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杯里纸团儿

芍药居 2月前 ⋅ 77 阅读

 

 

故事简介：一位乡村老校长强留住一位年轻教师，于是，校长与教师、年老与年少之间的碰撞，擦出了不一样的火花。

                                     

                                                                一 、焚书

       我正低头备课，忽然感觉一片乌云飘过来，我心里的阴影面积在不断扩大——果然是老许（校长）来者不善，他非常擅长随心所欲、随时随地检查老师的作业本批改情况，他的白衬衫贴在我的办公桌右上角，那里一摞高高的作业本，他翻作业本哗哗的声音像一声声闷雷响在我的头顶，瓢泼大雨就要来了，只是，我头也不抬仍然保持原有的姿态。

          “你这作业布得太少了！” 我仍然头也不抬，一声不吭，只当他不存在。

          “这孩子，坐标画的不规范，你怎么不指出来呢？横坐标应该还要标清楚……”他这是故意找茬，迂腐的较真。 但我不想与他浪费口舌。

        于是，我拉开抽屉，拿起火机，起身端起那一摞作业本，连同从他手中拽下的那一本，径直走向办公室外面的操场，下蹲、打火，一气呵成。“坐标画得不规范”的那一本率先垂范，燃成一团火焰，然后操场上就燃起了一堆熊熊烈火，这是我心头怨恨的怒火在燃烧，我想用蹿得老高老高的火苗来报复老许：

        “哼！这样你满意了吧！”

 

                                                           二 、坑许

 

        那天，一节课刚开始，我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转过身，只见一个人影悄悄走进教室的后门，他自带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要听我的课，这个人正是老许，他向来精通“偷袭”，他从不提前与人打招呼，他随时可能会溜进你的课堂，尤其是年轻老师。那是一种不放心，不尊重，校长也不行，父母就可以偷看孩子的日记吗？

       我顿了几秒钟，放下粉笔，拍拍手上的粉尘说：“下面请同学们自习！”接下来，我就在教室里气定神闲地踱步，偶尔毫不避嫌地瞟他一眼。而他不时地用手掌在脸上画个小半圈然后往下一抹，像在干洗脸，又像在抹汗。就这样，老许在那里尬坐了一节课，而我也沉默了一节课。他在等，我也在等。他在等我开讲，我在等他走开。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下课。

        鲁迅先生说：明言着轻蔑什么人，并不是十足的轻蔑。惟沉默是最高的轻蔑。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过去。是的，我在轻蔑 ！在抵触！在对抗！有时候，沉默是一种冷暴力，不失为一种有效抵触、有力对抗的方法，我用这种冷暴力与老许对抗了整整一节课，我觉得很过瘾——“哼！想听我的课，我让你干坐！”

        事后，再提到这节课，老许说了一句经典的话：“自习课也是课嘛！”这大概就是他把尬坐进行底的原因吧。

       有一天，老许拿着《代数》去教室上课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发奇想，在办公室里大声说：“走，我们也去听老许的课去！”

       “是个好主意！”

       “对哟！他平时动不动就跟我们搞突袭，我们也跟他搞一次突袭。跟他学的。”

       “真的？”

       “真的！走！”说着，我起身准备纸笔。

       “走就走！”

        “我也去！” 同样一件事，有时候一个人想却不敢做，一群人想就敢了，或者说，一个人做与一群人做效果就不一样。就这样，几个小伙子立刻扛着座椅雄赳赳气昂昂直奔老许的课堂，这气场与阵势着实让他“受惊若宠”。他一脸的尴尬，举止极不自然。总是找学生上黑板，似在掩饰内心的慌张，讲题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他已经方寸大乱了！哼！你也有今天！也让你尝尝被偷袭滋味！

         救命的下课铃声一响，老许就蹬上他的老“永久”飞出了校门，而我们几个刚刚都在假装平静再也憋不住了，办公室里一下子炸开了锅…… 后来才知道他是直奔乡教委去告状：“不得了！不得了！这小伙子，要反了反了！报复我报复我！”

       （作者图| 和学生一起栽树）

 

 

                                                             三 、 摔杯

 

        冬日的阳光暖意融融，我搬出长椅，侧卧在长椅上，沐浴着阳光。忽然听见有脚步声走近我。“大白天睡什么觉？”是老许，他要充当乌云来遮住阳光，让我心里一下子黯淡了。我没有睁开眼睛，懒得搭理他。“小伙子，起来备备课呢！”他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本能的伸出一只手有力一挡，立刻坐起身，气愤地说：“我以后睡觉，你别搞我！”他似乎吓得后退了一小步，然后转身悻悻而去。

        哼！请你离我远一点！不要再来干涉我的生活！你已经劫持了我的未来，可是你还要对着我的眼睛，鼻子指手画脚，要我长成你所喜欢的样子，对不起！在你面前我就是碎了一地的玻璃渣。不要靠近我！不要碰触我！否则我就用我犀利尖锐的棱角去伤害你去报复你，让你痛让你流血。

       因为，我是你亲手摔碎的！

       1994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这里——一个不足五百人的乡村初级中学。95年暑假遇到镇里的高中校长，因正缺高中教师，他给我安排了新学期高一的课程，课程表都已经安排好了，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老许放行。那天我拎着一些礼物满怀期待去他家恳求，结果他断然拒绝。最终，我两手空空，绝望而愤怒地离开时，他还在我身后甩了一句“你到哪儿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那一刻，一双权威的臂膀束缚了一双欲振的翅膀，成功拦截了一次飞翔。那一刻，他劫持了我的未来，绑架了我的梦想，粉碎了我的痴心。从此，块垒郁结于心，一见到他就愤就恨，就堵的慌，就要明目张胆与他对着干！他也曾在大会上警告：“我就是不当校长也会把你整倒！”我们的对峙就此拉开序幕。 那一年我23岁，无疑我是脆弱的。经不起命运跟我开的玩笑——先把我举得老高老高，我以为自己要飞起来了，没想到接下来被直接给摔到地上 ，哐当一声就粉身碎骨了——原来，我不过是一只玻璃杯而已。

 

 

                                                             四 、 反榜样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无论乌云多么厚重，只要有阳光，就可以被穿透的。 一走进教室就不一样了！每当走上这三尺讲堂，那一声“老师好”拨弄着你的心弦，由不得你低头无视那一双双纯净的眼睛，那里有光有亮有期待有温暖，每一只眼睛里都有一轮小小的太阳，当他们齐刷刷把光亮与温暖都投向了你，你心中的乌云自会消散，阴暗也无地自容了。讲台也就成了阳台。即使是玻璃渣，也该是闪闪发亮，熠熠生辉了，像钻石那样。

         被打烂，不是生命的终极意义，发光才是。

         阳台上我必须是一个发光体！所以，一如既往，以阳光的姿态行走，以阳光的心态迎接每一天。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在自习课上写大字，在教室里大扫除，在操场的围墙边栽树……我带着他们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领着他们在乡间的小路上奔跑，还教他们唱《壮志在我胸》和《真心英雄》……

          “命运女神唯一不能控制的东西，是你的行为！”我不能把个人命运的悲哀、心里的阴暗和不良的情绪带到课堂转嫁给我的学生。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也是曾经的我。塔勒布说：人们总喜欢关注“榜样”，其实更应该关注的是“反榜样”——你长大后不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十多年前，我的一位初中老师总是不给我们好好上课，逼我们自学课本，如果学生做错了作业，他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打骂，有时候还用脚踹。听说就是因为他的工作调动不如意。这或许对自学有一定的帮助，可是那种提心吊胆让人终生难忘。 我害怕那样的生活，也害怕自己活成了心里的那个“反榜样”。 中考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给了学生也给了自己一个坦然的交代，无愧于生也无愧于心，那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美好的开端，也是一段美妙旅程的结束。

 

（作者图| 十几年后当年栽的小树苗已经长成大树）

 

                                                           五 、 越狱

        但是面对老许，我的心里仍然是拔凉拔凉的。

         那天，因为教室窗户上的三块玻璃被台风刮碎，老许要扣我九块钱，我又跟他吵了一架。把这一届学生送走了，把这一届班主任手头所有工作结束了，我郑重地把教室的钥匙，递交到老许的手上：“下学期，我不带班主任了！” “班主任干的这么好，怎么能不干呢？钥匙，拿着！拿着！”老许硬要把钥匙往我口袋里塞，仿佛是贿赂我天大的恩惠，可在我看来，那是一个沉重的枷锁，我才不愿带着镣铐舞蹈呢！我立即用手挡了回去，不想与他拉拉扯扯，我转身就走，他竟然在我屁股后面死乞白赖地追上来，我加快脚步，不知怎么就来到厕所旁的那堵围墙，眼见几米远的两米高墙，我急中生智，起跑、加速、跳跃、攀爬、翻越、落地——我越狱成功了！

       我用冒着生命危险的逃离，证明了我的铁心，挣脱了老许的“绑架”。逃离是骚动的青春，是叛逆的主题，是对飞翔的渴望，是那时动不动就蹦出来诱人的小妖精。

 

         随后的几年里，我和老许之间的对峙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激烈。有时，他跟我套近乎，还时常向我示好。“小伙子好好干，在我这儿干几年，我帮你调到县城里去！”他在忽悠我，可是听起来却很动心。“小伙子这么能干，赶紧加入共产党！快写入党申请书呀！”他的逻辑往往让我觉得可笑。“如果我还有一个女儿，我一定把她嫁给你。”又在忽悠我，可是“这样的告白”怎么听得人心里就美滋滋的呢？切！做你的女婿，我还瞧不上呢。“家里有什么困难就说，我能帮忙一定会尽力。” 能帮上忙的，他的确义不容辞。1999年的九月的一天，老许兴致勃勃地通知我：“新来的女教师今天来报道了，你快去看看吧！我把她安排在你隔壁的房间了，就靠你自己把握啊！”一切如他所安排的那样，后来我真的与那个女教师结婚了，从此再也逃离不了啦！

         过了两年，老许退居二线，不当校长了。在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我和妻子还有几个住校的年轻教师带了一些食物去老许家聚了一餐，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惊喜，这次真的是让他受宠若惊了吧，只见他从院子里到厨房又到客厅，高兴又慌乱地来来回回走，眼睛眯成了缝儿……几个女教师在灶上忙活，他在灶下塞柴火，我看见了他眼里微微湿润的光亮，他还用手在眼角擦拭……

 

（作者图| 学校教学楼）

                                                     六 、玻璃杯里的纸团儿

 

       有一组比喻——玻璃杯，纸团儿，乒乓球。当这三样东西分别从一米高的地方被抛扔下来时，玻璃杯立刻就碎尸万断了，而纸团儿却依然故我，乒乓球则兴奋不已地弹跳个不停。玻璃杯，可以看成是“脆弱”的代名词；纸团儿，是“坚强”的代名词；乒乓球是什么呢？乒乓球比“坚强”还要高级，它能够在不确定性中受益！乒乓球，是“反脆弱”的代名词啊！

         这个比喻让我想起了我和老许之间的故事。

         那些年，母亲喜欢在庙里给我抽签，签上有一句话说：似玉无瑕石里藏。我心里笑道：命运真会捉弄人，菩萨真会安慰人。圆满的是童话，圆融的是菩萨。我非石非玉，乒乓球也不敢当，我有自己的脆弱也有自己的坚强；有自己的强硬，也有自己的柔软；有自己的底线也有自己的抵抗，有自己的私欲也有自己的善良。我很平凡，普通不过“玻璃杯里的纸团儿”。

 

口述：江涛       

 文字：吕晓晖

作者姓名：吕晓晖

个性签名：用文字相机给生活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