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里的高材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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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社交饥渴YMCK10252020-08-10 08:04:55

监狱里的高材生

 黑叶 全民故事计划 2020-08-10
 
我犹豫后还是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当我报上名字,她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在哪里,是不是从监狱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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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01个故事 

 

 
这天下午,下着小雨,我和连号谭晨在监区图书室里正干活。
 
我是监区图书管理员兼管通讯报道,除了定时开放阅览室、办理图书借阅,还要把监区服刑人员改造生活的各方面,向监狱及省监管局报纸投稿。谭晨负责管理监区几百号服刑人员的政治、文化与技术教育,称为“三课”学习。
 
谭晨三十多岁,文雅并精神。他毕业于某名牌大学,是一名高材生,创建了二十多家企业。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值班员推门进来说,监区长叫谭晨过去。
 
半个小时不到,谭晨回来了,他面无表情,眼神中隐约有一丝失望。
 
我以为谭晨家里出了什么变故,在监狱里服刑的人,最怕的是老婆离婚,父母离世。
 
曾有一个犯故意杀人罪判死缓的犯人,他什么也不在乎,犯人们都怕他三分,当他知道母亲去世后,连续嚎哭了一个星期并将筷子插入耳朵,撞墙而死。
 
我小心翼翼地问谭晨:“家里有事?”
 
他说:“没有,裁定下来了。”
 
“减为多少年?”我估计他的减刑不理想。
 
“十九年。”谭晨背对着我说。
 
我没再说话。
 
在此之前,谭晨告诉我,他由无期减有期会在十五年左右。他还告诉我,减成有期后,他就着手办理保外就医。外面的人会帮他想办法。
 
 
谭晨犯的是走私罪。
 
他入监的那天,拎着两只黑色皮箱,有人说这么大的老板,肯定会被分到统计组。
 
监区统计组有十几个犯人,除了我没背景,其余的不是前官员就是前老板。在完成一套检查程序后,监区长把我和谭晨叫到了办公室。
 
监区长对我说,谭晨以后就是我的连号,负责“三课”学习。我原来的连号是个副市长,除了架子大,就是每天按时吃保健品,能吃不能干,我一天到晚要给他补漏洞。
 
我领着谭晨,把个人物品送到生活仓库后回到图书室。谭晨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他的办公桌擦干净,又从一个信封里拿出几张老婆孩子的照片压在玻璃板下。我看了看照片,没说什么,但我想每天看这些照片绝对是件难受的事儿。
 
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把照片悄悄撤了。他很快会明白,服刑的是他,受折磨的是家人。
 
第二天是星期天,休息,上午十点多,一辆凯迪拉克驶入监区,打篮球的犯人都闪到一边,监舍楼的窗户里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脑袋。
 
谭晨站在窗前对我说:“这是我的车。”他戴上帽子,随后开始整理衣着。
 
果然,值班员推门进来叫谭晨。
 
按规定,服刑人员家属来探视都在监狱探视处,但有时家人或其他人也会到监区来,大家都知道其中原因。我以前的连号,他的下属——某个妇联主席还开车到监区送饺子,饺子居然还冒着热汽。
 
两个小时后,谭晨回来了,几个年轻犯人帮他拎着装满东西的大包小包。
 
谭晨很兴奋,他说家里已开始跑关系给他办保外就医。他准备了一个亿办这事。
 
 
晚上就寝号令发出后,我和谭晨拿着监区的批条来到图书室加班写材料。
 
关上门,谭晨从书架后边拿出一个手机。手机是他上午见家人时他哥偷着给的。我极度惊讶,觉得尚有书生气的谭晨,胆子也太大了,私藏手机属于严重违反监规纪律。
 
再者,我与谭晨相处不过两天,彼此不了解,他就不怕我把他给举报了?
 
谭晨问我,有多长时间没和家人打电话了,我说有十年了吧。他把手机递给我说:“现在就打,和家人说说话。”
 
监狱里开通了亲情电话,但我从没打过,我知道打电话管教会监听,觉得别扭。
 
我犹豫后还是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的母亲。当我报上名字,她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在哪里,是不是从监狱逃跑了。
 
一瞬间,我感到惹了大麻烦,如果不对我母亲解释清楚半夜突然打电话的事儿,她肯定会问监狱关于我的情况,那这一切就露馅了。
 
于是我一边冒汗,一边穷尽言辞,好歹让我母亲打消了怀疑。
 
我把手机还给谭晨,突然想,谭晨这是拉我下水了,把我和他绑在一起。这样我也违规,就不可能检举他了。
 
我暗忖,能用几年创办二十多个企业,敢走私近千辆车的人,绝对不简单。相比他,我已入狱十年,有半个脑子装的是水,知道的只是监狱里的这点事儿。
 
 
谭晨有了手机后,把手机藏在什么地方而不被发现,成了一件大事。
 
监狱为了安全,定期清监以及突袭检查,有犯人把一根针卷在卫生纸中都被查出来了。在监狱里藏点违禁品不仅要有胆量,还得知道管教的通常做法。
 
后来还是我出的主意,把手机藏在腰鼓里。图书室放了十几个腰鼓,是春节排练节目用的,下次再排练节目还得大半年。
 
我对管教的思路熟悉,之所以出了主意,主要是担心被查出手机后自己被牵连。
 
有了手机,谭晨就忍不住给家人打电话。一开始只是晚上给老婆打个电话,没几天白天也打,而且晚上回到监舍躲在被窝里发短信。
 
谭晨还给他哥哥、妹妹和妹夫不断打电话,告诉他们抓紧时间,把一些还没被检察院察觉到的房产卖掉,包括把银行的资金转移掉。
 
每当他打电话,我就得站在门后留心走廊里的动静,防止值班员或其他人闯进来。
 
我问谭晨:“警方和检察院不傻,怎么还能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谭晨说他早有准备,另外办了两个户口和身份证。“这很正常,不留一手,一旦有变故,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到了月底,又轮到清监检查违禁品,几个管教把图书室翻得很仔细,包括把一些比较厚的书也检查了。我和谭晨站在走廊,支起耳朵仔细听图书室里的动静。
 
一个管教出来时开玩笑地对我说,一个服刑十年的犯人,要不就是能自觉遵规守纪了,要不就是对监狱了如指掌,私藏点什么违禁品,管教也找不到。
 
十几个腰鼓还摆在那儿,管教确实没想到腰鼓中藏了个手机。
 
事后,谭晨看着我说,姜还是老的辣,如果藏在书里,这次肯定逃不过了。
 
谭晨还说,监狱里的连号制度目的是让犯人间互相监督互相检举,咱俩以后得经常闹点别扭让大家知道,在管教那儿,我们彼此都说点对方的坏话。
 
谭晨的意思我当然清楚,如果连号之间互相包庇,管教一定会把两个人分开。
 
他说:“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我心想他又在我身上缠了根友谊的绳子。
 
后来有一次,我没反应过来,谭晨把水桶“哐当”一声往地上一扔,然后和我吵架。
 
走廊里的值班员听到叫喊声,在门口探头往里看。我知道值班员马上就会把谭晨和我吵架的消息传出去,而且管教也一定会知道。
 
 
每个星期六,晚饭后是各班组周检会。每个服刑人员都要发言,总结自己对认罪悔罪、遵规守纪、劳动及学习各方面的认识。
 
我是周检会的记录员,要把每个人的发言记录后交到监区审核。就在十天前,周边一个市要组织一次监狱警示教育,点名要该市的前副书记作忏悔演讲,看看他的思想觉悟。
 
监狱指定让我为前副书记写忏悔演讲稿,因为这种材料我写过很多,得心应手。
 
我去仓库找了前副书记,想听一下他的意思。
 
这位前副书记露出一张苦瓜脸,嗫嚅地说,“我的事,你也都知道,怎么批得狠就怎么写吧。”我看着他,心里其实多少有点可怜他。
 
谭晨也是指定的忏悔演讲人,以谭晨的文字能力,他能写忏悔演讲稿,但他非让我写。
 
这个人奇怪得很,他说自己批判不了自己,写不出痛苦交集的后悔感,不够客观。
 
按照以往的做法,稿子写好审查通过后,演讲人要在我的指导下进行简单排练。总之就是要作出一副后悔莫及的样子。
 
忏悔演讲完回来后,前副书记神情轻松,他专门拿了几个苹果送给我以表感谢。前副书记告诉我,他按着演讲稿把自己一番痛批后,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掀掉了,精神轻松了许多,又有了回到组织、回到人民怀抱的感觉。
 
谭晨回到图书室后,神情一如往常。他拿起可乐灌了半瓶,长长地呼出口气说:“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要能承担名声被摧毁的后果,做一个声名狼藉的罪人。”谭晨说的话,让我清楚地感到他与其他人的不同。
 
谭晨更具胆识,前副书记是好死不如赖着活。
 
从那以后,谭晨更加大胆,也更频繁地跟家人通电话,他更仔细地了解办理保外就医的事,也一一具体地指导家人怎么去做。
 
过了段时间,谭晨告诉我,他家人正在加紧办理保外就医,已经深入到关键人的圈子。
 
在谭晨对外的电话中,我听到他不断提到一个项目。有一天他又告诉我,保外就医办成就可监外执行,他到时要在省城开个大型会所。
 
“高档会所利润大,同时能收益人脉。”
 
我觉得这像是天方夜谭。
 
 
几个月过去后,到了夏天。
 
这天,谭晨又去了监狱探视处,他家人每个月都来看他,我脚上的一双几百块钱的沙滩凉鞋,就是谭晨特别嘱咐他妻子为我买的。
 
谭晨还几次说到,如果我出狱后,他就送我一辆小奔驰。当然我没当回事儿,我的脑子很清醒,眼前我还在监狱,离出去还早着呢。
 
那天谭晨很快就回来了,我不解地问:“没在餐厅吃饭?”以往,他都是在那里吃饭。
 
他神情严肃地说:“我还有一件事发作了,跟我合作的人从国外回来被抓了。”
 
我问他严重么,谭晨说涉及到几个亿的银行贷款,如果定罪就是金融票据诈骗。金融票据诈骗从银行弄了几个亿,绝对会顶格判无期。
 
我说:“找个好律师吧。”
 
谭晨说没用,他的走私案,他从北京找了四个名律师辩护,毫无效果。
 
谭晨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开晚饭了他还是坐在那儿吸烟。接着他拿起笔在纸上开始写什么。
 
“你帮我盯着点门口。”谭晨从腰鼓中取手机。
 
他断断续续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告诉家人抓紧时间卖房子,以及停止正在运行的项目。
 
谭晨特别嘱咐对外的应付款也停掉,应收款能收多少收多少。他告诉家人,给公司总会计及几个副总一笔钱,让他们离开公司。
 
晚上就寝后,谭晨几乎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晨一进图书室,谭晨关上门后对我说:“我那个被抓的合伙人已关进看守所,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尽快死在里边。”
 
我在穷凶极恶的犯人群中混了十年,也知道各种凶杀案,但一个哥伦比亚毒贩才能想出来的杀人方法让谭晨说出来,还是让我错愕。
 
我告诉谭晨,这件事你别再提了,有些事儿只能你自己想,我也从没听到过。
 
我当然清楚,谭晨偷着打电话,我帮他站岗放哨,最多弄个关禁闭扣分和推迟减刑。但若掺和进杀人案,我这辈子就得待在监狱里。
 
 
一个月后的上午,我和谭晨正忙着训练几个参加监狱法律知识竞赛的犯人,值班员叫谭晨,让他去监区办公室。谭晨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跟值班员下楼。
 
半小时后谭晨回来了,侦查处的两个警察也走进图书室。他告诉我,检察院来人要把他提回去,现在就走。
 
他拿出一叠表格递给我,说这是“三课”教育计划以及学员名册。然后他小声说,把东西处理一下。我点了下头。
 
第二天,我去开水房打开水,假装帮忙烧火,顺手把谭晨留下的手机扔进火里。证据没有了,我也放心了。
 
一年后,我听新来的犯人说,谭晨又被判了无期徒刑,已经送到省监狱服刑。
 
我问新来的犯人,谭晨判的什么罪,他说是什么票据诈骗。我又问:“谭晨的同案呢?”他说也是无期,去另一个监狱了。
 
我想以后的日子,谭晨只能慢慢熬吧。
 
两年后,我参加省监狱系统的文艺汇演,去省监狱演出时见到了谭晨。
 
在省监狱一间教室内,谭晨和几个犯人来送水,趁管教不注意,我和他说了几句话。
 
我得知他被判无期后,经过两年考验期减刑为二十年,现在狱内教育科当犯人教员。
 
他自嘲地说:“慢慢混吧。”
 
谭晨明显老了,几年前还有的意气风发与文雅不见了,脸上没有了笑容,说话语速也变得很慢,似乎还少了颗门牙。
 
我猜他还在策划“保外就医”。
 
三年后,我获假释出狱。又经过了几年,一帮从监狱里出来的前官员及前老板们要成立商会,把我也死拖硬拽地叫去凑热闹。
 
当时在青岛的一个五星级酒店,这帮人吃喝玩乐闹腾了一周,最后定下了商会章程并每人交了二十万会费,用于以后的吃喝玩乐。
 
一个从省监狱出来的人告诉我,他与谭晨同时住过狱内医院。我问他谭晨的情况,他说谭晨的腰不好侧弯,肾也有病全身浮肿。
 
我又问省监狱保外就医的事儿。他说,保外就医,门都没有,最高院下了新规定,谭晨属于限制减刑及不得假释范围。
 
以后,我再没听到有关谭晨的消息。
 
 
作者黑叶,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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