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洪流:一场边陲文革纪事
文化大革命(图片来自网络)
一
中午12点,汽车准时出发,当行驶在高速公路时,同行的六位乘客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纷纷睡倒,只有姚念德,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泪水,任思绪飞驰,往事涌动。
二
20岁出头的耿明,只身一人,来到距离河北老家数千公里外的黑龙江,他出身贫寒,只在铁路部门找到一份体力工作,在一个名叫柴河的小车站里当差,1959年,又从柴河调往东河火车站,之后便一直落脚于此。
1966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在政治动荡的年代,耿明的命运被猛然带进一次无情的转折。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从一条理论口号,变成四海皆准的行动宗旨。运动开始后,东河站领导艾厚庭、杨雨山、林治山等人极力鼓动“职工听党的话,全站停工停产,到中央去抓走资派。”当时,作为装卸工会党委主席的耿明,号召群众回到各自车间,保持列车正常运行、维护生产安全,于是,他被当权派划为“造反派”分子。
当权派和造反派产生了明显的思想行动分野,迫于实际情况,全站实行无记名投票,耿明被推选为新的领导生产班子成员。随后的九个月,通过“自建公助”的形式为职工盖了两栋十间房子,抽出三分之一的人在工地搞房建,剩下三分之二的人昼夜奋战在生产一线,超额完成生产指标,车站一切正常运转。
三
暂时的失势,使得当权派们感到由衷恐惧,他们利用一切手段,打压、批斗、定罪,在东河铁路系统内拉开了文革暴力的序幕。
东河站线路总支委员会、副书记侯广吉支持新的领导班子,说:“东河站工人同志们干的不错!”随即遭到无端批判——“东河站领导班内,有地富子弟、右派、叛徒,有彭德怀派来的小特务,夺了我们党权了!”
一系列的批判,对侯广吉产生极大刺激,他选择用刀自杀,耿明跑到他家时,看到脖子上已经割开了口子,鲜血四溢,他跑到公路上拦下一辆汽车,把侯送往县医院,经过两个多小时抢救,保住了性命。
十几天后的夜里,侯广吉趁爱人熟睡时,出走四里路,在西火道口卧轨身亡。
在当时,东河站虽然只是一个三等小站,但却有一所附属小学和一所附属中学,周边地区的铁路职工子女均在两所学校就读。
文革开始后,狂热的革命热情席卷全国校园,铁中也不例外。
1967年,东河铁中掀起了批斗教师的高潮,红卫兵斗打老师成风。教师董占鳌,被批斗后不堪凌辱,在铁中对面的一家旅店房间内上吊自杀。另外一名教师郎小岚,跳下铁中院内的烟囱自杀,由于突然消失,人们开始谣传他是一名特务,被批斗后出逃苏联,事隔半年后,工人们清理烟囱时发现一具骸骨,有人认出骸骨中掉落的一颗金牙,才确认了死者身份——郎小岚生前曾镶过金牙。
侯广吉、董占鳌和郎小岚,为什么平白走上一条自杀的道路?耿明心中默默流泪,深感惋惜。
文革期间,东河站全站区不到300户,就有十多人被批斗致死致残,他们被定性为“混进党内的叛徒犯罪分子,死有余辜”,整人的恐怖气氛笼罩着这个国境线上的三等小站。
《人民日报》1966年5月31日头版
四
当权派在东河站东侧、行李房墙外,用鲜明的大字报写出:“号召共产党员团结起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坚决把东河站四大家族:彭、郑、李、耿拉下马!”——也就是文革开始后,极力抵制他们、被群众选出的四个主要代表:彭杰、郑象龙、李景奎和耿明,这四个人被当做东河站造反派的主要头目。
对彭、郑、李、耿四人的“文攻武卫”正式开始了。当权派把办公室的门窗砸开,将文件材料、电话电报和生活用品洗劫一空,并声明:不准用大字报“回报”。
一群铁中红卫兵,隔着窗户,用石块朝着李景奎家屋内打去,威胁他的爱人:“把李景奎找回来,不然要你全家的命!”
同一天下午,副站长于修贵,率领同伙刘政忠等人,闯进郑象龙的家,没有抓到他本人,随即翻箱倒柜,把郑家抄得一片狼藉。他们把药撒在郑家新领来的粮食里,全家人上吐下泻。
由于文革期间的数次抄家、批斗,郑象龙在接下来的岁月里一直处于半精神失常状态,直至去世。
一周后的下午,耿明吃饭回来,跑来两位工人气喘吁吁地说:“不好啦,农大来了五六百学生,手里拿着扎枪,气势汹汹地要来铲除铁中。”耿明听后,急忙跑向现场,他说:“同学们,你们把负责人找来,让我说几句话。”
几分钟后,来了一位40岁上下,中等个头,戴一副眼镜的男人。
耿明问:“您干什么来了?”
“铲除铁中。”
“为什么?”
“三天前,我们学校到东河给学生们领粮食,路过铁中,被他们劫了车,弄到院里,把我们的粮卸下来,扣押司机和管理员,还不管饭。我们三次来人协商解决,他们全都不理。”
耿明:“按您说的,如果是事实,司机和管理员被他们饿死,铁中要犯罪,但你们来了几百个20岁小伙子,铁中13、4岁的孩子会被你们会打死多少?毛主席一再号召要文斗,不要武斗,不要挑动学生斗学生、挑动工人斗工人。今天你们要挑起这场武斗,完全是对党、对毛主席的背叛,我的话说完了,你们该杀就杀吧。”
农大领导同意了暂时撤走农大学生,围观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事情平静下来。
晚上五点多,艾厚庭的人跑到铁中,用高音喇叭喊道:“我们的敌人,东河车站坏头头耿明,勾引农大学生跑到东河挑起武斗,攻打铁中。我们全校师生同心协力,本着毛主席的教导,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把农大打了回去!”
当权派扬言要抓农大学生和“刘少奇、邓小平豢养下的地富反右坏”。一天后,名叫刘西汉(音)的农大学生,就被人用木镐把活活打死,在东河住宿的其他农大学生,衣服被褥也全部被抢光。
五
当权派六次抓捕耿明,最后一次,在装卸车间堵住了他,职工们急中生智,把他用被子裹起来,坐在身上,当他们来要人时,工人们一口否定:“不知道,没看见!”
趁一天中午,耿明沿着铁路边,走到东河西站,他蹲在草稞里,等待列车进站后,从尾部上车,抵达位于牡佳线上的阎家站,他姐夫家中。
过了些日子,传来消息说,解放军进入东河,县城安定下来了。
耿明急忙返回,在尾部下车后,张眼望去,有铁中学生手持扎枪,其中掺杂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目视着下车旅客。
同志们看到耿明回来,都感到有些惊讶,有的低头不语,有的摆手暗示他不要和大家说话。过了一会,车站来人叫他去书记办公室一趟。走进办公室,耿明见到的却是装卸副主任林治山。
一进门,林治山冷冷地说:“你回来啦?”
耿明:“回来了。”
“你胆子不小啊,敢明目张胆的向我们共产党罢工!”
耿明问:“9个多月来,你上过几天班?”
“这是我们党内的事,你无权过问。”
林治山叫耿明老实站着,把两张纸、一个圆珠笔递过来,让耿明向党写请罪书。
“有罪的是你,不是我!”耿明径直走出了林治山的办公室。
两天后的夜里,有两名同志到耿明家,告诉他:“白天,红卫兵看的很紧,不然早和你说说。艾厚庭他们开会宣布说,毛主席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东河站几个坏蛋领导的完全是刘少奇和邓小平的唯生产力路线,为了防修防变,我们党经过近一年的艰苦斗争,终于把大权夺过来了。从现在起,凡是靠近党的,到单位来打扑克、下象棋或者赌博,不上班也可以照常开资。但有几个条件:一、不准许说东河站有群众组织;二、不准许靠近解放军,爱护铁中学生对你们的帮助;三、不许说房子是几个坏头头带领建造的,要说是党对你们的关怀给建的。”
东河站行李房
六
在当权派重新掌权后,不到一个月内,东河站一片混乱,工人赌博成风,192个人中,只剩下18个人上班。
10月14日这一天的晚上八点,包括彭杰、郑象龙、李景奎和耿明四人在内,共有16人到了耿明的家中,暗地碰面,开会商量如何使东河站的混乱局面好转。
突然,外面有人急声敲门,耿明走出门来,见到了手持木棍的副站长于修贵。
耿明问:“你有事啊?”
“你干什么了?”
“在屋内开会。”
“你一个群众,有什么资格开会?跟我走一趟!”
耿明走到屋后,见到来人把他的房子围住,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人用镐把将他打倒,又有一名党员,刘成立,上来卡住他的脖子,耿明强行挣开,咬住他的手指头,在刘的嚎叫声中,为了救他,打手们用棍棒朝耿明身上打来。
打斗声惊动了屋内同志和左右邻居,他们把对方的十多人包围起来,说:“跑这里来搞武斗,把他们干死!”
耿明从地上爬起来:“同志们不要乱来,党中央、毛主席一再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们打的是我个人,你们谁搞起来这场武斗,就由他个人负责!”
把于修贵和同伙们放走后,大家对耿明说:“你怎么办?”
耿明站好,慢慢走了几步:“没事,还能走路,我马上去找车站军代表。”
他一瘸一拐到了东河站军管会,敲开门,一位唐姓军代表接待了他,拿出记录本,问:“你叫什么名字?”
“耿明”。
军代表把笔放下:“搞武斗的就是你啊”?
耿明回答:“东河站副站长于修贵,带领一伙人,拿着棍棒到我家去,是你支持他们去的?”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事。”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搞武斗的?”
“我听他们说的,你咬了刘成立的手指头。”
“他要卡死我,难道我等死?”
就在他们谈话时,外面突然来了十几个铁中学生,手持棍棒扎枪,要闯进屋抓人,耿明说:“同学们,这是军管会,不是你们家和学校,你们无权来抓我。”
谈话结束后,耿明刚走出军管会的屋门,躲在外边的学生,上来三个人把他抓住,喊道:“快把军管门顶住!”
见事态不好,他急忙挣开学生,向西南方向跑了十来米,见到铁中两旁及通往西南方向的大道上全是学生——他被包围了。
学生们用镐把木棍把他打倒,仰面朝天,四个学生抓住他的腿脚,在砂石路面上,拖拉了几十米,后背的皮肉全部被磨破。
进到铁中院内,学生们早已预备好一张大纸、铁线和小木棍,强行把耿明拽起来,把纸包在他头上,脱下他的棉袄蒙在头上,用铁线缠了数圈,又用小木棍拧紧,领着他摸黑转了几圈。
有人呵斥:“站好、跪下!”耿明没有下跪,他们用棍子把他打倒,又拽起来,强按着他下跪认罪。
“我没有罪!”
“你还嘴硬!是你调农大的人来攻打铁中,今天车站领导到你家,你咬了刘成立的手指头,挑起武斗,这不是犯罪吗?你不认罪,叫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学生们用准备好的钉子板,朝他的手上狠狠拍下去。
“快打!解放军出来就坏事啦!” 一个学生跑过来说,他们凶猛抽打了一阵,把耿明架出铁中。
当其他人离开后,一个学生偷偷走过来说:“耿叔,我确实不知道是您,何苦遭这个罪,我送您回家吧!”
“谢谢你,我能走”,耿明趔趔趄趄地走了约20米,腰部和双腿感到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只能慢慢爬着回家。
后半夜到家,屋外屋内的门窗四敞大开,家中一片狼藉,坛坛罐罐被抄了个底朝天。
爱人和孩子们坐在炕上哭泣,他抬起头说了声:“我回来了,哭什么?”家人在灯光下看到他满身的泥土和血浆,更加放声大哭。
耿明周身疼痛难忍,到了第四天,已经无法小便,肚子涨得像鼓一样,两位老工人刘琪和贺继鲁,用手推车偷偷把他送到东河县医院。
几天后,6个同志顶着凛冽的寒风前来探望,见到耿明的双手肿胀不见五指,后背血肉模糊,从屁股到脚腕,凝血紫黑如墨,说:“我们不能受这样的窝脖子气,找几个人把艾厚庭、杨继州他们干掉!”
耿明说:“大家不要在我身上感情用事,杀了他们,吃亏的是我们,报到上边,不提他们的流氓作风,专提我们杀人,他们死了,弄个革命烈士英雄,我们死了,弄个反革命的帽子,儿女几代抬不起头来。”
“谁不老实就专谁的政,这就是我们共产党的脾气!”
不久后,当权派把党员集合起来,教唆红卫兵继续斗打忠诚老实的干部,这是1967年,人们没有预料到,这场人和人之间的斗争运动,竟然会持续整整十年。
七
晚上六点,姚念德抵达东河市。
踱步走进院中,他站在外祖父耿明的遗体旁边,周围一片肃静。
耿明身上,从头到脚盖着一层黄布,上面绣着低劣的龙凤彩图,只有一双鞋露在外边,用一根红绳捆绑着,耿明的腿部一直无法完全伸直——那是文革时代给他留下的最深刻的身体痕迹,被毒打后,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耿明始终蹒跚着两条腿,左右一上一下晃荡着走路。脚下昏黄的长明灯摇摇曳曳,香炉里插着三根香柱,旁边摆放着馒头、烧鸡、白酒、童男童女。
葬礼过后,姚念德又要坐火车离开东河市。
他对眼前的东河站太熟悉了,崭新的仿欧式建筑,碧蓝色的大落地窗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亮眼。
他所不熟悉的是,几十年前,当东河站还是一排破旧的小房子时,耿明曾在那里接受批判、被捕入狱,甚至当年让他备受羞辱的铁路中学,也早已消失在时间的帷幕里。
耿明,这个时代命运中平凡的小人物,东河站留给他的是难以抚平的悲伤,裹挟着历史的记忆和纷争,毫无征兆地卷走了他那高尚的、悲悯的、令人同情的一生。
(因特殊原因,文中部分人名、地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