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当年看母亲看病也挺随意的。远近邻居来问病,母亲有时脉也不瞧,就让我给包两包药,这给我留下看病这事挺简单的印象。如今我明白,这不是看病简单,而是对病人的熟悉,这正是西方施行的家庭医生的优点。
今年的体检过后,一同事举着心电图,大呼小叫地到我办公室说得心脏病了。我一听就紧张,不是紧张她得心脏病,而是怕她大动干戈地治病,她的身体维持着一种很脆弱的平衡,任何治疗措施都会打破这一平衡,使她真正致病。心电图显示她心脏供血不足,可她最近也没失血,怎么会突然不足了呢?如果这一气血不平衡现象不是因为血不足,那就是气相对足了。
这让我联想到单位最近搞的文体活动对这个从不运动的人来说是有点吃不消了。但我不能说是这个原因,不然她更要拒绝运动了,我得找别的原因,我问:“你最近大量吃大枣了?”她说:“是啊,每天半斤,吃了一箱了,是大枣吃多了?”我告诉她停吃大枣,注意休息,一周后再去做个心电图。另一个同事拿来化验单,说胆固醇升高了,我问他最近吃什么了,问出他吃了一箱鱼子罐头。我说,你的胆都摘除了,你还吃那么多鱼子怎么能受得了?别吃了,停一周再去化验看看吧。后来两人去检查都趋于正常了。
如今我们都习惯把疾病看成是从天而降的灾祸,把寻找病因当成是医生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其实大部分疾病我们都能顺藤摸瓜自己找到原因的。我一个朋友的孩子在外地读书,有一天校方突然打来电话说孩子瘫痪了,当地医院治不了,校方正用救护车连夜送往省城医院。朋友两口子吓傻了,也乘火车往省城赶,半路上打电话告诉我这事。考虑他两口子没什么亲属,又慌了手脚,怕误了孩子的病,我乘下一班火车也赶去了。
动用了省医院各种高科技手段,什么检查都做了,就是找不到病因。校方说是因为军训淋了雨,孩子上了床 之后就全身麻痹,不会动了。我看孩子不烧、不肿、不疼的就问孩子和同学有没有过身体激烈碰撞?他想了想说有,他正跑着,和迎面跑来的一个同学撞到了一起,那个同学倒了,大家去扶倒下的同学,他被撞到一棵树上站住了没有倒,当时有全身麻木的感觉。我去找医生把这个情节告诉他们,他们又来详细询问一番,然后请来一位女博士为孩子针灸,针了二十多天后孩子就痊愈出院了。女儿曾说,在西医院的神经内科,中医出身的医生比西医的有优势。
早年,我对母亲的生活方式是持否定态度的,认为她不在主流社会,没有社会地位和社会名望,单纯、幼稚,不了解社会,缺乏社会经验……可当我在社会中走过大半生后,我却基本否定了自己的社会价值。
近日,一个朋友把他大学刚毕业即将走上工作岗位的儿子领到我这里,让我给上“政治课”,告诉他社会的潜规则……女儿小时候,每当我向她提出一条要求时她就要问我为什么,每次我都回答她,不是我要求她非如此不可而是社会要求它的每一个成员都必须如此。
我们都在适应社会,并认为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也都是正常的,好象不如此就不能生活,不如此就不是一个社会的人。可装了一肚子社会经验的我,回过头来一看,这些世事通达真的是学问吗?如果没有母亲比照,我丝毫不会怀疑我的做人经验是学问,前几天参加一个业务研讨会时大家还专门谈到这些经验的价值是宝贵的。
可母亲的一生,既无社会经验,又不懂社会规则,甚至连一点自我保护意识也没有,但她却生活得从容不迫,舒展大方。便是在文革形势最严酷之时,父亲被揪斗,被殴打,而成分是地主,又开着个体诊所的母亲却没有受到一点点刁难,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么?社会经验真是必须的、有用的么?
如今想来,母亲的生活也是社会化的,而且是真正的社会化。她行医,但不挂牌,也不做广告,靠的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社会各个阶层,各个年龄段的人都来找她。母亲相当于邻居们的家庭医生,母亲的诊所相当于现今的“社区服务站”,母亲与人们的关系能说不是社会关系?母亲与人们所构成的社会能承受文革这样的冲击,而我们在社会中收获的却多是世态炎凉。对比母亲,我的社会经验又有多少价值,有多大必要呢?
我之所以支持女儿学中医,也是不想让她象我一样学了很多社会经验,动用了许多聪明才智却只是为了能在社会上立足,其实人生完全可以不需要这一套,可我年轻时却把这作为一门学问来学,以为这是真知。
母亲只致力于中医就可以在社会上立足,她不懂什么经营理念,什么人际关系……她没有被人骗过,被人讹诈过,没有过医疗纠纷等麻烦事。母亲所处的社会关系是真实,稳定,自然,安全的,她是真正植根于百姓。所以,,母亲从未感到世界是复杂,危险的,从未感到人心是险恶的,这使她保持了天真,单纯。无论我父亲怎样为母亲分析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母亲总是混然无觉,毫无防范意识。而我却觉得父亲说的很对,热衷于不断装备自己,并活到老学到老,可到头来却发现,如果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不是建立在人性的、自然的基础上,那么我们即使终生致力于防范也未必能获得安全感。
母亲终生用自己的本事帮助别人,也终生获得别人的帮助。她与人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金钱关系上,有钱的人来看病是自觉交钱,没钱的人,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自己来更没有要钱的理。便是听说谁病了,还要派我去探视,不仅送药上门,还要送些水果点心。我说过母亲一生拜过三个师傅,她告诉我,第一位和第三位师傅不贪财,但第二个师傅就有点重钱,也很有一些钱,结果害得儿子抽大烟死了。
母亲没有留下钱财,她的吃穿也不比别人好。经常有人给她送礼,那时的礼物多是水果、点心、罐头之类的,可母亲从不允许我和弟弟们动。记得因为母亲不允许大弟弟吃一块点心,奶奶心疼大孙子还骂了母亲,然后上街给我大弟弟买了一个烧饼。我总是替母亲把这些东西分送给各家各户的老人。在我成人 之前,我没有吃过一个完整苹果,总是与人分享,一块四分之一的苹果,能被我用前门牙刮上好久,十分美味。
由于少年时挑水、担柴,过于负重,造成我脊柱侧弯,用X光看是S形的。
我调侃说,歪脖树也是树,歪着也能活,要是把歪脖树整直了,会要它命的。
十几年前走路时被迎面而来的一个彪形大汉猛地撞了一下,当即贴在墙上就不会动了,
站着缓了好一会才慢慢蹭着回家去,至此,左半身就不灵便,尤其是左臂麻痹、无力,
随之失去了痛疼感、温 度感等感觉。我认定是那一撞,把我本来就已改变生理弯曲的颈椎给撞出毛病了。
看别人治疗颈椎病效果也不好,加之没有时间看病,这一拖就是六、七年。
有一次在医院抽血,护士 是个新手,连扎三针没回血,就有些慌。
我劝她别急,慢慢扎,说我这条胳膊不疼,,她不要有压力。
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医生就批评我说:
“你这人太嘎咕了,她给你扎不上,本来就慌,你用这种方式挖苦她,不如直接批评她。”
我大呼冤枉,申明我这条胳膊真的是没有疼痛感,跟一条木头胳膊差不多……
医生奇怪了,问是什么病?
我说是颈椎病。医生说,笑话,你们这些病人就能自己乱起病名,颈椎病怎么是这症状?
他便给我做了一番检查,断定我是脑袋里长瘤了,让我做CT。
那时做CT很贵,我不肯做,反驳他说:“这瘤子是突然长在脑袋里,又六、七年不再长大?”
他觉得我这话有道理,于是说,这么着吧,你别在咱们这里检查了,我就是这的最高水平,你去找专家看看。
他给我写了一个人名,让我到另一个城市去找一位神经专家,回来把诊断结果告诉他。
半年后,我出差时顺便找到这位专家,他的诊断是:脊髓空洞。
陪我去看病的朋友问,能治么?专家笑说,听说好象有人能治。我一听医生这语气就知道没希望了。
朋友又问: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医生说,瘫痪呗。朋友还要问,我她拉出了医院,我说,你还问啥呀?
没看出来这是没法治的病么?此后,我就常作瘫痪后的生活打算。
到了前年冬天,我的左臂出现皮肤溃烂,肌肉萎缩,指甲坏死,继而手指不能并拢、伸直,呈爪样手。
朋友们看了无不挽惜:可惜你漂亮的手了,这下不能参加 “玉手大赛”了。
女儿给我针灸,告诉我她们学校神经科的教授说,这种情况只能维持,不可能逆转。
我心理也明白,这病只能拖延,不可能好转。
看着我的“玉手”一天天变成了禽样的“爪”,我拿出一副接受科学真理的大无畏气概。
有一天,因朋友有病我领着去找女儿的师傅看病。
女儿的师傅看到我的手问起,他便要求我服药医治,说着就给我诊脉、开方。
我笑道:“也行,我这也算是疑难杂症了,你就拿我做试验,探索一下这不治之症怎么治吧。”
女儿的师傅当即就不高兴了:“这怎么是拿你做试验呢?中医从不认为什么病就是绝症和不治之症,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对症了,没什么病是不可逆转的。”
我虽不指望治好,但出于延缓病程的考虑,我答应吃他的药。
他让我把药打成散剂,我嫌散剂吃着麻烦,就用蜜做成了丸,一天吃两丸,心想,这么大的病,
一天吃这么两丸草药能解决啥问题?这药断断续续吃了一年,手臂的萎缩不仅遏制住了,
失去的肌肉又大多回来了,而且手指能伸直,并拢,现在我练着又能打跳西班牙舞用的那种响指了。
有人讽刺说治疑难杂症是中医最后一块遮羞布。
我想,现代医学认为是不可逆转的病到中医手中能让其逆转,这能不让人有时觉得中医神奇吗?
对此,女儿解释说,这神奇本是不存在的,一百年前,不管中医治好了什么病,人们都觉得是应该的,
没什么神奇的,倒是对比着觉得西医神奇的不得了。
如今,是西医判定有些病是绝症和不治之症,可在中医的经典中对这些病可能早有论述,
在治法上中医也是有章可循的,何难之有?
我笑道,这么说,中医的神奇还是西医给封的了?
女儿说,正是,没有中西医对比哪方也不神奇。
让女儿这么一说,我又坦然接受我的“爪”子变回了“玉手”。
女儿的师傅每日钻研中医经典,在他眼里我的病就是“偏枯”,而不受脊髓空洞这个病名的影响,
他开方给我调养气血,疏通经络,而不去想什么脊髓病变。虽说我的胳膊是受脊柱神经控制,
但我在现在颇为自如地伸展左臂时不由地想,上级当然是领导下级的,
可这下级的手臂活跃了是不是也对脊髓上级产生积极影响?
女儿师傅性情的清高使他与主流思维拉开稍许距离,得以保持了中医的一些特质。
虽然他在给病人看病时也常用西医的名词和病理解释,
那是在用科学武装自己,为了便于与病人沟通、交 流,骨子里他还是个中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