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夜

本帖于 2019-12-23 16:49:51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回答: 惠津,这个女人心理一定很强大七彩奶油2019-12-22 13:13:32

红夜

彩虹 5月前
 
 

红夜

 

 

    在关中平原到西北部山区的过渡地带上有许多高低不一的无名山,这些山最高的也不过三四百米,一些山势较平缓的被人们平整了来种粮食。王桂珍十四五的时候就来过这里参加平山劳动,也是因为那些日子在这大山里的潮湿地面上睡觉,才落下了腿疾。如今,这可成了她心头最大的烦恼。还有一些山,山势陡峭,平整起来太费心力,就留给杂草野树去占领,也成了野生动物们栖息藏身的好去处。所以偶尔会看见山周围有些猎户扛着长长的土枪上山狩猎。

 

王桂珍的父亲就常来这里打野兔、山鹰或者别的什么动物。王桂珍听父亲说以前都有狼这样的猛兽来此,不过,自从周边村子装上喇叭以后,狼就销声匿迹了。这样,到了秋收季节,方圆几十里的孩子才敢来这里打山枣,爬上柿子树摘那野生山柿子。王桂珍也来这里摘过枣子,不过她不和村里的孩子结队,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去,或者喊上三妹。她怕村里的孩子们又要给她起别的外号,或者嘲笑她有些跛的腿。

 

王桂珍的家在靠近盘山公路的那座山的半腰上,不止她家,她们村几十户人家都是这样围着山腰住的,大概因为这,她们村子才叫做半坡村的。王桂珍虽说在这里出生长大,可是王桂珍不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十一二岁时,父亲带她去过的他的老家—周家庄。其实王桂珍也就只去过那一个地方。

 

王桂珍她父亲本姓是周,王是她母亲的姓,因为爷爷奶奶没生儿子,所以就留了她母亲没外嫁,从几十里外的周家庄招来个外姓后生倒插门。这姓周的后生家里兄弟太多,粮食紧,养不活人,娶不上媳妇,所以就和王桂珍的妈各取所需,组成了一个家。这可真是一个大家。王桂珍有三个弟弟,一个姐姐,还有俩妹妹。今年,她已十七了。

 

时值盛夏,这日午后,她给弟弟妹妹们洗完衣服,一个人坐在沟底的涝池边就发起了呆。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上映出王桂珍的影子来。可是看到水中自己不漂亮的脸,她无比恼恨地伸出双脚,三两下就踢乱了眼前飘着几缕皂荚泡沫的水面。水花四下飞溅,她忽然听到这河沟上头有人在喊。“吆,是瘸女子打水呢,我还以为是有人在玩天女散花!”喊这混话的是村里的几个男娃娃。

平日里他们就经常这样取笑她,取笑她满头自来卷的头发,取笑她那两颗几乎重合在一起,又向外呲着生长的门牙,但更多时候他们都嘲笑她微瘸的右腿。他们从来不叫她王桂珍,而是直接称呼她“扳呲牙”“狮子狗”或者“瘸女子”。这是贫瘠年代,山村孩子们唯一的乐趣。她无比烦躁地用拳头捶打着自己不太灵便的右腿。面对外来的伤害,她无能为力,只好在心里无限恼恨起母亲来。

 

如今就因为这,一直都没有媒婆来给她说亲。她在家里七个姊妹间排行老二。比她只大一岁的大姐前年经人介绍跟宝鸡市一个送信的工人结了婚,三妹今年初也和柳林镇上一个泥瓦匠订婚了,眼看平日里跟她一起割草放羊、推磨洗衣的女子们一个个订下了人家,王桂珍心里说不出的苦。不过,大多时候她还没工夫思量这些苦事,因为她的母亲每天要塞给她做不完的家务。

 

早上天还麻黑,要去上学的弟弟妹妹们都还没听到学校的起床铃声,她就被母亲叫起来,背上半袋粮食,往场边的碾盘上走,她也懒得用车拉,因为山区路不平,车拉反倒没背着省力。到了场边,她就咕噜咕噜推着磨石转圈,她常搞些偷工减料的事,比如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藏上一些粮食,或者把要装在袋子中间的部分磨得粗疏一些。她也就只敢使这点坏,若说完全甩手不干,那她是不敢的,想想母亲手里的斥责和她手里的笤帚把,她就吓得浑身哆嗦,立即乖乖干活。

她推磨一直推到太阳升到磨盘旁那棵大杏树顶上,才能背着磨好的红红的高粱面,黄灿灿的玉米面,偶尔也有白花花的小麦面回家。她回家洗洗头上、脸上的面粉,随便扒拉几口饭,又得去牛窑里牵出老黄牛和小山羊,再背上个比她还高的背篓上山。到了晌午时分才背着一背篓青草下山来。同样的,她也会在背上的背篓里施些手脚,好让背篓显得丰满些。她回来,在门前的核桃树上栓好牛羊,再到牛棚里放下背篓,然后在厨房门口给牛饮水的水槽里洗自己刚刚割伤的手。

山上的草丛里有树枝石头是很正常的,镰刀被树枝和石头顶到,割到手上、脚上、腿上,鲜血直流这样的事情在王桂珍的生活中也正常,几乎隔个三两天就发生一次。遇上了她既不哭不闹,也没地方去撒娇。摘几片树叶子擦去伤口的土,那另一只手使劲压几分钟,血止住了又继续割草。晌午回家来洗去干了的血迹,下午照常下沟底去洗衣服。就像今天一样,她中午留在手上的伤口此时已被皂角水洗的白嫩嫩的。疼么?好像很少有人问过她。除了她。

 

每当她饥肠辘辘地回到家,钻进厨房,遇上冰锅冷灶时,从不远处的窑门口传来的那声温柔的呼唤。

   “桂珍,来,今天在婆这里吃饭。你妈又不知道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到哪里游门拜四方去了,你爸打猎也没回来,你来,今在婆这吃饭。”

那住在对面窑里的奶奶,是她出嫁前唯一的温暖。她也是在整个家里唯一会维护王桂珍的人。有一次王桂珍听见奶奶这样训斥妈妈:“你心咋能这么狠的,你看这二女子长这么大,你给娃操过啥心吗?在你那炕上怕是没过过几个夜吧?你把娃一生下来就扔在我这里,两口子一出去就是六七年,等你回来就叫娃长工一样没黑没明给你做这做那。手心手背都是肉,其他娃娃多少都还念了几年书,这二女子斗大的字也没识得几个,你看娃这么大了,怕是没穿过你给做的一针一线吧,连你那金贵的针线篮子娃都怕是没碰过吧?就说如今,你咋忍心让这么瘦弱个女子娃到那深山里头去?”从那以后,王桂珍这才明白母亲对她为啥没有大姐那么亲。

不过,奶奶那次对母亲的责骂全然没起作用,最后她还是顶替大姐进山劳动了,否则她的腿也不是如今这样。可究竟是落下什么毛病呢?几年了,也没有谁想着要带她去瞧瞧医生。所以,她的腿就一直这样一走一瘸,也给她惹来了像刚才那样的嘲笑。对此,她毫无办法。

 

王桂珍一直在涝池边坐到天擦黑,听到沟上头母亲扯着嗓子叫她,才起身回家,这也是她这一天劳动的结束。有时候临睡前她会想:明天,干活不再投机取巧了,认真干活,也许母亲就会开心一些,少责骂她几次。可是第二天她还像前一天那样,也渐渐习惯了母亲的喊和骂。

有时候睡前她会许个愿:希望快点有人来给她说个婆家,这样就可以离母亲远远的。她想,以后嫁了人,可绝不能像母亲这样,整日对孩子凶巴巴,啥活都指派给孩子干,对男人却像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出,啥事都得依着他,这还是自己家,却要看着人家的脸色活人。最后她又再重复一遍第一个愿望:希望早点嫁出去,有个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受训骂。

 

后来,没过几个月,王桂珍许的愿就实现了一半。当真有人来给她寻了婆家。给她说亲的人是父亲老家一个哥哥的媳妇,说定的人家就在王桂珍跟着父亲去过一次的那个周家庄。王桂珍喜欢那里,那里没有一个接着一个的山,庄稼地都平整。王桂珍还没见着给她说下的男人,她一听要嫁到周家庄,她的心就飞了。心一飞,她就忘了她许过的另一半愿望。

 

 

两年后的春上,王桂珍正式嫁到了周家庄。可是她看到的周家庄,却和心里想的周家庄有些不一样。

这周家庄虽说地都平坦,没有那么多山,却一点也不富裕。它既不像王桂珍娘家半坡村,每家每户有大片的山地,背靠大山,可以打柴、狩猎为生,又不像真正的平原地区有充足的水源和完善的灌溉设施以供灌溉农田。周家庄的人均土地面积很少,也种不出什么稀缺东西,更没有什么特色工业。

要命的是,周家庄的人自以为地处平川,又紧邻商周王朝旧都,内心盲目自信。他们既不愿像河南人那样外出去远方城市寻营生,也不愿像山区人民那样勤劳地在土地上刨挖。因而周家庄一直都是关中平原上挺贫穷落后的村庄。王桂珍嫁的是这个穷村子里顶穷的人家。

 

    她丈夫周佑坤,也算是周家庄里长得数一数二的俊小伙。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就是因为家穷的叮当响,方圆几十里平川的姑娘都不愿意嫁给他。这周佑坤倒不着急,可他父亲周才厚却急得夜夜蹲在炕头上睡不着。这老汉原先是个贩盐的,后来社会主义改造就回了农村,当年也是在婚姻大事上受了坷坎,三十大几才娶上媳妇,四十二岁上才得了周佑坤这一独子。偏生祸不单行,就在儿子周佑坤十一二岁时媳妇又得了病,拖了几年病没治好人下了世不说,连带着也把这穷家给彻底掏空了,留下个女儿,还不满十岁。

如今这老汉上了年纪,除了不会种地以外,身体也不太好。他一来急着抱孙子,二来也是想给他们父子三人清汤寡水的家里找个洗衣做饭的。于是老汉想:“既然这平川的女子嫌弃咱家穷,那就找个山里的女子来,山里的女子准勤快能干,会过日子。”老汉说找就找,没过多久,就从四十里外给儿子周佑坤说定了王桂珍这门亲事。周佑坤自见了王桂珍第一面,就坚决不同意结婚,但他拧不过他父亲隔三差五拔锅绝食那般闹腾,只好随了父亲心意,答应娶王桂珍过门。

 

可这王桂珍在出嫁前根本不知道她丈夫根本不情愿娶她。在新婚之夜来临前,她心里装的都是那个虽说不怎么笑,也不说话,却把她手中的水担接过去担在肩上的青年。她无数次在心里回味,当初他接过她手中的水担时,窜遍她全身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她也多次在深夜里打开奶奶给她的包袱,把那身红红的衣服穿在身上。每当穿起红衣服她就无限期待那个红红的夜晚。

她如期结婚了。那个在她脑海里闪过多次的红色的夜晚终于临到了。

    王桂珍把有些散乱的辫子重新编整齐,又把手边的两根红蜡烛点起来。烛火越燃越高,那红红的烛火照在她通红的嫁衣上,也把她的脸膛照的通红。她感到既娇羞害怕,又莫名紧张,觉得这整个夜都是通红通红的。她等了许久,也不见丈夫来,就去把油灯和蜡烛的火苗压的暗一些,过一会又去挑的亮一些,再过一会再压下去一些。她睁着眼睛睡一会,又闭着眼睛听一会。但,她一直等到鸡鸣,那个令她心里麻酥酥的丈夫始终都没有出现。

 

    丈夫对她的态度,让王桂珍伤心又害怕。但没过几天她就不怕了。她发现先对丈夫板起脸的是她公公。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公公就跟丈夫周佑坤翻脸了。公公把厨房做饭的锅都扔到院子里,背着手威胁周佑坤道:“不过了,谁都别过了……”丈夫是个倔脾气,见父亲这样做,也吼叫起来:“你就会拿这威胁我,你不是要个做饭的么?做饭洗衣的都给你娶进门了,你还要啥?”

“我要娃,要抱孙子,你说我要啥?”老汉咳嗽几声,用发抖的声音吼道,“我得你时都四十二了,你妈走的早,我活在这世场,就是要等着抱上个孙子,我死才能闭上眼睛。”周佑坤听到这话,不说话了。在一旁试图劝架的王桂珍看到这些,心里一下子就有底有主了。

 

当日夜里,王桂珍又穿上了那件红衣裳,成了一个妇人。只不过那地方不是在他们新婚的窑里,而是在她丈夫临时住的那个破柴窑里。当时,王桂珍并没有想太多,她只是想让那个像父亲一样的老人安心,也让她能够安安稳稳留在那个让她心里麻酥酥的男人的家里。可几十年以后,她才意识到,她人生的路,就是从这一步开始走岔的。

王桂珍成了一个妇人。得知这件事后,最高兴的是公公周才厚。

他从此对这个儿媳妇更是刮目相看。他觉得要让儿子心更踏实地跟媳妇过日子,就得想方设法治好这媳妇的腿。他问了王桂珍这腿疾的由来,就四处求医问方,后来还真给问来个偏方。他亲自采回艾草来给儿媳妇针灸,忙活了好几个月,竟彻底治好了王桂珍这瘸了还几年的腿。这件事让王桂珍头一次感受到父爱的疼爱,感受到家的温暖。从此,她就把自己整颗心都搭在这个家里了。可王桂珍这一厢情愿并不能阻止丈夫对她的嫌弃。

她无论和丈夫一起干什么都不能让丈夫满意。他们一起走亲戚,周佑坤嫌王桂珍磨叽,出门换个衣服要他等老半天;一起在门口种点菜,周佑坤又嫌王桂珍没把地刨平整就下了种子,浇水的地棱也没有围好,一浇水就四处流走了;就连有时候,遇到村里有人家娶亲过寿放个电影,这两人一起去也不会有好结果。

每每周佑坤看得起兴,想给旁边坐着的王桂珍说上两句,转头一看,王桂珍正坐着打瞌睡,周佑坤气得大叹一声,王桂珍就给吓了一跳,清醒过来揉揉眼睛,憨憨地对着丈夫笑笑,小声说:“我给睡着了!”周佑坤一脸嫌弃,翻个白眼,不耐烦地说:“去去去,赶紧回去,回去睡。”然后就不再理会王桂珍。

 

    尽管周佑坤不喜欢王桂珍,对她百般嫌弃,但王桂珍都默默忍受了。王桂珍以为:“自古脾气大的男人,本事就大,总比我嫁个怂包强。再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不信我一直顺着你,对你好,时间长了你还能不对我好?再说了,每天晚上你还不得跟我钻一个被窝,等我生下个儿子,你指不定就对我多好呢。”

 

 

 丈夫成了她正真的丈夫之后,孩子果然顺理成章一个接一个就来了。

头一胎她生下来个姑娘,王桂珍心里也没什么感觉。可第二胎生下还是个姑娘,王桂珍就有点不安了。出了这二姑娘月子,她抱着孩子出去串门子,果然就被村里的女人戳了脊梁骨。那个在她结婚头一年,总来家里串门子,每每遇到她和丈夫不美气时,还总给她出主意的那个王家女人当着村里另外几家女人的面跟她开玩笑说:“你说你这连着给人家生了两个女子,咋还敢出门,往人堆里钻呢!”这王家女人话一说完就,其他女人也跟着笑她。

 

虽说大家表面上说是玩笑话,可王桂珍听了却觉得心里被扎得慌,她楞了一会,也没回那女人的话,抱着娃就回家了。她回家先是哭了一场,哭完她立刻就把二姑娘抱到半坡村的娘家去,让当初疼爱她的奶奶帮她看管。她回到家,四处求医问道拜菩萨,夜夜与丈夫折腾,铁了心要生出个儿子来。

 

  第三胎生下来,果真是个儿子。王桂珍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高兴坏了,看着这个新生的带把的娃,她当下慷慨地对丈夫说:“赶紧,把咱家攒的鸡蛋煮上一盘子,感谢接生婆。”

 王桂珍完成了为丈夫家传宗接代的使命后,就发誓她再也不生孩子了。月子一出,她就跑去找她以前千方百计躲避的计生办负责人,主动要求做结扎手术。

 可是,王桂珍万万没想到,她又怀孕了。她的腹部一日日隆起,王桂珍烦躁急了。这个一向没有主见的女人这次变得异常有主意。她第一时间跑到乡村医生那里去开了打胎药回来,一副、两副、三副……每一副药喝下去她都要双手合十,虔诚祈祷。祈祷这个在她肚子里生长的东西能被彻底摧毁。可是事情并不那么顺利。

 

这肚里的孩子太顽强了,王桂珍把第四副药喝下去了,可它依然还在。执着的王桂珍又去医生那里开第五副药。这医生因为和王桂珍的丈夫周佑坤是好朋友,就好心拒绝了给王桂珍再开第五副药。他对王桂珍说:“你再吃药对你身体很不好,再说孩子在你肚里都快五个月了,你再吃药或许也不会对她(他)有作用的。”

 

医生放弃了,可是王桂珍不放弃,这个认定了一件事就非要做到底的女人跑回家坚决地对丈夫说:“绝对不能再要这个孩子了,咱已经有三个了,也有了儿子。大夫说实在不想要,可以去镇上医院做引流手术,咱明儿就去吧。”向来掌握全家大事,雷厉风行的周佑坤在这件上的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虽说他平日里对与他行事风格完全相左的王桂珍总是吆五喝六的,但毕竟两人结婚多年,这女人又跟着她里外操劳,也没有怨言。所以在孩子这件事,他没什么意见,完全尊重王桂珍的意见,他回复王桂珍说:“那你既然不想要,咱就去做了吧,再说你吃了这么多药,又上蹿下跳折腾这孩子,即使生下来说不定也会智力不全,就做掉吧。”

 

第二天,王桂珍和丈夫去了八九里外的镇医院,准备去做掉那个在几十年后,将会救下她命的第四个孩子。

医生给了王桂珍一支针,指指不远处的病房说:“先去那边打这个针,然后等着,等前面那个女人做完出来就是你了。”

王桂珍去打针,周佑坤就坐在外面等着。当时正是十一月,寒风中不断传来前面正在做手术的女人的尖叫声,王桂珍打针的时候觉得那肚里的孩子狠狠踢了她一脚。她心里觉得有些慌,早晨出门时的坚定这会有些动摇。打完针,她就出来坐在丈夫旁边等着,前面女人手术时的尖叫声似乎更惨烈了。

她怯怯地对丈夫说:“这女人咋叫得像杀猪一样啊!”丈夫没有回她的话。又过了一会,王桂珍看到丈夫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珠。他忽然像是改变了主意,腾地站起来抓住王桂珍的手说:“走,咱回,回去生下来是个啥就是个啥,实在不行,咱送人也行,受这疼干啥。”王桂珍其实也早被那个女人的哭叫声吓破胆了,听丈夫这么一说,拉着丈夫就赶紧出了医院的门。

 

那时候,周佑坤和王桂珍完全没料到这个孩子将会对他们的人生,对整个家庭产生那样大的影响。

 

 

     一转眼,五六年过去了。

 这年春上,当初那个差点被王桂珍打掉的孩子都已经背起书包。在学前班里读书认字了。

 这日正午,当太阳爬上周家庄的正上空,妇人烧火做饭的炊烟股股升起时,周家庄小学放了学。孩子们排着队,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的童歌,从学校门里挨挨挤挤出来。一个叫周芊宜的学前班学生刚一出校门就飞快地跑了起来。实质上,她的家就在学校对面,跨过马路,再进一道门就是了,没必要奔跑。可她习惯这样,总是一放学就跑回家,很少见她有慢条斯理走路的时候。

她刚跑过马路,准备上家门前的土坡,又听见女人的哭声,就缓下脚步,转眼往四下里望望。一望,她怔了一下,赶紧又飞快地朝路西边正踉踉跄跄走着哭着的女人跑去。那女人是她的小姑姑,穿着一身雪白的孝服,长长的孝帽把整个脸全遮住了。女人拖着长调像说又像唱道:“哎,爸哎……你死你也带我一起走啊……”这周芊宜听清了女人口里的哭丧词,哇一声也哭了,她一哭就不再管这女人,转身往自己家里跑去。

    她一进家门就看到她父亲和几个壮汉抬着一个“大箱子”正往爷爷的房门口走。看到“大箱子”周芊宜甩手把书包扔在院里,跑上去抱住父亲的腿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一边踢打一边哭说:“我不要这个烂箱子,你就是个不孝顺的儿子,你老早就做好棺材等着我爷死,不要你这个烂箱子……”这一阵哭闹,倒把原本阴沉着脸的周佑眼泪给惹了下来。周佑坤示意众人把棺材放在地上,抱起哭闹不止的周芊宜走到刚死去不久,被停放在房间地上的他父亲面前。他给周芊宜说:“你在这哭才对,给你爷好好哭,也算你爷没有白把你留下,没有白疼爱你。”

 

眼前这个叫周芊宜的女孩,正是当年王桂珍费尽心思要打掉的第四个孩子。这世场上的事,都像是命里注定的。王桂珍当初把这女孩生下来,养到几个月大,孩子出乳牙时,有一天她给这女孩喂奶,乳头差点就被这孩子给咬掉了。就因为这,王桂珍心里觉得这女孩天生就是来找她报仇的。所以心里就不怎么待见这孩子,又担心她吃的药打的针会使这让这孩子在以后出现不健康的症状,想找个人家把这孩子给寄养出去。

 

不料,她那个爱孩子的公公周才厚却不肯。老汉说:“四六不破槽,好歹是条命,每个人少吃一口也就养大了。”执意就是要把这孩子给留下。王桂珍无奈,只好顺了公公心意。不过,她可不愿意,也没工夫照看这孩子。所以这周芊宜自打几个月起就是由她爷爷带大的。因此,这天她放学回来,听到她姑姑哭爷爷,才赶紧跑回家来看。一进门看到她父亲抬着“大箱子”,又想起了两年前,他们搬家拿时候的旧事。

那年这周芊宜才三岁多点,还不知道这大箱子叫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她就是看到父亲要把比跟她家房间里放衣服用的那种小箱子长很多,边沿棱角都凸起来,看起来十分笨重的大箱子搬到新家去,也不知为啥就时哭闹不止,不要这个大箱子。可是她父亲根本不理会她,还是坚持把这个大箱子给留下了。如今,她明白过来,觉得父亲是早早就准备好这个大箱子等着她爷爷死的,怨恨父亲,才上去好一阵哭闹。

 

这会,她的爷爷就躺在地上呢。

    周芊宜哭着问在屋里的人们:“为什么让我爷躺在地上?有人说:“你爷死了,”她又问:“死了就会躺在地上吗?”就没有人再回答她了。“死”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看到爷爷的身上盖着崭新鲜红的绸缎被子,他的脸被一大张黄纸盖着,她想伸手去把爷爷脸上的黄纸拿掉,再拿手去摸摸爷爷的胡须和他那仅剩的两颗牙。结果小手刚一伸出就被小姑姑给挡住了。

她不哭了,就听到小姑姑一边哭,一边埋怨着“哎,爸哎,我苦命的爸,你怎么不再等等我来。”不料,小姑姑刚说完这句,她身后红着眼睛的大姑就立刻回应道:“等你,你成天的忙,一让人叫你来,你就说你忙,爸病倒炕上这几年,你数数你一共来了多少次?要不是桂珍照顾着,爸怕是老早就去见阎王了。”

 

这周芊宜的姑姑说的一点不假。周才厚老汉在生前患了半身不遂,后三年都是瘫痪在炕上,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可周芊宜的妈王桂珍一点都没嫌弃,她给老人端吃端喝,擦洗身子,换洗衣服被褥。有时候这老人脾气上来揪住她的头发不让把自己的脏衣服换了,或者把脏东西糊到她的身上脸上的事都很常见。

有时候村里人来探望正遇见这病中的老人发脾气把儿媳妇端来的饭或者药又给打翻了,就劝说道:“他伯,要我说你就知足吧,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你看看这十里八村他谁有你这福气能遇到这么孝顺的儿媳妇?你想想你那儿女有没有这么几年天天给你伺候吃喝拉撒的?”有时候村里的老人们路过她家,看到她又在屋门口给公公洗衣裳,拆洗被褥,就连声叹息:“哎,人都有个老来的时候,等我老了,我那儿孙们能像你这样我也就能安心下世了。”王桂珍听到村人们这些话笑笑就过去了,她既不向丈夫请功领赏,也不因此而怠慢了公公,她该做什么还是继续做什么。俗话说,一抱还一抱,这世场上的事,都是注定的。

 

这老汉不止给了王桂珍她娘家连着血统的亲爸亲妈亲兄弟姐妹都给不了的疼惜照顾,治好她的腿,而且每次遇见儿子和媳妇吵架,也经常数落儿子,护着王桂珍。还有,她王桂珍是生了四个孩子,可这几个孩子有一大半时间都是这老汉帮着拉扯照看的,尤其是老四,她可真是没多费一点心啊。所以,给公公养老送终,王桂珍自然任劳任怨。如今,公公走了,她哭的真是让听的人都伤心。

她怀里抱着公公的遗像。大大的嘴张着,满口极其不整齐黄牙显露在外,眼泪和口水混合着流下腮帮,把面前的砖地打湿了一小片。那哭声已经嘶哑了,但仔细听还能听清口里的说词:“哎,爸呀,你说你走了,这个屋里以后谁还给我撑腰呀,哎,我的爸呀,你走了,你让我以后的人可怎么活呀……”

这时候有个热心肠的女人,就上来帮她擦擦眼泪,拉着她的手说道:“桂珍,你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他大伯也算高寿,死了也是喜丧。过世也是享清福了,你让他病着活着,你受累,他也受罪,老人走了是享福了,你应该高兴才对。”这女人嘴上劝着王桂珍,可眼睛却总是看着外面的人群,不知道在找寻谁。王桂珍还是哭,她一只手拿着手帕拖着下巴,另一只手抚着面前正慈祥地笑着的公公的黑白遗像,越哭越难过。

 

周芊宜看到她母亲的哭相很不好看,又看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就想让母亲赶紧不要哭了。这孩子在这时候跟她的母亲之间倒还没什么复杂感情,那么小的年纪,她因为很少跟母亲一起生活,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对母亲既没有过多的爱,也还谈不到有什么厌的,她就是不想母亲这哭相给外人看去了以后会笑话她妈妈的。所以,她想找个人来制止母亲的哭。她知道有一个人能让母亲不哭。那就是父亲。她就跑出去找父亲去了。

她看到父亲时,却见刚刚劝说母亲不要哭的那位阿姨正好也在父亲对面站着,她说不上来怎么回事,就是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像是在哪里出现过一般。但她又想不起来,就跑过去拉父亲过来阻止母亲那没完没了的哭。她拉着父亲走的时候,发现父亲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第七日清晨,周芊宜从睡梦中又被一阵哭声惊醒,她爬下炕,跑出来看,她母亲被村子里两个婶婶搀扶着,雪白的衣服前襟里包裹着一些土,哭着从门里正往外走。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多数都身穿白衣,头戴白帽。哥哥怀里抱着这几天一直放在爷爷身前盛纸灰的瓦盆,表哥表弟、还有堂哥堂弟们的右手里都拿着一根搀着白纸的柳条。她跑到停着爷爷的那个房里看时,地上已经空了。

 

那个一直放在爷爷屋子门外的大箱子此刻已被一大块红绸子包裹起来,悬在几根粗木头之间,村子里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叔叔伯伯们正站在这粗木头周围,随时准备把这大箱子抬起来。在大箱子的背后正中间绑着一条长长的白布,白布上面密密麻麻抓满了不同形状的手。为首的正是父亲,父亲的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这遗像也被一节白布缠裹着,接着是两个姑姑,再后面是家里各路的亲戚们。大姑姑看到她,就从白布人阵里钻出来,一把也把她拉过去,把她的一只小手也拉来抓在这白布上。

 

    没一会儿,喇叭吹起来,大箱子被抬着移动起来,姑姑们随着这移动又拉着长调哭起来,周芊宜也被她姑姑拉着,被后面的人们推着往前走。她知道爷爷就在那个大箱子里,可是她这时候却不哭,她把头转向四周,眼睛看着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小涛家的阿姨干哭了半天都没流几滴眼泪,菲菲爸爸背篓里的花环真好看,咦,有几个村子里的孩子正跟随着他呢,他们一定想把花环上的好看的花摘下来。于是她就挣开姑姑的手,松开手中的白布,跑到那几个孩子那儿去了。

    这长长的队伍走过周芊宜家的果园,一直往北边的公坟走去,“公坟”这个词语当然是她长大后才知道的,那时候她只知道村子里的人死了,大都埋在北边那一片地里。走到通往公坟的那条小路的尽头时,周芊宜看到了她的妈妈,她歪斜着身子跪在路边的一丛青草里,那路的中央躺着哥哥刚刚走到这里时摔碎的那个纸盆。母亲跪在那里,一只手紧紧揣着衣襟里的土,另一只手照样拿着手绢拖着下巴,拉着长长的调子哭着,那长长的白布人群一个个从她身旁走过,她都不看不管,只眯缝着眼,咕噜咕噜淌着眼泪念着自己口里的词。

 

周芊宜手里拿着几朵纸花,也跟着队伍从母亲身边走过去了,她走过去老远了,又回头看看,她看的时候母亲又正在朝着他们去的方向走来。她不理解母亲为何在所有人前面出发,走到半道又要跪在路上等着所有人过去,又走在最后面去到爷爷的坟上?后来她长大,长得老大都不能完全理解这件事。

周芊宜和村里的几个小朋友争分夺秒地在火光,哭声之中采摘着他们以为最漂亮的纸花,在每一个花圈花环即将葬身火海前,他们都要指指点点,拔这个这个,她只顾着手里的纸花,却完全忽视了另一边爷爷和那个令她讨厌的大箱子已经被下放到深深的墓穴里。她是听到父亲的一声厉吼,才意识到爷爷的大箱子好像不见了。她扔下手里的纸花,跑过来看,看到众人正把母亲拖着往远处的麦田走去。

母亲完全像一根瘫软的面条,双腿并不使力,任由他人摆布。原来母亲刚刚是要往爷爷的墓穴里钻,父亲的嘶吼正是为了阻止她的。母亲到任何时候都是怕父亲的,她可不怕,她看到几十个铁锨铲起湿润的泥土疯狂地向爷爷和他的大箱子上填埋时也像母亲一样哭起来阻止他们,她跑去拉住最近处那人的铁锨,阻止他把铲起来的土倒下去。

与对待母亲的嘶吼相反,父亲几大步过来就把她抱起来,随她怎么抓扎也挣不脱,父亲又是几个大步就把她抱到远处母亲和姑姑的身边。她被父亲交到母亲怀里了,父亲临走还不忘对母亲说:“别哭了,看着你娃,铁锨?头不长眼睛,伤了咋办?”父亲对母亲说话的声音一点都不温柔,像是训斥一般。

 

周芊宜记得母亲那日哭了很久情绪才恢复平静,她望着爷爷那道还泛着湿气新坟,久久不愿离去。是她用小手拉着母亲朝家的方向走时,母亲才跟着她走的。她记得母亲的手很粗糙,有些扎人。

多年以后,周芊宜曾使劲回忆,也许在那一路上母亲也曾给过她其他爱抚的吧,也或许在后来,在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母亲的讨厌之处上以前,她与母亲也有过其他温暖的瞬间吧!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在爷爷葬礼之后,母亲留在她记忆中的那些讨厌的瞬间总是率先跳脱出来。

 

 

没有照顾爷爷的任务逼迫。王桂珍生活的弦不再奔得那样紧。她的生活在周芊眼里就是这样的。

    清晨,当对面小学里打给老师的起床铃响起时,母亲就醒来了。她醒来拉亮电灯,看看挂在墙上的表,然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对一旁的父亲说:“呀,六点了,我得起了,得起来去做饭。”然后转过脸去看看丈夫的反应,准备她下一步的行动。如果父亲不接她的话,眼睛都不睁,只是翻过一个身继续睡去,她就再磨蹭一会,然后极不情愿地坐起来慢慢悠悠穿衣服。母亲穿衣服是挺奇怪的。一般人穿衣服大概会先穿好上衣再穿裤子袜子,她可不是。她丝毫不讲顺序,她把手伸出去在被窝里先抓到裤子就穿裤子,先抓到袜子就穿袜子。

炎炎夏日这样的穿衣习惯,倒没什么大碍的。可若是在寒冬腊月衣服穿的多起来,母亲可就要经常出问题了。有时候都要下炕了,她巴拉几下被子,才发现,啊呀,这穿在中间的绒衣咋给忘了,那就只好脱了外面的,再重穿一次。有时候起来到后院去上厕所,觉得怎么今天走路这么不舒服,到了厨房的灯下,才发现,吆,毛衣给穿反了,就再回去屋里换过来。她也不管时间,就由着性子慢慢来,有时候半个小时,有时候四十分钟都是常事。

有时候父亲都睡了一会醒来了,发现母亲还在磨蹭,就会厉声说句:“你一个衣服是要穿到猴年还是马月啊,麻利点”。她的速度就会快一些。但也不会快到哪里去,二十分钟总是要的。如果父亲睡的熟,没翻身也没说话,母亲就不再问第二遍,轻手轻脚偷偷拉灭灯绳,继续睡。

直到感觉到父亲有了动静,才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看外面说:“吆,我临醒又做了个梦,睡着了,这都大亮了。”抬头再一看表又说:“爷,都八点了,我赶紧起来给咱做饭去。”这时候即使父亲都不回她任何话,她的动作也会稍微快一些,不过她穿衣服还是老习惯,捞起什么穿什么,穿好脱了再穿的事也常发生。

可是有时候情况也会完全不一样,父亲探探身,看看外面,发现外面很黑,下雨了,或者天阴得很重,想想当下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对母亲说:“不急,你再睡一会,今早咱都撒个懒,饭也做简单一点,拌点稀面糊喝对了。”这时候母亲往往像得了皇恩,喜滋滋又正大光明地灭了灯,踏踏实实安安稳稳地睡去,不一会还能响起鼾声,等到丈夫周佑坤推她一把,说:“XX(大女儿名字,周家庄的夫妻们都以大孩子的名字称呼对方)八点了,赶紧起。”她这才起身,穿衣下炕。

 

母亲起来到了厨房,第一件事就是坐在锅台下,哧溜,擦着一根火柴,先把火生起来。正常情况下,无论是母亲还是两个姐姐,都知道在前一天洗完锅后,往前后锅里倒一到两瓢水,这是他们家的老习惯,因为父亲说:“你不往锅里添水,锅底下没烧过的火会把锅板盖烤坏。”所以母亲一进厨房就放火烧热锅里的陈水,然后洗脸。烧热了水,就洗脸,洗手,却从来不见母亲刷牙。

 

有时候洗完了脸,找毛巾,才发现自己忘记把毛巾拿来了,这时候如果周芊宜已经起来了,母亲就大喊着叫她把洗脸毛巾给她送到厨房来。若是她都还没起,她就只好湿着脸和手,从头门口的厨房走到最里边的房间去找毛巾,有时候她和父亲的房间没有又得去几个孩子们的房间去找。

在寒冬腊月,等到母亲经过这一番转悠,找到毛巾,她发现那洗脸时撒到头发上的水都已结了冰。尽管多年来,母亲因为这也没少挨父亲的训,可几十年了,她依旧这样,每天从早上醒来在炕上找衣服开始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次寻找。

 

周芊宜最害怕母亲一清早到她的屋子里来了,因为无论周芊宜起还是没起来,母亲是一定可以找到理由责骂上她两句的,周芊宜要是没起床,母亲就说她懒,还不起床,要把头睡扁,若是周芊宜起来了,母亲又会责骂她炕上被子没折,地上又扔了脏东西……这样,因为母亲总是盯着周芊宜,又忘记了顺道把前天晚上提到房间来的电壶(热水瓶)捎回厨房去。等到去了厨房,烧开了水要灌热水时,才记起来,哦,刚好像看到有个电壶在周芊宜房间,忘了拿回来。就又要大声喊:“芊宜把电壶给我提来,把你懒死,给你说了多少遍,一晚睡些把电壶水倒了给我提厨房来,就是不记。”

 

母亲灌好开水,要往锅里下豆子、米、热馍馍了,才反应过来:“吆,豆子和米还没淘洗,馍馍还吊在井里”(老早前农村没有冰箱,为了保鲜,人们就用绳索把食物吊在井里)。她又停了火,到放粮食的房子去取豆子和米来淘洗,再到头门西边的井口去掀开井盖,咕噜咕噜搅动辘轳,把馍馍钓上来。

等到把这些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再去看火,若是那天她烧的是煤火,那倒问题不大,火不灭,锅里的水也还微滚,直接下豆子,搭馍馍就可以。若是烧的柴火,尤其是容易灭的麦秸火,那可就不太好了,等母亲备齐一切,回到灶火,伸头一看,火灭了,锅里的水也凉了一大半。没办法,只好重新点火,再烧水。这时候母亲就要紧紧关好厨房门,一定不能给她母亲看到。

可有时候,偏生就赶得这样巧,父亲恰好来厨房舀热水洗脸,看到母亲又把火烧灭了,难免又是一阵高声斥责:“你一辈子了就是叫不上套啊,给你说了多少回,不要一进厨房就知道生火,你先把准备工作做好,把需要的东西全准备好了再放火,就是记不下,一辈子你不知道浪费了我多少东西,就不说东西了,时间不值钱啊?就说你一早上了,起那么早,到现在了,院子没扫,后院鸡还饿的咕咕叫,牛都是我刚上完厕所给添了草。早给你说了,你早上起来去后院上厕所的时候就给我把牛喂了,给鸡放上食,说了你多少遍了。你啥都等我做是不?!”

 

如果父亲只说母亲一两句,母亲就忍着,也不回嘴,该做啥还做啥,大不了一会做好饭,去后院把鸡喂了,再刷刷几扫帚把院子和大门外扫了,这事就算过去了。如果父亲又得理不饶人多责说了母亲几句,母亲可绝不对父亲的训斥逆来顺受,她一定要翻着白眼,音调高八度说出她的至理名言:“那我一早上又没闲着!”。

母亲这话一出,父亲被噎住了。父亲停顿了好一会,然后翻了个白眼,摇摇头哀叹道:“哎,我也是臊了,当初娶了你进门,一辈子要受这么多窝囊气!哎……”说完就倒了洗脸水,进屋去做自己的小手艺去了。

 

父亲走了,母亲简直要佩服她自己了。她觉得她顶撞了自己的丈夫,这感觉让她有种想要唱歌的冲动,她回想到刚刚丈夫那个哑口无言的表情,她得意地唱起她唯一会的歌:“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哟,红艳艳……”

 

    饭做好了,母亲舀一盆水给父亲端过去,放在房门口喊一句:“XX(还是大女儿的名字)起,洗手吃饭。”随后就拉开饭桌,里里外外搬几个板凳围在桌边。若是逢周末周芊宜和哥哥姐姐们都在家,母亲就喊他们撑饭桌,她自己回厨房舀饭。可是打开碗柜,要拿碗的时候,母亲又:“吆,昨天晚上忘记把吃剩的菜和馍馍一起吊到井里了。”端到鼻子边一闻,呀!馊了。母亲赶紧把馊菜端来放到案根,这可绝不能再给父亲看到了。

母亲继续舀饭,她一共数出七个碗来,因为父亲饭量大,一碗不够,他吃饭又快,母亲不想里屋厨房来回跑,就直接一次性给父亲盛好两碗预备着。然而往往,母亲揭开锅,把馍馍挪到一边,一看锅里,又得吃一惊:吆,忘了今天周末,娃子们都在家,往锅里添水的时候忘了多加两瓢水了,稀饭做少了。算了,那就每碗少盛点吧,凑凑合合舀了七碗,就喊他们来端走。他们几个来来回回几趟,端饭、端菜、拿筷子、端馍馍,三下五除二,刚刚摆了一案板的碗碟一下子就给搬到屋里的饭桌上了。若是正常日子稀饭足够,也没有放馊的菜,母亲也会一起去里屋,全家人一起吃饭,甚至饭间母亲还会说说最近的东家长李家短,偶尔支使他们给父亲和她加饭的。

 

可是若遇到菜放馊了或者稀饭做少了这样的情况,母亲是说什么也不去里屋吃饭的。她要自己留在厨房,端出馊菜,倒上开水把这菜淘洗一遍,然后再重新放上调料,拌一拌,再在另一个碗里掰碎一个馍馍,倒上开水,要么放点糖,要么也用盐、辣子、醋这三样调料一调,就就着剩菜吃起来了。

 

里屋里,父亲吃了一碗饭了,见母亲还不来,就支使周芊宜或哥哥姐姐去叫母亲,他们跑到厨房,说:“妈,我爸叫你过去吃饭。”母亲就翻着白眼说:“你赶紧去吃,给你爸说我吃着呢。”他们因了解父亲,懒得再跑第二次,上来要拖母亲走,母亲也一定不会去。他们只好返回去告诉父亲,说母亲在厨房吃开水泡馍馍。

其实这么多年了,母亲的行为规律父亲早就掌握了,这种情形下,为了避免再吵一架父亲也不大会起身去厨房请母亲来吃饭。他端起菜碟子往刚刚吃空的碗里分出一大半,然后继续支使他们说:“给,把这碗饭和这菜给你妈端到厨房去,就说我够了,今天不想吃这么多。”他们接了饭菜送到厨房,又把父亲的话说一遍,可是母亲却不接受这饭菜,反责骂他们道:“谁让你端来的,我吃够了,给你爸端回去。”如果他们还是坚持要给她放下,母亲就再厉声补充几句:“把你个笨怂,端回去,吃下我做啥呀,给你爸吃饱吃好,他给咱挣钱呢,端回去。”

无奈,他们只好又端着碗碟回去里屋,结果回来父亲这边又是一顿呵斥:“那把菜放下,把这碗饭给你妈端回去,我够了,不吃了。”他们又把这饭端给母亲,母亲还是要发火:“给你爸端去,我不喝,我是没喝过稀饭吗?一顿不喝能饿死吗?”这时候往往他们也不干了,她端了饭回到父亲这边,直接把饭放在桌上一放说:“我妈不要,再要送你就自己去送。”然后端起自己已经凉了的饭不管不顾吃起来。

 

    到最后,父亲也不会吃这碗饭,再吃几口菜就起身了。他们几个孩子又会把空碗空碟,连同那碗饭被来来回回推脱,凉透了的稀饭统统给母亲端到厨房,摆在案板上。母亲看到那碗饭剩下了,怪可惜的,虽说这时候自己都吃饱了,但还是不忍心把饭倒掉,就又硬撑着把这透凉的稀饭喝下肚。

喝完了,打个饱嗝。母亲就该洗锅碗瓢盆了。周芊宜刚三年级的时候,只要周末在家,母亲就要喊她去洗锅碗,理由是以前两个姐姐在家都是要帮她做饭洗碗的。一开始,周芊宜都会去的,那时候她去,倒不是屈服于母亲的淫威命令,而是在学校老师教他们:小孩子在家要为父母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有时候都不用王桂珍叫,吃完饭,她主动就去做了。

可是时间一久,周芊宜发现母亲一到周末或假期她在家的时候,每次吃完饭都故意坐着,等周芊宜主动去厨房洗碗洗锅,有时候为了让周芊宜帮忙干活,还要编出些谎话来骗她。什么妈今天头疼,手疼之类的理由,什么你听话帮妈洗碗洗锅,我去给你做新鞋之类的言语,或者拿出一些也不知道哪来的饼干、糖果一类的东西来诱惑她。日渐长大,周芊宜识破了母亲这些自以为聪明的手段后,就深深的鄙视、讨厌这个女人。

 

周芊宜经常在心里拿母亲跟两个姑姑比,跟当初在母亲哭的时候安慰她,如今经常来家里串门子的王阿姨比,姑姑从来都不让自己的孩子帮忙做家务,她让孩子们抓紧时间学习,可是她的母亲呢,却从来不管她学校里有没有作业,一回到家就分配各种活让她干;

王阿姨每次来串门子遇见了,都知道帮她梳头发,编辫子,可是母亲呢?每次都是她实在觉得自己的头发乱的不行了,再也不想被班里同学叫“狮子狗”了时,才恳求母亲给她梳辫子,就这,母亲每次都得骂她,嫌弃她的头发生的又少又软,老爱绣到一起,每每梳不开的时候,她就用梳子在她的头顶上啄,一下又一下。这一比较,令她格外的讨厌自己的母亲。她厌恶讨厌母亲,就毫无掩饰地表现在日常生活中。

当两个姑姑来时,她格外开心,跟姑姑说东说西,背刚学过的诗文,唱刚学会的歌。当王阿姨来她家串门子时,她就表现得格外亲昵,常常拿刚考好的100分卷子给王阿姨看,也常常主动帮王阿姨穿针引线,跑个腿啥的。有时候她还公然当着父亲母亲的面,拿王阿姨跟母亲比,每每这时候周佑坤都呵呵地笑着,父亲的笑让周芊宜觉得她的行为是得到肯定与支持的,所以以后她的胆子更大了,她越来越不听王桂珍的话。

 

但是在王桂珍的世界里,她除了顺从丈夫以外,绝不可能任由一个才十岁多的孩子奚落她!她有的是办法收拾不听她话的孩子们。先前的几个孩子她都收拾得服服帖帖,她不相信,这个熊孩子的骨头还能比她的鞭子硬?

当周芊宜看到母亲打她的皮鞭子误抽在父亲的背上,留下三道血红的印子的那刻。她觉得母亲也许不是自己的母亲。

 

 

周芊宜开始不听王桂珍的话,挨打成了她的家常便饭。王桂珍最常用的打法是拿条湿毛巾,只要周芊宜不听她的话,不执行她下达的命令,劈头盖脸就给她几下。周芊宜也躲,大多时候她都会藏到周佑坤背后去寻求庇护。那时候周芊宜学习很好,经常考第一,所以周佑坤对这个最小的女儿比其他孩子都宽容,且有耐心。

有一次周芊宜又得了奖状回来,可是王桂珍才不管你考第几,她依旧安排周芊宜许多农活,她让她去给小牛割草,再把门外的柴火抱进厨房,周芊宜当即拒绝,招来王桂珍的撵打。周芊宜跑到父亲身后躲起来。王桂珍拿着湿毛巾随即就追她。

周佑坤左拦右拦,三个人像是在做迷藏。周佑坤开玩笑对王桂珍说:“你老是让我宝贝帮你干这干那,那我娶你干啥!”王桂珍一听这话也就不打了,转身走了。周芊宜看到父亲的话气走了母亲,就把这话记在心里。以后,只要母亲再分配任务给她,她就说:“你啥活都让我干,那我爸娶你干啥?”一看到王桂珍要打她,就往坐在屋里扎笤帚的父亲身后钻,边跑还边喊着:“你啥活都让我干,那我爸娶你干啥?”可是那一次,周芊宜却失算了。

 

那天,天空飘着毛毛细雨。周芊宜放学跑回家,看到小姑姑来了,自然开心。小姑姑给她做了双新鞋子,她一进门,姑姑就让她换上试试。新鞋子的鞋面上绣着两朵小花,那正是周芊宜向往已久的。右隔壁家的女孩经常穿绣花鞋上学,可是她的鞋,全都是光秃秃的,老是因为这个被那个女孩比下去。这下终于可以争回口气了,她自然心里欢喜的紧。

姑姑没呆多久就回家了。母亲当即让周芊宜把新鞋脱下来放在柜子里。然后立刻去帮她把门外面的柴草拿笼子揽到厨房去。周芊宜不敢公然违抗王桂珍的命令,就支支吾吾应了。可她满心都是新鞋子。她等着,看到母亲去忙别的事,心痒痒的她就偷偷又打开柜子,把新鞋穿上脚出门去找隔壁家的孩子玩去了。几个孩子在毛毛细雨中玩的是他们经常玩的项目—跳青蛙。

周芊宜穿着新鞋,跳的正起兴,却听见左邻家的小女孩朝她喊:“芊宜姐,你妈来了。”待周芊宜转身时,母亲已经快到她面前了,她眉头紧皱,那满脸的怒气像是要把整个世界粉碎。周芊宜心里知道她今天这属于数罪并罚,就赶紧撒开腿跑,她想得赶紧跑回家找父亲的庇护。可是素来在家的父亲这会被叫去队里开会了!

她不知道要往哪里躲藏,情急之下,居然愚蠢地跑进了后院的牛棚,王桂珍随后就追来后院,而且她在牛棚外已经把手中的湿毛巾换成了皮鞭。周芊宜这下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说:“你啥活都让我干,那我爸娶你干啥”了。她在王桂珍的皮鞭抽下来之前哭喊道:“救命啊,杀人了!”。

说来也巧,周佑坤那天去开会,到了大队,才发现忘了带修路的公分记录册,就又折返回来拿,不想他才走到门口,就听见周芊宜在后院哭喊“救命啊,杀人了!”他又气又笑,几大步就赶到后院,王桂珍正举起鞭子准备抽打哭喊不止的周芊宜。他赶紧上前推开王桂珍,把周芊宜护在胸前,一面问王桂珍又是为了啥打孩子,可是王桂珍的气哪能消了,她的皮鞭不停得挥动,左打右打,周佑坤就抱着周芊宜右躲左躲。

最后皮鞭没有打到周芊宜,却有几下落到了周佑坤的背上。王桂珍终于打累了停了下来,周佑坤抱着周芊宜回到房间,他脱掉衬衫,周芊宜就看到父亲的背上郝然印着三道血痕,那原本是母亲想要留在她身上的。那一刻,周芊宜开始在心里怀疑:“我真的是母亲亲生的吗?”。

她想起以前隔壁家阿姨跟她说的话:“你妈当年就不想要你,她吃了四副打胎药要把你打掉。”还有母亲经常说她的话:“你是这个家里最小最有没发言权的,谁的话你都得听。”想到这些,她感到她的心里有一团火熄灭了。如果说以前周芊宜每次跟母亲斗嘴玩闹,是她在享受跟父亲一道戏耍母亲的快乐的话,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随后几年里,周芊宜连对母亲给她生命的感激渐渐消失了,她越来越厌恶这个女人。

 

 

1997年庆祝香港回归的时候,周芊宜上三年级。那天下午,经常主持学校歌咏比赛节目的那个马老师来到他们班。马老师给班主任说:“把你们班的伶俐的女孩子推荐几个给我,我们要组织舞蹈队,庆祝香港回归,到时候要去乡中学演出呢。”班主任是个男老师,他第一个就推举了周芊宜。班主任说:“她是我们班第一名,学习好,很聪明。”马老师让周芊宜站起来,她满怀期待地站起来。马老师看了她一眼,随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对班主任老师说:“你这是什么眼历,这都能算伶俐?”马老师轻蔑地冲周芊宜笑笑,就让她坐下了。

她自己在班里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挑选了几个女孩子带走了。可马老师那诡秘的笑脸从此就留在周芊宜眼前了。在这个举国欢腾,歌舞喧天庆祝香港回归的欢乐时期,自上学一直成绩优异,并因此而自豪骄傲的周芊宜的心里却有了一丝失落,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外表上与别人的差距。

有时候她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两个如母亲一般向往呲着生长的门牙,心里很是苦恼。有好几次,她都站在墙根,用力在墙上磕着这两颗牙,希望它们可以乖乖听话,回到牙床里面,长得漂亮一些。有时候睡觉前她会像村子里那些女人们在庙会上拜菩萨一样,自己偷偷跪在炕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许个愿,希望第二天醒来那两颗讨厌的门牙就长回去了。可是第二天睁开眼睛,拿手一摸,一切都还是昨天睡前的样子。从此这个孩子,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快乐了。

 

     五年级的一天下午放学,不知因为什么,她和班里一个女孩子吵架了,那个女孩子手插着腰叫着她最反感的外号:“XXX,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我要是像你长成个样子,我就不出来吓人了。”周芊宜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哭着回家。她回家看到母亲王桂珍心里说不出的怨恨,她当然不可能跟母亲诉说自己在学校因为同学给她起外号而跟人家吵架的事。母亲除了关心她能帮她做什么家务以外,其余她概不关心。

她也不能跟父亲去说这件事,她害怕父亲知道她在学校跟同学吵架,不好好学习要对她失望,甚至还可能会打她。以前哥哥在学校只要跟同学吵架,让父亲知道,不管是因为什么。准是对哥哥一顿好打。她从此有了属于自己的心事,她默默在心里觉得都因为母亲把她生成这样,才让她遭受别人这样的凌辱。她再也没有以前那样自信了,也不像以前,一门心思好好学习了。

 

期末考试的时候,她果然不再是第一名了。她把通知书拿回家,周佑坤看了成绩,直接就将她的通知书扔出门去,周佑坤问她:“怎么就考了这点分数,每天去学校干啥去了?”周芊宜再也藏不住心里的委屈,就对周佑坤说:“同学们都给我起外号,都不叫我名字,叫我外号,我在学校总因为这个和同学吵架。”父亲果然如她先前所预料的,火气更大了,他拿手里正在剥的高粱杆狠狠甩了周芊宜一下说:“我把你送到学校是让你去学习的,不是让你去跟人家比美的,你要是回回都能考第一,看谁还敢给你起外号,看谁还敢看不起你。”   

 

    周芊宜自己也希望她什么时候能够再考个第一回来,好让父亲恢复对她的信心和表扬。自从那次看到母亲留在父亲背上的鞭痕,自从被选舞蹈队员的老师拒绝,自从因为和母亲相近的相貌被同学加上各种刺耳的外号,父亲的肯定和表扬就成了她唯一的支柱。每次无论母亲说什么她都一定要唱反调。以前常来她家串门的王阿姨依然常来,每每在王阿姨来时,周芊宜对母亲的反抗和反感会表现地更加明显。

她故意和父亲王阿姨一起谈论她们刚刚学过的课文,然后奚落母亲连这些都不知道,没文化,真可怕。如果父亲在的时候母亲支使她做什么,她就公然反抗。如果父亲不在,她为了避免又被母亲打就去完成母亲安排的活计,但仅仅只是完成,没有一丝情愿。平常不去上学的时候她总喜欢跟着父亲,父亲去地里干活她跟着,父亲去别人家她跟着。

 

    很快,他上中学了,中学就住校了,与母亲见面的时候少了,矛盾也就不像从前在家时那么激烈。不过每周末回来,或者寒暑假总是免不了争吵的。那时候父亲的注意力全然放在两个姐姐的婚事上了,对周芊宜的学习成绩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关心了。

 

 

一晃,周芊宜上高中了。她与母亲渐行渐远。

有一次,去舅舅家的经历,让周芊宜觉得母亲何止是懒,简直是没有人情味。这样的母亲简直让她忍无可忍。高二那年暑假,周芊宜跟着母亲去了半坡铺村的舅舅家。即使她从小就知道外婆这人挺嫌贫爱富,她不仅不爱母亲,更不稀罕他们姊妹几个。

二舅舅因为一直单身,所以跟着外婆住。母亲和她到外婆家的时候已经大中午了,外婆坐在门外的石头上看着路上的车辆,听父亲说,外婆一辈子大概把一大半的时间都浪费在那块石头上了。外婆还没有做饭,看到母亲来了就起身去厨房准备做饭,周芊宜以为母亲怎么的也会拦住外婆,然后去厨房给大家做饭的,可没料到,母亲竟没有那样做。

母亲转身出了二舅家的门,朝大舅家去了,她寻思着大舅妈该做好饭了,所以她去了大舅家吃现成。谁知,大舅妈也不在,大舅一个人在家,母亲就又折回原来外婆坐过的石头上去坐下了,她等着自己年近八旬的老母亲给自己做好饭。周芊宜当即火冒三丈,她走到母亲面前,一顿责备,她说:“你等着,你等着你老娘给你做饭呢么,我看一会你老娘给你做好了饭,你吃得下去吗?”这时候的王桂珍已经完全不像以前那么凶悍,面对女儿的质问,她难堪地笑了笑,依然在大石头上坐着,也不回话。

 

周芊宜自己逞能,跑到厨房去帮舅舅和外婆做饭去了,大半会饭就做好了,周芊宜自己却没有吃,她骑了自行车就径直回了家。她回到家给父亲数说母亲令人吃惊的举措,父亲却淡定地说:“你妈那是在家做饭做害怕了,现在你们都不在,她一天三顿饭一次都少不了,所以她怕做饭,想着在你舅家能少做一顿是一顿嘛。”可是周芊宜却从此对母亲爱搭不理,她觉得这简直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不过偶尔的,王桂珍也会做些让周芊宜感动的事情。

 

 

     第一年高考结束了,周芊宜并没有考上大学,按照她读高中之前与周佑坤的约定:如果考不上本科,就乖乖像村里其他人家的女儿一样,南下广州深圳之类的城市去打工。考试刚结束周芊宜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当成绩出来,周佑坤得知周芊宜不仅没有考上,分数离本科线还差了老远,而邻村那个跟自己曾经有过一些过节人家的女儿却考中了很不错的大学时,这个暴躁的男人暴跳如雷。

他回到家,对周芊宜说:“你知道隔壁村那个黄岩考到哪个大学了吗?”本没有兴趣的周芊宜猜猜说:“陕师大?”那时候在她周芊宜心中,陕师大就是最好的大学。不料,周佑坤冷笑一声说:“哼,你再在前面加个北字。人家考的是北师大。”随即又咬牙切齿地对周芊宜说:“我看你,就没本事考上个大学。”自从出了成绩,心情原本低落的周芊宜被父亲的话彻底击溃了。第二天她就收拾了些行李准备出去打工了。

临走时,父亲周佑坤还不忘加一句更狠的话:“他说:“我看你也就顶多出去三天,到不了第四天早上你就回来了。”那天清晨,是母亲王桂珍送她上车的,这是从三年级以来周芊宜第一次与母亲那般亲近。临上车,王桂珍又塞给周芊宜50块钱,嘱咐说:“不行你就回来,等你爸气消了该让你读书他还得让你读,你不要听他的气话。”车开了,周芊宜看到车窗下矮小的母亲,止不住眼泪直流。

 

那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家,她去了宝鸡,一开始投奔的正是那个经常来他家串门的王阿姨家的王叔叔。王叔叔常年在宝鸡揽活,认识很多人,她就想找王叔叔帮她找份工作,为了与父亲赌气,她一定要在外面呆足两个月。一开始她根本找不到工作,很多饭店找服务员都要漂亮的,可是周芊宜最缺的就是漂亮了。后来没有办法,王叔叔就把她领到了一个塑料厂,那里有五颜六色堆的小山一样的各种废塑料物品等着被分类。

像医院里的输液管、输液瓶,各种饮料瓶、油瓶、烂皮鞋、洗发水瓶应有尽有。烈日一照,各类废品散发出不同的气味,何止一个浊臭无比所能形容。可是再看看这垃圾山的各个角落里还真坐满了男男女女好几十人,每个人的身边袋子、盆子摆了好几个,再看那袋子、盆子里全是挑出来的一色的东西。每个人都手脚不停地在眼前的废品堆里翻捡刨挖,真像是在淘金似得。

 

王叔叔把她带到塑料厂里边一个由石棉瓦搭建成的小屋里,交代了几句就骑着三轮车走了。周芊宜在王叔叔走了一刻钟以后,就拎着老板娘发的手套和几个框子上了工。她的工作是把各种塑料瓶的盖子揭下来,把瓶身上残留的商标纸撕掉,然后把相同颜色的瓶子和盖子放到同一个袋子里。这个工作本身不难,周芊宜很快就适应啦,可难的是适应各种瓶子的味道。她坚持到第三天的时候实在想放弃了,六月末七月初正是北方最热的时候,火辣辣的太阳已经把她的胳膊晒出一道黑印,可是想想父亲说的话,她又坚持了下去。

八月初的一天下午,原本在临县做生意的哥哥和嫂子找到了周芊宜做工的塑料厂,哥哥说,是母亲打来电话让他去寻妹妹回去的。这是令周芊宜万万没想到的。她一直以为母亲是最不会心疼她的。在母亲眼里她是多余的,就该去外面吃苦受罪的……可是,在最艰难的日子,真正为她担忧的恰是她以前最讨厌的母亲。

 

周芊宜又回到家里了,王桂珍露出她生活中少有的高兴状态。她像是接待贵客一样的开心。她要领周芊宜去果园里摘她费尽心思才留在树上的杏儿。到了杏树下,王桂珍小心翼翼地把绑在杏树上的红的、黄的塑料袋取下来,周芊宜不解地看母亲做这些。很快,她就明白了,原来杏儿早就熟透了,母亲一来是担心熟透了的杏儿被鸟儿虫儿吃掉,二来担心杏儿会落在地上,就在这些杏儿上面挨个套上了袋子,袋子上面还轻轻盖了几把草,她以为这样阳光照不到杏儿,杏儿就不会落,鸟儿虫儿也不会吃。

可是等王桂珍拿掉袋子时,这个女人愤恨极了,她恨不解人意薄情的杏儿为什么不多在树捎上逗留些时日,竟然全都落在了袋子里,她更恨乌压压的蚂蚁,怎么就无孔不入,咬烂了她留给女儿的最大最好的杏儿。看到母亲解一个袋子失望一次,一会骂蚂蚁,一会骂杏儿,周芊宜觉得前些年积累起来对于母亲的怨怼散去了一大半。从果园回到家,依然不放弃的王桂珍把被蚂蚁吃剩的杏核掏出来,砸破了让周芊宜吃。

周芊宜吃着母亲剥出来的杏仁,回想起以前读书,每到杏儿成熟的季节,从家里走的时候母亲也会往她装好的书包里塞一包杏仁。母亲说她总在学校,家里的杏儿她吃的最少,得吃点杏仁补上。可是她以前根本没在意过母亲剥这些杏仁要浪费多长时间,有时候也许会砸到手指呢!她带到学校的杏仁好一点的时候是跟室友分吃了,不止一次,到学期末收拾柜子,才发现母亲不知道哪一周给她带的杏仁已经发霉了。

 

    令周芊宜更意外的是母亲居然支持她去补习,继续读书。在周芊宜生活的那个时期那个村子里愿意供女孩子读书的父母是很少的,周芊宜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全班有50人,后来读高中的就只有七个,女孩子就只有周芊宜和村长家的女儿。村长的弟弟是周芊宜读书的那所高中的政治老师,所以那家女儿从初中就在县城读书。

今年高考也没有考上,村长的媳妇就不让这孩子再读书了,那个女孩已经南下广州去打工了。可王桂珍却说服周佑坤继续让周芊宜去读书。王桂珍说:“咱生了这四个娃,都没念成个书,我看这四女子像爱念书,你看走哪哪,看不看都爱拿本书,就让娃念去吧。”

 

 

十一

 

周芊宜如愿又去读书了,她没有回去原来的高中,而是换到了离姑姑家不太远的一所乡村高中,原因是她的高考分数去那所学校就可以免学费。那一年,时间过得格外快。她住在姑姑家里,两三周回来一次,周芊宜和母亲见面次数很少,周芊宜偶尔会想念父亲,却从来没想过母亲。

    已经是四月底了,二模考试的成绩公然地贴在教室前边黑板旁的墙上,周芊宜的成绩从一模全班第二,全县一百多名直接落到了班级十七,全县五百五十开外。如果按照老师说的全县三百以内才能上大学的话,那她无疑又要与大学无缘了。

在去年高考之前,她对自己的未来完全是没有想法的,可这一年,她脑子里不断会闪现父亲当初说人家姑娘考上北师大时那种羡慕的眼神,当然闪现更多的还是父亲说她的那句:“我看你就没有本事考上大学”。所以,她必须得卯足了劲,只许赢不许输。可是天不遂她愿,越临近考试,她的成绩反倒越倒退地厉害。

 

她木然地走出教室,那一刻,她忽然好想回家。这一年,她在姑姑家住,姑姑家离她补习的那所高中很近。可是她就是想回家。正好学校要交资料费,她也不好意思向姑姑要,就骑了自行车回家了。

 

她一到家就推门直入,进门时她看到坐在客厅扎笤帚的父亲身后有个人,那人的头原本好像正放在父亲的肩头。可她一推门就针扎似得缩了回去。第一念,是母亲?可是再一看,竟是王阿姨。看清王阿姨的一瞬间,周芊宜的脑子忽然嗡了一声,她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她没有说话,父亲也没有说话,倒是王阿姨热情地跟她打着招呼。她径直穿过客厅,走到里边的房间。母亲并不在家,她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个场景为何让她觉得似曾相识了。那也许是她四五岁的时候,有天晚上,父亲带着她不知是送还是正要去王阿姨家,就走到当年那个她哭着不让父亲拉爷爷的大箱子的那个偏狭小道时,黑暗中,王阿姨将头放在父亲的肩上。

当时父亲似乎还说:“有孩子呢!”王阿姨回了他:“那么小个孩子懂个啥。”此刻她想不起过了那个小道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仅仅是这两个年差久远的瞬间拼接起来,就够她天崩地裂的了。“那母亲知道这些吗?”当母亲的影子浮上她的心头,她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在心里深深可怜自己的母亲。她想立刻给母亲一个紧紧的拥抱,可是母亲却不见踪影。

 

整个下午,周芊宜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她待在自己的屋子里,想一会,哭一会,哭一会再想一会。她哭完了就打电话给大姨家,她催促母亲快点回来。那是她第一次希望母亲快点回来,早点回来。

 

天快黑了,王桂珍终于回来了。听见大门响,周芊宜几乎奔跑过去,她抱住母亲就哭了,哭着说:“妈,你怎么才回来啊!”周佑坤一直沉默着,什么话也没说。王桂珍被女儿这怪异的行为给弄糊涂了,不解地问:“你咋今跑回来啦?”周芊宜不说什么,还是哭。这时候周佑坤接话了,他说:“你总算回来了,你娃不知道今个咋回事,下午一回来就哭,我问了几次为啥?也不给我说。”周芊宜狠狠瞅了父亲一眼。就拉着母亲要去她的房间。

 

不料,王桂珍却先打开手里的包,掏出一个袋子给她说:“别哭了,去,把这袋子里的吃的给你王阿姨送过去。她一个人,你把这拿过去她今晚就不用做饭了。”听了这话,周芊宜压抑了一个下午的情绪就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她推开王桂珍递上来的袋子,吼道:“你有没有一点出息了,给她吃,我宁愿把这东西拿去喂狗,也不给她吃,她咋不去吃屎呢。”王桂珍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她说:“以前,你不是跟你王姨比我还亲呢!这是咋了,女孩子家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那你不去,我就自己送过去,你操心给你爸做晚饭。”周芊宜怒喊道:“不许去,我不让你去,不许去。”喊完就挡在门口,任母亲怎么拉也不挪动地方。

 

王桂珍喊周佑坤:“你管管你娃啊,挡住不让我出门么这。”周芊宜一下子把母亲手中的袋子抢过来摔在地上,狠狠骂道:“你整天给那个贱女人送这送那,你没想人家把你当啥里?以后我不许你再和这个贱女人来往了。她咋不去死呢?她明天出门让车撞死才好呢。”周芊宜恨不得一句话就要了那个女人的命。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明白。骂着骂着她又哭了。往日里强势独裁的周佑坤这次脾气显得格外好。不过当他听见女儿摔了东西,又开始又说又骂的时候,他从屋里出来了。他去把院子里扔的东西捡起来拿进厨房,对王桂珍说:“算了,你别去了。我今晚也不想吃饭,你陪陪你娃,看她到底是咋了。我去果园里转转,坐一天了,舒展舒展胳膊腿。

 

周佑坤出门去了,周芊宜把母亲拉到自己房间,可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周芊宜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就先对母亲说:“以后你出去哪了,就不要管我爸吃饭不吃饭的事了,他一个大男人,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再说了,那还不是他自己懒,你不要再让我阿姨给他送饭了。”王桂珍听了这话,憨憨一笑说:“你看你这娃说的这话,我不操心你爸吃饭,我再操心啥?我这一辈子就这点正事,现在你还不懂。”周芊宜听母亲这么一说,泪又下来了。

她又心疼有气愤说:“你就不能为你自己想想吗?你不在家你让王阿姨给我爸送饭,你就不怕他们,他们发生什么吗?”王桂珍听了这话,还是憨憨一笑说:“你这娃,成天不好好念书,乱想啥。”周芊宜无奈地跺脚,只好像母亲从前镇压自己一样说:“反正不管怎么样,以后不许你跟那个贱女人再一起上街干啥了,你以后再也不要给她帮忙了,还有她要是再来说她家灯泡坏了,让我爸去帮忙换,你一定不要让我爸去。”王桂珍觉得女儿今天有些异常,就顺着她意思答应道:“行行行,我都知道了,你快写作业吧,你吃饭没?我给你们做饭去吧。”

   周芊宜没有挡住母亲,这样的母亲于她是完全陌生的,以前母亲绝对是能少做一顿饭就少做一顿的人,可现在?不让她做了她却偏要去做,以前她不原意去厨房给母亲帮忙,母亲非得骂着打着她来帮忙,可现在,她主动说要去帮忙,母亲还不让。她拿出纸想给母亲写点啥,却又停住了。母亲又不识字,写什么有用呢?她撕碎了手中的纸。

 

王桂珍虽说没读过多少书,可她这两年看着这个孩子为了个高考真是费了不少心,今年她常去周芊宜姑姑家给孩子送吃的,总听她姑姑说孩子每天麻黑就出门,到晚上月亮上来了才回来,回来还不睡觉,还要学习。她听得真是有些心疼。所以,今天孩子难得回来,看起来又不开心,她也问不出发生了啥事,只能做点家常饭,再多打个鸡蛋给孩子补补营养。至于这孩子刚刚说的话,她一开始完全没当回事,但看这孩子今天反应这么异常,她的心里也开始有些狐疑。

这些年虽说没少跟这丫头怄气,但她是了解她的孩子的,她啥都写在脸上,爱谁恨谁一点也藏不住。她忽然对王家女人这么讨厌,一准是发生了啥事了。她一边做饭一边思量了再思量。她想起来了,今天一开始她说要去大姐家,丈夫还不大乐意让她去,后来她说了,中午饭让王家女人给他送的时候,丈夫一下子就同意了,还关切地问:“那你几点回来,回来的时候打电话,我去接你。”她又想到刚才女儿说的王家女人总是隔三差五叫丈夫去帮忙换灯泡的事。想到这,她正拿在手里的一颗鸡蛋掉到地上,碎了。蛋黄蛋清顺着砖缝一点一点淌开。

     那晚上他们三个人的饭吃得特别安静,吃了饭,王桂珍收拾完碗筷就准备去睡了。周佑坤问她女儿究竟怎么了。王桂珍说:“她怎么了,你不知道么?平常不是你们父女话比较多么?她的事啥时候跟我说过?”王桂珍再也不似先前对丈夫说话时那般唯唯诺诺,反而有些挑衅的语气,她本想问得更多,可是她把到嘴边的问题收了回来。

 

她王桂珍也快五十岁了,她不能当着女儿的面问丈夫那些问题。再者女儿快高考了,她不能在学习上帮啥忙,但她绝不能让孩子明天带着负担去上学。她转而又说:“娃就说她这次考试考得不太好,最近头老疼,今晚,想让我陪她睡。”周佑坤听王桂珍这么一说,心里似乎踏实了一些,对于周芊宜成绩又没考好,这件事他倒没发火,事实上,这一年,他好像都不像从前那么关心周芊宜的成绩了,他平和地对周芊宜说:“高中的课程也繁琐,你慢慢来。那今晚让你妈陪你吧,早点睡。”

要母亲陪她睡这句话的确是周芊宜说的。这是自初中以后,周芊宜第一次想和母亲一起睡。说心里话,她以前根本不愿意跟母亲一起睡,都说子不嫌母丑,可是以前她心里是真嫌弃,母亲没有早晚刷牙的习惯,所以周芊宜总觉得母亲口里的气味很难闻。她以前还同情过父亲,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但,今天,她接受了这样的母亲。她看着躺在旁边的母亲,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

反倒是王桂珍先开了口。她说:“你明天回学校去就好好学习,不要操心我跟你爸的事,这些事不是你操心的,我自己以后会操心的。”周芊宜紧紧抱了抱母亲,就转了个身睡了。转了身,她又叮嘱母亲,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小姨,毕竟父亲是个爱面子的人。

 

第二天早晨周芊宜去了学校,她临走留了一个纸条给父亲,在纸条上她写道:“不要再伤害我妈妈”

 

十二

 

高考还有最后一个多月了,那个周末周芊宜本想在姑姑家复习功课,可是她心里总还是惦记着家里的父母。快到晌午,她回家了。村子周围麦田里的麦子都顶起了饱满硕大的麦穗,风一吹,麦浪翻滚好看极了。很多人家都已经开始忙着收拾麦场。麦场上到处是人影。周佑坤像是变了一个人,以前大男子主义,很少进厨房的他竟然正在给王桂珍烧着火。王桂珍一开始还奔着个脸,但看见女儿回来了,她又欢喜地去鸡蛋篓子里取了几个鸡蛋回来。

那天,周芊宜没在家呆多久,她看到父母一切都好,母亲好像还比以前开朗了,就真的以为暴风雨都过去了,安安心心又回了学校。一直到考试,她再也没有回过家。

十三

 

六月在很多人抗拒,很多人期待中来了。当周家庄的农民们下地去割麦子的时候,周芊宜和整个县城三四千名学生去参加高考了。不上学,不考试的王桂珍也在等这个日子。她等这个日子不是因为麦子黄了要收,也不是因为果园里的杏儿黄了,油桃儿红了。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她也想不明白。

自从女儿那次说了那些话,她就开始留意丈夫的行为。之前的一个月确实没什么异常,王家的女人也奇怪,自从女儿回来那天再也没有来过她家里串门,可是前几日,她发现以前洗澡从来都只用香皂的丈夫居然在用孩子们买回来的沐浴露。

晚上天黑了,丈夫说:“我去果园里看看,果子熟了,上学的学生真是害人,总是跑来偷摘。”这要是以前,王桂珍肯定不会多想什么的,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果园里的小偷都不会少,有时候人得整夜的守在地里。所以,周家庄几户人家的果园中间都盖了一个小房子,专门给看果子的人住。

 

丈夫拿着手电筒要出门了,王桂珍假装困了,就说:“那我先去睡了,你记得带上钥匙,不然我睡着了,你回来进不了门。”丈夫拿了钥匙就出门去了,王桂珍怎可能是真睡了呢?过了一会,她就摸着黑也去了自家果园,不过她没有从门里走,这果园她熟,她也从小毛孩们偷果子踩出来的路上进了地。她慢慢朝着一片黑暗中耀眼的灯光靠近,她期待着快点靠近,又害怕靠近。她从没想过她的人生会这么丰富,她不知道一会等待她的会是多丰富的场面,她更不知道要如何处理那样的场面。

 

她一点一点靠近平日里她进出无数次的小房子了,更近了,隐隐约约她似乎能听见里边有人在说话。再靠近一点,她听得真真切切。说话的正是他的丈夫周佑坤,虽然那声音在暗夜里没有那么响亮,但她依然分辨得出那就是她丈夫。

丈夫正说:你这时候叫我来,有啥事?”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来来来,我先给你擦擦汗,看把你热成这样,我就是想见你,怎么,现在她看牢你了?。”说话的女人正是王家女人。王桂珍感到五雷轰顶。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这黑灯瞎火的大半夜,她在这村里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自己的丈夫厮混在一起。不要脸,不要脸,她在心里除了骂这一句不知还有什么好说。她可是你周佑坤兄弟的女人。你周佑坤在家里教育孩子张口闭口道德品行,你嫌弃我不识字,可你们这些识字的都干些什么勾当呢?说:“这些日子的确有些,呀,你这手帕味道咋每次还不一样!”王桂珍透过黑暗,看到那个女人正轻轻拭去丈夫额头的汗珠。而她的丈夫正用大手捋着别的女人的头发。她感到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咙。

丈夫人偏胖,夏天尤其爱出汗,以前一吃力或者吃饭的时候总爱出汗,每次她要给他擦,丈夫都是一脸嫌弃得地推开她的手。可此刻,他不仅享受着别的女人手绢的味道,而且还和颜悦色地抚弄别人的头发。几十年了,她以为丈夫就是那样一个火爆性情。她以为两夫妻的生活就是他们平常过得那样。

周佑坤又说话了:“要不是看在她照顾我爹下世,又给我生了四个娃,我一点也不想跟这个女人过日子了。”那女人说:“还不是怨你,管不住你那家伙,你要不让人家生娃,就没那么多麻缠事。”王桂珍蜷缩着不动,她想听听丈夫心里的答案。

周佑坤说:“当年,哎,你不了解当年,当时我爸把锅扔了不跟我过,他要抱孙子啊,那个女人不知用啥施了啥魔法,把老人和我那个妹子都收拢了,再说了,是她自己贱爬到我身上的啊!……我是男人呀,就像你……这样,你……王桂珍的手把地面抓出一块破皮来。丈夫当年的羞辱,她的全心全意付出在他心里竟落了一个贱的名头。此刻里面的声响,让她再也克制不住,她腾地一下冲出去,起身时一个树枝与她相撞,断了。

眼前的景象让这个在丈夫面前低眉顺眼压抑了一辈子脾气的女人决堤了,她一边骂丈夫:“周佑坤你们都不要脸,没皮没脸”一边疯狗一样扑过去想给那个女人脸上留下几个深深的指甲印,或者给两巴掌,也好还了她这么多年来掏心窝子地对她好。丈夫毕竟是她的丈夫,她相信一定是这个女人勾引了他。

可是还没等她近那个女人的身,丈夫竟挡在那个女人前面,一把把她推了出去。丈夫压低声音说“你跟踪我,有话回去说,走走走,回,往回走,你要是哭闹,惊醒了人,我今晚就死在这。”那个女人在周佑坤身后毫无惧色地说:“看你这人长成那样,脾气那样,除了蛮力啥也没,屋里经常乱七八糟,跟了这么有本事的男人。你还有啥不满意的。”“你真是以为我跟她来往是对你好啊。你看看连你隔壁那两家女人,人家哪个叫你,不是让你帮忙出冷力气呢。我要是像你一辈子看别人的下巴骨活人,早撞死了……”周佑坤甩手挡了身后的女人:“行啦,你别再挑事了,赶紧回去,回去睡。一会吵醒了村里人,咱以后都不再这活人了?这儿我处理。”

王桂珍挡在门口,不让这女人出门,丈夫这时候竟对她柔和起来,他低声下气地说:“你让她回,我这次听你的,你想想咱女子还高考呢?你不要胡来。咱先回去咋都好说。”王桂珍听到这话,心软下来了。她在地上坐了许久许久才被丈夫拽回家。

回家,关起门来,她先哭了一阵,她哭的时候想:“天彻底踏了,为了那个男人,为了这个家,她苦累都受过,为了这个男人她做啥都情愿。可是到头来,他心里却日日想着别人,心里话都留着给其他女人讲。四个孩子全是她受疼生出来的,可一个个长大,却没有谁想着她。那个女人是她在这个村子里除了丈夫最亲近的人,她掏心掏肺待她,可她却是为了接近自己的男人。”丈夫劝她,她哭的更狠,她也想像电视里的人那样说:“离婚,我们离婚”。可她又不知道离婚后她能去哪里生活。这件事情的确超出了她的能力范围。

   丈夫把给果树喷的农药拿在手上,她才停止哭,停止回忆。丈夫面色凝重对她说:“你得向我保证,这件事除了我们三个,谁都不许提说,然后你有什么条件我都依你。”条件,她王桂珍还是第一次有资格这么跟丈夫谈条件。她说:“等女儿高考以后我再跟你算账!”他们的家平静了下来。

 

十四

 

王桂珍数着日子等着女儿考试结束,她老早就问好了日子和时间。

麦子黄了,周边村庄和周家庄一道进入了一年中最忙的阶段。到处是夏收的盛景。家家户户的麦场收拾得平平整整,场边垒着高高的麦垛。毒日头卯足劲把场畔上没除尽的草晒地拧成一道绳。田间的道路上架子车头尾相接,路中间被各家架子车后头横绑着的自行车胎(下坡处减速用)扫的干干净净,路两边百家的麦穗麦粒落了厚厚的一层。路边的树身上挂满了金黄金黄的麦穗,就像每年赶庙会时,庙门前的柏树身上系的一根根的福带似得。

当别的人家热火朝天地割小麦时,素来看中收成,收种积极,不违农时的王桂珍家却有些异常。她丈夫被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到如今不知去了哪里,三个大孩子都在外打工还没回来,最小的一个刚去参加高考,还没有回来。王桂珍像是被谁抽了魂,实质上她已经有一个多月这样了,以前她还会强打精神给女儿看,如今不需要了,她任凭情绪低落下去。

再也听不见她房前屋后叫鸡骂牛了,也听不见她隔着几家地喊男人回家吃饭了。她如今一个人静静地在炕头上躺着,睡地很安稳、踏实。你可能觉得她又在偷懒,但这次她真是光明正大地偷懒,再也不像从前,总是担起一分心,总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又数落。外面渐渐暗下来,天黑了,更黑了,王桂珍的男人还没有回来。

她一直睡到西天的日头快要下去了才起来。

她起来前院后院看看,每个房间都转转,又打开她陪嫁的柜子,把藏在最底层的一对银镯子带上,又找出家里的相册看看。她看到几个在外面打工的孩子的相片,又想给孩子们打个电话。可是当她抓起电话却傻了,她谁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平日里都是孩子打来电话,打来电话孩子们也大都是跟她丈夫周佑坤说长道短,她所知道的孩子们的情况大多是丈夫转告给她的,要么就是丈夫在忙或者不在家的时候孩子们才跟她说一会儿。王桂珍又哭了。

她哭够了就去了厨房,她把放鸡蛋的篓子拿出来,像复仇一样将所有的鸡蛋都放在锅里煮了,鸡蛋放进锅里时,她的手抖得厉害,时不时不安地看看外面,生怕那个不知去向的丈夫随时回来又训斥她做事没有条理、章法。鸡蛋在锅里跳动,她心里又泛起些自责来,平日里,她多么俭省啊,她养的鸡生了蛋,她都把一颗颗鸡蛋收集在这个圆篓子里,她又把一颗颗鸡蛋从篓子里拿出来,她炒鸡蛋给丈夫吃,煮鸡蛋给要去上学的孩子,给出门的孩子路上吃,她做荷包鸡蛋给回到家的孩子吃。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为了给自己吃,从这篓子里拿出过一颗鸡蛋。今天,她谁也不想,谁也不为,她就为自己吃,吃个饱,吃个够。

可她吃的时候,又犹豫了,孩子和丈夫的面容搅得她心神不宁。

夜深了,十二点过了,那些熬夜等着一股好风来扬场的人也收了工,回家歇息了。整个周家庄陷入一片死寂。这时候,睡了近一天的王桂珍像个幽灵一般出门了。

她一拐一拐地走在这个自己已经生活了30年的村子里。她十九岁嫁到这个村子,来的时候腿也是微微跛了一点,中间好过很多年,如今,30年过去,她的腿又回到了当初来的跛样。

皎洁的月色将整个村子都清晰地摆在她面前。这门前的路在她初嫁那年还没这么宽,也没有上柏油,路两边的人家也是她结婚十年以后才陆陆续续搬来的。变了,全变了,全都不是她十九岁来时的模样。她再往前走,走进那个通向旧居的偏狭窄道,走了几步,又站定,她想起女儿的话。她想:她的丈夫就是在某个,某多个夜里,与自己无话,却在这一段路的黑暗里将别的女人的头笼在肩头,然后他们一起手拉着手往前走,一直走到前面那个女人的家里的吗?

她继续往前走,那女人家的门紧锁着,屋里的灯早灭了。门前的麦场上高高的麦垛像个小塔。她在那里逗留了不足一分钟便离开了,在这一分钟里,她完成了自己唯唯诺诺的大半生里最勇敢最有轰动力的一件事。

与那个女人的家一路之隔的土堐下就是她初为人妇的窑洞。可是她没有走下去,而是向着这土堐的最高处走去。

不一会儿,土堐那边的天空被一片火光照亮了。风吹起来,火势越来越大,越烧越旺,通红通红的火苗把暗夜整个吞噬了。明晃晃的火光中,麦穗子不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麦秸秆的灰烬在天空中飘飞。

 

 

 

 

 

 

所有跟帖: 

这个女人就消失在麦堆的火海里吧? -七彩奶油- 给 七彩奶油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12/22/2019 postreply 19:58:46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305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16:24:21

she was saved by her yongest daughter -在水四方- 给 在水四方 发送悄悄话 在水四方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6/2019 postreply 21:10:02

这是一个小说啊,写得真好,不仅仅是个故事 -宝宝抱抱- 给 宝宝抱抱 发送悄悄话 宝宝抱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00:02:50

+100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87 bytes) () 12/23/2019 postreply 18:52:48

谢谢!:) -宝宝抱抱- 给 宝宝抱抱 发送悄悄话 宝宝抱抱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2/25/2019 postreply 19:3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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