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未完成的告别

2月15日,武汉迎来了庚子鼠年的第一场雪。
这天上午,李悦(化名)的父亲因患新冠肺炎,在经历两个多小时的抢救无效后去世。
而就在一天前,作为早前新冠肺炎的康复者,李悦冒着严寒、拖着还有些虚弱的身体,踩了一路共享单车重返武汉市金银潭医院,成为该院首位自愿捐献血浆的康复者。抱着一丝希望的她,想用自己的血浆去救父亲。
希望还是破灭了。这一个多月来,李悦就像做了无数场噩梦:先是癌症晚期的母亲病情恶化;接着疫情爆发后,自己和父亲先后被确诊为新冠肺炎;在父亲离去后,母亲的治疗又一度陷入僵局,最终离去……
如今李悦独自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无比希望这段记忆也一同被隔离尘封。
三口之家
这原本是个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
李悦的父亲67岁,退休后父亲喜欢宅在家里,摆弄相机、修图看电影;母亲63岁,热爱美食的她喜欢跳广场舞、打腰鼓,还和伙伴们到各地演出。
李悦的父亲和母亲受访者供图
他们的独女李悦从小就很优秀,北京大学毕业后,2016年她去到英国工作,未来一片光明。
初到英国的日子并不孤单,李悦时常都会和母亲视频聊天,隔着八小时的时差讲述着彼此的生活与见闻。
但2016年底开始,李悦慢慢发现母亲时常拒接视频电话、智能语音。问起来,母亲说自己在温泉休养,信号不佳。
感觉到异样的李悦开始到处询问亲人,但得到的回复都是没事,李悦之后想来,觉得应该是母亲给他们打了招呼,不让自己担心。
但母亲的病情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2017年夏天,李悦假期回国后才知道,母亲已经是直肠癌晚期,而且做过了一轮化疗和手术。李悦瞬间崩溃了,她很难想象,母亲是如何瞒着她独自把病痛扛了下来。
李悦的父亲起初也是和李悦一样的反应,懵了好几天,在母亲的支撑和鼓励下才慢慢接受现实。
在接下来的三年里,夫妻俩的爱好都停了。父亲每日奔波在家和医院之间,给母亲送饭、陪护、擦洗身体。由于直肠癌患者比较特殊,身上开了一个造口用于排泄,更换和清理工作也由父亲承包了。
在母亲患病后,李悦原本想要回国陪伴,但母亲不允许她这么做,去国外发展是她对女儿的期望。就连李悦回国后,母亲也不愿意她来医院,她不想女儿看到肿瘤科病人的痛苦。
从这时起,母女俩开始天天视频,起初母亲会说很多话,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能说话的时间越来越短,画面中的母亲也越来越瘦。
“我妈妈是非常好强的一个人,就算疼,她也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有些病人会呻吟,会找护士,她只会用手紧紧地攥着枕头,眉头皱得很紧,一直忍着。问她是不是很疼。她会点头,但不吭声。”李悦说。
2019年12月,在第三轮治疗不见效果的情况下,日渐虚弱的母亲无法进食,开始靠打营养针维持生命。但一段时间后,母亲想要停针,和家人度过最后的日子。此时母亲每天要打45毫克吗啡,服用强效止痛药,但癌痛仍然让她备受折磨。
某天在视频的时候,父母告诉李悦,母亲已经写了不抢救声明:停针后出现任何需要急救的情况,希望医生不要采取任何急救措施。
李悦说,自己是不能接受这个决定的,但等她亲眼看到母亲有多痛苦时,她才明白,母亲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自己和父亲而活。
然而还没等到一家人做出最后决定给母亲停针,新冠肺炎爆发。另一场意外冲击了这个家庭,母亲必须坚持下去,她最爱和最爱她的人还在等待着她。
感染
2020年1月9日,母亲突然问李悦能否回国,李悦一听知道母亲可能时日无多,第二天就从伦敦飞回了武汉。
回国后医生告知她,必须24小时陪护。一是生活上的照料,二是母亲的情绪也要安抚。一位护士偷偷告诉她,母亲痛得一个人发脾气,担心会轻生。
李悦义无反顾地24小时待在医院病房,父亲中午坐着公交来送饭,一直到晚上7、8点再坐公交回家。
此时此刻,一家人全然不知新冠病毒的传染性有多强。李悦说,从回国后,她只在室外戴口罩,在医院里并未做防护,回家后也未进行消毒措施。
直到1月19日,李悦注意到病房的医生和护士开始戴起了两层口罩,里面N95、外面外科口罩;平时不戴帽子的医护人员开始戴起了两层帽子,把头发都收了进去。
一位医生把李悦叫了出去,告知她家属在病房时也要把口罩戴上,说外面的情况比想象的严重的多。
从这时开始,李悦真正警惕起来,匆匆抢了一盒口罩。然而最让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之后几天里,李悦一直觉得嗓子痒,想咳嗽。1月25日中午,她开始发烧和轻微咳嗽,她想着等一天看看,也许只是医院环境干燥,睡一觉可能就好了。
但第二天过来情况没有好转,她和父亲一起去了发热门诊,她的CT显示肺部有斑片状的磨玻璃影,父亲也是如此,检查结果符合新型肺炎特征。但因为没有进行核酸检测,他们还无法被确诊。
父亲(左)和李悦(右)的CT结果受访者供图
从1月27日开始,李悦和父亲没法继续留在医院陪护母亲,必须在家隔离,他们请了一位护工阿姨来照顾母亲。但母亲说自己一个人能行,去上厕所也不会麻烦别人,硬撑着自己去。
回家后的父亲一直挂念着母亲,提到母亲就哭,他懊恼自己无法陪在爱人身边,只能通过电话进行联系。
更让他懊恼和自责的,是这个时候让女儿回国,感染上了病毒。
几经周折后,父亲和李悦分别于1月30日和31日被收治到武汉市第八医院,两人在不同楼层的两个病房里。
实际上李悦在住院前就已经退烧,住院后她托人买了丙球蛋白给自己和父亲用上,加上抗病毒和消炎药,她的病情很快就稳定下来。
但父亲则情况不佳。他从1月31日凌晨开始发烧,体温39.5摄氏度,由于患者太多,他没有接受更多治疗,只是靠自带的退烧药强撑着。
医生也告诉李悦,此时第八医院只是临时安置病人的地方,连核酸检测都做不了。一天内父亲所在的楼层已经走了三个病人。
医生还告诉李悦,新冠肺炎需要靠自身免疫力来做斗争,但在医院,早饭、午饭是饺子,晚上是米饭和冬瓜,家里也没人可以给他们送饭,此时李悦甚至对住进医院萌生悔意。
她只能通过外卖来给自己和父亲补充营养,由于隔离,她始终无法见到父亲。直到2月3日,她得知被确诊新冠肺炎的父亲需要被转到金银潭医院。
在送父亲上救护车时,她发现父亲已经很虚弱,但她没能想到,这会成为永别。
等不到的血浆
李悦的父亲被转到金银潭医院后渐渐有了好转,能够自主呼吸,氧饱和度有所提升。但医生告知她,老人的炎症始终无法消除,一直在发烧。期间李悦三餐都会给父亲打电话,鼓励他吃东西。
2月5日,被确诊新冠肺炎的李悦也被转到了金银潭医院,期间第二次CT检查显示,她的肺部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在三次核酸检测为阴性之后,她于2月9日出院。
之后她回家静养,一边照顾着母亲的情绪,同时还要时刻揪心着父亲的情况。父亲告诉她,出院后就待在家里,母亲那边也不要去,保护好自己。
2月12日,她接到医生电话,得知父亲病情恶化,刚被抢救回来。医生告诉她,父亲的情况已经很危急,中西药都用过了,仍然没有好转。李悦除了着急和无奈,没有别的办法。
偶然的情况下,她看到新闻说江夏区有11个病人在接受了新冠肺炎康复者捐献的血浆后,治疗有了明显效果。她立马打电话给医生,询问自己是否可以捐献血浆,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向澎湃新闻介绍,一个人的血浆大概可以救两三个人。血浆疗法不能说输了血浆就保证病人百分之百存活,但是拥有血浆以后会给危重患者增加存活机会,也为医生救治提供时间。
2月14日,李悦毅然赶往金银潭医院。由于没有交通工具,社区也无法安排车辆,她只能和出院时一样,自己骑了六七公里的共享单车来到医院。
在献血的过程中,她有些紧张,一旁穿着防护服的医生不停地给她安慰和解释,“0.01秒,0.01秒的疼痛,就好了。”
抽血的过程很顺利,她被告知自己的血浆还需要被送到实验室进行病毒检测、灭活后检测抗体的成分,如果有效的话还要进行提取和加工,最后提供给患者。
等回家后,她开心地给父亲打去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献了血浆,让他再坚持几天,也许很快就会有“解药”用到他身上,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去看母亲了。
电话那头,父亲喘得非常厉害,说不了几句话。李悦并不确定,父亲是否听到了自己的鼓励。
李悦心里明白,血浆从抽血到用于治疗患者大约需要七天时间,父亲用上的可能性有些渺茫,但她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希望父亲能够再坚持一下。她说,“就算我爸爸用不上,其他的患者也可能可以用得上。”
希望只持续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八点,李悦接到电话,父亲被送往ICU进行抢救;两个小时后,又一个电话打来,父亲去世了。
没有最后一面,没有遗言,李悦就这样“告别”了父亲。
所有的事后手续都在手机上办理,她添加了一个叫汉口殡仪馆的微信号,在发送了所有的证明后,当晚父亲的遗体就被火化。
2月15日那天,武汉下起了雪,医院让李悦尽快去医院领取父亲的遗物,但恶劣的天气加上悲伤的心情,李悦已经走不动一步路。
她缓了一天后,才在武汉志愿者的帮助下,找到一辆电动共享单车,迎着悲伤的雨雪,她又一次去了金银潭医院。
未完成的告别
“我觉得她心里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之前我爸爸都会跟她联系,然后他们现在已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了。”李悦哽咽地说,自己还没把父亲过世的消息告诉母亲。
此前母亲想停掉营养针慢慢离去,但因为丈夫和女儿被感染隔离,她必须再坚持一段时间,再见上他们一面。
李悦自责地说,“我觉得这也挺自私的,我们想让她坚持到我们出去,能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在李悦捐献血浆后没多久,母亲所在医院的院区被征用收治新冠肺炎患者。医院护士告诉她,留在医院的非新冠肺炎患者会有交叉感染的风险,而且由于部分医护人员被调走,母亲的照料无法像之前周全,所以建议她把母亲接回家。
但李悦刚康复不久,在家也没法给母亲打针,只能将她继续留在医院。随后的日子里,母亲的营养针中断了,李悦给母亲打电话时,母亲的意识已不太清醒。
绝望的李悦一一给医生和护士打去电话,得到的都是无奈的回复,其他医院也无力收治癌症晚期病人。此时本应该一周更换一次的造口袋由于父亲的离去,已经两周无人更换,李悦更是心急如焚。
她只能到处求人,多次与医院沟通之后,医护人员2月17日深夜把母亲的止痛针打上。
2月18日,武汉市卫健委官网发布最新消息,公布全市非新冠肺炎特殊患者医疗救治医院名单,李悦母亲所在的医院被列为恶性肿瘤定点救治医院,她的营养针终于在当天重新打上。
然而护工告诉李悦,母亲的精神状态很差,说话只能嗯嗯啊啊,她担心母亲撑不了多久。而她目前还处于隔离期,小区被封闭,无法正常进出,她甚至都开始担心是否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2月20日上午,医生给李悦打来电话,由于母亲的情况十分危急,医生向李悦确认,母亲之前签下的不抢救通知书是否还有效。
忍着悲痛,李悦表示尊重母亲的意愿,让母亲安稳地离去,她不希望母亲再遭受病痛的折磨。下午,医院的电话再次打来——在父亲离去5天之后,李悦又失去了母亲。
当天,李悦带着一件中国风外套、白色裙子以及鞋袜走到小区门口。生前母亲告诉她,这是自己旅游时穿的衣服,她希望自己在离开人世的时候再穿上,就当是又出了一趟远门。
然而李悦的姑妈打来电话,老人在电话里哭着劝她不要再去医院,这个家庭已经失去了太多,她不希望李悦再出任何一点事。虽然满是遗憾,李悦还是答应了,她将母亲的身后事交给了护工,独自回了家。
家里还是父母离开之前的样子。每天早上,李悦会做做广播操。经过复查,她已经没有新冠肺炎的症状,但仍在咳嗽,做操有助于她恢复。家里物资充足,她喜欢做饭,心情会好很多。
每当胡思乱想的念头袭来,她会看看电视,看看窗外的景色。关于已经发生的厄运,她劝自己不要去想。
她说,父母已经离去,她一个人要养好身体,这是父母生前所希望的,也是身边的亲友所关心的。她还在期待雪停的那一刻,这样她就能走出家门,感受到春日的阳光,再去和父母好好地告别。
请别对着我的被子浇水

接连四天,预测天气的软件显示,武汉将有持久的阴雨。然而,眼前的雨还没下时,高强住的地方就湿透了。
他住在武昌区一个地下通道。2月24日下午2点多,通道里来了十多个人,他们接上水管,冲洗了整个地面。
差不多一小时后,冲水的人走了,高强下去“抢救”他的行李。
他的行李全湿了,包括铺地上的床单、被子,还有在两天前,“红十字会送的棉大衣”。他舍不得棉大衣,拿出来晒在出入口的铁杆上。
通道里住了7个人,他们滞留在武汉,又交不起钱住旅馆。
冲水的时候,眼看着被盖衣物要被淋湿,但他们不敢上前,因为“来的人穿着执法人员的制服”。
高强说:“现在是特殊时期,我们都能理解,但是我们这群人,哪怕在通道里住着,也比没有地方住在外乱跑要强啊”。
滞留武汉
高强在通道住了10天左右,他是来武汉务工的,在工地上做些零活。工地放假后,宿舍也清空了,但他不想回家。
做了一年,没挣到钱,他只想早点开工。
没想到,1月23日武汉“封城”。“这下真回不去了”,高强苦笑说。
他先是住在小旅馆,一天收费30元,但是饭菜越来越贵,“每天最少用掉100块”。他很快就住不起了。
他想了两个办法,一是退了房,露宿街头,省下的一天房费,能多换一些泡面。二是找工作,他猜想,现在的武汉,肯定缺少劳动力。他从汉口开始走,一路见到社区就闯,问人需不需要临时工?在路上看见环卫工,他也会问有没有工作机会?
“没有。”
“不需要。”
他不知道怎么来到地下通道的。高强说,他只记得腿走肿了,因为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腰快直不起来,但还是撑着继续走。到了通道,别人看他可怜,给了他一张床垫。
他就这么住了下来。
黄鹤楼景区的照明依然充足,灯光包围的古式建筑群,在日暮淡薄时分外好看,只是不见一个游客。2月24日下午6点多,我到了通道下面,冲水过后3个小时,水依然在地上流淌,水管被丢在了阶梯上。通道就在黄鹤楼公园的西门边,马路对面是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纪念馆。
通道是住不了了,他们只好在公园附近的小树林游荡。
方建“救”回了一个桶和一个包,那是他吃饭的东西,或者说“要饭”的工具。他是一个职业乞丐,从1998年开始乞讨。他是安徽阜阳人,今年37岁。
他右边的袖管空空荡荡,是在15岁那年,做手术截肢了的。医生说是里骨头坏死,“现在肯定能治了,但那个时候没有条件,也没有钱去治”,他说。
冲水的时候,方建在公园里游荡,不时凑上去看一眼,“他们那些人,接了水龙头,就对着被子冲”。
他的家当全在下面,但他不敢阻止,他说:“他们这群人,对我们做事,从来不讲理由。说实在的,我们都是下等人”。
另一个滞留者盛宽,和方建是安徽老乡。他也在武汉做临工生活,“封城”后无处可去。
老谭在这群人中年纪大些,经历也更曲折,他是在汕头打工,春节前要回到老家襄阳,但在经过武汉时被困住了。
老谭早先把钱都寄回了家,只按正常预计留下了一点盘缠,这下完全不够了。他给家人报平安时,家人说要给他打钱,但他拒绝了,“本来就没几个钱,自己能撑就撑过去”。
高强说,家里还不知道他在“流浪”,老家里有个70多岁的老母亲,幸好有亲哥哥照顾,但她知道了一定会担心。高强不忍对家里说。
可是,钱已经用完了。高强还问前工友借了200块,没过几天又花光了。他每天盼着武汉“解封”的消息,但在各种传闻中,日子一天天往后拖。
“再来一个月,我就真的撑不住了”,他说。
高强、方建和我交流时,老谭和盛宽拿着最后的泡面,去找医院接开水来泡,但在附近的医院,围起了路障,禁止他们进入。他们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在一家儿童医院接到开水。
高强和方建,则一包泡面也没有,饿了一整天了。
高强说,有个人开始在垃圾桶里找吃的,但是现在,只有医院的垃圾桶还有食物,“他捡了一份盒饭,别人只吃了一两口。我看菜色还不错”,高强说,但他不敢吃,因为害怕有病毒。
在垃圾桶找吃的这个人很年轻,今年27岁。他也在公园里,一个人远远坐在条凳上,他说自己去年9月来了武汉,一直没有工作,别的事他不愿意多说。
其实,他们很警惕外来的人。在我叫的5人份外卖送达时,老谭和盛宽却迟迟不来。我和方建转了一圈,在马路边找到他们,招呼他们趁热吃饭。但他们连连拒绝,说是吃过了。
盛宽吞吞吐吐讲出了原因,他担心又被拍照。他们遇见过几波人了,有的给他们留下点东西,立刻就狂拍照片,“我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正常工作,只是遇到困难时期,就给我们曝光出去,太丢人了”。
确定不拍照片后,他们才放心,把饭菜端起来吃。
高强对我说:“要不是碰上病毒,我们也不会住在通道,现在还被人追着撵了出来。我们也想早点开工,正常上班、赚钱吃饭,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吗?”
救援
住的地方没有了,高强担心真的下雨,他们会更加困难。
吃的东西也快没了,有钱也买不到。管理严格,小商店大多没开,超市又不对个人开放。他们现在有的食物,还是前几天趁早买的,以及部分公益人士的赠予。
高强记得,前后大概来了3拨人。
“第二拨人是2月21日来的,自称是红十字会的人,他们给的东西最多”,高强说,来的人给了他们一人7个口罩,嘱咐说每天都要戴着,还给他们发了垫子、被子,以及棉大衣——就是在3天后被淋湿的那些。每人还得了10桶左右的泡面。
第三拨人是民间志愿者,来的那天是2月23日,给了他们每人两盒盒饭。高强吃了一盒,留着另一盒第二天吃。
为了节省开销,他们习惯了每天吃一顿,还都是在晚上吃。方建说,过道里不许生火,他们只好在晚上悄悄做,下面条。白天就在公园里走走,晒一天太阳。
每天早上八九点有固定的人员会来给他们量体温、发口罩。但他们说,这批人只是做做样子,来了就给最近的人量体温,旁边的人就拍照。泡面也只给一桶,给的时候又拍照,“表明做了工作,剩下的人就不管了”,方建说。
他们怀疑,对通道冲水的人,也是他们叫来的。
究竟是谁?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他们最大的问题,是解决眼下的困难。
事情很快有了变化。
2月24日晚上10点,他们被人冲了水的消息,在一个志愿者群中传开。有人立刻组织起救援小队,在凌晨时分,六七人带着新的被子床单,赶到了黄鹤楼公园附近。
然而,公园里一个人也没有。根据线索,志愿者在另一个通道找到了人,是方建和盛宽两位老乡。他们得了被子,有位独立纪录片导演提了一大袋零食,坚持让他们收下了。
下午才抱怨过拍照的盛宽,这次没有拒绝镜头,“我这个人分得清好坏,你们一片好心,我就无所谓了”,他解释道。
纪录片导演是个年轻女孩,她盘腿坐在过道,和他们面对着面。她准备了自己的床单,和他们一起,在通道里过了一夜。盛宽终于打开了话匣子,笑着讲述他的故事。沉默的时候,导演的一位男性同伴突然唱歌:“把我的悲伤留给自己,你的美丽让你带走。”盛宽很是捧场,拍手连叫“好,好”。
遗憾的是,高强、老谭等5人,始终没有找到。天黑以后,他们就收拾东西,各自找各自的“床”,没人知道在哪儿。
幸好,在这一晚,依然没有真的下雨。
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2月25日下午,我在黄鹤楼公园找到了高强。他昨晚在桥下睡了一夜,还好天气暖和,他的外套勉强够用。后半夜时,路上的响动吵醒了他,他就去了一趟江边,把棉大衣重新洗了,预备晾干了穿。
“可惜呀!”他直叹气摇头,中午的时候他摸了下衣服,感觉快干了,就在桥下补了个觉。但睡醒起来,棉大衣不知被谁收走了。
他又是一天没吃饭,回到了公园闲逛,其他几个人也回来了。志愿者获得消息后,立刻开始找被子,把昨晚漏掉的4个人补上。
在这一天,官方发布了新政策,“对因离鄂通道管控滞留在湖北、生活存在困难的外地人员,由当地政府及有关方面提供救助服务”。也就是说,他们可以获得官方的救助。
只不过,政策暂时还没落实。方建说,他遇到过一次管理人员,但不是问他要不要救助,而是提醒他这里不能住,叫他走开。
就算政府给他安排地方住,他也不想去,作为职业乞丐,他很排斥接受救济,因为在2004年时,他在浙江被收容过。“关了我几天,吃吃不好,住住不好,还让我交了300块钱。”
老谭也遇到了管理人员,他回公园的路上,有3个穿制服的人叫住他,对他说现在有了收留场地,问他愿不愿意去。老谭回答说:“不用了”,赶紧离开了他们。他告诉我,他主要是担心收费问题,其次害怕去了被感染。
他们还是愿意在公园,可以散步、晒太阳,同时远离人群。只是住处不好找,早上10点左右,通道被人用铁栏围起了出入口,里面的东西都清空了。
这天下午,公园里又有新成员。他背着大包,提着一个袋子,穿得整齐干净,他是刚用完了钱,不能继续住酒店了,所以到公园里来。他从浙江过来,别的事也不愿意多说。
下午5点左右,我叫了一单7人份的外卖,过一个小时才送达,他们很快吃光了。然而,重新找的被子,需要志愿者一处一处拿。天黑了,气温明显下降。
晚上8点28分,志愿者魏哥到了公园,把被子给了他们。高强等人连连感谢,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要赶紧找今晚的住处。没过一会儿,一群人就散了。
在公园附近的路口,我又遇见了那个翻垃圾箱的小伙,他带着全部行李,看起来非常疲惫。他说,他找了两个地方住,但都被人叫起来,把他撵走了。他不愿意再说话,朝着长江大桥的方向走去,路口一转不见了。
晚上9点过,高强终于找到了一个新的过道,他准备下去看看。其实,盛宽和方建就睡在这里,因为这个过道很偏,暂时没有被注意到。高强有些高兴,他说:“今晚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他下去后十多分钟,一个穿保安服的人来了,往地道里看了一眼,抽身走了上来。他对我抱怨说:“这群人叫也叫不走,又住到这儿了。现在明明有政府收留,包吃包住,他们还不愿意去。”
他是对面广场的工作人员,据他说,红十字会捐的物资,是他上报后送来的,前两天冲洗通道,也是因为他的上报反映。“没有办法,他们不愿意走,但过道不能住人,这是规定”,他说,这个通道还是不能住,等他明天再报上去。
(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