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钮祜禄式人生

毕业这两年都没回家过年,自小在外读书,已经习惯一个人生活,很少浓烈的想念过家人,所以我也没想到在极度思念家人的时候,我最想念的竟然是奶奶,于是今年七拼八凑些钱踏上回家的火车过新年。
到奶奶家已经深夜了,一推门奶奶皱着小眉头“哎呦,可算是盼到了,我这等的着急劲儿的”,她就是这样,这一生都秉着一股劲儿总感觉急匆匆的,虽然我和她相识时已是她的后半生,但是这二十多年里,她即便在表达爱意时也带着些强势,所以我内心里跟她亲近不起来,小时候爸妈上班,寒暑假我都被送去奶奶家,她的前半生我已经在洗菜、吃饭、洗脚、入睡时听了一遍又一遍,我多希望奶奶可以拿起我带过来的安徒生童话,哪怕只念一篇就当电视剧空挡的广告插播时间。
奶奶在娘家排行老大,和弟弟妹妹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大,最小的妹妹只比我爸大两岁,所以从小当家,白天家长出门务农,都是她在家花式带娃,把各个年龄的孩子管的服服帖帖,有几年赶上旱灾村子里的粮食几乎无产,口粮根本养不活家人,奶奶便辍学给大户人家做工活赚钱养家,全职照顾家里小孩子们的起居,饥荒时还能偶尔给到小孩子们鸡蛋吃,到现在他们分布在祖国各地,每年回吉林来我们这看望奶奶,都像小孩子见了大家长一样带着点恭敬。
奶奶年轻时长得很端正,属于北方人认为有福气的长相,杏核大眼、圆脸盘、两只大耳朵、扎着两个麻花辫,干活雷厉风行,嘴巴也甜会讨巧,附近人都夸这个透亮的大姑娘,于是奶奶十七八岁时,就有人上门提亲了。
找上门来的是邻居家一位大哥介绍隔壁村一个小伙子也就是现在的我爷爷,说是人长得清秀,干活还实在,不多言不多语很适合过日子,奶奶就去见了,回来觉得人挺不错,没想太多就应允了,这么多年照顾家里里外外操了不少心,有人找过来愿意一起过后面的日子奶奶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第二次见面就开始讲正式的婚嫁流程了,也是这次,奶奶才知道爷爷家一共九个孩子,只有他一个儿子,而且还排行老小,奶奶这心里就犯了嘀咕,八个小姑子真是大排场了,以后这日子过起来也觉得麻烦,但是介绍人一遍又一遍添油加醋说这家人条件好,以后都一人一间房,哪还能天天见面,要是真处不来少来往自然就好,爷爷也是一如即往表现的稳重靠谱,奶奶觉得他也不像被宠坏的小儿子也就没想其他,腊月挑了个好日子就结婚了。
有一句话说如果你刚认识一个人时觉得哪里别扭不要绕开它,因为它会一直在,随着时间的增长,提高你面对它的代价。
新婚当晚,送走了吃酒席的客人奶奶开始收拾屋子,刚搬过来,好多东西都没仔细归置,正打算开始收拾,大门被扣响,奶奶去开门迎来了两个陌生女人的脸孔,以为是爷爷家什么亲戚落下东西在这,刚结婚也认不全就邀她们进来坐,这俩女人一声不吭,你推我让,终于有一个开口说,“对不住高嫂,我们来拿棉被,我家男人没跟我说就把被子借了,这棉被都是新做的,我想拿回去”从小到大好强爱面儿的奶奶满脸通红,新婚的被子竟然都是借的还被要上门来,奶奶立马把被子拿给她们,等爷爷进屋质问他为什么不早说,没有被子就用旧被子,这样多丢人。爷爷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支支吾吾说明天早上她得起来煮饭说是太爷爷告知的,奶奶本来就在气头上和着爷爷是个闷葫芦,吵还没吵起来,先派上活了,越想越生气,就想出门透透气,在院子没走出多远,感觉后面有人跟着,奶奶还以为是爷爷跟出来,结果一回头竟然是爷爷的二叔,是个傻子,见她回头冲她嘿嘿傻乐,张手就要抱她,奶奶吓得花容失色,跑回房间坐在地上大哭,万分后悔自己这么草率的就答应了这婚事。
后来的日子,重复着每天四五点钟起床准备一家子小二十口人的早中晚饭,东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洗菜烧火,满手都是冻疮,到现在奶奶的手都很难看,每根手指都像枯死的老树干。后来慢慢跟大家熟悉了,有次跟爷爷其他叔叔的儿媳妇一起干活聊天中得知,很早之前,还是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当时日本人还在,东北还处在混乱时期,什么样的社会角色都有,土匪是个庞大的群体,各方门派都自立门户,爷爷的爷爷是一方土匪,曾经揽得大批钱财,后来因为不想加入军阀而被通缉清理门户,逃到这边安身立命,那个媳妇说,在逃命过程中,因为盘缠后来用光,爷爷的爷爷二话不亲,卖掉一个亲兄弟的老婆换了钱继续赶路。
奶奶相当长一段时间活在恐惧中,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搞不好哪天小命都不保,于是跟爷爷说想搬出去住,爷爷自然不干,又没有房子折腾这干啥,奶奶心里也有预期,也没多说啥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
一等就是几年,有一天听到邻居街里在讨论说是村子里的大山要开采了,把山炸掉用石头盖新的房子建立村庄,奶奶立马去管事的那里给自己和爷爷报了名,因为招收工人都是用来人肉搬运石头的,所以一般报名的都是男性,奶奶回去一讲,大家都对奶奶另眼相看,但是这件事的内核是开采工人要集体住进山里,这样就可以走出这个家了,奶奶一心觉得既然嫁给爷爷了,不管咋非要把这日子给过好,搬石头这一搬就是十几年,后来也开始种田,收入慢慢多起来,日子也越来越有盼头。
之后有了爸爸和叔叔,我小学的时候,爷爷奶奶在一所乡村小学里打经,学校很小,像个大院子,平时维护学校的公共设施,早上扫扫院子,按点拉上学和放学铃即可,我寒暑假都会被送去奶奶家,自然认识了几个小同学,都跟我同年级还一起写作业,每次开学要走了都依依不舍,也是我每年去奶奶家的“爆灯”原因。有一次我家电话响了,妈妈接起来说是找我的,小学时候几乎没人给我打电话,我一脸蒙圈的拿起电话,竟然是奶奶家那边的小伙伴,之前我们依依惜别时都互相留了家里电话,想等到很想念彼此时候可以联络,但是比起惊喜生活总是更喜欢打人耳光,我的小姐妹告诉我说,今天有个老女人在学校里撒泼,说是我爷爷的老相好,要我奶奶搬走跟我爷爷离婚,还动手打了奶奶,我当时感觉有一闷棍敲到我头上,我发誓在此之前,从来没想过第一次面临生活中的苟且竟然是这样的画像,听到奶奶被打,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挂了电话觉得胃里翻江倒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把这样的事告诉妈妈,于是我先问“妈,你知道奶奶最近好不好嘛?”,我妈立马了解到我的意思说“你爸爸已经过去你奶奶家了”,我这才放心坐下,但是一直无法平静都觉得恶心。
奶奶两天后被爸爸接到家里来,脸上有淤青,我第一次看到这样子的奶奶,像大病了一场,眼睛眯眯着感觉雾蒙蒙的看不清东西一样。后来在他们聊天的过程中,奶奶情绪失控,卧室的门是关着的,我坐在客厅在奶奶的咆哮声中知道她被爷爷和情妇殴打,直接把电饭锅拍在脑袋上,只要觉得能打死人的都砸到身上,我听着听着浑身发抖,控制不了的那种颤抖。
我从小就知道爷爷奶奶感情不合,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可我没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家,奶奶决定跟爷爷离婚,并且带过来一个布袋子,说是这东西以后就给我了,我打开一看是四大串各朝代的铜钱,奶奶说是当初分家时太爷爷给的,觉得她这几年为家里有做事,老爷子那会已经没有赚钱的能力了,只剩下祖辈留下的稀奇古怪自称宝物的残余,就给了她这个,家族里别的媳妇都不稀罕,但她觉得之后必要的时候肯定可以拿去换钱就一直留着,文革期间还差点因为这点铜钱被抓走。
后来电视上还是生活中经常看到自家古董可以拿去鉴定换取相应的报价,我们从来没想过拿出去换钱,一是觉得数量也不多,二是我们可能心里都默认那是奶奶唯一的财产,像她的勋章,也像她多年的委屈,那几串铜钱像我们家的族谱一样,虽然是不光彩的,但是这是这家人的命运。
奶奶又回去跟爷爷生活了,冷静下来后她觉得离婚太丢人,这一把年纪还离婚便执意回去,但是爸妈都很担心她,于是我从寒暑假去爷爷奶奶家变成了周六周日也去爷爷奶奶家,小小年纪当上了间谍,爸妈总希望我回家多说一点,他们正常讲话嘛?爷爷看起来怎么样?奶奶自己有默默流泪伤心吗?但是我看到的是他俩除了必要的说话,几乎不交流,但是俩人看起来都很正常,奶奶每天兢兢业业干活,打理学校和自己菜园的家务活,跟我也是有说有笑,绝不是装出来的轻松,我那时候突然觉得对于奶奶来说,可能不是不离婚,她已经心里默默给这段婚姻处理了结果,这么多年感情早已消耗殆尽,这件事下来,她和爷爷就此变成了邻居一样的关系,这样的结果不用打破现在的生活状态,她觉得很妥当。
我上初中以后我们家开起了饭店,我爸一直对餐饮感兴趣,这摊生意做起来后我爸把爷爷奶奶接到家里,我们开始生活在了一起,奶奶一直很强硬的要求把雇佣的人都辞退,他和爷爷可以打下手,都用自己人省钱,我爸坚持不用他们参与,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经营饭店,于是一来二去这个矛盾不断的升级,我奶奶经常跟我爸揭发哪个服务员偷偷藏烟啊,哪个后厨人员带清洗剂回家啊,我爸一直觉得是奶奶在搓火,终于有一天,奶奶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我妈说我奶奶突然在房间里放声大哭,说我爸对她如何如何不好,在地上又抽自己嘴巴又把自己大腿根拧的咯噔咯噔响还给我叔叔打电话告状,城里的叔叔一路开车回家把我爸爸骂了一通后把奶奶接走,正当我爸爸被气的发昏的时候,我妈发现我爷爷一直没出现,我爸也觉得奇怪,两个人前屋后院左邻右舍找了半天,这时我妈的手机突然响了,奶奶打来的,让我爸妈别找爷爷了,她看好了我家的生意会赔钱,不能指望我爸给她养老,爷爷已经被她安排出去打工了,在山西的煤矿地,她自己也会找一份工作。据我妈说,跟我爸结婚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我爸哭,哭的好伤心。
我上高中得去县城,也就是叔叔和奶奶在的城市,我节假日有时会去看看奶奶,因为她自从那次事件之后过年也不跟我们一起过,高二的时候我突然对传媒感兴趣想艺考,去上播音主持的培训班,我爸极力反对,觉得那是不靠谱的事情,为此不惜跟我翻脸,劈头盖脸不知道骂了我多少次,奶奶知道我为这件事哭了一场又一场,于是叫我过去给我拿钱让我去学,还说“你要是真的喜欢就别留遗憾”。自从在我家大闹一场以后,我一直对奶奶的形象有恐惧,我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时周末去看她,望着她烧菜给我吃的样子我经常会放空,脑补那天奶奶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去计划的那场闹剧,如果奶奶真的是大家认为的只认钱的人,那今天这样的话真不是她的路数,但是我一边感谢一边擦鼻涕抹眼泪,因为这件事全家没人支持我,僵持小半年,终于有人理解我愿意帮助我一把,不过后面我每次去奶奶那拿培训班的学费,奶奶都会有些惆怅,一边给我拿钱一边喃喃“这东西到底靠不靠谱啊,这以后能找到工作嘛”,我每次都说“肯定行啊,只是咱家这没有这个职业这个很好找工作的”我都要及时给她做心理建设。我的艺考没通过目标院校的考试,奶奶以为她害我走了弯路,但是我大学的专业和之后的工作,都跟这个方向有关,直到我靠这方面的能力养活我自己时,她才释怀不再提当年的事。
大学之后我越发觉得家里开始变得拮据,我想干什么只要是涉及会拿钱我爸都像当年反对我上培训班一样强烈反驳我,而且性格越来越孤僻,暴躁,大学半年才回一次家,只会跟我讲奇奇怪怪的话,比如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我要照顾好我妈等等,我问他到底怎么了,他只字不说,我觉得害怕又愤怒,气的几次发疯跟他大吵,我妈也被困在迷惑中,全家人都拿他没办法,后来我实习那一年冬窗事发,我妈打电话过来说有人追债到家里,我爸因为赌博欠了高利贷加上利息已经滚出了一大笔钱,我们全家开始筹钱给他处理烂摊子,奶奶给娘家的姨奶奶们舅爷爷们打电话借钱,虽然听说是还赌债都不情愿借,但是奶奶张口也都不好拒绝,还苦口婆心打给远房亲戚借钱。可我还记得奶奶跟我讲她结婚时候爷爷借了人家被子时的羞愧,不知道那段时间她怎么熬过来的。
东拼西凑把高利贷的部分先还掉了,还剩下一大部分是我爸借了朋友的钱拿去赌输的,那些人不要利息,就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这几年我们全家都在努力工作,希望能早点把债务还清,家里一团遭,所以实习到毕业在完全陌生的城市,我遇到任何生活和工作上的事情都自己想办法解决,谁问我我都说我很好不用担心,这期间每当我觉得我不行我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把奶奶小时讲给我她的前半生讲给自己听,我觉得我身上也淌着奶奶的血,我可以和她一样坚强。
过年在家,奶奶每天都说我要出去溜溜弯锻炼身体,东北的冬天真的好冷,我很纳闷她为什么每次都去这么久,问她就咯咯咯笑说“这么冷的天出去走就得认真走,走那一小会能有啥用”,直到有一天我跟她出去买水果,路边有个超大放空的烟花桶,她像看到宝贝似的一路小跑过去抱回来,奶奶个子很小,大烟花桶快赶上一半的她,边跑边得意的说“哎呀妈呀,这幸亏没让人看到,这一个能卖不少钱呢”,买好水果后奶奶让我先回去,她再出去走走,我没说什么转身回去了,我在楼道里一直看她不断的抱着大的空烟花桶和塑料瓶废纸壳放到自家的仓房里堆好,来来回回跑来跑去,生怕被人先捡走了。骄傲了一生的奶奶啊……我看着她一趟又一趟,窗缝呲出来的风把我带着泪水的脸吹的生疼,也第一次知道什么才叫心如刀绞。
我跟奶奶说我就放了四天假,奶奶感慨过年怎么就放这几天,不能多请几天假嘛,我平常的说不能这是国家规定,她也不再多问,我小心翼翼地藏好从老家回上海的硬座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