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识是深刻中的深刻。
文/方方
天气十分晴朗。阳光明亮得晃眼。我们把马路、大街、公园都让给了病毒,待在家里,看着它们游魂一样,在空旷的城里,四处寻人。正午太阳的力度给人感觉简直可以直接把它们晒死。今天惊蛰。封城的第43天。前几天跟朋友说,我倒是比平日好像更忙了一点。一部剧都没有追成,准备了一堆电影要看,结果一场也没有看。邻居唐小禾老师晒出他家孙女妹妹吃饭的视频。妹妹贪吃的小样子特别可爱。朋友说,白天看妹妹吃饭,晚上看方方日记,一天就过去了。妹妹的视频和朋友的话,让人看一次,笑一次。
今天这个日子,很特殊。有三个人,在今天会唤起很多回忆。一个是周恩来总理,他是我们这代人最熟悉的领导人。当年,看见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心里就很踏实。三月五日是他的生日,而他去世时,却引起一场巨大风波,这风波叫“四五天安门事件”。年轻人恐怕多不知此一事。当时有一首诗,四处传抄,至今仍记忆犹新:“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第二个人,相信更多的人熟悉。他叫雷锋。我从小学起,雷锋就在记忆之中,从未被抹去。雷锋的善良,也一直是我这一代人成长过程中的陪伴。今天是他的纪念日。以前有个段子,说每到今天,小学生都去搀扶老人家,弄得老人家都不够用。在中国,该有多少人是在学雷锋中长大的?
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业已被人遗忘,或者在有些人的记忆里,根本没有存在过。他叫遇罗克。五十年前的今天,因言获罪,最终被枪毙。他只活到27岁。像我这种“文革”后最早参加高考的大学生,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们曾经因为他的命运,而思考民族的命运国家的命运和我们自己的未来。有人认为,遇罗克的文章并不深刻,讲的只是常识。是的,正是常识。但我经常会觉得人们对“深刻”的追求,存在误区。常识就是从最深刻的道理和最频繁的实践中拎出来的。常识是深刻中的深刻,比如,人生而平等。北岛曾经为遇罗克写过一首纪念的诗,诗中有一名句,多年来一直在各种文章中流传:“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有时候,想做一个正常的人,守着常识生活,都不是易事。
继续谈疫情吧。疫情尽管好转,但速度很缓慢。新增确诊人数依然在百位数以上,尚未进入低位运行阶段。如果这两天数字能下拉,或许,就能打破这几天的僵局。以前医生朋友说过,这病毒是“流氓病毒”。现在看来,越发像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窜到哪里,又感染上几个人,让你前功尽弃。
前两天,我的朋友江导告诉我,她的一位叫李亮的朋友本已出院,却在隔离期间,突然去世。江导是武汉市文化局的导演。她常去李亮那里做理疗。江导说,李亮是康复医生。春节前,他还为中心医院李文亮做过颈椎治疗。李亮初十开始发烧,进入汉阳的方舱医院。核酸检测两次都是阴性,他由方舱出院转至酒店隔离。但是他自己的感觉很不好,在与他的老师通电话时,曾放声大哭。最终,没能逃出死亡的追逐。36岁,丢下年轻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撒手而去。
江导跟我在电话里聊到这个核酸检测是否准确的话题。我也不懂,想起前一阵看过的一些资料,都谈及不少人出院后,尚在隔离期间,再测又发现转阳。我们俩都觉得,出院的标准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果然很快看到有专家认为:出院标准放得太宽。而今天,又看到通知,说是从明天开始,将对所有尚在方舱医院的患者和即将出院的人,重新进行抽血加做病毒抗体的检查。
今天,武汉有一个视频十分火爆。中央领导人去一个小区视察。结果,高楼上有人在高声叫喊:假的!假的!传说领导人视察到一半,就走了。看视频时,大家纷纷议论,说武汉还是有钢人呀。我不知道这个小区是否真有做假,但多年来,凡领导视察之处,各种形式主义,却是众人皆知的。其实,不能单怪基层,因为层层做假,基层不做,一天都混不下去。武汉有今天的封城,何尝不是做假的结果?以前,在各种场合,我都会说,你们要实事求是点好不好?!就算执行文件,也要实事求是。文件经常一刀切,会忽略很多非常实际的问题。但如能实事求是,就可以向上面反映文件中的缺失,或是自行弥补那些漏洞。但是,哪里会有人听呢?做假,甚至明目张胆做假,形式主义,挥金如土地搞形式主义,早已是这个社会的“新冠肺炎”。不知这次疫情之后,是否能找到治疗的药方。
这一次的武汉人很幸运。有可靠朋友告知,说这个视频是真实的。中央领导下午当即开会,要求马上解决群众反映的问题。看看,这样不就挺好吗?如果没有那一声声的喊叫,领导人又怎么知道你的苦处?你沉默不语,你配合做假,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所以,该喊的时候,还是要喊出来。话说回来,让自己的声音成为与他人不一样的声音,也不容易,但我们还是得让它一直都在呀。所以我很佩服那些高声呼喊的武汉市民。这一声声喊叫,或许意义非凡。至少可以让那些习惯做假的人,再做假时,心有所忌。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边是不是也有会高声呼喊的老百姓。社会的进步,至少从我们每个人都不做假开始;把标准再放低点:至少从我们每个人不配合做假开始。
今天还有一条信息,很有意思。政府表扬了一批在新冠肺炎预防中表现好的集体和个人。其中有两个受到表扬的人,我觉得颇有深意。一个是北京的王广发医生。王医生是前来武汉的第二批专家。我曾经在微博中把他写成了第一批,这里要道歉一下。王医生走后给武汉留下了“可防可控”四个字。这四字和“人不传人”搭配起来,让武汉人遭受灭顶之灾。我相信王医生有很多骄人的成就,个人能力也非常突出,可防可控四个字,也非他个人决定。但是,无论如何,这四字是王医生当众说出的,在受尽苦难的武汉人面前,他多少要有点愧疚之心吧,多少应该对武汉人表达一份歉意吧。我原本对王医生没什么成见,只是看到他在出院时,面对记者采访,没有不安,只有得意,这让我很是反感。我觉得一个医生这样子,不可以。所谓医者仁心,没有仁慈之心的医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医生。王医生这次先进了,但是他欠下了武汉人一笔债。包括两批专家组的成员,他们都有欠债。这笔债,是要还的。否则,近三千枉死者的灵魂,不会安息。
另外,还有一个人,这个人是李文亮。李文亮也进入了先行人物行列。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就算过去了。李文亮泉下有知,是哭呢,还是笑?
据 二湘的七维空间所作作者简介指,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泽,生于江苏南京,现居武汉,中国当代女作家,代表作《水在时间之下》《万箭穿心》《风景》,最新长篇《是无等等》,新浪微博“方方”。
我想逃出武汉

我记录下这些细碎,是要告诉那些有罪的人们: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我们所有的普通人,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作家方方
1
“我现在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武汉封城之前,没有及时离开。”
在接受采访时,刘艳芳曾这样告诉冰点周刊记者。
刘艳芳是河南人。
1月10号,她携丈夫来武汉治病。要做脑部手术。
1月21号,刘艳芳弟弟打来电话,说武汉要爆发肺炎,劝她赶紧离开。
刘艳芳没当一回事。心想,外面商场热闹着呢,哪来的爆发。
两天后,武汉突然封城。
刘艳芳欲哭无泪。
因为封城后,医院所在科室停工,手术取消,丈夫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而后,医院把手术延迟到年后。
可人算不如天算。
肺炎爆发速度,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快。
武汉医疗系统陷入瘫痪。
刘艳芳丈夫的手术,一直拖再拖。
前几天,她听说私人救护车能出城,但每公里24元,掐指一算,光车费就1.4万。
刘艳芳愿意花钱。因为丈夫的病,真不能再拖。
但还是没走成。
因为丈夫是病人,高速有层层关卡,出城非常棘手。
最终结果就是一个字:等!
可从旧年等到新年,从冬天等到春天,何时解封,仍没个准数。
而这时,钱包已空,病情告急。
身为漂泊之人,如何活下去,成了头号难题。
这是刘艳芳的现状。
这也是武汉城内,所有外乡人的一个缩影。
2
在自己亲手建设的城市里,
流离失所
在武汉协和医院的附近,一点资讯的记者,记录下这样一幕。
街上游荡着一群流浪汉。
有年轻的小伙,也有年迈的老人。
这些人从何而来?
记者说,多是来武汉务工的外地人。
因为武汉没有家,真正的家又回不了,就被生活逼成到流浪街头。
那时天已暗。
有个身穿隔离服的志愿者,提着一袋食物,走到街边,准备分给他们。
“流浪汉”见到食物,像饿狼似的,立刻一拥而上。
食物秒被抢光。
然后志愿者像教训小朋友一样:“别抢别抢,你们都是有困难的人,要互相礼让。”
他们之所以饿成这样,是因为武汉封城后,街道全部停业,有钱也难买食物。
一个“流浪汉”告诉记者:“没有人管我们,我们只能靠捡剩饭吃。”
如此场面,实在令人心酸。
要知道,仅一个月前,他们都还是体面的人。
是务实的阿姨,勤奋的建筑工人,忙碌的外卖小哥······
那时的他们,估计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在自己亲手建设的城市里,流离失所,食不果腹。
3
住不起的旅店
吃不完的泡面
这座城市里的外乡人,遭遇都差不多。
不是在流浪,就是在勒紧裤腰带,艰难度日。
1月23号,武汉封城,交通全部停运。
消息很突然。
准备乘车返乡的外地人,完全是懵的状态。
那些现在怎么办?前走不了,后没有退路。
有人想出对策:睡地下车库!
在武昌火车站的地下车库,有人告诉南方记者:“我们十几号人,在车库睡了20多天。”
记者问为什么不去酒店。
小伙回答很实在:“现在酒店那么贵,我们又没钱是不是?”
有网友透露,武汉城内,现在最便宜的酒店都500元起步。
随便一算,住一个月,那就是一笔大开销。
大家都是底层劳工,谁舍得这样浪费血汗钱呢?
都不舍得。
所以,一张被子,一个免费车位,一群人就这样熬过2020年的冬天。
一日三餐都是方便面。依靠志愿者、执法人员来提供。
但志愿者也不是天天都来。
没有人援助,那滞留者就会走出地下车库,去街边捡些剩饭充饥。
所幸,车站停车场有公共洗手间,热水提供,以及少量的充电插口。
这勉强能满足他们的部分生活需求。
有个年轻人,斜躺在杆子上,生无可恋望向记者:“没办法,回不去了,住旅店住到穷光蛋了。”
“每天吃那个鬼泡面,吃多了拉肚子。”
他还告诉记者,自己现在连手机都没了。
原因是滞留太久,钱已经花光。手机卖掉,换了点生活费。
另一个滞留者也没有手机。
不过他不是卖了,而是睡觉时被偷了。
没有娱乐,也没有工作,一天24小时都愣在那,只为等一个消息:解封。
澎湃记者问,等武汉解封,你们第一件事想做什么?
一个50岁的大妈说:“我妈双眼失明了。我要回家照顾她。回家后,我再也不出来了。”
另一个年轻人的回答是:“打工,挣钱。”
没办法,不是不想家,而是肺炎已经掏走了他的所有——连一部手机都没剩。
4
“就算天塌下来,我们也还是走不了”
如果只是生活的苦,或许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但有些人,真的不能再等。
王静也是武汉滞留人员。
她的公司给出通知,企业2月24日就已经复工,鉴于她情况特殊,最多再等半个月。
半个月后,王静如果不能上班,就要面临被裁。
而一旦被裁,王静说:“就现在情况,车贷房产一个都还不上。”
还有一个高三复读生,重庆人。
春节前去湖北看望亲戚。
不巧,刚赶上肺炎爆发,一去就竟回不来了。
这些天,为能回到老家备战高考,他穷尽所有办法出城。
但还是没用。
因为想获得通行证,首先要当地的接收证明。
而小伙无奈道:“我老家居委会说了,只要是湖北的,不管什么情况,一律不准开接收证明。”
刘洋也是一个学生。在英国读博。
学校通知她,如果3月1号还不能及时回校,英国移民局将注销签证。
可这种情况,她怎么可能出得去呢?
极大概率,她要失学了。
冰点周刊报道了一个更悲伤的事。
大年初三,一个中年女人从苏州开车到云南,看望病重的妈妈。
但途径武汉时,却因为下错高速,被滞留于武汉。
2月16日,正月二十三,其母亲病逝。
中年女人说:“我肠子都悔青了,就因为下错了高速,妈妈在临终前都没能见自己最后一面。”
留在武汉,成了她一生的遗憾。
还有刘艳芳,还有留学生刘洋,还有那个复读高三的莘莘学子。
此刻的他们,是否也在想:如果及时出城,如果当时没有来武汉,如果自己能早点听到风声······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变的这么糟?
但“如果”是没有意义的。
只有等。
只有任由遗憾发生。
5
坦白说,近些时间,我写了很多关于疫情的文字。
没有歌颂。
也没有夸赞。
基本都是去呈现个体的悲欢,去写底层那些不被看见的牺牲与苦难。
再坦诚一点,我一直挺负能量的。
而之所以这样,借作家方方的话来说,我记录下这些细碎,是要告诉那些有罪的人们:不是只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灾难,我们所有的普通人,都在为这场人祸付出代价。
至于谁有罪,我就姑且不说了。
大家心里有数。
历史也会给出真相。
目前我们要做的,无非这两件事。
善待那些“流浪汉”。
善待这场灾难的所有受害者。
然后,不要高唱赞歌,不要忘记曾遭受的苦难。
毕竟,悲剧并未终止。
真相也还没有来。
那些漂泊的同胞,都还没有回家。
也许你还想看: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们的天,再也不会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