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漂30年，留不下片瓦栖身

马叔 5月前 ⋅ 142 阅读

 

房东的房子拆迁了，那套五六十平的小两居，我们一家三口住了整整10年。

上一次回深圳看望二老，那个住了10年的家，已经倒在了成片的废墟中，成为一堆一堆没有温度的瓦砾。

走在瓦砾堆上，某些瞬间我也觉得恍惚，那么熟悉那么眷恋的东西，说没，就没了，就仿佛一大片记忆连同那曾经鲜活的生活，都被抹去了。

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又有多少空间留给人们的精神世界呢？

 

从上一套20平的小破房子搬过去的时候，我还是个三流初中的不良少年。等我初中毕业，我爸突然觉得继续放养下去他唯一的儿子大概率是上不了研究生了，赶紧托关系让我进了升学率高的盐田区某高中。

为了让我能在广东省高考，我爸又寻思给我弄个户口。彼时盐田的房价已经接近两万一平，而隔壁的惠州惠阳区，才五千多一平。于是我就成了“惠州人”，而那套随便买下的没有什么居住价值的毛坯房，闲置至今。

现在我已经从广州某985高校毕业两年，在离深圳四个小时车程的一个广东省的四五线小城市工作。我爸有些失望，他的儿子还是没念上研究生，并且放着深圳大把的好工作不要，跑到这种“偏远地区”。

 

自我上大学起，每次我回深圳，我爸总要大宴宾客，除了见到我着实高兴之外，可能更重要的是，有理由喝酒了。

我爸爱跟人喝酒，亲戚，战友，生意上的……能喝酒的场合，一定会喝。喝多了他话就多，不吐不快，就给我打电话，絮絮叨叨，能把他这一生的起落和教训都掰扯一遍。

有一次喝到酒精中毒了给送医院，把我妈吓得，然后顺便做了做检查，没发现啥毛病，他特开心，出来了照样该喝喝。

我爸仗义、大方，能喝酒又会来事儿，吃得开，深耕汽修行业这么些年了，也不是没有过风光的时候。

 

01

我爸是四川人，老家在四川资阳一个盛产柠檬的县，是家中长子，除了早夭的，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我爷爷那会还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脑子好使，又会琢磨，带领整个队大大提高了粮食的收成。

我爸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爷奶看他好像是块料，把他复读的钱都准备好了，他不去，转头自己去参军，这个兵一当就当了七年。

 

“那时候我们连长，经常偷偷带我们半夜翻墙出去买别人勾兑的高度数白酒，然后躲到野地里去，喝酒聊天，喝到兴起就唱歌，别的歌又不会，一群人就那么几首军歌来来回回地唱……”

那段军旅生涯自此成了我爸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他很快从无名小卒成长为一名号角兵，用他的说法这是最优秀的士兵才有的荣誉。还作为后勤部队，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段经历练就了他精湛的厨艺，以及，不动声色又干净利落地一人撑起一大桌子宴客菜肴的统筹能力。

后来他当上班长，带领全班刮起一阵练毛笔字的风潮。他的一个家境贫寒的战友甚至凭着一手好字成功征服了一位富家女和她原本强烈反对的爸爸。

再后来我爸又被选中到成都学习汽修技术，“整个连就我一个啊！”时至今日他说起这话的时候，眼里仍能溢出自豪的光。

正是这门技术，奠定了他一生事业的基础。

 

正当我爸在部队里快活的时候，我爷那边也没闲着，四下寻路，给我爸物色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个什么首长的女儿。我爷做主，啥都定下了，通知我爸回去完婚。

我爸也二十好几，在当时已经算晚婚了。有首长老丈人帮衬，如果不出意外，我爸应该能在军队里平步青云。

但那时候我爸回去一看，不乐意了，他说那个首长女儿，“丑，太胖了。”然后他就逃婚了，因此得罪了那位首长。

 “哎”每次说到这里他都要叹口气，对我说，“要是当时没有这件事，我现在怎么也是正厅级干部，只不过，那就没有你了哈哈哈哈。”

怎么逃的婚他没有细说，不过今年过年的时候回四川老家，我在老家的一个柜子里找到一张他当年的离婚协议，他只跟我说逃婚了，敢情是结过婚了？而且这个事儿我妈也不知道呢。

总之这么一闹腾，他跟我爷的关系破裂，他的军旅生涯也宣告结束了。

 

02

退役之后，我爸凭着先前学的汽修，在老家县城里开了个汽修厂，专门修理大货车，他说那可是县上第一家汽修厂。一技傍身，吃穿基本不愁。就这么干了一两年后，我爸二十八了，以八十年代的眼光看，已然是大龄剩男一枚。

战友牵线给他介绍了时年十九正当大好年华的我妈，明眸皓齿，涉世未深，楚楚动人。一个成熟可靠，一个年轻貌美，两人一拍即合，过不了几个月，我妈就怀了我姐。

我爸一阵盘算，汽修厂的收入，养活他自己是绰绰有余，现在要多养两个人，未免捉襟见肘。就在这时，那位早年去了深圳打拼的伯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

 

这一年，是1989年。

这一年，距离有位老人在南海边画了一个圈，正好过去了十年。

这一年，广东省荣登全国GDP第一省，且一直卫冕至今。

这一年，深圳诞生了中国第一个证券交易所。

这一年，盐田港竣工投入使用，成功停靠了第一辆5000吨级货轮。

这一年，深圳的常住人口，还不到150万。我爸匆匆跟我妈结了婚，便只身去了深圳。

 

一开始他和一个亲戚住在黑旅馆，有天傍晚，房东匆匆从外面跑回来通知他们：“查暂住证的来了，你们快去找地方躲起来！”那时候的联防队让人闻风丧胆，被查到没有暂住证的要被关到收容所，里面还打死过人。

我爸说他们两个人跑到村子后头爬到树上去躲了一宿，一整晚都没敢睡。

等到安顿下来之后，我爸把我妈接到了深圳。

第二年，我姐出生了。我爸也凭着实力考进一家事业单位成为一名汽修工，单位在海边，挨着日渐繁忙的盐田港。每个月工资有三百多，赶上了深圳的平均工资，养活一家人不在话下。

直到四年后我的出生，打破了家里的收支平衡。不得已他们只好在我断奶之后，把我们姐弟俩送回四川老家交给我外婆带，我妈得以去纺织厂当女工帮忙赚钱。

 

03

世纪之交，国内大力推行事业单位改革的浪潮之下，我爸的单位精简架构，砍掉了汽修业务，我爸因此失业。

这十年间，深圳的常住人口增加了四倍，职工平均工资涨了四倍，汽修行业赖以生存的全社会货运总量，也提高了近三倍。加之工作期间认识了一些汽修厂的老板，我爸很快又找到一份本行工作。

2001年，我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被接回深圳，由我妈全职带。现在想起来，我对深圳这座大都市最初的印象，大概就是住集装箱了吧。

 

两年之后我爸的老板由于投资其他业务失败，被迫把修理厂也关了，我爸又一次失业。

他很快又去了另一家修理厂，但不再干技术活，转型谈业务，周旋于各种保险公司与物流公司之间。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应酬到很晚，隔三岔五地喝到不省人事被人扛回来。

与此同时，我们也告别了集装箱，租了一套20平左右的一居室，我睡客厅的上下铺，床正对厕所，右边是很小的厨房，不断地有油烟飘进来。但总算是有一种“家”的感觉。

但也由于经常睡到半夜被我爸回家的声音吵醒，直至现在我还会时不时地梦见小偷入室盗窃，甚至被自己的惊叫声吓醒。

 

2006年，盐田港保税物流园区正式投入运营，现代化物流开始发展，港口与仓储物流企业的合作向前迈进了一大步，物流行业也面临着新一轮的洗牌。

在这个风口上，我爸的业务做得风生水起，整个盐田的物流公司、保险公司，基本上没有他不认识的。

那些年每年在深圳过年，那些老板们给我包的红包，几百上千的，加起来有一两万，都成了我的零花钱。

 

同样是2006年，盐田区商品住宅的均价开始突破一万一平，此后跟随整个深圳如脱了缰一般持续飙升。但在我的印象中，那时盐田港一带的住宅都是10层以下不带电梯的，最高的楼不过是一家20层的酒店。

没有人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包括我爸。

他开始沉迷于酒肉世界里，渐渐地已经分不清是应酬，还是寻欢挥霍。每天我妈和我吃饭，他极少出现在饭桌上。他们俩的交流也不多，吵架更是常有的事。

 

在他眼里，深圳终究是异乡，有朝一日还是要回老家安家的。

只是那些年我们极少回四川老家，他还没意识到，深圳能给他的，老家一点也给不了，他心心念念的故乡，回不去了。

 

04

2009年，距离我爸第一次踏上深圳的土地，已经过去了20年。盐田的房价已经超过25000一平。这一年我们搬进了那套小两居，我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我爸开始偶尔回家做饭，凡是市场上能买到的海鲜，他都能用最恰当的方式烹调，他说这都是他在外面吃出来的。他们俩好像也不怎么吵架了。

 

2012年，我上高三，此前我的成绩一直不上不下，不知道为啥突然开窍决定好好读书，于是开始住校。

我爸也在这一年拿着所有的积蓄开了自己的修理厂，雇了七八个工人，闲下来的我妈开始去厂子里帮忙。

物流行业的洗牌基本上尘埃落定，潮水带走了大量泥沙，留下羽翼丰满的巨头和少数幸存者。随着市场的日益规范，大佬们纷纷建立自己完备的产业链，当然，也包括汽修。留给我爸的蛋糕，有，但已经不大。

 

2013年，经过一年的发奋图强，我考上了广州某985高校，我爸很高兴，他希望我能念到研究生。

意识到已经错过买房的时机，我爸开始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几个人合伙在龙岗开了一个海鲜大排档，后来又跟人合伙开了一个汽车服务站，都因为经营不善这两年陆续撤资了，亏了有几十万吧。

我上一次回家，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他应急，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因为这些事我妈跟他吵架，每次吵完了就像个委屈的小孩一样打电话给我告状。

 

05

我姐上高中之前，爸妈想过把她接过来，早已习惯了老家生活拥有自己朋友圈的她自然是不肯的，我爸只好去托关系让她上一所好一点的学校。

大学毕业之后她在四川泸州一所高校上班，两年后嫁给了一个同事。我妈去看了他们的新家之后，跟我一个劲地夸，又劝我少乱花钱，攒钱早点买房子。

 

去年在我奶奶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一岁多的小侄女，眉眼跟我姐是一模一样。他们夫妻俩申请到了学校的出国进修项目，今年初带着小侄女一起去了韩国，我姐说，这样就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带孩子了。

看着她一脸满足的样子，我想没人能比她更明白父母的陪伴对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了。

 

06

因为结婚太早且长年脱离社会，我妈的心智仿佛还停留在少女的阶段。

我爸近几年经常在喝醉酒的时候，语重心长地跟我传授一些婚姻观，不要比他晚结婚，但也不用太早，找对象要找文化水平高一点的，不然两个人聊不来，诸如此类。又说他不会干涉我的选择，因为他自己曾深受其害。

 

两次投资都失败之后，他开始“老实”地专心经营自己的修理厂。他们又租了一套两居室，照旧给我留了一个房间，只是搬家的时候匆忙，我留在家的书啊衣服啊，全都没有带走。

 

这几年我们每年过年都会开将近二十个钟的车回四川老家，顺便拉上一箱海鲜回去。

今年过年的时候，我爸每天亲自下厨宴请亲戚、战友，各种食材手到擒来，运筹帷幄，各种菜式融会贯通，一个人搞定一桌菜。

然后照例喝酒，喝到兴起处，一群快六十岁的人开始唱起军歌，甚至手舞足蹈起来，我爸那姿态，仿佛还是那个二十来岁穿着军装的青年，从未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