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父和我
我的养父和我
作者 拾亦
一个目不识丁、终身未娶的老汉收养了一个女儿,给了她全部的爱,女孩通过捡垃圾筹建农村书屋,把爱折射出去,长成善良、对社会有贡献又怀有赤子之心的大人。
我叫刘芳兰,是叔叔在外出打工的时候抱回来的。那一年爸爸刚好四十岁,满足了未婚男性收养女婴的年龄条件。他们兄弟俩反复琢磨,终于给我起了“芳兰”这个名字。爸爸觉得这两个音很好听,不过字都是叔叔选的,因为爸爸不识字。爸爸和叔叔一辈子都没有结婚,五年之后叔叔又领养回一个女孩,也就是我妹妹二兰。家里没什么亲戚,就我们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刚到家里来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娃娃,叔叔要进城打工,爸爸要到田里干活儿,而且他们两个大老爷们儿也实在是没有养孩子的经验,就把我托付给邻居家的大婶照顾,大婶后来就成了我的干娘。爸爸没什么钱,把自家种出来的粮食匀出来,给干娘做报酬,有时候也会到干娘家地里去帮工。
干娘其实也没有功夫一天到晚都看着我,所以就拿几个枕头紧紧摆在我身边,把我圈在炕上,免得四处翻腾摔伤了。有一次干娘全家都在地里干活,却忽然发现小儿子跑得没影了。那小哥哥大我三四岁,正是欢实的年纪,所以左邻右舍都被发动起来,挨家挨户从村头扫到村尾,一直忙活到天都擦黑了,才发现小哥哥浑身上下全是泥巴,在一棵大槐树底下睡的正香。干娘把儿子囫囵搂进怀里,揉搓了两把他那不听话的头毛,又紧张地在后背上抚来抚去,结果小哥哥翻了个身,枕着干娘的大腿继续会周公了。干娘总算松了口气,这才“哎呀”一声,想起来家里还有一个小东西没吃饭呢。据说当时我足足饿了一整天,哭声都跟猫叫似的,可以忽略不计了。
爸爸每回说起这件事来都忿忿不平。他本来话就少,脸上也几乎没什么表情,身材又算顶高大的,常常驼个背、两只手往袖口里一拢,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或者干脆盯自己的脚丫。但是每回说起我干娘,他额上、脸上那些深浅浅的皱纹就都活动起来,鼻子重重地一哼,道:你给她的钱比她自己亲生儿女加在一块儿都多!管她那么到干嘛?她当年对你又不好。这时候我总是笑笑,我知道村里的大人都要忙着干活,没什么好埋怨。
等爸爸把我从干娘家里接回来,我已经会坐起身了。爸爸上地里的时候就把我放在一口大瓮里,丢下两根麦节穗儿当玩具。我们家没钱买尿不湿,爸爸也没工夫给我换尿布、洗尿布,所以我就光着屁股坐着,等他晚上回家的时候再擦洗便溺。那时候是夏天,没过多久,我身上就生了疹子。后来等我再大一点儿,爸爸就直接把我带到地里,挖个土坑放进去。俗话说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们家当时是一个娃娃一个坑。我从来不会爬,有一天抓着土坑的边儿站起来就开始学走了。我一直运动细胞特别差,体育很难及格,连做个操都恨不得左腿绊右腿。育儿书上说这都跟从小没有学四肢爬行有关系,所以我特别鼓励我女儿学爬,她现在一周多,不但爬得飞快,走得也很稳了。
其实我妹妹也比我灵活很多,因为她被领回家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记事儿了,所以都是我带她,用不着围枕头、搁大瓮里了。别看我跟我妹都是被领养回来的,但是哪哪儿都不一样。最典型的就是,我没有怨过亲生父母,以前还想过也许有一天会跟亲生父母重逢,但也不是说我非要去找他们认亲啊,或者是质问他们什么的。就单纯觉得生育也是一种恩,要是有缘再见,他们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我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吧。就当是一门远房亲戚那么处呗。后来长大了,没那么天真了。想到要正式相认以后,有可能会带来多少麻烦,就觉得还是这么着的好。
但是我妹不一样,恨着呢。照理说我们在一个屋檐下长大,面对的也都是我爸跟我叔这俩人,但我们俩脾气性格特别不一样。她学习属于特别不行的,我有时候给她讲题,连我爸一个不识字的都听会了,她还蒙着呢。但你要非说这全都是基因的事儿,好像也不尽然吧。也可能因为我从小看好多书,虽然你问我那些书里具体都讲了什么,我可能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是我能想起来,看书的时候我总是自己演演这个人,又演演那个人,哪怕是那种跟主角有深仇大恨的敌人、大坏蛋,我都能找着他做那些坏事或者缺德事儿背后合理的地方。总之就是可以理解吧,感觉这个世界上什么人做什么事儿都能理解。
至于生身父母,我是觉得十月怀胎也挺辛苦,而且他们竟然把我送出来,肯定也是养不起了。又或者就像别人说的那样,上头已经有两个女孩了,就等着生男孩呢。那我留在那儿有什么好的?说不定他们特别重男轻女,也没我什么好日子过。倒不如跟着我爸,我爸虽然不爱说话吧,但他是实打实地爱我。虽然说我们村所在的县属于国家级贫困县,虽然在村里我们家都算得上顶穷的,但我其实对于“贫困”两个字并没有多么深刻的概念,即便知道家里钱不多,可也没有觉得耽误了或者限制了自己什么。
我妹说过,她其实挺怕我的,或者说我们全家都有点怕我,因为家里都是我拿主意。没有妈妈,我就是家里的女主人。小时候去别人家串门,看到人家都拿挂历纸搓门帘,我也就跟着学,后来还学会了糊墙纸、包粽子之类的,反正看着别人家怎么收拾的清爽亮堂我就学回来。大学的一年暑假,我还在网上找到一个家具甩卖帖,隔壁县有一户人家举家甩卖,从床、衣柜、桌子到电视,一共才要500块,所以我就找了个同学开了一辆车,来回100多公里的,把那些家具全都拉了回来。那张床质量特别好,足有八九成新,我同学看着特喜欢,非要出1000块钱把床买下来。他还跟我说你看,这些东西一共才花了500,我给你1000单买一件儿,你多划算。结果当然是被我拒绝了,费这么半天劲是为了把家里都换新,又不是图挣他那1000块钱。
我上学的时候成绩一直都很好,所以老师也都喜欢我。走到哪儿老有村里人夸,你看人家抱养的这孩子,多灵啊!又勤谨,她爸将来准享福!上小学的时候,只要领了新书就从头到尾反复看,不是为了预习功课,纯粹就是对书上的东西感兴趣。家里实在没有书看,有一回我爸花重金给我买了两本作文书,加一块20多块钱呢,我不到半个上午就看完了,搞得他顶心疼。隔三差五就问我,你这就叫看完啦?不再翻翻啦?那模样特别好笑,简直恨不得我把书本都实实在在地吃进肚子里,才算不浪费。不过话说回来,那时候赶个集花5块钱就已经顶天了,能买七零八碎好多东西呢,20块钱都够赶多少回集了!
家里的事儿都是我拿主意,那上学更是不需要跟家里面商量。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开始住校了,有一个老师跳槽到县城里的私立学校,就跟我说那里教学质量怎么、怎么好,住宿条件多完善,还承诺给我最高的奖学金,所以我就转学到那儿去了。但这事儿我爸不知道,他有一天也没打招呼,跑到原来的学校去看我,老师说我早就不在那儿念了。结果他跑到我新的学校去,那个我正好回原来的学校拿剩下的行李,所以就生生走两岔子了。当时我原来的班主任赶来,还让门卫拦住半天不给进。估计是新学校的领导已经知会过,要重点把我保护起来,不能给挖走,得好好帮学校出成绩。要不是我刚巧打完饭路过门口,卖了个乖跟门卫说那是我婶婶,老师还真进不来呢!
班主任自然是来劝我回去的,她知道新学校承诺会把市三好学生的加分给我以后,赶紧说其实我们早就这么打算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跟你说而已。她还许诺在我特别费劲的体育课上给予照顾。后来老师看我不置可否的样子,主动提出帮我回原来的宿舍收拾东西。路上她含蓄地提起了把我挖走的那个副校长,说他风评不太好,这句话实在教我不得不注意。我其实属于身心发育都特别晚的,初二了才来例假,那时候也没有卫生巾可用,都是拿干净的布包团棉花,外头再垫上一层棉布。虽说开窍晚,但我隐隐约约觉得这还是个害羞的事儿,所以洗棉布的时候都要背着我爸,寒冬腊月的时候大晚上也得悄摸地沾凉水。所以虽然没有人跟我系统讲解男女生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还是绷紧了一根弦。就这么的,我又转回了原来的学校。校领导为了表示诚意,专门给我拨了个单间住,晚上不用熄灯,可以随时学习。我有时候看着看着书,就不知不觉睡着了,灯也忘了关。结果第二天还被教务主任表扬了,当着全校夸我晚上都在刻苦。
后来我就上高中了,本来可以上那个村里人都知道的、大名鼎鼎的省重点,但是后来市里的私立中学来挖人,开出的奖学金条件都更好,我也就去了。除了第一次回家,后来我都没有提前给我爸打电话,一来是我们通话并不方便,得先打到邻居家,再请邻居去喊人,二来是我只要跟我爸说要回家,他就会跑到车站去等,也不问问具体的时间,就在那儿死等。那时候回家的公交车不直接通到村里,得穿过隔壁村走一段路。我爸跟我说,回来的路上无论见到谁,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得喊声好,要不然人家该说你眼高了,瞧不起乡里乡亲了。那时候甭管我走到哪儿,总是有一群对我行注目礼的小孩。他们的眼神让我印象太深刻了。原本都是在那跳沙包或者是瞎聊天,但是我一过去他们就都不说话了。那眼睛一路盯着我,脑袋从右面转到左边,就跟电影画面似的,好像按了静音键,而且就我一个人是慢动作,其他人基本上都定格了。
我那时候穿的特别土,跟我关系好的老同学也天天调侃我,你不是在市里上学吗?怎么还穿得这么俗,不让人笑话吗?我知道他们也没恶意,反正我这人对于打扮也一点都不上心,所以外表肯定没有什么值得人家行注目礼的地方。我回到家就开始琢磨,那些小孩那么好地盯着我,只能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成绩好。我在村里不认识多少人,但是认识我的人还挺多的,相当于现在说的“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被家长们提起来当榜样的那种。那我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呢?是什么让我成绩好呢?得出来的结论还是我看的书比较多。
小学的书实在太少,我也是偶然才有机会借到一大堆书。那是为了学校排节目去同学家借衣服,刚好她姐姐是个老师,在隔壁村的小学教课,家里有好多书。我长那么大都没见过那么多书,密密麻麻好几排,就好像一面墙都是书。现在想想那些书也不都是新的,也有缺皮儿的或者是卷着角的,但是当时在我眼里就是闪闪发光。我同学说当时我眼都直了,简直是比饿了三天的小黄狗见到肉骨头还兴奋。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他们家借书看。她姐姐也会帮我从学校里面带一些其他书回来。我什么都看,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科幻小说、科普读物,有什么看什么,抱着本杂志都能看得津津有味。
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注目礼,我就开始琢磨,怎么着就能让孩子们多看书呢?忽然就想到在村里建一个图书馆。那图书馆里的书从哪儿来呢?我就想到了去捡瓶子卖钱来换书。当时一想到这个点子,简直是激动得要蹦起来。冲回宿舍就直奔第一个床铺,一坐下连水都顾不上喝,就开始给几个室友讲我的规划。每天要捡多少瓶子呀、都什么时间段去捡呀、捡完了放哪啊、多久去卖一次钱什么的,想到什么说什么。当时我们寝室还有一个姑娘说要跟我一起捡。我们第二天就开始行动了。
至于怎么想到捡瓶子的,首先是因为我们那个时候都住校,有寝室卫生评比,如果得了后几名的话,就需要去捡瓶子卖钱充班费,或者是给卫生评比前几名的宿舍买一些洗衣粉之类的小东西,所以我们班的学生去捡瓶子也不奇怪。再来,其实从小在村里也有捡东西的习惯,不只是捡瓶子吧,小时候还捡过那种碎的玻璃渣,攒多了以后也能卖钱。反正现在想起来在当时那个年纪,要说为了自己的事情去捡瓶子卖钱,可能还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一想到我是为了让村里想看书的孩子能有书看,也就不管什么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再说了,不是还有我一个室友陪我嘛。
我们俩一般是下了晚自习以后跑着去捡瓶子。拿一个大塑料袋,然后就开始扒垃圾桶。通常都是两个人分头行动,一个人盯一个垃圾桶,不会互相等。刚开始的几天收获特别多,一个塑料袋很快就装满了,还需要把瓶子踩扁了节约空间。但是没过几天以后就不行了,因为打扫卫生的阿姨不干了。当时有个阿姨一边挥着笤帚,一边特别生气地说,你们又不是负责这边卫生的,凭什么捡瓶子呀?后来我跟我同学就想,估计他们打扫卫生也有一个生态平衡。比如说今天谁打扫院子,谁就可以把扫出来的瓶子都带走,卖了的钱归个人。我们这一出现,就破坏了人家的规矩。后来阿姨们就学精了,每次下晚自习之前都会先把瓶子都扫荡一遍,等到我们出来的时候基本就没什么剩下的了。
后来我们就又转变了策略,开始盯着教学楼里面的垃圾桶了。这回倒是没有碍着打扫阿姨的事儿,只不过我们是在男厕所门口捡,经常碰上我们班男生,怪不好意思的。不过后来就习惯了。那种楼道里的大垃圾桶几乎有半个人那么高,得先把所有的垃圾都翻出来倒在地上、把瓶子一个个捡出来以后,再把垃圾装回去。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场面挺为难一个小姑娘的,所以我特别感谢我室友。虽然一般来说都是那个主动提出要帮我忙的姑娘陪着干,但是她有事的时候,其他的室友也会来顶岗。我这样捡瓶子捡了三年,她们从来没有嫌我把宿舍弄得太乱了,就连宿管阿姨也没有说过什么话。当时瓶子总是码在阳台上,脏不脏、乱不乱且不说,至少看上去不好看嘛,照理说是会影响卫生评比的,但是阿姨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扣过我们的分。后来书屋办成了,有人去采访我们老师,都说当时还以为我捡瓶子是因为自己家庭比较困难,所以大家普遍都比较支持。
接着我就在想要怎么样便宜地找到合适的书。其实收废品的那个地方是个宝地,我第一次去卖瓶子的时候就跟那个大哥说自己要办书屋的计划,想让大哥便宜把收的旧书卖给我。大哥也挺痛快的,后来收了书都堆在一起让我挑。书还真不少,有时候一挑就是半个下午,尤其是中高考之后绝对是旺季。于是我后来就去跟毕业生收书,一个寝室一个寝室地转,希望他们能捐的捐点,不能捐的就便宜卖。
毕业之前我的床底板下全都是书,平时回家都是蚂蚁搬家那样一点点往回运,到了最后一趟,实在是太多太沉了。当时我跟一个老乡要把那一大麻袋的书运到客运站,从寝室楼上搬下来,再折腾上公交车,实在是精疲力尽了,就叫了一个三马子,后来到了客运站门口司机要加钱,我想了想那10块钱能买多少本书呢,就说不行,我们还是自己搬。大夏天的,那可真是年轻有冲劲儿。现在让我弄,可真是弄不动。所以我也挺佩服自己的,那个时候就是有一股韧劲儿,一整个夏天连冰棍都吃不了5根儿,花点什么钱都折算成瓶子,盘算着我得捡多少个瓶子才能把这几块钱挣回来,消费欲望也就打住了。
至于那股韧劲儿是什么,其实就是希望想看书的孩子有书看。那些看书的孩子我都不太认识,还真的没有人上来跟我说,特别感谢书屋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何况我也不能天天拿个统计表,去计算有了农村书屋以后这些孩子的平均成绩有没有提高。照这个思路去衡量的话,我的确没有收到任何的“回报”,没有看到自己办书屋之后具体怎么影响了别人的人生。估计支持我的就是一种大爱。也许对有的人来说,要坚持把某件事情做下去,是需要收到其他人的反馈、形成互动的。但是对我来说不是这样,我就是觉得想要把这件事儿做成,觉得如果有孩子需要看书,又有个地方看的话就够好了,至少不用像我小时候那么辛苦。
其实办书屋前后有不少困难,从高中开始攒书一直到书屋落成,前前后后花了四年左右的时间。一开始我把办书屋的想法跟村支书说了以后,人家都不怎么感冒。当时我就想,要是村支书死活都不给批地方的话,我就把这些书每家都送几本。送都送了,他们总会翻一翻吧,总不能直接当柴火烧了,或者当卫生纸用了吧?后来我又在报纸上看到了圆梦活动,就跟县文化局联系又募捐到了一批书。县文化局参与进来以后村里的态度就有变化了。虽然书屋是个闲置的仓库改造的,桌椅板凳也都比较破,但好歹算是开张了。我还找着了一个识字儿的大爷做管理员,看上去还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要说这中间有什么让我不高兴的地方嘛,那就是村里人以为我因为书屋挣钱了。他们看着老有电视台的、报社的还有网络媒体来采访我,就觉得我风光了,是名人了,就开始跟我点菜了。见着我以后就直接问,下回能不能弄点什么什么书啊?这些书都有什么什么毛病。管理员大爷也说他身体不太好,建议我找其他人来干这个活儿。我合计了一下,比着村里秋收的时候帮工的工钱,又按照劳动的清闲程度打了个折,给他每年开1000块钱的工资,大爷就没再说要走了。人家一干十来年,身体可好了,不过到现在也是每年1000块钱,倒是没涨价。
这笔钱一直都是我出,现在1000块钱对我来说没什么了,但是上大学的时候就要动用奖学金,其实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呢。有时候想想我那时候也挺对不住我爸的,他也的确特别的支持我。你看我本科加研究生的寒暑假,随便去哪儿打个工挣点钱不是一笔收入啊,但是我每次都一门心思的扑在这个书屋上,贴时间不说还要贴钱,这些钱就等于不能花在我爸身上了,哪怕是为他养老攒钱也好啊。但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估计我爸也没想那么多。在他心里就觉得我挺有本事的,是他老了以后的一个好依靠。之前也有采访的人总是想把我往那种特别光辉的公益形象上去靠,包括他们问的问题都特别有引导性,像是你毕业了之后会不会去农村支教啊之类的。不过我当时就回答说不会,因为我有爸爸要养。山村教师的确是对孩子们的基础教育有很大的作用,如果我有余力的话说不定也可以资助一两个山村教师。不过我觉得自己本身也不是学教育的,好好在自己相关的专业领域做事情,说不定更适合我、能让我贡献更大的力量。
其实我越长大,就跟我爸越不一样了。而且我爸在某种程度上也跟村里人一样,对于这个世界的运作模式,有着某种天真偏执的幻想。村支书眼见着我一会儿成了省出版局的农村读书推广大使,一会儿又是感动全省提名候选人的,就悄悄给我爸办了个五保户,算是变相示好。结果我爸倒是好,直接给我打电话说,你跟村里、县里打个招呼,给你叔也办个五保吧。当时就给我气着了,他还真以为我手眼通天啊!我不过就是一个实打实的穷学生,哪来那么大脸啊!
我爸在跟其他人打交道的时候,其实特别软弱,甚至说不好听点,算得上是懦弱。我研究生刚毕业的那一年,刚刚上班两个月,家里就出了一件大事儿。我叔叔在工地上忽然猝死了。出事儿的地方在开发区,我爸打电话来支支吾吾的,于是我连夜往那边赶。等快到医院了才听说,其实我叔已经过去了,根本不存在什么抢救不抢救的。我当时太震惊了,就看着我爸在墙边蹲着,低着头,连哭都顾不上。工地的人是先找的我爸,让他画了一堆手印儿,他不识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对方看我不过是个小姑娘,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当时我联系了一个初中同学来陪我,工地的小头头就阴阳怪气的说,咱们有什么事儿,明天到公司一块儿谈,我们到时候派辆车去接你。这时候我同学接话说,不用接了,我们有车。那个小头头就白了他一眼。
我当时问遍了朋友,也托人问到了相关专业人士的意见,都说别怕闹,太文气了谈不妥事儿。于是我就去城中村雇了一批看上去面色不善的人,又紧急从老家叫来了几个相熟的邻居,每天都拉着小旗子,跑到那家建筑公司楼底下去示威。也多亏了我那几个初中同学,绕是自己还有工作,可是但凡有点儿时间就去帮我壮声势。当时正巧碰上上头的巡视组刚到本地,建筑公司出的赔偿金从5万一路涨到了20万。把这一系列都谈妥之后,我们又急急火火地赶回村里办丧事。直到这个时候,憋在心里的悲痛、委屈和愤怒,才一股脑爆发。我们村儿的习俗是但凡有女客来,女儿、侄女儿和外甥女儿都要陪着哭,我跟我妹都哭得刹不住,毕竟叔叔走的太突然了。
叔叔走了以后,家里就彻底剩下爸爸一个人了。妹妹上学的地方离家近,还会时时回去照看。其实他们两个之间远比我跟爸爸更密切,也更投脾气。说到底,叔叔常年在外打工,我也一直在上学,爸爸跟妹妹相处的时间要长的多。妹妹虽然学习不好,但人总归是勤勤恳恳的,工作相对稳定,有了叔叔留下的那一笔钱也算是嫁妆丰盈。其实她跟爸爸的个性很像,不爱说话,有什么事都是让我拿主意。
偏偏她找了一个没有工作、天天啃老的男朋友,而且从小到大第一回死拧着不听我的。我们几次三番的大吵,互相摔电话。那个时候我正怀着女儿,脾气也大,急吼吼给爸爸打电话,让他态度强硬一点儿,禁止妹妹再跟那个男人来往。结果爸爸却幽幽来了一句,还是随了二兰的心吧,万一我说重了,人家以后不管我了该怎么办呢?
我当时真的是气炸了,他怎么会在这一点上有所怀疑呢?到底是想什么呢?!我们姐妹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管他啊!二三十年的父女感情到哪儿去了?直到好久之后,我把这一腔愤懑倾诉给朋友,却听她道,你不觉得你爸爸这句话说得特别小心翼翼、特别悲凉吗?说到底这就是一个骨子里极其恐惧的孤寡老人呀。他其实不是不信你们,而是不信他自己。我一怔。
人生有时候,并没有办法直面困境,前一个问题是因为后一个问题的挤压而不得不退位的。
在我坐月子期间,尚且跟妹妹在打冷战的时候,爸爸查出了癌症晚期。我们自然是尽力瞒着他,但是在肿瘤医院进进出出,他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爸爸提出了两个心愿,一个是看妹妹出嫁,另一个是多跟自己的外孙女儿相处。眼看着爸爸高大的身躯明显佝偻起来,我还能说什么呢?一边给妹妹操办婚事,一边给爸爸找医生,同时还要把他从老家接出来安顿好,忙得脚不沾地,我跟老公都把这一年和下一年的事假都请完了。最夸张的时候找不到合适的护工,直接让女儿的保姆搭手帮忙照顾爸爸,而我跟老公连夜把女儿送到邻省的奶奶家,随后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跟妹妹和妹夫轮班。
虽然我知道爸爸病了,身体和心情都不好,但是生活在一个屋檐底下的摩擦却没有因为癌症的压迫就退到一边。爸爸特别不爱洗澡,好说歹说都不愿意动,其实每次洗澡都是我先生陪着他,又是擦背又是按摩的,他的体力完全承受得住,可是每每都要我发脾气,他才会臊眉耷拉眼儿地往卫生间挪。吼完他以后我也很自责,想到爸爸是个病人,想到他来到城市生活的诸多不惯,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可理喻,恨不得自己掐自己脖子。好在女儿跟爸爸之间仿佛有一种天然的联系,才几个月的她根本不会说话,平常特别喜欢咿咿呀呀,可是每逢躺到姥爷身边总是很安静,两只小眼睛咕噜咕噜地转,还时不时用小手去握爸爸的大拇指。
爸爸是年根儿上走的,距离除夕不过一周了。当时他躺在老家自己的床上,我、我先生、妹妹和妹夫都在,刚刚陪他吃过了饺子。那是2019年1月,父亲70岁,我30岁,女儿不满一岁。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