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灵性的农民的追求和无奈

来源: YMCK1025 2019-10-13 11:40: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2027 bytes)

王路在隐身  

 

《乡村里的中国》讲了一个很文艺的农民。

脸上坑坑洼洼像牛犁过的糙汉子,在太阳光照进门槛的时候,用毛笔蘸着脸盆里的水写字。

他说,光影投在地上像金黄的宣纸,笔走龙蛇的时候,世间的所有烦恼都忘了。

这句话如果从一个艺术家口里说出来,我会起鸡皮疙瘩,

但它从一个土得掉渣的农民口里说出来,我有点震动。

 

六十岁的时候,这位农民翻出从前成摞成摞的手稿,一一排在桌子上,说:

“现在看太幼稚了。实际上那时候也确实废寝忘食花了不少功夫。

农民种地,咱鼓捣这些东西是相当艰难的,也不知道天高地厚。”

 

他搞创作的故事让我想起我爸。我爸年轻的时候也搞过文学创作。

发了工资就去邮局买文学杂志,一本一本地投稿。稿子基本上投去就没音信了。

极偶尔的时候,被采用了,激动得睡不着觉。我读大学之前,也是这样的。

看见杂志上有什么征文比赛,就写了文章寄去。我比我爸差劲得多,文章没有一篇发表的。

那时候也不好意思,投了稿还生怕人家知道,藏着掖着不敢示人。

如果收到回信,被同学看到,会羞得满脸通红。

的确收到过几次回复,但不是稿子发表,而是人家说看我是可造之材,

邀请我加入什么协会,把会费汇入指定地址什么的。

我没那么傻,从来没寄过一毛钱。

 

我比我爸幸运的地方就在于,赶上了一个恰逢其时的年代。

不说人人都可以发声,至少有了网络,微弱的声音有被遥远的人听见的可能。

我在写作方面没有天赋,仅有的是热情。小学的时候,看我爸写的东西,感到遥不可及;

到了高中,我爸多年不写,我觉得可能已经超过他了,又恰好翻到他从前两篇回忆性质的东西,

一看,完了,更遥不可及了。在这种挫败中,唯有淡淡的兴趣支撑我一直写下去。

七八年后,出了第一本书,才慢慢有读者,写得慢慢像样一点。

 

一座没有台阶的山峰,坡路很滑,虽然不高,也没法上去。

另一座山峰虽然高点,但有台阶,就有踏足的地方。

我的幸运就在于面前展开的是一条有台阶的路。

而我爸和纪录片里的农民杜深忠,面前是没有路的。

 

我常想,假如杜深忠不是生活在农村,或者即便生活在农村,不是生活在那个时代,

境遇也会完全不同。这个基因里带着对艺术的敏锐嗅觉的人,七岁时第一次听到琵琶,

就震撼了,觉得是无上圣乐,是天籁。并萌发了想要一张琵琶的梦想。

实现梦想的时候,他六十岁,花了690块。六百多块钱的东西,他等了五十多年。

就这样,他还怕老婆嫌贵,少报了两百块,但老婆还是觉得太贵了。

 

在那样的土地上,杜深忠的文艺热情燃燃不息,求知道路却无以为继。

他每天沿着铁轨捡火车上扔下的报纸,捡回家一个字一个字地读。每天守在电视前看新闻联播。

在想法上,他和村子里的人很不同。但所有这些不同,根本不足以改变他生活的一分一毫,

他一样要上苹果树上摘果子。自家的苹果没别人的好,老婆说:

“果子树随人,随杜深忠,俺俩懒,果子树也懒。”

一年丰收七千多斤,卖了一万六,扣掉投入,挣的不到一万块。

 

杜深忠的女儿退学了,为了供弟弟读书。

姑娘和农村许许多多家庭的女孩一样,这是她们的宿命。有了男孩,她们的学就没法上下去了。

但她们中的好多人,没有一点怨怒,并不因为这种不平等而对父母对家庭起嗔恨和抱怨。

我见过许多农村女孩,她们真的心甘情愿扮演这样的角色。就像杜深忠的女儿一样。

她当了许多年服务员,终于订婚了,杜深忠和她并排坐在床边,拿两沓钱递给她,说你要走了,

我得表示表示。女儿哭着不要。杜深忠说,你不拿我心里不是个事儿。

女儿说,拿一半吧。杜深忠把钱都塞过去,女儿说,养我这么大了,还得搭上钱。

 

小地方的家庭,许许多多是这个样子。

在我的家乡,人们普遍对高学历有一种崇拜,尤其是在农村。因为读书实在太不容易了。

前些年,乡下哪家有孩子考上大学,会放电影。拉一块幕布在两棵树中间,

用过时的卡带投影在上面,片子多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武打片,模糊得看不清人脸。

 

我读高中的时候,一个班一百多人,一人上厕所要一堆人让路。

因为教学楼不够,在危楼上听了一个学期课。整个高中三年,没有做过一次实验,

实验室好像是有的,但从来没有开放过。考英语时,机读卡是学校自己印的,

老师改卷是把答案在一张白纸上挖了空,覆在“机读卡”上改。

因为真的机读卡太贵了。

 

 

今天北京这边好的中学,学生无论对什么感兴趣,都可以找到指导教师。

他们可以阅读极其珍贵的文献,全世界各处搞比赛参加活动。

当然,他们一年学费十万块,而我读高中时才一千块。

因此,我家乡那边的家长,才对高学历有一种近乎崇拜的敬畏。

他们才不管招聘会上丢个馒头都能砸伤一堆博士。

 

高中时候,学艾青的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这篇要求背诵,最常考的就是这两句。但我从来没有品味出这两句的好处来。

我觉得它带着文人的矫情。在我生长的那个地方,是不谈“爱”这个字眼儿的。

子女父母之间,亲人之间,很少说“爱”这个字。说出来大概会觉得肉麻吧。

 

《乡村里的中国》里,杜深忠对他儿子说:

“有些人说对土地有感情,海龙我跟你说,实际上一开始我就对这个土地没有一点感情。

咱就是没办法,无奈,这个土地不养人。”

 

导演焦波接受凤凰视频采访时说,“我就是从那片土地上逃离出来的,我说我厌恶这片土地,丢人吗?不丢人。”焦波现在的身份是摄影家,在国务院新闻办工作。不过,焦波随后又加了一句,“实际上他是太喜欢那片土地了,太爱了,他才太恨了。”

 

这就有点做节目的味道了。说爱还是恨,有意义吗?

过去的农村,你和一个人结了婚,无论你是爱他还是恨他,都得跟他一起生活一辈子。

你往后所有的年月,都要跟他有扯不清的关系。你所有的经历,都要以他为背景展开。

谈不上爱,也谈不上不爱,二者就这样永远捆绑在一起,血肉模糊地撕扯不开。

杜深忠和土地的关系,也是这样。许多人这一世,理想永远都要被命运捆绑。

 

对着儿子杜海龙,杜深忠说:

“我和你说,咱这里的二亩贫瘠土地不养人。我失败了一辈子,今年六十了,一事无成。

不成功的教训比成功的经验还说明问题。这是血的,是一辈子的心血,一辈子的泪。”

 

微信公众号:i_wanglu

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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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364 bytes) () 10/13/2019 postreply 12:5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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