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故事计划第二届非虚构写作大赛
毕业头四年
文/系舟
前言
一、左手诗与远方，右手眼前和苟且
二、第一份工作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三、第二份全职工作依然短命
四、第三份全职工作是“恩赐”
五、失业多次后，我终于患上了躁郁症
六、黎明前的黑暗
结语
前言
如果2008年，能预知我985硕士毕业几年后会在商场站一年柜台，我想我不一定有动力撑着考完研。一个人在自习室里因为压力过大嚎啕大哭后，抽抽噎噎地从书包里拿出大白兔奶糖哄自己，甜齁了就白开水漱一下，生生吃出蛀牙，右手小拇指磨出一排茧子都没想过放弃。
如果2000年，能预知有一天我会在失业挣扎中当8块钱一小时的店小二，不知道带过中考状元的初三英语老师还会不会让我领读课文和生词，数学老师会不会在我数学没考及格的情况笃定地预言，如果我们班3个考上重点高中，我会是其中一个。
然而，命运从来不可预知，这是幸也是不幸，如果一开始知道命运张着血盆大口在前方等着，说不定早就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背着沉重书包戴着近视眼镜的孩子，你忍心告诉他们有些人要考试落榜？穿着毕业服意气风发拍照的大学生，你忍心告诉他们有些人出了校门会失业？身披漂亮婚纱照甜甜拍照的新人，你忍心告诉他们很快会劳燕分飞？
活在当下，是自我保护的最佳模式，哪一天人类可以预知未来了，才真的可怕。
生在湖北襄阳农村，重男轻女根深蒂固，天经地义，上有听话懂事的姐姐，下有聪明伶俐的弟弟，“多余的”“笨得伤心”是我妈给我的常态化评价。谁能想得到属牛的我愚钝不堪，却凭着一股犟劲成为本镇第一个读研究生的女学生。
小学六年级兴起第一波辍学大潮，我妈颇有脑筋，凡事讲究一个体面，隔壁大妈们“不要读书了给家里省98元学费”赤裸裸没水平的话她是万万看不上的。她撺掇我辍学回家跟她学裁缝，说好歹是门手艺，将来也好养活自己。我个子瘦小，10来岁的同龄女孩能在水井边独自担起两桶水的时候，我挑一副空桶还左摇右晃。学裁缝虽然听起来令人心动，但我笨手笨脚，一拿起我妈的裁衣剪就抖抖索索，对布料死活下不去手，实在不想被我妈每天骂“笨得伤心”。更重要的是，我一想到村里那些不读书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说定婆家，跟个打老婆的糙汉子过一辈子，就觉得生无可恋，这比水田里的蚂蟥恐怖了一万倍。所以，不管我妈怎么威逼利诱，我都不肯辍学，作为交换条件，我过年不买新衣服。小时候我心高气傲，觉得两件破衣服算什么，休想收买我。为了避免别人对没有新衣服的我评头论足、冷讽热嘲，我过年不走亲戚，独自留守在家，把大门上锁，再从后门翻进屋，拴上门，任凭客人怎么敲门，我都不为所动，淡定地坐在院子里嗑瓜子。
在别人伤害我之前，先躲得远远的，机智如我，无师自通学会了高效的一招。
我小时候总嫌自己长得慢，急煎煎地巴望快快长大，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不再看任何人的脸色。“等我长大了，我要一个人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微弱如斯的远大理想，像漆黑夜里的萤火虫，撑着我跌跌撞撞、磕磕绊绊走过一程又一程，狗血满地，不堪回首。
一、左手诗与远方，右手眼前和苟且
我数学一塌糊涂，高考两次也只勉强上了211师范。为了圆名校梦，我不顾家里反对，执意考研。大三暑假，我的酒鬼老爹惊恐地问我不是说不考研了吗，为啥还看书？我就趁他在家时假装堕落地看电视，让他放心。一返校就果断挪用大四学费买参考书。没钱报培训班，就去蹭各种免费辅导班试讲，每天害怕考不上，晚上噩梦连连，但又不肯放弃，焦首煎心，面目黧黑，衣带渐宽，瘦到70多斤。刘海甚至出现了半根白头发，但是没有悔过。
当2008年秋天我如愿以偿到雪松大学报到时，我天真地以为从此人生道路将像地毯一样平顺地在脚下铺开，我要一口气读博士，然后成为一名傲娇的女大学老师，在大学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施施然走过春夏秋冬，想想都美得冒泡。但现实很快教训了我。
我大四那年没有买凉鞋，暑期回家一直穿凉拖鞋。临到9月研究生报到，我妈说夏天就快过去，没必要买凉鞋了，一年兴一个款式。又说，上个名牌大学公费研究生，也就说起来好听，不知毕业了能不能找到好工作，是个瘊子是个痣还不一定。我不做声冷笑着，多么熟悉的配方，多么熟悉的语调。考研时拎着一袋书在路上走，身后一群舍友戳着我脊梁骨大笑：“你看她穿得像个捡垃圾的，还考研，啊哈哈哈。”我早就习惯了家里让我穿破衣烂衫的充分理由以及破衣烂衫招来的各种鄙夷和轻贱，但我不习惯每个月打电话伸手要300元生活费时带来的乞讨感和耻辱感。所以我逞能决定经济独立，开学报到时揣着2000元，我暗戳戳地发誓，一定不再打电话回家要钱了。
南京到了秋天依然湿热，我只带了两双旧鞋子，其中一双还是加绒的冬鞋，半个月后，我脚板心就长出几个疙瘩，奇痒无比，校医生宣布是脚气时，我心里愤恨不已，该死的脚气要陪伴我一辈子了。每每半夜被脚痒醒，心底的愤恨就像重新加热的滚水，沸沸扬扬。
我真正深刻认识到穷人的悲哀是研一生日。刚入校，一个家里开厂的江阴舍友过生日，她宣布请客吃饭，其他舍友凑钱买蛋糕，以后都照着来。我从小独来独往，招到颇多诟病，到了雪松大学，真的不想显得太不合群。所以，为了冬月初九的生日那天在校外的小馆子请舍友们吃饭，我提前两个月开始在学校网吧上找兼职，但是没找到，而且刚开学课业真的一点都不轻松。想选修一门音韵学的课程，弥补一下语言学的弱项。但是28元的教材要自己掏钱买，于是我果断放弃了。回头看实在不可思议，如今我在水果店买点应季水果经常超过这个数目，但当时那是我半个星期的伙食费。为了那场生日宴，我抠抠索索，从伙食费里扣了100元。到请客吃饭那天，我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在食堂打过荤菜了。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窘相，我在食堂尽量躲着熟人。有一次，家里是公务员的下铺姐们儿端着满满的大骨头汤和鸡腿坐在我对面，一边大吃大嚼，一边说真羡慕我清瘦，她怎么减肥都减不下来。我小心翼翼吃着一盘素菜，内心百感交集，只能陪着苦笑。
生日前一天，我饭卡上已经只剩1.2元了，手机也欠费了，我坚持住不跟家里打电话，心想着再坚持两天，300元研究生生活补助就会发下来了，我不要破戒，伸手我就输了。好在雪松大学二楼食堂的馒头2毛钱一个，我买了好几个，不好意思在食堂吃，拿到教室又冷了，躲在宿舍飞快吃完，中间有个舍友回来，惊奇地问，你最近怎么老躲在宿舍吃馒头包子，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最近胃口好，吃完饭还是很饿，所以就买点馒头包子再垫补一下。
终于等到过生日，早饭已经没钱吃了，饿到中午，去学校附近很便宜的一家饭馆时，腹响如雷。本来100元刚好够。但是下铺的姐们说没吃饱，又点了一个香葱涨蛋，10块钱，可是我手里只有100元，一分多的都没有了。瞬间窘了一个大红脸，寒冷的冬天，我背上腾的一下冒出来的汗浸透了厚厚的毛衣。结账时跟下铺姐们儿借了20元，顺便解决下自己的晚餐和第二天的伙食费。结完账，我又借她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请求300元支援。
我心心念念要的独立，巴巴渴求的要强被一盘鸡蛋毁掉了，渣都不剩。这以后，我几乎变了一个人，疯狂地在学校贴吧找各种兼职，完全不计时间成本。去浦口监考并改几百份试卷，120元，舍友们说一般这样至少也得200元，我赶忙说我不嫌少，期末考试的作业时间，一压再压，能及格就行了。我要钱啊！学术梦想、傲娇的情绪都请先靠边站。
尝到挣小钱的甜头后，我不得不羞耻地承认，我享受小钱带给我的小快乐，比如可以午饭和晚饭都吃一荤一素，比如能买得起最便宜的小苹果补充维生素，甚至在发表论文或者征文得奖等特殊的日子，我会买一盒酸奶特别奖励自己。衣服我依然置办不起，研一买的两条真维斯牛仔裤，直到毕业还在春夏秋冬轮换着，裤脚都磨起毛了。春秋外套依然是考研面试时那件紫色的外套，因为没有替换的，穿得太狠都变色了，我一般挑一个晴朗的周末清洗这件唯一的外套，晾在宿舍楼下太阳最好的地方，人就待在宿舍。有一次一个女同学说，你很喜欢紫色啊，我只好强颜欢笑。但是我总算能买得起保暖裤了，我不用像本科时那样一到冬天冻得拱肩缩背，隔三岔五感冒，连感冒药都舍不得买。何况南京冬天比重庆至少冷了10度。这些小钱至少让我勉强过上了温饱的生活。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有种幸福的感觉，因为自从研一生日破戒跟家里要了300元后，我真的再也没伸手了。
过年我也不回家，躲在学校宿舍，我不仅没有孤身一人过年的凄凉感，反而有种终于摆脱了、逃离了的痛快。摆脱了小时候过年，长舌大妈们八卦别人都有新衣服，单单我一人没有的嘲讽；摆脱了我妈埋怨我上学把钱花光了，我弟娶不上媳妇的唠叨；摆脱了我爸用抖抖索索的糙手拿出一沓200元、300元的汇款单直递到我面前的一咏三叹。逃离了麻木不仁的麻将声，打麻将输钱后两口子打架的歇斯底里，酒桌上觥筹交错的嘈杂聒噪。这些讨厌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这种遥远和模糊让我内心生出许多自由和欢喜。有了这欢喜和自由撑腰，姐姐埋怨我不回家过年没良心，我妈说我翅膀硬了忘本了，都不会让我心里荡起一丝一毫愧疚的涟漪，因为心里那种从未体验过的独立自由的幸福感实在太迷人了，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为了延续和扩大这种幸福，我花更多的时间下更大的力气挣小钱，连出版社千字15块钱的校对都做了好久。每当我为浪费宝贵时间耽误学业感到不安时，我就安慰自己，我这是在独立啊，再加把劲，就能换掉快开胶的那双鞋。再说，来年一毕业就要租房子，南京市区老破小合租的一小间也要1000元/月，还要交三押一。在拿到第一笔工资前，我手里怎么也得存个几千块交房租、吃饭吧。苍天在上，我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啊！
本该一生中最美好的校园时光就这样被糟践了，每念及此，心疼得滴血。回首2008年初秋，我穿着不合时宜的劣质长袖T恤，包里装着晒衣架等杂物，一个人穿过雪松大学的梧桐树荫去报到，那场面本来就是诗与远方，眼前与狗血的交织。怎么来的，怎么离开，我无话可说。
毫无悬念，我的毕业论文一塌糊涂，导师严厉地当着另外两个准备继续读博深造的同门痛骂我，一世英名就要被我毁了。可是我也是真不甘心啊，硕士要求发表一篇论文就可以了，我研一时就收到用稿通知了，而且是在投稿的第二天，因为嫌600元版面费太贵放弃了。就算这样，后面也陆陆续续地发了四五篇论文。我倒是从未为论文发过愁。可是毕业论文到底还是要沉下心好好打磨的，从研一下学期到研二，我都在挣小钱，整个研三都在笔试面试中蝇营狗苟。
投简历、笔试还可以，面试见光死。我面试时连个淡妆都不知道化。事实上活到25岁，我也没有化过妆，本科期间洗脸和洗澡用同一块舒肤佳香皂，大宝都嫌贵，冬天一袋郁美净就打发了，春夏秋啥都不涂，根本不知道防晒霜是何物。研究生兼职赚了点小钱，可能年纪也大了，脸颊干得起皮，买个几十块的玉兰油就觉得很奢侈了，只舍得挑米粒大一点抹在起皮的地方。我在农村长大，八岁就下地插秧，暑假不是池塘钓小龙虾，就是树上捉知了，所以底子本来就差，可想而知，我素颜斑斑点点没法看的。穿着牛仔裤，扎着马尾，戴着老土的眼镜就跑去面试了。平时在自习室这身打扮不会有自卑的感觉，但是一进面试场，看着衣冠整齐、妆容精致的同学，瞬间觉得自己很锉，于是很简单的表述也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嗯”“呃”不断，我自己都听不下去。
毕业前夕《摩登速报》阴差阳错地递来一根橄榄枝，准确地说，橄榄枝上的凤凰飞到梧桐树上去了，我是替补的。不过我还是喜气洋洋，终于拿到梦寐以求的“文化单位”offer了。来不及抒发离别的伤感，我就出校门正式谋食了，连硕士服毕业照都没拍，因为租硕士毕业服，也要几十元。那时为了省70元搬家费，我亲自动手，蚂蚁搬家。没办法，穷啊。
二、第一份工作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6月初开始去报社干活，头一个月不发工资，给一张食堂的饭卡，上面有270元，单位食堂一餐10元起。
尽管一去单位食堂，看见生的四季豆和硬得能戳死人的咸鱼，我就无比怀念雪松大学食堂；尽管偶尔在太阳下山前下班会激动得泪流满面；尽管第一天去版房，主编问“尴尬”二字怎么写的，令我这个小跟班很是尴尬，但是一切的一切，那都不是事儿。终于可以工作了！终于马上就可以挣钱了！终于马上就有钱交房租了！终于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感谢党感谢祖国感谢人民！感谢老师感谢同学感谢宿管阿姨！感谢领导感谢同事感谢门卫大叔！感谢稣爷！感谢马克思！感谢全人类！感谢全宇宙！
乐极生悲，6月底要办入职手续了，《摩登速报》HR让我把户口转回老家，等工作满两年后，争取帮我申请一个南京集体户口。我有些纳闷，南京不比北上广，它的户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金贵了。我研究生面试，一下火车就为玄武湖的一池碧波所倾倒，讲了一句“人生只合金陵死”的呆话，断断不舍把户口迁走。而且我是农转非，当初高中老师说户口转不转都行，可我妈的思想还停留在花钱买城市户口的旧社会，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强行给农转非了，为此还痛失了一笔数目不菲的征地补偿款。农转非再转农，那比嫦娥淡定抱玉兔登月，歼-17稳稳扑向辽宁舰还要难。
在网上查了黑户的血泪史，不寒而栗。给镇上当公务员的姑父打了个电话，他说转回来易，挂靠一个城里亲戚就行，但再转出去难，基本不可能。我跑到南京CBD派出所，垂手而立，“您好！请问一下，我想咨询一下关于户口的事情”，开场白讲了5次，苦等了半个钟头，终于有一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公仆同志给我指明了路，你想落户南京啊，三条路：一买房，大于60平米；二嫁人，嫁给有南京户口的人，婚迁；三考公务员。我想着前两条都不具备可行性，只有第三条路靠谱。虽拥挤，但从小到大，哪一次不是我于千军万马中孤身奋战，杀出一条血路？我不怕挤，挤惯了。没有过一类线，高考志愿都不填，复读！
有个文艺学专业的学姐从研二起就整天在文科楼做行测，那时我还不懂事地觉得人家不务正业，现在看来，那学姐是高人啊。高中时我一看见数学题就想立刻去死。老师问我高考志愿，我直接说什么专业不学数学就选什么专业。还好我高考时文理还分科，不然我不知在哪个坡上放牛呢。
离开CBD派出所步行回《摩登快报》，我每一步都走得掷地有声，远胜“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苍凉悲壮。我决定从今以后，看数学题的目光要柔情似水。“纵然公考虐我千百遍，我待公考永远如初恋”。
我执意不肯把户口转回老家，决定把档案和户口一起放在江苏省招就，虽说托管一年要付几百文钱，但是为了一见钟情的玄武湖，我觉得值。不曾想，HR说《摩登速报》是省级单位，档案必须放在指定的省级人才市场单位——江苏省职业介绍中心，我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怎么那么像介绍临时工打工的，委实不情愿，和HR大吵大闹了一场，气得痛哭流涕。我决定辞职，最大的损失无非就是当了一个月杨白劳，没什么了不起。农民工还有被拖欠好几年工资的呢，多大个事儿啊！
第二天HR打来电话，说让我回学校办理迁移手续，户口迁入地方写《摩登速报》的名字和地址，档案接收地写江苏省职业介绍中心。我马上欢天喜地照办。谁知入职半个月，HR又在QQ上说，不好意思啊，你的户口暂时还是办不了，等你先工作两年再说。我忍住所有的哀怨和愤怒，那我这两年岂不是黑户。HR说不会的，你打电话给我，我们电话聊。电话聊完，HR又在QQ上安抚我，她说单位会为员工考虑的，然后还加了一个龇牙咧嘴的微笑。我的第99感告诉我：这是一个阴险毒辣的笑；这是一个绵里藏针的笑；这是一个食人族对食物的笑，这个笑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我胆战心惊，终于深刻领悟了身为鱼肉，躺在刀俎上的那种悲哀和无助。刚刚学会QQ一个月的我，用截图工具捕捉了铁证如山和我超级精准的第99感。
《摩登速报》的试用期我没过，女主管通知我要闪人时，我居然也并不吃惊。虽然刚开始，“尴尬”主编夸过我几次，说稿子改得很好，但直觉告诉我，我没有融入这个集体。在一百平米左右的大办公室里，女主管从里间走出来的时候，同事们都可以非常轻松地聊天逗趣，夸领导新买的衣服“colouful”，女主管也可以肆无忌惮地当着十几号人调侃我家的狗就叫李艳艳，那是也在现场的一个小中层。而我，连路上跟别人打声招呼的勇气都没有，吃饭也依然像学生时代一样独来独往。
最让我无法接受的残酷事实是，与理想中“文化单位”相去甚远的无底线价值观。我经常被安排去旁听新闻部下午三点的选题会，如果负面新闻里有相关客户，就向领导报告，等记者稿子写好后去要挟，若投广告便私了，若不肯投广告，就揭露黑暗面彰显报纸的社会正义感。我在领导的要求和一个记者的带领下，也写了一篇这样的稿子，要挟广告未遂，便发了出来。虽然跑现场调查时烈日炎炎，来回坐了几十站地铁，相当劳累，但看着发出来的那篇文章，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成就感，甚至有种为虎作伥的心虚。这一切都背离了我的初衷。
灵魂受到重击的一次是旁听新闻选题会时，有个中学小女孩早恋，家里把她锁在房间里，结果跳楼摔断了腿要截肢。一群男男女女记者饶有兴味地商量着这个新闻的切入点怎么找，有说爱情的力量伟大，有说冲动是魔鬼，每提出一个点子，小会议室就爆发出震动耳膜的爆笑声。我坐在角落里拿着笔记本，仿佛是一个局外人，听见自己心里恨恨的声音，“我讨厌这儿”。我之所以还行尸走肉待在那儿，是因为我需要每月3000多元工资来应付饭钱和每月1100元房租。
短短几个月，没有规律的饮食作息，为户口的奔波焦心，我患上了可能会陪伴自己一生的肠易激综合症。忌生冷饮食，矿泉水都不行；忌讳生气、紧张等一切不良情绪；忌过度劳累。可从农村孤身一人到大城市打拼，哪能那么娇气？这些年反复发作，有时刚咽下两口饭，就往洗手间跑。最凶的一次半夜蹲在马路上叫救护车。
想当初，“尴尬”编辑总让我在饭点去版房改稿，我一边饿着肚子改稿，一边为自己敬业精神感动，真是太可笑了。多年后我才知道，南京应届硕士生可以直接落户，根本就不需要申请。我入职时，HR隐瞒单位户口处理要求，我自己傻乎乎的也没问，入职后，HR又三言两语忽悠自己手里只剩了一张户口迁移证。被人耍得这么惨，我都嫌弃自己弱智。2018年，各大城市相继出台各种抢人大战，南京本科学历即可落户，户口看起来稀松平常。可此一时，彼一时，被户口扼住喉咙，谁恐慌谁知道。
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第一次失业的痛苦超过亲人去世，我还搭上一个户口，痛苦更胜。在出租屋整整宅了3个月，除了买菜和倒垃圾，我不出门。当时满脑子想的就是：我要和这个恶心的世界保持距离，越远越好，如果要加上一个期限，那就是一万年。但是，收到房东收租电话后，我马上就滚出门谋食了。
失业前一个礼拜，我搬家了。毕业后第一次租房，从找房子到搬家到搬走，无一不狗血。
我毕业时手里没钱，眼巴巴看着学校贴吧上合租房都过千，急得抓狂，好多看着合适的房子都没定下来。6月就正式去报社上班了，但是第一个月没工资，第二个月开始发工资。我不知道工资分两笔发，工资卡收到第一笔1200元后，以为那就是我每个月的薪水，惊恐地怕自己会饿死。下了班，没头苍蝇似得到处找兼职。好在学校很人性化，没有找到合适房子的毕业生可以申请在宿舍一直住到新生报到。我就一直赖到8月底才从宿舍依依不舍的搬出去。每念及此，就对母校充满了感恩之情。
7月底，我妈给我打电话问我找到房子了吗，我说没有，因为太贵了，但不肯开口要钱。研一生日时被一盘鸡蛋完爆的自尊和骄傲，让我耿耿于怀，独立才光荣，啃老最可耻，我不想晚节不保，输掉了这口清冷高傲的气。而且，为了挣那些小钱，我已经失去了太多珍贵的东西，雪松大学是一所多么好的学术圣地，我在这里三年期间干了什么，除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我真的一无所有了。最后我妈还是给我卡里打了3000块钱，我花得很不是滋味，觉得自己无能。现在想想，没必要赌这口气。大城市立足不易，能得到帮助何必拒绝，自讨苦吃。
单位在新街口，我想租方圆公交两三站左右的，步行上班，一来免收挤公交之苦，二来路费每月也能省100多。挑来挑去，大多是两室一厅中朝北的小间，10平米左右，推门就是床，还堆着许多杂物，价格不便宜，都在1000左右。我迟迟没定，直到看见一个装修不错，虽然朝北，但原来是房东的书房，有书架和书桌，12平米也算宽敞了。这套房子是一个女孩子2500元每月整租下来的，她刚毕业在南京一家旅游公司上班，每月到手工资4000元，家里已经帮忙支付了半年的房租，但是依然想找一个室友分担。我搬进去，每月付1100元，她成了我的二房东。
房间里的床是折叠床，睡着不舒服，我和二房东商定去汉中门旧货市场买个旧床，她付钱。旧货市场大多是席梦思床垫，上面大多有来历不明的污渍，我挑了一张很旧的木板床，120元，想着木头床可以洗。我小时候就有洗床的经历。有一年暑假，我突然发现我家用了10来年的竹床下有一层很厚的灰，由于年代久远，它们都凝结成土了，而且蒙着一层黏糊糊的蜘蛛网。我决定来一番彻底的清洁。正好隔壁渠沟里在走水。我跟我妈说要把床从楼上搬到院子里冲洗，但是我妈不准，她说湿抹布擦拭一下床面就可以了，床底下又不睡人，洗它作甚。等我妈去邻居打麻将了，我就倔着把竹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拖到楼下。当时我才60多斤，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我用洗衣粉把竹床里里外外都清洗干净，从水渠里端来一盆又一盆的清水冲洗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感。竹床在太阳底下很快晒干，我怕我妈打麻将回来骂我，牟足了劲把竹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拖上楼，我和床都快散架了。
那个木板床的床头嵌了一块布，也是污脏不堪，我拿出蛮劲，用小剪刀一点一点把它剪下来，再拔掉上面生锈的铁钉，把床板拖到洗手间里，撒上大把洗衣粉，用刷子里里外外刷着，放水一冲，一地黑水。擦拭冲洗干净，晾干睡着，心里才不难受。拆洗床板整整花了3天时间，一下班就撸起袖子一刻不停地忙活，比搬家还累。真心建议大学毕业生租房子的时候，一定要选一张品相好点的床。
第一次搬家我没请搬家公司，为了省70元搬家费，我像只小蚂蚁在8月的烈日下一趟又一趟地扛着行李。我行李虽不多，四季衣服只有两套换洗的，但是书不算少，老师送的、自己买的书，发表的杂志、读书笔记，满满两大箱，理来理去，一本也舍不得丢。从南大宿舍搬到东大附近的成贤街，两站公交路，空手走不算远，但是手里拎着东西，就很吃力了，扛着被子等特别重的东西就奢侈一把，坐个公交车。前前后后大概搬了一个礼拜，搬了一半时觉得实在太累了，想干脆花钱请个搬家师傅算了，但还是咬牙忍住了。搬完家后，我有好几天拿筷子手都在抖。当时就决定下次搬家一定花钱请搬家师傅。没想到第二次搬家那么快就到来了。
阳台在二房东的房间，每次晾衣服都要去她房间。二房东晾衣服时，习惯每间衣服之间的距离很舒朗，所以就算她没晾几件衣服，但是晾衣架总是满的，我要移一下才有空位。我不知道她是否高兴，但我每次移她衣服的时候，好像自己亏欠了她。她每天都烧饭，洗碗时剩饭剩菜朝水池里一倾完事，不到一个星期，水池就堵了。然后她打电话找师傅来通下水道，但几乎每隔几天又堵一次，因为源源不断地有剩饭剩菜倒进水池。堵时间长了，厨房就有一股泔水味，后来泔水味穿越到了客厅，飘散到卧室。为了不至于一进门就被熏得发闷，除了下雨天，我出门都不关窗子。马桶出水很小，二房东每天早起大便，按一下就走 ，也不管有没有冲干净，我从不吱声，因为始终觉得她是二房东。我不用洗衣机，一是不会用，二是觉得洗衣机很脏，不想用，二房东意见很大，她说你手洗又有多干净呢？我不擅长与人对峙，但是这一点没有妥协。
有一天，二房东带回一只野猫，她说是在垃圾桶捡的。她把猫安顿在客厅，猫刚开始怯怯的，没几天到处跑，客厅的木地板全被猫爪刨花了。二房东对野猫很是宠溺，一回家就抱着它嘴对嘴地亲，后来野猫干脆跳到饭桌上，和二房东在一个盘子里一起吃番茄炒鸡蛋。从那以后，我没用过客厅的餐桌，吃饭端回自己房间的书桌。但是我的房间是推拉式的玻璃门，不能上锁，而且还有一个小缝。有一天下班回家，我发现那只野猫躺在我被子上，冲我销魂地喵了一声，我决定搬走了，尽管还没住到三个月，尽管搬家累到手发抖，洗床洗到手蜕皮，我还是决定走。
第一次失败的租房经历让我明白几个道理：一是在经济条件许可的范围内，不要在住上太省钱，省了那点小钱，可能就无法省心；二是要尽可能直接和房东签合同，不要从整租的二房东手里租房子，那样无形中自己就矮了一截，无法平等对话；三是要提前和室友在养宠物上达成一致协议。
我的第二套租房在御道街，公交车比较少，所以很挤。但是带阳台的朝南大房间，800元每月，当时也是划算了，唯一不足就是要爬六楼。那会儿年轻，爬上爬下也没觉得累，我上上下下七八趟清理前任租客堆满阳台的杂物，有装西瓜的废纸箱、有旧衣服鞋子，甚至还有一堆同学手写的毕业纪念卡。清完阳台清冰箱。我肠易激综合症反复发作，试过跟多中药后，才找到对症的培菲康双歧杆菌，但是要放冰箱冷藏。冰箱外面看着还是半新，但里面烂菜叶子和发霉的隔板粘在一起。隔板上的霉我用刷子刷，用开水烫都无济于事，最后机智地用小刀刮下来，才算完事。
在新租的房子里刚安顿好就失业，我一度迷信地以为，住在这个房子里会比较坎坷。事实证明，从2011秋天年到2014年春天，我在这套房子里度过了我一生中最狗血的时光。
我失业交过一次三个月的房租后，房东说他自住的房子可能要拆，所以房租改为一个月一交。但是隔几个月涨50元，一直涨到950元。从报社失业时，我卡里交过3个月的房租后，只剩3000元，因为未来3个月不用交房租，所以我就在房子里当了两个月的鸵鸟。快到圣诞节了，我掐指一算，交房租的日子快到了，于是开始在学校贴吧找兼职。当时之所以没考虑过找全职，是因为铁了心要考一个编制找回户口，怕全职工作政审时单位不给出同意报考证明。这个想法实在太幼稚了。
我同时找了教留学生对外汉语和打电话推销各种辅导班两份兼职，留学生在雪松大学海外教育学院，是一对一的韩国高中生寒假班，每周两个下午，连着上一个多月。电话辅导班在上海路的一栋民宅，两个工作地点之间刚好只有一站路远。有课的时候，我就提前结束电话辅导班兼职，顺着上海路小跑过去。
每当走进那栋我同姓慈善家命名的那留学生楼时，我内心就会涌出一种非常羞耻、非常堕落的感觉。我研一时就在雪松大学做过韩国留学生的兼职对外汉语老师。可毕业半年后再做相同的工作时，我内心的感觉完全变了，可耻啊，毕业半年后居然还要靠这种兼职来谋食，其他兼职的老师都是雪松大学在校的研究生。刚开始，我上课都不敢抬头，只顾埋头给那个韩国高中男孩子讲课。好在他是很乖的学生，一点都不调皮捣蛋，努力写生词、练语法。慢慢熟悉起来后，我开始放松一点。有时他骄傲地跟我说：“老师，我昨天考试第一名！”我会故意用韩语问“真的吗”？那个男孩子满脸稚气，谈到自己的理想，两眼亮晶晶，他说想考导雪松大学导演专业，成为优秀纪录片导演。他爸爸在中国开机械厂，他不用操心谋食的事情。当时深陷泥淖的我面对一个这样畅想梦想的年轻人，除了自卑还是自卑。带他一个寒假，我的酬劳是1500元，紧紧巴巴够一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每当他用韩国口音的中文喊我“老师”时，我都受之有愧。最后一节课上完，我想偷偷溜走，结果他一直乖乖地坐在位置上等我回教室，送我一个包装精致的手拿包，郑重地说“老师再见”。
一站路外的推销电话辅导班和带留学生是冰火两重天的工作风格，那里没有人会谈理想。打满一天电话60元基础工资，开单提成另算，一单十几元到四五十元不等。办公室是租来的三室一厅，老板一间、秘书和主管一间，会议室一间，客厅装着8个工位。老板出奇地抠，他说客厅有个小窗子，不开灯也看得见，只要他在，就不许开灯。一天打几百个五号字电话，眼睛都瞅瞎了。来电话辅导班里兼职的主要是在校生，还有几个因房产寒冬而临时兼职的。我不希望别人对我问三问四，就埋头拼命打电话。别人聊天的时候我不参与，我希望自己是透明的，因为很渴望钱，我的开单量遥遥领先。也是这期间，我发现自己虽然性格很内向，但是忽悠起人来却有一种无师自通的天赋。
第一批推销的主力课程是职称英语，对象是老板提供的国企、事业单位需要晋升职称的人员名单。那时这个资格证书还没取消，是体制内很多人晋升的拦路虎，年龄偏大，一天英语都没学过的人更是叫苦连天。但是他们报这种培训班，只要有发票，单位是可以报销的。不包过的800多，包过的1500多，我就铆足了劲推销包过班：过了，单位买单；不过，全额退款，升了职加了薪结结实实是自个儿的，横竖吃不了一点儿亏。电话那头本来表示不想学，不想报班，反正报了班也过不了的人，立马来了精神，那就报个包过的。我是第一个开单的，而且开单量一直遥遥领先。这让我找到一丁点儿自信，人是需要在工作中实现自我价值的。
在辅导班打电话期间，午餐就在马路对面的一家自助式快餐店解决，菜放在小碟子里，米饭2元一碗，素菜5元左右，荤菜10元至20元不等。我平时都只要一个素菜，吃不饱，就多添一碗饭。我因此有意避开跟同事们一起吃饭。独自一人在角落的位置埋头吃饭。有一天，我正就着还剩的两三块豆腐准备吃第二碗米饭，对面的一个中年女人突然低低地说：“我这个肉圆还没吃，分你一半好吧”。我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四周没有别人，那就是在和我讲话。我头更低了，不做声。对面的女人没有放弃：“我今天胃口不太好，菜拿多了，挺浪费的。”我继续装鸵鸟。她终于不再继续劝。但过了半分钟，又来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我匆匆扒了两口饭，站起来就逃也似地离开了快餐店。
小时候，我妈经常对我破口大骂：“笨得吃屎，就是吃屎都没人屙给你”。每每听到这样的诅咒，我就对未来充满莫名的恐慌。一出快餐店，冬天呼呼的风吹得我脑子一激灵，猛地想起我妈这句诅咒，脊梁一阵发冷，紧紧裹着我唯一的一件羊毛大衣，一路逃回办公室。那羊毛大衣还是我研三去张家港面试事业单位前一天晚上抓瞎买的，三八节活动3.8折，600块。可惜我穿着美丽的羊毛大衣却依然被人看出落魄相，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我自嘲。
下班后，我使劲啃着从QZZN上下载的各种解题攻略。看了无数个技术分析帖子后，我决定专攻自己有提升空间的弱项——行测几个常见的题型和资料分析，前者练套路，后者练速度。慢慢找到了感觉，做题正确率开始急速上升。孤身一人在出租房过年的我感到振奋。不知不觉中，我发现肠易激综合症好了，我可以正常吃饭，正常排便，这令我感到幸福。平安是福，健康亦是福。
2012年省考前半个月，辅导班老板拖欠了好几百工资，拖欠的理由非常之恶心。我们平时上下班都要指纹打卡，但是有时中午出去吃饭，主管催着要锁门，就说不打卡也行。算工资时，凡是没打卡的就不算基本工资。我憋着一腔怒血跑过去大吵一架，钱是要回来了，但是肠易激综合症复发，我又在大便中看见了绿的菜叶子。公考那天带着蒙脱石散扶着墙上了考场，结果出来第四。
三、第二份全职工作依然短命
我鼓起勇气再次求职，在一家羊肉行出版社旗下的狗肉铺杂志社做编辑，一个月2200元。狗肉铺办公地点在雪松大学南面的写字楼。自从毕业后，每次路过雪松大学都有一种忐忑的心理，可鬼使神差总也绕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去上班，看见雪松大学南大门就低头快走。
第一天上班中午，里间一串巨大的呼噜声把我吓了一跳。小李偷笑说这是老李子，她快老年痴呆了。老李子是杂志主管，她从一家报社的广告部退休下来，在家闲不住，又出来接手这本杂志。那家报社就是《摩登速报》，我只能感叹世界真小。
尽管小李私底下一口一个“老李子”的喊着，但是表面上还是很恭敬的。老李子上了年纪，生得又胖，高血压、糖尿病一身毛病。顾影自怜并不是林妹妹的专利。除了呼噜声，我在办公室听得最多的就是老李子“我这个身体呀”！有时候一口气说3遍，我从来不吱声，因为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茬。小李就灵活很多，看见老李拿着一个冰糖心苹果啃，就连连惊叫“哎呀！这个糖分高！”有时候早上会说你今天气色比昨天好多了。我却一脸狐疑，真的看不出“气色”的好坏，“好多了”更是从何说起？老李对这样的问候很是受用，她颇器重小李，大情小事都要征询她的意见。小李颇有点恃宠而骄，有时候意见不合，说着说着声音就高八度了。老李当面还是不肯说小李一个“孬”字，背着她有时候会叹气“小李这个丫头太犟了”。
对自己受器重的事实，小李是当仁不让的。她常常自告奋勇地替老李子安排这安排那。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主管，后来才知道她也是和我们一样的2200元一个月的编辑。有一期开完选题会，每人分了几篇稿子在手里编。我早早完成后，小李说，我们来重新分配一下工作任务，于是又转给我两篇。我一声不吭地完成了。
有一次老李千辛万苦跑回来一家江苏著名酒厂在南京的经销商广告，交给小李做杂志封底广告。小李不负所托，两天就出了大样，老李相当认可，不惜余力地夸了小李一通。谁曾想经销商收到样刊后，一个电话骂过来：“我一个经销商花钱给酒厂做形象广告，我他妈有病啊！退钱！”老李子这才发现落款是酒厂地址和电话。老李子早年在《摩登速报》掌管广告部，也算是行家出身，如今阴沟翻了船，血压唰唰往上升。她把小李叫过去，语气是极度克制后的客气，才刚问了一句，小李就梗着脖子：“广告大样他们之前看过，而且签了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剩下的70%广告费他们还是要照付。”声音高了十八度，完全没有半点愧意和怯意。老李居然也没说什么，这个锅就自己扛了。
小李和男朋友就租住在写字楼的另一侧，每月租金跟工资一样，2200元，她中午一般回去吃饭。第二天中午小李吃完饭回来，老李盒饭还没收，小李嫣然一笑：“主任，今天你吃药了吗？高血压、糖尿病，最忌讳的就是药吃一顿停一顿，一定要按时吃药”。老李听了脸上居然和颜悦色。我纳罕，这世上的马屁神功没有最厉害的，只有更厉害和更更厉害的，这句“领导你今天吃药了吗”真是一绝。
相对于小李的野路子，小夏简直算得上狗皮膏药了。每天中午吃盒饭，小夏就巴巴地拿张报纸，铺在老李子桌上，“主任，跟你一起吃饭就是香”。两人亲亲热热地吃着饭，聊天的主题在老李子的儿子儿媳与小夏的老公和女儿之间来回打转转。小夏老公是雪松大学的讲师，熬了好多年眼看着要评个副教授。我在旁边听着，仅仅一周，就比那盒饭滋味还腻歪，可两人依然像第一次聊起来那么酣畅甘美。
日子一天天这么稀里糊涂地混着。连正宗羊肉行生意都不景气，狗肉铺累计亏损20万元人民币也算情理之中。老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争取来个咸鱼翻身。策划是名师搭台，卖书唱戏。高考前两个月开始，请江苏的高级、特级老师到江苏各市高中巡回讲座，2000元一场。有了名师撑场子，就不愁杂志卖不出去，杂志预期销量乐观，拉招生学校的广告自然省力。理想丰腴流畅得像断臂维纳斯，现实骨感得像非洲饥民。一番折腾，最后只拉了两个广告，连那些特级、高级老师私底下都说这个时间段的讲座对学生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作用了。
每次讲座，杂志社派一个人出差跟着这些特级、高级教师。第一次近距离，发现他们也不似想象中的那么神秘莫测。一个高级语文老师在车上不停地跟司机聊某落马高官的桃色新闻，从仪征回南京，报了90元的汽车票，是正常车票的3倍。不过也遇见一个镇江的英语老师很不错，吃饭时说现在最开心的事就是听见学生跟他说在哪哪高就。这一点，很像我初三英语老师。想起他们，看看自己窝囊的死样子，忐忑不已。当时我过了一个扬州事业单位笔试，讲座结束后要去扬州交面试审核材料。那个英语老师非常真诚地祝我考上，说他们学校很多年轻老师考走了，这是个人选择，完全能理解。后来电话给那位英语老师报销车票时，他说几十块钱就算了，然后又问我事业单位面试得怎么样？
惭愧得狠，那次失败的事业单位面试，让我发现了一个糟糕的自己。我为了节省一晚住宿费，天不亮爬起来，踩着一双达芙妮的尖头高跟皮鞋一走一崴地赶早班公交车搭大巴车，一路奔进考场，人家都抽签结束了。我找个位置坐下来，掏出特意花一百多元买的ZA干粉往脸上涂时，被自己的苍老和憔悴震惊了。粗糙晦暗的皮肤，疲惫的眼神，凹陷的脸颊毫无气色，还不到27岁啊！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已经像个中年妇女了。杂志社盒饭难吃，我天天下午在广州路买包子充饥，面黄肌瘦理所当然。我皮肤本来就不好，学生时代一直用舒肤佳香皂洗脸，冬天两元一袋的郁美净，夏天什么都不抹，研究生才勉强用上了洗面奶和护肤水，但是精华乳液面霜眼霜依然用不起。毕业后一直在为谋食挣扎，依然没钱护肤，皮肤差也是能理解的。我最难过的是眼睛的变化，以前它很黑很亮，黑眼珠外圈包裹着一层蓝幽幽的光，像跳跃的火苗，可是现在这火苗明显微弱下去了，仿佛要熄灭的样子，这是一双被生活折磨过的眼睛！我平时很少仔细地照镜子，猛地细看，一时难以接受。
我心里有点凉，对自己嫌弃多过心疼，没错，就是无法掩饰的嫌弃。那天穿的是我从自己所有衣服里凑出来的一套最接近面试要求的服装：黑格子七分袖衬衫和淮海路上服装店订做的黑色化纤西裤，面料和做工都一般，而且已经穿了两年了，非常地摊的既视感。环顾四周衣冠楚楚、意气风发的候考人，我加深了对自己的厌弃。哆哆嗦嗦进了考场，有一道题目是残疾儿童在正常学校被歧视，要不要转学？我刚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时，就哽咽，仿佛自己是被歧视的残疾儿童。从考场出来，接过64分的面试成绩单，我完全没有意外，自己寒酸的外表、哆哆嗦嗦的样子，活像《红楼梦》里粗使丫头，“庙里的小鬼一般”。
考试失利，我忍住没哭，可面对这位一面之缘英语老师的关心，我差点在办公室泪奔。好在午饭时间到，小夏忙着在老李子桌子上铺报纸，我假装很投入地吃盒饭。
讲座结束一个多月后开始卖杂志。卖杂志的方式非常原始，蹭别人的展会，支两张桌子，跟摆摊差不多，而且要去不同城市。由于定价18元，必须找2元零钱，提前从银行换了800钢镚预备着。我分了300元的兑换任务，在附近找了五六家银行，才完成，舍不得钱坐公交车，就走了五六站路，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涂防晒霜，连个雨伞也不晓得打，真是太不爱惜自己了，这是多年后，我对那段不堪岁月最大的遗憾。
800钢镚装进一个文件袋，老李子信任小李，说让小李拿着。小李掂了一下，就转给我了。我说你就住在这儿，我带回家还要挤1小时公交车。小李不容置疑，就你拿吧。我掂了掂说，能少带一些吗？这么多可能用不完，老李和小李齐声反对，说都带着吧。
我抱着装钢镚的袋子，腰根本直不起来，骨头压得嘎嘎响，挤了一小时公交，钢镚就扔在地上，随便别人怎么践踏。第二天还要背出差的行李，我舍不得打车，要步行几百米到公交站台，实在拎不动，便找了一根不用的旧鞋带，拴在袋子上，拖着走，怕袋子磨烂了，就在袋子外面又套了三个袋子，这么一路拖到目的地。路人纷纷对“屌丝拉绳袋”行注目礼，我也顾不得了，丢人事小，骨头累断了事大，杂志社连医保都没给我交，病不起。小时候经常听酒鬼爹牢骚“骨头累断了也养不活你们”！如今亲身体会这番滋味，果然不好受。袋子磨得面目全非，结果用的钢镚不到200个，剩下的600多个又拖回去。
辗转去好几个城市卖杂志，结果销量一场比一场惨淡。我一路拖死狗般拖着着这些钢镚，逃荒一样。在W市，中午老李子说，给你叫个盒饭，你就在门口吃完，然后把投影仪等杂物带回去。其他人去吃了桌餐，我在门口吃了两口盒饭，已经凉透了，便扔了收拾行李，东西太沉，就打车。我曾在一个公考论坛里看见一个动图：超市里，一直穿着熊猫玩偶的人，一把掀翻了一个客人装满货品的手推车后，跳在货品上又蹦又踩，一旁的客人看着暴怒的熊猫呆若木鸡。从W市返回的途中，我心里有一万头暴怒的熊猫。
那800钢镚还剩不少，又跑去银行兑成纸币。加印的几千本杂志全砸手里。咸鱼翻身的计划彻底泡汤，咸鱼干还发霉了，忙活半年净亏损8万元。狗肉铺没法向羊肉行交差，只能卸磨杀驴，节约用人成本。每次周末出差，周一就裁掉一个，连续裁掉两个以后就剩下小李、小夏、我和一个发行商的亲戚了。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当听到主管“你明天不用来了，工资就算到今天”时，心寒如六月飞雪，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了。
老李子萝卜花点缀的肥脸、紧身格子裤包裹的胖屁股，我一眼都不想看了。这份三个月的短命工作，连劳动合同都没签，之前一直觉得杂志社忙，先别打扰领导，走的时候难我过得干呕。我想知道老李子有一天听到“老李子”三个字从小李嘴里说出来，是怎样的情形。
经历了这件事，我越发抗拒找工作，又开启了混吃等死模式。
在出租屋接到一个城管事业单位面试通知，即使笔试第一，招两个我也没什么信心，我总觉得别人都比我强，他们会翻盘的。于是依然穿着去扬州的那套衣服丧里丧气去面试，依然“6”字头。
混吃等死了一段时间后良心发现，在网上胡乱投了几份简历，都收到了面试通知，但全部放了鸽子。有一个心细如发的HR在电话里似乎觉察到我的漫不经心，温柔地强调：“明天一定要来哦，我们等你。”我心里有点波动，但是临了终于还是没去，内心吼道：我恨全世界，都滚远点！
四、第三份全职工作是“恩赐”
直到银行卡上余额不足支付一个月房租，我才出门谋食。那时已经破罐子破摔好久了。从第一份工作失业，我没有添置过一件衣服，袜子破了就补一下，再破了再补。有时不出门买食物，甚至连脸都不洗，清晨醒来，翻个身继续睡，饿得不行了爬起来用最便宜的散装米蒸一锅米饭，中午晚上各炒点蛋炒饭，吃完饭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被窝，被子蒙上头，仿佛就可以与世隔绝了。
那时我悲观地觉得今生今世，生活中所有的美好都跟我无缘了，我就活该胡乱找份工作，潦草对付这一塌糊涂的人生，所以就遇到了“恩赐”。
公司是卖工业用空调的，总部在北京，全国一些重点城市设办事处。办事处的办公地点一般都在租的写字楼小公寓，三十四平米的那种，有些市场份额小的城市，销售经理在家办公以节省办公经费。江苏办事处一共6个人：总经理“恩赐”、油腻大叔、小泥和商务助理在南京三山街的写字楼公寓，加上苏州的小林和无锡的小栋，年底去北京总部开会的时候倒也浩浩荡荡，声势上远盛于其他办事处。销售业绩上，江苏也是遥遥领先的，“恩赐”是只有初中学历的兵油子，但做生意还真是一把好手，手伸得相当长。近的国企长线业务，远在千里之外的青海工程大单，统统吞得下。
小林、小栋都是“恩赐”的小弟，见面不喊“经理”，一口一个“哥”。小泥是小林、小栋的师弟，虽然是90后，比80后还要世故一些。商务助理是小林、小栋大学班上的班花，一毕业就嫁了学校的副教授，师生恋修成正果，但是生了儿子后却惨遭家暴。班花在苏北小城也算是朝中有人的人，所以决定离婚回苏北事业单位上班。我就接手她的工作，主要是报报账，做做销售表格。
油腻大叔是将门之后，中央路大院里有两套面积不小的房子。老爷子已90高龄，每月退休金有一万多，小时候家里保姆警卫一大堆，出门有专车，单反相机就有好几个。可惜晚来得子，过于骄纵，读书不成，学技术更不成，送去部队怕没空调吹太热不肯去，除了在麦当劳有一搭没一搭上过几天班以外，晃到中年都没怎么自己挣过钱，娶的老婆可巧跟他一样是老南京啃老族。大叔跟“恩赐”是小时候的玩伴，在“恩赐”被撵出家门，险些饿死街头之际，收留过他。风水轮流转，几十年过去，“恩赐”收留了大叔。
我去上班的时候，“恩赐”正忙着劈腿，自己注册一个经销商公司，让江苏办事处卖的空调从经销商公司过一遍，一单拿销售提成和经销商提成两份钱。“恩赐”单独给自己的经销商公司招文员显然不合算，接替商务助理的新人如果太精明他会怕。当时看上去很丧的我在气质上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本来开的工资是2500元，北京的HR电话问我对薪资有没有异议，我说没有，因为自己不跑业务，对销售没有直接贡献。HR夸张地哈哈哈哈爆笑说，我跟领导汇报一下，然后薪资就变成了2200。如果此时求加薪，手心捧的不吃要吃脚趾缝夹的，这种耻辱感会要了我的小命；如果扭着脑袋转身就走，房东那边无法交差。我一想起女HR钢珠般的爆笑就为自己的智障难为情，这绝对是人生中历史性的耻辱之一。
办事处上班的第一天交接工作，打开销售excel表格，商务助理让我把还没报销的筛选出来，我居然白痴地按了Ctrl+F，可是怎么都没反应，“恩赐”站在旁边看着我操作。我脊背“腾”地开始冒汗，很没出息地想赶紧冲出这座写字楼，逃回出租房，然后赶紧用被子蒙着头。这时商务助理接过鼠标点了“筛选”，我当时真想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工作交接几天后，商务助理就回苏北了，我慢慢熟悉，才发觉没什么难的，就是仔细一笔笔记录核对好就行了。梳理过程中，发现前商务助理留下来的表格中，也有一些错误，我就一一更正，并且调整了录入方法，变得更加一目了然。“恩赐”看了之后，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全程黑脸了。
除了做销售数据表格，我每天上班前还有一项工作就是打扫办公室卫生。办公室不到40平米，挑高结构，楼上“恩赐”一个人，油腻大叔在楼下靠窗的位置，我在楼下靠门口的位置。这是酒店式公寓，门口带一个洗手间。商务助理交接工作时，也会用这个洗手间，但是“哗哗”的水声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这栋写字楼中间有两层是有公厕的，而且是蹲坑，我总是坐电梯下去再上来。第一天打扫卫生，我特地比上班时间早到了半小时，因为不想别人看见我打扫卫生的样子。虽然做的事情一样，但是在办公室和出租房打扫卫生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从我拿起扫把开始，脸就红了，因为心不在焉，在楼上扫地时还撞到了窗子旁边的天花板，额头的疼痛来的很及时，因为它给眼泪花出来打转找了一个充分的理由。等把前商务助理留下的拖把桶里的黑水全部倒掉，洗净拖把拖干地后，衣服已经汗湿了。我用蘸着蓝月亮洗手液的湿抹布把洗手间里的脏玻璃镜擦干净，有一种强烈的向镜中人狠狠啐一口的冲动。“丢人啊！丢人！”我无声地恨恨地咒骂自己，就像我妈无数次骂的那样，“将来你讨饭，都没人给你一颗米；你吃屎，都没人屙给你”。
“恩赐”上班后，说了一句，以后拖把拧干一点。我小声说好。在“恩赐”面前，我总是唯唯诺诺，一副抬不起头的样子，因为吃人家嘴短啊。
午饭由“恩赐”带着办事处一行几人到秦状元里一家小饭馆吃午饭，一个月结一次，发票分几次当“恩赐”的客户招待费报销。虽然花公司的钱，但到底是以“恩赐”的名义，总有一种咽不下去的感觉。我第一次去吃饭时，桌子上是三个菜：一个农家大盆菜，一个小炒肉，一个油渣青菜。后来“恩赐”让我点菜，我总是以此为参照。直到有一天，“恩赐”说点了农家大盆菜，再加一个菜就行了。从那以后，我更加害怕吃午饭了。
有一天中午，来了几个客户，换了一张大圆桌。落座后，“恩赐”一边点燃烟斗，一边笑嘻嘻地指着我说，这是雪松大学的硕士，正儿八经的硕士。其他人开始哄笑。我默默低下了头，灰头土脸，神色晦暗，身上穿的还是在学校时的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和裤脚磨破边的牛仔裤，不要说名牌大学硕士，我觉得就连这小餐馆端菜的大妈都比自己端庄体面好些。
那天小餐馆生意特别好，仿佛等了一万年之久，菜终于上来了。不多的几个菜没把桌子铺满，本来菜是零星摆的，小泥躬身站起来把菜一一挪紧凑，全都摆在“恩赐”和客户面前，桌面空出了三分之一，刚好对着我。虽然是转桌，但我实在没有转桌子的勇气，满脑子想的是小时候妈妈的责骂：“就你，将来吃屎都没人屙给你”“将来讨饭不要回来”。我默默扒了两口白饭，感慨母亲大人果然有远见。
我感到自己脸颊通红，浑身滚烫，干坐难熬，筷子还拿着不是，放下也不是，难道要像个傻逼一样在三分之一空白餐桌旁坐一个小时吗？5分钟后，我站起来，嗫嚅着跟“恩赐”说了一声“经理，我先回去了”，但是弱小的声音淹没在觥筹交错中。
走出小饭店的门，我深呼吸，觉得又活了过来，到三山街地铁口底下花6元钱买了一个手抓饼，只加了鸡蛋，但吃起来好香。从那以后，每天中午我都一个人在外面吃，最常吃的是10元肉末茄子盖浇饭；有时候俭省些，只买两个一元钱的烧饼，下午饿得头晕；偶尔奢侈一回吃肯德基汉堡。可这样算下来，每月的2200，刨去950元房租水电和饭前，不剩什么，分明就是在糊口了。就算这样，我也不想省那几百元午餐钱，再回到那个小饭店，我情愿死。冬天太冷，热量不够，眼看着大腿根瘦得不到一把了，我给自己补补，晚上买5块钱的夹心肉，一根毛山药，炖满满一砂锅，吃一半，留一半第二天中午坐6站公交车赶回去下碗面条吃。
吃完再赶紧坐6站公交车回去。这样我一天要刷四次公交卡。人穷志短，我那一段时间经常晚高峰趁人多，从后门上车时故意逃票，逃一次票就能买个土豆，逃两次票就能买一小节山药。没错，我当时就是这么盘算的。体面是什么，廉耻是什么，当时哪里顾得上啊，形而下占据了大部分脑容量，谋食成为绝对人生主题。
当然，还残存零星的形而上。各销售办事处面和心不和，年会在总部见面，又是握手，又是拥抱，你夸我帅哥，我赞你美女，餐桌上谈笑风生。可是平时刀光剑影不断，一件很小的事，也要发邮件抄送给销售总监，抢项目时更是打破头。几个大办事处的销售经理都是老人，早就劈腿过其他品牌了。我旁观的几次交手都是两败俱伤。“恩赐”说，那几个经理不是会感恩的人，就算我这次成全他们，也记不着我什么好，所以宁可便宜毫不相干的外人。
我偶尔机智地回一封邮件，平息各办事处之间因为抢项目起的争执，化解“恩赐”的尴尬，以此证明自己还是挺能干的。“恩赐”为此专门喊我上楼，郑重表扬：“没有在脑子里转三圈，是写不出那种水平的邮件的”。我还是像那次在餐桌旁那样，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他表扬的是空气，与我无关。中午，“恩赐”再次喊我出去一起吃饭，我再次拒绝了。一旁的小泥非常热情地附和，“姐，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吧，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我尽可能平静自己拒绝的语气，心里怒吼：“滚你妈的蛋吧！”
“恩赐”的新公司成立以后，光靠办事处左手倒右手，业绩量喂不饱，他着手招了一个新销售。来办公室应聘的多是一副loser样，衣着寒酸、气质猥琐，举止中透着被多重否定过的自我嫌弃。看见他们，我仿佛照镜子一般熟悉。唯有一个女孩子鹤立鸡群，走路抬头挺胸，上旋转木楼梯时，“咚咚咚”一踩一个响，她在楼上面试的语气慷慨激昂，亢奋得类似于传销。正如我预料的那样，“恩赐”选了她；但也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放了鸽子。应届生，但凡能找到稍微体面点的工作，一般看不上不到40平米小办公室。后来，“恩赐”又面了一个平头男，遂留下了。他跟别的面试者最明显的不同就是衣着要讲究些，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脚上的皮鞋也还是簇新的。他面试完离开后，“恩赐”叼着烟斗，下楼对油腻大叔说，也就他看着还行，其他人来面销售都不知道要穿西装，基本常识都没有。我却不以为然，穿得像销售，就一定能做好销售吗？
果不其然，平头男上班后，“恩赐”的噩梦就开始了。刚开始，平头男很少出去跑，在办公室最常做的两件事是，打一会儿拳，吹一会儿牛；再打一会儿拳，再吹一会儿牛。如果小泥在办公室，他就显摆显摆，我对象家里条件很好，跟她出去吃饭，从来不让我买单，还经常给我买衣服鞋子。每到这时，小泥总是笑眯眯地不动神色。
直到有一天，平头男对撸起袖子的小泥说：“泥哥，你这表不错，金灿灿的，很贵吧。”“三万。”“这么贵啊？”“没办法，对象非要给我买的。”“你对象不是在校学生吗？”“上个月分了，我还特地回出租屋给她做了顿饭。”“新对象干啥的啊，这么有钱？”“她妈妈是东北一个局的一把手，跟她爸离婚了。”“怎么认识的啊？”“朋友聚会。”
小巫见大巫后，平头男不再炫耀他阔女友给买的衣服鞋子了。没多久，平头男阔女友的爸爸开始反对，很快彻底分手了。平头男的打拳吹牛两部曲变成了打拳发呆两部曲。出拳跟刚开始的纯*****不同，明显狠戾了很多，但就是很少出去跑销售。“恩赐”开始着急了，平头男每月2000多的基本工资可是从“恩赐”自己钱包里掏出来的，从旁敲侧击到疾言厉色。平头男开始在办公室坐不住了，干脆不来上班了，撒谎在外面跑。“恩赐”是老销售了，几句话问的他哑口无言，没多久，平头男就自己辞职闪人了。
“恩赐”开始带着小泥做他新公司的业务，小泥可滑头多了。不管在不在办公室，他总能把自己武装成一副“我很忙，我很敬业，我这一单很有希望”的样子，虽然他跟平头男一样，销售业绩自始至终都是零，但是“恩赐”对他客气和蔼多了。我也是那时候才明白，在职场上，如果老板不是火眼金睛，看起来很努力和努力，看起来很能干和真能干，有时候效果差不多，甚至更好。
当然，如果曾经对自己的老板有救命之恩，也可以像油腻大叔那样，就理直气壮地告诉老板，我不能干也不努力，我就是来混吃等死的。即使“恩赐”在，油腻大叔也敢上班睡觉，还打呼噜打得超级夸张。睡醒了，就发发牢骚。埋怨他初中女同桌，花言巧语骗了他几十万放高利贷，现在人失踪了，等抓住她，逼她卖身也要还。埋怨她老婆娘家拆迁，兄妹那么多人，就她一个死没用的没分到房子。上班这么累，哪天老头子死了，没有退休金垫补了，就让他老婆去卖身养活他。这么念着念着，端午节后，天气一热，90多的老头儿没挺过去。这以后，油腻大叔更频繁地提到要让老婆去卖身。一口一个“老妇女”“死女人”。
我每天一边行尸走肉地贴发票、胡诌报销理由，一边沉浸在干这样的工作真丢人现眼的自责中。油腻大叔和小泥都抽烟，虽然油腻大叔念叨半个月，终于舍得下单给他老婆买了一条28元的牛仔裤，但是自己抽烟只抽30元一盒的苏烟。小泥自从有新女友以后，经常成条地拿着好烟到办公室，见人就散。“恩赐”只抽烟斗，一上班办公室就非常呛人。春秋我会在窗子上开一条缝，可冬夏开窗，空调效果就会差，“恩赐”刚开始说过几次，我呛得受不了时，还是会偷开窗，但自从他“砰”的一声关上窗，我吓了一跳后，再也不敢开窗了，烟雾缭绕的时候就到走廊上透透气。看着马路对面破旧的建筑和车水马龙的中山南路，我常常会有灵魂之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毫无价值地苟活，如果我不是我那该有多好。那时看过一篇小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觉得自己比主人公涂自强的人生还要悲剧一万倍。
半死不活期间，我两次进了事业单位面试，但是两次败北。一次在冬天，一次在夏天。冬天那次很冷，下着很大的雪，我本想穿着那套订做的黑西装，可是劣质化纤洗过几次，已经褪色了，我比毕业时又瘦了许多，背那边空荡荡的撑不起来，穿着还不如宿管阿姨精神。而且我的羽绒服是短款的，遮不住腿，穿了西裤，里面穿太多保暖裤的话会很丑，保暖裤穿的少又怕大早上在马路上等公交车冷——我甚至都没考虑过打个车。纠结了半天，还是牛仔裤和黑色羽绒服去面试，脚上的皮鞋后跟已经磨起渣了，就用小刀把渣刮掉。一进候考室我就觉得没戏了，别人要么长款羽绒服里穿着剪裁考究的西装；要么干脆羊毛大衣，发型妥帖、妆容精致。进考场后，我根本没有勇气直视对面的考官，眼睛在天花板和地板上乱窜，语速飞快，答得非常敷衍，我只想赶紧结束，离开现场，我有点喘不过气。面试分数依旧是6字头。
夏天那次面试在一个北京西路上的厅局。吸取了冬天那次教训，我本想花点钱置办一身行头的，可是去商场转了一圈，稍微看得入眼的衣服都要大几百，我午饭自己解决后，每月盈余只有二三百元，实在舍不得，我很怕手里没点积蓄，万一失业了，又要抓瞎。最主要的是，我对面试并不抱乐观心态。那两次我笔试都是第二，我想那次城管面试，笔试第一招两个都被刷掉了，难不成我还能逆袭吗？于是又穿着旧格子衬衫、磨起毛的牛仔裤和露趾凉鞋，素着一张脸去面试了。踩在软厚的红地毯上，我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出现在那里，头不自觉地低下去了，肩膀不自觉地塌下去，声音不自觉地弱下去，还是“6”字头。
我只能回到那个烟雾缭绕的不足40平办公室继续麻木不仁地混日子。每天还没上班，就巴望着下班，周一就渴望着周五。晚上下班坐4路车穿过拥堵喧闹的夫子庙，一边为混吃等死了一天而忧伤，一边为成功混吃等死了一天而庆幸。我常常问自己，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以为遥遥无期，终于走到了尽头。
2014年马年春节临近，公司租房到期，经理和房东为房租合同产生了400元的分歧。我理所应当背起了黑锅，经理鄙夷地骂“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就是恩赐”。当时很好奇，为什么“恩赐”两个字没有让自尊心过剩的自己有心痛的感觉。我麻木机械地把公司家具从18楼搬到11楼，那些平时看起来没多重的椅子和桌子，此刻重量仿佛都翻了倍。我吃力地一只手按电梯，一只手奋力推推车，以免电梯卡住。偶有好心人帮忙按电梯，我机械地说谢谢。
不知几点回到出租屋，关上房门的那一瞬间，眼泪决堤而下，合衣躺倒，趁着合租的人没回来，放声痛哭。我以为自己不难过，只是一刀直捅心脏，拔出来才知道痛的。合租人回来，穿过卧室到阳台收衣服、晾衣服、关门，我用被子蒙住头，无声流泪。一直到天色微亮明，眼泪还在汩汩地流，我开始怕了，这样哭下去会不会瞎？小时候我多能哭啊！哭累了就休息一下，一觉睡醒，想想还是很难过，接着哭。姐姐就不这样，哭一会子看着大人没过来哄，就拍拍自己，“算了，不哭了。”有这个懂事的姐姐衬着，我自然而然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人嫌狗厌地长大了。
伴随着眼泪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还有鸡零狗碎的耻辱感。越想越觉得自己活该，悔恨自己碌碌无为。女HR的爆笑声在脑子里不断盘旋，三分之一餐桌桌面上仿佛写着巨大的“SB”。落到这一步，只能怪自己没有做好职业规划。
在学校时，混吃等死挣稿费，终于不用向家里伸手要生活费了，再也不用忍受酒鬼父亲拿着200、300元的汇款单直递到眼面前，那时的自由和独立有多美好？此刻就有多悔恨。如果我用那些宝贵的时间系统地训练公务员考试题，我可能早就考上编制了；如果我把精力放在看书发论文上，也许我也能像两个同门一样博士毕业，在二三流高校混个教职。最不济也能得更多奖学金，怎么也能赶在毕业前给自己置办一套体面的行头，不至于白白浪费那么多的面试机会。人穷、心穷，活该穷死，活该只配过最低配的生活。讨饭！吃屎！
我蒙着被子，留下快一公升的泪水，这些不堪回首的鸡零狗碎电影般一幕幕从脑海划过，巨大的耻辱感拷问着灵魂：这样厚着脸皮苟活于世简直就是罪恶滔天。我试着想想也自杀算了，前几天夫子庙一间出租房内有个女硕士自杀了，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和我一样农村出身，毕业了工作不顺，承受不起理想现实差距过大，看看人家，人家就知道羞耻。我甚至自行脑补了一下，在新办公室上吊自杀，“恩赐”推门而入时的惶恐。
可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既然动了结束无能一生的念头，我开始实心实意忏悔起来。研究生期间，明明发了5篇论文，但毕业论文却写得一塌糊涂，差点没通过。快毕业了，我在焦虑毕业后付三押一的房租是否有着落！真是对不起导师啊！送了那么多书给我，而且两个同门论文都是优秀，越发衬得我渣，可我拼了老命考研，右手小拇指磨得起了一排茧子，瘦得只剩70多斤时，我的理想明明是当学霸啊！毕业论文的梗我死不瞑目。世上最大的悲哀和不甘心就是你明明可以。
那些曾经对我付出额外心血的老师，我更是觉得对不起他们。时隔多年，他们的音容笑貌却宛在眼前耳边，让我无地自容。
救苦救难如观音的英语启蒙老师康凤华
初中母校就在一个村子里，田园牧歌的诗情画意抵不过下雨天出门就是泥巴路的懊恼。许多教师就和学生挤在一栋宿舍楼里。这样的条件很难吸引新老师加入，尤其是英语老师。初一上学期，英语课由一名初三英语老师兼代。本来从初三复杂的语法句型切换到初一a,b,c就够为难的，我们那一群没听过英语的土鳖农村娃，一听老师开口讲英语就忍不住吃吃地笑，惹得那位老师非常焦躁，后来索性撂开手不管了。语文老师、实习数学老师兼过几堂英语课，都是半吊子型的。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我们班英语几乎没有及格的，万幸下学期来了个康凤华老师。
康老师已是一个萝莉和一个正太的妈妈，依然风华正茂，细细的两弯柳叶眉，圆圆的红润脸盘，微卷的头发看起来非常柔软，观之可亲。她讲话有条不紊，不疾不徐，英语口语婉转悠扬，韵味十足，再也没人吃吃地笑；英语板书更是赏心悦目，好多同学争相模仿。
初一下学期期中考试，我考了89分，有2名同学过了90分，几个月前，我们全都不及格呢。这都是康老师教学有方，她不仅课讲得好，讲台上的“台风”也好，有大将风范。每个班上总有那么些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康老师先礼后兵，警告无效，就不动声色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揪住“顽主”的耳朵，只那么轻轻一拧，必定红彤彤如火烧云，好几堂课都不褪色。几次下来，康老师的杀手锏余威常在，不知不觉中班风由浊变清。同样是女人，女班主任语文课讲得寡淡无味，处理班务往往被调皮的男生气得眼泪汪汪，束手无策。她挣得优秀老师的方法是全校大扫除时，大包大揽别的班主任不愿接手的挑粪、刷石灰等脏活苦活，苦役学生，讨好领导。
康老师能者多劳，可多劳并未多得。她只是一名民办老师，连跟学生挤一栋住宿楼都不能够，在学校院子外面的小发廊隔壁安顿下来。那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小民房，阴暗潮湿。我常见她午休时到学生洗饭盒的水龙头那里接水洗衣。
初一期末，英语轻松拿下90几分，我从怕英语变成喜欢英语。初二就没有那么幸运，英语老师非常傲慢，她说你们不好好学习，将来和你们父母一样当农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挣那么一点臭钱。我们班99%学生来自农村，这话太伤人。最让我受伤的是，一次很难的模考，我拿到班上唯一的90分，她发试卷给我时却冷冷地说：“有些人不要搞小动作，你有几斤几两，老师心里清楚得狠。”我几乎一路哭回家。从那时起，我才意识到像康老师那样，如观音菩萨般拯救学生于水火之中的好老师并不多见。
神机妙算的状元数学老师“陈半仙”
初二期末很不理想，我蔫蔫地进了初三。第一堂课讲台上站着一个矮瘦的半老头儿。他说以前的成绩不重要，一切从现在开始。同桌是个包打听，她欣喜若狂地说：“你知道他是谁吗？今年全县中考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陈开杰！他性格不好，素来与校领导不合，所以分到他班上高分学生数量比别班少好多。不过正好试试他点石成金的本事，嘿嘿！”当时只在中分段的我没放在心上。
从识数起，我就惧怕数学，上课腾云驾雾，成绩在及格与不及格之间徘徊。陈老师果然名不虚传，擅长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轻松几句话不仅让学生知其然，还能让学生知其所以然。有时还有金句，印象最深的是：“人生就像开口向上的抛物线，一切皆有可能。”很快，对那些厚厚的数学练习册不再望而生畏，甚至发现了巧解难题的乐趣，这些于我简直是全新的人生体验。
我们暑假补课费36元。陈老师有些悲壮地说：“我今年只领到700元工资，教育局奖励我的1000元也要抵扣工资。补课费就是补发给老师们的工资。”我回家立刻让我妈换了36元零钱。
上学期期中测试，我总分全班第三，但被第二甩得老远，题目微难，数学底子差就原形毕露了。成绩公布后，陈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气定神闲地说：“如果我们班有三人上重点高中，你会是其中一个。”“不可能吧，我数学这次没及格！”“还早呢，这学期期末看吧。”他又补充说，“要上重点高中，你数学得考110（满分120），太少了不成。”从陈老师办公室走出来，我心里美滋滋的，比已经考上重点高中了还开心。这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于我是人生中的第一次，从小我妈就净骂我“笨得伤心”，我也认定自己就是个笨蛋。
这番夸奖让我生出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朴素愿望，人家状元的老师都拿你当个人了，你好意思不努力？加倍努力的回报也是加倍的，果然我开始稳居班上前三。前两名从小就是学霸，第一名天才诙谐，第二名书香世家，输给他俩我心服口服，最多在单科上偶尔超越一下。
陈老师一家五口挤在20几平米的宿舍筒子楼里。我不记得他穿过什么新衣服。陈师母在学校食堂里帮厨，收入更是微薄。他老家还留有口粮地。我好奇，在物价并不便宜的1999年，他是怎么靠那1700元和两亩薄田养活一家人的。
2000年，作为跨世纪的一代中考生，我以超县重点2分的微弱优势被录取，成为班上三个幸运儿之一，数学刚好110分整。从此，陈老师在我心目中就是神存在，我叫他“陈半仙”。
常怀千岁忧的英语教研组组长张清父
张清父老师是我见过的最称职的英语教研组组长，没有之一。我初一时英语老师荒，张老师跟学校领导拍桌子，争取来了康老师。校园里，看见年轻英语老师，叫住问，“我吃饭”，用现在式、过去式、将来式、过去完成式、将来进行式分别造句。若答出来便罢，但凡支吾，张口便骂：“混吃等死的东西，若这样，好好的孩子都要被你们带坏了。”嫉恶如仇的性格给张老师招来了很多非议。一次课堂上，他突然惆怅地说：“我就要退休了，并不眼气一个教研组组长的位置，我头发都白了，还图什么呢。关键是也要有人肯下力气挑这副担子，肯耐烦操这些闲心。”
张老师非常热衷于鼓励学生。初三第一次月考，有一道选择题是区分“work”和“job”。张老师非常郑重地在课堂上夸我是全年级唯一答对这道题的人，这个知识点他只讲过一遍。此后，我常常有幸领读生词和课文。有康老师打下的基础，再加上张老师的信任，初二英语老师的冷言冷语早被撂开，心无旁骛地学习。英语很快成为我唯一能跟两大学霸一争高下的科目，后来高中大学再没怕过英语。芝麻夸成西瓜无非如此。
张老师立足长远，经常见缝插针地给我们讲一些超纲的内容，比如连读和爆破。他说你们将来可能有人会成为翻译官，到时候就用得上了。他讲这话时，经常会看着我，我一面是被信任的感激，一面是惶恐，只怕辜负他。张老师不仅对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兢兢业业，还为我们那个穷学校的英语师资力量忧心忡忡，还替自己学生的现在和将来操碎了心。“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比别的老师都累。
张老师没有陈老师生活那么拮据，他只有一个女儿。本来还有一个儿子，暑假到渭水河游泳，大水无情。张老师一夜白头，但是看着孩子就亲，常常听他唱“孩子就是全世界”。张老师对新来的英语老师虽然严苛，但在关心提携后辈上不遗余力，常在家煮鱼炖豆腐请客。襄阳鱼米之乡，鱼虽不贵，但也没便宜到“白鱼紫笋不论钱”的地步，那时花鲢也要2元一斤。张老师全校工资最高，但每月几百元并不能按时足额发放。有一回我看见张老师和她爱人在操场旁边的水泥地上晒芝麻杆，他老家离学校步行要大半个小时，真难为他老人家老天拔地地费事。他可是全校的英语教研组组长啊！
大城市动辄大几万甚至上十万一平米的名校学区房。家长一番折腾，孩子未必能遇见这样有本事的好老师，我一个偏远农村的学生，却享有了这样大的福分。要是几位老师看到我如今这个死样子，会不会觉得白操心一场。何况学习比我好的姐姐初一就辍学打工了。
越哭越觉得自己没脸活下去，但觉得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更丢脸。等到虚脱头晕之时，我出现了幻听，仿佛听到初恋在耳边说“别哭了”。我上次这样往死里哭是高一，数学考不及格，数学老师宣布我第二，倒数的。150人的教室哄堂大笑，只有同桌没有。他数理化都经常满分，是最有资格嘲笑我的人，但是他不仅没嘲笑我，还默默把详细解题步骤递给我。同桌3个月，我没有主动和他讲过5句话，没想到后来会暗恋他整整13年。他嘴角右边的桂花酒窝像一个漩涡。在被数学老师打击得发烧流鼻血时，我下课总要趴在桌子哭一会儿。有一天，“桂花酒窝”凑在我耳朵边说“别哭了”，然后我居然真的不难过了，还偷笑了。真没想到，十几年后“桂花酒窝”又救我一命。
多年前心底珍藏的小温暖突然变成了救命稻草，才没有让自己在耻辱、悔恨、绝望的泪水中溺死。它们像小精灵一样冒出来，就像给快要关机的手机充电一样，让我开始恢复元气。
天亮后，我爬起来眯着只剩一条缝的眼睛，摁着诺基亚给“恩赐”发了一条短信。“主人添财、老人添寿、小孩添福，俺们乡下人笨嘴拙舌，不像城里人心思活络花样多，说不出什么吉利话。但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我丐帮规定要饭不能堵着一家要，不然施主都穷了，那是自绝生计。我尸位素餐已久，也该让贤了，您赶紧找个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的打杂的来！”“恩赐”秒回“文笔很犀利，有鲁迅的风格”。
我嘻嘻笑，摇摇晃晃扶墙下楼买一把荠菜下面条，打了两个荷包蛋，5分钟的路程走了半个小时，端着碗时两手都在抖。吃完，两眼发黑，一口气睡了个昏天暗地。醒了以后突发奇想要写《我的文豪梦》，洋洋得意，浮想联翩，越想越兴奋，笑得腮帮子都疼了，不停地用手往回捏腮帮子。卖菜的疑惑地看着她：“你买彩票中奖了？”肯定地回答：“是的！”
我疯疯癫癫地去逛玄武湖，在梁洲遇见一枝被折断了三分之二的梅花，垂在地上的断枝梅依然迎雪怒开，断枝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犹如珊瑚珠一样，颗颗饱满殊艳。“好极”！我不要死，我要活着，当文豪。
五、失业多次后，我终于患上了躁郁症
我跟“恩赐”辞职，拿到最后一个月工资的时候，是2.22，我妈给我打电话说，我弟要结婚了，二婚，彩礼十万，大办特办。那一刻，我好心疼自己莫名背了多年黑锅。大二春节回家我试探性跟我妈提起，班上有同学准备考研究生，我妈赶紧打断我，你可千万别考，读书把家里读穷了，害你弟娶不上媳妇，他会恨死我的。
呵呵呵。我觉得既然是“2”节，那就去商场好好逛逛，庆祝一下。我从小破衣烂衫，一生不知穿体面是什么感觉。上中学时，我妈让我捡别人的烂残时，总是说，你读书花了钱，就别想穿好的了。上了大学，室友们在路上戳着我的脊梁骨，“你们看她穿的像个捡垃圾的，哈哈哈”。我妈听了说，等你该穿好的时候，我自然会让你穿的。大三快实习了，别的女生开始置办大衣皮鞋，我依然穿着浑身起球的化纤衣服，漏出脚趾头的破鞋，根本没有勇气站上实习教室的讲台，我怕学生会冲我扔臭鸡蛋，狂笑。这也算是躲在自习室埋头复习考研的一个重要原因。
研二暑假回去一趟，我妈对打群架丢掉汽车工厂工作，从广东逃难回来的渣弟说，怎么我看着你瘦了。我冷笑，真正瘦了的人是我，我舍不得钱买凉鞋，总穿着20元的塑料花园拖，脚气冲了好些水泡，破一个就流黄水，还散发出臭鸡蛋一样的恶臭，可这些，我妈都没看见。
我想有生之年，指望别人，我永远都不会有穿好的机会了。反正原本是要寻死的，不如，先花个痛快。人死了钱还没花完，多可惜。
当时正是穿羊毛大衣的季节，研究生时，我多渴望面试时穿着羊毛大衣而不是傻里傻气的羽绒服。但商场开始上春装，大衣早就下柜了，只有少数柜台还零零星星挂着几件。我远远地看见一件藏青色的中长款还不错，我这样的小个子正好能穿。走近细看，面料还行，可款式老气，还大了一码，完全不适合我，但当时就是赌气，就要刷卡，花了一个季度的房租。只穿了一次，后来搬家扔进了垃圾桶。平时我生活极其节俭，一件羽绒服能穿八年，袜子破洞了一针一线地缝好接着穿。这真的算是激情消费。
买完大衣，我逛的脚疼，便琢磨着买双好鞋。试了好几家，都是脚一伸进去就不舒服，终于在killah专柜相中了一双黑色羊皮小靴。说来惭愧，活到快三十岁，没有穿过那么舒服的鞋子，准确地说，我压根儿不知道鞋子原来可以那么舒服，温柔的包裹、绵软的呵护、全方位的熨帖，而不是挤、磨、硌，走着走着皮开肉绽，钻心疼。买完鞋子，我跟柜台导购足足聊了半个小时。然后才穿着羊皮靴子心满意足地离开。
我突然发现自从给“恩赐”发过那条短信后，整个人性情大变，以前内向自闭，突然开始多言，不管认不认识，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听，都要死皮赖脸跟人家聊东聊西，哪怕对方是个卖菜的大妈。
时隔两年，我在一本心理学书上看到“精力旺盛、言语增多、活动增多、规划增多、睡眠需求减少、疯狂购物，严重时伴有幻觉、妄想、紧张等精神病性症状”是躁郁症的典型症状。当时我失业却“开心得不得了”，每天脑子胡思乱想，不睡觉也不累，和这些症状一一吻合。发病的导火索固然是工作不顺，受到刺激，但根本原因还是泥淖半生，活得过于压抑，早已抑郁成疾而不自知，终于火山喷发了。好在我没有攻击他人，且后来自行病愈了。现在想想都后怕。
躁郁症期间，除了东游西逛，我真的着手写《我的文豪梦》序言。几年过去再回头看，我诧异序言里居然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句子。以我当时的处境，我居然会胸怀天下。可惜先天下之忧而忧者还是要体面些才好，LOSER太违和，会被群嘲成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序言洋洋洒洒写了一万多字，当时内心真是极度快乐的，也极度珍视自己，连过马路都格外小心，我可是文豪啊，千万别被撞死了。但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狭路相逢，前者永远只有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的份儿。
房东自住的房子要拆了，租的那套房子要收回。我只顾着发病，每天到玄武湖东游西逛，完全没有为找房子这种“俗事”烦神，仿佛自己明天就可以羽化登仙了一样。事实上，“2”节那天去商场刷完卡后，我当时也没什么钱了，在“恩赐”那边上班，我每月结余也就两三百，一年半的积蓄不到4000元。这还是没买护肤品，不怎么添置衣物的情况下。那一年半趁着半价只买过一条ONLY牛仔裤、一件羽绒服，凉鞋和李宁鞋各一双。
在房东要撵人的前半个月，我跟我妈借钱租房子。在雪松大学期间坚持的独立和自由，我想让它们都去见鬼，就当自己学生时代从来没有独立过。没想到我妈坚决不借，她让我别怪她心狠，只是毕业快3年还跟家里借钱，她觉得不能接受，而且怀疑我进了传销。
我厚着脸皮和原公司的小林和小栋一人借了500元，一人借了300元。他们俩我都不熟，但没想到真的会借钱给我。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借钱，也是唯一的一次。房子找得非常匆忙，晚上要搬家了，下午才找到房子，在仙林雪松大学和园，一间厨房改造的朝北小间，每月400元，交一押一。
之所以这么赶，因为在发病的亢奋期，在我妈拒绝我以后，我自信地以为我正在读博士的硕士同门一定会收留我，因为刚好她的博士宿舍空着一间床铺，结果她冷冷地说：“我不想被人打扰”。感谢这句话，我的躁郁症一下好了八分。
搬家的当天晚上，下起了倾盆大雨，为了感激搬家师傅连夜冒雨搬家，我把身上的现金都给了搬家师傅，一共大概300多，而原定的价格是150元。搬家师傅欢天喜地地走了。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食堂吃过一顿饱饭后我就开始发愁了：我的生活费最多只能撑半个月。
饥不择食，慌不择业，我开始寻找发传单、做实验调查对象等兼职。当我从一个大四女生手里接过5元钱的实验费，并且说谦卑地说谢谢时，我真想一巴掌呼死自己。眼看自己就要断粮了，学校音乐吧里开始招店小二，一个小时八块钱，上晚班管一顿饭，我特地让领班多给我排晚班，雪松大学食堂一碗烤肉饭十元，上个晚班等于多赚一个小时。
当时我还有两分躁郁症没有痊愈，上班很积极，服务态度好得超水准。看见一个女老师手背上贴着输液止血的胶布，我推荐她热的蓝莓汁，因为蓝莓的花青素不仅抗氧化，还能抑制炎症和过敏，旁边的客人听了啧啧称奇：这端盘子的真有文化。我故作镇定，洋洋得意。一个男生抱怨卖相太差的海鲜芝士焗饭和想象的不太一样，我淡定地回一句：“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其他同学哄然大笑，他也不好再说什么。
当店小二的哪一个礼拜，我没有继续写长篇《呆萌神的文豪梦》，而是写了一个情景喜剧《求拍马屁症》，现在回首看，依然天雷滚滚，外焦里嫩。
谷雨 2014/4/20 星期天 17:30
这两天，混吃等死病又犯了，委实不好意思。晚饭前觉得应该干点活，不然都不好意吃饭了。再说，谷雨是个祥瑞的节气，总得纪念一下，祭奠雨神，祝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朝人民吃好喝好，舌尖上的天朝每年一季。
呆萌神原创情景喜剧之《求拍马屁症》，未经许可转载者，180种酷刑，你自己挑呗。
求拍马屁症
文/呆萌神
自序
文/呆萌神
“马屁精”古今中外都有。可能稣爷和女娲造人的时候，都太忙碌，无暇顾及到自己的杰作中出现了这么一群恶心的玩意儿。可恨之人其实背后多有可怜之处。人活着，但凡能充大爷的，谁还愿意*****！吮痈舔痔，单单是旁人看着就恶心，难道当事人心里就受用吗？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身不由己，伤痕累累，说多了，都是泪。
“马屁精”们表示，我们的委屈，你们哪里懂？皆因但凡当领导的都有“求拍马屁症”，一旦病发，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奇痒难忍，自己越挠越痒，非得“马屁精”这一味良药拍一拍才好。我们但凡应承得慢了些，马屁功夫少了些，领导一怒，轻则穿小鞋日子难过，重则失业。我们失业了，交不起房租、吃不起饭事小，拖人均收入水平后腿事大。所以，尽管千般凌辱，万般恶心，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社会的发展，为了人类的进步，少不得我们忍了。
人分三六九等，那马屁功夫的优劣也因人而异。头一等乖巧伶俐的一个马屁拍下去，管他什么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领导哪怕正在暴跳如雷，顷刻都熨帖了；次一等的刀切豆腐两面光，传说中的老油条是也；再次一等的拍个马屁不疼不痒，不温不火，差强人意；最差的那一等满脸堆起笑来，满心满意要拍一个好马屁，不曾想拍到马蹄上，偷鸡不成蚀把米，画虎不成反类犬。抓巧卖乖还真是个细巧活，不是什么人都成的。
世人都道古今第一大马屁精非和珅莫属。呆萌神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直到第四份工作遇到了小李，才深刻领悟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真理。呆萌神在失业与被失业之中彷徨，意外发现宇宙第一马屁神功是小李的一句“领导，今天你吃药了吗？”高手在民间啊！看官莫急，且听呆萌神细细道来。
呆萌神第一次被失业后，在出租屋里宅了整整三个月，为房租发愁的时候，不得已又经历了两次兼职，活干完了，自然又失业了。房东催房租的短信一到，呆萌神忍辱负重开启了第四次职业生涯——一个辅导班内部的高中教辅编辑，挂羊头卖狗肉。可是连正宗羊肉行生意都不景气，狗肉铺累计亏损20万元人民币也算情理之中。主编姓李，五个编辑中，李主任最器重的姑娘刚巧也姓李，大情小事都交由她打理。一开始，呆萌神还以为小李是主管，后来才知道她和其他编辑一样每月2200元，等于无名无分。上班没几天，小李带呆萌神一起去版房，天气热，路过一个小卖部，小李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呆萌神一瓶。呆萌神喝白开水都要控制好温度，不然肠胃立即甩脸子，罢工示威。在职场摔了几个大包后，呆萌神学会了与自己和平相处，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婉言谢绝了小李的好意。小李又说小梦嫌狗肉铺子的薪水低。呆萌神连忙说，薪水和工作的强度直接挂钩，有个未名湖畔大学本科，雪松大学硕士的哥们在羊肉行做编辑，扣完了才1900呢，人家都没抱怨，QQ上的签名是“可爱的古人”、“好喜欢气质像小镇一样的新住所”之类。
不知怎的，小李突然说，我挺喜欢你的，办公室的小梦很懒，全靠她表哥是羊肉行的发行经理；小王是啃老族；小夏是老李子的跟屁虫；老李子是个笑面虎。呆萌神才上班几天，满心以为杂志编辑是全世界最单纯、最与世无争的工作。小李的这一番推心置腹好似一桶冰，兜头浇过来，让呆萌神感到夏日里的阵阵寒意。平日里，小李和办公室的上上下下处得挺好的啊，她还称呼小梦是淘宝公主呢。
呆萌神只恨自己不是壮汉，不能力拔山兮气盖世，不然回老家种几亩大棚蔬菜，养几头猪也落得清闲自在，外面的世界一点都不精彩，失望，太失望了。
狗肉铺虽然亏损，但是只要老板没有正式宣布破产，就得继续开张。李主任摩拳擦掌，准备今年大干一场，争取来个咸鱼翻身。培训班的老板给李主任的策划是名师搭台，卖书唱戏。高考前2个月开始，请江苏的高级、特级老师到江苏地区的高中巡回讲座，2000元一场。有了名师撑场子，就不愁杂志卖不出去，杂志预期销量乐观，拉招生学校的广告自然省力。理想丰腴流畅得像断臂维纳斯。李主任一口答应了，老板又说比原计划的多印2000册，18元一本，可以多赚几万元。
谁曾想现实骨感得像非洲饥民。一番折腾，最后只拉了两个广告。一个是广告大姐朋友介绍的宿迁某名酒经销商的广告。那个酒老板想得远，高考完了，就该谢师宴了，谢师宴总离不开酒水。一个是李主任带着小夏顶着炎炎夏日东奔西走的硕果：警官学校。两家都是不差钱的主，没怎么费劲。老李把广告的编辑重任托付给小李，小李不辱使命，2天就倒腾出来了，老李很是赞许。
印刷完毕，样刊寄给两家广告商，酒老板一个电话骂过来了：彩页上的地址和电话是宿迁酒厂的，我一个经销商，我花钱帮厂家做概念广告，我他妈的有病啊！赶紧退我30%的广告预付款，扯淡！李主任年轻时是呆萌神第一份工作单位的一把手，干广告出身，闯过大风大浪，年纪大了在阴沟里翻了船，实在抹不开面子，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挂了电话把小李喊到办公桌前，居然没有大发雷霆，只是心平气和地问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小李也毫无愧疚惧怕之色，理直气壮地说印刷前电子版给他们核实过，他们确认无误后我才交给印刷厂的，而且签了合同是有法律效应的。
呆萌神第一份工作，市场份额稍微不好看了，甭管以往立下过什么汗马功劳、平日多得脸的女销售都免不了女主管的一顿血淋淋的咒天骂地。呆萌神的办公桌在女主管的门口，每每此时，总是耳朵发麻，心率失衡。李主任正好是从女主管的位置上退下来，闲不住再就业的，难得她沉得住气。呆萌神啧啧称奇。
第二天中午，小李自己回写字楼旁边的君临国际公寓吃饭，办公室其他人照例吃单位免费的难以下咽的盒饭。饭毕，小李也吃好饭回来了。她径直走到老李的办公桌前，用医生吩咐病人的口吻说：“李主任，你糖尿病和高血压病的药吃了吗？这两个药最忌讳吃吃停停，一定要按时吃药。”呆萌神从未听过上下属之间这等亲密无间的关怀，更何况是在发生过昨天那件事之后。呆萌神也说不上什么感觉，但见老李满脸的感激之色。至此以后，小李更受老李的器重了，甚至当面顶撞过老李几次，老李默不作声，只是小李不在的时候，偶尔半嗔半怨地说，小李这个丫头真是太强了。小李和呆萌神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不屑地说，老李子不行了，老年痴呆了。
老李咸鱼翻身的计划彻底泡汤，咸鱼干还发霉了。忙活半年净亏损8万元。辅导班老板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狗肉铺没办法向羊头行交差，只能卸磨杀驴，节约用人成本。每次周末出差，周一就走掉一个。连续裁掉两个以后，呆萌神觉得最后一次卖完书后，还会再裁一个，可能就是呆萌神自己。暑假的合刊已出，三个月内不需要编辑，小梦是羊头行发行部经理的亲戚，小夏虽拉不到广告，写不好稿子，但是每顿饭都把盒饭拿到老李桌子上一起吃，每天的台词都一样：“李主任，我和你一起吃饭就是香。”但是以老李的性情，她不会腻。果然如此。呆萌神临走有点可怜老李，又有点幸灾乐祸，假如有一天她在洗手间或者电梯里听见小李哈哈大笑，老李子，老年痴呆了。不知道她的高血压会不会爆表。
这份只持续了3个月的工作对呆萌神的教育意义是极其深刻的。这个世界没有与世无争那回事，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最意外的收获就是，有幸见识了宇宙第一马屁神功的威力，“领导，今天你吃药了吗？”呆萌神第五份工作的老板是初中文化的兵油子，讲话非常粗野。办公室里全是一帮烟不离手，段子不离口的老爷们儿。呆萌神周一就巴望着周五，上午九点就巴望着下午五点。在办公室每一秒都焦首煎心，非常难过。
有一天学渣老板托国外的朋友邮购的一瓶维生素到了。他一边拆包裹，一边哀怨地说秋风一冷，早起加了一件毛衣，他那长得像90后的老婆就嫌弃他老了。年纪大了，要补一补啊！呆萌神想起小李的绝世马屁神功，想着要是自己每天饭后都蹭蹭地跑上楼去，殷切地对学渣老板说，老板，记得要吃药，年纪大了要注意身体。那学渣老板该是什么反应呢？呆萌神自行脑补过种种答案，乐不可支。
看过卡通版的三国，关羽捋着胡子，傲娇地对手下败将说，身为三国最有价值的武将，哪一样武器我不是耍得滴溜溜转？呆萌神想着既然大言不惭地把长篇小说题目拟为《呆萌神的文豪梦》，身为一个文豪，当然各种体裁都要玩一遍才好。机缘巧合，呆萌神有一天突然想写一个情景喜剧，名字叫《求拍马屁症》。如果放在公交车和地铁上滚动播放，挤早晚高峰的苦逼上班族们瞧了呵呵一乐，兴许心理好受点，戾气就没么重了，这也算是间接为和谐社会做贡献了。
人物简介
人心难测，很多人的内心住着另外一个人，有时候当事人自己知道，有时候假装不知道，有时候是真的不知道。文学作品表现的对象主要是人，人性、人心、人情、人事。人的内心世界虽不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但是值得开疆拓土的地方还很多。本神剧尝试把人心里的人直接搬到舞台上，和表面的人形成强烈的对比。如果是话剧，舞台效果应该还是值得期待的。
申明：本神剧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第一集 宠物和被宠物
文/呆萌神
情景：《摩登速报》房产金融事业部办公室
人物一：顾美美，女，45岁左右，房产金融事业部女主管。时尚达人，完美主义者。
人物二：李艳艳，30岁左右，主管的左膀右臂，六朝松大学新闻科班出身，房产金融事业部记者，目前转行做房产市场。体型偏胖，经常被主管善意地玩笑。
人物三：李艳艳内心
人物四：小徐，26岁，男，雪松大学新闻科班出身，房产金融事业部记者兼策划，主管夸其为“小才子”。
人物五：小韩，28岁，房产金融事业部的金牌女销售，和小徐是黄金搭档，主管不在的时候，喜欢在办公室吸烟。
人物六：箫箫，27岁，随园大学毕业，房产金融事业部最漂亮的女销售，高跟鞋永远不低于10厘米，短裙永远不超过25厘米，哪怕刚刚打完点滴。只用香奈儿5号香水。主管不在的时候，喜欢在办公室吸烟。
人物七：思思，金陵艺校毕业，和呆萌神一起入职，眼睛像巩莉，脸盘像汤唯，嘴巴特别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称前男友是中南海某高官的干儿子，因前男友太贱，只得分手。
人物九：丽丽，房产金融事业部最不漂亮的女销售，市场份额已经跌至6%了，上个月刚刚结完婚，回来上班一个礼拜被顾美美骂哭了3次。
人物十：呆萌神，房产部编辑，该剧的编剧、导演、观众及群众演员。
忙碌的办公室里，顾美美抱着一只穿着孔雀绿针织流苏马甲的泰迪犬款款地踱了进来，那狗的脚上还蹬着橙色的松糕鞋。摇头晃脑。
箫箫：领导！这狗狗好可爱啊！你家的？
顾美美：亲戚家的，抱过来玩玩。
思思：这狗狗好可爱啊！
顾美美笑而不语。
丽丽：这狗狗好可爱啊！
顾美美大怒：混吃等死，就知道人云亦云，一点脑子都不动，拍个马屁都拍得这么敷衍，怪不得业绩下滑得那么厉害。你连个马屁都拍不好，留你何用？没有用的人都该死！
（泰迪犬受到惊吓，嗷嗷哀嚎。顾美美满面含笑，用修长白皙的手指温柔怜惜地抚摸着泰迪犬柔软的耳朵，乖！不怕不怕！）
顾美美内心：今天这个马屁不给我拍顺溜了，你们谁都别想活顺溜！给你们一分钟时间构思策划。一群混吃等死的东西！
小韩内心：小徐，你赶紧上啊！别人都拍不好，你是小才子，这么好的机会别浪费了。
小徐内心：这还要你说，我这不是正琢磨吗？直接夸狗气质不行，那就从品种和服饰旁敲侧击。你问品种，我夸服饰。
小韩：领导！这个泰迪看起来跟其他的泰迪不一样，是不是特别稀有的品种啊？
顾美美：（转怒回嗔）还是小韩有眼光，怪不得业绩比别人强。这泰迪犬是纯种的，血统高贵着呐！外面的多半是*****的，一般没品位的人哪里分得清。哼！
小徐：这狗穿的毛衣鞋子一看就很考究，现在好多狗其实比人活得好多了。
小韩：是滴是滴，领导！你家的狗狗叫什么名字？
顾美美：我家狗的名字叫李艳艳！（领导一边说一边抱着泰迪犬从李艳艳的办公桌边走过，径直进了自己里间的小办公室，外面大办公室里留下了尴尬的几声干笑。）
呆萌神内心：在乡下，养狗是为了给主人家看家护院，原本是极其有用的畜生，只因这狗极势力，但凡看见穿戴整齐的达官贵人，尾巴都要摇掉了；看了衣衫褴褛的讨饭花子，一声不吭地扑过去就要撕咬，所以“狗东西”不是什么好东西。乡下人骂人“狗眼看人低”“狗*****”“狗鸡巴日的”都离不开一个狗字。呆萌神想着李艳艳大小也是个管事的，好歹该留些脸面才是，再说，也不为个什么，红口白牙，何苦白糟践人惹人恨呢？
李艳艳：先是沉默，等领导进自己的办公室后，小声严肃地呵斥道：“笑什么笑！”（办公室里瞬间寂静了）
李艳艳内心：草泥马，顾美美，我家养了一群老母鸡，每一只都叫顾美美！
第一集剧终，多谢观赏。
文似看山不喜平。觉得刚才写得太平淡了。还是润色一下的好。看官以为呢？
三月二十三 2014-4-22 10:30 星期二 于小天台
太阳君，你已经在家宅了一个多礼拜了，你再不上班，呆萌神就没有袜子换了。
第二集 女神
文/呆萌神
地点：《摩登速报》房产金融事业部办公室
时间：晚上8:30
背景：一个苦逼忽悠楼盘要开盘了，下午三点说要做8个版，下午5点说要做6个版，晚上7点又说还是做8个版。8个版改成6个版，6个版再改成8个版。呆萌神正准备下楼吃晚饭，师傅说去版房改一篇稿子，急用。跑楼盘的记者稿子写得狗屎一坨，要逻辑没逻辑，要文采没文采，呆萌神拉着肚子，顶着胃，心里骂娘一万次，脸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搞定了之后爬上18楼交差，被师傅一顿呵斥。“花院洋房”是卖点，谁让你改成“花园洋房”的，这是事实性错误！全部改回来。呵斥完，师傅又来了一个蒙娜丽莎的微笑。传说中的先打后揉吗？全部改完，去食堂吃了几根土豆丝，生的；四季豆，生的，米饭，冷的。这日子没法过了。晚上8:30终于忙完了，滚回18楼签版，正赶上《女神》大戏上演。
人物一：顾美美，女，45岁左右，房产金融事业部女主管。时尚达人，完美主义者。
人物二：思思，金陵艺校毕业，和呆萌神一起入职，眼睛像巩莉，脸盘像汤唯，嘴巴特别甜，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自称前男友是中南海某高官的干儿子，只因前男友太贱，无奈分手。
人物三：小徐，26岁，男，雪松大学新闻科班出身，房产金融事业部记者兼策划，主管夸其为“小才子”。
人物四：人物四：小徐内心
顾美美早知道今晚要加班，吃过晚饭，在女销售箫箫的陪同下逛完基德，换上一套粉蓝玫红竖条纹相间的套头衫，白皙修长的食指上带着一枚硕大的钻戒。
呆萌神上，把版子递给顾美美，无言。
呆萌神内心：钻戒戴在食指上不是求偶的意思吗？顾美美是不是戴错了，应该带无名指啊。她老公健在，儿子上金陵外校。
顾美美：优雅地拈起一只玫瑰花笔，潇洒地签完版。
呆萌神接过就走。
顾美美对众人笑：人啊！成功与否，不是由学识决定的，而是由情商决定的。
呆萌神脚不停，继续往门口走。
思思：领导，今天colorful!
顾美美：哎呀！我们办公室的英语水平都很不错啊！
小徐：领导，一直都女神范儿啊！
顾美美：无言，回眸一笑百媚生。
小徐内心：我靠！顾美美，我好歹是本村第一个上雪松大学的，堂堂天之骄子，我靠本事吃饭的，我不是鸭（面带悲愤苍凉）！你的求拍马屁症最近发作得太频繁了吧！我们加班加点，累死累活赶稿子赶策划，还要满脸堆起笑来，奉承你个老妖婆！我们容易吗！不知情的父老乡亲只当我在金陵城里混得人模人样，年中奖就是6位数，他们哪里晓得我膝盖随时要弯，骨头随时要软。我妈妈知道了，会好心疼的（委屈辛酸）。
结束语（粤语）：嗨呀！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女神，我也不例外（表情小变化：微贱）。不过不是你（食指指向顾美美，表情：贱兮兮），我心中的女神是冰冰（扭头，手臂直指天花板135度）！冰冰！我对不起你！（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呆萌神走出办公室。
本集完。
特别鸣谢：太阳君兮。虽然你只惊艳了几分钟，但是您一闪耀，俺的灵感就用不完。
四月初五 2014-5-3 晴热
春天总是说走就走，夏天总是说来就来。五一当天，在操场的角落里，发现一丛石榴已经有一个花骨朵了，再走近一瞧，已经满树了。世人都赞叹石榴花红得正，往往忘记夸奖石榴叶绿得极好，从容笃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越发衬得石榴珠花姗姗可爱。才两天过去，石榴花已经开始抢夺杜鹃花的风头。时间是把杀猪刀。
申明：本神剧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第三集 求拍马屁
文/呆萌神
情景：《摩登速报》房产金融事业部办公室
人物一：顾美美，女，45岁左右，房产金融事业部女主管。时尚达人，完美主义者。
人物二：顾美美内心
人物三：呆萌神，房产部编辑，该剧的编剧、导演、观众及群众演员。
人物四：呆萌神内心
偌大的房产部办公室，回响着呆萌神敲键盘的声音。最近业绩下滑，几个女销售都被顾美美撵出去跑业务了，记者出去跑稿子了，后勤大姐拉肚子，顾美美准了假，她回家躺着了。
突然，顾美美里间的办公室门拉开了。平时杀气很重的顾美美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出来了。
“马屁精啊！马屁精！你们在哪里？”（升调）
除了呆萌神敲键盘的声音，没有回答。
“马屁精啊！马屁精！你们在哪里？”（降调）
除了呆萌神敲键盘的声音，没有回答。
“哦！可爱的马屁精！哦！可爱的马屁精！”
除了呆萌神敲键盘的声音，没有回答。
顾美美内心：噫，人呢？噢对了，都被我赶出去干活了。后勤小周真是不中用，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今天病，求拍马屁症一时发作了，手边连个止痒的马屁精也找不见，真讨厌！那呆萌神性子极可恶，来上班这许久，别说马屁，连个笑脸也不曾孝敬过。可气她只见了稿子写得好的小余和“小才子”就一口一个“老师”，见了销售和老板直接华丽丽地无视，如今越发反了，对我器重的“小才子”也不敬重了。几次三番我要给她点颜色瞧瞧，让她学学江湖规矩，无奈马上有几个大活动，正用人之际，少不得先忍着。难不成今日我顾美美倒反过来求呆萌神拍个马屁？呸！（转身进自己的办公室，重重地关上门。）
十秒后，顾美美门开了。她径直走到呆萌神身旁，俯下身子，一只手温柔地搭在呆萌神的椅背上，满脸堆起笑来。
哟！呆萌神，改稿子呢！工作真努力，自你来了以后，这软文的质量立刻高大上了呢，前儿个，我瞧你把欧阳修的《六一诗话》都搬进软文了，还天衣无缝。我瞧你简历上有好几篇《红楼梦》的论文。想来你红楼读得挺熟的。红楼可真真儿是一本好书，对职场人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且不说别的，单单说平儿那么个乖人平日里是怎么孝敬凤姐的，真是个可人疼的丫头。
突然，顾美美凑到呆萌神的耳朵旁边，低声说，我“求拍马屁症”犯了，痒得厉害，现在马屁精们都不在我身边，你帮我拍一下。我虽没见过你拍马屁，但以我阅人无数的经验，你绝对有超级无敌马屁精的潜质。不如今儿个，就让我尝尝鲜吧！
呆萌神登时恶心得翻江倒海，心里直骂顾美美无耻透顶，但苦于还等着领了工资交下个月的房租，少不得先忍着，装傻充愣。
呆萌神（装憨厚老实可怜相）：领导。我们乡下人笨嘴拙舌，不像城里人心思活络花样多，我怕我拍得不好，惹您生气，倒时候您更痒了，岂不苦也！
顾美美（呵呵笑）：哟！看不出来，呆萌神还挺谦虚的嘛！拍马屁又不是什么高精尖的科学技术，难不倒你的。你看你的校友小徐，他也是乡下来的，不也拍得好好的吗？刚开始是有点难为情，习惯了就好了，世人都打这么过来的。我也经常给我的上司拍马屁，报酬是很丰厚的。如今但凡混得好的，谁还没有几手看家的马屁功夫！
你瞧你，成日里改稿子，小脸都累黄了，不过挣得区区几千块，再刨去房租饭钱，剩下的还不够我买瓶香水的。别这么死脑筋。乖，听话！
呆萌神（沉思5秒）：领导！恕我直言，你这病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饮鸩止渴，也不是个长久之计，不如寻一味根治的良药，一气根除了好。
顾美美（大喜过望）：哎哟！好呆萌儿！难不成，你有什么绝世的偏方，把于我！真治好了，我绝不亏待你。重重有赏！
呆萌神（长叹一声）：领导，真正的偏方在你。“求拍马屁症”无非是虚荣心作祟，想让别人觉得你高人一等，由此找到沾沾自喜的飘逸感。其实，众生平等，你可以试着去玄武湖感受一下湖光山色的美景，没事多晒晒太阳，感受阳光的温暖；你有车有司机，周末可以到郊区去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顾美美（勃然大怒）：呆萌神，别给脸不要脸，还真拿自己当棵葱了，让你拍个马屁这么周折，换作别人，早拍得服帖了，哪里需要这么费口舌。我顾美美是什么人物，一般二般我瞧不上的，想拍我马屁我还不同意呢！你接着写你的稿子吧，天生是个抬举不得的命。
呆萌神（低头敲键盘）：对不起领导，那你忍着点，马屁精马上就回来了。
呆萌神内心（恶狠狠）：偏不给你拍，痒死你！
不久，办公室大门开了，马屁精陆陆续续回来了。呆萌神还在敲键盘，只是敲键盘的声音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马屁声中。
第三集完，多谢观赏。
昨夜凌晨，有个读者发短信给我说，她觉得我写得很有意思，我说写手最大的乐趣就是用文字征服读者。还是老规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端盘子，写情景喜剧，如果一直是这种其乐融融的氛围，我的躁郁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利索。还好有一天晚上一个“贵宾”治好了我的病。一个穿成局部真理的美女和一位儒雅的男士相亲，每人点了一份套餐。那美女很能喝水，我前后一共帮她续了5杯水，续第3杯时，领班说别理她，一个套餐喝这么多水。我说顾客就是上帝，开心地端过去了，美女也极其礼貌地冲我说谢谢。熟料我一扭头，她却对那位相亲的男士语笑嫣然：“她们很便宜的，一小时8块钱。”我的笑容僵在脸上。后来美女又笑着冲我招手要添水，可能是惯性，我机械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倒水，但自动屏蔽了美女的谢谢。那天晚上我没再冲任何人笑，第二天我辞职了，去新街口商场找了谋食的全职——站柜台。
六、黎明前的黑暗
那是一家加拿大的品牌，既卖男装也卖女装。当时也没打算找工作，只是辞了店小二，一时不知干什么，雨伞又丢了，在新街口买雨伞时，就去我怒刷卡的那家商场晃晃。看见一家店面门口展示的牛仔衬衫很好看，就问导购有没有那样的衣服，导购说卖完了。我看着柜台只有她一人，随口一问，你们家招人吗？她说招啊，然后我就去上班了。第一天上晚班，等商场打烊后，把熨斗拖到商场中庭，我学着别人一样，排好队，机械地击掌，听楼层主管训话。当时，我仿佛在梦中，又开始了灵魂之问：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如此苟活，我不是这个无能的我该多好。可是从商场打烊到地铁末班车，中间的时间并不富裕，我急急忙忙奔向地铁站赶末班车，灵魂之问就此打住。上了地铁就打瞌睡，站了一天，抢到座位，美美地睡半个小时，感觉真是满足极了。
我每天花8元地铁费往返于南大和园和新街口的一家商场。商场食堂提供一顿免费工作餐，同事们怨天恨地地直嚷嚷难吃死了，我却一个劲说好吃，有时吃不饱，一顿吃两份。同事都瞪大了眼，觉得我是一个奇葩。我躁郁症期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明明肚子很饿，可心里很饱，本来就瘦弱，愈加骨瘦如柴，走路直打飘。食欲恢复后我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现在回头看，那意味着我躁郁症快好了。
刚开始站柜台，我还有躁郁症后遗症，比较亢奋，商场淡季，人比较少，我老是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加拿大国宝品牌”。外国的月亮就是圆，一听是加拿大的，很多门口路过的便进店看看。但看得多，买的少，因为标价贵且不打折。最开始，不管别人买不买，我对客人的态度总是热情过度，直到一个拎着PRADA的女人在我滔滔不绝介绍时，冲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说经常买，何需我啰嗦，扬长而去。
那以后，分内的事一件不落，要试什么颜色什么码，都没有二话，此外，不肯多说一句话，不肯多走一步路，唯恐让人耻笑了去。工作之余，我更像这个柜台的吃瓜群众，看着一出出戏码上演。
上班没几天我就看到了传说中的干爹带干女儿买衣服的场景。那姑娘也就十八九岁年纪，烫着金色大波浪，两腮还带点婴儿肥。看中了一件运动风的小背心，优衣库卖几十块，这里卖三百多，不过上身效果不错，把少女紧实匀称的小蛮腰修饰得非常勾人，再加上是世界杯主题的，很潮。那姑娘在镜子前左三圈右三圈照着，脸上写着“满意”，穿着新衣服不肯脱，扭股糖似的扯那老头。那老头漫不经心地问了价格，一听三百多，就把脸一沉，在德基已经给你买不少了，这么个小背心不实穿，不买了。那姑娘愤愤去试衣间换衣服。
店长淡淡地说，很平常，不稀奇。过了几天，又一个矮个子男人带着一个高个子女人试衣服。那姑娘五官不算出色，鼻子塌得明显，双眼无神，脸上还有很多痘印，她看中了一套衣服进去试，我有点忐忑，上身T恤，下身短裤，通身西瓜红那么扎眼睛的颜色能穿得好看吗？但事实证明，只要身材够好，就是衣服架子。本来穿着波西米亚风灰棉布长裙的高个子姑娘，露出长、直、细、白、润的腿后，我瞬间明白网络上流行的“腿玩年”是什么意思了。我真心地向她男朋友夸到，你女朋友身材真是太好了。那个齐穿平底鞋女友耳朵的矮个子男人故作淡然的说，还行吧。新款八百多，只能打九五折。那就再看看。那长腿姑娘没有撒娇，低眉顺眼地换回自己的灰长裙，跟那个矮个子男人走了。我倒是替这姑娘有点可惜，有一双那么美的腿，干嘛那么委屈自己。
这两对看着诧异的客人没让我吃惊，因为书上、电影上屡见不鲜，可没想到一对看起来非常般配的大学生情侣让我惊掉下巴。那女大学生黑长直、齐刘海，看中的也是基础款裸色圆领T恤，一副乖乖女的样子。从试衣间出来，男大学生居然在试衣镜前伸手去揉捏她的屁股。不是轻拍，而是从上捏到下，从左搓到右，那女大学生笑得花枝乱颤。时隔几年，每次在单位食堂吃刀削面时，我都对师傅揉面团的动作不忍直视。
因为店里规矩，客人进去试衣服，导购要站在试衣镜旁等候，以便客人需要换大小、颜色、款式等。没想到，近在咫尺的我被当成了空气。我离开也不是，就那么站着也不是，只好别过脸去。腻歪了好一阵子，那个男大学生总算刷了卡，让邮寄小一号的到他们浦口校区。
上班满眼浮华，下班满目狼藉。那个厨房改造的五平米朝北小间是我这辈子住的最差的房子。墙面上残留着斑驳污黄的油点子，潮湿的劣质复合木地板脏得腻歪歪的。第一天住在里面，是被隔壁的尿尿声吵醒的，洗手间蹲坑的位置和我枕头的位置中间只隔一堵单薄的墙，我仿佛感觉那些尿都尿在我头上。我翻个身冷笑，果然，我母亲大人有远见啊，我这可不就是在践行一个当乞丐的人生吗？哈哈哈。
群租房没有拖把，可怜我当时饭钱都没有着落，哪有闲钱买拖把，我隔一段时间就找一件不穿的旧衣服当拖布，用脚踩着拖地，但边边角角的拖不干净。两箱子书只能摞起来，翻找很麻烦。有一次我要写文章翻找《红楼梦》，好几只肥硕的蟑螂在书箱里安营扎寨，书上蟑螂屎触目惊心，有的书还被蟑螂啃食了好些。可怜这些书跟随我几经辗转，流落到这里却惨遭蟑螂毒手。我杀灭了蟑螂，却无处晒书，只好把书装好封存。
这个小房间最折磨我的一是洗澡，二是晒衣服，至今想起，仍有蚀骨之痛。群租房连厨房、阳台都隔成小单间，大学生情侣、考研党、外来务工者，一套三室一厅塞进十几口人，除了主卧有独立洗手间，其他人公用一个洗手间，房东隔半个月甚至更久来打扫一次。有人用电磁炉烧饭，直接把残汤剩饭倒进厕所，汤水飞溅，洗手间地板上经常出现蛋花汤和葱段。我坚持了一个星期没去洗澡，只端水在自己房间擦拭，但天气越来越热，很快就投降了。洗澡前，必要接几大盆清水冲洗洗手间地板，而且，每次洗澡都是能拖就拖，到如今，这拖延症都没治好。
与洗澡比起来，晾衣服更痛苦。靠窗的墙顶拴着一根铁丝是用来晾衣服的，可就算外面艳阳高照，我那间小屋也没有一丝阳光，感觉像被上帝抛弃。群租房的洗衣机脏得不堪入目，我坚持手洗衣服，滴滴答答的湿衣服若能在太阳下晒一下就有太阳的香气；若阴干，不仅极慢，而且有股馊臭味。我买了一根绳子拴在单元门口的两棵树上，但是绳子总是被清洁工解开，衣服被胡乱挂在树上，这意思是警告我乱晒乱晾影响了市容。一天天气好，我把一双有点开胶但是缝补好的李宁运动鞋和一双帆布鞋洗干净晒在绿化带旁边的路牙子上，下班回来却不翼而飞了，不知是被偷走了还是被清洁工当废品扔了。大夏天的，我仅剩一双往年穿了一夏天的旧凉鞋可穿，本来鞋跟有点磨损，又经过一个夏天，彻底磨秃了。自从鞋子丢了，我另辟蹊径，把晾衣绳转移到小区中间花园的凉亭上，那边很多人晾晒没有清洁工管。但是，上班去最害怕下雨，而且商场早晚班，下午上班前要把衣服收回会。我以前非常喜欢下雨，觉得很有诗意，但是那个夏天，我彻底变了，每天必做的事是查询天气预报，晴天的标志在我眼里是一个灿烂的笑脸；阴天则是一个欲哭无泪的可怜人儿；下雨天则是泪雨滂沱。有时候，明明查了最近有很多雨天，心里不甘心，不停地刷新，希望阴雨天变成晴天了。
快到月底，端盘子挣的120元早充了公交卡，而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大半个月。我没有钱吃饭了，那时也没办过信用卡。小林小栋的钱，我还没开始还，绝对不会跟他们再借的。我妈又不肯借给我，厚着脸皮跟亲戚借500元生活费，也被拒绝了。我每天给自己留两元钱在学校食堂买几根油条或者油糍粑充饥。
加拿大国宝品牌我只做了一个月就失业了，因为品牌业绩不善，准备撤柜了。这一次，我没有一失业就把自己关在出租屋内，因为里面又脏又臭，我想攒钱换个朝南的房间住，在小区里晃悠，我眼巴巴地看着朝南阳台上晾的衣服挪不动腿，可城里的阳光是需要钱的。我一天没耽误又跑到5楼找了个童装柜台，当时正赶上六一，所以生意还行，虽然衣服是地摊货，但是胜在全场五折，一天也开一两千。我非常羡慕对面几家韩国柜台的体面和华丽，很多客人买他们家衣服送礼，礼盒用湖蓝色的纸盒子包着，看着很上档次。她们的工作服非常好看，格子棉布裙或者棉布衬衫，卡其色或者藏青色裙裤，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针织棉披肩。这些服装其实很普通，充其量只是中档产品，只是很惭愧，直到那时候，连那种档次的衣服我都没穿过，以为那是奢侈品。国产童装柜台的工作服是一件白菜绿的POLO衫，还是别人穿旧的，洗都没洗。六一节一过，听说斜对面的一家韩国童装招人，我毫不犹豫地跳柜。按说，这也算不讲诚信，但事实证明，当时不讲诚信是对的，因为这家国产童装当时已经拖欠两个月工资了，后来又陆续拖欠了大半年工资，然后宣布破产。几个柜台导购通过法律援助，打了大半年官司才讨到工资。要是我当时讲了诚信，早就饿死了。
我命真够硬的，接连克倒闭了两家柜台。好在加拿大柜台工资没有拖欠，发了2400元左右，远远高于我的预期。国产童装柜台虽然没发工资，但是好歹管饭了，那几天断粮啊。收到工资短信那天，已经很晚了，我迫不及待给小林和小栋发了短信，第二天还钱。因为第二天我下班时银行也下班了，我又不想拖到第三天，所以就直接银行卡转账。还完钱，总算舒一口气，我到雪松大学食堂吃了一碗烤肉饭庆祝无债一身轻，吃完饭还去超市买了一瓶养乐多，坐在雪松大学人工湖边悠闲地看荷花和黑水鸡，湖边吹来初夏的风，风里有荷叶的清香。我险些饿死了呢，深呼吸，压压惊。几个月前甚至想一死了之，真傻。
雪松大学和园其实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区，绿化很好，初夏栀子花、月季花、向日葵、红石榴、美人蕉争相斗艳，但是每天为晾晒衣服发愁的人是无心欣赏的。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快点攒钱好搬进朝南带阳台的单间，那大概要700元每月，付三押一，手里至少要有3000元左右才行。加拿大柜台的工资还完债后，只够生活费。夏天是商场的淡季，韩国柜台第一个月才1700元，我连水果也舍不得买，但攒了3个月还没攒够。
7月是南京固定的梅雨季，我默默忍受酷热，觉得都是自己无能的报应。一天我发现桌上的杯子有一块褐色的灰尘，洗净，隔了一会儿又脏了，反复几次，我才赫然发现那些不是灰，而是密密麻麻的比沙粒还小的虫子聚在一起！仔细一瞧，笔筒上、洗面奶上全都有，桌子腿上甚至挤挤挨挨一大坨。曾经我对水池里赖着不走的壁虎束手无策时会选择报警，但当时我却木然不动，一方面觉得自己跌入人生谷底，跟外界的任何联系都有一种沉重的自卑感，觉得都是自己罪有应得；另一方面，的确有自暴自弃的倾向。若搬走，房东是不退当月房租的，我刚刚度过没钱吃饭的窘境，对钱看得性命一般，咬牙忍着住了一个月。为了减轻虫子带来的不适感，把能扔的、可扔可不扔的统统扔了，只留下了必备的换洗衣服和那两箱被蟑螂荼毒的书。
9月终于在雪松大学和园的另一栋找到4楼朝南带阳台的小单间，是由原来客厅的二分之一隔出来的。我非常喜欢那个阳台，足足有两米宽，都快有蜗居的厨房宽了，从阳台上可以看见东边几十米开外的桂山，山色青翠，罩着一层清爽的雾。去看房子的时候是初秋早上，秋虫唧唧，想到终于可以离开蜗居5个月的厨房，我感到浑身畅快，生平第一次觉得早上七八点的太阳是那么美好，充满了温暖、充满了希望。
这间朝南房子带给我的希望撑着我走过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
在加拿大柜台时，我躁郁症刚好，并不十分介意别人说我是名牌大学硕士，可是到韩国柜台时，经过一个月现实打脸，高强度的疗伤早好了，生活分分钟教会做人啊。文豪梦已抛到脚脖子后面，我的理想变得很接地气，巴望着每个月都能完成甚至超额完销售任务，这样可以多拿点提成；也羞于再提“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我只渴望有钱租一个带阳台的隔间，我那时最大的奢望就是有地方晾衣服，有地方晒被子，出门不怕雨淋了晾晒的衣服。
可别人不管我怎么想的，也怨自己不长点心，别人问什么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快，整个楼层都知道我是硕士了，这成了他们无聊柜台时光最佳谈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绰号就变成了“硕士”。最开始我难过而愤怒，如尖刀剜心，慢慢就麻木而平静，仿佛一切都事不关己。邻柜台高喊一声“硕士，借你们熨斗用一下”，“硕士，我去洗手间帮看一下柜台”，“硕士，你们今天开了多少？”我都脆生生地回应，毫不扭捏。
我业绩很好，除了第一个月，每个月都销售第一。过年前那几天，一个人抵两个人的业绩。在号称中华第一商圈的新街口，D商场并没有什么明显优势。装修老旧，定位年轻人，潮牌不少，但是年轻人穷啊，穿着好看买不起啊！周边定位荷包丰厚中老年的C商场和不差钱中产阶级的J商场可以说全面碾压D商场。难得D商场一年两次店庆人潮涌动撑场面，平时就靠时不时来个900预购1000，满500送50美食卡聚拢人气。每月初店长打发我爬到8楼财务室领上月业绩结算单，刨去商场租金、税收及罚单，所剩无几，韩国的这几个童装柜台明显亏损。
按说，我这样业绩出众的员工在江河日下D商场应该算明星员工，再不济，身为业务骨干也该混得游刃有余。可事实相反，我如履薄冰，惶恐失业。现在回头想想很可笑，但即使事过境迁，这段难熬的一年刻了骨铭了心，有时会到梦里，当然都是噩梦。噩梦是有代际效应的，一个不醒容易滋生另一个。
到新柜台第一天，我就见识了什么叫看人下菜碟。打扮入时，戴着亮闪闪钻戒的贵妇，就堆起满脸笑来，柔声细语；老奶奶说一声贵，就抬抬下巴，我们家就这个价！农民工带小孩来，试了一个合适的码，想再试一个大一点的码，直接说大码卖完了。凡是被划为可能不会买的客人，就用南京话鄙夷为“槽子”，大意类似于“瘪谷”，拿眼睛一剜。“看什么看，我家衣服很贵的，买不起别乱摸”的眼神像小李飞刀一样随时射向看起来买不起的客人，例无虚发，无声胜有声，杀伤力爆棚。被射中的客人内心受到一万点暴击，马上放下衣服，拔腿就走。
我天生不合时宜，这一套没学会，也不想学。我发现那些亮闪闪的贵妇并不见得都舍得给孩子买衣服，倒是有些衣着普通的中年妇女，对孩子出手很大方，跟质疑的老公大声嚷嚷：我自己不穿也要给孩子穿！有个老奶奶翻翻吊牌，吓了一跳，这么贵！我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家衣服虽然贵但是质量好、耐穿，你可以买大一号的，裤子里面钉的有暗扣内收腰，算起多穿的时间，其实便宜了不少。说着，还拿起衣服演示内收腰的用法，老奶奶犹豫了半天说再看看，我说没事慢走。过了一会儿老人家果然回来了，一口气拿了两套。隔代亲啊！有一次特卖，全场五折，有个扬州来的游客拿了一件T恤，去付钱时，我发现衣服袖口脱线了，赶紧找了件新的。等客人付钱后，我告诉她给她换了一件，那客人再三道谢。平时店长教她们对客人能糊就糊，衣服有瑕疵照卖，等客人发现了再另说，但我觉得这太过分。过了一会儿，那客人带着两个同伴来，每人一套，总共好几千。
这两件事后，我顿悟“顾客就是上帝”的真谛，真心对待每一个到柜台买衣服的客人。有一对农民工夫妇到商场，带着一个晒得黑黢黢的小女孩。这样的肤色，不管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是有遗憾的，小女孩看中了最贵的花格子连衣裙，798元，身上试的已经显大了，还要试更大一号的，别人都假装没听见站着不动，我一路小跑到仓库。大号明显太大了，不过短袖连衣裙，倒也还好，这样看起来至少能穿3年。试完蓝色的又试红色的。小女孩对着镜子笑成一朵花，农民工夫妇手一挥说买了。我一边开票一边想着这小女孩应该是个小候鸟，买了裙子就要送回乡下跟爷爷奶奶过了，父母可能想补偿吧。
我业务越做越顺手，把别的导购都甩得远远的。她们嘴上一水儿地说我不在乎销售，我上班就是来打发时间的。确实，几百元的小单子，她们根本不屑一顾，提成也就几块钱，而且还要跟当班的其他人平分，还不够买杯奶茶。大热天大冬天要去隔壁商场调货，导购不允许坐电梯，只可以爬楼，她们是绝对不去的，只有我肯为了一件衣服顶着毒日头、踩着雪块跑步去隔壁商场调货。不过她们也有勤快的时候，牟足了劲用各种手段明抢暗夺我的销售额。比如，我早班开了大票，晚班换好衣服时，客人都拎着衣服走得老远了，但第二天那单子上一定加了晚班的名字，而我晚班遇到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厚颜无耻往上加名字，早班当然不会主动加。这些伎俩我看在眼里，冷笑在心里，那又怎样呢，我还是第一。
有一个月，我率先完成了1.5倍销售，提成点数可以增加很多，但是月底最后一天晚上，名下两千多销售被转到另一个人头上，她理所当然地说你都完成1.5倍了，我1倍都没完成，所以就跟店长说分了你一点。事先一点招呼都不打，就等着电脑最后一天轧账。我无语，分走了还是完不成任务，提成点数没变，但是我高点数的提成要少拿近一百元，我忍住一个字没说。第二个月又是如此，离月末还有好几天呢，就嗲声嗲气地说，这个月我又完不成任务，把你的销售分我一点哈。我怒道，上个月你分我销售，我没说什么，又来了。对方怔了一怔，叫屈似的，那我把上个月的还给你！理直气壮地大声嚷嚷，仿佛不是她扒了别人销售而是别人扒了她销售。刚开始我没好气地说，我又没让你还我上个月的，只是以后不准你扒我的销售，她并未见好就收，缠夹个没完没了，我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咬牙说：“好，你还我”！结果咕唧了一阵子，终于没有还，但是店长没再把我的业绩分给别人。
我和店长一点不亲近，她刚来时，就听其他导购说店长用200减100的活动，大量拼单，偷了公司不少钱，苹果5就是用店庆贪污的钱买的。那导购说完坏话，回头照样和店长亲亲热热，有时会撺掇着让店长到负一楼果燃掂买果汁。回回都是差我跑腿，但是我从不买自己那一份，给的理由是胃不好不能喝凉的。元旦，商场各柜台都有惯例，店长会请店员们吃顿饭。店长请客到大行宫美食城聚餐，我一时找不到拒绝理由，最后解释说对面家乐福沐浴露洗发水年底促销，买太多了很重，不方便拎着到处走，到底躲开了。三分之一的空白桌面是我心中的一根刺，有生之年都只想吃自己挣的一口饭。跟别人一起吃饭像瘟疫一样让我感到恐惧、厌烦、恶心。
我工作服虽然是洗得最勤的，但仪表实在差强人意。不肯化妆，尤其是眼线和眼影，被店长骂了几次，勉强抹点紫色眼影，擦点BB霜。第一次卸妆把眼皮都洗破了，眼线画了一次不肯再画第二次了。同柜台有个90后，工作服裙裤两个月洗一次，但一天要补好几次妆，下班后尤其要细细补全套的，我的眼影不常用，她干脆装进自己化妆包了。但凡韩国领导来视察，我就被打发到仓库理货，虽然觉得有点委屈，但是倒也罢了。
自从我因为业绩被强扒走而发飙后，店长骂我的次数明显增多。但凡当领导的，手里总有那么一点权力，只要动脑筋，不愁找不到小鞋。导购每天早上会在商场开门前一个小时上班，要打扫卫生，做早操，听楼层主管训话。只要轮到我上早班，店长中午一来，看都不看，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卫生重新打扫一下，有时候还要加上一句脏死了。我每次上早班都发现柜台特别脏，知道上一个甚至两个早班没有打扫，但是店长就不让别的早班返工。轮到我，就算犄角旮旯擦了又擦，还是免不了返工。这让我感到很有挫败感，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业绩第一的成就感被稀释了，积极向上的工作热情耗费殆尽了。时间一长，就破罐子破摔，店长让重新打扫，有客人来柜台，也假装没看见，专心致志地拿着抹布机械地抹来抹去，结果一整天柜台开了零蛋。刚开始我还挺难过，后来就你们能过我也能过。
这样无聊的拉锯让我对这份工作很快又厌烦了，因为我不想直面这些低级的矛盾，生命的荒芜感和混吃等死感又纷至沓来。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配方。何况身份证马上要到期，我必须要户口。找回户口，我迫切需要一个编制。
可能是经过颓废期、发疯期的洗礼后，内心真正趋于宁静，开始坦然接受现实，认真备考，开始正视以前只想逃避的数学题，公考本来就是得数学者得天下嘛。
我把火力集中在提升空间最大、性价比最高的资料分析题。因为每次快交卷时还有两组资料分析题没来得及看，出了考场发现很简单。后来改变做题顺序，趁着头脑清醒时完成资料分析。我最开始练习资料分析时，一小组就需要20分钟，错得还挺多，但是参考时间是25分钟完成四组或者五组资料分析。我从大量真题中摘出资料分析做专项训练，做一组对一下时间，慢慢发现平均耗时降到8分钟，最快6分钟可以完成，正确率基本能保证80%以上，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要知道我从小慢手慢脚，绰号就叫“小慢”。
“攻克”了资料分析后，自信心飙升，但我并没有沉迷于继续苦练数量关系题，因为付出和收获不成正比，就算记住了套路，题目换个马甲我就不会了。想想我高中的错题本和高考90分，我果断地放弃了深度练习，从QZZN论坛上下载了一些专项分析，记住了几道基本的简单题型。15道题有把握做对三五道就很开心，其他的蒙一个同样的选项。蒙的选项尽量和有把握做对的选项不一样，这是我处理公考数学题的最高智慧了。运气好的话，数量关系正确率居然高达50%。考场内外，我都不用耗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在数量关系上，眼不见心不烦，幼小的心灵免受很多打击。
数学差的人，逻辑一般也好不到哪去。雪上加霜的是我大二为了省120元计算机二级培训费，翘了大量逻辑课去公共机房蹭免费电脑用，就算被前来上公共计算机课的女生用手指猛地戳脊梁骨“你起来，这是我的计算机”，我还是厚脸皮地过去蹭。这是我本科期间最愚蠢的决定，没有之一。学得似懂非懂的逻辑知识早就悉数还给老师了，几乎是从零开始。我还是采用专题专项突击的办法，老老实实地学知识点、记套路。我对理性的东西忘性都很大，今天学会了，明天又不记得了。只好套路——真题反复练习，准确率从30%上升到60%以上。逻辑题总有一两道非常绕，我逻辑虽然很混乱，但是直觉异常精准，5秒钟内可以判断出这是一道我解不了的“天题”，果断放弃。在分秒贵如油的公考考场，认怂要趁早，这也是一种技能啊！
对数学和逻辑两大短板我做了最大程度的努力，图形我试了一下直接放弃。有个公考专家说如果你看见一种题整个人都不好了，还是放弃吧。图形题之于我就是如此。高中看见几何图我就想立刻去死，时隔多年，几何图并没有变顺眼一丁点儿。
因为放弃的太多，所以公共基础知识丢不起分了。法律知识我在南图翻了几本书，林鸿潮《行政法与行政诉讼法》最靠谱，条缕清晰、语言简洁、案例生动，是良心之作。要说有什么长处的话，很惭愧，虽然中文系出身，学生时代就开始发些小文章，工作到现在，依然保持每年10来篇国家级刊物的发稿量，但申论写得很一般，事实上，我高中作文得分也一般。罪魁祸首还是反应慢，每次都是走出考场才文思如泉涌。我只好提前练好套路备用。文学名著里那么多名言名句，生动事实，都能为我所用。
我考上事业编那一次，作文比较出彩。主题是怎么应对工作中的挫折，我拟的副标题是“磐石之坚，蒲苇之韧”，化用了《孔雀东南飞》的“磐石无转移，蒲苇纫如丝”。举例子引用了《戴高乐传记》中，军校校长评价学生时代的戴高乐除了个子高以外乏善可陈的梗。文章结尾，引用了莫泊桑的著名鸡汤“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坏”，还有柳青《创业史》“人的一生很长，但是关键的路只有几步，尤其是人年轻的时候”。总的说来，这篇作文算是体现了中文系学生应有的文采，而且写作时间我特地留足了一个小时，没有鬼急吼地画完，字迹还算工整。在数学题乱蒙很多道的情况下笔试第一，那篇作文应该立了大功。所以，数学白痴们不必灰心，也许数学很厉害的人，作文锉到屎。
笔试考智商，面试除了谈吐还是要看形象的。我面试比笔试更加惨不忍睹，心理素质差，一进考场脑袋一片空白，最低居然只有60多分，很少超过75。刚开始还觉得不服气，后来想想，面试穿的什么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格子衬衫、漏趾平底凉鞋！素着一张平谈无奇的脸。一方面是我不修边幅惯了，另一方面，囊中羞涩我很心疼置装费。在衣履光鲜的备考人群中，我瞬间觉得气场弱下去了。
2015年秋天就是我身份证到期的时间，我没有退路了。正好江苏省考进了面试，第三，比第一名少十几分，面试试至少要比第一名多6分才有逆袭的可能，虽然希望渺茫，但我决定全力以赴地准备这次面试，而不是打酱油。我想看看自己做了能做的一切努力后，到底还有多大差距。狠狠心下点本钱，妆点下形象。
五一我去金鹰买了圆领无袖白底水墨郁金香花朵收腰伞裙，高腰线视觉上拉长了可怜的小短腿。那时夏装刚上柜，就算五一也只能打八五折，我犹犹豫豫地不想买，借口说自己太瘦了，有点撑不起来，导购看出了我的心思，用金鹰贵宾卡帮我打了个八折。
我在QZZN上看过一个帖子提到穿着磨砂羊皮鞋子，面试很加分，于是在D商场8楼特卖300多元挑了一双黑色羊皮磨砂高跟鞋，海拔终于超过一米六，长高了气场也强了。我穿不惯高跟鞋，而且面试那天倾盆暴雨，就把它装进鞋盒拎进考场。索性又买了兰芝气垫BB霜和ZA珊瑚红口红。装备齐全地坐在面试候考室，心里笃定了很多。那次面试我在考场自信多了，几千人候考，候考场老师问谁来摇号，我自告奋勇，结果把自己摇成了1号，我只能说自己挖的坑自己跳，用最快的速度擦好BB霜和口红。虽然那是我抽过最不好的号，但我明显感觉自己气场强大了很多，昂首挺胸走进考场，也敢抬头跟每个考官眼神交流了，回答问题思路也清晰了很多。分数出来，超过75。这是史上最佳面试成绩了。但是笔试第一面了83。我虽然输了，但是并不怎么丧，觉得我有信心参加以后的面试了。
半个月后，我参加了省直事业单位统一笔试，考区在南林校园。中午考完我问一个研究生模样的女学生食堂怎么走，结果她热情地指路，“阿姨，在那边”。我尴尬而不失礼貌地道谢，心里拔凉拔凉的，还有半年才30岁，可是却被25岁左右女生喊阿姨。
我已经老了，在我还一事无成的时候。
笔试感觉还行，为了让自己的精神面貌看起来好一点，笔试后，只要不上晚班，我每晚都在和园跑步。跑累了，就到小孩子玩的秋千上歇一会儿。
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圆，我荡了很久的秋千，突然发现旁边的停车位镂空的砖缝里有好多小花，在月光和路灯下，它们单薄瘦小，惹人怜爱。第二天，我特地仔细去瞧了瞧：这些不这名的小花是蓝紫色的，薄如蝉翼的花瓣在阳光照耀下竟有几分娇俏。生在这里，显然免不了摧残磨折，不少小花身上就有明显被车轮碾压的痕迹。但即便如此，它们也没有放弃倔强的盛开。“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卑微如尘，也可以坚守属于自己的精彩。这些小花让我为毕业几年来的自暴自弃感到羞愧。
等待笔试成绩期间，我参加了南图的招考，考场在江苏第二师大。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学校网球场边上的绿化带里稀稀疏疏几株向日葵。雨声如鼓锤般砸了一天，那向日葵除了花瓣上有些水珠外，其他与平时没有两样，仍然是仰着金灿灿的大脸盘笑得没心没肺。我心里肃然起敬，安心踏进考场。
接到省直事业单位笔试第一的电话时，店长刚训完话。她伸出一只像香肠一样肥的短食指，凶神恶气地嚷嚷，这个柜台再小，我也是店长，能干就干，不能干就给我走。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都知道说的是我。以往一接到面试单位电话，我就把电话存起来，但这一次，我偏不存，我想等面试过了再存。
面试考场空调开得很大，很多候考的女生冻得直抖，我那件郁金香水墨裙子外面罩着工作服披肩，腿上穿着连裤袜，一点儿也不冷，但还是大声跟服务员说，“麻烦把空调开小点，她们冷，谢谢”！没想到这个细节被角落负责带队考试的老师看在眼里，一字不落地汇报给了组织部长。我在帖子里看见过，候考的女生天热妆花，但其他候考人没一个提醒她，巴不得她出洋相，分数低。我当时让服务员把空调开小点并没想那么多，可见不因善小而不为是有道理的。
面试总算没有出现结结巴巴、语无伦次的场面，但是前面几题过于展开，害怕超时，最后一题答得潦草，有点虎头蛇尾，成绩只能算中等。笔试第一、面试后综合排名第三，招两个人，第一名放弃，我替补。如果我面试时穿得邋遢点，气质再丧一点，成绩哪怕再少零点几分，又要当一回分母。公考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的。放大点看，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
体检前一天我看了古天乐主演的一部反腐电影，刚找到犯罪证据，古天乐就被犯罪分子雇的大卡车撞飞了，抢救时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体检查心脏时，我觉得那种仪器跟古天乐身上的很像，笑场又努力克制，导致体检心电图不合格。负责体检的老师听了我的解释，直翻白眼，有那么好笑吗？我讪讪地说我笑点低。重新体检时，医生郑重警告，这次你可千万别笑场了啊。
体检后，南图的笔试也过了，面试就问了两个问题：说出十本看过的书。电子阅读时代来临，电子书会不会取代纸质书？我四平八稳地答，也就70多分，面试靠前的都90多，我算打了一次酱油。
正准备离职时，服装公司通知我去晋升面试。公司规定连续三个月业绩本柜台第一都可以由店长推荐参加晋升面试。这个面试我早就该参加了，如果我和店长关系好一点的话。每个月业绩第一是不容易的，但我就是没有被推荐，扒我业绩的那个倒是被店长推荐去了，不过没有通过。本来我不想参加这个面试，但是转念一想，还是去了。
几位面试官歪歪斜斜地坐着，面试的人脸朝他们站成一排，我从来没有这么放松地面试过，我甚至期待。轮到我了，滔滔不绝，生怕考官喊停，所以语速飞快。“我是这样向客人推荐新品的。比如一件被很多客人吐槽像睡衣一样的连衣裙，我会强调面料是莱赛尔纤维的。莱赛尔纤维又名“天丝”，是上世纪90年代风靡欧洲的高级面料，它由竹子打成浆，精制加工而成，属于环保面料。莱赛尔纤维具有丝绸的坠感和光泽度，但是比丝绸便宜好打理，它透气性和吸汗性不逊于棉麻，但是不像棉麻那样容易褶皱，触感凉滑，非常适合做夏季服装面料”。我发现本来玩手机的考官们纷纷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让我很受用。大二上古汉语课，老师问能不能举例意动用法时，我脱口而出“孟尝君客我”，老师就是这种眼神。这种秒赞的眼神多久没见过了？我很激动，继续大声说：“当客人抱怨衣服贵的时候，我会找一个细节向客人证明物有所值，比如，衣服采用YKK拉链。YKK是日本的专业拉链公司，它的单价比普通拉链贵十倍，但是凭借良好的质量和口碑，它依然是世界上市场份额最大的拉链公司。从我们品牌采用YKK的拉链就可以看出，它是追求质感的……”我越说越亢奋，整个考场室都是我亮如洪钟的声音。
有一个考官终于忍不住了，他打断我，你是学服装专业的吗？不是。你干这一行很久了吗？不是，我来公司前没有接触这一行。你业绩如何？除了第一个月，一年以来我每个月业绩都第一。我期待的鼓励的赞许的眼光都出现了，开始飘飘然，呼吸突然变得好顺畅，肺活量仿佛扩大了一倍。人生啊，最心酸的事情莫过于别人都有，单单你一个人没有；别人都行，单单你一个人不行。反过来，人生最飘逸的事就是别人都没有，单单你一个人有；别人都不行，单单你一个人行。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把我从云端拽回地面。负责培训的女HR问，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和别人不一样？我愣住，左看看右看看，一时不知所措。“为什么别人都是齐刘海，你不是？”女HR用不满的语气表达这很岂有此理。我解释说我额头比较窄，留齐刘海不好看……“公司有公司的规定，你业绩再出色也要服从公司的管理”。我闭嘴了，反正本来就是来玩票的。本来我幻想的会连跳两级，后来只按常规升了一级。
事业单位政审那天店长刚好休年假，不然我真怕出什么幺蛾子。政审完，我去旁边的沃尔玛买了一大盒德芙榛子巧克力，挨着楼层的柜台发了一圈。
店长休完年假回来这天，我上晚班。为了防止货品数量不对，交接班前都要点货。我一边点货，一边努力平息呼吸的节奏，我已经无数次幻想这一刻多么激动。本想点完货再说离职的事情，但是点到中间，我突然转过来说：“XXX，我要离职”。平时，我都称呼店长的，但不想忍了，也没必要忍了。没有人知道，多少个夜晚，我做噩梦，店长肥胖的屁股骑在我头上，我跪在地上艰难地往前爬行，擦着永远都擦不完的灰。我太需要找回一点心理上的平衡了。这突兀的称呼改变，让店长有点懵了，她咽了一下口水，说柜台现在缺人，我月底再走。我说好的，又转过去点货。
去省直单位报到时，距离我身份证到期还有两周。没有户口就补不了身份证，连高铁都坐不了。好险，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饿不死小家雀的。我以为户口是一个小本本，结果集体户口就是一张比A4纸略宽的纸，我小心翼翼地把这张纸放进暗扣透明袋里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着性命的斤两。在去派出所办新身份证的路上，我一路傻呵呵地笑着，那个把自己吓醒的黑户噩梦终于彻底醒了，我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好幸福。
正式离职第二天，我去了玄武湖边，夕阳下，一片盘成金龙形状的晚霞引得游客纷纷举起相机和手机。我坐在樟树下的棕色油漆长木凳上，静静地听着湖水拍岸，“哗！”“嘘！”“哗！”“嘘！”几只小船从夕阳印在湖面上的余晖里划过。那年春天来雪松大学面试研究生，一下火车就被这一池碧波惊艳，说了一句“人生只合金陵死”的呆话，一晃几度春秋。好长一段时间，就算坐在一见倾心的玄武湖边，我都没有哪怕一丝开心的感觉，真真切切体会过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但若说就此永远别过，又很舍不得。还好心里有这份不舍，不然就看不到这么漂亮的晚霞了。
结语
为了坐下来喝一杯咖啡，有人需要奋斗十八年。有些人天生就理所当然拥有的东西，有些人却要绕个山路十八弯上下求索，中间还要承受种种耻辱感和无力感，这就是普通人的必修课。
毕业头四年，真的不能算工作经历，那撑死了只能算谋食经历。也许，当我在雪松大学因为一盘炒鸡蛋伤到自尊，开始怠慢学业，蝇营狗苟挣小钱时，就注定了我要经历这一段漫长的苟且，作为堕落的赎罪。
现在除了房子还买不起，基本上能满足自己吃穿用度的需求了，不会因为买一只水果而有心理负担；不会再去计较一双鞋子、一件衣服的钱。我能买得起商场打折的羊皮鞋子、牛皮小包，不用再穿露脚趾头的破鞋了，不用把脚捂烂，不用去面试要借别人的包，冬天很冷的时候买得起暖和的羽绒服，甚至鹅绒被。那种饥寒交迫的生活基本远离了。我甚至开始买比较贵的护肤品。有个女明星说护肤要趁早，就譬如一个苹果，要趁新鲜的时候保鲜，等它烂了才放冰箱就没有意义了。可是早年连吃饭都困难，生为女人，谁不想美美的呢。
我资质庸钝，没有关系，没有背景，没有特别的一技之长，扔在人堆里就会淹没的普通人，因为对玄武湖一见钟情，孤身一人在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漂泊。我今天的生存状态就像我的工资水平一样，普通到不起眼，可就算是这样普通的生活，我也为之拼尽了全力。最起码，躲开了吃瓜群众“雪松大学的硕士居然混这么惨”的诡异眼神。
2009年我在凤凰出版社实习第一天，老师让我拟10个标题，由高级老师和特级老师发挥成一篇写作文的心得。我半小时拟的10个用了七八个。其中有一篇《做自己作文的调剂师——发挥想象，拒绝平庸和干瘪》2010年发表。那时的我对未来还有无限幻想，现在终于明白平庸的人生不是想拒绝就能拒绝的。我坦然接纳了平庸、胆小、懦弱的自己，不再虐待自己，歧视自己，诅咒自己。
可能是看清过生活最残酷的底色，我变得更加没有安全感，坚决相信这世上能保护自己的只有自己。所以，现在越来越爱自己，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我不许自己在任何负面情绪中浸泡太久，因为以前浪费了太多美好的时光，哪怕再多失去一丁点儿都是不可饶恕的；更不许自己遭无畏的罪，独自熬过洒满狗血的四年，我终于学会了心疼自己，不愿意再背负毫无意义的的烂包袱。生而为人，并不是我的主观选择，我何需感到过于抱歉。
毕业头四年，对我最大的改造居然是泪点变高了很多。本来纯玻璃种的心脏动不动就碎成微分子，如今已然熬成花岗岩。而自从为“恩赐”哭了一夜后，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有时看电影，不管多煽情，就算鼻酸眼胀，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午夜梦回，想起拉着行李去雪松大学报到时的梦想——我要一口气读博士，然后成为一名傲娇的女大学老师，在大学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施施然走过春夏秋冬，依然会无比酸涩，醒来脸上却漠然到没有表情。心底的遗憾和失落，就好比在花园里偶遇一只极其美丽的蝴蝶，它美到震撼，挪不开眼，可是倏忽之间，它飞走了，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所见之处，唯有嗡嗡嗡的蜜蜂和长脚蚊子，枉自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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