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路生和他的朋友们

来源: YMCK1025 2020-04-11 11:04:5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44681 bytes)
回答: 冤孽债主YMCK10252020-04-11 10:57:04

想当年,郭路生和他的朋友们

 

--作者:马雅

 

 

 

 

文化大革命那年,我十八歲,一天红卫兵也没当过。而当时我大多数的朋友都是红卫兵,于是我不知不觉地成了红卫兵的朋友。

 

记得第一次遇见郭路生是在红卫兵的创作会议上。

 

(这名称怪唬人的吧?可那年头动不动就是司令部”“总指挥的,所以见没人见怪。)

 

郭路生在会上大声疾呼:要捍卫红卫兵的历史地位!我听了直纳闷:什麽历史地位?是打人还是挨打?

 

那是1967年的夏天,虽说红卫兵还闹得红火,可在上头的眼里已经不那麽吃香了,因此才有捍卫一说。

 

其实,这红卫兵的称谓,一直就让我纳闷,让人想起了近卫军。而据我所知,自古只有帝王才有近卫军。

 

52.jpg

年轻的诗人郭路生

 

不过郭路生本人给我的印象不错:高高的个头、红红的脸膛,朴实欣旺得就像北方庄稼地里的高粱。

 

入秋后,他来找我,鼻青脸肿,门牙缺失。捂着漏风的嘴,他往地上啐了一口:X他奶奶的!都是那帮雷子干的!

 

对那帮小人十分蔑视。原来路生受朋友牵连,被局子抓去审问,他宁可吃皮肉苦,也没出卖旁人。

 

我那时逍遥在家,故有时也涂鸦。既然在社会上被一无是处,总得给自己定个位。

 

 

记得曾有断句如下:

 

 

 

不像太阳那般光亮,

不像明月那般圆满,

只不过是一弯冷月,

隐现高天拥有空寂。

 

不是鞘中的宝剑,

不是开花的荒野,

只是一粒小石子,

上面有条大裂痕。

 

当时有北航的,也有哈军工的,跟我唱和。又记得曾有断句如下:

 

愿你那淡蓝的微光,

伴随我在夜海漂泊。

 

一如在深秋的草原上,

燃起了熊熊大火。

 

我的回应则比较狷狂:

 

相信你和我一样,

见过天蓝得发黑;

而把白天当成黑夜,

去暗处寻找光明。

 

 

 

所以,当时我对郭路生斗志昂扬的《红卫兵战歌》并不感冒,倒觉得他这个人挺仗义

 

忽一日,有一位老兵拍门而入,自报是郭路生的朋友。他紫面青须,嗓音低沉。

 

坐定后,又起身,他开始朗诵自己的两首诗歌。

 

其一:流星--倏忽而划破夜空;其二:风筝--线在手里,它在风中,或远或近,或高或低;

 

线牵我手,我手拉线,我心缠纠。放手松线,任它飘飞,我心无忧(大意)。

 

尤其是后者,跟我从前听过的不大一样。这位就是石油附的任志明。

 

 

 

于是,我觉得郭路生和他的朋友们还是蛮有意思的。

 

日后,我妹妹送我一本李陀编的《七十年代》,里面有李零所写的关于郭路生带我去找他和张木生的一段往事,

 

我本人倒是印象全无。李零和张木生,现已各自成为所在领域的领军人物。

 

可见郭路生与人交往,也跟他写诗一样,是颇具灵感滴。

 

 

 

转眼冬去春来。在一个寒风料峭的阴霾天气,郭路生约我同赴文艺沙龙

 

我们一路来到海淀的石油附,先在主楼里虚晃了两下,随即拐进一间不起眼的小教室。

 

推门一瞧,满屋子的和尚,包括刚加入的郭路生,只有我一个女生。

 

路上郭路生已跟我打过招呼,今天要见两位特别的人;张郎郎和牟敦白。

 

 

 

张郎郎我久闻其名,他文革前就是文艺院校的大才子,工诗善画,人又风骚。

 

文革初,他散布了一些对江青不敬的言论,被打成现反,由驻校的工宣队关押。

 

后来各院校打派仗工宣队忙得顾不上,他逃了出来,成了局子扬言要捉拿归案的在逃反革命

 

牟敦白则因几年前参与以孙经武(其父为解放军中将)、郭世英(其父为郭沫若)为核心的“X

 

小小年纪的中学生,在文革前就被打成了戴帽的反动学生。

 

 

 

“X组建于1960年代初的困难时期。当时在北京的101中学,有极少数的高干子弟和高知、高职子弟意气相投,时有来往。

 

高中毕业后,他们仍保持联系,并定期在北大燕园聚会,探讨中国的未来。这所谓的“X”,本来代表着未知数,

 

是探索前途的意思,恰巧与赫鲁晓夫俄文名字打头的字母相似,于是孙、郭等人的自由结社,

 

遂被指控为追随苏修路线的反動组织。孙身为军人受到军事法庭的审讯,因不知悔改被判刑入狱,据说法官曾当庭叹息:

 

人才可惜!郭则被北大开除,下到河南农村劳改,文革中身亡,死因不明。

 

 

 

话说自1967年初反击二月逆流’”以来,北京中学红卫兵已被通称联动,与首都大专的一司、哈军工的造反团一起,

 

因抵制和对抗当时主流的革命路线,统统被中央文革定为反动组织。其中的要犯逮的逮、逃的逃,

 

一时间黑云压城,人人自危。

 

 

 

京城里的老兵,是最先成立而自视为根红苗正血统高贵的红卫兵,有别于其后风起云涌、成分纷杂的各类群众组织。

 

老兵多半出身干部家庭,文革前的正统教育跟他们的既得利益没有冲突;

 

现赶上文革,父母被揪,本人遭捕,本来响当当的革命接班人竟成了被革命的对象,怎能不逼上梁山?

 

可抖胆跟当局造反,当然要受到镇压,镇压又使得这些原先三忠于”“四无限的青少年,逐渐对各种权威产生了质疑。

 

而那天前来沙龙里聚会的,十有八九是干部子弟,除了政治倾向相似之外,人人还都喜爱文艺。

 

说得夸张一点,这是个所谓的裴多菲俱乐部

 

 

 

且说进得门来,被团团围在中央的必是张郎郎和牟敦白无疑了。

 

不想张郎郎是五短身材,而眉梢嘴角极其清秀,且有一股极其飞扬的神采,果然名不虚传。

 

那牟敦白却瘦高个子,少年老成,一副阅历过沧桑的模样。见到一位女生,全场肃静,过了好一阵子,

 

大家才重新活跃起来,并向我投来好奇而友好的目光。

 

 

 

压过一室的嘈杂,满目苍凉的牟敦白,忽然扬声而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昔复何昔,共此灯烛光!……

 

出语不凡!不知谁叫了声好。我也暗暗称奇,原以为即使他们吟诗作对,

 

也不过是戴镣长街行”“革命何须怕断头之类的豪言壮语,不想起调竟是劲道悲凉的老杜。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吟间牟敦白拍抚着高矮不齐的小兄弟的头顶、肩膀,好像杜甫本人在感叹唏嘘。

 

我马上被此会的格调所吸引。

 

接下来,是那位古代大将般面容的任志明,响起浑厚的低音: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那原本是当代文人邓拓(文革中最先被打倒而自杀的北京市委书记)在庐山会议后,忧心时局所题的对联,

也算跟老兵当下的忧患意识对得上号。紧跟上去的,却是郭路生激越的男高音:

 

莫谓书生空议论,

头颅掷处血斑斑!

 

看看,郭路生到底是郭路生,总那股热血沸腾的劲头。

 

这回又是邓拓,为东林书院题词,讴歌明末东林党人与阉党作殊死斗争的事迹,倒真符合老兵当年同仇敌忾,

与中央文革这帮所谓朝廷奸佞血战到底的决心。

 

冷不丁,一个稚气未脱的初中小男生扯起嗓门大喊: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全场空气顿时凝固。

 

张郎郎毕竟是会场的中流砥柱,绝不能让弟兄们茫然若失,只听他沉着地朗声道: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锺神秀,阴阳割昏晓……

 

语音未落,满屋的大小男生,竟同声诵起: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气氛豁然开朗。

 

但见路生一步向前,目光凝视远方,全场再次静下来,

 

我要用手指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撑那托起太阳的大海

我摇曳着曙光那只漂亮而温暖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因为我相信不屈不挠的生命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53.jpg

 

群情激昂,我也心潮起伏。我看到张郎郎与牟敦白,都两眼放光。

散会后,由任志明等石油附的老兵出头,张郎郎、牟敦白、郭路生数人相约几天后去香山同游,我也在被邀请之列。

 

 

回想那一阵子,到处是灰蒙蒙的,而且成天刮土风,香山当然也不例外。可那天,香山却依稀透出早春青涩的绿。

 

社会上风声很紧,尽管张郎郎在石油附受着庇护,但我们都知道他危在旦夕。

 

而国破山河在,哥儿几个决意让张郎郎出去散散心、透口气,享受一下哪怕是短暂的自由。

 

 

记得张郎郎带我们爬上半山腰的玉华山庄,在一面残垣断壁上,曾经留下他几个月前的画作:

 

一位双面少女,直视和斜视着前方,大无畏,目光坦然,顶天立地,充斥了整个的壁面。

 

当年我最多只见过毕加索的和平鸽,从来没领教过真正的现代派,可想当时审美之颠覆!

 

现在已很难找回我们当时的心态,至少在我,是少不经事,逆反,觉得刺激。

 

果不久,张郎郎落网,石油附受牵连,郭路生流窜外地。

 

 

 

在外地期间,郭路生曾步行到延安,瞻仰革命圣地,打算写一部歌颂老区传统的组诗,他老是那麽忠心耿耿的。

 

而下乡插队之前,他又风尘仆仆地出现,抖开几页揉皱了《恶之花》的手抄本,这回的语气可比以前深沉多了:

 

我的青春是一场阴暗的暴风雨

星星点点透过来明朗朗的太阳

雷雨给过它这样的摧毁

到如今,

只有很少的红色果实留在我枝头上……

 

我听着,心怦怦直跳,甚至全身索索发抖。这是谁?比拜伦、雪莱、海涅、普希金、莱蒙托夫……

 

比任何哪一位的古典诗歌,都更要刺痛人心。

 

 

 

然后是他自己的新作:

 

好的声望是永远找不开的钞票 

坏的名誉是挣也挣不断的枷锁

假如命运真是这样

我宁愿为野生的荆棘放声高歌

 

哪怕荆棘刺破我的心

火一样的血浆火一样燃烧

挣扎着爬进那喧闹的江河……

 

我头一次被郭路生诗中的痛苦和顽强所触动,他的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沉。

好像这个从来不肯相信别人会坑他的大孩子,如今也开始用冷眼看世界?

 

 

然而,尽管在社会上碰了不少壁,郭路生并没有完全放弃,仍然坚守他固有的浪漫(当然其中也包括信仰)与真诚。

 

那晚,他从自己的红旗渠一直念到波特莱尔,接着又念罗尔迦、聂鲁达、马雅柯夫斯基,就这样念了整整的一夜。

 

次日清晨我们出门,铺天盖地的厚厚的大雪。

 

 

 

小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1996年,移居美国多年的我,借回国探亲之机,与旧友重逢,地点是在张郎郎家体面的四合院。

 

张郎郎文革中曾坐牢十年,出狱后放洋,港台欧美,浪迹到天涯,最后还是回北京定居,为国内的画家在海外作代理。

 

他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线条较当年圆润,总不由自主地用手掌按摩胸腹。

 

儿时在延安的马背摇篮,文革的铁窗生涯,都给他留下了病根。

 

牟敦白则挂上了眼袋,人也不再清瘦。文革后,他摘掉帽子,念完大学当上工程师,可个人生活并不如意

 

天性加惯性,国忧带家愁,他依旧牢骚满腹,愤世嫉俗。

 

54.jpg

诗人郭路生

 

却见郭路生坐在藤椅上慢腾腾地吹着杯中的茶叶,闷声不响。他刚从福利院里请假出来,看去身架还结实,而面孔发膀。

郭路生被崇拜者们推为建国后中国现代诗的先锋,甚至在官办的电视、报刊上也时有报导,但出入于精神病院。

 

我自己则由留学生变为名副其实的家妇。

 

 

阴差阳错地,国家、个人均有几番起落,而无论如何,张郎郎等人如今即使没变红,至少也不像象当初那麽黑。

 

可对比从前……?为了给诸位撑腰打气,我试举出几个古人来垫背:达尔文二十几岁环球旅行,乘船远眺火山爆发,

泪如泉涌,自认目睹了天堂的壮美;晚年则因著述进化论,遭千夫所指和夫人的诟病,抑郁而终。

 

拜伦最后献身希腊独立战争,其实是活得不堪其烦,但求速死,免得落得个行尸走肉臭皮囊的下场。

 

一句话,人老了就没劲了。

 

 

我自然问起张郎郎为何在国内定居,他那双秀目现出几分空落:外头的人文条件毕竟不一样,呆久了没啥意思。

 

顿了顿,张郎郎又略有所思地:可过一阵我还想出去。

 

我忍不住追问:郎郎,到底那会儿好还是这会儿好?他把目光移向天花板,含含糊糊地:

 

反正,小时候吃一块糖觉得特瓷实……”似乎感觉的好坏,真倒不在于是无产阶级專政 还是致富光荣

 

 

 

针对拜金的世风,牟敦白愤愤然:当年一起冲公安部的哥们,如今能为几个子儿就把你卖了,连眼皮儿都不眨一下!

 

一直像根木头疙瘩呆在旁边的郭路生,这时也开了腔:主席在世的时候,人心多淳朴呀,可现在?

 

我弟是高工,我妹是协和的副教授,他们一坐下来,谈的全是钱,与街上的小摊贩有啥两样……”

 

55.jpg

诗人郭路生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也许郭路生压根儿就没疯,只是厌世装疯,避开这喧嚣无聊、苍白而委琐的世界。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问起他的近况。郭路生一本正经地:我写诗和住福利院都是主席当年布下的棋。

 

我先一怔,然后意识到他人多容易紧张,如果没有压力,思路也许不受干扰,便向他要了福利院的地址,打算单独去探望。

 

他又一丝不苟地说:来前写封信,写明何时来,都要谈些什麽。

 

 

天色向晚,我因惦记托在亲友处的儿子,适时告辞,郭路生、牟敦白也相继退出。不管情愿不情愿,人们各奔东西。

 

我乘出租车穿过天安门广场,夕阳沉没,无数的人头滚滚,看不清面孔;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霓虹广告更像火炬呼啦啦地点燃了夜空。人说诗人只活在未来和过去。

 

而在许多年以前的今夜,同样的晚风,同样的暮色,我会跟路生踟蹰街头,听他憧憬未来,听他臧否命运,

 

听他挑战权威,直到一天的星星盖过了地上的华灯。

 

又:近年郭路生已有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还继续写作。

 

56.jpg

诗人郭路生近影

 

 

转自《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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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好与坏,都把青春玩一回,人生,够了 -七彩奶油- 给 七彩奶油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4/11/2020 postreply 1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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