凡人往事(58)

设定结婚冷静期的年轻人

周婧 真实故事计划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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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期”意味着一段细细斟酌的时间。2020年“离婚冷静期”被写进《民法典》之后,2021年1月,上海市政协委员徐姗姗提出,将在“两会”上拟递交“结婚冷静期”提案,给结婚登记“立一个调查期限”。
婚姻被认为是关乎一生的决定。一群年轻人,在接近结婚之前决定暂时刹车,面对那些让他们下不了决心走进婚姻的症结,细细斟酌,做出结婚与否的决定。斟酌权衡的过程可长可短,我们称之为“结婚冷静期”。
 

 

他塔拉 23岁 恋爱4年

感谢28天的冷静期,否则我已经结婚了

两个月前,我因为和妈妈赌气,差点和男友领证结婚。

我和男友共同在澳大利亚留学。恋爱4年后,我们毕业回国,开始计划起归国后的日子。原本,男友的母亲答应可以给我们提供一套房子,为我们的北漂生活节省开支。我以为我们的恋爱生活会继续甜蜜,母亲却出来反对我住进男友的房子。她观念保守,认为男女婚前不能同居。打电话告诉妈妈这件事的时候,我以为她会赞同,没想到她立刻就说:“不行!”

我完全没有预料走到这一步,有点被吓到:怎么可能会这样?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会因为这个原因反对我和男友住在一起。我的怒火一下就被点燃,立刻反问:按妈妈的意思,是不是领结婚证了就能住在一起了?

我妈也生气了:“那你领去。”她立马说。

电话结束,我马上找到我男友说,我们去结婚。男友吓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我打一通电话,回来就决定了终生大事。

我正在气头上,没有理会这些,开始查澳洲登记结婚的流程。查询之后,我才知道在澳洲结婚,流程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在澳大利亚,有两种注册婚姻的方式。一种是登记结婚,另一种叫事实婚姻证明。登记结婚的话,需要我们两个人拿着证件去注册,填写婚前意向书即可,生效前,我们需要等待28天的冷静期,结束后才能领结婚证。

当时我和男友即将毕业,等不了那么久,但我心里还是想着不要气馁,为了我妈的那些话,我这个婚一定要结成。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又去查了第二种。

事实婚姻证明不是结婚证,更像是一个伴侣证,但同样具有法律效应,比如配偶移民,或是生病了需要男女友签字,有这个证都管用。我和男友谈了一次,他说如果我决心已定,他就和我一块去领证。于是,我按照操作指引,把护照以及水电缴费单、我和男友的合照等能代表我俩长期关系的证明,都找了出来。

准备递交资料的时候,工作人员才告诉我,走这个方式也有28天的等待期。他说,如果不想等,就需要写一封申诉书去找法庭。一来二去,事情变得麻烦了起来,我想本来就是一时冲动想结婚,结果现在又要上法庭了。

冷静下来,我和男友好好聊了聊结婚这件事。男友说:“如果你决定这个气必须赌,通过结婚来赌,我支持你。但只是冲动的话,还是应该三思一下,毕竟结婚是人生大事。”

男友的一席话把我点醒了,我之所以跟我妈赌气,不是因为我接受不了她不让我同居的想法,而是我觉得妈妈在用教育小孩的方式来教育我,我只是想表现出不惧怕她的威胁而已。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因为自己也在用5岁小孩的方法来回应她。

商讨结果是,我们决定暂时不结婚了,婚姻对我和男友来说只是一纸证明,我们没有计划生孩子也没有能力买房,至少现在我们没有结婚的契机。

因为这个事情,我和男友经历了一次结婚冷静期。我很感谢这个意外到来的冷静期,如果真的结了婚,我肯定会后悔,后悔的不是结婚这个事实,而是我做出的决定是因为第三方的影响做出的,不是我们两个人做出的美好决定。 

 

图 | 我们仨

 

阿娇 29岁 恋爱2年 正处于结婚冷静期中

时间和他的行动正逐渐说服恐婚的我

2020年9月,我和男友在北京郊区买了一套房子,男友出的房款,因为我两没有结婚,房子属于婚前财产,但男友说房产证上也愿意写上我的名字。等到领房产证的那一天,出了些状况,最终只写我的名字。很多女生会因此觉得开心,但对于我来说很忐忑,因为我感觉这个房子绑住了我。

自从买了房,男友开始频繁提起结婚的话题,他计划着年后就结婚,开始和我商量双方父母见面的日期,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事情上,我对婚姻充满恐惧,从小我受妈妈的影响比较深,妈妈很贤惠,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顾我和弟弟,家中大大小小的事都是她在操持。反观爸爸,他每天工作,对家里的事几乎不问不管。我自觉无法做到像妈妈那样,也不想承担这么重的责任。这就是我惧怕走进婚姻的原因。

每当男友谈到结婚的话题,我都很焦虑,甚至后悔买了房。因为买下那个房子之后,结婚好像成为了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下一步目标。在男友自顾自的计划中,我被逼急了,对男友说自己不想结婚,至少明年没有结婚的打算。

男友很惊讶,问我什么时候想结婚,我很犹豫,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我对男友没有半点不满意,只是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我们坐下来坦诚地谈了谈,我告诉他自己恐婚和恐婚的原因,以及自己还没准备好成为人妻。男友说他能理解我,说他会承担起家里的责任,不会像我爸爸那样,让我没有必要担心。

那次谈话没有完全打消我的顾虑,但我心里多少有点感动。我问男友,如果我一直焦虑、恐婚怎么办?他想了想,提出一个类似于“结婚冷静期”解决的办法:我们先住在一起,用一年的时间去考察对方,看看是否合适结婚。他承诺,会用行动来向我证明。因为他这句话,我突然觉得很安心。

我接受了他的提议,和男友进入了结婚冷静期。

一些令我心安的互动开始发生。前两天我感冒了,半夜发烧,睡觉前吃了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迷迷糊糊醒来,发现他正轻手轻脚地摸我的额头,应该是正观察我的体温。那天晚上,我好几次就这样醒来,发现他正关心地摸我额头看我有没有退烧。

这类事情发生得多了,我的想法也渐渐改变。我开始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好,目前来说,也觉得他挺值得托付的。

 

吕小布 33岁 恋爱10年

冷静7年,从解决异地问题到不再是问题

我和女友恋爱十年,2015年我提出结婚,到今年年底,我们才把结婚的日期定下来。我们的结婚冷静期很长,大约5年,这期间,让我们对结婚与否产生犹豫的主要问题,是我们处于异地恋的状态。

女友研究生毕业前,我们两个生活在武汉一起生活了3年,她读研,我工作。谈恋爱时,我就计划着,等女友毕业就向她求婚,安定下来。2015年女友毕业,我向女友提议结婚,当时她正忙着找工作,无心跟我讨论这个话题。

女友拿到了两份offer,武汉一所大学的辅导员岗位,和十堰市一所本科院校的正式讲师岗。从职业发展上看,讲师的工作当然更好,但这份工作在十堰,如果选择了它,意味着我们将进入异地状态。

当时我们已经商量好了,未来用两年时间攒首付、在武汉买房,加上我希望两个人赶紧安定下来,所以,我试图说服她选择第一份工作。

女友却坚定想去十堰当讲师。她拿纸笔一条条地写下两份工作各自的利弊,很诚恳地跟我说:“初级辅导员想上个台阶,可能需要很多年。”我心软了,最终妥协,女友也答应我,会把这份工作当成跳板,以后再找更好的工作回到武汉。

女友去了十堰,我们相隔三百多公里。除非忙不开,每两个星期,我都会坐火车去看她,待一个周末再回到我的武汉。

起初挺好,但时间长了,我们开始意识到异地恋对我们关系的考验。女友的同事们年龄都差不多,他们各自在学校里找到了伴侣恋爱结婚,生活稳定。我不在女友身边,有时候她遇到了事情,无法第一时间出现帮她解决,加上有了这些横向比较,女友总是不开心。我们因此争吵不断。

面对双方父母的催婚,我和女友都清楚,异地的问题存在就是我们走入婚姻殿堂的一道坎。

最开始是女友主动试图解决这个问题。在我们异地恋第三年,她积极找工作回武汉。不过很快,我们发现,想让女友的事业在城市转换间顺利过渡,是一件很难的事。在武汉找到同等待遇的工作不容易。许多学院要求讲师拥有博士学历,光这一点,女友的资历就达不到。

这种情况下,女友提出,不如再等两年,工作满五年后,就有资格去竞争副教授职称。

我做人力资源工作,稳定但活少,工资也少。听她这么说,感受到她的事业心,我的斗志也被点燃。既然她的部分很难改变了,那就改变我自己,我这样想着,开始着手,还真换了一份工作。

新工作管辖湖北鄂西区域,每个月一半时间出差,一半时间待在十堰,我们因此有了更多时间相处。

问题得到缓解,2018年,我们如约在武汉贷款买了房。2020年年初,我拿到了新房的钥匙。原本,我们计划一起回到武汉生活,但突如其来的疫情,让我们不敢轻易辞职回武汉找工作,毕竟背着房贷,换工作的事情我们处理得慎重。

去年6月,我的工作出现了新的问题。在疫情影响下公司缩减人手,安徽的负责人因此离职,为了填补他的职能,公司派遣我到安徽长期驻站。我和女友又将面临分离的局面。

最近,我们认真谈了一次。研究出两套方案:第一种,女友放低工作的要求,重新在武汉找工作。第二种,我先在十堰重新找好一份工作,是等女友评上副教授职称再考虑换工作,回到武汉,当然,我后期的发展也许会受到一定的影响。无论如何,我们领会到,想要一起走,总归有一方要做出牺牲。

爱情长跑十年,我深感两人相爱容易,走到最后不是那么简单。经历了这么多,我们懂得了珍惜彼此,也做了决定。赶在2021年的年关,我们领了结婚证。

 

图 | 这些年总是坐火车来回奔波 

 

雪莉 32岁 恋爱5年

用冷静期,放下了让我纠结的“观念不和”

2017年,我和男友恋爱三周年,准备结婚。男友给我买了钻戒,就在我们打算去见彼此父母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因此对结婚产生了迟疑,由此开始了结婚冷静期。

那天我们约了朋友一起出去玩,饭桌上有个女孩不懂分寸,自己碗里的面没吃完,就直接把面夹到我男友的碗里。我男友当时很礼貌地拒绝了,但我还是被女孩暧昧的行为激怒。我脑海里窜出无数的想法:她为什么不找别的男生,偏偏往我男友的碗里夹东西,是不是因为男友某些行为让她产生了误解?

我强忍住怒火,到家后质问男友,男友向我解释并道了歉,但我仍然心有隔阂,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己已经拒绝了别人,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把事情看得这么严重。

我有恋爱洁癖,对方任何的精神、肉体、眼神各方面有别的心思,哪怕男友自己没有察觉,这种情况发生,我都会觉得肯定是他做得不够好。

我们因此冷战,谁也不理谁。后来事情演变得非常严重,我们许多共同的朋友知道这个事情后,站在我这边,认为是我男友做错了,还有朋友开始谴责他。这让他很生气。站在他的角度,原本是一件小事,朋友们帮倒忙,在我旁边煽风点火,说他不值得托付终身,把问题上升到了这种高度。

我真正纠结的是,我发现彼此的婚姻观、恋爱观有很大的不同。我相信从一而终,也会以此要求自己的伴侣。从那件事开始,我产生了动摇,如果他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将是致命的打击。

冷静下来我决定暂时不结婚,给彼此一些时间,也作为婚前考察期。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去试探他的底线,也会亮出自己的红线。

一些看似三观不合的想法,在有意识的试探中迎刃而解。比如,我们讨论过该不该吃狗肉。我是北方人,我觉得不能吃狗肉,他是南方人,他的家乡当地还有狗肉节,所以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在当时我接受不了,但后来我能接受他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了解他自小的生活背景后,我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就理解他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包括之前很多观念不合的事情,在领会到这点之后也迎刃而解。

我们的做事风格也很不相同。我比较随性,旅行时不喜欢制订任务,去哪里玩看心情。男友做事讲究效率,要未雨绸缪,按照所有的可能性把事情都提前确认好,旅行时我们要去哪里,都要先查清楚。

不同的做事风格,让我们生活中常常有矛盾,一有矛盾就冷战,不会吵架,各自生闷气。后来我们发现这样很不好,就约定好了,分歧不能超过一晚上,到第二天这个气还不能结束的话,就要敞开聊,不能憋在心里面,一定要说明白。

就这样冷静、磨合了一年,2018年年中我们决定在北京买房。首付需要200多万,我们所有的钱加起来也只有50万,彼此的家庭都不能给予太大的支持,缺口需要我们自己想办法。我们花了两个晚上做账,计算好可以问谁借钱,能借到多少钱,这些钱什么时候能还完。

这是一个很大的难关,因为我们都希望将来结婚能有自己的住处,因此无论如何都要买房,做好了几年内吃土的准备。我们两压力非常大,每天睁眼想的都是如何凑钱,我们也相互鼓励,要扛下去,不要放弃。

最终我们凑齐了首付。当时有30万需要用现金付款,我们一起去银行,把整个包装满了,非常沉,但我心里非常轻松,就是那个节点,我们共同想办法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再次下定决心与他结婚, 我没有犹豫也不会后悔,2019年我们领了证。现在回想起来,很感谢,因为最底线的问题都已经碰到了,婚后不会发生再超越底线的事情了。

- END -

本期策划 | 周婧

编辑 | 温丽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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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陪我捱过了癌症术后的岁月

金十安 全民故事计划 2021-03-22
它摇着尾巴,“嗷嗷嗷”地叫。我也莫名能看懂它的意思,不是在欢迎我回家,而是想问问装着病历档案的袋子里有没有可以给它吃的。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61个故事—

 

 
 

2012年7月,我因肠癌手术出院后回家休养,为接下来的化疗做缓冲。那时的我不大爱出门,只偶尔晚饭后下楼,在家属院唯一的道路上来回散步。某日,一门栋里突然冲出一人一狗,速度很快,一刹那停在了我的对面。

 

我被吓得一哆嗦。根据对那人五官的依稀印象,我判断出她是同一个家属院长大的季小羊。我们的父母为单位职工,先后如树一样在此扎根,而我们成年后则像长开的枝丫四散开去。我去广州工作,季小羊结婚后在武汉另安了小家,就算我春节返回也难得一见。

 

但十年前的小羊,是个圆眼圆脸,还带着泛黄自然卷的可爱少女。现在她的脸盘身躯都往外扩了好几圈。让我腿脚发软的是,那条黄狗看似躁动不安,正吊着长长的红舌头,朝我的膝盖骨吐出热腾腾的气体,两个前腿来回踩地,激起尘土,好似时刻准备向我扑过来。

 

季小羊弯腰,摸摸狗头,安抚狗,也安抚我,说:“莫怕,这是金毛,叫糖糖,刘阿姨家的,还不满一岁呢。你可以摸摸它。”

 

我点头,但没动,面目僵硬但话语亲热地招呼道:“小羊啊,好久不见了。”其实吃晚饭时,我已听我爸说起过她。前两天,她突然独自拖着大包小包走进院子,准备常住的架势。

 

守在门房里时刻观测的那些邻居们,纷纷猜测她应该是婚姻状况出问题了。

 

季小羊邀请我一起去武昌江滩遛狗。这个日趋老旧的家属院里,我已许久没见到同龄人。

 

我头脑一热,点头同意了。7月已近盛夏,白日渐长,傍晚的天色依然明亮,空气涌动着蒸腾又被压抑的烦闷。只有糖糖欢脱地跑,四肢踩着不稳的小跳步。绳子有些提溜不住,小羊的手被狗绳拉扯得直直的,短到耳根的小卷毛也飞扬起来。我背后也久违地泛出些微汗。

 

小羊间隔地吆喝两声“糖糖”,但她还是被扯得脚步踉跄,喘着气对我说:“得亏是我拉着,换你得飞起来。”刚手术后的我82斤,那段日子里季小羊暴饮暴食,长到130斤左右。

 

那时格外消瘦的我 | 作者图

 

我们也没旁的可聊。小羊给我介绍起了糖糖。

 

它是去年圣诞节被抱过来养的。小羊家和刘阿姨约着打麻将,糖糖滚过来,抱着小羊脚上的UGG鞋,两个大小颜色相似的毛团合二为一。小羊抱起它,热乎乎一团,像个暖宝宝。

 

她抱起就不愿撒手了。打那以后,糖糖也就把她的味道记住了,一见她就亲热地晃尾巴。

 

我心不在焉,只“哦哦”地点头附和。

 

小羊欲言又止,“金毛是治疗犬,你可以和它玩,它很聪明的,智商相当于六岁小孩。”

 

我们停在斑马线上等红绿灯。有个女人突然发现脚边有狗,尖叫一声,往旁边连闪几步。季小羊还举着两手,对我隔空比划着糖糖刚来时的大小。糖糖的屁股压在马路牙子上,被女人的尖叫吓到,甩起了大耳朵。我盯着它庞大的身躯,心想可惜你现在已没有那么软萌了。

 

 

从我家到江滩只需十五分钟。此时沿岸已聚集了不少人,有人站在岸边,往脚上扑水,感受着水的凉意。也有人已下水畅游起来。

 

从初夏起,这里就人流如织。我注意到原来狗也挺多,品种挺全。萨摩路过,闻糖糖一下,继续走自己的;泰迪则跳起来,两只前脚凌空抬起,作势要揍它的样子,再没什么威慑力地吠两声,接着就被主人提走;哈士奇跑过来围着糖糖绕圈,一会两条绳子就缠上了。季小羊和哈士奇主人分头解开绳子。小羊低声和我耳语:“你比较就知道了,还是糖糖最乖。

 

我心想,这就是自家孩子最好的意思。

 

我们坐在长江大桥桥墩下的台阶上,这里的风比较猛,但是温暖的,还夹带着水腥味。

 

我和季小羊没说话,都眯着眼,各怀心事。我望着宽阔的江面和随波浮起的人,感受到背部的汗水正凝成团一滴滴流下,好像胸口的郁结也随之一点点松开。糖糖则往下跑了两个台阶,正好踩在水里,它低头看着一层层带着白色泡沫的水波,好奇地感受着江水的冲力。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牵着只金毛来到我们身边,问我们:“喂,你家的金毛多大了?”那只金毛比糖糖体型更大,腿更粗。相比之下,我才明白季小羊说的“糖糖是只小狗”是个什么意思。而且那只金毛的毛色黄中发黑,眉眼中间皱起两条深深的人字纹,好似很凶猛的样子。

 

小羊告诉那男人,糖糖还不到一岁。男人好像被触到机关,哈哈大笑,肩膀左右摇摆起来:“看着太乖了。”不管什么形容词,加了一个“太”字,就感觉不是好话。我和小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准备离开此地。

 

男人一抖绳子,那只大金毛跳起来,骑在糖糖身上,一副耍流氓的样子。季小羊赶紧拉绳子,想拽过来,但糖糖却被按得死死的。

 

而那男人竟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突然尖叫起来,对着那男人大喊:“你干什么,不是告诉你,它还未成年吗?”江边的人被我的喊声吓到,都往我们这个方向看过来。有几个好心人或好事者也慢慢挪过来。那男人唾了一口,差点喷我脸上“搞地吓死人”,毫不怜惜地用抽鞭断水的气势猛拽了一把狗绳,大金毛这才跳下来,踉跄两步,离开了糖糖。

 

我们赶紧拉着糖糖往回跑,一路不敢乱窜,跟着明亮的路灯走。糖糖傻乎乎地甩动尾巴,走得一颠一颠。季小羊又苦口婆心地教育糖糖:“你不能要别人欺负你,听到冇?你都没长好,要是怀孕么办咧?”又对我感慨:“可以啊你,这一路不怎么说话,想不到你这么彪。”

 

我也还惊魂不定,但还是跟她解释,我话不多是因为我病了,有点蔫。

 

季小羊有些错愕,安慰似地挽起了我的手臂:“糖糖会保护你的。我牵它出来的时候,我都不害怕,因为我觉得它什么都懂。”

 

这句话实在太多槽点,但我什么也不想说。

 

糖糖 | 作者图

 

 

我还是看不出来糖糖有什么聪明的。

 

但它的嗅觉应该很灵敏。

 

早晨,我爸端着热干面,它寻着味就过来了。从铁门的上坡跟到家属楼前,从门房追到三门栋。我爸竖起手臂,把热干面举过头顶,它还玩儿似地跳起来。我爸也不管它能不能听懂,一个劲儿地强调:“这不是给你的,不是!”

 

它还能隔着垃圾桶闻到塑料袋装着的西瓜皮。两条前腿趴在桶壁上,头伸得长长的,用嘴叼出来,扒开袋子,吧唧吧唧地啃出水声。季小羊骂它:“垃圾狗,你要得病了,知不知道?”但它还是我行我素。而且,糖糖逐渐发现垃圾桶是个宝藏,它一有空就到那边扒拉。

 

我们这个家属院老人多,有人抗议大院里放任狗乱逛的行为。刘阿姨只好跟人解释说,糖糖很乖,没咬过人,只是有点活波。

 

一日,家住四单元的邱阿姨推开铁门,不小心绊到正趴在门口的糖糖,猛地向前栽下去。门房常年聚集的人把邱阿姨扶到门房,七嘴八舌地建议邱阿姨去医院打狂犬疫苗,又打电话叫来刘阿姨,让她赶紧把“肇事狗”带走。

 

邱阿姨提起裤脚,脚踝处有红色的淤青,说:“冇得事,不是咬伤,没必要打针。”众人指责匆匆赶来的刘阿姨,说糖糖是全院老人的安全隐患,以后必须拴绳,不然就把它赶出去。

 

于是,糖糖就长期被拴在自行车棚旁的树上。偶有路过的麻雀,它惯常地跑着追,但脖子被拴住,只能两只前脚凭空踩踏两下,呜咽两声放弃。最坏的是,门房养的叫“陈小咪”的猫,它之前就喜欢“撩”糖糖。现在更加肆无忌惮,悄咪咪地匍匐在旁,猛地抓糖糖几下,待糖糖反应过来要回击时,就顺着树干蹿上去,坐在树枝上看着糖糖左右晃动的百般无奈样。

 

渐渐地,糖糖好像能分辨出院子里的人谁喜欢它和谁不喜欢它。

 

被拴在楼下的糖糖 | 作者图

 

如果我路过,它就赏脸地摇起尾巴。我走过去,它就起身,依偎过来,用脸蹭我的腿。我把手摊开,放在它面前,喊“握手”,它抬起一只前腿放在我的手心。我说“换一只”,它就放下那只前腿,换另一只。有时,我也放空矿泉水瓶在它跟前,做为它的临时玩具,它会用牙齿把瓶子咬得皱巴巴的。但陪它玩的人很少,大多时候它都形只影单地在树下趴着,伸着长长的舌头,睁大圆眼看着过路的人。

 

江滩散步成为我们两人一狗的固定项目。糖糖每次一冲出院子的铁门,就高高地跳跃,嗷嗷地朝天嚎一嗓子,然后撒欢地跑成"S"型。季小羊艰难地拽着绳子,骂“疯子”,咧开嘴角笑。我体力也逐渐恢复了些,可以走得很快。

 

我们沿着江滩,从武汉造船厂走到中华路,再从司门口折返。有时,我们闲聊几句。有时,我们只安静地并行,听糖糖呼哧呼哧大喘气。

 

 

一次散步时,季小羊告诉我,她现在是“准离婚”状态,不说,只是懒得被别人细问。

 

她又说:“你也别细问,我简单地解释一下,就是他在长沙搞工程时和另一个离婚、还带着孩子、还大他几岁的女人在一起了。走之前,我已经把家里我置办的家具都砸了,反正带不走。房子是他的,没我什么事,等他回来,把协议离婚的手续一办,就完事了。”

 

事件虽不怎么意外,我还是感慨万千:“你们的保密工作还做得挺好,院子里的人东试西试,你妈都守口如瓶。我每次看到你妈都笑咪咪的,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季小羊嗤之以鼻:“那她是在外面,在家就整天埋怨我,说当初就看出他人不正。”

 

我让她别憋着,虽然我习惯憋着,但对身体不好。季小羊靠在栏杆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她仰着头,用不怎么柔弱且自带几分铿锵的武汉话说:“就在这样一个晚上,我一个人冲出门,气得一边哭一边在街上瞎逛,后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坐了一晚。”

 

她重重地转折了一下:“但是,我还是会想起好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夏天,蚊子蛮多,他看我被咬得难受,要我涂风油精,他说他不涂,来负责吸引蚊子。我现在想,还是觉得当初我们真的好过,不是我妈说得那么不堪。”

 

我看着她的侧影,突然觉得我童年的伙伴充满了哲人的气息。爱情是有保质期的,也许世间万物都是,到点了就需要进厂维修了。

 

平静的日子过得很快,我住院办理了第一次化疗手续。病房里床位紧张。我躺在走廊的加床上,白天因针剂而发烧呕吐,吐得刚愈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晚上,听着病人的呻吟、家属的闲聊、各种电子设备的声响,还有护士台晚上也不停歇的铃声。我难以入眠,即使睡过去也感觉像昏迷,醒来头更晕更沉。

 

起夜则要穿过长长的走廊,到另一头的公厕,总有一个没及时清理的坑位把我恶心到。

 

但我还是爱蹲在厕所里,透过窗户,看加床上看不到的一方夜空,即使在黑沉沉、一颗星星都没有的夜里,它也是和武昌江滩那片夜空共同的一片。它提醒我,外面的世界还是很美好,值得忍耐一会,然后再走出去。

 

季小羊来看我,还带来一本《瑞丽》杂志和一包乐事薯片。

 

我爸接过来,看着很不像探望病人该带的东西,“这——”。我知道他的潜台词,都是些没营养的。但毕竟是别人的礼物,他嘴角抽搐了会儿,把它们一并塞在床头柜里。而这两样其实是我在微信里要季小羊给我捎过来的。

 

季小羊说最近糖糖也被关在家里,动弹不得,和我处境很像。我以为是糖糖又惹祸了。

 

季小羊摇头,是她们和刘阿姨吵架了。

 

这些天,她扩大自己的社交圈,想要找个靠谱的对象。有时,报名参加星巴克的咖啡培训;有时,在附近的羽毛球群里约人出去打球,加上我也不在家,就没有人出去遛糖糖了。

 

刘阿姨那次指责季小羊:“做事东一下西一下,用得上的时候就糖糖长糖糖短,有事就抛一边。”小羊她妈说:“又不是我家的狗。我姑娘一个有洁癖的人,现在主动帮糖糖捡狗屎、洗澡、驱虫,一句抱怨话都冇得。你还不是只顾自己打麻将。”刘阿姨说:“那好,再不给你们玩了。”之后就真的把糖糖锁在家里了。

 

糖糖只能顶开窗帘,从布料的边角处露出它的狗头,透过变色玻璃往路上看。季小羊路过看到它,就偷偷给它挥手。它乱叫几声,又蹦又跳,狗头在玻璃上忽高忽低,像在求助。

 

季小羊暂时还拉不下脸,我于心不忍:“我还有两天出院,等我回去就解救它出来。”

 

我突然一下有精神了,撑着身子坐起来,摸着手机,打开58同城,准备挑几只长得好看脾气温顺的狗给它做好朋友,当然狗主人也最好是住附近的小姐妹。“这只眼睛不够圆润。”“这只狗年龄大了,玩不到一起去。”季小羊凑过来,用选美评委的架势翻阅狗狗的照片。

 

我们还策划糖糖的生日宴,准备在淘宝定一个专门给狗狗的蛋糕,给糖糖系上红围兜,戴上生日帽,大家一起唱着俗套的生日快乐歌。

 

聊着聊着,季小羊突然说:“咦,你的药打完了吧!”我回头一看,药剂都空瓶了,我要她帮我去护士台叫人换药。那是我头一次没意识到针剂的流淌,而且我忧心忡忡,深感肩膀上的责任重大,出院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后来,我们真的约了几只狗在武昌江滩见面。

 

也是借助糖糖友谊会的名义,让我们短暂地拥有一场小型的狂欢。出发前,我们为了把糖糖拾掇得人见人爱,还专门给它洗了澡。

 

但狗狗的聚会却不愉快。被洗得香喷喷的糖糖,一靠近巨型犬,就一副耷眉耸肩、伏低做小的窝囊样。只敢守在博美这类的小型犬旁边,但博美老吼它,还跳起来咬它耳朵。

 

它后来干脆就待在我们身边不动了。

 

季小羊发出老母亲般的感慨,说:“完了,以后糖糖恐怕没法自由恋爱,只能包办婚姻了。”

 

但我想,它可能和我一样,是只喜欢清净又有点懒散的狗,不是没有探索世界的欲望,但是也只有一点点,不舒服就迅速缩回去。

 

在这个大院里,尽管无法独立行走,糖糖却越来越有看门狗的自觉。若是脸生的快递员或其他陌生人闯进我们院子,它会叫唤出声。

 

但,它还是条傻狗。每次化疗完走进院子,因为是为期一周的住院,我们提着好几个包,装着病历档案和衣物洗漱用品,它都会跳跃起来,摇动尾巴,“嗷嗷嗷”地叫。我莫名能看懂它的意思,不是在欢迎我回家,而是想问问袋子里有没有可以给它吃的。尽管如此,在酷暑难当、世间万物好像被晒僵了的当下当时,一看到它,我却好似被瞬间注氧般地激活了。

 

 

化疗进行到后期,我爸的担忧范围不断扩大,从身体复原扩展我的工作、婚姻和未来。他大概也听到了其他人的分析,不断地在我吃饭睡觉看书上网时纠正我,好像我之前的一切习惯都是错的。不记得为什么和我爸吵起来,我跺着脚,说:“你为什么生下来折磨我?”

 

如果是青春时期的少女,故事里可能会有摔东西、离家出走等过激行为,可我不是。我只是踉跄地走出家门,甚至脑里还在想着要买点什么,家里的卷纸好像不够了。但眼泪鼻涕就一直涌出来,我吸着鼻子,口袋里没有纸巾。我靠路边站好,再拿起衣袖偷偷地擦掉。

 

此时的季小羊越来越忙,很难再见到了。

 

我只好独自牵着糖糖在黄昏行走,回避家里的紧张气氛。昏暗的光线里没人打量我的脸。糖糖浅尝则止地在江边浮泳,光影如鳞片在它身上蔓延。它不像贪玩的那些狗会往江心游,且时不时回头打量守候在江边的我。

 

糖糖在江边浮泳 | 作者图

 

11月,正是武汉有些微凉但最舒朗的时节。某日傍晚,我和小羊在门房嗑瓜子喝茶。糖糖蹲在旁边,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体态,一个劲地往我身上蹭,口水顺着嘴角牵成长长一条。

 

我只好把门房晚饭吃剩的骨头喂给它。它也很满足,不一会,它就吃撑了,趴在脚边,发出小猪般的哼哼声。突然,它起身从大铁门中套着的小铁门蹿出去,嚎个不停。我们不明所以地跟出去,看见它正围着一个瘦高的男人转圈。那男人不敢动,站得笔直。季小羊尴尬地站在一旁,弯下腰试图去圈糖糖的脖子。大家齐刷刷的眼神,兴致盎然地打量着他们。

 

季小羊上楼回家后,众人才聚在一起。有人首先肯定这不是她老公,之前结婚时来院子里迎亲,个子没这么高;又有人发言,这都四个多月了,她一个人在这边,肯定是离婚了。

 

刘阿姨指着我:“她肯定知道。”我连连摆手。为了友谊,我坚决地隐藏了呼之欲出的真相。刘阿姨用了然于胸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说:“小羊像我们武汉姑娘伢,办事爽快一点。

 

办事爽快的小羊确实有再度栽下爱河的倾向,事后,她居然说:“你看到冇?糖糖喜欢他。”我表示抱歉,没感觉出来,说:“糖糖冲出去,可能是为了保护你吧。”季小羊生气地把糖糖拉过来,两个臂膀费力地从前腿下方将它整个抱住,直起它的上半身说:“你看它的眼神。喜欢讨厌都看得明明白白的。”竖起来后的狗脸更清楚了,我默默地想,这个眼睛可以用圆溜溜、水汪汪、清澈见底等词来形容,但搭配上半张开露出门牙的嘴巴,只看出点傻气。

 

我只好答应她,再感受一下。

 

那男人常来,有时糖糖也被借去,充当两人情感升温的工具狗。

 

私下里,季小羊拉着我,说:“你来帮我参谋一下他人怎么样吧?”我赶紧正襟危坐地听。

 

季小羊一本正经地说:“糖糖流眼泪,他会给糖糖擦掉,但又一路擦到嘴巴那边,眼屎都进嘴了,感觉不太细心。”“糖糖路过户部巷口子的烧烤摊就不走,蹲在那怎么拽都不动,他就跑去便利店买火腿肠哄她,说烧烤摊不卫生,是不是又太讲究了点?一起生活会很累?”

 

我愤怒了:“你跟我这秀恩爱吧!”

 

季小羊微红着脸,“不是对我,是对糖糖呢!”

 

 

化疗完后,我又休整了两个月。

 

2013年4月,我返回广州上班。

 

我在亲朋面前做出自信坦荡的模样,说那边的生活规律而充实,不会在家瞎琢磨。其实,我仍像个未做好准备就要投入战场的士兵,怕自己拖后腿,也怕被别人嫌弃。

 

走前,我对季小羊说:“等待你的好消息。”季小羊说:“你先顾好你自己,有啥事就说。我和他都是离过婚的人,再开始会比较谨慎。”

 

隔了两个月,我就收到了他们领证的消息。

 

季小羊原本的计划是让糖糖戴上丝绸扎的大红花,像古时候迎亲的嫁妆般随团出征,但被她妈及时阻止了,理由是糖糖跑去婚宴现场,那就是熊掉到蜜罐了——无法自拔。再说,也没有酒店能让它进去。季小羊只好作罢。

 

但是,季小羊还是找刘阿姨借了糖糖一天,带它去巡查新房。又过了一段时间,刘阿姨买了水果湖那边的电梯房,糖糖也跟过去了。

 

我们两人一狗,好像突然在老院里相遇,又逐渐各自散去。但那是我和季小羊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刻,我们都说,糖糖对我们有恩。

 

去年,刘阿姨一家又带着糖糖回到老房子住。

 

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住下不走了。

 

国庆假期,我回到武汉。听门房阿姨说,糖糖很少下楼,毕竟它已八岁,是条老狗了。

 

我们相约去刘阿姨家看它。一进门,它怏怏地趴在客厅的边角,毛色从鼻子中间开始向外泛白,脸也更狭长了些。糖糖开始没动,等我们叫唤它的名字后,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声,突然仰头,像狼一样嚎叫起来,迎上我们。

 

7年过去了,它还记得我俩。

 

我心里泛起一股热浪,是很久没有的感觉。

 

 

作者金十安,金融行业从业者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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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飞”,数十万北漂离开北京

 每人作者 每日人物 2021-03-23

 

 

从2016年开始,每年有10万以上的北漂选择离开。与此同时,一份《中国人口迁移和城镇化发展研究报告》称,2019年迁出北京的人才已不再集中于周边城市,京津冀城市圈已弱于南方的长三角和珠三角。而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南方一线城市的人口迁入来源最多的城市均是北京。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北漂们,正在南下。

 

 

 

 

文 | 曾诗雅

编辑 | 楚明

运营 | 林塔

 

 

 
 
漂向南方
 
车窗外,北京城正一点点倒退。摩天高楼、密集车流、喧嚣人群……突然出现一排黄瓦红墙的古建筑,是雍和宫。坐在车内的徐梦影反应过来,咔嚓,拍下北漂的最后一张照片。  
                            
2016年,徐梦影大学毕业,为了心中的电影梦,她来到北京,进入一家互联网大厂做电影宣发的工作。她参与策划过五百多场电影首映礼,见证了红毯上的热闹和盛大,也经历过凌晨3点的加班夜,从三里屯打车回家,在小区门口崩溃地大哭。北京任何一个地铁口、马路上,她都不得不跟上匆忙的人群,“因为停下来就会焦虑”。
 
徐梦影决定在25岁这一年告别这种焦虑。2020年6月的最后一天,她把4年的北漂时光打包成3只纸箱、3个编织袋、2只双肩包、一大捆被褥和一个28寸的行李箱,坐上了离京南去的飞机。
 
飞机飞往浙江宁波。落地后,徐梦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湿润又清新。徐梦影是天津人,25年来,生活范围只限定在北方。此前,她对宁波的印象只有男友的一句概括,“有钱人很多,还有大只的蟑螂”。
 
37岁的张衡决定离京南下前,也从未到过杭州。不过,与徐梦影不同,这名毕业于航天专业的理工男,做事讲究规划。户口、住房、教育资源……张衡在正式搬离北京前,全面分析过杭州。他花了整整4年时间,才把南下到杭州的念头转为现实。2019年夏天,张衡带着妻子和孩子,开了两天的车,从北京的南边搬到了杭州的钱塘江畔。
 
徐梦影和张衡并非个例。今年3月13日,来自黑龙江齐齐哈尔的网红老师张雪峰发微博称自己离开奋斗14年的北京,去苏州定居。他在评论区里回复网友,离京南下是因为孩子户口问题。
 
从2016年开始,每年有10万以上的北漂选择离开。与此同时,一份基于京东大数据的《中国人口迁移和城镇化发展研究报告》称,2019年迁出北京的人才已不再集中于周边城市,京津冀城市圈已弱于南方的长三角和珠三角。而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南方一线城市的人口迁入来源最多的城市均是北京。
 
也就是说,越来越多的北漂们,正在南下。
 
▲ 图 / 《北京爱情故事》截图
 
 
 
扎根
 
离开北京的第三天,徐梦影躺在宁波一间公寓的床上。伴着窗外清脆的鸟叫声,她看着电影,手边放着荔枝和红提。阳台有凉风转入,轻柔柔的。
 
不久前,徐梦影还浸泡在北漂的焦虑里。她对北京最深刻的不安感,源自落户。徐梦影在北漂的第3年从大厂跳入了一家央企。送别的饭局上,部门里的高级总监第一次流露出个人的难处:“我到现在还没有落户,孩子上学还是个问题。”
 
坐在对面的总监,是徐梦影心中北漂里的“人生赢家”——做到大厂里的管理层,闻名业内,财富上又很自由。
 
“这样的人都落不了户,我留在这里干什么?”徐梦影第一次感触到落户的残酷,觉得扎根北京遥不可及。
 
很快,进入体制内单位,徐梦影又见到了更残酷的案例。在大众眼中,北京的体制内似乎意味着“包办户口”,但徐梦影的领导还没有户口。徐梦影见到领导每天都举着手机,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拖关系,努力想能让孩子上京户,念京校。
 
为了户口要做这么多?为什么不换一个地方?为什么一定要是北京?徐梦影无法理解,只觉得压力大到“窒息”。
 
▲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37岁的张衡可以理解这种落户的迫切性。他是有车有房的那一类北漂,距离扎根北京,只差一个户口。
 
2015年,张衡的儿子满3岁,正准备读幼儿园。习惯规划的张衡立马想到了儿子的未来,初中之前,孩子还能按学区划学校,在北京接受义务教育。可是高中呢?最重要的高考呢?
 
让这位父亲更受触动的是邻居的经历。张衡邻居的孩子那时正好上初一,原计划在北京读完初中就回户籍所在地长沙念高中。为了提前适应,邻居把孩子放进了长沙一所中学的暑期班。结果显示,在北京成绩还可以的孩子在长沙没有考及格。
 
当时北京尚未实行积分落户政策,张衡觉得自己没有希望,开始计划离开北京,换个地方落户。因为丈母娘生病在杭州住院,为了方便照顾,张衡和妻子最终选择了杭州。彼时,杭州的落户政策对张衡来说是友好的,专科以上学历的人缴满两年社保,或者购房都可以落户。
 
南方城市的落户政策变得更开放。深圳已经降低专科以上学历年轻人落户门槛,而硕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的留学人员缴纳社保即可以落户广州。另一个国际大都市上海,符合申请资格的双一流大学应届生也可落户。
 
张衡等不及,选择了后者。2015年底,他在杭州下沙买了一套61平米的小户型。房子毗邻钱塘江,从阳台就可以看到奔腾的潮水。按照杭州当地政策,买房的第二天就能申请落户。
 
2019年,新房装修完毕,张衡正式告别待了18年的北京。在4年的等待中,他也曾犹豫过。2016年北京出台落户积分政策,并于2018年正式启动。张衡申报了两次,一次差了十几分,一次差了9分。他也想过,等下去。但等真正积分落户的那一天自己可能已经40多岁,他不愿看到自己人到中年却还为户口发愁。
 
▲ 图 / 《北京女子图鉴》截图
 
搬进杭州新家第二天,张衡站在阳台上,看着清晨的阳光洒向钱塘江,泛着粼粼波光。他想起自己在北京的阳台,正对着小区大门,一大早就看见川流不息的车群。
 
新家楼下还有条沿江绿道。在北京,张衡一直想要晨跑,但是家附近根本没有公园,周边的绿化带一到冬天就变成光秃秃的枝桠。眼下,他可以一边晨跑,一边看看南方的绿色。
 
 
 
定居
 
在宁波,徐梦影还要再过一段租房的日子。这里的房价有些高出她的预料,她原以为在宁波租房可以降到1000多一个月,但是像样的房子都在2000元以上。徐梦影最终在同事的帮助下,租了一间一居室,2500一个月,算下来和北京的合租房租相差不多。 
 
1000多公里外的广东佛山,95后陈露已经拥有了一套自己名下的小房。40平的一居室,交完首付,每月房贷只有2000元,毫无压力。
 
喜欢安稳的陈露从毕业那天就有买房的计划。她在北京上大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毕业后自然而然地留了下来。2017年3月,陈露进入房企实习,了解北京的楼市。
 
同一个月,北京发布“史上最严”楼市调控政策。限购要求的其中一项是“在京连续五年缴纳社保”,于是刚毕业的陈露失去了购房资格。与此同时,公司可办理的北京市工作居住证居又在紧缩,陈露不知道在自己排队等证的时间里,房价会涨几番。
 
陈露曾经看中了北京亦庄一套70多平米的小户型,总价要400多万,算下来得卖掉四川老家两套房才能凑够首付,意味着掏空上一辈和上上一辈的口袋。
 
看不到未来的陈露在2020年4月,听从家里人安排,入职佛山的一家国企。在她的原有印象中,佛山只是一座三四线城市,没有太多的人口,也没有太多的写字楼。
 
来到佛山后,陈露脑海中的刻板印象坍塌。佛山有许多“北京同款”:道路平整宽阔,写字楼鳞次栉比,地下停车场中豪车不少。在这里,通过同事的“科普”,她也第一次认识了宾利、法拉利和玛莎拉蒂,切身感受到南方人的“闷声发大财”。后来,她和同事聊天,才得知,美的、小熊电器、碧桂园的总部都坐落在这里。
 
晚上,住在产业园里的陈露推开窗户,向屋外望去。隔壁大楼上格力的logo闪闪发光,楼下绿化带上,路灯把棕榈叶照得油亮,晚风吹来,轻轻摇晃。
 
内蒙古包头人许宁在31岁时看见了南方的白鹭和海浪。2011年,她背着一个双肩包就开始北漂,8年后,因为梦里反复出现大海,她又裸辞,去了厦门。曾经,许宁也和陈露一样,考虑过在北京安家。她向中介打听北京二手房,提的要求是“特别偏远,格局特别不好,但价格还行的”。
 
收到房屋信息后,许宁总是心头一惊。印象最深的是一间靠近燕郊的30平米小屋,价格在100万左右,但采光糟糕,房型是三角形,连风水都不好。也有心仪的房子,位于立水桥南,靠近奥森,一百多平,屋内明亮、方正,只不过价格超过了1000万……在北京8年,从事出版行业的许宁,工资只是从4000元涨到6000元,北京的平均房价却翻了倍。
 
买房难,租房也难。许宁在北京搬了8次家,漂泊感一直在。她卷进过租房中介的诈骗里;见过公用的客厅突然被做成隔断房,说好的空间小了一半;也遇过不友好的邻居,在她入睡前敲着门喊“再发出声音就拿刀砍死你”……
 
▲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这些经历让她变得小心翼翼。如今,许宁租住在厦门远离市区的一室一厅里,每个月房租800元。刚搬进来时,屋里还没有安装洗衣机,她去问中介,对方告诉她会安排人送来。许宁不信,她在北京听过太多这样的“话术”,最终的结果都是不了了之。房东直接发来淘宝的下单截图,她才放下内心的戒备。
 
 
 
工作
 
许宁觉得厦门可以给她北京给不了的人情味。她住酒店,前台会主动问她是否需要接机,还送出芒果;她去问路,路人会热情地直接领她到目的地;她坐公车,看到司机提醒拦车的人,“你这样拦太危险,我会给你停”。南方服务业发达,服务意识从各种细节里发芽。
 
然而,厦门也对许宁展露过无奈的那一面。来到厦门的前几个月,许宁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许宁在北京从事的是英文书版权代理的工作,虽然薪酬低,但她享受这份工作的成就感。她曾经一晚上读完一位英国无名作者的书,泪流满面。她试图向很多家出版社推荐这个作者,但因为一没成书,二没名气,被多次拒绝了。最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接受了她的推荐,出版了这本书。书卖得不错,作者的第二本书也被签约。
 
但在厦门,没有这样的岗位等待许宁。疫情期间,许宁变得很焦虑,不容易入睡,总是刷着手机。社交平台上,充斥着35岁离职的坎坷,她觉得那可能就是31岁的自己,“就要被社会抛弃一样”。
 
张衡在杭州,也没找到航天专业对口的工作。他索性和妻子一起开了一家珠宝工作室,还开了家淘宝店,希望能受到电商之都的照拂。
 
 
过去一年,在线教育迅速崛起,找不到工作的许宁最终成为一名在线教育机构的英文老师。她在厦门吹着海风,上着课,也有足够的时间去看白鹭和海浪。
 
越来越多的产业趋向互联网化,活络的南方城市对这样的发展总是更灵敏,人才随之流入。在一张全国互联网行业中高端人才净流入率Top20的城市榜单中,南方城市有17座,而北方城市只有3座入围。
 
再摊开互联网大厂的版图,会发现,南方的许多二三线城市已成为大厂们的要地。腾讯在重庆设立西南总部,小米把第二总部设在武汉,字节跳动在北上广深外,把版图扩大至武汉、杭州、成都、南京等多个城市。在宁波的徐梦影就受惠于此,她再一次回到了互联网大厂
 
不同于北京大厂里的螺丝钉,徐梦影在宁波的大厂获得了更多的成就感。她在北京做得司空见惯的一件事,在宁波能轻易得到赞美。如果提起过往的北漂履历,周围人都对她高看一眼。她知道,这是北京给予她的光环。
 
▲ 图 / 《北京女子图鉴》截图
 
 
 
碌碌和无为
 
北京的美好总会在徐梦影的记忆中闪现:四通八达的地铁网络、随处可见的品牌店铺、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对比之下,宁波只有4条地铁线,出行多依赖打车,大多数店铺在晚上九十点关门。
 
徐梦影饱尝北方人南下的不适应。来宁波后,她见到了比北方更大的蟑螂,吓得叫出了声。喜欢咸口、辣味的她觉得这里的饭菜过于清淡,需要每天备一罐辣酱来拌饭。南方的梅雨季,床单上附着水汽,天气还闷热。夜里,徐梦影辗转难眠。她一度想“回北京算了”。后来男友给她买了一床凉席,她才知道南方人夏天有睡凉席的习惯。
 
有些习惯并没有改变,到了宁波,徐梦影依然继续大厂的996。陈露也感到,无论哪座城市,背面都写着奋斗。进入一家国企后,陈露开始了大小周的作息,小周休一天,大周休两天。她向周围人一打听,得知这是佛山实体制造业公司不成文的传统。
 
张衡也发现杭州入学的不易。在杭州,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一样,需要按学区划分,还多了一个条件——需要参加入学面试。张衡儿子所在学校的面试录取比是三比一,“有些学校已经变成了十比一”。张衡正计划着未来一年,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他去看过新楼盘,不是在偏远的余杭和萧山,就是高到均价四五万一平米,他只能看向二手房市场。
 
几天前,徐梦影的男友也结束7年的北漂,回到老家宁波。男友在北京时,是互联网大厂里的一名产品经理,还拿过公司的很多奖。他见证了很多朋友的离开。某一次,送朋友离京的饭局上,徐梦影的男友被问:“对北京有没有什么不甘心?” 他突然愣住,想到如果真要告别奋斗了许多年的北京,可能意味着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平台。
 
北京是政治、文化和科创中心。这里是重大会议的首选之地,胡同巷子里又隐身着文化沙龙,live house在零点叫嚣,各种展览和音乐剧熏陶着文艺青年。后厂村里互联网大厂林立,财富自由的渴望和螺丝钉感在玻璃幕墙内同时发生。它始终不缺逐梦的人。《2020年大学生就业力报告》中,北京依然是大学生眼中的“期望就业城市”排名中的第一。
 
“那是一个神仙打架的地方,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徐梦影继续在宁波过着不急不慢的日子,她说不清北漂、南下哪一种更好,只觉得,碌碌和无为,都是生活原本的样子。
 
▲ 图 / 《加油,你是最棒的》截图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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