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冷漠

回答: 汪厂长之死YMCK10252019-12-15 14:49:44

生而冷漠

 

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高低起伏的哭声,其中以一女声尤为响亮、悲怆。

大堂妹走上楼来,碰上正要下楼的我,她面色怪异,似乎认为楼下的人哭得太过夸张,倒显得自己有些冷漠。

“是姑姑们。”

我猜也是。与她交换了下眼神,就继续下楼去,她也尾随其后。

除了早逝的三姑,二姑、五姑、七姑和八姑都来了,团团围在冰棺前,哭得不能自已,那最为响亮、悲怆的哭声是八姑发出的。

                                                                                         一

爷爷是前一天去世的,当天我回来的时候已经看过他的遗容,这时便不再凑到冰棺前,只是贴着客厅的墙站着。

其实收到爷爷去世的消息时我没哭,跟领导请假的时候,面上显出一副很难过的样子,心里却没有太难受的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游离了躯体,看着它演悲情的戏。我讨厌这时候的自己。

坐高铁赶回来的路上,只感觉所有思绪都在头上飘,一点也抓不住,但我的情感几乎没有翻涌,平静得就像接受太阳终将下山这一事实。下了高铁,哥哥开摩托车来接我,一路迎着风回家,进了客厅就看到爷爷静静地躺在冰棺里。他穿着干净的寿衣,面色灰青,颧骨高高突起,嘴巴已经合不拢了,可以看到里面微凸的牙齿。这是我第一次见人的尸体,我内心很平静,吸了吸鼻子(风吹的,不是哭),然后给爷爷上了柱香。

我对爷爷的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好几年前的一天晚上,我梦见爷爷半个身子被埋在黄土里,他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不记得是梦里的我还是醒来后的我悄悄地把眼泪流进枕头里,但不久我也就忘了这个梦。三年前,爷爷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他是个老烟民,天天烟不离手,七老八十了也还是如此。去世前几周,爷爷摔了一跤,情况很不好,爸爸和叔叔做好了准备,把我们几个孙辈叫了回来。当时我一见到爷爷衰败的样子,心里就吓了一跳。他当时的样子跟死时的遗容很像,坐在老屋(爸爸和叔叔建了新房子后,爷爷奶奶便一直住在破旧的老屋里)的床上,叔叔扶着他给他喂粥吃,手上套着黄色塑料手套。

爸爸和叔叔已经轮流这样服侍生活不能自理的爷爷一段时间了,这是中国人说的尽孝。中国人还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是那个黄色塑料手套提醒我的。我不知道哪一种情况更让爷爷难受,是丧失自理能力和作为人的尊严,还是感受到子女的嫌弃?我当时甚至在想,如果是我,我宁愿死得痛快也不愿这样苟活着。

当时八姑也在,她在旁边对叔叔说:阿叔(我爷爷)之前一直含糊不清地喊要住新屋,住新屋,就让他死前住进你们的房子吧。叔叔辩解了一句:你怎么听得清他说的是什么?然后喂完粥就出去了。八姑就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工作怎么样。我心不在焉地答着,突然感觉爷爷坐不住,要倒下了,我一边大声叫着叔叔,一边和八姑一起扶着他。扶在爷爷肩膀上的一瞬间,我其实心里有点害怕,他的躯体沉重而僵硬,我不敢靠他靠得太近,尤其他还转过头来看我。我讨厌这时候的自己。

八姑说爷爷已经不能说话,也认不得人了,就对爷爷说:“梅梅回来看你了,你还记得她吗?”我心虚地不敢直视他。后来还是叔叔过来才能把爷爷好好安置躺下来。

八姑跟我说:“你阿婶都不叫自己的孩子靠近阿公,自己的阿公有什么嫌弃的?做人孩子不能嫌弃父母啊,谁没有老的时候?”

当天晚上凌晨四点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妈妈叫我起来,我压根想不到爷爷的事,就没起。原来是那时以为爷爷不行了,没想到他坚强地挺过来了。我在家待了两三天,见爷爷情况有所好转,爸爸就叫我回去工作。

但爷爷终究没能挺很久。八姑趴在冰棺上,哭着说她前天听到爷爷喊她丫丫,她为什么没想到快点回来看他最后一面,引得其他几位姑姑哭得更大声了,八姑的儿子也在旁边红了眼圈。我贴墙站着,终于流下了无声的眼泪,我想这更多是气氛的原因。我讨厌这时候的自己。

来上香的人越来越多,几个孙辈只有小堂妹还没回来,她在寄宿学校读高中,婶婶一边抱怨现在的学生请假麻烦多,一边替小堂妹上香:老爷子有怪莫怪,兰兰很快就回来了,我这里先替她上柱香了。请来的“大哭婆”头上盖着毛巾,哭着唱了起来,唱的大概是叫死者好好往生极乐,保佑子孙后代之类的。毛巾,可能就是这场仪式的遮羞布,却明白地告诉别人,她只是拿钱来假哭的。丧礼,大概是不能不悲伤的。我坐在客厅的地上(负责看着香火,不能让它断),看着人来人往,恍恍惚惚的,不知自己看的是悲剧还是喜剧。

                                                                                             二

爸爸叫我去看一下奶奶,她按习俗是不能参加丧礼的。我去老屋看她的时候,她正在吃苹果,看到我来了,嘴巴一瘪,眼圈就红了:你阿公怎么这样就去了……我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后来还是奶奶自己平复下来了。她拿毛巾擦擦眼泪,问我要不要吃苹果,我摇了摇头。她便开始讲起自己和爷爷的故事来,其实他们的故事我已经听她说过无数回了,每次都是坐着默默地听。

奶奶家里兄弟姐妹多,又碰上那样艰难的年代,常常吃不饱饭。她先头嫁的男人据说脾气不好,她便毅然地离了婚,只留给男人一个孩子。听了媒婆的话,只身一人就敢跑到外县与人相看。

“那时看了好多地方,到处都是缸里没几升米的,稀粥都没得喝。我和你阿公啊,是天注定的缘分。”

爷爷当时是生产队队长,家里兄弟姐妹虽然也多,但基本能吃饱饭。“本来住两天就要回去的,谁知下暴雨,河水涨了,没船搭,就又住了十几天,后来就定下来了。这是天注定的啊。”

因下暴雨而滞留这一段,经常作为他们之间的故事的开头。我知道她接下来还要讲她与公婆、妯娌以及一大堆亲戚之间的矛盾,讲生这么多孩子时的艰难和辛苦,讲爷爷的重男轻女……其实刚开始听她讲这些事的时候,我是很感兴趣的,后来就麻木了。感觉自己就坐在河边,她的话语就像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样从我眼前流过,而我只是想着怎么过河。遗憾的是,我常常不知道该在哪一个点上截断她,告诉她我要过河了。

这次我仍是默默地听她说,但我眼前又出现了一条河。我知道自己想过河了。虽然很不应该,但我真的想过河了。

为了避免这种想法,我开始走神:奶奶和姑姑们说爷爷重男轻女,但在我眼里,他一直是个沉默寡言又十分疼爱孙辈的爷爷,有时候对我甚至比对我哥还好。回想起他,我所想起的画面,都是他带我去买木屐,去赶圩,去吃炒河粉、吃各种颜色的小馒头,还有夏日里他坐在自己做的竹椅上,等我们给他捶背,然后他给我们几毛钱作为奖励。可是即使回想起这些,我也丝毫感觉不到悲伤。

                                                                                        三

傍晚的时候,来守灵的亲戚基本都到了,大家围坐在客厅里,本来还三三两两地在闲聊,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奶奶的归属问题。姑姑们强烈要求把奶奶接出老屋,住进随便一个儿子的新屋里。族里的五叔是这次丧礼的主要负责人,他问我爸和叔叔:“九叔(我爷爷)走了,你们打算怎么安排九婶?那个老屋是不能待了,老人家住那里,看见伤心了也不好。你们两兄弟建了这么大的房子,给九婶一个房间总可以吧。”

三叔在旁边搭腔,说于情于理都应该这么做,不然就是不孝,别人要在背后说闲话的,又讲到他作为小儿子当年是怎么把鳏居的老父亲从旧屋接到家里住,怎么让老父亲吃好喝好的。大伯(三叔亲哥)和大伯娘没有接话。我爸和叔叔也没有接话,他们靠着墙坐着,低着头,叔叔也不看手机了。我们小一辈的,更加不会说话,气氛就这样沉闷下来了。八姑是想让奶奶住进近一点的叔叔家的,她对叔叔说:“老四,你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又是儿子,你自己想一想,小时候阿叔对你多好啊,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你,书你读得也最多,我们这些做女儿的,想吃块糖都没有,你自己想一想吧。”

叔叔还是没有表态。我知道他不会同意的,因为我强势的婶婶不会同意,她的高嗓门是谁都怕的。我知道我爸也不会同意,因为我妈不会同意,她们婆媳之间的关系十分僵硬,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她们好好说过一句话,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五叔他们还在继续劝说,婶婶的脸色不好看了:“我四个孩子,家里房间本来就不够,兰兰自己都没房间呢,哪有多的房间给她。旧屋又不是不能住,收拾好了不就得了。”众人见劝不过,也不再出声了,只有姑姑们还不放弃。二姑说:“要不是我家离得远,我就叫阿婶去我那儿住了。”对此婶婶嗤之以鼻,后来私下里还听她这样跟我妈说二姑:“你厉害等你住得近的时候再说啊。”

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中,我发现我爸和叔叔的头几乎一直低着,一言不发。我心里忍住不去想一个问题,但发现忍不住,那个问题就是,除了老婆的原因外,他们自己是不是也有一点儿不愿意?

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哥吵架,我哥说晚上不准我吃他做的饭。我脾气倔,就真的不管父母怎么劝也不吃。爷爷奶奶知道后就把我领去他们那里吃。当时叔叔已经成家,兄弟俩分了家,爷爷奶奶就把两个大房间都让给了两个儿子,自己搬进了一个小房间,自己生火做饭。爷爷奶奶当时挺高兴的,也没说我,尽给我夹好吃的。现在回想起来,难怪别人说父母的爱都是向下的,把大部分的爱都给了下一代,那还有多少给上一辈呢?

                                                                                        四

晚上是我第一次守灵。农村人的守灵是不安静的。族里的后辈都在,就是外嫁的堂姑姑们也都带着姑爷回来了。三姑父虽然在三姑走后另娶了,但他晚上还是赶过来了。做法事的人在旁边时不时地敲敲打打,唱唱念念,我们手里拿着绑着白布条的竹枝,听着道士的指令过一会儿就烧一点儿纸钱。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试图靠聊天驱散困意,打发时间。但我一点儿也没有聊天的欲望,不想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逃不掉工作、恋爱、婚姻之类的话题。

一个堂婶对她的小女儿说:“天黑了,你先回家去睡觉。”这个小堂妹才刚上小学,我想起十四公(大伯和三叔的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还很小,那个晚上妈妈也把钥匙给我叫我先回家,因为不是直系亲属的小孩子是不用守夜的。我当时只是怕走夜路回家,对人死去没有一点儿概念。看着眼前这幕相似的情景,我无比真实地意识到,无忧无虑的孩童生活早已离我远去。我现在知道死意味着什么,看得懂丧礼中所有人的表情,听得懂他们话里未尽的意思,分得清哭声的真假,压不住心里一个又一个怀疑、消极的念头,我是清醒的,又仿佛置身梦境。小孩子可能还可以哭着从梦境中醒来,但成年人不可以,所以王小波说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

到了下半夜,很多人都困了,只是强忍着,或者时不时地被道士们的敲锣打鼓声惊醒。我看到叔叔的头一点一点的,手里的手机将掉未掉,婶婶一下子把手机塞回他手里:“都叫你不要这样看手机了。”叔叔这次回来最大的改变就是老是盯着手机看,有次我经过他旁边,看了一下他的手机,原来他是在看网络小说。我有点惊讶,没想到他是用手机看这个。我常常觉得,学生和年轻人沉迷于网络小说,是内心空虚又缺乏自制力,且不愿意付出努力在实际生活中提高自己的表现。那中年人沉迷于网络小说呢?是负担太重想找一方净土躲避一下,并将自己代入主角好过一把瘾吗?这是人性,我可以理解。但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手机不离手,我无法避免地感到有些不适。灵魂在慢慢腐朽,欲望之花却开得灿烂。

爷爷去世前后的一两个月,我几度对自己和人特别绝望,这种绝望不是因为自己和别人是大奸大恶之徒,而是因为我们只是不够好的普通人,是被欲望和人性的弱点制伏的普通人,是冷漠、虚伪、做作的普通人,是嘴里说着自己不够好心里知道自己不够好,却不愿辛苦地做出努力改变自己的普通人。最后一点是最让自己绝望的。

                                                                                     五

第二天又是一天的法事。傍晚下葬的时候,本来在抬去墓地的过程中要进行路祭的,因为天气突变,为了在下雨前下葬好,只能草草了事。但刚到墓地不久,雨就噼里啪啦地下来了,香烛和纸扎的屋子勉强烧了一会儿,下葬仪式就被迫提前草草结束了。

回家后又是一团糟,因为家里的水管不知道为什么就爆了,水流得到处都是。妈妈叹气说:“这怎么就爆了呢?是不是老爷子哪里觉得不满意?”

人死了之后到底有没有感觉和想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丧礼是为了让活着的人有一个发泄的渠道,有一个安心的理由。但在这个丧礼上,我没有什么要发泄的,也找不到可以安心的理由。我不悲伤,不愤怒,我讨厌自己像一块石头那样冷漠坚硬,但我更讨厌自己为了表现得不冷漠而故作姿态。

丧礼结束后,我回去上班,有同事问起丧礼的事情,甚至有人问,丧礼上的哭是真哭还是假哭。这真是个好问题啊,一般这样问的人心里已经认定是假哭了吧。不管是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是让别人有这种想法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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