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
前些日子受邀去了发小稗子的新家,一众女孩儿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看着墙上她在二手市场淘来的画,桌上精致的手作,厨房里不成套却风格迥异的餐具,无不赞叹稗子和她的未婚夫将屋子收拾的多么温馨有爱。我们一起做了各自拿手的菜,稗子差她准老公买了红酒,酒过三旬,稗子有点醉意的说:为了这一天,我足足渴望了二十七年!
一
稗子小时候就仪式感十足,那会儿放学小伙伴们经常会受大人的嘱咐捡些柴火,她也装模作样的捡些放在屋内的房门后面,即使到初中她家才用上亲戚家退下没有烤箱的炉子。那时候的冬天太冷了,晚上她来我家写作业的时候顺便拿来一个馒头,早上馒头烤的黄干黄干的时候我再带到学校给她。
夏冬两季水库上的水下来的时候,常常深更半夜有人敲门,稗子便知道水快到自家地里了,碰着她父亲刚走一会又有人敲门,说水流冲破垄好的土梁渗到别家地里了,六七岁的稗子常常杯弓蛇影的难以入睡:这样下去该流掉多少钱呀。
冬天的时候稗子一家四口睡在一个炕上,晚上这里就是稗子和弟弟的游乐场,骑马打仗被窝里捉迷藏。她的父亲水叔临睡前会把粗实的树根塞满炕洞,有一回睡到半夜水叔突然将她两拖到炕尾,迷迷糊糊中稗子看见床铺大部分被卷起,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土味,炕门口父亲的脸在树根的烈焰中越发飘渺。
为了生计,水叔常年在周边一带修路或者跟着包工头盖房,常常是一个项目完成便回家呆一阵子。碰上又交不上学费的时候,稗子的男同桌就笑话她:知道你家为啥没钱?你爸每次赚一点点钱就回来花掉,肯定就攒不下钱啦,我爸下井就过年回来一次,现在马上就要修新房子了。
稗子记得那几年,常常父亲还没回来,家里就已经没有一分钱了。艰难的亚姨常常牵着两个经常生病的孩子,拉拉扯扯走上五里地,去乡镇孩子姑姑家。每每到街道上给孩子看完病,亚姨躲躲闪闪又故作底气大声说道:先记到账上。一旁的姑姑看不下去,连忙回家将钱补上。
碰上紧急情况,稗子的弟弟半夜突然发烧,亚姨就得赶紧敲对门独身女人的门——她家是小卖部,顺便卖些头疼脑热的药。往往敲好一会儿对门女人才透过门缝冷冷的问:怎么了?亚姨吞吞吐吐的说:拿盒退烧药吧,娃半夜烧的不行。
——哦,五块钱。
——能不能先记在账上,娃他爸回来就还上。
对方毫无应答的走了,等亚姨要再次敲门的时候,对方递出一盒药。
等到彻底断粮的时候,亚姨便和对门女人商量,将她寄存在稗子家的几担麦子按市场价折卖给稗子家,至于折算下来的钱慢慢还。独身女人长年在外,自己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自然乐意这桩买卖。换来的是每逢秋收春种,打药浇地,独身女人便差遣水叔样样不落。直到2017年,对门女人还委托别的男人去稗子家讨债,说还有500块钱。
印象中水叔总是拿不回来钱,有次回来裤子都被割破了,赚来的300多块钱被小偷瞄的精准。又有一回拿回来1000多块,却不成被黑心的包工头故意塞了两张假钱。更多的情况是老板以各种理由推脱,往往水叔只是卷着自己的铺盖胡子拉碴孤零零的回来。
稗子记得有一年父亲从青海坐火车回来,水叔一身破旧的蹲在火车厢里,没吃没喝,期间一身穿着洋气的女人给水叔递了一瓶矿泉水,还要买吃食被水叔挡下了。稗子心酸的想:人家肯定觉得父亲像个无妻无儿的逃荒人。
二
后来水叔便在家乡周围做工,生活压的他越发沉闷的像头牛,对外人他总是勤勤恳恳,对家人却焦躁的乱了脚步。
稗子周末的时候跟村里的小伙伴玩,碰着水叔和小伙伴的父亲们一起打路,别的男人们都在一起喝酒,偶尔有人还递给自家孩子一瓶让带回去,稗子看见只有自己的父亲在炎热的夏季挥汗如雨,不经意瞧见稗子的时候,大声怒吼着:稗子,滚回去!
村里有本家老人过世,对小孩子们来说这比过年还要让人喜悦。大人们都去帮忙,回来至少得要给自家孩子带个肉夹馍,水叔总是无动于衷。第二天下葬完要答谢乡亲的时候,大部分都带着家人去吃席,稗子早早就和小伙伴们在门外围观了,水叔端着盘子远远的就看见了稗子,又是难以遏制的吼着:稗子,滚回去!
稗子脸色黯然的跑回家,厨房的案板上放着焦黄的馒头,地上躺着一口烧坏了的锅,那是母亲又一次的“佳作”。稗子头躲进被子里,不可抑制的抽噎着。她已经上小学了,隐隐约约明白“自尊”为何物了。
暑期的时候稗子常常会在睡梦中被水叔吼起:稗子,滚起来!你看看你的暑假作业才写了几页!与此同时水叔房间的灯也整夜整夜的亮着,他头倚在铁床桄上,小声的自言自语着,一想到内心难以消化的事情,又是一顿猛烈的怒吼:稗子,滚起来!
直到要升入初中的时候,稗子还是没能适应这样的交流方式。那一年稗子考的不好,村里有好事的人碰到稗子和水叔,假假的说稗子学习不是一直都很好吗,怎么考那么点。回到家水叔就开始了他新一轮的语言暴力,不过这次他换成了:稗子,滚出去!
稗子不知道该去哪里,堵着气去了家里的苹果地,树上的蝉聒噪的叫着,蚊子不一会就在腿上种满了包。已经中考完了,不会有人再焦急的找她了。稗子躺在核桃树干上,抹干眼泪思考着:以后让滚出去,该滚去哪里?
直到大学毕业后,稗子才没有听到过猛然砸过来的那句:稗子,滚出去
!因为稗子已经在外很多年了。
三
敏感的稗子从小就明白了问题所在。
没上学的时候她就和一群小孩子去不住人的老屋捡废铁废纸卖,和弟弟在院里认认真真拿着锄头小心翼翼的挖地球——怕把文物挖坏了。偶尔亚姨包次饺子,稗子端着碗在门口用筷子挑着一粒白萝卜给邻居吹嘘:看,这是肉。
大一点的时候稗子又和小伙伴们一起摘花椒,树的主人会按一斤椒几毛钱结算给我们。稗子心实,每次其他孩子把大朵的花椒快手一摘,只留下稗子把剩下的稀疏颗粒掐完,所以往往到晚上称重的时候,稗子往往是拿钱最少的那一个。
上小学了,班里都流行养蚕。两毛钱买一坨卫生纸的蚕籽,放在大人用过的擦脸油铁盒里,铺上一层桑叶,铁盒上方戳几个小孔。看着它慢慢变成一条细细的白线虫,桑叶开始出现了很多小洞,盒子里也有了芝麻般大小的排泄物,稗子换桑叶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小蚕很快就变成一颗蠕动的白软蛆状物,再大一些快要结茧,稗子便把桑叶换成卫生纸,盒盖拿下来,等到某一日蚕化蛹成蝶,留下斑斑点点的蚕籽。稗子就把卫生纸揣到上衣口袋,有同学要买的话便用油笔尖点着数分两毛钱和五毛钱的小心翼翼的撕下来。
养蚕虽有乐趣,但来钱太慢了。捉知了也是不赚钱,不过可以让大人炸了当肉吃,知了壳要收集很久才能卖几毛钱。只有逮蝎子最容易,一个就要卖两毛钱,紫外线手电一照,蝎子就在墙上无处遁形,一晚上就能得十几块钱,不过很多时候稗子被蛰得仰天嘶鸣。
水叔种的苹果树慢慢开始挂果了,村东头十字路口原造纸厂被外地人租用收落果,运出去做汽水用。稗子周末的时候就去地里捡自然跌落的苹果卖,有时候也会偷偷的去别家的园子里捡,一斤三几毛钱,稗子拉着水叔买的二轮拉车,每次至少能拿到二十多块。
班里转来一个城里来的女生,走路腰杆挺直目不斜视,一些调皮捣蛋的男生就指着稗子和其他女生说:你们跟人家一比,明显就是“落果”,只有她是“商品”(树上摘得完好无损的果子)。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引用了这段话,教育我们艺术来源于生活,要是能把这种比喻运用在作文中,岂不是个个都能成为作家。
其实在“落果”和“商品”中还有一类——“下贱”(也是在树上摘的,不过个头或者美观程度欠佳,价格也会被压的低一点),稗子和村附近的女生,连“下贱”都不是。
某一年落果价格暴跌,造纸厂又被外地人租用做炮仗。午休时间稗子骑着自行车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把炮眼子插进细细的炮身,没过多久稗子就练就了一手抓十根炮眼子,大拇指和食指灵活一捻,蜂窝状的炮筒里整整齐齐的落满了十只炮秧,稗子的月饼盒里每天都有崭新的一块面值的绿票子在集结。渐渐的很多家长以对眼睛不好为由不再让自家孩子前去,稗子倒是没所谓,只不过好多次中午急匆匆的赶去,被门外锁着的大铁链子和不断狂吠的大黄狗吓却了步。
四
稗子到初中的时候,家里越来越入不敷出。稗子记得开学了好多天,还是向父亲讨不到书本费,水叔在院里高声指责着稗子的成绩配不上他的钱,稗子明白最后还是要上学的,只是担忧这几天没去学校该跟老师准备怎样的说辞。
没多久,稗子就去了离初中学校很近的姑姑家里读书。由于稗子从小没有爷爷奶奶,水叔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姑姑差不多充当稗子奶奶的角色。稗子从此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上学,吃饭,放学,放假。下雨的时候第一次有人来学校送伞,学费又不够的时候姑姑把羊奶钱全部加上又借点村头其他老太的钱一起给稗子,逢着红白喜事姑父会在兜里塞几个点心递给稗子。
稗子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然而,有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
表姐夫从新疆回来办事,稗子躲在后屋黑漆漆的房间里假装写作业,怯怯的连门都不敢出;去别人家从来不敢主动换电视台,有一年和年纪相仿的堂哥去他家隔壁玩,他随意的换台真的让稗子记了很久;帮表姐买东西即使她已经告诉稗子剩下的钱可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稗子还是原原本本将剩下的钱悉数交给她......
要去县城上高中了,每隔两星期才能回去一次,稗子的姑姑总会提前蒸点馒头,再给稗子100块钱,走的时候叮嘱稗子:咱不能跟财统家的娃比,穷汉家的娃就要省着点过日子。稗子记得那几年她总是便秘,在学校的后几天总是过着借别人饭卡的生活。姑姑下一次蒸馍的时候就会蒸点面粉,出锅再炒一下,用作治疗稗子的便秘。
随着村里一家家新房的落成,水叔和亚姨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和村里的一个本家媳妇去了深圳打工。可是稗子还是会忧虑每天的生活费该如何雨露均沾,一到弹尽粮绝的时候,她不会想到给父母要,也不会给姑姑申请下次多拿点,只是借周围相熟的同学。
稗子记得有一次回家实在没有路费了,室友向她要好的男同学说好借点钱,让稗子和室友在男生宿舍底下等,等了好久稗子有点心急,作势要上去找那个男生。室友拉住稗子,吼她:你不怕别的男生把你拉进宿舍不让你出来啊!稗子蠢蠢的反问:不可能吧!不至于吧!室友激她:那你自己一个人上去。稗子才讪讪地作罢。
高二那年,水叔遇到工厂裁员,背了一化肥袋子书以及一个要塞碟片的小DVD电视就回来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骑着摩托载着稗子办了身份证——亚姨一个月可以赚到四千块了,他开始明白一个流水女工对家庭“财富”积累的重要性。姑姑声泪俱下的阻碍:你别把娃一辈子都害了啊!以后稗子的学费我出行了吧!
其实类似的事情初中还发生过一次,稗子早已无所谓。
五
不就是钱的事嘛。
曲曲折折终于读完高三,考完试被同学约去亲戚家的衣服店里打工。稗子嘴笨又没有经验,上了几天班跟同学一合计不做了,去附近的凉皮店上班,抠搜的老板娘中午连一份凉皮都舍不得给稗子她们吃。又听闻高中室友要去深圳她表哥就职的电子厂打工,稗子就委托室友帮她也买张票,给水叔发了句:“爸爸,父亲节送你个礼物”的信息,就坐着火车南下。
到了地方稗子才发现忘记带身份证,在室友表哥找的旅馆里呆了快十天,身份证才悠悠的到了稗子手里。11年的时候不用身份证就能买到票,电子厂招工的消息也很多,稗子很快就入职到一家电子厂。一天三餐,两班倒,中午稗子会和室友约好去街边买一小碗烧仙草,蹲在路边吃完了又回去做工。那是稗子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到要回家的时候,工厂一结算居然有四千多块,稗子捧着这一厚沓红彤彤的纸币开心不已,金钱果然让人治愈呀。只是一到开学,又原封不动的作为学费进了学校,紧接着办了助学贷款才顺利入学。稗子好像还没真正享受到金钱的快乐,只是不断把这次赚了“大钱”的经历复述给身边一个又一个朋友。
终于意识到自己拥有赚钱的能力,大一寒假稗子索性也不回家过年了,和大学舍长去城西一家连锁烤鸭店打工。稗子记得刚开始去应聘的时候,她甚至都不敢推开餐厅的大门,小跟班似的的跟在舍长后面。还好过年期间用工荒,稗子顺利的得到了这份工作。大年初二碰着一个嚷嚷着自己是北京人,嫌稗子没有及时的将烤鸭上桌,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稗子推倒。稗子不可抑制的大哭,打给父母都是无人接听,只有再次打给姑姑时她才生气的说:回来!钱不要了!立马回来!
后来又托表哥来找稗子。稗子想着:只有姑姑会这样心疼她,爸爸要是接通了肯定会说把工资结了再回来吧。稗子果然随了水叔,第二天又照常上了班。只不过这次只赚了1500块,回家前一天去钟楼玩的时候,被一个自称是退伍老兵的东北托尼老师在左一声乖右一声上去帮你免费做个造型的忽悠声中骗去了360元,还了一些借款,其余所剩无几。
大一暑假稗子先是去了南京,学长说好的过几天会联系工厂结果毫无音信,心急的稗子交了中介费,一起来的同学却不愿意去了。稗子不想就这么徒劳无功的回去,从行李箱拿出床单在火车站一甩开,枕着书包蜷在一起。还好稗子约到了同在这所城市的高中好友,两个人吃了一顿麻辣烫后,好友问稗子:我今天不来你是不是就打算在火车站过夜?稗子不置可否的回答:那有什么,天气这么热晚上睡这里多凉快。
终于通过再一次交钱稗子得到了一份电子厂的工作,不过每天一群人要被拉在面包车里赶往上海,下班又送回来。稗子打小晕车,每次都吐的七荤八素,可是眼看着要了快上学的日子,小老板整天神影无踪。稗子越来越心焦,给老板发了信息:我们学生赚钱也不容易,相信您也不缺这么点钱,家里有急事实在要赶回去,希望您理解,发工资的时候请您结算一下我的工钱。就借钱定了回家的火车票。
回到村子水叔已经将新家落成,稗子踩在还有炮仗碎屑的平房上,俯瞰村里的田地果树以及水泥路延伸不见的地方,心里充盈的想着我以后也跟别人一样了。水叔得知稗子回来一分钱都没拿到,扬言说下年的学费自己想办法。稗子冷哼:好像我上了大学你出过学费似的。稗子去县里办了助学贷款,姑姑又去镇上申请了补助,再加上她平时的卖羊奶攒的钱,稗子才顺利入学。
六
大二寒假稗子和室友在一个同学亲戚的带领下又去了南京,大部分上的是夜班,每四个小时中间有20分钟的吃饭时间,每天上12小时,全天站着上班。那年下了稗子出生以来最厚的一场雪,稗子和室友挤在一个床板上,入睡的时候给饮料瓶子接满烫水,走的时候床上集满了皱皱巴巴站立不住的瓶子。
新年前,稗子牛仔裤上的扣子掉了,但是还没有挨到发工资的日子。年过半百的班长借了100块让稗子买新的裤子,下个工资日稗子就及时的还了钱,即使后来班长有意无意的拍稗子屁股,她还是觉得班长心地善良。
稗子记得最后一个夜班,每个人都很激动,另外一个流水线上的女工羡慕的说,那批大学生今晚就走了。这次虽然赚的比普通流水线工人的钱少,但到底是结算了全部工资,只不过还没到家,稗子经过弟弟学校又将整数给他交了学费,零头自己留着。
稗子慢慢明白暑假在外地找工作很难,大二放假稗子就联系亲戚,最后在超市找了推销苹果的工作。先是安排在就近的超市因没有健康证稗子被保安轰了出去,后面又辗转在几个超市里“站台”吆喝。
有一日中午休息遇到一个请教如何使用微信的中年男子,稗子详细的给他讲解,后来了解到稗子是在赚生活费,学费还要贷款。中年男子听闻极为不解:怎么那么点学费还要贷款啊?又表现出对大学生的尊敬:开学的学费我可以先帮你出,就当借给你的。稗子只觉得这是中年男人对文化人的“高看”,后来中年男人还以稗子的“表哥”的名义来过稗子的学校一趟,吃过饭之后极力约稗子去学校附近的ktv唱歌,稗子这才幡然醒悟。
大三寒假当然还是要打工的,稗子又随着一个老师带领的班级去了江苏无锡,稗子的男友也后脚赶来,不过两个人被分到不同的厂区。周末的时候稗子和男友去了钱钟书,博古,瞎子阿炳的故居,走遍了无锡大大小小的老街,在布满便利贴上的墙上留下了:我来过你的城市,走过你来的路。稗子的生活终于舒缓了,尽管回去的时候还向男友抱怨:因为周末休息比一起来的人少发很多钱。
暑假稗子经发小介绍在家乡一个补课班里给学生代课,中午就回姑姑家吃饭休息。课间和学生一起跳皮筋扔沙包,晚上和老师们约好去街道的夜市上吃砂锅,偶尔遇到开三轮车赶集的学生家长,还会被盛情邀请:稗子老师,捎您一段吧。
大四寒假稗子先是面试保安的工作,后面又在一家面馆做兼职。开学不久稗子就去了亲戚在的农业公司实习,量地撒灰种树除草浇地,还没挨到工资发放日水叔就追着稗子要钱:家里要装修,你上学把我的钱花光了,现在你该回报家庭了。稗子半夜在公司安排的屋子里如丧考妣的大哭,第二天向亲戚借了4000块打给水叔,实习结束又将钱还给亲戚。
七
稗子所属城市的高校毕业生越来越多,一个月开的工资养活自己都勉为其难,稗子身上还背着近两万的助学贷款,她等不了她需要大量“敛财”。亲戚恰好有出国派遣劳务的渠道,不过要交两万多的中介费,稗子厚着脸皮向两位亲戚借了钱,弟弟将暑假打工赚的钱也悉数给了稗子,朋友送稗子去机场的时候问她:你走两年不怕男朋友中间变心么?稗子打趣道:啥爱情不爱情的,唯有金钱才让人心安。
稗子刚到的时候极不适应,住在当地穆斯林家庭,进门脱鞋不能打包猪肉回家,全年夏天晚上床头的小风扇嗡嗡作响,每天醒来第一件事看手机又被领导分配到哪里去,销售工作无论是对顾客还是同事都应付不来,同屋住的室友晚上不允许关灯......在中介认识的几个女生没做满一个月就自己买票回国了,稗子只是每天下班的时候跟母亲哭诉,第二日又波澜不惊的照常等候指令。
后来工作中认识一个老乡,稗子等租期满了就搬了过去。还没到过年,水叔又打电话来说要还账,稗子记得那年是汇率最低的时候,但水叔一副非要在那个时间点拿到钱的架势让稗子选择了屈从,只是告诫父亲剩下的钱还亲戚一点。16年新年除了冰箱里准备的食材够下周上班带饭,稗子的银行卡里只有30多块。
暑假水叔又打来电话讲自己想买个三轮车,家里拉苹果装粮食都方便。稗子想着助学贷款以及借亲戚的钱都没还上,不同意买。下一次电话那头就传来水叔气急败坏的吼声:你不是讲这周给家里打钱?我已经给人家都说好了,明天就把车开回来!稗子在三平米四人间的上下铺里,忍不住抽噎。最后还是妥协:剩下的钱还给亲戚,再余下的给姑姑。
临近年尾稗子又托男友还了助学贷款和利息,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给自己买了人生中第一台电脑。至于借的钱,还是得稗子亲自还一遍。17年7月稗子回国,终于清了所有的借款,给姑姑留了些钱,给家里装了空调,早料到存款无几,回来前稗子已经跟公司续了一年工期。
余下的一年稗子目标坚定火力全开:存钱!正好这年稗子打了鸡血似的减肥,最多的时候有一月没有吃过正餐。常常到下班时间磨磨蹭蹭加上至少一小时班,为了赚50块早上五点起床来回坐四五个小时车倒卖动物园门票,早上吃点在面包店上班大哥带的隔夜面包,中午带些生菜紫薯之类的简易餐,晚上伴着自己盆骨翻来覆去的咯吱声久久不能入睡。
稗子渐渐觉得自己连狱中服刑的人都不如,她开始向往在家中靠暴力吃播不用工作的村妇,幻想着早早结婚怀孕的时候就可以歇一歇了。终于久压成疾稗子得了严重的暴食症,暴躁易怒情绪化食欲来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每个休息天都像是她的审判日。只剩下半年时间了,稗子一点都坚持不下去了,缠着男友带着稗子的母亲来她工作的国家,一周时间过得很快却也缓解了稗子很长时间。
等到辞职的那天,稗子和同事去唐人街打钱,同事看着稗子的银行底单,惊讶的说你竟然存了那么多钱。稗子平静的回:来这里就是存钱的啊。
后来稗子回国不到半个月又开始无缝对接上了班,国内双休加各种节假日让她不适应,常常想干一些大学时期的兼职。学着用上了支付宝,给自己起名:财奴。今年和男友首付各一半买了套省会城市的小房子,每个月的房贷让她又过上了前二十多年每天操心债款的日子,不过这次她终于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
晚上的时候我们没有回去,躺在一起听稗子这么多年的经历。
我抱着稗子说:你其实已经很优秀了,以后该要好好对待自己了。
稗子苦笑着说:我刚回国村里有个老太,说很小的时候有个神婆经过村里,众小孩中唯独指着我说这个女娃的命好。
哎,你说她为什么小时候不对我讲,我真的想体验一下命好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