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元钱改变了我命运
放猪妹没有童话
（一）
2005年6月初，16岁的我正在读初三。距离中考还有二十来天的时间，正是冲刺的最重要阶段。
按道理来说，像我这样出生贫寒的农门女，应该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要全力以赴，往死里去努力。那样我才能考上一个重点高中，有机会接受更高级别的教育。只有这样，我才能实现鱼跃龙门的梦想；只有如此，我将来才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让我含辛茹苦的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
然而实际情况是，我却在浑浑噩噩的混日子过。从不早点去教室，非等上课铃声响起，才不紧不慢的进到教室；上课也是坐教室最后一排发呆；下课铃声刚响，便第一个冲出教室，跑食堂去排队打饭吃；午休时间也不看书，自己跑学校后山摘花；晚自习一下，就立刻撒开腿冲回宿舍睡大觉。
老师一开始还试图鼓励我，他找我去办公室聊天。他说我曾经是个勤奋努力的姑娘，说一直很欣赏我的乖巧懂事。他说中考是人生的重要阶段，特别是对于我这样家境极端困窘的人来说，读书真的是改变命运的最好办法。
他说得是那么有道理，然而这让我心中的烦躁更增加了一座山的高度。我何尝不想好好读书，我哪里不想把握这个重要的人生阶段。然而我的成绩实在是太惨不忍睹了，真的是神仙都无法救活我。
自打进入初三，我的成绩便飞速下降。每一次的考试，我都毫无悬念的考砸；每一次大规模的统考，我都能刷新自己的低分记录。
比如刚过去的这场全县统考，我在全班排名四十一，全校排名一百六十。而我所在的这所乡村中学，一年能考取四十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就已经是烧高香，要敲锣打鼓来庆祝的大喜事了。就我这个成绩，我能怎么办？
我失魂落魄的趴在桌上，脸上落满了晶莹的泪珠。可惜生活不相信眼泪，从小我就明白这个道理。我是来自大山深处的孩子，家中一贫如洗。打我记事起，每天都要做很繁重的农活。读书对于我这样的放猪妹来说，本来就是很奢侈的事情。
我曾经也幻想过，通过用功读书，来逃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生活。所以我其实是非常努力的，然而我人太笨。我认为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再怎么用功也是枉然。
我永远都不知数学是个什么神奇的存在，它明明告诉你邻居李大叔家的七大姑的八大姨的表姐妹的堂兄的朋友的弟媳妇的远房表哥家有个小孩，然后要你求这小孩生日是哪一天？身高几何？体重多少？
数学就是给你一些莫名其妙的已知条件，然后要你去求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
所以每次拿到数学试卷，我便是心情压抑，头晕脑胀，胆战心惊，一身冷汗。数学不好，连带着物理、化学也一窍不通。所以就算我拼的头破血流，我的考试成绩依然班上倒数。
“既然失败是注定的，那么我的努力也注定是白费的。我又何必去用功，这个结果肯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这样想着，我又忽然想起曾经晚上秉烛读书时，一群白色的小虫一直围着蜡烛打转。然后义无反顾的冲向滚烫的火烛，结果全被活活烧死的事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小虫叫飞蛾。古语有云：飞蛾扑火，形容一个人傻里傻气，明知不可而固执为之，落个身形俱灭的悲惨结果。
所以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又抬头认真的看着班级排名第一的人，果不其然，左天的名字赫然在上。我视作噩梦的数学，人家却是满分。
“哎”我不禁深深的叹了口气，我与左天的距离，大概是如夏蝉与冬雪一般，注定是永无交集的！丑小鸭永远都无法变成白天鹅，我这个放猪妹，永远别想进入左天的法眼。
我第一次见左天，是我来镇上中学报道的第一天。
我记得那天特别热，南方的夏天，太阳总是格外热情的。就算你在阴凉处坐着不动，汗水却跟电视上演过的喷泉一样，源源不断的从你身上冒出。不出片刻，身上的衣服都能拧出两斤水出来。
头顶的老旧电风扇无力的吱呀吱呀着，窗外的白杨树无精打采的低垂着。班主任老师拿着笔记本，对着上面逐字逐句的念。无非是些欢迎新同学，祝贺大家迈向人生新台阶之类的陈词滥调的话。
台底下的同学们一脸茫然，有人咬着根狗尾巴草，面无表情的盯着天花板发呆。有人拼命地抠鼻孔，有人哈欠连天，甚至有学生趴在书下边睡个昏天黑地。
然而我却听得热泪盈眶，我觉得自己很不容易。我想到了辍学打工的姐姐，想到了辛苦可怜的父母。
我记得自己一直都是个灰头灰脸的放猪妹，我记得我连鞋子都穿不起。我记得家里很穷，我记得别人看不起我家。我记得父亲本分憨厚，我记得母亲脚被玻璃割破都不舍得花钱去上药。
“我会用心的去对待每个孩子，绝不会说偏爱谁，或者差别对待谁”班主任在讲台上郑重其事的说着：“我会公平的对待任何一个人，无论你们是调皮，乖巧，勤奋，懒惰，还是笨拙，灵巧。总之就一句话，我对每个学生都是一样的。”
“这个老师真好”我握紧了拳头对自己说：“我一定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任何人对我的期待。”
然而很快发生的事情，让我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的课堂，无论是语文、数学，还是英语、生物、历史，甚至是体育课。所有老师，都不约而同的点名一个叫左天的男生回答问题。
无论大家把手举得有多高，班上的同学们眼睛有多么的渴望被关注。但我发现，老师们总能在乌压压的一大片中，准确的用手指向左天所在的位置。看得出来，所有老师都对左天这个人情有独钟。
而这个叫左天的男孩，压根就没有举过一次手。但是每次老师点他，左天一定会给出最准确的答案。
所以我就觉得非常好奇，但也不好意思主动去问左天。后来在慢慢的相处中，我才知道，左天是枚十足的学霸。小学就多次参加数学竞赛，拿到过全县第一的好成绩。
更重要的是，左天虽然成绩优异却一点都不骄矜。他上课会非常认真的听讲，把老师说的每句话都记在本子上。老师教的解题方法，他不仅一点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人又特别勤奋，下课也不出去玩，就坐在座位上认真解题。
所谓“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左天是真的优秀，而一个镇又这么小，左天有亲戚就在这个学校。所以我想，老师们点左天回答问题，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人总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充满好奇甚至是仰慕的。一直以来，我都知道自己是个又蠢又笨的放猪妹。
我记得村里人总嘲笑我是个傻子，因为我总是做些让别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有一年一个老乞丐来我村里要饭，他走了许多人家，都毫无所获。那时候大家普遍贫困，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家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我家比普通人家更困难。
那天父母在地里干活，因为怕我们几个孩子去水塘抓鱼，所以母亲叮嘱我们要把大门关好。
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一遍遍的敲着我家那扇破旧的大门。我小心翼翼的打开一道缝隙，老人伸出一个破碗，哀求我施舍他一点米。
我大方的给他舀了一碗米，老乞丐不住的跟我道谢。还再三表扬我，说我是个很乖巧听话的姑娘，说我很惹人喜欢……总之这些话让我受宠若惊，因为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从小我就是最不受关注的那个，我的母亲喜欢姐姐，父亲喜欢妹妹。有什么好吃的，我爸爸从来不会想到我。然而一旦孩子们做错事情，我爸必定把我拎出来胖揍一顿。
所以心里比吃了蜜还甜的我，在老乞丐的夸奖中欢喜的找不到自我。自然他叫我再去舀米，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当我又一次给他米时，老乞丐又怂恿我再多给他一点。最后老乞丐背着鼓囊囊的袋子飞奔而去，我家的米缸却是比人的脸都要干净。
那天傍晚母亲回家之后，村里一些好事之徒连忙将我的蠢事添油加醋的告诉她。好在母亲很宽容，她认为我也是年纪小，不懂事。所以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后，就拿脸盆去邻居家借米吃了。
然而自此以后，村里人关于我愚蠢的事情，开始漫天飞舞。说我罕言寡语；说我吃饭拖拖拉拉；说我上厕所掉进茅坑；说我大逆不道，不尊重我父亲；说我有次满村追着自家猪跑，执意要堵住猪屁股……
他们说得却有其事，然而我觉得他们吃饱了没事做。我认为我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比如我为何要执意堵住猪屁股，那是因为妈妈交代我一定要把猪喂饱。她说如果猪肚子是鼓鼓的，就说明我给猪喂食了。如果猪肚子干瘪的，那肯定是我偷懒躲去睡觉了。如果我敢不喂猪，妈妈一定会把我痛打一顿。
结果我好不容易把猪给喂饱了，猪却扬起尾巴想要排泄。如果我放任猪撒野，那它肚子瘪了，妈妈肯定会怪我的。
所以为了避免母亲责罚，我便想到要堵住猪屁股。我心里想着，绝对不能让猪屙粪。结果猪受惊吓跑出了圈，害的我们满村子找。邻居们不帮我抓猪就算了，还纷纷跟我母亲告状。说我是个大傻子，脑子里进水了。
然而村里人执意说我蠢得无药可救，我又为之奈何？
（二）
我不知自己是何时开始留意左天的，但是我确实很欣赏他。或许有人会说我早熟，然而我那时确实情窦初开。
我是班上年纪最大的孩子，我比左天大了一岁多。我踏进学堂的时间，比任何人都晚。
母亲说，因为姐姐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母的她，心中全是喜悦。所以非常重视姐姐前途的母亲，在姐姐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就央求村小的校长很多次，然后姐姐被送进了学前班。
两岁多的孩子晓得什么，她只会哇哇大哭。老师讲课的时候她哭，老师骂人的时候她哭，老师让大家自由活动的时候，她还是哭。这样每天在班上鬼哭狼嚎，哭得一脸的鼻涕。老师已经觉得无法忍受，火冒三丈的时候，姐姐又尿裤子了。
那个时候又没有电话手机，所以老师不得不托同事帮忙看下班上。她送姐姐回家，却发现我父母永远在地里干活。所以老师又不得已，把姐姐带回自己的家。
后来母亲又生了我，因为又是个闺女。爷爷奶奶脸色极端难看，父亲也是郁闷的抽了一天一夜的烟。因为我们是偏远农村，那时候重男轻女现象非常严重。没生儿子的家庭，真的是被所有人鄙视的。
所以父母又躲进深山老林，在那里生了我妹妹。后来被人举报，大队直接派人去把母亲抓回来结扎了。因为我的妹妹芳花是计划外生的，而90年代正是中国计划生育最严格的时候。父母被罚了一千多元钱，在那时当真是一笔天文数字。因为我母亲那个年代的彩礼才几百元，现在我们那彩礼都天价了。那时盖一层平顶楼，也就两千不到的钱。
雪上加霜的是，我家那饱经沧桑的老古董瓦房倒塌了。一家人都没地方睡觉。被逼无奈的父母，只好四处借债，买了砖头水泥，勉强盖起一层楼房。
据说我家最穷的时候，全家人饭都吃不起的时候。爷爷奶奶还天天撒泼耍赖，要我父母给他们赡养费，给他们买新衣服。不给就呼天抢地的大吵大闹，引得全村男女老少来我家观看。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句话是非常正确的，穷的一日三餐的温饱都成问题，谁还会关心小孩的教育问题？所以我每天就是放牛，在泥巴里打滚。直到有一天母亲发现比我年岁小的都去了学校，所以七岁半的我才背着母亲缝制的花布书包走进了学堂。
我遇见左天的时候，正是豆蔻年华之时。古诗有云：“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歌德曾经说过：“哪个少女不怀春？”过去的日子，因为生活所迫。所有人都瞧不起我家，连我的亲人都看不起我。这导致我极端自卑，不敢跟别人交流。
记得在我五岁那年，经不住我再三恳求。母亲终于答应送我去外公家住一段时间，外公家在大山深处，那里有非常多让人流口水的野果：桃子、梨子、李子、橘子、枇杷、板栗、杨梅、橘子、枣子、柚子……
那时外公永远在外面干活，在家里烧饭洗衣的，是我的继外婆。一个矮小干瘦，却精明势利眼的老婆婆。
我的亲外婆，在母亲落地三天的时候就自杀了。那时正是文化大革命爆发的时候，外婆每天都要忍受暴风骤雨的批斗。她的成分不好，曾经是地主家的千金大小姐。
亲外婆过世后，母亲便被送出去给别人养了。外公后来又火速结婚生子，所以他们与我母亲感情不是太深。那么对于我这个外孙女，更是颇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感觉。
其实我认为亲情应该是有的，但奈何现实在残酷了。“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没钱，才是最惹人嫌弃的吧！
我记得那年我还是个五岁左右的孩子，有一天中午，我口渴得很。所以我就跑去厨房，拿一个葫芦制的大瓢舀了口水喝。
结果这一幕被继外婆发现，她凶神恶煞的夺过我的瓢，然后对着我大吼：“你个没教养的野孩子，喝水还用这么大的瓢。以后你生了小孩，还不要活活把孩子灌死？”
对一个五岁的孩子破口大骂，就因为人家用大瓢喝水。一口咬定人家将来长大，会活活溺死自己的孩子。这件事情，让我在多年之后的今天，在电脑前敲打下这些文字时，还是没能忍住的落泪。
记得继外婆非常的嫌弃我，总是恶狠狠的瞪着我。她明明很早就做好了饭，但执意不许我吃。等到日上三竿，将近快中午时，外公干活回来了的时候。她才不情愿的允许我去盛饭，还一直唠叨我是个饭桶，吃那么多。
然而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想回家。因为虽然继外婆不喜欢我，但是也不会叫我去做事。相比在家不是洗碗，就是喂鸡，或者就是扫地，打水，生火之类的事情，我是很喜欢赖在外公家的。
然而有一次，外婆在池塘里洗衣服。我当时想着要巴结下她，主动去给她洗衣服。结果我刚拿起肥皂想涂抹衣服时，继外婆忽然一巴掌打在我胸口。当时力度太大，我踉踉跄跄的，差点跌落在水中。
我觉得身上很痛，外婆刚才下手太重了。但也不敢哭，只是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脸疑惑的望着我的继外婆。
她其实是个非常精明的人，就算一开始情绪失控打了我。但当时陆续有村里人提着衣服过来洗，她怕我哭闹会引发别人的八卦之心。所以连忙虚伪的对我笑，然后亲亲的拍我肩膀。
然后她柔声跟我说：“外婆是为你好，我不想要你这么辛苦。再说了，你现在帮我洗衣服，到时候我会对你有依赖。那到时候你回家了，外婆一个人会不习惯的。所以我宁可不要你洗，也不想对你产生依赖”。
所以作为一个穷苦的放猪妹，过去的日子，一直经受别人白眼与讽刺。我不知道美好是什么意思，我不懂倾慕为何意，更不知皎洁明月光为何物。
但是当我遇见学霸左天，考试永远第一的左天，我忽然觉得人家自带一股神圣光芒。所以再去看左天的脸时，觉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俊逸不凡，超尘脱俗。
然而对于我这种极度自卑的人来说，这场欣赏注定是极端小心翼翼的。我不敢看左天的眼睛，一听到人家的声音就心跳加速。
我不敢提到左天的名字，有时写字遇见“左”或者“天”这个字，自己会紧张的哆哆嗦嗦的。平时拿在手中轻如鸿毛的一支笔，在下笔写他的名字时，硬是跟握了把沉重铁锹一样，我紧张的汗流浃背，手会夸张的抖动着。
我的座位离左天很远，每当老师点他回答问题时，我便会趁机偷偷看一眼他的背影。然而才望一眼，便觉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所以脸上立刻飞起一片绯红，然后吓得立刻捂住眼睛，怕别人窥探出我的秘密。
我读《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类的句子时，会不由自主的偷瞄一下左天。发现他正跟身边的学习委员紫茄笑的一脸灿烂时，我的心里会有些羡慕他的同桌。
我甚至会痴痴幻想，如果我也跟左天坐一排。那么我就可以近距离看到左天读书的样子，看他如何巧妙解题的过程；我可以亲眼目睹一张洁白的试卷，在左天妙笔生花的手里，轻而易举的变成一百分。
我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愿望竟然成真了。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班主任忽然叫紫茄把座位往前挪一个，然后叫我搬桌子过去。
一股中了五百万大奖的巨大惊喜将我砸中，我当时高兴地找不到东南西北。我记得自己笑容满面的望向左天，结果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头转向另一边。
为了吸引左天的注意，我那堂课跟打了鸡血一样，不停的举手。结果数学老师真的点我时，我却支支吾吾半天。见我半天说不到重点，老师的脸色有些难看了。教室里开始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我偷瞄一眼左天，发现他只是低头看书。
所以我就大胆说了句：“这个答案我明明知道，但是，但是我说不出来。”
“所以你就是在心里明白咯？”前排的紫茄一脸阴阳怪气的问我：“心里知道，嘴巴却说不上来？所以嘴巴比心跳慢了许多节拍。”
此言一出，全班哄然大笑。我看见左天伸手去拍下紫茄，然后对着她挤眉弄眼。
然而我与左天的同桌缘分，只持续了一节课。课间我上完厕所回来，老师已经给我重新配了一个男同桌。
那小个子男生长着大黄板牙，冲着我龇牙咧嘴的笑。他非常喜欢啃笔，上课咬得津津有味。重点是他很喜欢放屁，然而生怕我看出来，他一旦放屁，必定会身子不住的左摇右晃。我落寞的看了一眼左天的座位，深知我与他永无半点说话的可能。
（三）
我这样定定的瞅着排名榜的时候，忽然有人重重的推开门。回头一看，班上有名的大喇叭，牛彩虹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她一头冲向紫茄、大月、小雨三剑客身边，又迫不及待的招手叫了些女生过去。
怕别人发现我偷看左天的分数，所以我也假装淡定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又慌慌张张的逃回自己的座位。我随手掏出一本生物书，心猿意马的假装再看。
但是我压根就看不进去，想到再过二十天，我就要跟校园生活永远告别了。我失去的，除了学习的机会，还有我内心深处最欢喜，自己最小心翼翼呵护的左天。从此他走他的阳光大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就会老死不相往来了。
不对，什么叫失去左天。我真是太狂妄了，同学将近三年，人家左天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
“万一他也是害羞，因为也欣赏你，所以不敢看你呢？”内心又响起一个声音：“都快毕业了，再不找机会跟左天讲句话，怕是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讲什么好呢？”我拿书挡住脸，自己痴痴想着：“左天，你成绩这么好，肯定能考上一个好高中。”但是说这个话又有什么意思呢？人家左天到时金榜题名，考上好高中，三年后又考个好大学。
而我这个放猪妹，等待我的，又是什么呢？我注定要重复姐姐的命运，去工厂流水线卖苦力。
一想到姐姐，忽然自责无比。我现在这个鬼样子，真的对得起为我做出巨大牺牲的姐姐吗？
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却过早的承受了生活给与的太多苦痛。
记得小时候，每天天不亮父母就去地里干活。年幼的姐姐在家里看管我和妹妹，然而她自己都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她能管好自己就已经不错了，却还被逼着带两个妹妹。
那时我们几个小孩都喜欢玩水，总是趁母亲外出，就一溜烟跑池塘抓鱼。因为村里每年都会有小孩溺亡的事情发生，所以母亲是严令禁止我们下水的。一旦发现我们靠近水塘，就会把姐姐狠揍一顿，怪她没看好我们。
那时家里条件非常差，没有电视机，也没有零食吃。三个孩子在家干坐着没意思，所以我们就把屋角放着的豆子拿来抛着玩。等母亲回家，责怪姐姐没管好妹妹，便把她噼里啪啦的责骂一顿。
有次母亲在地里忙了很久，很晚都没有回家做饭。我和妹妹又饿得不停的哭，姐姐就带着我和妹妹去村里一对老人家捡葡萄皮吃。结果这事被邻居告诉了母亲，所以姐姐又挨打了。
后来姐姐大了些，就每天去地里帮父母干活。回家又是洗衣服做饭，总之姐姐真的非常辛苦。
姐姐读完五年级后，就辍学在家放牛。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家徒四壁，一贫如洗，都不足以形容出我家的贫窘。
我记得小时候，我家餐桌上一年到头，就是一盘青菜的。我多伸筷子夹两根青菜，都能引发父亲的暴跳如雷。能梗着脖子，对我一通凶猛的训斥。
记得每次开学的时候，父亲总是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中，才不情愿的带着我们三姐妹，灰溜溜的来到学校。然后不停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努力挤出憨厚的笑容，求老师先帮忙登记一下，让我们有书读。等下次卖谷子了，再来结清学费。
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老师便不肯发书给我们。所以一年到头，三姐妹都是背空书包去学校的。
每到学期末的时候，校长会拿广播在操场上一遍遍喊我们的名字。他叫我们必须回家要到学费，否则不许参加期末考试。
记得有一年，我家粮食大丰收。母亲在快学期末时，去学校给我缴清了学费。当老师把书发给我时，我激动的抱着那些书不住傻笑。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不对劲，因为少了一本书。
这让我想起一个多月前，班上一个女孩的书掉了。她爸爸跟老师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所以卷发的女老师立马去仓库拿了一本书。
而我少的，恰恰就是那个女孩掉的那本书。所以我就壮着胆子，去找老师反映。结果老师不耐烦的对我大吼：“你自己弄丢了书，还敢冤枉老师。我明明是发给你书了的，不要再来狡辩，否则揍你一顿”。
姐姐辍学后，因为年纪太小，她没办法出去打工。姐姐在家里养猪，放牛，种地，洗衣，做饭。
有一次我要去镇里参加一个作文竞赛，因为没钱交报名费。所以我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嘴巴还起了个大泡。姐姐看在眼里，心疼在心里。
恰好村里有人过来收头发，所以姐姐毫不犹豫的把自己蓄了多年的头发剪了。因为姐姐头发又黑又厚，所以卖了30元。我至今都无法忘记，当她接过小贩给的30元时，那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
她是个非常爱美的姑娘，但是家里买不起漂亮裙子，也没钱给她买好看的发夹或者头花。所以她能做的，就是用一双巧手把自己柔美的秀发编成好看的辫子。但是现在，姐姐失去了学业之后，又失去了自己视若珍宝的辫子。
辍学在后山放牛的日子，有好心的果农会给姐姐半边橘子，或者给姐姐一瓣柚子，有时也会给一小段甘蔗。然而就算姐姐渴得嗓子冒烟，她也绝不会去碰那些吃的。
她会小心翼翼的把那些吃的放在草帽了，又极其慎重的抱在胸前。等我们放学后，她会激动地拿给我们吃。看我和妹妹津津有味的样子，她脸上现出特别满足的模样。
后来姐姐又去县城的一个杂货铺做了一段时间苦力，老板娘是个肥头大耳又芝麻小眼的刻薄之人。每天想方设法的盘算着最大限度剥削姐姐的劳动力，要她的小身板去搬沉重的货物；要她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大雨滂沱的日子，要姐姐去学校接送自己的儿子。
然而老板的儿子比姐姐还大了几个月，十四岁的少年，正是叛逆飞扬的时候。总是没说两句话，忽然一脚就飞向姐姐；又或者在吃饭的时候，忽然一把夺过她的碗筷；更过分的是，姐姐在洗澡的时候，他会猛烈的踹门。
而老板娘目睹这一幕，非但不会出手阻止。反倒助着儿子对姐姐破口大骂，说她冲个澡都磨磨蹭蹭，浪费了自家许多水。
后来姐姐就背起行囊，南下广州打工去了。因为自己年龄太小，所有只好借了村里人的身份证。流水线做苦力的日子，艰辛而又枯燥。同行的许多大人都受不了，纷纷辞工逃离。
然而姐姐却从不抱怨，每个月一发工资，她第一件事就是把工资的95%都寄回家。只给自己留点买肥皂买卫生巾的钱。
因为姐姐干活非常卖力，对自己又极度节俭。正在长身体的姑娘，严重缺乏营养。所以终于没能扛住，直接晕倒了。
当她挂了吊针后，终于苏醒过来时。得知自己生个病竟然花了五十，立刻伤心的哇哇大哭。她说那五十元，可以让家人在田里挥汗如雨时，舍得买一根冰棒吃。
回忆起姐姐，自己伤心的泪流满面。所以我用力掐自己的太阳穴，觉得这样能减轻一点愧疚感。姐姐对不起，你为我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我却在人生关键的阶段如此荒唐。但是我真的不适合读书，我觉得自己的努力永远都是白费的。
（四）
“亲爱的姐姐，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每天上课也认真听讲，我也会用心的记着笔记，下课我也是认真的写题目”我伤心的泪流满面：“姐姐，我现在真的很累。我已经很努力的去学习了，但是因为我特别笨，所以我真的只能辜负你了。既然努力也是会失败，不努力也是会落榜。那我何必做无用功，我何必再去做无谓的挣扎。我知道你会对我很失望，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我情绪正激动地时候，忽然有人拍我肩膀。
回头一看，却是学习委员紫茄。她父亲是村支书，家境优越。每天中午都舍得花钱去食堂打红烧肉吃，不像我只能吃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她穿的衣服也很好看，不像我都是捡别人不要的衣服穿。每天她都有钱买零食吃，而我只能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吞口水。
不过她为人非常傲慢，她有骄傲的资本，家里有钱，成绩又好，人也长得漂亮。哪里像我，又黑又穷又学渣。所以我能理解，紫茄面对我时，那一股颐指气使的做派。她非常喜欢讽刺我，总是拿着我吃不起零食的事来取笑我。所以我不是很喜欢跟她讲话，因为跟她聊天，我总会有一种被压迫的感觉。
“干、干嘛？”我惴惴不安的说：“你、你找我吗？”
“有男生买零食给你吃哦！”紫茄一脸坏笑的说：“是不是非常得意呢？”
“不可能”紫茄这句话，唬了我一大跳。我是个极端沉默的人，初中三年的时光，我几乎是不跟男生说话的。就算我那么欣赏左天，我都没有跟他说过一个字。
“我骗你干嘛，说来你可能不信”紫茄一脸灿烂的笑着：“是左天买的哦，你一直很喜欢的左天。”
此言一出，我吓得差点晕倒。她怎么看出来的，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要是这句话被传到我妈耳朵里，我妈一定将我碎尸万段的。她本来就对我的表现非常不满，上次回家，她差点打了我一顿。
上次周末我回家，母亲知道我的成绩，气的脸都变形了。她暴跳如雷，差点把我狠揍一顿。
“你个没用的东西，你这个垃圾蠢猪，”母亲边咆哮边重重的摔碗：“你成绩怎么就变得这么差？你是*****了还是被摔成稀巴烂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以前别人说你蠢，我还一直不肯相信。我含辛茹苦供你上学校，你姐姐芳草读到五年级就辍学。全家都对你抱着天大的希望，可你就这么不争气。你活着就是浪费空气，我怎么生了你这样的蠢货”。
母亲永远是这样，打我记事起，就这么脾气暴躁。一点芝麻大的小事，都能让她烦躁不安。后来我长大后才明白，母亲过得太压抑了。家里一贫如洗，父亲又极端憨厚老实；爷爷奶奶没完没了的欺负她，所有人都笑话她生不出儿子。而不幸的是，母亲又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大概就是应了《红楼梦》中晴雯的判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然而母亲的身体很不好，她不能情绪激动。当她对着我歇斯底里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拿碗的手跟筛糠似的晃着，仔细一看，手上毕露的青筋已严重变形，此刻正剧烈的扭动着。
“妈妈，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你不要生气……”然而我话没说完，母亲却很狂躁的打断了我：“我宁可去死掉，也不想看到你这个白痴。与其面对你这个蠢货，我不如去一头撞死。”
看着母亲那样嫌恶我的样子，忽然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涌上我心间。没有人爱我，连我最亲近的人都这么恨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从我记事起，就妈妈不疼，爸爸不爱，就因为我是老二吗？
忽然心中升起万般委屈，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真的是个多余的人。姐姐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母的喜悦，多得一些疼爱是应该的。妹妹芳花从小身体不好，总是没完没了的生病。甚至有几次，芳花差点病死了。所以父母疼妹妹，这也是应该的。
但我这个老二，就该被所有人弃之如笤帚吗？我伤心得泪如泉涌，我觉得父母压根不该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当然后来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我心里也就释怀了一些。
想到母亲，我忽然心中无比压抑。上次本来是想回家拿米和生活费的，但是因为母亲情绪激动。所以我连晚饭都没吃，直接空手跑回了学校。
因为手里还有几斤饭票，所以这两天都是早上打点稀饭，然后就那样扒拉几口。中午不吃饭，晚上打点白米饭，也就那样干吃几口。所以我饿得头晕眼花，走路都有些摇摇晃晃的。这样的后果是，我更看不进去书了。
要是紫茄那句说我喜欢左天的事情，被同班的皱皮壳听到，又大嘴巴回村里宣传。那我妈妈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到时就不是挨打这么简单了。
所以我连忙小心的看向四周，庆幸皱皮壳不在教室。他好像有几天都没出现在班上了，估计也是提前知道自己考不上，所以干脆去镇上打游戏机去了吧！
不过话说，自从进入初三下学期后，班上的人越来越少了。知道重点高中很难考，很多学生已经提前打包好行囊回家了。辍学之后也没有什么方向，就是去城里打工：去餐厅端盘子；去酒店学习烤鸭；去超市当收营员；去宾馆当服务员；去有钱人家当保姆；去工厂做苦力……
除了这些途径，也找不到别的路。我这样想着，忽然心里有些恐慌。中考一结束后，我也会加入庞大的打工队伍。一入城市深似海，从此前途渺茫茫。
所以也不用去纠结别人说我喜欢左天的事情了，反正我马上就卷铺盖离开校园了。
这样想着，心里便踏实了一些。然而想到左天竟然主动买东西给我吃，我还是欣喜得好像中了五百万。
那种感觉，就好比一个一直在沙漠颠沛流离，又口干舌燥的人，忽然置身于一片绿洲的清泉；
那种感觉，就好比一个一直在汪洋颠簸旋转，又失去方向的人，忽然望见了海岸上的指明灯；果然是：“山穷水复已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然我会失去学业，但没想到竟有幸收获左天的青睐。
我不会在做梦吧，为何我觉得这样不真实呢！这样想着，我用力的拧自己的脸。痛感是那么明显，所以我刚听到的是真的。
心中顿时燃起一股巨大的喜悦，所以我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左天竟然看上了我这只丑小鸭，他竟然主动买东西给我吃？我真的好想蹦跳起来，好想高歌一曲，好想去沿着操场跑一圈。
然而我的喜悦还未持续多久，一旁的大月忽然撇了撇肥厚嘴唇对我说：“我不知你兴奋个什么鬼，不过你也从不舍得花钱去买零食。”
“就是，你平时小气惯了的，还是左天大方”牛彩虹用手指戳一下我的头：“左天请全班女生吃东西，零食已经买好了。今天晚自习后，我会把左天买的牛奶和辣条分给大家，他说每个女生都有份！”
原来如此，搞得我还浮想联翩了。哎，我还真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给句话就胡思乱想的傻子。这样一想，我立刻有些泄气了。宁可相信公猪会下蛋，不要相信左天会注意我。我这样想着，便拿出笔，假装在写作业。
然而紫茄和大月不肯，她们要求所有人停下手中的事。“所有女生，今趁现在午休时间，我们来商量个事情。”
她们咕咕叽叽了很久，最后一致决定：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平白无故吃左天买的东西。为了回报男生的好意，女生也要有所表现。每个女同学需要拿出六元钱，大家合伙买东西回赠给左天。
此言一出，我立刻惊慌了。六元钱，这也实在是太多了吧！我都两天没吃一口油水，肚子饿得呱呱叫。我去哪里变六元钱出来，拿刀架我脖子也拿不出来呀！
再者说左天买的一袋奶和一包辣条，充其量只要一元钱。要回报，那把一元钱还回去就是了。给六块钱，这可比我一个星期的生活费还多。
初三后我便开始住校，离家的孩子，吃饭时首要问题。所以母亲从那时候开始，每个礼拜都会给我零花钱。当然我家太穷，跟家境好的同学，肯定是比不了的。大部分同学一个礼拜十五元，有点钱的三十元，家境最好的估计有五十元。而我每个礼拜，都只有可怜巴巴的五元钱。
然而我已经很满足了，每个周末我都会回家。我会从家里拿五斤米和一些酸菜。米拿到食堂，一斤需要加一毛钱换饭票。酸菜留着下饭吃，然而一罐酸菜吃不了一个礼拜。又加上天气越来越热，家里带的菜容易坏。所以有的时候，我需要在食堂打菜吃。
而我前几天回家，被妈妈骂的狗血淋头。她对我充满怨言，我哪敢开口要钱？被妈妈狠狠说教一通后，我便灰溜溜的回了学校。
我也知道，家里最近更加困难了。半个月前爸爸帮别人盖房子，不幸被高空的砖头砸中脑袋。万幸农村人的楼房不是太高，虽未击中要害，但是却也让父亲血流如注。房子主人只肯承担一半的费用，另一半的钱我们自己出。
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三天两头生病。她不是牙痛就是头痛，或者就是胸口痛。她的胸部长了个鸡蛋大的硬块，难受了几十年。却一直没钱去医院，总是咬牙硬扛着。
而家门口的那些泥巴路，实在是太难行走了。母亲一直想要把门口倒腾一下，她想在上面倒些水泥、石头、沙子，那样可以浇盖成一个宽敞的大坪。以后我家收割的谷子、豆子、花生、棉花之类的，都可以晒自己的大坪了。不用再去借村里人的大坪，来晾晒农作物了。
这样想着，我眼里便现出了落寞。虽然我做梦都想跟左天说上一句话，虽然这是个极好的与左天搭话的机会：假如我吃了左天的零食，便可以去当面跟他说声谢谢。虽然说完这声谢谢，不会再有一句多余的话。
但是好歹同窗三年，我偷偷的仰慕了人家三年。能唠叨一句话，哪怕就是谢谢两个字，这也是极好的。
但是一旦我接受了左天的零食，那我必须要拿出六元钱来。这六元钱，对于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可是对于我这样贫困的家庭，六元钱真的很难拿出来。
可是如果我拿不出六元钱，那一定会被全班的人笑话。本来以紫茄、大月、小雨为首的几个女生，就非常喜欢攻击我家穷。她们讽刺我是个穷鬼，笑话我卑贱。
她们说我从来都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说我书包都破了个洞；说我吃不起荤菜，每天都吃自己家里带来的酸菜；她们说我吃不起零食，几乎不会踏步学校的小卖部。
还经常打趣我骑的那破自行车，说我家究竟有多穷。破烂的二手自行车，经过风吹雨打，竟然连颜色都看不出来。那车子还没有铃铛，每次遇到人都靠嗓子吼。
所以如果我不出这六元钱，那些女生一定会把我骂的猪狗不如。但如果我据实说自己家里穷，我拿不出这六元钱，那么她们会一定会笑掉大牙。她们会无时无刻的来讽刺我，取笑我，挖苦我。
（五）
“要是天上能掉下六元钱就好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给我六元钱吧，我是个要脸的人，我不喜欢别人嘲笑我。就剩二十来天了，请让我平安度过，不要活在别人异样的眼神当中。请给我六元钱，我真的非常需要”我嘴里喃喃道：“假如有六元钱，我也可以有机会跟左天说上一句话。这样的话，也算是不留遗憾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以后会有QQ、微信之类的社交工具，电话那时确实在慢慢普及，但是我竟然从未想过以后还可以靠电话联系左天。
当然我与左天自从中考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正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往门口一看，原来是我的妹妹芳花。
我一脸心虚来到教室外边，自从我成绩下降后，全家人都不开心。但是我也无可奈何，我本愚笨，从来都不是读书的料。
芳花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她似乎哭过，眼睛肿的桃子大。
“你、你、你找我”我成绩严重下滑的事情，让芳花特别痛苦。她非常生我的气，认为我肯定是跟人学坏了。在她心目中，我一直都是非常努力优秀的人。现在我变得这个样子，她很心痛。
妹妹拿出一个罐子，里边装了清炒的马铃薯：“本来该早上就给你送过来的，但是我心情不好，所以忘记了。”妹妹忽然眼里滚落出豆大的泪珠：“你还是那么不争气吗？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难道你真的打算混个初中毕业，然后去外面打工？你知道打工多苦吗？大姐过得多可怜，你都假装看不到吗？”芳花用怨恨的眼神盯着我：“告诉我，你是不是被别人带坏了？你是不是跟一些疯疯癫癫的女生一下样，每天就在教室后边捉虱子，打扑克，吃瓜子？你还不梳头，你这么披头散发是想去跟男生打闹吗？”
“没有，我早上正好洗了头发”我沉重的叹了口气，你们都以为我在自甘堕落，实际上是我真的都已经绝望了。
过去的日子，我有多努力？每天天不亮，我就起来读书写作业，下课从来都不出去玩。别人都说我是书呆子，每天都钻在书里的。晚上我还会熬夜写题目，经常写到凌晨两三点。
但就算是这样，我的成绩还不是飞速下降？每一次考试，我都是竭尽全力的来对付，但是每次的考试结果，都让我怀疑人生。我其实也不想这个样子，但我也只能破罐子破摔了。笨鸟先飞又怎样，没脑子笨鸟还是待着不动比较安全。免得直接落到猎人的陷阱里，变成人家餐桌上的一锅汤。
“过去的你是多么优秀，你读了那么多书，会写那么动人的文章”芳花眼里扑簌簌的掉下泪珠：“姐姐你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我永远为你而骄傲。”
我不敢直视芳花那炽热的目光，她从来都不知道，我其实压根不爱读书。我就是别人口中的木头，蠢物。从小我就笨手笨脚，又脑子不好使。从小我就被人厌弃，我认为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至于别人说我有写作的天赋，说我是个才女。这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至极的事情。
我记得年少家贫人丑，又笨又挫。又总是拖拉着两行鼻涕，我还有中耳炎，一到夏天，耳朵会发出难闻的味道。
我记得自己从小就没有朋友，去学堂后，也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卑的，是自惭形秽的，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情。让我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找到了去努力的新方向。
我清楚的记得，那时我读一年级。有一天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叫做《我的妈妈》。
那时我拖着一行鼻涕在发呆，我不知道什么叫作文，我更不知道这个作文该怎么写。当同龄的小朋友在玩跳皮筋，在捉迷藏，在玩搭房子的时候。笨手笨脚没人搭理的我，想着如果完不成作业会被责罚。
当时学校强迫我们订的一本杂志，上面正好有这篇文章。于是我低头把那篇作文，一字不落的全抄写下来了。
第二天，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表扬了我。她在班上声情并茂的念了我写的文章，我至今记得有一句：“我的妈妈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她柳叶眉，樱桃小嘴，中等身材……”
虽然很快我便被同学戳破了我抄写的秘密，但是那堂课带给我非常美好的体验。我没想到，像我这样一个到处惹人嫌的蠢货、一个废物般的人，竟然也有被人表扬的那一天。老师夸我聪明，老师说我可爱。老师说我勤奋，老师说我乖巧。
从此我便开始深深爱上了写作，老师说作文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老师说作文要多积累素材；老师说要每天都坚持写；老师说要多读书……
只要老师说什么，我就牢牢的去照办。虽然家里没有书，但是我会到处去借。总之，那么多年，我非常努力的读书，绝对不是因为我爱念书。而只是因为我渴望被人关注，所以我才比别人努力一万倍。
但是现在面临中考，单纯凭我一腔努力，真的有用吗？我哪里不用功了，我哪里不勤奋了，我哪里不做题了？为什么你们总说我学坏了，说我心思都浪费在花痴想男人去了，妈妈这样说了，芳花你也这样说……
想到这里，我忽然就对妹妹发火了：“就算我想去跟男生早恋，但是你觉得我有资格吗？”我连给左天准备礼物的六元钱都拿不出来，我还怎么去早恋？
见一向温柔安静的我发脾气，妹妹忽然就哭了。她边哭边不住的用手擦眼泪：“姐姐，我们家就靠你了。你再不努力，这个贫困的家庭真的会永无出头之日。爸爸挨打了，人家一拳又一拳的砸向他的胸口。就因为我们想弄好自己家门前的地，给它砌上水泥。但是住我们家后边的那个人说，这样会影响他的货车通行。所以爸爸挨打了，他本来头就被砖块砸过……”
妹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都站不稳了，我试图伸手去扶她。但是芳花直接甩开我的手，然后头也不回的跑了。
跑了一段路，她又折回来。从口袋里掏出六元钱：“妈妈说你吃了两天苦头，应该会明白一些事情。一开始她是想给你点苦头尝尝，让你知道不努力学习，是连饭都吃不起的。但妈妈终究还是很爱你，她怕你会饿坏了胃。五元是妈妈给你的，一元是给我的。因为我高烧了几天，妈妈给我一元钱买东西吃的”妹妹哽咽道：“我知道你压力大，我知道你很累。我也明白，你肯定是吃的太差，所以脑子发育不良。你比我更需要钱，你自己吃好一点。”然后我眼看着她瘦小的身子，飞速的消失在我面前。
爸爸又被打了，我伤心的泪如泉涌。没生儿子就这么可怜吗？没生儿子就一定要随便给你们欺负吗？
我记得也有过一次，我家土砖厨房倒了。妈妈无奈去外公家借了一点钱，买了些红砖来造厨房。结果也是盖到一半，被住我家后边一个退休的书记带人强行推到了。
他们污蔑我家占用了公家的地，无论我父母怎么解释，都没有任何人搭理。后来快盖好的厨房，随着轰隆一声被推到了。我看到一向故作坚强的母亲，哭得撕心裂肺。
然而当房子真的推倒，有好心人拿尺子来量时，发现压根没有占任何公家的地。过去我家是土砖，体积看上去要大得多。现在换上轻巧的红砖，体积小，显得我家厨房大了。但实际上，我母亲怕别人误会，还特意往自家里边靠了一点的。
然而房子都被推倒了，还会有谁管我家的损失呢？我记得那时父母的伤心，我记得别人骂我父母：“你个断子绝孙，生不出儿子的玩意。死了都没人埋，绝后的人家。”
越想越伤心，所以我呆呆的坐在位置上。小雨走过来，她推我一把：“大家都在凑钱，你不会连六元钱都没有吧？”
我手里紧紧攥着妹妹给的六元钱，我想到她说爸爸被打了；想到她的眼睛肿成馒头；想到她生病；想到她说我是她的骄傲。
所以我用力握紧自己的手，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小雨又催促道：“一人六元钱，每个女生都要交。又不是天文数字，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真是穷疯了。”
六元钱对小雨来说，不是天文数字；对一挥手请全班吃东西的左天来说，也不值一提。但是对我这个贫困的挫女生来说，我觉得比要我割肉都难受。
我的父亲被人打了，他只是想在自家的地上倒水泥。然而因为没生儿子，家里也没有任何背景，所以别人可以随便打他，不用担心将来他的无能女儿会报仇。没生儿子的傻缺玩意，对大家构不成任何威胁。所以想打我爸爸，就随便打……我这样想着，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六元钱而已”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生说：“穷的六元钱都给不起。”
“每个女生都要拿六元钱，又不是只针对她。吃别人东西就张嘴咕噜，掏钱就不行？”大月边说边用一只粉笔朝我头上掷来：“每个女生六元钱，大家都商量好了的。”
见大家的目光都对准我，我便有些惊慌失措。想着自己一张嘴巴，也说不清楚一些事情，所以我干脆直接推开教室的门，一溜烟的跑了。
（六）
我来到学校门口，恰好遇见皱皮壳。他正在把被子和衣服捆好，又用力的绑在自行车上。
看到我，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离中考的脚步越近，离开校园的人便越多。他们自知中考无望，所以收拾好自己在宿舍的棉被，桶子，盆子之类的，落寞的离开。
他们会去城里的大工厂，去建筑工地，去当装修工人，去理发店学徒，去当厨师，去当粉刷匠……然后到了一定年龄，就相亲结婚生子。总之，像我们这样出身贫寒的人，既然读书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只能去重复父辈们的生活轨迹。
小时候，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全是水田和高山。毕竟我生活的地方，水田之外还是水田；大山后边还是山。
后来我通过书籍和电视，知道还有一个地方叫城里。据说那里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有数不尽的美食，有逛不完的街。总之，城里是个让人拔不开眼的繁华之地。
然而当过年姐姐回家时，我问她城里究竟怎么样。姐姐却有些失落，她说城里的人很厉害的。比我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朋好友更加现实，说在城里生活是很残酷的。兜里没钱的时候，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喝一口水，上个厕所，都是要收钱的。
她说有一次坐在银行门口吃快餐，有保安过来驱赶她。“没有素质的乡巴佬”，对方一脸鄙夷的骂道。
姐姐苦笑着说：“当别人这样骂我的时候，我在心里说，不要去在意。我还有一个聪明乖巧懂事的妹妹，她勤奋努力，朴素善良。她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我现在过得这个样子，我一点都不会抱怨。因为我的妹妹，将来一定会过得比我好一万倍。”
姐姐说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她的眼泪，似乎还在我面前。只是我没有想到，现实如此残酷。二十天后，我也要去过和姐姐一样的生活。人是无法逃脱她生存的环境的，我看到太多人去外面打工了。现在这个皱皮壳，他都辍学了。
想到过去一直欺负我，一直嘲笑我的皱皮壳，连他都开始离开校园。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想到过去的日子，只要是遇见我，皱皮壳一定会一脸坏笑。然后开始讲我过去的糗事，他会笑得合不拢嘴。
每一次见面，他定会一脸严肃的说“嗨，放猪妹，既然遇见了，准备好听故事了吗？”
他是我的邻居，从小就身体不好，咳嗽起来跟患了痨病的老人一样，没完没了的。小小年纪，额头全是皱纹，所以大家都叫他皱皮壳。
“从前有个王八蛋，有一天她妈妈叫她去喂猪。结果这个大蠢子，把滚烫的稀饭倒在猪槽……”皱皮壳每讲到这里的时候，便笑的前仰后翻。然而他底子太差，所以情绪不能太激动。
皱皮壳笑着笑着，就会剧烈的咳嗽。然后整张脸通红，他夸张的浑身颤抖着。那模样，完全是一个就剩一口气的垂危病人。
所以话未讲完，嘴里已经是堵了一口浓痰。他总是很难受的样子，一个人在那里拼命地捶着胸口。
关于我把猪嘴巴烫出大泡的事情，皱皮壳是讲了很多年的。然而因为他身体太差，每次都是讲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那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件丢人之事。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周末。白天在田里割了一天的稻谷，回家又去菜园摘菜，洗碗，劈柴，生火、做饭，喂鸡。总之忙累了一天，实在是累的腰酸背痛，所以我便躺在竹席上休息。
然而离开地里的时候，母亲再三嘱咐过我要喂猪的。说如果家里的猪没吃饱，她一定会把我狠揍一顿。
所以没办法，就算自己累得浑身无力，我也还是不情愿的去剁了些红薯藤叶，又混合着大米，煮了一锅猪食。
我直接提着热乎乎的稀饭，一把将它们倒进了猪槽。饿得哼哼叫的小猪们，急不可耐的冲过来抢食。结果发出几声呼天抢地的猪叫声，然后嘴巴烫出一排泡的小猪便躺在地上哼哼着。
这一幕正好被背着一蛇皮袋棉花回家的母亲发现，然后她开始对我破口大骂：“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大傻子，你这个蛇钻屁股懒扯出来的混蛋。叫你喂个猪，你却把人家烫出泡。”母亲嗓门是非常大的，她这样一通嚷叫，立刻引得一些人来看热闹。这当中，就包括了让我胆战心惊，毛骨悚然的童年噩梦之一的主角：皱皮壳。
皱皮壳父亲是个石匠，就是砌墙的。比起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父母，他爸爸有门砌砖的手艺，又脑子灵活。所以皱皮壳家里经济状况，比我家好了太多。我在炎热的夏天，顶着酷日在田里挥汗如雨时，皱皮壳在家里吹电风扇吃冰棒；我踩着断了半截底，又洗的发白的硕大拖鞋去山上放牛时，皱皮壳躺在床上看电视；我因为摔掉一个碗而被妈妈揍一顿时，皱皮壳手里扬着10元钞票对我说，他要去买玩具枪来玩。
听到皱皮壳又要去买玩具枪，我会不由自主的瑟瑟发抖。
因为我知道，皱皮壳那玩具枪是为我买的。
他会埋伏在我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我去地里给父母送水时，皱皮壳会忽然出现，然后拿出小枪对我一顿扫射；我去捡田螺时，皱皮壳会从天而降，对着我一通乱打；我去池塘洗衣服时，一颗塑料子弹会冷不防击中我的头部。
所以当我母亲噼里啪啦数落我把猪给烫了的时候，我本来没什么感觉的。母亲是个非常要强的人，然而她不幸没有生到儿子。在我们那样偏僻落后的农村，在我们那极端重男轻女的环境中，生不出儿子的人家，便是前世做多了孽，死了没人埋的断子绝孙货。
爷爷奶奶非常喜欢欺负我家，然而我的父亲又极端憨厚老实。家里又穷，经常连买盐、买火柴的钱都没有。
所以记忆中的母亲，除了没完没了的大嗓门骂我。更多的时候，我是看见她一个人绝望的坐在昏暗的土砖灶前失声大哭。
所以那天母亲情绪激动的骂我时，我本来是当做吃饭一样，习以为常的。然而当我看见皱皮壳的时候，我就知道，以他那样大嘴巴又喜欢幸灾乐祸的个性来说，等待我的，将是另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我没想到，这个皱皮壳，对于我把猪弄出泡的糗事，他竟然可以执着那么久。
果不其然，第二天我去学校的时候。皱皮壳已经翘着二郎腿等我了，一见我进教室，他立刻两眼发着光。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放猪妹”皱皮壳开始清了清嗓子：“从前有个傻瓜，有一天她妈叫她喂猪。然后她就把滚烫的稀饭，倒给猪吃……”话没讲完，他早已笑的捂着肚子喊痛。
当我在写作业的时候，他便坏笑着走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傻子，她把猪嘴巴烫了个泡。”
放学回家的路上，皱皮壳会拦住我，然后又一本正经的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傻子……”
我去钓龙虾的时候，皱皮壳又会坐在我旁边：“放猪妹，有个故事要说给你听。从前有个叫芳竹的大傻子，她妈叫她喂猪。结果她想吃红烧猪，直接把猪给烫一嘴的泡！”
从此皱皮壳拿着这个事情，笑话了我很多年。
但是今天，当我鼓足勇气想跟皱皮壳打声招呼的时候。他忽然紧张的转过身去，然后一脚踢上自行车的站脚。他火速跨上车子，然后一溜烟在我面前消失。
再也不会有人嘲笑我把猪烫出泡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再也不会有人捉弄我。我这样想着，心情却更沉重了。因为我知道，等待我的命运，肯定也是跟皱皮壳一样的。
我肯定会在接下来的中考失败，补习是不可能的，我肯定要出去打工。我没办法考上好大学，也没能力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别人会继续欺负我家，继续看不起我家。
（六）
我这样落寞的回到教室，当我试图推开虚掩的后门走进去时，却惊讶的发现一群女生围着我的桌子。牛彩虹打开了我的桌子，翻出来芳花给我带来的菜。一群人围着我的那罐土豆在说笑，议论纷纷。有一个脸上有大痣的女生，她闻了下我的菜，连忙夸张的大叫：“什么贱人，还吃发馊作呕的菜，真他妈恶心”。
一个叫向静的女生说：“童芳竹既然这么恶心，那就给她加些东西吧！”有人带头往菜里做出吐痰的动作。
“六元钱都出不起，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界上”有人大声的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穷的人，真是看见她就想呕吐。”
“谁能想到，连掏出六元钱给左天买礼物的钱，她都不舍得出”紫茄一脸鄙夷的说：“怪不得左天很嫌恶她，左天说过，童芳竹超级恶心。她一年到头流鼻涕，还直接拿手袖去搽鼻涕。身上的衣服，比臭抹布还要恶心。”
而且我还听到了一件非常震惊的事情，当年左天被我恶心哭了。那时老师安排他跟我坐一起，他痛苦得手足无措。所以下课铃声一响，便立刻冲到班主任面前嚎啕大哭。人家哭得那叫一个山崩地裂，世界毁灭。闻者无不动容，以为左天被我千刀万剐了。
所以这也是为何，当我上完厕所蹦跳着跑回教室后，发现左天已不再是我同桌的原因。
“原来我在左天心目中，竟然是一块臭抹布的形象。怪不得左天从不肯正眼看我，我却以为人家害羞……”我这样愣愣的站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另一个女生说：“真卑鄙，竟然躲在后边偷听。”
她这样一说，大家的目光立刻都盯着我。那一刻，极端自卑懦弱的我，竟然吓得不知所措，仿佛自己真的做了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
所以我灰溜溜的来到自己的座位，当我试图拿试卷出来写时。大月粗着嗓门说：“一个女生六元钱，大家一起凑钱给左天买礼物”。
然而我想到左天被我恶心哭了，我想到他在班主任面前梨花带雨。我想到自己非常不要脸，总是用衣袖搽鼻涕。其实我也想买一块手绢，或者一卷卫生纸。但是我们这样的家庭，真的是太穷了。我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我不想为难我的父母。我能有书读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去买别的。所以我死死的咬着嘴唇，不肯说话。
“你哑巴了”紫茄一脸愤愤不平的望着我说道：“上次我在镇上看见你爸妈，骑着你那辆破烂自行车，看着像两个乞丐。”
“你怎么会认识我妈？”我心里很慌张，因为她这一番言论，立刻引来一群女生围观。
“每次家长会，你妈都喜欢问老师一大堆问题”紫茄轻蔑的哂笑：“那么多家长，就她屁话最多。班主任叫我在班上整理凳子，我听你妈说话，我都觉得很讨厌。”
对于母亲来说，她人生中最喜悦的事情，莫过于来学校开家长会。因为只有在家长会的时候，她才会忘掉自己没生儿子，忘掉爷爷奶奶对她的虐待，忘记父亲憨厚老实。她觉得女儿很优秀，能写那么好看的文章，又乖巧懂事，勤奋孝顺。
我紧紧闭着自己的嘴唇，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孩子的快乐，在父母那里是双倍的。所以当我考的好，母亲的喜悦，犹如阳春三月那四处翩飞的蝴蝶；当我一落千丈，母亲失落的心情，犹如冰天雪地独自行走之时，跌落在寒潭之中。
“说到她妈妈”一个丹凤眼女生立刻来了精神：“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知道她妈妈奇葩，上次童芳竹在我们村子里，被一条疯狗咬了。她妈为了要赔偿费，直接当众扒开童芳竹裤子……”
我念初二的时候，有次去丹凤眼同一个村子的亲人家做客，结果一条疯狗咬了我的大腿。我感觉大腿被咬的地方一阵刺痛，但是后来就不痛了。见疯狗还对我咆哮，我吓得直接跑回了家。结果同行的表妹追过来我家，告诉我妈情况。
母亲气的二话不说，又把我拽回了疯狗的主人家。但是那个主人想赖账，想说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所以母亲情急之下，脱了我的裤子，向围观的众人展示我的伤口。但是我穿了小裤子的，并没有丹凤眼说得那么夸张，说我大庭广众之下不知羞耻。
“原来如此，真是好穷呀！”大月说：“守财奴，一毛不拔，爱财如命说的是某人吧！”
我怔了很久，贫穷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为了医药费，母亲不顾我是个大姑娘，让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裸露大腿。过去的贫困生活，一直是我心中的伤疤。我恐惧被人揭开，家穷并不是我的错，没必要死揪着我不放。
可我身边就围着一群喜欢看人笑话的八卦之徒，我又能怎么办？我有能力跳出这样压抑的环境吗？我可以远离她们吗？
不要跟她们承认自己家里穷，那样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但是我不可能会交出六元钱，我觉得没必要这么奢侈。左天说我恶心，为了逃离跟我坐同桌，人家哭得泪眼模糊。我重重的叹了口气，无奈的闭了自己的双眸。
我仿佛亲耳听到，左天咬牙切齿的骂我。他跟老师说我邋遢，说我是穷鬼；说我比苍蝇还恶心，说我长得丑陋无比。
左天竟然如此嫌弃我，而我还偷偷的仰慕人家。想到这里，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左天你过分了，我从未招惹过你。不喜欢跟我坐同桌，你可以直接告诉我。再说你成绩那么好，只需要一句话，班主任也会同意给你换同桌的。
但你没必要在老师面前哭得伤心欲绝，我又不是十恶不赦的人。说实话，我忽然觉得心里很痛苦。过去皱皮壳往我身上吐口水，我都不曾这么难过；过去在地里劳动，累得骨头散架都没这么难受；曾经买不起鞋，光脚走路而被钉子扎破脚，都不觉得伤心。但是现在，在我即将离开青葱校园的时候，得知心中一直璀璨美好的左天，如此嫌恶我。我忽然觉得万念俱灰，羞愧的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
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显摆来请客，买零食给全班女生吃？你要是喜欢紫茄，就只送给她一个人吃。何必拉上我这么可怜的人，来掩人耳目？何必弄出六元钱的风波，使我左右为难？若是不吃你的东西，也就不会有这么一大堆破事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眼前一亮。对呀，如果我坚持不吃左天的东西，我不就可以逃避这沉重压在心口石头般的六元钱吗？
所以紫茄她们又笑话我穷光蛋的时候，我忽然就一本正经的说说：“我才不吃臭男生买的东西，我跟他又不熟，我绝对不会吃的。”
（七）
我为自己的随机应变而自豪不已，不用说自己家穷，也不用给六元钱大月。只说一句不想吃，就轻松解决了世纪大难题。
然而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句话给我招来天大的灾难。若干年后当我懂事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确实太傻了。怎么能这样说话，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拿不出六元钱。
“人家是臭男生？说得好像自己是香喷喷的女生一样”有人怒不可遏的瞪着我：“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垃圾玩意，还说人家是臭男生。这奶和辣条，是工厂做的，左天只是买一下。还说这样的话，简直我都要愤怒的打人了。”
“就是，自己乌漆墨黑的一坨，还有脸说左天臭”大月用脚重重的踹我的桌子：“人家要你吃了吗？人家拿枪指你脑袋，逼你去吃吗？”
“以为自己是多高级的神仙，还说不吃男生的东西”大痣女生说：“装什么清高，左天臭，你他妈从头到脚都臭，你嘴巴都是臭的。”
我没想到左天在女生们心目中位置如此高；或者说性格懦弱，家境贫寒的我确实很惹人生厌；也有可能是即将毕业，一些自觉前途无望的人，想找个软蛋狠狠欺负，来给沉默的校园时光划个灿烂的记号。
总之我遭受校园暴力了，现在回想，都有些心惊胆战。很多女生都孤立我，不跟我玩。天天在我耳边骂些很难听的话，把我的东西扔地上。在我试卷上涂满骂人的话，甚至在我的书上写一些极度侮辱人的话。
上课拿粉笔不停砸我，拿书拍我后脑勺。晚上把宿舍门锁住，不许我进去睡觉。每天就是讲我坏话，评论我的长相，我的成绩，我的家庭。甚至说要去举报我父母，因为政治书上说小孩必须要完成九年义务教育。而我姐姐过早辍学，这个可是犯罪，会让我父母坐牢。
那是一段非常可怕的往事，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挺过来的。
更让我难过的是左天，我想女生肯定添油加醋的把我的话转述给他了。所以下次遇见左天时，他老远就把头转到另一边去。我看着左天越行越远的背影，我也只能苦笑。
我没必要去跟他解释，说我其实不讨厌他。我只是因为家里穷，拿不出给他买礼物的六元钱。我说臭男生，真的是自己错了。当时说话没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了。
再说左天是那么的的嫌恶我，他心目中的童芳竹，应该是个恶心透顶全身长脓的丑八怪。
所以我知道，自己与左天，这辈子都别想说话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高山与大海的距离；而是我明明想接近左天，而我却拿不出六元钱。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白天与黑夜；而是我明明渴望跟你说话，却还违心的说你是臭男生。
我早该知道，像我这样黑穷挫放猪妹，身上不可能出现童话；丑小鸭永远是灰不溜秋的样子，不要妄想变成洁白高贵的白天鹅。就算我真的凑出六元钱给左天，人家会多看我一眼吗？不过我还是有些心塞，我很后悔蠢猪一样的自己，亲自葬送了我与左天最后的一次说话机会。当他知道我骂对方是臭男生的时候，人家肯定对我厌恶的无以复加。
然而我来不及难过，学校已经开始催着我们填写志愿了。一中和二中，只能填报一个。老师再三强调，一定要根据自己的实力填写。他说一定要慎重，填报志愿是人生大事：如果你分数高却填了二中，那么你将与县城最好的一中无缘；如果你能力偏弱，却填报了一中，那么你将连二中都考不取。
一中是不要去妄想的，按我这段时间的表现，我连考二中都是个问题。那就填报二中吧，虽然我一定是会失败的。但是填一下也是好的，万一出现奇迹，侥幸考上二中了呢？
我这样正纠结的时候，忽然听到紫茄大声嚷道：“没想到左天也填报二中，你跟我写的志愿一样呢！”
“我也填了二中”小雨接茬道：“咱班上几乎都是二中啊，牛彩虹，向静，大痣、丹凤眼……到时候我们到二中继续当好朋友”。
我一听这话，唬了一大跳。我不想再跟紫茄这群人有任何关联，重要的是我永远都不想再看见左天了。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我是个要脸的人。既然我都把左天给恶心哭了，既然我为了六元钱而说左天是臭男生，那么何必再人家面前出现？
所以我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毫不犹豫的报考了一中。
当然我的那张志愿，很快把全班都笑掉大牙。晚上回宿舍的时候，紫茄气鼓鼓的拍我的床骂道：“你还敢这么狂妄，我都只敢填报二中，你哪来的脸去填一中。你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会摔得很惨”。
班主任特意找我出来，他语重心长的劝我不要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如果说我考上二中的概率是买彩票，那我能上一中的概率是母猪在天上飞了。
然而我却铁了心，我发誓要争口气给所有笑话过我的人看。自从发生六元钱事件后，我的斗志被彻底激发。回想自己过去十六载人生，生活从来没有童话。人一定要靠自己，命运把握在自己手里。没有谁生来愚笨，没有谁注定会穷困一辈子。
接下来的日子，我争分夺秒的学习。早上我是学校第一个起来的人，宿舍还未开门，我就躲到卫生间去看书。上课的时候，认真听老师讲课。有不懂的问题，会追着老师提问，直到自己全部搞懂为止。晚自习后，教室熄灯了，我就掏出蜡烛点亮继续看。
当我想睡觉的时候，我会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光。把自己打的鼻青脸肿，火辣辣的疼痛后，我又鼓起劲头继续。
那段时间，我跟发疯了一样。不管是吃饭还是走路，我脑子里全是学习。我相信天道酬勤，我坚信苦心人天不负。我不知道二十天的时间自己是否还来得及，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努力，就永远都不会有机会的。
努力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的，在我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坐在考场了。第一场语文我太紧张，本来写作是我的强项，然而因为自己心里太过于紧张，我在考场手抖得非常厉害。
当老师提醒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我连语文阅读理解都没写完。
好在最后关头，强迫自己冷静。总算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时，我把一张试卷写完了。
接下来的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之类的，我也是沉着冷静的写完。
考完试的那个晚上，大家都很激动。紫茄和大月一些女生，相约着去放松一下。那时我们考场是在县城的职业学校，学校包了辆车把大家从乡村送过来热闹非凡的县城。
因为考试需要几天，所以学校安排我们就在职业学校宿舍住。考试结束，班上女生约着去县城广场看喷泉。而我因为怕出门就要花钱，所以就一个人在职业学校溜达。
我就是在快上楼的时候，看到坐在公共椅子上看夜景的左天。路灯映照着他俊朗的面庞，一双好看的大眼睛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清潭。我心慌意乱地望向他的时候，左天也正好抬头看到了我。
四目相对的那刻，我紧张的都走不稳路。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这次左天并没有立刻把视线移开。他目光炯炯的看着我，似乎想跟我说话的样子。
这让我有些冲昏了头脑，以为左天想跟我打招呼。然而我忽然想到了六元钱的事情，想到我说他是臭男生；想到左天在老师面前嚎啕大哭，想到女生们说左天当我是臭抹布……
所以这样想着，我便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永别了，从此你嫌弃的放猪妹会永远消失在你面前。这样想着，我便觉得自己还是个很有骨气的人。所以我竟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觉得我那段可笑至极的仰慕事件彻底结束了。
然而关于我的中考成绩，心里还是有些恐慌的。我其实也想通了一点事情，我认为自己已经竭尽全力的去拼搏了一把，就算最后的结果没有那么美好，但是我没有遗憾了。
人生之路漫长，许多时候我们都执着于结果。纠结自己拿了什么分数，取得什么胜利。却忘了去看看沿途的风景，有时候你的努力，也是人生中最绚烂的一部分。
（尾声）
那年的中考，我这个黑穷挫放猪妹竟然创造了奇迹。我考了566分，那年一中录取分数线是505分。
我被县一中录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那段日子，一向愁眉不展的父母，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母亲乐得合不拢嘴，她与邻居说话的声音，都明显提高了几个分贝。父亲的饭量也变得特别好，一餐多吃了一碗。两个人走起路来，都有些昂首挺胸的感觉。
傍晚的时候，我与妹妹抬出家中那张清凉的竹床到门口。天气太热了，我家那一层小平房简直是个大蒸笼。只要一靠近屋子，立刻便汗流浃背。
我打了一桶清凉的井水，用毛巾沾水细细的擦拭竹床。妹妹拢起一堆晒干的秸秆，她正划拉着火柴盒，想点火驱蚊。
奶奶拄着拐杖出现在我家门口的大枣树下时，我大吃了一惊。奶奶与我家的关系非常糟糕，她曾做过许多伤害我母亲的事情。
十年前奶奶就从我家搬走了，她搬到了村子的最东口。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会给他们送去赡养费。其它的日子，我们是没有任何交集的。所以奶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非常尴尬的陌生人。
所以我看着奶奶挪动着不方便的腿脚，来到我家门口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些慌张的，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怯怯的喊了声：“奶、奶奶。”
“乖孙女”奶奶很惊喜得样子，她眼里似乎落出了泪花。母亲正好提着潲桶从猪圈出来，看到奶奶，她也明显愣住了一下。但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叫我快点扶奶奶坐下。
双方实在累积了太多的怨恨，又多年不曾联系。所以当时的场面很尴尬，奶奶坐在竹床上不停的揉搓着拐杖，母亲提着装猪食的潲桶发呆。
还是有路过的邻居打破了僵局：“芳竹奶奶，你怎么有时间过来坐？”奶奶尴尬的笑笑，然后有些底气不足的说：“看看我孙女，她马上要去县城读书了。”
“你老人家有福气，家里出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孩子”邻居由衷的感叹道：“真的不容易，这么穷苦的家庭，却出了这么争气的孩子。”
一谈到我，奶奶立马来了精神。她说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家族中出了这么优秀的孩子。曾经因为我们三姐妹是女儿，奶奶极度排斥我母亲。她们都认为女儿是赔钱货，生女儿的人是前世做多了孽。
但是现在我是整个家族学历最高的人，我考上了县城最好的一中。
爷爷奶奶目不识丁，是两个睁眼瞎。大伯父亲那辈，小学就辍学了。堂哥表姐，都是初中未毕业就去打工的。大家做梦都想不到，家族中能出一个上重点高中的孩子。
奶奶言语中全是自豪，但也真诚的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她说过去的日子，是她对不起我家。现在她和爷爷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希望母亲能够慢慢的原谅她们。
临走之前，奶奶颤颤巍巍的在自己衣兜里摸了很久。我好奇的盯着奶奶，只见她掏了大半天，终于捧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
她耐心的将塑料袋剥离开，现出一块晚霞般的大红布。奶奶把手指放嘴唇上沾了点开水，又小心翼翼的展开布块。
最后她拿出六元钱，满面笑容的放到我手里。我执意不肯要，奶奶便有些伤心。她叫我不要嫌少，说这是奶奶的心意。怕老人家伤心，母亲连忙示意我接下。
见我终于肯接了，奶奶脸上现出满意的笑容。她拄着拐杖准备走的时候，母亲连忙跑屋里拎出一个红色塑料袋。
母亲说这是从山里外公家拿来的正宗土蜂蜜，吃了可以清润燥止咳。
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她努力的推辞了几次。最后母亲把蜂蜜交给我，叫我和妹妹扶奶奶回家。
繁星满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坐在门口乘凉。有风吹来，顿时感觉无比的凉爽。母亲给我们摇扇子的时候，我忽然鼓足勇气说：“妈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们跟奶奶关系这么差？”
我想知道奶奶与我家的具体恩怨，虽然年少时我总看见她们鸡飞狗跳。但毕竟事情过去了那么久，很多事我还不明白。而母亲非常忌讳谈到奶奶，她似乎对奶奶恨之入骨。
但现在趁着母亲心情不错，而且刚才奶奶主动过来，我明显的感觉到，两个人中间的坚冰在慢慢融化。所以我才斗胆抛出自己心中的疑问，这个事情困扰了我很久。
母亲没想到我会这样，所以她愣了很久。她轻轻的叹了口气，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
“这个事情，还真的是挺复杂。这要从，我刚嫁进来的第一天说起”母亲开始陷入到遥远的回忆当中，我和妹妹托着下巴认真听着。
母亲说，父亲未离开学堂时，是个清秀的白面书生。他年轻时，曾经是方圆几十里出了名的美男子。有一年他在后山种花生时，一个退休的老师恰在那边放鹅。对方看见父亲的时候，惊讶的半天都迈不开腿。用他的话来说，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跟天上神仙下凡一样。
父亲是个很勤奋的人，学习成绩特别好。他深受老师喜欢，念书期间一直当班长。
他曾幻想靠读书改变命运，想脱离贫苦的农村生活。但是家里太穷，被爷爷直接拿鞭子从学堂赶出来。
失去学业的父亲，每天都去后山砍柴，他挑水、搬砖、拔草、插秧、割禾、扛谷子。这样帮衬着爷爷很多年后后，便到了结婚的年龄。
母亲刚与父亲拜完堂，爷爷就立刻吵嚷着分家。吃酒席的客人还未走，爷爷连忙把拜堂的棉被拿走。新婚第一天，母亲就摊上了一笔巨债：彩礼钱，结婚酒席钱，买蜡烛、鞭炮的钱、添置新衣新鞋的钱，还有赡养爷爷奶奶的钱。
结婚第二天，父亲去地里耕田。过去的日子，父亲只会做些搬砖扛木料的重活。忽然面对犁田耙地，他有些慌张。第一次在地里牵牛扶犁，父亲紧张的不知所措。他硬着头皮去问爷爷，结果被骂个狗血淋头。爷爷说既然已经成家结婚了，就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了。叫他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妄想爷爷会帮他。
所以没有任何经验的父亲，被爷爷无情拒绝的父亲，他只好自己在田里独自琢磨耕地的事情。结果一窍不通的他，非但地没耕好，倒是把田间地垄的路都给破坏了。所以下午，父亲又和新婚的母亲拿着锹去田里修路。
未成婚之前，父母都是不懂庄稼事的人。他们顶多就是拔秧，锄草，放牛，砍柴，脱谷，扛豆。对于耕地、施肥、打农药之类的关键事情，还是有些稀里糊涂的。
所以就算两口子不分日夜的在地里劳作，结果却是很惨淡。到了收获的季节，人家田里硕果累累，饱满的豆荚压弯了枝头。我家的油菜，却因为极度营养不良，而稀稀拉拉的。母亲说种了三四亩油菜，却只收到半袋油菜籽。
这也是为何，小时候我们家吃不起油的原因。那时没钱去买油，只能自己种油菜。
母亲生了姐姐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然而爷爷非但选择袖手旁观，还怒气冲冲的逼着父亲给赡养费。因为父亲手头拮据，直接在村口拦住父亲，当着众人的面，用皮鞭把我爸爸打成重伤。
可怜我那憨厚老实的父亲，在床上躺了三个月都没能养好伤。
有一年夏天父亲打农药中毒，躺在竹席上奄奄一息。家里没钱送他去医院，赤脚医生又推说自己不懂。那一次我父亲差点就没了，我记得他眼神空洞，意识模糊。
母亲问他最想见谁一面，父亲含混不清的喊着想见我爷爷。
然而当我们三姐妹打着赤脚，一遍遍在月光下来回。我们找到村东口的爷爷奶奶，告诉他们父亲快不行了的消息。
然而我至今都记得，爷爷面无表情的说“死了就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再来吵我，就当没这个无能的儿子了。”
万幸的是后来父亲竟然奇迹般的熬过来了，我至今记得，那时母亲一遍遍给村里的赤脚医生下跪，求他们给父亲打针。母亲说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她都一个人承担，不会冤枉是医生们乱用针。
现在想想，可能老天爷实在不忍心我们受太多苦，所以把父亲送还给我们了吧。
爷爷奶奶对我家做的一些事情，简直是罄竹难书。许多事情，连外人都看不惯，气得主动站出来跟我爷爷奶奶吵架。
爷爷那时很喜欢偷我家的东西，菜籽炸的油、地里的豆子，花生，谷子，棉花，都是爷爷的目标。
每次爷爷都会趁父母在地里干活时，偷偷来我们房间拿东西。姐姐和妹妹遇见这种情况，都会强烈反对坚决抗争。唯独我看着爷爷给的一把炒豆子眼睛发光，还帮着爷爷一起拿东西。
有一次爷爷偷拿父亲辛苦烧砖赚的六元钱，那是留着买春耕的种子和化肥的钱。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果缺了这笔钱，我家会买不起种子。没有播撒，哪有收获？这六元钱被偷走，那我们接下来全家都要喝西北风了。
当时这个事情，恰巧被我姐姐和一个邻居目睹。当父亲试图去跟爷爷讨要这至关重要的六元钱时，爷爷却矢口否认。而我因为吃了爷爷给的一个糖粑，竟然帮爷爷掩饰，说他没有偷。一口咬定姐姐撒谎，说父亲冤枉爷爷。
爷爷甚至教我说出这样一句话：“你现在冤枉爷爷，以后我也会冤枉你。我讨厌你，我不要你这样的父亲”。
那件事情让父亲非常伤心，被亲生父亲残忍对待，挚爱的女儿又说出如此不堪的话。父亲觉得人生都灰暗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然生了个如此的叛徒。
所以他非常厌恶我，他认为我是个吃里扒外，完全不要良心的媚骨头。所以父亲对我心寒至极，他跟母亲说，就当没有生过我。
所以童年的我，总是被父亲极度嫌弃。他连看我一眼，都觉得恶心无比。所以总是训斥我，又狠狠揍我。
“所以你说，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母亲重重的叹了口气“你们三姐妹长这么大，没有得到过奶奶一分钱。今天奶奶给你钱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当我知道她给你六元钱的时候，我忽然想起那年，也是因为爷爷拿我们家钱的事情，你父亲对你恨之入骨。”
沉默了一会，母亲又说：“其实那时，因为爸爸那样对你，我跟他吵过很多架的。我说他是懦夫行为，拿这么小的女儿撒气。你那时太小，又比较贪吃。所以你爷爷只需要给个枣子，或者几个花生，你就会把房间钥匙给爷爷。”母亲痴痴的看着眼前点燃的枯草火堆：“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所有的根源都是没钱。没钱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爷爷与我们家的恩怨，父亲那么嫌你，你姐姐没能读书……”母亲仰天长叹道：“说到底，没钱真的很可怜。所以妈妈才对你们那么严厉，我希望你们以后不要过这么可怕的日子。我希望，你们三个孩子能过上好日子。”
月光如水，月亮是个穿黄衣衫的大脸庞姑娘。此时周边的一切，都镀上一层神圣的银白色：近处的竹床、压水井、柴垛、牛栏、瓦房；远处的三岔路口、池塘、橘子树、柚子树、篱笆、农田……
但什么是好日子呢？我有些疑惑的挠了挠自己的头，好日子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知道好日子的标准是什么，但是我想，应该是可以买新衣服，可以买鱼肉吃。
我心中的好日子，是春天的时候，不用杵在水田里插秧，弄得自己一身泥巴。我希望自己和家人可以开心的抓蝴蝶，漫山遍野的去采摘鲜花。
夏天的时候，不用顶着烈日在田里累死累活，晒得乌漆墨黑。我希望夏天的时候，可以坐在阴凉的地方吹电风扇。
秋天的时候，不用肩扛沉重的谷子，赤裸的双脚不用被刮满伤口。我希望可以掏钱买自己喜欢吃的橘子、柚子。
冬天的时候，不用眼巴巴看人家穿新衣，吃红烧肉。我希望自己可以，坐在温暖的火炉旁边，吃着心心念念的美味。
最起码现在，我觉得应该算是好日子的样子。我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梦寐以求的重点高中，让我的父母高兴，让爷爷奶奶与我们关系融洽一些。
这样想着，我便回头看下身边的母亲：劳累一天的她，此刻已是沉沉的睡去了。她的眼皮紧紧闭着，鼻翼里发出香甜的鼾声。偶尔还会甜蜜的笑着，她应该是做了一个美妙的梦吧！梦里，她应该看到我金榜题名，又考上了重点大学；找到一份好的工作，嫁到一个好男人，过上了很幸福的生活……
这样想着，我忽然羞红了脸。所以我连忙跑下竹床，去压水井打了点水擦脸。
脚底下忽然传来青蛙响亮的刮刮声，它们此起彼伏着；不知名的夜虫，也开始扯着嗓子聒噪；
清风送来不远处禾苗的清香；眼前萤火虫提着金色的灯笼；猪圈传来小花猪的呼噜声；
鸡笼里传来母鸡扑扇翅膀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一句很美的古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一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