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庚子国难”,其实都是不讲真话的恶果
作者 | 周淮安
壹
2020年初,农历庚子年,一场大疫席卷中国,举国震动。
焦虑、恐慌、无助、愤怒,甚至祈求上天,这都是人之为人的正常反应。
不少人对此深信不疑,还列举历史上每逢庚子年都发生“国难”作为例证。
勒庞在《乌合之众》中说:“群体相信一切不可能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合逻辑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合情理的事情,相信一切不存在的事情,但唯独不相信现实生活的日常逻辑。”
如果放宽历史的视界,回归现实生活的日常逻辑,我们就会发现:历史上庚子年国泰民安的时候居多,近代以来的“庚子国难”与天干地支之间没有规律可循,跟老天更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们可以看下1840年以前,即近代以前的庚子年:
1780庚子年,乾隆四十五年,正是清朝鼎盛时期。
这个庚子年太平无事。当年正月,乾隆开始第五次南巡,其间江浙上演迎銮大戏,时人记载说:“一种雍熙气象,为千古所希有,真盛典也。”
1720庚子年,康熙五十九年,为清朝国力上升时期,文治武功均有建树。
这个庚子年没有大的天灾人祸,仅山左东三府(登州、莱州、青州)发生水灾,直隶保安、怀来及山西蔚州等处地震。
真正的大事件是,清朝第二次派兵入藏,驱逐了侵藏三年的准噶尔部,加强了中央政府对西藏的管理。
1660庚子年,顺治十七年,此时清朝统治基本稳固,郑成功以厦门为基地与清廷在东南沿海拉锯。
这个庚子年比较平淡无奇。对于清宫剧爱好者来讲,唯一的“大事件”是顺治爱妃董鄂氏病死,顺治痛不欲生,给穿越过去的现代女性提供了机会。
当然,我们还可以继续往前追溯,证明所谓“每逢庚子出大事”完全是个伪定律。
贰
纵览1840年以来的庚子年大事件,其实与天没关系,都与人有关系,与不讲真话、不敢讲真话、不愿听真话的人有关系。
1840年庚子年爆发的鸦片战争,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也是教科书上的“国耻”。
历史学者茅海建在其代表作《天朝的崩溃:鸦片战争再研究》中,为我们展示了一个谎言的世界:整个鸦片战争中前方统帅没人讲真话,无人不撒谎,作为最高统帅的道光皇帝,其实是在谎言中作出决策的,就像自己跟自己的影子在战斗,而不是英国人。
被道光给予厚望的“靖逆将军”奕山,就是一个敢于撒弥天大谎的爱新觉罗子孙。
奕山抵达广州后,被英军打得一败涂地。最后从英军炮口下花6000万“赎”回广州城,并同意英国人全部条件,英方暂时停战。
这样的一场惨败,奕山却给道光报告:清军完胜,英军举白旗乞和,击沉、焚毁英国大兵船2艘、大舢板船4只、小艇舢板十余只,英军溺毙者不计其数。
实际情况是,奕山想学《三国演义》火烧赤壁,组织兵勇以火船夜袭英国舰队,结果还未靠近即被击溃,英军无人伤亡。
精彩的是,深谙“天朝上国”心理的奕山虚构了一个细节:英军头目在城下“免冠作礼”,恳请“大皇帝开恩,追完商欠,俯准通商。”
奕山把自己交的6000万“赎城费”说成是欠英国人货款的“商欠”,给自己解套,并称这是英国人被打服后的恳求。
道光皇帝的面子得到了极大满足,遂下令:既然性情跟犬羊一样的英国蛮夷已经服输,那就恩准通商同时赏还商欠吧,以显示我天朝的宽宏大量。
奕山一看谎言生效,又紧接着上奏加个漂亮的尾巴,声称“英夷”听宣后,感恩戴德,“声言永不敢在广东滋事”。
翻译成现代汉语相当于洋人竖大拇指说:厉害了,我的清!
虚构的“广州大捷”使奕山被朝廷封赏,广州的大小官员也跟着受赏或提拔,大家结成了一个“谎言共同体”。
因为奕山在奏报“战功”时,还一口气保举了“有功之臣”共554人,几乎囊括广州所有官员。
最终,奕山的谎言因英国人进攻厦门被拆穿,道光大怒,将奕山停职治罪,圈禁在宗人府。
也许有人要说,由于双方实力悬殊,即使当时清朝官员不欺上瞒下,鸦片战争的结果也是战败。
结果虽然一样,但如果身处一线的官员都敢讲真话,睁眼看世界,清廷也许就能早点意识到:面对的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谓的“英夷”是一个新型的海上帝国,与过去的所有对手都不同。
如果吃一堑长一智,那也算学费没有白交,但清廷后来始终在同一个坑里跌倒。
由于大家都不敢戳穿“天朝上国”面临的危机,直到第二鸦片战争英法联军攻占北京,清朝统治者才逐渐意识到这种变局,这一晃20年就过去了。
叁
第一次鸦片战争60年后,1900年庚子年是中国历史上惨痛的一页,八国联军攻占北京。
后来签订《辛丑条约》赔款白银四亿五千万两,每个国民人均赔款一两,以示侮辱。
这起被称为“庚子国难”的重大事件,其“青萍之末”起于对一次群众运动的认识和判断。
神助拳,义和团,只因鬼子闹中原。
拆铁道,拔线杆,紧急毁坏大轮船。
大法国,心胆寒,英美德俄尽消然。
洋鬼子,尽除完,大清一统靖江山。
19世纪末,一场“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运动在山东、直隶至京城都陷入狂热。
整个华北大地上,中国历史上你能想到的怪力乱神都下凡了:从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孙悟空到关二爷、赵子龙……
义和团大师兄、二师兄四处设坛做法,“升黄表,焚香烟,请来各洞众神仙”。
这些土生土长的“中国队长”是来拯救大清的,准备横扫美国队长、蜘蛛侠、钢铁侠、超级赛亚人、奥特曼,干翻美帝、英帝、法帝、德帝、日帝等11个帝国主义。
此时,因废黜光绪未果,慈禧太后痛恨列强干涉内政,也想利用“爱国群众”找洋人出气。
于是,慈禧派军机大臣兼顺天府尹赵舒翘到涿州,调查义和团“刀枪不入”的真假。
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有见识的官员,仅用了一天时间,赵舒翘就明白这些都是魔术一类的骗人把戏。
但是,大学士刚毅、端郡王载漪等重要人物都力主义和团“神功可恃”,不断给赵舒翘施加压力。
赵舒翘也明白慈禧本人倾向于利用义和团来灭洋,于是他回京复命不敢讲真话,又不敢完全撒谎,只好含糊其辞,不敢明确表态,只是在慈禧面前表演义和团如何“发功”。
在刚毅等人影响下,慈禧认为赵舒翘的调查结果是义和团“可恃”,并下定决心。
在准备与西方列强开战前,历史还给了清廷一次纠错的机会,清廷召开御前会议,讨论战与和的问题。
总理衙门大臣兼工部左侍郎许景澄,曾在法、德、奥、荷、俄任驻外公使多年,是一个懂世界、有见识的外交家。
当着慈禧、光绪的面,他强烈反对利用义和团攻打外国使馆,声泪俱下地痛陈开战严重后果:
闹教堂伤害教士的交涉,过去办过。至于杀使臣,烧使馆,即使国际上亦罕见此种成案,不得不格外审慎。
忠言逆耳,慈禧已决心“与万国开战”,遂将敢于直言、反对开战的大臣许景澄、袁昶、立山、联元、徐用仪处死。
开战的结果,清廷惨败。慈禧、光绪西逃途中下令镇压义和团,与西方乞和。
一年后,清廷为许景澄等五人平反,称之为“庚子五忠”。
此前,在西方列强的要求下,清廷已将支持义和团的主战大臣处斩的处斩,流放的流放,赵舒翘作为“祸首”之一被赐自尽。
谁讲真话谁先死,讲真话的比讲谎话的死得快,大清焉有不亡之理?
肆
距我们最近的一次庚子年是1960年。
我主要是读明清史的,现代史不擅长,所以那一年的情况就不细说了。
大家可以参考2011年中央党史出版社正式出版的《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二卷(1949年-1978年),对这段曲折岁月有详述。
唐德刚曾经提出,中国现代化转型是一个“历史的三峡”,虽然大势所趋,却会反复曲折。
我们似乎总在三峡里打转,走不出某种循环。
回到眼下的“庚子之疫”,始发地正是长江冲出三峡后的江汉平原。
希望这是一个契机,走出“历史的三峡”的契机。
讲真话,是一个国家和民族最重要的品质。
我们每撒一个谎,就欠真理一个债。
而这债,迟早是要还的。
许亿:实话实说的下场
不是跟风,昨晚上也在自己的社群里发了一句话:之所以愤怒,是因为无能为力,之所以怯弱,是因为心存侥幸。我个人觉得,这句话足够代表我对这一刻混乱之所以发生,所能解释的唯一因果。没有人无辜的。因为大家都在将就!
好吧,还是谈别的。
中国的文化传统注重家庭,所以讲人情。但凡事一讲人情,也就往往容易言不由衷。清代的时候,一个翰林好不容易放到地方做官,结果发现,他的上一任官员不但把银子都贪完了,还欠了很多积债给下任官员去还。这个翰林千里做官不谈只为发财,现在银子一毛拿不到,自己为做官欠下的亏空不但还不上了。还有官场上的那些孝敬还是一毛也少不了的。也是逼得急了。这个官员居然立刻回头告京状,要举报前任。这么一搞,全官场的人都视此人为敌。虽然是前任吃干抹净。但这位翰林更坏规矩。应该人人鼓而攻之。
前任做的不对。后任就应该另辟蹊径。就是不能破罐子破摔。一旦破罐子破摔,那所有的不对,就是后任一个人的不对。有人说,这位翰林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寻求朝廷的制度,国家的法律解决问题。但这就不对啊。我记得吴思先生于是发明了潜规则这句词。潜规则才是天大的规则。
明规则是用来提防问题的发生,抑或用来解决问题。潜规则则恰恰相反,他是用来包容问题的。潜规则的哲学是,无论如何提防,问题总会发生,而且总不会得到妥善的解决。所以不如容纳问题,如何容纳问题呢,就是把问题放在哪里,不要去碰他,绕道前行。大部分时候,问题会自己解决。比如缴纳银税中发生的很客观的损耗问题,却形成了银耗这种明明白白的贪污。问题当然越来越大,但真要搞到大了,也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成为大家的共业。既然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何况又不是现在的事情。又何必把自己搞的焦头烂额呢。等到洪水来的时候,淹死谁还不知道呢。
明明可以汇报的问题,却一再压制下来。不要一惊一乍,有城府的官员会以慢一拍的态度去看待事态发展。官场上历练,是讲究屁股能不能沉得下来的功夫的。所以我们去有些部门办事,看到办事人员慢悠悠的态度很恼火。可是对方倒未必是就想怠慢你,而是,人家在培养自己稳得住。
不幸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几乎都是为着做官而去的。楚王好细腰,民间多饿死。领导影响这个社会的趋向。而知识分子影响这个社会的行为。所以这种文化,又几乎是全民的恶习。比如机关门口的保安,领导的司机,乃至一些为人父母。
可是中国文化明面上又是很讲诚信这些东西的。看上去似乎与潜规则很矛盾。但中国人就是很能耐,把这么多看上去很扭曲很纠结的东西都融合了起来。以致人们几乎是不以为意的。柏杨说的酱缸文化,过程很恶心,但结果很滋润。因为之后的滋润,也就忽略过程中的呕心。习惯下来,安之若素。
好吧,我读闲书读出来的感触,也是现读现写的。
周作人说他的祖父介孚公是一个奇葩。有多奇葩呢。从他身边人说起。
浙江乡试,因为介孚公与主考官在官场上有些相识。所以乡间亲友就凑了一笔银子妥介孚公送去主考,买通关节。介孚公就去苏州与主考见过一面后,让自己的随从徐福给送银子去。恰好那天,副主考也在。主考副主考都在一条船上谈事。主考识趣,碍于有人在场,接过夹着银票的信封后当下并不吱声也不打开。哪里晓得徐福这个奇葩。看大人不声不响,竟然大喊大叫起来,说你收我银信为什么不给回条。
这么一喊,事情岂不穿帮。
介孚公于是落罪。
清代的科场案是很严重的罪过。但到晚清的时候,已经稍微松懈下来。于是负责审案的苏州府知府还想替介孚公谋脱罪之法。学得宋江江州那一出。说介孚公是一个神经病。
哪里知道介孚不答应,公堂上说自己不是神经病。还历数过去某某也是这么干的为什么没事情。自己不过是照例来一下而已。这么一说,事情也就无法缓解了。于是被判斩监侯。
送钱拿个回条倒也无可厚非,但好歹也要有个眼头见识。至于人家救你被说成神经病也该忍受下来将计就计。但这种内心的不羁容不得自己哪怕受到一时的委屈。甚至不惜咬前人以共罪。所以周介孚压根就不是官场上混的人。
周介孚不算正直的人,但一定算是诚实的人。但官场看中品行一点不是诚实,而是圆熟。因为传统政治中如何人浮于事才是真正有用的本事。绝不同于现代的责任政治。做不好就要负责。传统政治,让领导不快活,才是下台的首选要素。周的下人连眼头见识都没有,自己更是一点委屈也不能受,所以哪里是当官的材料。
当初,周介孚中进士,吉报一路敲锣打鼓穿城而过,喜气洋洋的到了周家。哪里知道,周介孚的母亲却在后堂里大哭。人问其故,她说这是一个“拆家者”(败家子)。
因为周母觉得呢,这个儿子不会当官,因为当官要赚钱。不会赚钱当然就要败家。
周后来买官纳妾,确实花钱不少。在京城做官,每逢节日托人送点火腿什么的送回家孝敬母亲。周老太太却骂,要这些作甚,不如寄回些银钱实在啊。
什么叫有用的诚实呢,我觉得周老太太才是。
倒是周家的子孙,比如鲁迅,真是有乃祖的做派。一个都不原谅。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他好在活在一个不需做官也能生活的时代。他表达意见又不需要在那个泥淖的历练。他不怕得罪同胞。那个时代的中国积弱之极,所以生怕不被得罪,因为不由此不足以自我警醒。
当然这种警醒有用吗,不见得有用!后来的人宁愿学鲁迅的刻薄,也不愿意深究他的洞察。何况,我们还突然的富裕起来。沧海桑田,不能自已。
于是呢。怀念只是一种状态。而思考却成了稀缺。以我们同胞的聪明,谁还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眼看穿的东西,其实也就不必摆明了吧。
所以呢,虚拟世界的情绪是众志成城,现实中的作为却是以邻为壑。
何必这么自讨没趣呢。
好吧,作为结束,我为什么觉得周介孚是一个奇葩呢。
介孚公有一个忘恩负义的朋友,死后忽然梦中来见,身穿大毛的皮外套,对介孚公说:“今生不能报答你了,只好来生再图报答。”这次做梦之后,介孚公每回吃肉,总有点疑心是这位朋友报的恩。
周作人说鲁迅和乃祖很像,主要是滑稽这部分,他于是把这个故事讲给胡适听。胡适听后,觉得“这种滑稽,确有点象鲁迅。”鲁迅的幽默,总有一种让人倒吸一口凉气的快乐。
对于痛恨的人,我恨不得吃他的肉。
我能不能吃他的肉,当然不能。但梦里做做都是无妨的吧。
既然梦里都做了。我说说也是无妨的吧。
我说说而已,听众你一笑置之。
至于那个仇人,他安之若素,毫发无伤。
重要的是。
我们都相安无事,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