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记

近年有部热播的电视连续剧《大宋提刑官》,赢得众多观众好评如潮。北京人艺的著名演员何冰,将堪称世界法医学鼻祖的南宋学子宋慈,演绎得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剧中主人公刚正不阿的性格,精湛的专业水准,缜密的思维逻辑,特别是在昏暗浊世中仍执拗地追求公平与公正,都给人留下不错印象。
据说国内目前每年拍摄、播放的电视剧作品数以千计,但能让我吸引住眼球、锁定频道,每晚守候着一集不落的还真不多,《提刑官》算得上一部。而这部戏最初引起我浓厚兴趣的,便是剧中验尸的情节,它勾起了一段年青插队时的难忘记忆。
那是上世纪七二年的麦黄时分,麦子已割得差不多了,除了几处贪青地块儿,绝大多数麦田只留下齐整的麦茬和被遗撒的零散麦粒。知了趴在树梢发出没完没了“伏天儿”的刺耳鸣叫,吵得人心烦意乱。六月骄阳红似火,人们的心情犹如暴热的天气焦灼不宁,因为:一组叫张英的婆姨失踪了!
前一天后晌,张英没有出工,也没有和组里打招呼请假。谁也没太在意,生产队的考勤制度,不像工业化流程管理那么严格,上下班都要打卡,一不留神晚点就得承担扣工资后果。但到晚上还不见人影,她的老公许宝平日虽寡言少语,但到这时候也知道去找生产组长、副组长要人,让婆姨回窑做饭。组里干部让他自己先回去打问寻找,估计兴许犯自由主义走亲访友或赶集闲串去了。
直到第二天早起还不见张英踪影,上下左右都惊惶起来,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再有什么紧要事,也没有彻夜不归的道理。一组组长金朝不敢再耽误,立马向大队主任老蔡报告。老蔡沉思片刻,不论怎样,先把人找到再说。一组生产暂且放下,人马撒出五路:一路发往西南四十里外的临镇,翻吴太塬、下砭上,沿云岩河川道公路上行,逢村落都一一打听,看是否有人见到;二路发往东南四十里外的云岩,顺着邻村高家河这条窄沟,经泥湾、谷堆坪沿云岩河川道公路下行,逢人便问,不敢有误;三路翻越分水岭中山梁,直奔三十里外的公社,不仅沿途打问,如没下落,先向公社报了案再说,就说人不见了,万一有下落,立马会再跟公社销案;四路去周边小中山、童儿湾、杨家山、吴家窑科一带,寻访能和张英沾亲带故或较为热络的人家;五路则在本队范围内的沟壑、深壕、窟窿、圪崂、崖畔,寻找任何可能的踪迹。
这通儿安排可能让看官感到杂乱,只怨本人没向诸位将地缘环境事先交代明白。我们插队的这个村落,地处三县交界,刚好又是延河流域与云岩河流域的分水岭,山高林密、路险沟深,老乡除非遇有要紧事由,平日很少出门。偶尔上趟云岩、临镇,如同赵本山小品中炫耀的:“上礼拜出趟远门,到了大城市——铁岭!”一组的一位老婆婆,闲聊时和我谈起:“唉~(陕北妇女讲话的感叹词,拉长音)不怕你们学生(老乡对知青的称呼)笑话,俄这辈子算是白活了,连临镇都没去过。”临镇距离本村四十里,属邻县行政区划,农历逢五、逢十有集市贸易,供附近老乡出售农副产品,购买所需生产物资和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生猪、猪崽儿、活鸡、牛骡马羊等大小家禽、家畜。本村另一个能够赶集的地方,就是云岩,距离也是四十里,不用翻山,逢农历二、五、八开放集市,所以本村的但有贸易需求,去云岩时候多,去临镇的少。
待一天过去,撒出去的五路人马都回来了,一无所获!老蔡面上平静如水,心里也七上八下。有人提醒说,是不是张英去往甘肃兰州,找爹妈去了?老蔡判断可能性不大,张英自打出嫁到本村,从来没提起爹妈的事儿,怎能爬起说走就走?况且什么衣物行李盘缠都没带,不像要出远门的样子。还是先等等看,不行过几天再往兰州发封电报问问。
夏日的伏天里,天气说变就变。中午还晴朗、闷热,午后下起暴雨,电闪雷鸣,还夹杂着核桃大的冰雹。幸好八九成小麦收割到了场院,要不损失可就大了。雨后第三天前晌儿,高家河一位高姓拦牛的饲养员,匆忙来村里报告,在高家河村外一条窄沟靠近沟掌处,发现一具尸体,他不敢近前详查。听说这村里在查询走失人口,让本家家属和村干部,赶紧去辨认。老蔡于是打发金朝引着大李和许宝,去高家河认尸。
高老汉拦牛的这条沟没有路,平常除了牛羊偶尔放牧到此食草,难得有人出入。前日五路人马大搜查时,也曾在这条沟找过,但里边太难走,人钻不过去,所以在沟口稍宽敞处转转,就打道回府了。据高老汉讲,那日早起耕完山上的麦茬地,他将卸下犁杖的牛群吆进了沟,准备自己到自留地转转干点儿私活,下午再来把牛吆回去。不料牛群进沟后没多远,便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怎样赶都赶不回去。他心里起了疑惑,便勉强向里钻爬,看到的是半张人脸露出泥地外面,气味老远就呛得人不敢吸气。结果不用说,大家心里也有数,不是张英是谁?!看来还多亏了那场大雨,一场雷雨过后,沟里起了水,水流里卷着泥沙、碎石,连同尸体从沟掌一并冲了出来。
三人回来向老蔡报告了认尸情况,老蔡埋怨为何你仨人不干脆就手将尸体抬回来呢。金朝解释说确实不好弄,人整个儿埋在泥土里,得多派些劳力,带上称手的工具:镢头、铁锨、斧锯、木棒、麻绳之类的,需披荆斩棘地现修一条简易道路,把死人捆绑到木头托架上拖出来。老蔡说,你们组看着弄就是了,好在家属人在场,怪不到队里什么,我得赶紧到公社去报案,看上面咋价处置;尸首拖回来先搁到村外那块高台地上,盖上席子遮挡一下,派人轮流看守,不敢让猫啊、狗什么的给祸害了;其它暂不要动,一切等我回来再理论。“明白!”金朝痛快应声答道。
时隔一天,老蔡领着地、县和公社三位干部到了村里。地区来的是位法医,按司法程序要对非正常死亡人员进行尸检。县上干部是县公安局的刑警配合法医工作,公社来的是武装干事,负责沟通联络及维持现场秩序,公社干部配置名额少,往往一人身兼数职,所以武装干部除了备战打仗、征兵安置复原、慰劳军烈属这些正差,平时也兼着辖区内治安、司法的任务。那几日,队上出了人命案子,大家虽然面上还各行其事,心里都惶惶的,脚底加快了行走步伐,说话也不像平常那般大声大气。
几位上级干部知道给本村知识青年带队的北京干部老王,也是公安出身,到村后没和当地干部见面,先来拜访来自京城的同行前辈。一说探望学习,二来主要摸摸村里和死者的家庭背景情况。老王当时来到村里已近两年,村子情况基本了解。在京时曾任区公安分局秘书科长,善于归纳总结和汇报布置工作,说话句句抓住重点,不离行业术语及政治方向。三位干部聚精会神地在小本上记着,几乎没有他们插话的空。至于说到死者家庭情况,老王说还是将老蔡和支部书记老杜叫来问问,这些我就不掌握了。
老杜和老蔡如何向上级领导汇报,本人未在会场,不甚了了。但对张英的家里情况,以前多少听说一些,人我也认识打过交道,这里还是由我给各位做些介绍吧。
张英是乳名,本姓李,邻村小中山人。张英的张,是个形容字,有张狂,嚣张的意思。因为她性格趋男性化,按北京话讲有点儿混不吝,说话口无遮拦,做事风风火火。她自小和父母亲在兰州长大,为长女,以下还有三个弟妹。张英父亲生俊在兰州的一个汽修厂做工,六二年闹三年困难时被精简下放,携家带口全家回了乡,住在小中山。张英和我们这伙儿知青同庚,属牛,回乡前在兰州念到小学六年,按当地老乡说法儿,完小毕业了。这在当时、当地,特别是在婆姨女子们当中,数得上高学历。
生俊这位爷临回乡前,厂子里发放了些遣散安家费用,虽不多,但在没什么花费开销的穷山沟里,也算个大款了。俊爷离乡出走多年,庄稼活儿早就撂生了,不会干也不屑于干,其实当初招工前在村里是否干得了也未可知。反正自打回乡后,整日走东串西,喝酒打牌,把那点儿遣散费不几日全吃光耗尽,不得不靠借债度日。俗话说,人穷志短,病重乱投医,俊爷的霉运跌到发昏章第十二:要在牌桌上把失去的夺回来!
话分两支,俊爷的发昏章暂且按下不表,单说前书中提及的一组大李。六二年正是大李在位执政,任书记兼大队长。其时老杜还在内蒙、榆林等地自家个儿伙同些许朋友倒腾贩马,搞“投机倒把”呢。大李农活儿样样精通,算得好把式,脑瓜也好使,好似小说《烈火金刚》里的谢老转儿,有七十二个心眼儿,九十六个转轴儿。
大李凭着勤劳且不失算计,日子光景在村里数得上乘,落得盆满钵满让人眼热。但天下之事总没个十全十美,平日里唯独让大李心焦,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的,是他有个一奶同胞的单身憨傻兄弟——许宝,年近三十还娶不到媳妇儿。为此事大李倒是肯破得钱财,但方圆几十里人家,但凡说是给许宝提亲,没有不摇头的。
许宝说来倒没什么太大不是,无论寒冬夏日趿拉双破鞋,心态快乐地见人嘿嘿笑着打招呼,被大人娃娃欺负也不恼,头发乱蓬蓬的,脸黢黑得似乎从来不曾蘸水打理。家里那孔寒窑一贫如洗,比起长兄大李的三眼青石接口窑洞,差得不是天上地下。大李家光景再好,对这个兄弟平时却没有什么财物救济,许是盘算即便给仨瓜俩枣,也填到了无底洞。
大李当着农村基层干部,口口声声讲的“革命”和“生产”,但对“推牌九”、“抹花花”这类群众“娱乐”,也能言传身教、身体力行。牌桌上借着和俊爷都沾个“李”姓,开头还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一来二去立下换帖字据,自己甘心做小辈儿,让俊爷成了自家干丈人:将张英聘给了长其十几岁的兄弟——许宝。俊爷此时大咧咧盘在炕头端着架子收下份厚厚彩礼,暂解了债主逼门索债的燃眉之急。
俊爷熬到了时来运转,国家形势也发生转机,兰州厂子开始恢复生产。俊爷这样的老员工,可以回厂报到,接任原职。临走前,俊爷主持了张英大婚仪式。尽管还未到婚育年龄,但俊爷不是那种说话放炮拉稀的主儿,况且彩礼钱也不是说还就能还上的。至于亲闺女的命运前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就这样,张英孤身一人、举目无亲地离开爹娘弟妹,出嫁了。
转眼过四五年后,当我们这伙儿北京知青到了村里,张英已是两个娃娃的妈,庄户人称的“许宝家的”或是“许宝婆姨”。
插队之初,我们在二组的插友们与一组老乡少有接触,和一组的婆姨女子们更无来往。第一次遇到张英,是我到医疗站上岗之后。这所乡村医疗站坐落在一组的一个石窑院落里,门前有棵冠如华盖的大槐树,夏日遮阴,冬日挡风,所以一组的妇女喜欢在这座院落集合出工,或者休息开会学习。于是,对这个喜欢喳喳呼呼的许宝婆姨,从一开始我便有些印象,后来从插友大立口中,得到更多的形象资料。
张英中等身材,身高大约一米六几,圆脸庞、齐短发,面貌在一组的婆姨女子中属拔萃之辈,加之性格率直泼辣,人再多的场合讲话也不怯场。加之原来就有识字、算术的文化底子,自然就成为一组妇女中的生产、学习积极分子。我曾看到她担着百十斤重的羊粪肥料,一路小跑地从院门前飞过,不歇气直到半山上的庄稼地里。那种干活的劲头儿,不感觉像是“受苦”(当地对劳动的称谓),更像是参加体育比赛,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张英体态丰满,侧面看有种浑圆的曲线美,伴随着劳动的节奏,身上每块肌肉都透出协调的韵律。
自从实行大队核算之后,每个生产组都设有政治、文化辅导员,由我们知青插友们分别担任。辅导员不仅参加各组的生产劳动,还利用田间地头休息时间,帮助男女劳力们阅读书报、扫盲识字,学唱时令的红色歌曲,如“大海航行靠舵手”、“满怀激情迎九大”什么的。也别说,这些举措虽谈不上多么轰轰烈烈,但整得大伙儿心里暖洋洋的,感觉日子有了奔头,站在这沟壑荒梁上,能看到北京天安门呢!
于是,各组之间都在暗地里较上了劲,有主动要求挑灯夜战的,有展开比学赶帮劳动竞赛的,大队还不时搞点儿评比“四好社员”的人物秀。张英就在那时从一组“秀”了出来,被评比当上劳动模范。
不过很快张英就陷入了失落,起因是选举一组的妇女队长。那时陕北农村的选举文化还是蛮民主的,每个被选举人背后放只碗,群众选举人陆续鱼贯走过,在中意的被选举人碗里放上一粒玉米豆(个儿大,易数),最后以碗中豆儿的数量多少论输赢。张英自以为胜算满满,不料却大比分输给了“海兰家的”。
“海兰家的”大号“志兰”,娘家在邻县皮头塬上,也有小学文化,老公在外当干部,每月拿着几十元的“皇粮”,家里自然不指着志兰挣点儿工分糊口。可志兰偏偏不是个耐得寂寞的主儿,与其随着丈夫当公家粮站的家属,整日无所事事,不如将吃奶娃娃交给婆婆照料,自己扛把锄头跟大伙儿出工下地快活。在娘家时,志兰跟过几天戏班,念唱扮打也会两手,到婆家这边参加文艺宣传自然是主力。
竞选一组妇女队长,“能干的”张英输给了“能唱的”志兰,你说让张英怎么不憋屈?其实光这点儿事也就罢了,架不住婆姨之间的叽叽喳喳,更让人憋屈死。你想,婆姨的称谓都是将老公挂在头前论短长的,凭这条“许宝家的”也争不过“海兰家的”不是?!这些还都是大面儿上说得出的,私下里的议论更离谱了。今儿个传出和本家大伯子的风流韵事,明儿个有人瞧见远房小叔子撬了张英的门(指“偷情”之意)。一组是个老户(类似“原住民”)村落,家户间沾亲带故,一时间真真假假,张英似乎与七八成成年男性均有乱伦嫌疑,个别没沾上的都好像吃了老大的亏。
其实张英对这些风言风语议论的承受能力还是有的,打心里并不畏惧。别让姑奶奶我听见,否则那回敬的语言相当震撼,祖宗八辈儿都得从墓堆里跳出来不得安宁。男人心虚得不敢还嘴,女人只好将怒气咽回肚里,夜黑地在炕头再自家算账,给掌柜的(指“丈夫”)好果子吃。
另一件让张英更心烦意乱的,是在我们这伙儿知青的引导下,队里开展了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宣传教育。
实行大队核算后,老杜“解放妇女劳力”的主张得以实现,成立了以未婚女子为主力的水利队,婆姨们在自己所在村组建了妇女生产组。知青辅导员通过组织学习,比较深刻了解到当地婚姻基本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结果,和出嫁女子收受彩礼的“买卖”过程。这和我们脑海中耳熟能详的“小二黑结婚”中展现的农村浪漫爱情故事完全不同,显然是落后的封建残余!插友们义愤填膺地向大队支书老杜反映,要求在村里宣传、取缔这等丑陋现象。一向能紧跟形势、政治方向正确的老杜,在这个问题上却出人意料地态度暧昧。大体意思是:“宣传没问题,举双手赞成;取缔有难度,情况复杂,让已订婚的女方都退了彩礼,恐怕这事儿不大容易。”
不管怎样,老杜并未明确反对,于是各组田间地头就大张旗鼓地展开宣传攻势,效果初见成效。二组的兰雀儿退了喜林家的彩礼,从小订的婚约解除了。说起来喜林当时念着“戴帽”中学,正经也算得个文化人。一组的跳转儿也爽快地将邻县村子白家塬的婚事退了,跳转儿家成份不好——地主,但这次做了进步露脸的事,走起路都扬眉吐气,透着自信和神气。二组窦家的女子桂儿闹着要退掉本村祁家长子国儿的婚约,嫌国儿也有憨傻之气,与自己不般配。桂儿父母早亡,跟着兄嫂生活,桂儿的兄长担着队里副支书的职务,思想应该进步,却半夜跑来央求知识青年放桂儿一马,叫她千万不能退婚。说国儿虽然不精明,原先家里光景在村里数一数二,桂儿结了婚不吃亏;前年国儿的父亲给队上打窑修马圈因公牺牲了,剩下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再摊上退婚,我们良心上也过不去。况且再有一条,我自己的妹子自己知道,面相不好,能找个人家并不容易,婚事是两个老人(父母)在世时订下的,当兄长的不敢违背了老人生前意愿。这番话听得我们无言以对,下不来台,只好推托“还是尊重桂儿本人想法”云云。
桂儿的婚事还闹得没名堂,张英也跑来让知青做主,坚决和许宝要离婚!说自己是包办买卖婚姻的典型受害人,与老公许宝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许宝要娃娃两个都给他留下,自己净身出门,什么都不要!插友们已经有了二组桂儿的经验教训,不想再招惹更多麻烦。一组老户居多,亲戚套着亲戚,大李也不会轻易让兄弟许宝,就这么把到手的媳妇儿没了。于是再三打劝张英,看在两个娃娃的份儿上,能凑合就凑合着过吧。反对“包办买卖婚姻”,主要针对的是还没结婚的,已然结了就别轻易离了。
“你们学生说话不算话,说一套、做一套,道理到我这儿就变了?不管别人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是不能跟他过了!”张英倔脾气上来,说话不管不顾,撂下几句硬话,悻悻地离开了。从此,插友们对这场轰轰烈烈的宣传讨论,热度大大减退,看来天下许多事,还是尽量顺其自然吧。
原以为这件事就此打住了,老乡也好、知识青年也罢,照常按照既定轨迹,继续走着自己的漫漫人生路。谁也想不到张英竟以这般惨烈的方式,给自己不幸短暂的自然生命过程画了句号。
原谅我,在展开验尸过程之前,就给张英下了自杀的结论。其实不仅我,每个多少知道些张英背景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在第一时间做出相同的判断,反而对公安要给已经死去的张英进行尸检,多少感到不解。就连对老蔡跑到三十里外的公社报案,都觉得有点儿“头戴草帽打伞——多此一举”。北京干部老王以其久经磨练的职业素养,对这些风言风语议论,无论来自哪一方面,均不以为然。他严肃地告诫我,“公安工作不是儿戏,对任何案件,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不能轻易下任何结论!”
老王的话是在医疗站窑洞对我讲的。那天一早,老王史无前例地来到这里,笑眯眯地看着我蒸煮针具、器械,做一天的准备工作。虽然和他打了两年多的交道,但在我眼里,公安干警的身份,让人总不得不保持某种敬畏的距离。队上前前后后有三十多知识青年要老王操心,没事儿我就别跟他“套磁”添乱了。
“还忙吗?”老王开口问道。
“还行,今天。”我到陕北仍然延续着北京人的说话习惯,常不由得将语序颠倒,时间作为状语放在了句子最后,像是英文的语法。
“不忙的话,跟着去验尸吧,一会儿上午开始。”老王轻描淡写地道出主题。“医疗站也要去?我去叫佳信来,他经验多些。”我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没必要,验尸有法医呢。”老王对我找人替包儿的想法一口否决了。
“让看吗?不会影响工作?老蔡和公社武装干部说了,不许围观。”其实还是自己心里打鼓,从小真没见过死人,更别说在这种场合。爷爷、奶奶和姥姥死的时候,我磕头都没见着脸。一个对着匣子,一个冲着棺材。
“有我在呢,没事儿。你要愿意就过去看看,增加些历练,以后也许用得着。”老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那好,您先走,我锁门。”
走到院外,三位上级领导和老蔡,已站在槐树下吃烟等候,老杜没来,事情都交给老蔡处理。见我跟着老王出来,老蔡很“绅士”地掏出招待香烟,分别递给我们俩,冲我说:“你能去最好不过,干脆把急救药匣背上,带点儿急救药品和针管,防备有人在场不舒服。”要说老蔡就是老蔡,这样轻而易举、名正言顺的事,我怎么就想不到呢?!现在城市里遇有重大事件,公安、武警、消防、120急救,不都是提前在现场备勤,以防不测?于是,我便当上那天村外验尸现场急救的120。
那块停放尸体的高台地并不远,出村口沿着河沟走三四百米,转个弯就到了。一路走着,看见前面的县公安刑警和武装干事随手揪下路边的野蒿草,搓成细圆柱状塞到鼻孔里。我好生不解,想起了某种动物“鼻子插葱——装象”的歇后语。老蔡示意我也照此操作,谁想那野蒿的味道太难闻了,恶心得想吐。老王笑着说:“忍忍吧,这味道比尸臭好多了!”
果不其然,离高地还有五十米开外,一股浓烈的气味迎面扑来,野蒿的味道根本遮不住。这种特殊臭味儿,我只在中学下乡劳动的稻田里闻过,是只泡在水中的死田鼠,肚子涨得鼓鼓的,害得我们一天吃不下饭。而现在的味道,比那只死耗子还要臭十倍!再有心理准备,我也不能向前挪步了,就站在距离尸体位置十几米的太阳底下吧。
死去的张英停放在荒芜的台地上,身下铺着一张破旧的芦席。头天金朝带人用木棍和席子搭了个简易棚子,起到遮阳挡雨的作用。逝者不能见天日,也是算遵循古老传统的殡葬习俗。帮工的人们都站得远远地张望,没人交头接耳、咳嗽,更别说大声喧哗,翘首以待等着看法医如何操作。
法医同志围绕棚子转了一周,端详尸体的外观状态,连眉毛都没皱一下,从随身工具箱中摸出口罩和橡胶手套带上,鼻子上也没插“装象”的野蒿。那位刑警已事先帮助揉搓好,像递烟卷儿一样送到他手里:“遮遮味儿吧!”“不用,习惯了。”法医看都没看就扔在地上,“过来搭把手吧。”法医将皮卷尺抽出,一头塞到刑警手里,笔记本扔给武装干事,“麻烦你做记录!”
刑警和法医蹲到地上,刑警量脚、法医量头,“记,身高:一米八。”听到这个数字,我不由头皮发凉,感觉是不是弄错了?要知道张英平时也就是一米六几的个儿,哪来的一米八呀?我才一米七三,张英比我矮半头呢!这时我才努力正眼打量死者,真的!确实高大许多,而且头部和身体比起来,显得特别的小,简直不成比例。
法医从箱子中掏出剪刀和手电,继续他的工作。顺着身体一侧,将裤子、上衣整个豁开,露出半边裸体。大腿衬出惨白的底色,上面红、紫、绿、蓝,各类颜色无规则地混织在一起,好像现代战场上的服装保护色。法医上身趴在地上,用手电照向下体位置,“记,没有发现性侵迹象。”我这时开始慢慢有点儿醒悟:这花花绿绿的五颜六色,是由于雨水的长时间浸泡,衣服颜色染到皮肤上造成的,而紫色是缘由皮下大面积淤血。
法医扔下工具,只用双手摩挲、折扭四肢骨骼,“记,双脚掌骨骨折……小腿胫骨粉碎骨折……大腿股骨骨折……骨盆粉碎骨折……手臂骨折……门齿脱落……口腔、鼻腔、耳道有出血……舌尖位置正常……头骨完整……身上皮肤多处擦伤”。“好家伙,这浑身的骨殖都摔散了,就靠筋皮肉连挂着。”老蔡含着烟锅儿,蹲在地上自言自语。是啊,这也就说明张英死后为何变成一米八的大个子,骨头碎了,肌肉腐烂发胀,没有体积变化的只剩头部。“看来真应了老话儿讲的,男人趟崖头朝下,女人趟崖屁股着地。”老蔡随口说的后面的这句话,让我琢磨了好久。后来在一本讲人体生理结构的书上,找到相关答案:一般男性比女性的重心位置偏高那么一点点。这是后话了。
法医摘下手套,“初步勘察结果:死亡时间,大约五天。死因——‘高坠’,应该没有问题。如果家属、队上有任何疑问,就得拉到地区做进一步解剖检查。你们看?”“队上没意见,看家属咋地?”老蔡紧忙答道,眼光瞟向大李。“家属也没意见,我替许宝做主。大家辛苦了,回我窑里坐吧,去喝点儿水。”大李一边说,一边掏出香烟逐一招待,总算长松了口气。
刑警没有搭理大李,冲老蔡说,“事情还没完,你领着我们去事发现场看看,那边还得做个现场勘查记录。地区同志不用去了,我和武装干事跑一趟。”于是老王陪着法医回去休息,老蔡等仨人上山、钻沟,到张英跳崖现场上下勘测,直到后晌才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地回来。“啊呀,那地仗儿不知张英怎么找的?!那么几十丈老高的胶泥红崖,我没到跟前就眼晕!”老蔡刚进门,就发出一通儿感慨。
刑警不一会儿做好了“尸检报告”和“现场勘查”两份记录。尸检结论:高坠;现场勘查:自杀;需要家属和队领导签字认可。老蔡推说不识字,让我代签。我问老王签谁的名字,“还是写老杜吧。”法医和刑警也都点头示意认可。许宝作为家属压了手印,我帮助在旁边注上他的大名,这套程序到此就完成了。
随后,老蔡将大李叫到一边:“后面安葬的事儿,队上就不管了,你们自家看咋价弄。天气太热,人放不住,要通知人家父母就抓紧些。”大李说:“这事正要和你商量,兰州路远,人岁数大了,路上不敢再有闪失。不如先下葬埋了,入土为安。等过俩月天凉快了,再慢慢告诉兰州那边。”“是啊,一组这几天生产全耽误到这上了,地都撂下没人耕,早点儿办完早点儿踏实。”老蔡看着大李前所未有的谦恭,也便没驳他的面子。
老蔡放了绿灯,后面下葬就进入程序流水线:扯布、砍木头、钉棺材、打墓窑……半天功夫齐活。可如何将尸体放进棺木,遇到了难题。按常规,应当将死者遗体清理干净,换上寿衣,铺金盖银,几位近亲男性抓住褥单抬进即可。然而前述张英由于非正常死亡,尸体已开始腐烂发胀,无人愿意近前。许宝担着扁担从河沟里打了两桶水,泼到张英身体上,就算冲洗了。几人将现钉的薄皮棺材,敞口侧放到死人旁边,用镢头和木棍撬着尸体慢慢挪入,然后再把棺材勾着扳过来放正。
死者寿衣根本没有裁剪、缝匝,扯来两块花布,直接扔到尸体身上了事。棺材也做小了,盖儿盖不上,木匠找到几颗大铁钉,愣是给钉瓷实了。要知道,陕北与京城一带风俗不同,棺材盖是不能钉死的,否则会影响升天转世。不知是众人一时忙乱顾不了许多,还是张英确实命薄,连下辈子转世的希望也没的了。
本以为张英的故事到此就结束了,除了许宝和两个孤儿孩子,很快她的名字就被人淡忘。不料秋凉之后,事儿又来了!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张英的父母乘火车、长途公交车辗转从兰州赶来了。他们在砭上下车,步行走二十里山路,进村直接奔大李家而来。大李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支支吾吾地说道,张英得了急症,没等送医院,人就没了,怕父母着急,没敢当时告诉,如何如何。俊爷根本听不进去,一要大李说清楚到底什么病;二要质问为何不马上通知父母家人;三要找人开棺见女儿张英最后一面。前两条实际大李已经表述了,反正信不信由你。第三条最要命,掘坟开棺万万使不得,谁都清楚张英是怎样被敷衍草率入殓的,让俊爷亲眼瞧见还不更得闹翻了天!
大李叫来许宝给丈人俊爷跪在地上磕头求情,说看在两个娃娃份儿上,让张英在地下安生,不要再惊动。万一动墓陵让死者见了天日,不光对在世父母弟妹不好,后人几辈也将不得安宁。同时打发人去医疗站找佳信,给俊爷说明张英的病情死因。佳信何等精明之人,背起药箱就奔后沟村里“出诊瞧病”去了,推说张英去世时自己不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无奈之中,大李呼老蔡、叫老杜,犹如热锅蚂蚁般团团转,把平时积攒的对老蔡、老杜的成见全丢到脑后,真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救命稻草。
有人提醒说当时北京干部和知识青年在,他们说说兴许俊爷能听进去管点儿用。其实俊爷来时,老王刚好被调往另外一个村子带队任职,接替他的是比老王稍长几岁的前和平街派出所长国华同志。这位兄台河北籍贯,说话直来直去,脾气秉性和老王迥然不同,没商量!甭说我刚来此地不了解情况,即使一直在这个队,我也不像老王手伸那么长。北京干部只对知青负责,队里事儿我不参与!
我拗不过一组几位老乡的央求,硬着头皮朝大李家走去,费心盘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半路上,碰见大李飞速般迎面跑来,“快赶紧去说说吧,我是没辙了,见人就骂,见东西就砸,疯了!我到后边躲躲去。”
没进窑门,俊爷的叫骂已充塞耳边,上至八辈祖宗,下至街坊四邻,没有不被关顾到的。我朝盘腿坐在炕上的俊爷点头示意,同时问候窑掌灶火前的张英娘和大李婆姨。张英娘不显老,和女儿很像,除了下巴腮旁有颗深褐色的美人痣。张英娘点点头,算是回礼。俊爷却旁若无人,看都没看一眼。大李婆姨懦懦地解释说来的是北京学生,村里的大夫,人如何好等等。俊爷圆睁双眼,别找这些没用的,把队上负责的找来,事儿不说清楚,你队里也脱不了干系。这下好了,我斜坐在炕沿上,一语不发地瞧着他叫骂,自认当个没用的吧。俊爷看我默不做声,加之气力耗得差不多了,声音慢慢降低了分贝。
最后时刻,还是老杜现了身。上来便直接告诉了张英的死亡缘由,地区、县、公社都很重视,来人调查,结论也有了:自杀。老杜说自己当时不在,老蔡一手料理的,事后听汇报说,大队、一组都尽力了。我就说嘛,当时应该和你夫妻二人打招呼,他们没经验,遇事处理考虑不周,你怎么骂他们都得受,不为过。不过骂骂出口气,差不多就得了,掘墓、开棺的事儿就算了。人死不能复生,赶上了看一眼是应当的,没赶上都过了俩月,人模样没法看了,还是让许宝家上下给你夫妻二人好好赔礼道歉,以后娃娃还得管你叫外爷不是。如果你心里还有疙瘩,去公社、县上、地区告状、打官司都行,反正这案子上面也知道,该咋判咋判,谁的事儿谁自己顶。
一席话说的俊爷彻底没了脾气,老杜及时把大李叫来,当面给俊爷夫妻赔不是,私下里嘱咐沽酒、杀羊、宰鸡、压饸饹、摆八碗(四凉四热),一组村民陪着补过了一回白事,到张英坟上烧纸祭奠一番。俊爷临行,大李破费给拿上几条香烟,几瓶白酒,几样点心,说是白事剩余的物件儿,路上解饥救急。另外再凑上一家往返路费盘缠,数目多少就不是你我知道的了,如同到底他们从何处得知张英的死讯,至今还是个谜。总之俊爷算是面子挣足,称心上路打道回府了。
事后我和老杜谈起,他如早来就好了,我在大李家里真有坐如针毡的感觉。老杜微微一笑,早来不行,得让他把毒气撒放出来。再说大李这人太过精明,事儿做得太绝,让人收拾一下也应该的。你看我说话硬气,其实心里也草鸡,不为别的,就怕他婆姨闹事。你没看她是个“暗门子”出身,腮下有颗痣,那是点的标记。她要闹起来,可不是我那几句话能打发掉的。
前些年,在清华大学听心理教育学王教授讲处理突发事件善后处理的案例,步骤如下:首先是耐心倾听,心理上让对方占据高位;其次让对方将全部要求罗列提出;第三肯定对方要求的合理性因素;第四和缓逐步告知其中某些不可行性;第五对要求条款进行商榷修改;最后达成调解协议。有实务操作,有理论指导,可谓深入浅出。我不禁暗笑,这种典型案例的第一课,本人插队时在老杜那儿就提前预习了。
张英事件到此应该最终划上句号了,但我心中还有疑问没有消除。到底为什么使她就这样踏上了人生的绝路?联想到事前张英一些反常的举止,我和插友大立进行讨论。
本来我们对张英的印象基本正面,后来感觉除了性格上的嘻嘻哈哈,还有其“骚情”的流露。时不时跑到医疗站托病让我开假条,问她哪儿不舒服,说肚子痛,让我扎针。我推脱没必要,开了两片APC止痛片打发走了。二次再来说不顶事,得打针才行,不等我将装有2毫升氨基比林药水的安瓿瓶打开吸入针管,张英便早早松开腰带,褪下裤子露出半边臀部,趴在炕沿等候了。我不耐烦地让她赶紧穿上,说这针是打胳膊上的,用不着那样大动干戈。从此我对她的热情便保持警惕,小心不要搅进村里的是是非非。
大立也说张英变得有点儿让人不可理喻胡搅蛮缠,原先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她,没有了那股积极热情不说,还动不动和组里的其他婆姨顶撞吵架。大立一次利用工间休息开会,对她进行了善意的批评。
大立除了担任一组政治学习辅导员之外,还兼任着大队广播站的采编、播音的工作,每天分早、中、晚共播音三次。广播内容涵盖时事新闻、各组好人好事、科学教育等等。早上和中午时间较短,晚上内容最为丰富,相当过去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或者现在央视CCTV-1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三个生产组在村中各安装了一只15W的高音喇叭扬声器,每当广播声音响起、在山峦中回荡,不论爷们儿、婆姨还是老人、娃娃,都把耳朵竖起,聆听那些听懂的或是听不懂的,从大立宏亮嗓音发出的标准普通话。
广播站设在大立和我住的窑洞,一条炕并排五个插友。我把门,睡在紧靠窗户的最外侧,大立挨着灶台睡在最里头。广播用的麦克风、手摇唱机和收音机等设备,放置在炕下的行李木箱上,窄窄的通道再放不下一张椅子,大立平时就坐在一个12公分宽的条凳上,广播国内、村内发生的各类大事。
某夜三更时分,我被窑外坡下的脚步声音惊醒,以为又是来叫我出诊瞧病人的。披衣走出门外,月光下站着的是张英。“谁得病了?”我问。“不是看病,我找大立,他在吧?”我放下心,进窑洞摇醒熟睡的大立。而后,听到大立在外面和她交涉说服半天,大意是让张英不要误会,没有人和她过不去,赶紧回家睡觉。我问大立张英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半夜摸黑走山路从一里多远的一组赶来。大立说他也莫名其妙,张英非说大立在广播里骂她,讲坏话。
之后,张英隔三差五或半夜、或黎明地跑来,依然质问大立对她在广播里进行了人身攻击。开始大立解释,后来我出面证明绝无此事,最后我们商量好全都装聋作哑,任凭她踏破山门,也躺在被窝里不搭理。刚消停了一段,谁想张英就出事了。
我打开《农村医疗手册》,翻到“精神分裂症”章节,里面讲到,“精神分裂症好发于青壮年,多发于16~40岁之间,无器质性改变,为功能性精神病,患者一般无意识和智能方面的障碍。其临床表现主要是妄想和幻听、幻觉,患者总觉得周围发生的一切现象都是针对自己的,都与自己相关:别人的议论是对他的不信任的评价,别人润嗓子发出的声音是在传递不利于自己的资讯,别人瞥一眼是在鄙视自己等。”
联想到张英生前种种反常举动,不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又是什么!我懊悔这方面医疗知识欠缺,没能早些看到这方面的书籍文章,早些引起众人警觉,减轻她的精神痛苦,避免……
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之后的国庆长假期间,我们当年一起插队的四名同学,回到旧日的山村,寻访往时回忆,浏览山河新容。走在四十年前的小路,迎面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脸色黢黑透红、皱纹呈现,头发蓬松略显花白凌乱,脚下旧鞋露出帮线,心态快活,笑容依然。“你们回来了!还认得我不?”
“那还用说,许宝!你还好?高寿了?”
“我今年七十一了,老了!”许宝的嗓音还那么洪亮。随行的年轻儿女们,用手中相机、DV摄像拍下这瞬间的画面留作纪念。
而此时,呈现在我脑海中的是那个跳着百十斤重的担子,一路小跑地飞过,圆脸庞、齐短发,浑身洋溢青春气息和韵律节奏的永恒形象……
谨作拙文,以为祭。
《记忆》2013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