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后破产,被生活锁死的老人
讲述人 朱雨路
曾经的体面老人,后来靠每月1、200元保金生活
大爷爷是我爷爷本家的一个大哥。年轻时被称为“地主娃子”,在当地找不到工作,一度靠讨饭为生。后来,他去了西安,在一家印刷厂做保安,找了个丧夫的女人,夫妻俩很恩爱,但一直没有孩子。
在外地奋斗了半生,2010年,他退休了,每月可领退休金1000多元。西安生活成本高,大奶奶的儿女都已成家立业,大爷爷决定带着妻子返乡养老。此前,大爷爷曾从弟弟那儿过继了一个儿子作为养子,希望老了有所依靠。但在我们的记忆中,养父子各自居住,关系很疏离。
初回老家时,老两口生活很讲究。大爷爷白衬衣外面套着灰色西装,梳个一丝不苟的大背头,靠打麻将消遣晚年时光。大奶奶头发乌黑,后来才知道是用了染发剂。此前,村里的老太太长了白发都是拔掉,不知道可以染黑,也不舍得花钱买染发剂。
转折从2014年开始,老爷子得了脉管炎。他去外地做了截肢手术,医保报销的比重很小,养子未曾出钱,只偶尔来照顾。这次手术及康复期间的开支,几乎花光了他们的积蓄。
再不见大爷爷打麻将,大奶奶染发了,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几年后,几乎一贫如洗的他们申请成为村里的五保户(农村的五保:保吃、保穿、保住、保医、保葬),每月领1、200元的低保金。大爷爷看病可以全额报销,政府每月发些钱、米、面,他们得以勉强维持生活。但红白喜事上的人情往来,长辈一家要出200元,这几乎是必不可少的开支。
2018年,老爷子得了心梗。他当时抱定“早死、不麻烦别人”的念头,在家中拖了几个月才去治,被送到县城医院,却抢救了过来。不久后,他另一条腿的脉管炎恶化,当时已经无法手术、治疗,医院建议喝中药、在家调理。
治疗期间,养子夫妇因故闹翻,养子独自去了海南,自此杳无音讯。好在他的养孙常去他家中照顾。
根据医生开的药方,抓一回中药要花1200元,医保无法报销,大爷爷也出不起。他的养孙、我的几个叔伯看不下去,自费去帮他抓了几次药。
2018年大年初一,家中孙辈为他举办寿宴。我去他家中探望,大爷爷坐在床上,低头摸着病痛的腿,说:“疼得要人命。药也是弟兄几个帮我抓的,也不能报销。”他一头白发稀疏凌乱、头皮清晰可见,早已不是记忆中象征着城市生活的威严老头。自己的寿宴当天,他脸上毫无喜色,尽是疾病带来的痛苦。
大年初一晚上,姑姑告诉我,老人指着院子里那棵槐树,说腿疼到想在槐树枝上上吊,“可孙子们太照顾我,我不想让本家的后辈们被人戳脊梁骨”。
2018年过罢元宵节,大爷爷去世。他葬礼上收的礼钱,被养子的前妻霸占,老太太分文未得,欲哭无泪。我听说,她最终回了陕西老家,去投奔她的亲生儿子。
讲述人 张声
2019年8月的一天, 64岁的姑奶跳河身亡。尸体被一个牧羊人发现时,已经泡得面目模糊。警察在她口袋中找到一部被水浸坏了的手机,通过SIM卡里的号码,联系到家中亲戚,这才确认了身份。
经调查,前一天,姑奶将家中最后一套房子的房产证交给我的一位表姑。她的小儿子天佑赌博欠债70多万,逼母亲卖房还债,否则他就去寻死。姑奶对表姑说:那还不如我去死,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
在此之前,天佑已经将她留给自己养老的房子以及积攒多年的养老金都骗走了。多年来,姑奶家差不多替儿子还了200多万赌债。
姑奶原本家境殷实。姑爷是当地机械局的领导,上世纪90年代,他买了一辆解放车,白天上班,晚上拉货,赚了不少钱。姑奶为生下小儿子天佑,失去了体制内的工作,之后做起生意。家中逐渐富裕起来,在汽车还很罕见的年代,他们家添置了一辆轿车,我家经济困窘时,姑奶还主动接济过我们。
唯一的缺憾是两个儿子。姑爷忙于工作,无暇教育,姑奶性格温和,对儿子们有些溺爱。大儿子天禧18岁被发现吸毒,之后九进戒毒所,20岁后基本在戒毒所、监狱中度过。
这个儿子,他们算是放弃了。就像是打游戏,大号废掉,再修炼一个小号。他们把希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不过,天佑在大学期间迷上网络赌博。毕业后,他曾在亲戚帮助下开了一家电器经销店,生意还算不错,但他沉迷赌博,没多久经销店关了门,之后便开始不务正业。想翻本的他还借高利贷筹集赌资,还不起便躲着,追债人就去姑奶家中讨债。
两位老人半生财产因儿子赌博散尽。2012年秋天,姑爷因车祸意外去世,家中没了收入,姑奶靠每月2000多元的养老金生活。几年前,她获赔几套拆迁房,她将一套房子的房产证留给婆婆,另一套房子的房产证、以及五万元的存折藏在家中,留给自己养老。
今年7月,一个陌生人闯入她家,拿出一张房产证,说这套房子的产权是自己的。她才知道,天佑掉包了自己的房产证,偷偷拿去抵押还赌债。姑奶不放心,将存下五万元退休金的存折拿到银行,工作人员说存折也是假的,银行账户里只剩几块钱了。
县城很小,各家的事情都一清二楚。丈夫去世后,姑奶很少同人来往。她性格要强,除表姑之外,不对旁人倾诉、埋怨自己的不幸。离世前和表姑最后一次见面,她说话时也是微笑着,不见泪光。
表姑知道前因,当时也没多想,只理解为姑奶害怕失去最后的栖身之所,才将仅剩的房产证交由自己保存。
被儿子逼着卖掉仅剩的一套房子,或许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家乡的河
讲述人 周天
我们当地信奉“养儿防老”,有的人家有四五个儿子,有上学的机会,也是优先让儿子读书。
周叔把第三个儿子送进大学后,几乎成了当地的传奇父亲。在山里,培养出一个大学生都实属不易,更别说三个。如果说“养儿防老”也是一种投资,那周叔算得上倾尽全力,居住几十年的老屋漏雨,也没舍得修一修,不过未来的收益似乎也相当可观了。当时邻里都说,他晚年只等儿子们侍奉,要享福了。周叔自己也很得意。
周叔的妻子中年离世,他独自将三儿二女养大。家中经济紧张,供不起所有的孩子上学,两个女儿被留在家里料理家务。周叔会拉二胡,懂得一点点中医知识,乡间红白事,或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他就接手,加上田里的收益,辛苦供养出三个大学生。
儿子们学习也刻苦,听说大学没少拿奖学金。毕业后,也都留在外地,其中一个在南方做官员。
但他们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周叔90多岁高龄时,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他的儿子回过家,大山里年迈的父亲似乎被遗忘了。他的两个女儿,大的嫁到外地,小女儿在南方打工,也无暇照顾他。
上一次见到他的小女儿,她说起自己的父亲。前一阵,他生了一场重病,被亲戚送到医院住院,出院后,大女儿将他接到家中照料,没过多久,他又坚决回到自己的黄土屋,屋顶上覆盖着瓦片,瓦楞上长着青草。有人去看望他,他抱病坐在床上,蚊帐上方悬着一把雨伞。“怎么挂一把伞啊?”
他回:“我这上头漏雨啊。”
他的小女儿在广州一家餐馆刷盘子,每月赚两千多元,请假回家一趟,差不多要花去一个月的工资。她脸上写满心疼和无奈:“兄弟们条件那么好都不管,我也管不了啊。”
讲述人 舒岩
花光数十万积蓄,为赚2000元去守灵
和妻子在一起
本期策划:林正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