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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对很多人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对我而言,或者对我家而言,却有一件“意外之喜”——隐忍多年、顾虑重重的母亲,终于同意跟父亲离婚。
父母的婚姻一直不幸福,除开家庭、个性等原因,最主要还是因为毒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爷爷辞去大队书记的工作,下海经商,跟人合伙在兰州搞起了工程,家里经济条件日渐好了起来。与此同时,毒品开始大量流入我们的镇子,好多人成了瘾君子。毒贩们为了“打开市场”,无所不用其极:欺骗、利诱、下药……爷爷担心我大伯和父亲会中了他们的招,便托关系把大伯安排进了县电力公司扫大院,把只有小学文化的父亲安排到邮政局打杂,两人的工资虽少,但一年后都可以转正。
爷爷知道走上贩毒路的年轻人多半是贪慕毒贩们的“锦衣玉食”,为了防止大伯和父亲走上不法之路,就尽可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平时多给他们钱,同时也警告他们不要贩(运)毒、吸毒。
可听奶奶说,爷爷给的零花钱越多,我父亲回家的次数就越少,慢慢地连班也不去上了,整天在舞厅、酒吧鬼混。等爷爷意识到问题时,还不到18岁的父亲已经有了毒瘾。勃然大怒的爷爷把正在酒吧醉生梦死的父亲揪了回来,五花大绑,吊在树上,用鞭子抽他,问他为什么要吸毒。父亲说,他是被村里的孟家安陷害的。
孟家安的父亲孟大海跟爷爷是同辈,是当时村里“新晋”的毒贩之一,那几年他靠贩毒挣了钱,尝到了甜头,便让自家的孩子参与销售,贩些“小包”。爷爷原本打算去找孟家安算账,但转念想到整个镇子都是这种风气,找他又有什么用呢,如果自己的小儿子意志不坚定,早晚都会是这种结果——这事后不久,孟大海同他两个儿子在从云南运毒回来的路上出了事,村里人都认为是爷爷向警察通风了,爷爷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奶奶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
爷爷将父亲从树上放下来,把绳子换成了拴狗的铁链,将父亲锁在椅子上,关进了储藏土豆的地窖里,上了锁,把钥匙扔上屋顶:“他戒掉毒瘾之前,谁要是放他出来,我就打断谁的腿!”
一开始,父亲并没有什么大动静,但一旦犯起毒瘾来,似是痛苦难忍,就大声嘶吼。奶奶听见后心疼不已,想下去瞧瞧,但被爷爷驳回。次日一早,爷爷有事外出,父亲痛苦的喊叫声仍不断传出,奶奶心疼不过,就让大伯找回钥匙,私自打开了地窖门和铁锁,放走了父亲不说,还偷偷塞给他200块钱,让他找个痛快去。后来奶奶回忆起这段时,悔不当初:“我这辈子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情,就是那次的心软。”
下午爷爷回家,见父亲不在,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奶奶支支吾吾,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爷爷毒打了一顿,足足有十天下不来床。姑姑说,爷爷对奶奶施暴是常事,五天一大打,三天一小打,每次都打得皮开肉绽。长大后跟村里的老辈们聊天,他们说,他们这辈人年轻的时候会比“谁打媳妇打得狠”,评选出第一名,然后冠予“狠人(西北方言里,厉害的意思)”头衔,我爷爷每回“比赛”,都在争冠行列——或许是言传身教的缘故,父亲家暴的习惯,就随了我爷爷。
奶奶说,那次我父亲逃走后,唯恐爷爷又把他锁起来,许久没敢回家,在外面靠偷鸡摸狗维系生活。偏偏那时,爷爷的生意也出了问题——施工质量不达标,工地上死了人,工程不得已全部停了下来,入伙的朋友害怕出事,卷钱跑路,而爷爷是法人,跑不了,于是只好变卖家产,还四处借钱赔偿死者家属。
生意失败,小儿子吸毒,爷爷气火攻心,病倒了,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是乙肝晚期,时日无多。眼看着我大伯工作转正,也结了婚,爷爷又不禁挂念起我父亲来。他担心我父亲吸毒的事一旦暴露,声名狼藉,就不会有人把女儿嫁给他,于是便想趁着“入土”前,替小儿子搞定终身大事。
爷爷让大伯把我父亲找了回来,又很快找媒婆给他做媒。外公是邻村的木匠,为人淳厚,手艺高超,在我们那一带都声名远播,大家都知道他家教甚严,几个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适合“娶回家做媳妇”——于是爷爷便让媒婆前去说媒。
媒婆替我父亲(19岁)和母亲(17岁)做媒时,隐去了父亲吸毒的事,况且爷爷当大队书记时,为人颇为刚正,在周边各村名声很高。爷爷给了1万块的彩礼,外公掂量三分后,未经母亲同意,就替她应下了这门亲事,还跟她说:“孟家富裕,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于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我父亲和母亲在1993年秋天结婚,除了礼金,还有摩托车、缝纫机、收音机、洗衣机“四大件”,迎亲车队是清一色的吉普车,在当地也算是比较风光的婚礼了。母亲虽对父亲没有多少感情,但在这场包办婚姻里,她没得选择。
结婚后,母亲很快就发现了父亲吸毒的事,但她并不能理解这事的严重性,只是偶尔会被父亲犯毒瘾的样子吓到。不犯毒瘾的时候,父亲会顺着母亲,哄她,给她买衣服、首饰,所以“单纯”的母亲并未觉得丈夫有什么异常。因为爷爷尚在,我父亲也在极力克制着自己,只在卧室提前备好毒品,以备不时之需。
不久,爷爷用最后的家底在老家旁边给我大伯盖了新房,让他“另”(分家)了出去。从那以后,爷爷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但他仍静不下心来休养,想帮我父亲戒毒,可他知道,除了“公家”,没有其他办法——于是他拖着病重的身躯,偷偷去派出所举报了自己的儿子。奶奶说本来举报这事是要让我大伯去的,可爷爷担心我父亲心生怨恨,导致他们兄弟反目成仇,就自己去“大义灭亲”了。
我父亲很快被抓去戒毒了。
1994年开春,爷爷与世长辞。临终前,他念叨着要见我父亲最后一面,但无法实现,他只好把我母亲叫到身边央求道:“丫头,是我太自私了,请你原谅我。以后你受点苦,帮我把这个家守好。”
此前分配家产时,爷爷不顾我大伯反对,特意将镇上两间铺面分给了我母亲,说,如果我父亲出来以后仍不务正业,她也能靠租金生活——爷爷的思深忧远,让我母亲对公公颇有好感,忙应承了他:“您放心,我会的。”
1994年年底,我父亲戒毒回来了。对于爷爷的病逝,他不以为然,这令奶奶很伤心:“或是因为怨恨你爷爷举报他了吧,他回来后就彻底变了个人。”
爷爷不在了,我父亲像脱缰的野马,彻底放飞自我了:他白天在外面玩乐,晚上就领着一帮狐朋狗友到家里,抽烟、喝酒、赌博……奶奶说他,他反过来骂亲娘多管闲事,大伯劝他做些正经事,他差点跟亲大哥动起手来;我母亲更不敢说什么,不然轻则叱骂,重则拳脚相加,与刚结婚时的他大相径庭。但好在,父亲没有复吸,所以奶奶和母亲仍对他抱有希望:“他刚出来,撒撒欢也能理解,只要他不复吸就好了。”
可随之而来的便是“绝望”:母亲发现自己怀孕了,欣喜若狂,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却撞见他正在吸毒。母亲不知所措,跑去告知奶奶。奶奶提起棍子,满院子追打着父亲,父亲边跑边吓唬母亲:“告状是吧,我告诉你,你完蛋了!”
事后父亲对母亲恼羞成怒:“你要像爸那样举报我吗?”他把对爷爷的怨恨发泄到母亲身上,对她拳打脚踢,全然不顾她肚子里的孩子,导致母亲流了产。母亲赌气跑回了娘家,
可还没到20岁的她,在认知里,还没有离婚这个概念。从她出生到结婚,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被家暴了要反抗或是离婚,大多都是劝她隐忍:“忍忍就过去了,咱们女人就这命,受点苦、挨些打也没所谓,只要能把家守好就成。”
对于我父亲吸毒、家暴,外公很生气,他大骂我父亲是畜生,但几天后当我父亲骑着摩托去接母亲时,他又“好言相劝”,让母亲回去:“好好过日子,别动不动就往这儿跑,多丢人现眼。”
2
复吸后的父亲,情绪变得不稳定,极易动怒。奶奶受不了,就搬到了大伯家住。
刚开始,父亲吸食的毒品都是他那些狐朋狗友给的,可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却不管了。为了吸毒,我父亲只好把爷爷留给母亲的一些存款拿去,吸光后,又把母亲的嫁妆卖了,继续吸毒。很快,家里没钱了,也没有能变卖的东西了——为谋生路,父亲开始“以贩养吸”。
1997年我出生后,父亲略有改观,也试图担起“一家之主”的责任,不再十天半月不回家,对母亲的态度也好了许多。他贩毒挣来的钱,除了供自己吸毒外,也会拿出部分来补贴家用了,偶尔也给母亲一些,让她存着。可犯起毒瘾,他还是那副“狰狞”面孔。
一年后,我弟弟出生了,两个孩子的压力,让父亲更“负责”了。他的“买卖”也不再只“自给自足”,开始往大了发展。尽管如此,父亲心情不好时,对母亲还是非打即骂。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也产生过逃离的想法,但想到我和弟弟,她还是打消了念头。
为了“谋发展”,也为了从村里那些老毒贩手里“抢饭吃”,父亲跟邻村的孟肖平搞起了“合资”(合伙贩毒)。
孟肖平为人谨慎小心,卖毒却不沾毒。有他坐镇,他们的“买卖”很稳定也很安全,四五年都没有出过事。但要说挣钱,除了父亲自个光鲜亮丽外,家里还是老样子,存款也没多少;要说没挣钱,人家孟肖平车也买了,楼房也盖起来了。
眼看着别人“平地起高楼”,奶奶不再批判我父亲贩毒的不齿行为,而是呵斥他:“同样是贩毒,别人车也买了,房子也盖起来了,你呢?你为这个家做了什么?”说罢,奶奶骂了声“烟鬼”,我父亲听到后气急败坏,一脚踢向奶奶,但他踢歪了,踢到了衣柜的玻璃镜上,镜子破裂,割穿了他小腿上的神经末梢——直到现在,他那条小腿还时不时隐隐作痛。奶奶直言,这是他的报应。
我6岁那年冬天,有次和弟弟在偏房睡觉,夜半,我听到屋里有窸窣的声音,就从被窝里探出了头,我看到灯亮着,父亲和孟肖平俩人坐在椅子上,他们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好多个小包,包内都是白色的粉末,孟肖平正用一根金黄的小称一包包称量着,还用笔在上面标注,把称量结果一一记录在一本册子上。而父亲手里捧着一卷锡纸,上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他正用打火机在下面轻轻烧着。
我好奇地揉揉眼睛问父亲:“爸,你们在干吗?”
父亲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没做什么,你快睡吧,爸明天给你和弟弟买新玩具。”一想到能有新的玩具,我很开心,又眯眯瞪瞪睡了过去——直到后来,学校里开展禁毒宣传教育时,我才知道原来父亲那是在吸毒。
次日,父亲给我和弟弟买了新玩具后,便提着手提箱走了,说是到乌鲁木齐“出差”。这一走便有一年多没回家,也没打过一个电话,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音讯全无。母亲担心他被抓了,就去问孟肖平,可他说父亲在新疆一切安好,让她别担心,其余的一概不透露(包括电话号)。
父亲对我们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家里的日子过得很艰难,除了母亲种地的一点微薄收入(两间铺面没有租出),只能靠大伯的救济勉强度日。那时镇上传言四起,说父亲在乌鲁木齐找了个有钱的女人,所以才不回家的。母亲知晓后,决定带着我和弟弟去新疆找父亲,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孟肖平抵不过母亲的坚持,把父亲的电话号码写给了她。就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出远门“寻亲”。
母亲没读过书,没出过远门,也不会说普通话,自外公把我们送上火车那一刻起,往后的路该怎么走,都得靠她拿着一张纸,用别人听不懂的方言问东问西。
30个小时的颠簸后,我们抵达了乌鲁木齐。一出站,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我和弟弟被冻得直哆嗦。母亲赶紧找了家店,给父亲打了电话——我们一家三口,在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飘着雪的屋檐下,瑟瑟发抖。天色渐暗,雪越下越大,我们娘仨抱成一团,仍在等待。
天完全黑下来时,父亲终于来了。他开着一辆桑塔纳,西装革履,举手投足间颇有成功人士的风范,只是他脸上的皮肉紧贴着骨头,整个人像是被僵尸吸干了血。他没有带我们去他的住所,而是让我们住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宾馆里,还让楼下的餐馆给我们送饭。母亲问他怎么想的,他什么也没说,只留下一句“明天一起回家”就离开了。
第二天中午,父亲来了,他没有开车,手里提着个行李箱,脸色比昨天阴沉。当晚,我们坐上火车回家,可从乌鲁木齐一直回到家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给个解释,也没有给过一个好脸色。母亲她也没有追问——对她而言,丈夫能回家,比真相更重要。
3
从新疆回来后,父亲仍坚持着他的老本行,家里的生活也见好了些。
有次父亲不知犯了什么神经,非要跟母亲算账,让她说清楚他走前留下的钱都花哪儿了——且不说他当时就没留多少钱,就算留了,这一两年里衣食住行、各种琐碎的花销,就算专门记账的会计也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百口莫辩。
父亲“恼羞成怒”,他拽着母亲的头发,大骂“败家娘儿们”,把她甩到了庭院里,然后把我和弟弟赶了出来,从里面锁上了大门。
那是个寒冷的晚上,我和弟弟站在门外,借着皎洁的月光,亲眼目睹了父亲对母亲施暴的场景。母亲不忍疼痛,大声惨叫着求情。我和弟弟哭着,跪在门外给母亲求情,但父亲仍无动于衷,他还从杏树上折了根枝条,打得更用力了。
母亲的惨叫声越发大了,穿透力极强,渐渐地盖过了我和弟弟的哭声,也刻进了我的灵魂里。最后,母亲的嘶喊引来了大伯和奶奶,大伯翻墙进去,把父亲拉开,推倒在地上,打开了门。奶奶斥责父亲,可父亲一副“关你屁事”的模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就回了屋。
母亲躺在冰冷的地上,衣服都被扯烂了,寒风倒灌,那是种刺骨而无力的痛——我不知道那晚是怎么结束的,但在以后的这些年里,那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是我永远都打不开的心结,脑海中每每浮现起那晚的场景,我都自责不已,怪自己没有长大,没有阻拦住父亲,甚至责怪自己没有一刀杀了他。
次日午后,父亲外出。母亲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我和弟弟坐在床沿守着她,不敢走开。快傍晚时,母亲突然起床,拖着疲惫的身子,拉开衣柜,收拾起了行李。收拾好所有行李后,她不舍地看了眼我和弟弟,然后狠下心提着箱子往外走。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地张开双臂,跑过去,挡在门前。母亲呵斥我们:“让开!”她的声音虚弱,而且在不停地颤抖。
“不。”我跪了下来,弟弟也跟着跪了下来,我俩哭着对母亲说:“妈,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们……”
“我们会好好听话的……你不要离开我们……”
“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那时母亲唯一一次主动反抗,但却被我和弟弟的不懂事“拦住”了——为此,长大后每每看到母亲不开心时,我就懊悔不已,心想当初要是“放走”母亲,那么她的生活会不会比现在好些呢?
那段时间,因为毒品肆虐,有关部门加强了禁毒力度,孟肖平担心会出事,将他们的毒品生意停了下来。
买卖停了,“只出不进”,父亲很快又没钱吸毒了,于是他打起了爷爷留下的那两间铺面的主意,偷偷将铺面卖了出去。母亲虽知道,但她不敢问也不敢说——她已经被打怕了。大伯知道后,将父亲狠揍了一顿,让他把铺面换回来,但钱已经被父亲吸进了肺里,怎么能再“吐”出来。
2007年冬天,弹尽粮绝的父亲又伙同孟肖平重新搞起了毒品生意,不过这次没搞多久,他就被抓了。被抓时,警察在他的保温杯瓶底查获了近100克海洛因。那年,父亲33岁。
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母亲不知所措,她很快冷静下来,给大伯打了电话。虽说父亲很混蛋,但手足情深,大伯没坐视不管——他清楚,这个分量的毒品,最少也得判十八、二十年,甚至还有可能是无期或死刑。他四处找关系,上下打点,还从北京请了个律师回来。
大伯在各方面的疏通,父亲的“戴罪立功(他主动把孟肖平供了出来)”,再加上律师的据理力争,父亲只被判了7年有期徒刑,在本市的L监狱服刑。
父亲坐牢后,家里的生活越来越难过。有人便劝母亲离婚,让她去寻找更好的生活。但母亲不忍心丢下我和弟弟,就坚持了下来。那时我11岁,对于父亲被抓这事,没有太大感触,只是庆幸母亲没有像我同学的母亲那般丢下我们——再回想起来,如果当时她像别人的母亲那样坚定地“一走了之”,该多好,就不用再受这些个苦了。
小学毕业后,大伯把我送到了市里,在一家初中继续上学(寄宿,一月放一次假)——我就这样幸运地早早离开了“乌烟瘴气”的村子。
4
父亲骨子里始终保持着“唯我独尊”的大男子主义。在他服刑期间,他的要求依然很多:每两个月必须探监一次,给他送烟送肉送好吃的,还要在他的户头留1000块钱(可以从监狱里面的超市买东西)——监狱里有个“自由犯”,是我们村的头号毒贩(15年有期徒刑),在里面手眼通天,父亲想借他的手,疏通关系,争取减刑“最大化”。
尽管我们生活过得很苦,但母亲为了不让父亲多受“牢狱之苦”,即使借钱,也都一一照做,偶有疏漏,父亲非但不会谅解,反倒“怒发冲冠”。
我上初中后经历了一次车祸,之后逐渐开始渴望“父爱”。偶尔请假去探监,我都很认真无邪地跟父亲讲:“你要好好‘劳改’,争取早日出来”、“妈妈生病了,要赚钱给她看病”……或是因为疼爱,也或是敷衍,父亲每次都点头应承,我信以为真,满心欢喜地期待他早日出狱。
我初三快毕业时,父亲出狱了。起初一阵,他不怎么说话,但爱笑了。而正当我觉得有了靠山时,父亲又恢复原样——他又开始趁着我和弟弟上学不在时把母亲打得遍体鳞伤,而理由居然是怀疑母亲“偷人”。
这不得不说回他出狱前一个月——那会儿,我颈部异常肿大,就给母亲打电话。母亲也很着急,立马从镇上找了辆车(男司机),赶到学校,带着我去看病,医生说只是淋巴结发炎,输了液后很快就好了。
母亲回到家里,却被村里一个瘾君子恶意中伤,说亲眼看到母亲跟人“幽会”,还一起开车去了城里。母亲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把这流言蜚语放在心上,但放学回家的弟弟(他在镇上初中读书)听说后,气愤不已,抄起菜刀就去找那瘾君子算账。14岁的弟弟发育很好,人高马大,那瘾君子被吓得连连求饶。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完了,没想到父亲出来后,竟也听信这胡言乱语,找母亲“算账”。弟弟很失望,他拼了命都要保护的母亲不被父亲理解也就算了,居然还要遭受“虐待”。他指着父亲的鼻子破口大骂,骂他不辨是非、没有良心。父亲气不过,又将弟弟狠揍了一顿。
而这些,直到父亲第二次被抓时我才知道。
父亲并没有像在狱中答应我的那样,还是整天吊儿郎当,既不种地,也不打工。弟弟也初中毕业了,他想继续读书,但家里供不起,只能被迫走向了社会,每个月打工挣的钱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家里(主要是父亲)。
2015年清明,妹妹出生了,父亲对她疼爱至极,为了给她好一点的生活,这才开始规划着赚钱。他到广州打过工,但很快却以“吃不消”为由回家了。回家后,母亲发现,他又开始吸毒了——很快,就又被抓了。
母亲说,被抓前那几天,父亲似乎收到了消息,晚上要么睡地窖,要么睡草棚,直到天亮才敢回房间。有一天他从地窖爬上来,前脚刚进屋,后脚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就破门而入,强行带走了他。母亲担心妹妹受惊,死死抱着她——那时妹妹才7个月,而我也正在高三关键阶段。
父亲被带走后,让人给母亲传话,说趁他还未被移交到市戒毒所之前,让大伯想办法“捞”他(派出所所长是大伯同学)。母亲为了不影响我高考,决定瞒着我把他“赎回来”。她跟舅舅借了几万块钱后,给大伯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大伯却把打电话打给了我:“你爸吸毒被抓了,你妈担心这事会影响你高考。想用钱把你爸赎出来,我现在把这个权利交给你,你来决定要不要‘捞’你爸出来。”
上了初中后,每次开家长会都是大伯来,同学们问我“你爸爸呢”,我都会羞耻地低下头,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父亲是名毒贩、瘾君子,正在蹲监狱;我做任何事都没有底气,即使别人欺负我,我也敢怒不敢言,怕事情闹大,怕身后无人。父亲出狱回家那段时间,即使他无所事事,却能给我一种力量——“不怕事”的力量。可就在我人生最至关重要的时刻,他再一次吸毒被抓,这让我无比失望。
我哭着回复大伯:“我没事,不要浪费那个冤枉钱,让他在里面好好戒毒吧。”
因为我的决定,父亲很快就被移交到了市戒毒所,被强制戒毒两年。
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回家。母亲抱着妹妹坐在门前,木门被寒风吹得来来往往,门前干枯的杏树上停着几只寒鸦,阳光斜照在母亲的脸上,我看到她斑驳沧桑的面庞上满是褶皱,她的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前这个只有40岁的女人,已经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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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陪了母亲几天后,我就回了学校,可我总是静不下心来,于是去戒毒所探望父亲。一见到我他就问:“你大伯有没有说什么?”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有些胆怯:“说了,大伯和母亲都说要花钱捞你出来,但我拒绝了,我希望你在里面好好想想,把毒戒掉再出来。”
父亲脸色骤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冰冷如铁。我有点怂了,不过很快又故作镇定:“你不用怪我妈,也不用怪大伯,是我不让他们救你,你要怪就怪我!”说完,我放下了电话。父亲还在死死地盯着我,他布满血丝的眼神一刀刀从我的皮肤上划过,切开一个又一个血肉模糊的伤疤。
临走时,我在他的户头留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算是我对他的补偿,然后给弟弟打电话,通知了他(母亲没让他知道父亲二进宫的事)。弟弟很漠然:“我早就料到了,他活该!”
回学校后,我仍无法进入到学习状态里,接连一个月食不下咽寝不安席,精神状态极差,我开始讨厌学习、讨厌父亲,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再犯浑,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要有这样的人存在……我脑海中有太多的想不通了,曾一度身陷抑郁症的囹圄,差点轻生。
好在母亲及时点醒了我,她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生活的希望。为了母亲和小妹,我又重拾信心,努力备战,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和妹妹,我报考了本地的大学。
上大学后,我利用闲余时间做兼职,偶尔也能补贴家用,而弟弟也不再打工了,转而跟人学做生意,略有起色,没多久就翻修了老家的房子,生活渐渐好了起来。
我大二时,父亲再度出狱了。刚出来那阵子,他似乎看开了,并未对我心生芥蒂,我和弟弟在家时,他很安分,不找母亲的茬,不乱发脾气,偶尔也会做农活,有时还会顺着母亲,一切看似都正常了起来。但就是不知道我们不在的时候他是怎样的,问母亲,她从来只会说,“挺好的”。
有次周末我偷偷回了趟家,看到母亲正坐在院子里哭,看到我,她立马擦干了眼泪——不用想,她肯定又被父亲欺负了。
我有些气愤,冲进屋里,叫醒了正在睡觉的父亲:“咱们爷俩好好谈谈吧。”
父亲没有睁眼,强装威严说:“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那你说说,你把我妈咋了?”
他翻身坐了起来,一脸怒意地看着我:“怎么,你要跟你老子算账吗?女人不就该收拾不就该教训吗?我告诉你,你以后结婚了也得这么做!”
“我永远不可能像你这样!”
他摆摆手:“咱俩差着辈呢,没啥好说的!你滚,爱干嘛干嘛去!”说完,他又躺下了。
母亲抱着妹妹在门口听着,眼泪顿时掉了下来。我从她手里接过小妹,来到我屋里,深思熟虑后,我跟她说:“要不,就这么算了吧,我和弟弟现在也能养活你们。”母亲惊诧地看着我,想了好一会,然后看了眼妹妹,摇了摇头:“你妹还小,你弟也快成家了(他谈了个对象,女方要求早点结婚)……”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你能不能为自己想想?”我打断了母亲。
母亲生气地说:“那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不要再把简单的事搞大了!”
我呆住了,但又很快顿悟:是啊,我颇为心急地要替母亲“讨公道”,但却忘了,我不能时时刻刻都守护在她身边,我不在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这好像是个死局,没有任何破解的方法。
那之后,母亲经常有气短胸闷、头昏的感觉,我带她去检查,医生说是精神和心理方面的问题——根源还是父亲,他的种种“行为”,都对母亲的精神和心理留下了创伤——只要动静大些,母亲就会紧张不已,呼吸加快,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不仅是母亲,只要父亲在家稍有动静,我也胆战心惊,生怕他又找母亲的茬儿;在学校时,我基本每天都给母亲打电话,万一打不通或者她不接,我就坐立难安,生怕她又遭父亲的打。心理老师说我这是典型的“被害妄想症”——我真希望父亲永远被关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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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疫情,身在西北的我们也依然紧张。我面临毕业,前途渺茫,上半年基本都在焦灼地写论文和准备各方求职中。总算在8月找到一份薪资还不错的工作,心也安定了不少,打算这几年多努点力,将来能把母亲和妹妹接过来。
9月初,我刚工作不久,奶奶生病住院。出院后那段时间奶奶住在我家,亲戚朋友都来探病,在后院杀鸡宰羊招待客人时,父亲又因“争权”而跟母亲吵了起来——这些年,家里家外都是母亲在操劳,待人接物、为人处世,各方面她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但父亲不甘心,作为这个家的男人,他仍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凡事都应该他说了算。可他做事顾头不顾尾,到处得罪人,把亲戚朋友都得罪了个遍。
但他很固执,不承认自己的无能,又开始动手打母亲,刚好被买菜回家的我撞见。我鼓足了气,跑过去把他推开:“住手!”
他看着我,恶狠狠地说:“怎么?你是要报仇吗?!”然后接连给了我几巴掌,把我眼镜都被打掉了。我没有还手:“我是你儿子,你打我可以,但你别动我妈!”
他满脸怒意,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五官扭曲,又将矛头转向母亲:“是你教他的吧!是你让他来报仇的吧!”说着,他的拳头又挥向母亲。我浑身发颤,发了疯似的冲上去,一下把他撞到,摁在地上:“别动我妈!”看到我动手,母亲很惊讶,她反过来拉着我,哽咽着说:“你放手,他是你爸啊,你快放手!”
我已经被冲昏了头脑,压着他:“无论发生什么,我都站我妈这边,你休想再打她!”
这时,奶奶、大伯和亲戚朋友都闻讯赶来。大伯见状,不问原委,拿起一根棍子就打我:“你反了天了!敢打你爸!”而大姑和母亲也都扯着我的衣服和胳膊:“你快撒开,他是你爸啊!”
我放手,刚站起来,就被挣脱束缚的父亲一脚踢翻在地,随后他又怒不可遏地把母亲压在身下,一拳拳挥向她:“报仇是吧!报仇是吧!”
谁也拉不开我父亲,我又失去了理智,冲上去把他推倒,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咬牙切齿:“跟你说了!别动我妈!”
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哭声、打骂声、劝架声、牛羊鸡鸭受惊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勾勒一个家庭的悲哀……等到完全静下来时,父亲已经被拽走,不知道去了哪里,亲戚朋友也都散去了。母亲蓬头垢面,坐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旁边是刚睡醒的妹妹。我走近她,低声说:“走吧。”
母亲眼神空洞,目中无光,反问我:“走?走哪儿去?”
“去哪儿都比待在这个家里的好。”
母亲没有应答我,她牵着妹妹回了房间,关上了门。我也回了房间,蒙着被子趴在床上,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了。
天黑后,父亲回来了,他一进门就大骂:“畜生,畜生……书呆子,念书念傻了……贱人,让这个书呆子来报仇……”他骂得很难听,而母亲仍在屋里,没有出来。
那会儿我冷静了许多,觉得自己的行为确实过激了。我走出去,给他道了声歉。
他没有接受我的道歉,坐在台阶上骂个不停,言语间的“龌龊”不堪入耳,像个疯子。我肾上腺素剧增,再度失控:“那你想过吗?你不在家这些年,我妈有多不容易?她不是你花钱请来的保姆,你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这样,你看看别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老婆的,再看看你……”
奶奶也从屋里出来了:“你就是个烟鬼,你坐牢坐傻了,你是想拆散这个家!”
父亲生气地脸都变了形:“你们凭什么都说我?就因为我吸过毒、坐过牢?你们没有资格说我!”
他不服、不满,罗列了我们在场所有人的罪状:“我不如从前了,你们就瞧不起我了”、“我要是有钱,你们谁敢这么对我”……他歇斯底里,心理已经完全扭曲掉了。
这么些年来,母亲纵有千般委屈,但她一直在为这个家而隐忍,父亲非但不理解不体谅,还总没事找事,今天又闹这么一出,不仅让亲戚朋友看了笑话,更是让母亲大失所望,她心里那点仅存的希望熄灭了。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走出房间,对我说:“走吧,咱们走吧。”我有点懵,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母亲又说:“总不能继续这么下去,让他把我们一家人都逼成疯子吧。”
我这才明白母亲的意思,而父亲显然没想到这点,他愣住了,在他看来,母亲就是他随手拿捏的软柿子,除了忍着,别无他法。
我和弟弟也曾多次劝母亲:“离婚吧,我们能养得起你和妹妹。”但她不是担心妹妹的抚养权问题,就是担心弟弟结婚后没地方住,即使我跟她科普法律,告诉她,按照父亲的情况,妹妹一定会判给她,而我和弟弟也已经成年,我们一家可以租房住,可以养活自己,但她还是瞻前顾后,担心这担心那的。
这下,她终于下定决心了。
母亲提出离婚后,弟弟很快从深圳赶了回来。起初,父亲不同意,奶奶、大姑还有大伯也都劝母亲不要冲动,甚至还打电话给舅舅(那时外公已经不在了),让他劝劝母亲。
母亲一改往日的怯懦,坚定不移地说:“我没有冲动,这么些年了,他还是这个样子,再跟他一起生活,我们谁都没有好日子过。离婚吧,离婚!”
母亲在众人面前说出这话时,父亲瞬间火了:“给你脸了是吧!还要跟我离婚?你试试!”
母亲没有管他,只是按照弟弟教她的那样,跟父亲说:协议离婚的话,老宅以及家里的几亩地都可以留给他,她只要妹妹;但如果诉讼离婚,法院方面怎么判,那就怎么来。她给了父亲足够的考虑时间,让他想清楚,到底要通过哪种方式,之后母亲和妹妹暂时住进了我租在单位附近的两居室里。
或是担心“家产”被分,或是知道母亲心意已决无法挽回,父亲考虑了一段时间后,同意协议离婚了,但他也有条件:他一个月得见一次妹妹。母亲爽快地答应了他。
离婚后,因为心理和精神上得到了解脱,母亲气色好了许多,听到声响,也不再整天紧张兮兮,她偶尔也会请奶奶过来住一段时间。有时候妹妹想念父亲了,母亲也会安排他们父女见一面,她说:“我虽然跟他断了关系,但你们还是血亲,该给他打赡养费的时候就打,路上见着了也得打招呼。”
小县城的房价不高,弟弟寻思着贷款买套房,一家人其乐融融地住在一起,最近他正在四处物色合适的地段,属于我们的新生活开始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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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千禧年后,从北上广到小县城,《热血传奇》这款网络游戏成了网吧里的绝对霸主。我的朋友安哥就是在这时接触了它,继而成为第一代“网瘾少年”。
2002年,刚上高中的安哥辍了学,每天泡在网吧里没日没夜地打怪升级。他学习成绩差,家里对他的期望本就不高,加上他父亲又是个颇有资产的工厂主,对他的胡闹也就听之任之。
这年下半年,《热血传奇》的源代码在国外泄露,几个月后,汉化打包的游戏程序就在网上公开叫卖了。当时,只要懂一点服务器架设技术,都能当游戏运营者。
传奇“私服”兴起后,安哥与几位好友一合计,租下了网吧旁的一间小出租屋,架设起本地第一个私人服务器,供好友之间娱乐。一开始,这个私服连账号注册页面也没有,安哥就在后台写好数据,将登录名抄在一张张小纸条上分发给体验的玩家。
官方服务器的运营商是花了大价钱才拿到游戏代理权的,自然对收入锱铢必较,在游戏版本更新与运营策略上有自己的节奏和考量,有时会与玩家的意愿背道而驰。而私人服务器没有门槛,不收点卡费,运营也灵活得多,如果玩家想要新装备、新怪物、新地图,安哥立即就能安排上。如果玩家对角色的升级速度不满意,想一夜满级,只要肯花钱,安哥在后台动动手指就能办到。
体验过后的玩家们对私服的热情超出了安哥的想象,颇有经济头脑的他开始招兵买马,组建起了一个五脏俱全的小工作室。
我去过那间工作室,外表古旧,很不起眼,像十多年前的黑网吧,内里却别有洞天——天花板上架了两台大吊扇,地面铺了米色的瓷砖,墙上贴了一张巨大的壁纸,是游戏里的战士,威风凛凛,目光炯炯,有股睥睨天下的气势。安哥还在小屋后头做了两个迷你隔间,供员工值夜时休憩用。
一开始,工作室里只有3个人,都是十七八岁、其貌不扬的小青年:职校生小文,瘦得像根麻杆,戴一副瓶底厚的眼镜,是个“技术达人”,负责技术维护;网管“暴龙”直接从网吧辞职,担任推广与前端工作,他皮肤黝黑,满脸痘印,擅长交际;五短身材、胖胖的安哥则负责筹措资金,统领大局。
短短几个月,他们就把第二台服务器架设起来。依托口碑与周边网吧的推广,他们的私服迅速红遍全城,高峰期在线人数高达600多人。如今手机游戏里流行的“首充福利”、“满额赠点”等活动,在十多年前就被安哥他们玩得炉火纯青:充40元,送新人装备,充80元,就让新人进入特殊的打宝地图。开服首月,小工作室的流水过万元,到了年底结算,扣除成本,3人各分得6万元。
私服的名气越来越大,他们也成了本地年轻人心目中的“风云人物”,我有父辈亲戚知晓了消息,训斥自己的孩子说:“读书读书,还不如去打游戏,瞧一瞧老蔡家的孩子,打游戏都能挣上钱!”
这是安哥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安哥结婚很早,与妻子芸姐的关系也融洽,两人唯一的矛盾是生活方式。
芸姐喜欢种些花花草草,偶尔也玩几局棋牌,但绝不包括网络游戏。安哥却是个疯狂的游戏迷,一进入游戏可以鏖战通宵,加上私服工作室需要值夜班,他常常日夜颠倒,饮食也很难规律。体检单子一出来,画着一堆异常指标。
芸姐想将安哥的爱好扭转过来。山地车火热的时候,芸姐立即买了一辆捷安特,搭上头盔、骑行服,花去五六千元。可安哥只在家门口试了试座高,便把车搁置在门后。后来时兴钓鱼,芸姐又嘱咐我一定要约安哥出去。没成想,安哥到了鱼场就将钓竿往炮台上一架,从背包里摸出一台笔记本,在小板凳上打起了游戏。周围的钓鱼佬连竿子也不管了,都围过来看新鲜。
我将这桩趣事告诉芸姐,芸姐气得发抖,我只好劝她:“安哥爱打游戏,实在算不了什么,谁还没个爱好呢?比起游戏,其他爱好可麻烦多了,要是他天天出去花天酒地,到时候你大概会盼他回家折腾游戏去。”
芸姐摇摇头,只好作罢。
2
2004年之后,《热血传奇》的私服已在全国四处开花,官方服务器的运营公司终于回过神来,开始联合法律部门,加大力度打击私服。没多久,网上就陆续有私服主被捕的新闻传出。
安哥的私服规模小,除了服务器日夜遭受来自版权方的网络攻击之外,倒也没遭到更严重的打击。但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慌了神的安哥开始低调行事,暴龙、小文则选择离开工作室,各奔西东。
《热血传奇》的私服不可逆转地开始走下坡路。这个契机,芸姐等了很久。但安哥依然不肯收手,他勉强熬过了“私服的冬天”。
之后的10多年里,大量新游戏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网络上,安哥前后组建过3个工作室,做的私服游戏都属于《热血传奇》的“微变”版本,玩法与官方游戏类似,唯独在运营上更追求细水长流——每月,安哥都会往里面加入新玩法与新地图,好让玩家群体保持稳定,甚至有几位资深玩家在游戏里庆祝生日,安哥还送上了祝福。
可是,人总喜欢新鲜事物,随着时间推移,安哥的私服越来越留不住玩家。后面几年,“三日服”开始流行起来——“三日服”只有三天寿命,第一天开服,第二天装备成型,第三天打城战,接着人去楼空,游戏主城里空荡荡,再也见不到一个玩家。
安哥是传统派,他的服务器最长运行时间超过6年,在圈子里还小有名气。他对快餐型的“三日服”嗤之以鼻,却还是改变不了私服的颓势。
当服务器的运维费用接近玩家的消费额时,就到了不得不改变的时候。然而,安哥工作室的“转型升级”之路并不好走。
到了游戏生命力的末期,《热血传奇》的版权方看到了私服的“IP潜力”,就改变了策略:不再一味地用法律武器打击分散于各处的私服,而是转向私服主授权、收取费用。于是,一些大型私服工作室开始“洗白”——只要向版权方交一笔授权费,再将自己运营的游戏改名换姓,变为一个“独立”、“崭新”的游戏,就不会惹祸上身。
对此,安哥不以为然,他觉得现在的私服游戏与原版的《热血传奇》早就天差地别,许多地图和玩法都是由私服主们自行开发的,“凭本事做的游戏,何必白白交一笔钱?”更何况,当时国内“传奇”的版权混乱,市面上有两三家公司都在卖授权,“谁才是正主儿?”
话虽如此,可名不正言不顺,法律纠葛始终是悬在安哥头顶上的一柄剑。想把私服做大做强,总有意料之外的掣肘。
2016年底,安哥选择剑走偏锋,转做当时已经十分火热的“捕鱼”游戏。
“捕鱼”最早流行于街机厅,天生自带赌博基因,一些软件公司将这款游戏搬上手机后,热度爆棚,一度登上各大应用商店的TOP榜。游戏一火,嗅到钱味儿的盗版者蜂拥而来,一时间,不计其数的仿版“捕鱼”充斥网络,到处都有成套的APP打包出售。它们价钱便宜,运营者只要请软件公司稍加修改,再加上一些必要的安防程序,就能立即上线。
安哥的私服工作室转做“捕鱼平台”自带优势——有现成的场所、熟悉业务的员工、完备的支付接口。至于玩家的来源,就更不用担心,安哥接触的私服玩家大多和他一样,三四十岁,小有财力,对复杂的大型游戏没兴趣,简单易上手的“捕鱼”仿佛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
安哥工作室的原班人马筹备了两个月,就在各个熟悉的私服玩家群里打广告,拉到了第一波“捕鱼”用户。靠那些塞在车把手里的实体卡片,又拉到了第二波——当然,更多玩家来自社交软件,他们都是被“首充送100元,分享好友送200元”的老套路吸引过来的。
帷幕缓缓拉开,第二次创业的安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3
2017年春节,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安哥家串门,酒足饭饱后,一群人提议来点娱乐项目。
往年,我们总是分成两队在一个封闭的服务器里厮杀,输掉的一方要出点“彩头”。这次,安哥却不再鼓吹自己的私服了,他拿出几台平板电脑分发给大家,说这是他们工作室测试用的机器。
我拿起平板一看,发现是自制的捕鱼游戏。我对这游戏不太在行,就跟着界面上的游戏提示,随意地点来点去。还真别说,这游戏确有独到之处,等我的积分池见底时,不知不觉已消磨了两三个小时。
我窝在沙发上意犹未尽,要求安哥帮我再加一些积分。安哥探头一看,张大了嘴巴:“你的手法也太水了,这才多点工夫,两万块就没了。”
我愣了,差点握不住平板:“两万块?这就没了?”
安哥眯着眼笑,似乎对我的惊讶习以为常:“游戏嘛,就是要刺激。还好是测试机,不然,嘿嘿……”
我暗暗咋舌。三六翻倍的牌我也打过,遇到手气不好的时候,一个通宵能输两三万。但那种牌总有大小额的进进出出,牌桌上三四个人呼来喝去,相当热闹,能给人极大的感官刺激。哪像这个卡通游戏?简简单单几个点击的动作,不声不响,几千上万块就没了。我早就听说“捕鱼”是个吃钱的无底洞,但没有亲身体会,的确无法体会这种真金白银打水漂的挫败感。
我向安哥请教玩法,他讲得很细致,说要打之前看清鱼的种类,什么鱼该打,什么鱼不该打:“这是小炮,不要钱,但是你老用这个打,最后还是会输;这是‘白金炮’,买一个炮得60块呢,看准了再打;这是Boss,有金币,积分还可以翻番……”
按着安哥的指导,我又尝试了好几次,仍旧打不中,气得拿白眼瞪他。安哥反倒很得意:“要是都让你打中了,我吃什么呀?”
安哥说,“捕鱼”中的捕获概率是可以人为调控的,他运营的版本在业界算是良心之作,捕获概率与几个知名大平台区别不大。但有些平台会刻意调低捕获概率,只为挣一把快钱,倒霉的玩家几乎没什么游戏体验可言。
“这有啥玩头,输赢也太快了。”我深吸一口气。
“玩捕鱼,本来就是为了搞钱嘛,愿赌服输。”安哥若有深意地说,“而且,这玩意儿有毒,会上瘾。”
他说,前两天有个退休老头玩“捕鱼”输了8000多块,最后通过客服微信联系到了他,希望能借5000块钱的积分。
“你借出去了?”我好奇地问。
“借个屁,赌狗的钱,谁敢借?”安哥一撇嘴,不以为然。
“这是一棵摇钱树。”我盯着可爱的游戏界面,说不上讨厌还是喜欢,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安哥点点头,感慨地说:“有哪个游戏不是摇钱树呢?”
然而,安哥开“捕鱼平台”也并不是一帆风顺。
第一个难题,是同行的竞争。安哥的市场布局在周边的四五个城市,竞争对手不少,肯耍手段的也多,每到夜深人静时,他的服务器总会遭受来源不明的攻击,有时甚至能让整个系统宕机。作为无版号、无许可证、无备案的“三无”平台,安哥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第二个难题,是法律风险。“捕鱼平台”本身没有法律问题,但“银商”的存在让这个休闲小游戏成为赤裸裸的赌博项目。
一般来说,想在“捕鱼”里获取大量积分有两个办法:一是通过正常的游戏行为赢得;二是直接充值。在合规合法的平台里,这两个渠道都是闭环,哪怕玩家在游戏里赚到了过亿积分,依然不能将其兑换成现金。
不过,“银商”的出现打破了闭环,他们就像是游戏与现实的“中间人”,可以将玩家的积分兑换成人民币,也可以明码标价把能赢得高分的游戏道具出售给玩家。
如此一来,休闲娱乐的游戏就变成了赌博,“捕鱼平台”就化身为虚拟赌场,它们像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麻袋,悄悄张开口子,套住大多数玩家。
在这个行业,“捕鱼平台”的运营者与“银商”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不是秘密。某些运营者甚至直接充当“银商”,在明面上与玩家进行人民币交易。不过这样的黑平台往往活不了多久,法网恢恢,警方很快就能精准打击。
安哥的“捕鱼平台”刚有些起色时,就有“银商”上门寻求合作,一应条款早已准备妥当。安哥说,原先他并不想与“银商”打交道,但无奈他需要“银商”带来的流量——因为总与玩家和钱打交道,“银商”们手里掌握着一张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们就像赌场中的掮客,与众多赌客保持着良好的关系。那些“职业”赌客中,有的是小有财力的中年人,赌红了眼便一次买下几千元的“炮弹”,半天输赢过万;有的是时间充裕的家庭主妇,掌握家里的财政大权,输五六千元也不心疼;还有靠网贷积累赌本、想要冒险一搏的年轻人,当他们资金枯竭后,“银商”又会送上其他网贷的链接,直到榨干最后一丝利益……
安哥思虑过后,还是选择冒险,借助“银商”给自己的“捕鱼平台”引流。于是,双方约定了每个月的“返点”比例,“银商”还要求安哥把自己的游戏账号设为VIP,不仅可以用折扣价获得道具,还能在聊天频道中无限发言。
在这种“捕鱼平台”的生命末端,游戏里几乎只剩下纯粹的赌徒。“银商”与平台运营者才是真正的“捕鱼人”,等赌徒们醒悟过来时,一切为时已晚。
4
安哥终究被抓了,犯的是“开设赌场罪”,两个“银商”与他同庭受审。其中一个才20岁出头,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另一个40多岁,当过建筑公司的项目经理。
律师透露,这俩人是最早的那批“捕鱼”玩家,输光了钱后,他们在“戒赌群”里结识,之后又在群里寻找客源,从被害者变成了加害者。我听了,唏嘘不已。
安哥出事后,他60多岁的母亲几乎崩溃,弄不明白儿子究竟干了什么。对于一个老人的认知来说,儿子只是沉迷游戏,怎么会跟犯罪扯上关系?她托人到处打听,将儿子的朋友一个个找出来询问。
那天,我与安哥的母亲谈了很久,终于让她弄清了前后的缘由。她抹着眼泪,向我提出了一个更难解的疑惑:“他为什么要做‘捕鱼平台’?”
老实说,安哥并不缺钱。他父亲身故后,留下了一个小工厂交给他叔叔管理,他每年能分到不少红利。《热血传奇》的私服虽说愈见冷落,但仍有一笔不错的收入,大富大贵谈不上,养家糊口却绰绰有余。
做“捕鱼平台”的具体原因,安哥没有告诉我,但我猜想,也许跟他当年的创业伙伴暴龙、小文有关。
暴龙离开私服工作室后去了天津,在亲戚的外贸公司里做事。那家公司专做韩国进出口贸易,暴龙飞来飞去,韩语学得很溜,也发现了一个商机——有些曾风靡网络的经典游戏限于市场环境,已经在国内停运,但还有一批死忠玩家对其念念不忘,如果能买下版权,重新开服,就能大赚一笔。
暴龙飞去韩国买下一款游戏的后续代理权,那些老掉牙的游戏在韩国已经无人问津,版权方毫不在意,用白菜价便贱卖了。暴龙将游戏源码带到国内,招募技术人员重新开服、贩卖情怀,几年下来,赚得千万身家。
小文则去了广州,入职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游戏公司,公司虽小,利润却很可观。这些年,他慢慢做到了部门主管,据他母亲透露,小文的年终奖攒了十来年,已经在广州市区买了一套住房。
当年,“三巨头”窝在出租屋里做私服工作室,其中两位从小城走出去,功成名就,成了真正的“传奇”。再说起游戏,大家谈论《魔兽世界》,谈论《梦幻西游》,谈论一个个新推出的手游,再没有人提起《热血传奇》和私服了。留在小城的安哥与衰落的《热血传奇》一起,被埋到了角落。
每年年底,暴龙都要开着他的银色保时捷还乡。聚会时,朋友们谈起暴龙的车,谈起定居广州的小文,安哥都会沉默,脸色变得很难看。
“游戏行业是一棵摇钱树。”安哥在不同场合、不同情绪下都说过类似的话。我想,这句话也许成了他的执念。
安哥依法被判刑2年,服刑期间,芸姐辞去了会计工作,回家专心照料老人。她低调了许多,几乎不大在街上露面,甚至推了不少本该代替安哥出席的酒宴。
有一回我见到芸姐,询问她躲着我们的原因,她说害怕朋友们会拿有色眼镜看她,又说:“安哥其实人不坏。”
我说安哥确实不坏,只是随波逐流罢了:“不过进一回班房也有好处,他出来之后大概会遂了你的愿,离游戏远远的。”
芸姐一笑,点了点头。
到了2020年10月,安哥要出狱了。按照疫情防控的要求,监狱的接待大厅没有对访客开放,只在大厅外搭了几个蓝色的临时棚。我和芸姐早早就站在隔离线外等候了。
过了霜降,天气转冷,阴风从袖口钻进来,我不停地跺脚,想将冷意驱赶出去。转头看芸姐,她默默地抱着一件几天前就准备好的大衣,不时小心抹去细微的褶皱,然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监舍的方向,哪怕从这个角度什么动静都看不见。
上午11点刚过,狱警领了安哥出来,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便各自转身。安哥的脸上严实地戴着一只蓝色口罩,见到我和芸姐,并没有多大反应,也看不到表情。
4小时的车程,一路沉寂。回到家,安哥母亲先给他递上一杯热茶,芸姐洗了把新毛巾,仔细擦拭着丈夫的脸颊。经历了2年的牢狱生活,安哥那张圆圆的胖脸如今已依稀可见棱角,额间的皱纹也多出了许多。
直到这时,安哥的表情依然木木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忧愁。他咽了一口热茶,眼珠一动,像是终于醒了过来,两滴泪便从眼角滑落下去。
5
前段日子,我听说安哥病了,在床上躺了好些天,就提了点东西去看他。
到了他家,我看见安哥正在桌边喝功夫茶,整套白玉茶盘晶莹剔透,洗具饮具一样不缺,安哥轻斟慢煮,像在放慢格电影。
他以前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直往前撞,语速也快,两句话恨不得挤在一起说。对于他的改变,我并不诧异,牢狱生活能改变人,尤其是生活习惯。
安哥请我坐下,一边专心侍弄那套茶具一边说:“功夫茶是消磨时间的利器。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坐过去了。”
我问他病好了没有,他摆摆手,说刚从那里出来,外面的气候稍有些不适应。监舍里的一位狱友是个惯犯,对他蛮客气,事先提点过,说出狱后总要小病一场,没有大碍。
没聊几句,安哥便问我最近在玩什么游戏、好不好玩。他说自己在监舍里做梦,梦见的都是游戏里的场景,监舍里放起床号,他有时会听成游戏里的背景音乐。不过,他在里面朝思暮想,恨不得死在游戏里,可从那里出来之后,忽然就不想玩了。
“没意思,真的没意思。”安哥一直叹气。
这句话,我听了啼笑皆非,又有些心酸。我问安哥那间工作室还有没有主机剩下,安哥摇头,说所有主机,不管新旧,都被警方没收了,连一块键盘都没有留下。出狱后,他找过主办的警官,对方说那些主机作为犯罪证据都被没收,也不知流转到了哪里。
我心里一凉——对于一个资深游戏玩家来说,数据是再宝贵不过的东西,虚拟世界的经历总需要数据来承载,这些数据不仅是硬盘里的字节,也是人的情感与回忆。
15年里,安哥研究的各个版本《热血传奇》的私服,开发的各种各样的玩法,制作的花样百出的地图,以及他在这个小屋里流过的汗、熬过的夜、快乐或是不快乐的记忆,统统都在那些数据里。
如今,一切都化为泡影,像是做了一场15年虚无缥缈的梦。
安哥出事后,他母亲就将那间小出租屋腾空退租了。安哥说自己前几天还去看过一趟,房东已将房子租给别人,现在那儿是一家课后托管机构。
我忽然很有感触,如今坐在小屋里的孩子们大概永远无法想象,曾经有一群年轻人在这里追逐过一些不被世俗理解的梦想。
安哥开工作室多年,一直在与孩子们打交道。他的员工多半来自本地的职高与技校,大多是些“网瘾少年”,他们停学后无所事事,来工作室工作不仅可以打游戏,还能挣点儿生活费。
只是,这些孩子都很年轻,安哥的工作室再有趣,也不过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小小的中转站,愿意吃游戏这碗饭的人极少。离开之后,他们该考学的考学,该学买卖的学买卖,该当学徒的去当学徒,来来去去,几乎没人待过一年以上。
如此说来,安哥在游戏上的坚持,是独一无二的。
我问安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他挠挠头,说准备再开一个私服工作室。他说得很轻巧:现今服务器租赁已很普遍,无须日夜值守,微信支付普及大众,支付接口也省了。前期只需叫上两个年轻人,两三周时间就能鼓捣出一个堪用的游戏版本。他在几个大型玩家群里还有一些人脉,再去本地论坛上拉几趟兵,消费额就来了。
我给安哥算了一笔账:如果继续做私服,一个月到头收入也就几万元,还没有将各种成本算进去;开小工作室并不轻松,越是节假日越要盯,就一个字——“熬”;就算真的开起来,一年也折腾不了几个版本,更何况私服市场已经被大公司瓜分殆尽,玩家群体越来越小,“再次入场也就嘬一点牙花,没日没夜的只挣一点辛苦钱,这又何必呢?”
安哥点点头,又摇头,说自己实在想不出其他挣钱的门路了。游戏像是一堵墙,将他与现实世界隔绝起来。
安哥15岁开始打游戏,这些年整日闷在工作室里,很少见到户外的阳光。后来招到一些半大的孩子,终于清闲了一些,但还是没有脱离游戏的环境。他睁开眼,是游戏里的装备参数出了问题,紧赶慢赶地修补;闭上眼,服务器又宕机,起床心急火燎地调试重启,唯恐怠慢了哪位付费玩家。
他一边做维护工作,一边经营玩家群、拉动消费,整个人的生活几乎全献给了游戏。说起私服,他可以将市面上的版本讲个玲珑剔透,可回到现实,安哥懊丧地说:“我对美国总统的印象还停留在布什时代。” 社会上形形色色的行业多了去了,再不济,安哥总可以去自家的小工厂里帮忙。听了我的话,安哥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脑子里只知道与游戏相关的东西,又习惯用键盘与别人交流,不知能不能胜任普通工作。
“有时候想一想,还是读书好,出路总多一些,当初我咋就那么迷游戏!”安哥闷了许久,忽然冒出一句。
我安慰他,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工作,将游戏当成职业,是多少男孩子的梦想。
“扯!打游戏是一回事,要是当成一辈子的事业,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哥叹了口气,“还是以前好。工作室有进账的时候,开开心心去买点东西,给那几个小孩发红包。等私服没人了,无所谓,约几个朋友打‘内战’也挺有意思。不像现在,从那里出来以后,整个人都没精神,什么都看得淡了。私服,我现在一分钟都玩不下去。”
我抬头看安哥——关了两年的牢笼,他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
我随口提议,说可以玩点养成类、策略游戏,打发打发时间。安哥摇了摇头,语气很郑重地说:“再也不玩游戏了。”
本文系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独家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