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爱

本帖于 2019-12-21 07:46:06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他说爱我,在我精神分裂后

 
 

我是个女孩,生来就是个女孩。或许,我不该是个女孩,或者不该被生下来。

1995年8月,我出生在中原地区的一个人口大省。睁开眼睛,我看见我的爸爸,年轻高大;我的妈妈,温柔美丽;我的奶奶,庞眉皓发。可是他们的脸上丝毫不见家里添丁的喜悦,愁云笼罩着整个病房,连来查房的医生都噤声止步,不敢多停留半分钟。在后来的二十几年中,我渐渐明白,在这个连生育都要计划的年代,这一切的因不在我,果却由我承受。

 

2000年是千禧年,的确是“千喜年”。在这一年,村子里仿佛变魔术般出现了一群群大着肚子的孕妇,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也透漏着担忧,尤其是在被某些有经验的老人判定肚子里还是个丫头的时候。脾气好的媳妇会讪笑着离开,回家后自己思来想去,越想越难受。脾气不好的则会当面怼回去,咬死了自己这胎能生个大胖小子,最后还要咒骂几句那多嘴的人。我妈是个脾气好且懦弱的,为此她不知道哭过多少回。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弟弟随着这一年世纪宝宝的孩儿潮来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和我当年完全不一样的景象。我们的爸爸依旧年轻高大,我们的妈妈依旧温柔美丽,我们的奶奶也仍然庞眉皓发,还有一个多余的我,站在病床最外侧。

完全不一样的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笑容,说话笑,走路笑,笑中还带着笑,这一次来查房的医生总是会待很久,然后带着一个苹果或两个鸡蛋离开。空气中洋溢的喜悦渐渐不能被这个小小的病房阻拦,最后扑满溢出弥散到整个走廊,整个医院,整座县城。五岁的我不能对这种喜悦感同身受,但是我啃着亲戚送来的鸡蛋糕,看着妈妈怀里皱皱巴巴的弟弟也笑得很开心,我有一个弟弟了。

我被提前送去村小学上一年级,家里没有人顾得上管我,他们围着那个新来的小弟弟忙前忙后。提早被送来上小学的我在一堆六七岁的孩子里显得不太聪明,他们玩的游戏我没玩过,他们会做的题目我没见过,他们聊的八卦新闻我不知道。在家人的生活重心向弟弟倾斜后,弟弟白白胖胖,干净漂亮,我也向对立面发展变得黑黑瘦瘦,蓬头垢面。不久之后,我发现我被孤立了,在同学们的眼中我是个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学不会还没有家人管的傻子。

女孩儿们说:“你明天穿花裙子来我们才跟你玩儿!”

男孩儿们说:“你在地上打十个滚我们才跟你玩儿!”

我没有花裙子,但是我会打滚。于是我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翻滚,在黄土铺成的操场上滚出一片平地。那些坏男孩儿们在一旁捧腹大笑,大叫:“再来一次!再来一次!”这种热闹的景象也把那帮女孩儿吸引过来了,她们也笑的花枝乱颤,不顾自己的花裙子上扬满了操场上翻滚的黄土。

我在天旋地转中竟然觉得自己仿佛融入了他们,他们的笑声是跟我的互动,是对我的称赞,我这样想,觉得自己不再被孤立。后来我主动担任起学校中小丑的角色,我不光用滑稽的行为去取悦一年级的同学,二三四五六年纪的大孩子们也开始到操场围观我的表演,我终于成了学校里响当当的“傻子”。后来啊,我成为了学校里最好欺负的人。

我被指派去扫最脏最臭的厕所,去学校隔壁的果园里偷桃子,去偷自己家商店里的玻璃球,甚至在大家玩角色扮演时我都要去演最受大家憎恶的容嬷嬷,孩子们的正义宣判每一场角色扮演后容嬷嬷都要被暴打一顿,而我,要代替容嬷嬷接受惩罚。时间久了,我在学校做的这些蠢事和坏事传到了我父亲的耳中,我偷了家里商店的东西这一事件成为点燃他怒气的导火索。

 

我家有一个小商店,是我的父亲结婚伊始赌博赢了得来的。但他赌完那一次就收手了,在妈妈和奶奶的逼迫下。经营这个小商店和养育弟弟是他这一生的事业。当我偷了小商店的东西这件事被父亲知道后,他冲到学校把我揪到商店门口,当着门前十几个下象棋的爷爷的面对我破口大骂,在他动手打了我一个耳光之后被众人拦住了。我盯着地面,预感到我的人生似乎就像那盘象棋一样,是个残局了。

第二天回到学校,同学们看着我肿起来的半边脸,眼神和话语中透着讥笑与嘲讽,我尚存的一丝尊严在此刻灰飞烟灭,分毫不存。因为失去了为大家提供免费零食玩具的机会,为了继续获得“朋友们”的认可,我在接下来的学业生涯中更加卖力地扮演小丑的角色,尽最大可能在学校体现自己的剩余价值。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我初中二年级,我的父亲终于宁愿承认我是个草包,我得以成功辍学。那是我十几年人生中少有的喜事。

在家里呆了两年,我不用再做一个时刻准备取悦别人的小丑,只要做好一个任劳任怨的佣人就好,这相对而言是比较轻松愉快的。可是生活总是会给舒坦的人找点不痛快,我又被送去上学了,我的父亲觉得女孩儿做一个护士会比较体面。

我被送进一家卫校,如果能够在这里顺利毕业的话,我就能拿到中专学历,回到我出生的那家县医院成为一名护士。在家里是灰姑娘身份的我没有等到仙女教母,也没有等到王子,等到的是校园魔咒。在这所学校里,我遇到了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她知道我的过去。那时她已经是学校里大姐大一般的人物了,为了避免被孤立,被欺负我这次变聪明了一点,主动开始讨好她,不过这个年纪的我们都明白当小丑已经远远不够了。

于是最终谈妥的条件是我承包她的生活费,她罩着我。成为大姐大的小跟班使我觉得有安全感,甚至还有些骄傲,这意味着没有人敢欺负我,除了我的leader。我每天只吃两个馒头,喝一碗素汤,将父亲给我的生活费悉数上交,只为换得一时安稳。渐渐地,我染上了不良少女的不良习惯,我开始和老师顶嘴,逃课打架。

我的事迹最终还是被转达到我父亲的耳中,这一次他的愤怒是剧烈且无声的。他赶来学校把我拎回家,打断了一把笤帚,然后罚我在五黄六月跪在村中央的十字路口,不听乡人的劝说,也不顾他们的指指点点。这一次之后,我病了。

 

我开始幻想自己有个男朋友,他喜欢我,爱我,每天听我讲话,给我回应。我烧饭的时候他来了,我说烧饭很累,烧的不好吃会被骂。他摸摸我的头,说我辛苦了;我看管小商店的时候他也在,我说看店不好玩,有人会因为几毛钱难为我,帐对不上父亲会骂我。他笑着看我,告诉我会帮我一起看店;我下田收玉米的时候他陪着我,我说做农活不轻松的,又热又累。他帮我揉揉肩,说以后我们不种田了。我开始对着空气说话,一天一次,一天两次,一天三次……我的父亲说我疯了,乡人说我撞了邪,遇了鬼。

我的妈妈开始四处奔走,找江湖游医帮我看病。

我的奶奶开始寻神弄佛,找乡野仙圣给我做法。

我,依然每天对着我的“男朋友”说话。

父亲突然开始慌张,他乱了神,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一残局。四十年的人生经历使他冷静下来,决定带我到大医院去看病。他带我去了北京,辗转多家医院之后,我的诊断结果出来了,精神分裂症。这是个什么病,医生说的父亲听不懂,可是他从心底里觉得,我就是疯了。回想我一步步变成这样的过程,他似乎想清楚了什么,他的良知开始让他觉得愧疚,他竟然开始说爱我。

他开始给我买漂亮衣服,说爱我;他开始做好吃的给我,说爱我;他开始带我出去游玩,说爱我;他带我全国奔波,找好的医院帮我看病,说爱我;他开始帮我物色一个好的婆家,说爱我。

于是,我今年年底要出嫁了。在亲事定下来那一天,父亲搂着我,口中依然述说着爱我。

作者:孟尧,研究生在读。

 

后记:这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故事,是我朋友的故事,我叫她小爱,我用第一人称来转述这个故事是希望自己能够感同身受。她是我太姥姥的干外孙女,也就是说文中她的父亲是我太姥姥的干儿子,按辈分我应该叫她阿姨,但实际上她和我同岁。作为同龄人的我目睹了她人生的不同阶段,也正经历着和她完全不同的人生。

 

在她患病之后,听到她被许了人家之后,我越来越能感受到生活的残酷与不可控性,我甚至不止一次在想,如果我当年勇敢一点,把她拉出校园霸凌的漩涡,她会不会走入完全不一样的人生。可是当年的我不明白,我以为正在发生的一切与我无关。

 

小爱现在的状况如文中所述,她要嫁人了,去年过完年的时候订了婚,今年年底出嫁。经过治疗她的病好了不少,但是医生说距完全康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上次见面的时候她好像不记得我了,我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没有光。

 

她的父亲是一个众人承认的好人,只是对他自己的女儿作了恶,但错也不完全在他。现在他似乎是真的开始疼爱她了。

小爱跪过的那个路口过年时的烟花,灿烂里裹着少女当年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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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奇观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440 bytes) () 12/20/2019 postreply 20:1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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