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扫地僧”

回答: 遇罗克一家的故事YMCK10252020-03-15 15:58:23

杨小耶:两代人的“扫地僧”一一毕可生

1

从我记事起,我爹就是一名“民办”老师,就在我们大队的学校教。

从我刚学会走路开始,我爹每天去学校都要领着我。因为我妈要下地挣工分,家里又没老人,没人照看我。在学校,我爹不上课的时候,他备课,我在他办公室耍;我爹要上课了,他在讲台上讲课,我就在讲台下面耍。我爹讲了那么多课,我都记不得,但有一节课,我记得特清楚:《捕蛇者说》

就在这样的“浓厚学术氛围”中,我长大了。一直长到自己也能上小学。然而,正当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爹却又不在学校了,我反倒要独自上学。

每天的上学路上,总会有人问:
——狗娃子,你怎么一个人,你阿大来?
——到兰州学习起了!
——学撒起了?
——学外语起了。
——外语?外语是个撒家伙?
——我也不知道。

一年以后,我爹回来了。刚开始还有些陌生,但慢慢地,就又熟悉起来,比之前还多了些好奇,于是成天问东问西。

有一次,爷父俩在路上走,我就问:
——阿大,你到兰州学滴外语,是个撒家伙?
——外语是外国人说的话。我学的是英语,只是外语的一种。

刚好路上过来一群牛,我马上问:
——阿大,外语把牛怎么说着哩?
——不是外语,是英语。英语把乳牛叫cow。

没走几步,过来几头驴,我又问:
——阿大,外语把驴怎么说着哩?
——Donkey!我再给你说一遍,我学的是英语,不是外语。

我爹已经有些恼了,但我没听出来。

又过了一阵,当一头骡子路过我们的时候,我又开口了:
——阿大,外语把骡子怎么说着哩?
——不球知道!
——你们老师没有教吗?

我听见我爹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家里,我爹的表情很绝望。我妈问他怎么了,他当时没吭声,但过了一阵,他对我妈说:这娃娃我看着麻烦了!脑子不合适!以后连个媳妇都说不哈!

从那以后,我爹在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慢慢经过观察,发现我虽然不够聪明,但脑子里大的问题还是没有。父子关系才慢慢正常。

世上的事总是那么诡异。没想到,我上大学居然也学了英语专业,毕业后还当起了英语老师,跟我爹妥妥地成了同行。

有人说这叫“子承父业”,我觉得应该叫:

父债子偿!

自从我当了英语老师,我才跟我爹聊了许多他当年学英语的经历。

——都那么大岁数了,为啥还学英语?
——好歹也是条出路啊!当了那么多年民办老师,想转正想得眼睛都红了!那些“公办”老师,有的啥都不会教,但肚肚儿餮(tie)上,骄傲的很呐:国家干部,高工资,粮本子,擦油皮鞋,要撒有撒!只要让我当个“公办”,别说叫我学英语,学“牲口语”我都愿意。当年我还拼命背过《马经》,还特想当个马兽医,给人们的马看病,胳膊伸到马的沟子里掏草结,扎干针,挣上几个钱,也比天天撅着沟子挖地强。

——那么多民办老师,怎么就派你去学了?
——公社发通知,说国家需要大量英语老师,有一定英语基础的民办老师都可以报名学习。别人不敢报,我报了。

——你有英语基础吗?
——呵呵!有个屁滴个基础,扯谎着哩。到公社去面试,文教专干问学过英语没有?我就说学过,但忘光了,不过再稍微一学就能想起来。他又问我英语有多少个字母。我就说二三十个。文教专干点了点头:差不多!

——那你学英语的时候下苦吗?
——当然下苦了!明昼黑白地坐在教室里,老师赶都赶不出去,晚上宿舍熄灯了,钻在被窝里,还偷偷打着手电,背单词。

我爹倒是一点没吹牛。他年届三十,零基础学英语,就学了一年,回来就能教高中,教得虽然没多好,但也没多差。靠什么?用他的话说:尽躿躿努!我至今都非常佩服我爹的学习能力,比我强了百倍,还不止!

——你们那时候的老师好吗?
——好啊!梁奕,只有一个胳膊,英语水平高;周教授,工大的教授,每次上课都是小车接送,人家的英语就值钱了;金老师,上海人,水平也高;

——谁的水平最高?
——当然是毕老师,教我们的时候,50岁了,没媳妇!沟子上的补丁,吊着哩,像个门帘子,走路的时候,“tia达拉、tia达拉”地响,他也不想办法补一哈。跟我们同吃同住,一有时间就看书看书看书。在食堂里跟我们一起排队,一手提着饭盒子,一手还拿着书看。我们班上有几个英语基础特别好,别的老师上课时,他们从来不听,包括周教授的课,他们都在看高数,看法语。但毕老师的课,听得特别认真。就连那几个老师,课堂上学生提问答不上来,就说:我记下,下去以后跟毕老师问一下。第二次来,就说,我跟毕老师问了,我认为是这样这样的,毕老师也同意我的看法。就没人再说什么了。毕老师的书特别多,各种各样的书,原版小说,期刊报纸,英语日语的都有。有一本英语大辞典,特别大,一个人抱不起来,得用架子车拉,半个架子车大。

——都是普通人,为什么毕老师英语能学那么好?哪个学校毕业的?
——哪个学校毕业的再不知道。给我们教的时候刚调到兰州,之前在酒泉戈壁滩上放了二十年羊。

俗话说,三年荒掉一个秀才。按理说,一个人在草原上独自放二十年羊,最后连中国话估计都说不全,还提什么英语?但奇怪的是,中国的草原和其他国家的草原不一样,我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学英语的人,在草原上放十几年羊,结果英语天下无敌。毕老师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我在教书时,同教研室的前辈王伯浩老师,西北师大英语系一毕业,就被组织打发到甘南草原上深造英美文学去了。十年原著背下来,果然了得。

以前总以为,要想学好英语,就需要到英美国家留学。现在看来是大错而特错,要想把英语学得炉火纯青,最好是大学本科一毕业,马上到草原上去放羊。我也终于想明白,自己虽然一直在坚持学英语,但就是学不好,唯一的原因,就是我没有到草原放羊。

——再没见过名气大些的学者吗?
——见过,西北师大的俞杰,给我做过讲座,主要是骂他的对手李森:“扎死李森,扎死李森(just listen)”!我还见过北外的王佐良,名气特别大,他来兰大做报告,学校把我们都拉去听,我们当时才学了两个月英语,他讲的内容我们啥都听不懂。但兰大的那些学生就厉害得很,我眼睁睁看着他们用英语记笔记,“嗖嗖嗖,嗖嗖嗖”,快得很!兰大的英语水平高啊!

—王佐良讲的内容,就没一点印象吗?
—没有。光记着是个大胖子,天气也热,穿着个白衬衣,都叫汗湿透了,擦个汗,呼哧呼哧的!

我爹常常给我讲一句话,带感情地讲:毕老师上课的时候,经常对我们说,你们啊!实在不应该学英语,这英语就是一艘贼船,只要一上来,就一辈子都下不去了。但现在看来,我爹是成功下了贼船,他当完英语老师后,一个英语字母都没碰过。但他的儿子我,却一直在贼船上,到现在都没下来。

——说来说去,毕老师天下第一。毕老师叫什么名字?
——毕克生。具体那个字,我也说不上。后来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老汉要是活着,岁数应该大得很了。估计已经死了吧。

2

就这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成功地给我塑造了毕老师的“扫地僧”形象,我也一直对毕老师保持着强烈的佩服和好奇。只要有机会,都会想办法打探打探毕老师的消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然还得感谢伟大的互联网。我通过不懈努力,从网上各个渠道挖掘,几年下来,得到了毕老师的许多信息,基本上都能跟我爹说的能对上。除了一件事:毕老师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英语词典,我考察了多少年,最大的英语词典应该是《韦氏国际词典第三版》,我就有一本,比半个架子车小多了。我拿着韦氏词典给我爹看,我爹承认他当年的话确实是使用了他最擅长的修辞手法:

夸张!

但毕老师的身世,居然比我爹所了解的还要传奇得多。

毕老师名叫毕可生,山东文登人,生于1927年11月24日。他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毕庶澄将军去世已经7个月了,所以毕老师是个遗腹子,取名“可生”,也合情合理。毕老师有个哥哥,叫“可大”。

毕庶澄将军是北洋时期著名的军阀、诗人张宗昌的得力部下。诗人张宗昌的代表作有:

《大风歌》
大炮开兮轰他娘,
威加海内兮回家乡。
数英雄兮张宗昌,
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游趵突泉》:
趵突泉,泉趵突,
三个眼子一般粗,
三股水,光咕嘟,
咕嘟咕嘟光咕嘟。

张宗昌专心写诗,毕庶澄专门负责打仗,由于屡立战功,张宗昌与毕庶澄桃园三结义,结拜为兄弟,张宗昌是大哥,毕庶澄是三弟,大哥把上海滩交给三弟打理。蒋介石北伐,兵临上海,对手就是毕庶澄,为和平解放上海,蒋派人劝降毕庶澄,并许诺毕在投降后可继续镇守上海,任国民革命军第四十九师师长。毕庶澄原则上答应,但还没来得及向蒋投降,却叫我党的工人武装队给赶出上海。最后桃园三结义的二哥出面,向大哥将三弟变节一事偷偷做了汇报,大哥下令,二哥安排,三弟被二哥的士兵乱枪打死在青岛火车站。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家到底是官宦人家。虽然毕庶澄死了,毕可生在文登的族人还是有余力供他到北京上大学。1945年,毕可生入辅仁大学,社会学专业。北洋军阀的后人们似乎都对辅仁大学情有独钟,1948年,毕可生正在辅仁上大四,西语系来了个大一新生,他叫孙天义,他爹也是个军阀,叫孙殿英。

不知道大四学生毕可生和大一新生孙天义是否认识,但两人在辅仁校园肯定打过照面,也一定在餐厅一起打过饭。30年后,毕可生在兰州给我爹当班主任;45年后,孙天义在西安给我当院长,我们父子俩对这两个军阀的儿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北洋军阀打仗的能耐如何,我不太清楚,但他们教育子女的水平实在高,比某党高许多,他们的子女才真正做到了:

能力之外的资本等于零!

1949年,毕可生考研,考上了清华,导师陈达,1952年毕业后分配到劳动部,后到西北劳动局,最后到兰州劳动局。1958年到1978年,在甘肃酒泉一带放羊,整整二十年。1978年调回兰州,在兰州教师进修学院任教,当班主任,几十个学生里有一个,就是我爹。

虽然毕可生英语水平很高,但他一心想搞他三十年前学的专业:社会学。但当时社会学专业已经停办几十年,毕可生向《人民日报》投稿呼吁重启社会学研究时,不得不用大量篇幅解释:社会学研究的不是搞社会关系和走后门。

毕可生的呼吁终于有了回音。1980年,毕可生被调到甘肃社会科学院,开始搞他心爱的社会学研究,还很年轻,才53岁。也是在这一年,毕可生与同在甘肃社科院的孙亚英结婚,结婚时,毕可生53,孙亚英52,两人均为头婚。两位新人一结婚,就成为老伴,无子女。孙亚英,北京人,北师大国文系毕业,毕业后在中国科学院工作。1960年万名干部下放,孙亚英响应号召,一去三千里,农村二十年,1980年从四川彭县医药公司调到社科院,在这里遇到了毕可生,两人结婚,相依为命三十多年,感情笃深。

1983年,毕可生出任甘肃社科院社会所副所长,孙亚英特意注明,该所没有正所长。1988年,毕可生退休,这个清华社会学的研究生,陈达的弟子,一生中搞了8年社会学研究,放羊20年。

3

毕可生一生的研究成果:学术论文16篇,其中社会学方面5篇,其余11篇主要谈汉字;书序、书评3篇;翻译《老年学》1本,主编《老年学基础》1本;参编辞书5本,其中1本为《中国大百科全书》;写其他文章5篇,其中1篇就是发在《人民日报》上要求归队搞社会学研究的文章,该文章最大的价值是让许多中国人知道了什么叫社会学;毕可生还写了2篇关于他父亲毕庶澄将军的回忆文章;退休后,毕可生与妻子孙亚英合作,翻译了全套《人猿泰山》,共12本。

毕可生在放羊方面也颇有研究心得和成果,他成功解决了羊吃不到草时乱吃庄稼的问题,还改正了甘肃地区母羊生羊羔后在羊圈“坐月子”的陋习,成功提高了新生羊羔的成活率。

2011年,毕可生在兰州去世,生前他一直住在甘肃社科院。我从1980年起听说他后,一直很仰慕他;有了互联网年以后,我会时不时在网上搜搜和他相关的消息,始终没什么收获。其实我居住的地方和他家相距不超过1000米,我还经常带孩子到他家隔壁的党校院子去玩,说不定,我在那里不止一次碰到过一个糟老头,正是我心目中的“扫地僧”。

毕可生退休后一直笔耕不辍,写了好多文章,但他二十年的放羊生涯,他连一个字都没写过,似乎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我了解毕可生的生平,所有的细节,都是通过读孙亚英先生的文章。孙先生北京人,毕业于民国时期北京师范大学国文系,在中学阶段就跟随名师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功底相当扎实,在北师大国文系学习时也是高材生。但她人生最好的二十年,却是在四川的农村度过。

孙先生写了篇文章:《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发表在《炎黄春秋》上,她给自己的人生算了一下账:潜心学习中国古代文学26年,真正使用只有8年,当编辑。孙先生的文章写得非常好,行云流水,沉郁顿挫,还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这一切都让我感慨:

体制这么好,你再有才华,又有何用?

孙亚英先生在文章里,详细记述了毕可生在草原上学英语的经历。兰州一个姓黄的朋友,在邮局工作,冒险给他寄英文小说和两本英语词典。英文小说包括《简爱》和《双城记》。毕可生对孙亚英说,《简爱》比较简单,但《双城记》就很难,常常要查词典,苦苦钻研才能搞懂。我于是马上找了一本英文版的《双城记》,就想看看当年在草原上难住扫地僧的书,到底有多难。

最让人欣慰的是,2019年8月,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毕可生文存》,收在“陇上学人文存”丛书第七辑中。我从网上花39块钱买了一本,算是对扫地僧的致敬。书送到后,我心情很激动。书的印装很精美,硬壳深红封面,烫金印刷,传统线装,带绸带书签。但书本身的质量却不敢恭维,前面设了好几个编委会,列了一大堆官员的名字。翻开书,就是好几个错别字,把严复的《群学肄言》写成《群学“肆”言》,可能对现在的编辑来说,这本书实在太偏。孙亚英先生的名字也搞错,一会儿是孙“正”英,一会儿是孙亚英。作为毕可生先生的崇拜者,我觉得有点遗憾。看了一下版权页,这本书只印了1000册,据我对目前出版业的了解,这本书出版后,会给出资单位50本,送作者30本,剩下的放到市场卖,但能真正花钱买来读的,少得可怜,我甚至还要说:少得可怕。

我从网上还搜到过两段有关毕可生的记录。一段是一名博士生的博客日记,里面记述,接到老师通知,甘肃社科院毕可生先生来学校做报告,建议参加。据记载可知,毕先生讲的是汉字演变和价值方面的问题。这个叫马光的记录者对毕先生很不以为然,左一个“老头”,右一个“老头”,对所讲内容毫无兴趣,唯一的印象是:老头太想说话了!

还有一段,出自清华校友会的网页,里面讲到,校党委书记到甘肃参加校友会活动,看来清华在甘肃有不少校友,好多还都是各级领导。文章把各个领导的名字提完后,文末写道:最后,晚会在清华法学院社会学专业1952届毕业生毕可生亢奋的讲话中结束。

清华果然是五道口技术职业学校,最近这些年教出来的人,不会说人话。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学长见到母校领导和校友,发表了激动的讲话,他居然用“亢奋”来形容。我实在受不了,对着清华的网页狠狠地骂了句:

*****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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