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的前半生
那个人样子好怪,他好像一条狗。——《大话西游》
文|诸神的恩宠
林林是我的发小。
在外人的眼里,林林是个怪人,她的人生好似一团乱麻。而我却觉得,她的人生并不失败。相反,很精彩。
这个的故事是经过林林同意才写的。林林是化名。
一、大院生活
林林和我都是西北人。小时候,我们两家都住某油田局机关家属院。她家住东10楼4单元103,我家住东12楼5单元303。
上小学第一天,她妈送她,我妈送我。两个大人在教学楼门口聊闲天,我和林林互相盯着对方看,看着看着,也聊上了。当时和她聊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很开心。后来,我和林林分到了一个班——一年级四班。我人生第一次踏进教室时,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老师,而是林林。
林林不爱说话,我也不爱说话,沉默的人总是彼此吸引。上学和放学路上,我们结伴而行。有时候,一路上不说一句话,也觉得心里暖暖的。
局机关大院是个小社会,充斥着权术和斗争。在大院,谁家男主人职位高,他的妻儿出门就自带光环。反过来也一样。我认识林林时,她爸在局机关武装部工作。
一天吃晚饭时,我爸妈闲聊起大院的是是非非。听我爸说,林林她爸很有才华,能写一手好字,文章经常见报,但由于性格耿直,不会来事,得罪了很多人。短短五年里,她爸的工作被调动了三次,从最初的行政人事部,一路被贬到武装部。而林林她妈是家属,没有正式工作,后来她托人求情,到局机关托儿所当了一名保育员。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的林林总是皱着眉头,从来不笑。哪怕是拍集体照时,她也眉头紧锁,严肃得像个小老头。林林妈常对外人说,林林太孤僻,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朝气。
一天放学路上,路过电影院时,《城南旧事》的巨幅海报吸引了我和林林。突然间,林林盯着我,说:“我怀疑……我、我也不是我爸妈亲生的。”
《城南旧事》里,妞儿的妈妈不是她亲妈,她亲妈是个疯子。后来妞儿和她亲妈团聚后,两人在一个雨夜里外逃。不料路过铁路时,被疾驰而来的火车碾死了。
林林真的不是她爸妈的亲生孩子吗?回家后,我跑到厨房向我妈求证。我妈一边剁着饺子馅,一边直摇头:“你看看她(林林),那眼睛、鼻子、嘴,哪一点不像她爸?”
班里住在局机关大院的孩子有四个。许涵家条件最好,她爸是公安局局长,她妈是某局长秘书。一个周末,许涵请我们另外三小伙伴去她家吃午饭。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妈做了一桌子菜,有好几盘菜,都是我们没见过的。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顿饭成了我们共同的美好回忆。
一个月后,林林也请我们去她家吃饭。她妈也准备了一桌子菜,不过都是些家常菜。那天,林林很高兴,我第一次见她笑。
二、小学噩梦
小学六年,我和林林一直是同班同学。林林个子小,坐第一排,我比她高一头,坐第三排。
六年里,换了三位班主任,她们都教语文。第一位是陈老师,四十多岁,胖胖的、面相和善,说话和气。第二位是苏老师,和陈老师差不多大,比陈老师凶,声音沙哑。第三位是二十多岁的汤老师,她从三年级开始教我们,直到小学毕业。
汤老师是中专学历,在当时算高学历。她中等个子,脸上有雀斑。刚被分配到学校时,她对我们很有耐心,成天笑嘻嘻的。可好景不长,半个学期后,她就画风大变,整天拉着长脸,让人莫名害怕。后来,听隔壁班的同学说,汤老师正在闹离婚。
在陈、苏两位班主任时期,我们的日子过得很舒坦。尤其是林林,她上课认真听讲,考试总拿满分,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但汤老师来了之后,我们的噩梦便开始了,林林更是倒了血霉。
一天放学路上,林林闷闷不乐。我问她怎么了,过了很久她才说,前几天课间休息时,汤老师叫她去办公室,她想让林林爸帮她弄两箱红富士。当时,水果蔬菜都实行配给制,没有内部关系,很难买到红富士。林林回家后和她爸说了。第二天她爸告诉她,弄不到。当林林把她爸的话转述给汤老师时,汤老师的脸顿时红了。这件事让林林很郁闷,她觉得她爸真没用。她还告诉我,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林林的预感很准。一天临下课时,汤老师突然说,明天全班同学都要交练习册,不交练习册就要请家长。她话音刚落,我们机关大院的四个小伙伴全都慌了。当时,练习册是紧俏货,学校里买不到,书店也早断货了,只能学生自己想办法,而我们四个人都没买到。后来,还是许涵聪明,她向同学借来练习册,连夜让她妈带去办公室,打印了厚厚的四大本,给我们每人一本。第二天,当我们把练习册交到汤老师手中时,她眼神中闪过一丝失望。
练习册事件只是引子。接下来的事情,更让人意外。一天,讲完《陈秉正的手》后,汤老师把中心思想说了一遍。然后,她盯着第一排的林林,让她站起来复述一遍。林林几乎连标点符号都没改地重复了一遍。诡异的是,汤老师硬说林林说的不对,还骂林林不专心听讲,罚她去讲台一角面壁思过。
当时,坐在讲台下的我,很想站起来替林林说话,然而,我的屁股左拧又摆了几下后,终于还是没能离开座位。课后,林林被叫去了办公室,回来时,眼眶红红的。接下来的几天,林林在放学路上,一句话都没说过。
然而,林林的噩梦并没有结束。一天下午上自习课时,汤老师抱着一摞作业本进来,对着正在低头写作业的林林说:“你,改完作业,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说完,便狞笑着走了。
那天林林在改的,是数学作业,她数学不好,改完的错题,还是总出错。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天那三道题她总也改不对。等她把错题都改对后,汤老师早下班回家了。第二天,也没见她再找林林。几天后,林林对我说:“那天下午,我觉得时间过得特别特别慢,自己就像是被押上刑场的囚犯。”
小学毕业时,班长带着七八个同学去看望汤老师,我和林林也在其中。汤老师的家在运输处,她和三岁的女儿住在一起。见我们来了,她拿出一堆油炸圈,给我们每人塞了一个。大多数人当时就吃掉了油炸圈,而我偷偷地瞥见,林林没有吃,她把它偷偷揣进了裤子口袋。
回家的路上,我和林林分手后,我猛一回头,见她用脚在狠命地碾什么。等她走远后,我跑过去一看,地上是米黄色的碎渣。
三、北漂生涯
时间一晃,林林和我都长大了。高考时,我俩分别考上了省城的两所大学。林林在城东,我的在城西。毕业后,我当了北漂。半年后,林林也来到了北京。
当时我住朝阳,林林住海淀,每周末我们会聚在一起,聊聊天。林林在《手拉手》上找到了一份销售的工作,公司是广东一家小饰品厂。她常去阜外大街的天意小商品批发市场和商贩们讨价还价,有时还要顶着近40度的高温去“扫街”。那时,她告诉我,她最大的理想是,“动动鼠标就能赚钱。”
有一回,林林请我去吃肯德基。原来,前一天她把欺压她的老板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办公室。我问:“那工资怎么结?”“工资?不要了呗!”她咽下一口冰可乐说。
在北京待久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会变成凉白开。过了两年,我和林林的联系越来越少,一年半载才见一回。再后来,我的手机被偷,我和她彻底失去了联系。
2008年北京办奥运,大批外地人被迫离开北京,突然间空出了许多房子。我打算换个地方住,于是在网上联系到朝阳区延静西里小区的一间次卧。我按联系人林小姐在电话里给的路线,找到6号楼1704室。敲开门的那一瞬,我愣住了。站在门外的是我,而站在门里的,正是林林。林林就是二房东林小姐。那一瞬,我仿佛穿越回了小时候,又看到了自己第一次踏进教室的那一幕。
那一晚,我住在了林林家。躺在床上,我们说了一宿话。她告诉我,一年前她生了一场大病,住了两个多月院,差点死掉。我问是什么病,她说是关节炎。关节炎属于血液病,具有游走性。林林刚得病的时候,最先从右脚踝疼起,后来一直蹿到肩膀,最后全身所有关节都剧痛无比,连起床都费劲。大半年里,她每天要吃二十多片西药,一共打三百多针青霉素,屁股上的肌肉都僵了,这才恢复行走能力。我突然想起,林林走路时的确有点跛。
林林说,那场病让她想通了很多事,她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一回,所以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想做什么,就会大胆去做。
后来由于别的原因,我没能和林林合租。但我们经常通电话,偶尔也出来吃顿饭。有一回,我问林林,你家人不催婚吗?她抬起头,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然后扭头望向窗外,淡淡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要结婚。”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得那场病吗?”我摇摇头。“因为太压抑了。我心里一直有个黑洞,洞里装了好多秘密,最后,这些秘密把我吞没了。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现在,我只为自己而活。”说完,她又把头扭向窗外。
一只麻雀从枝头飞起,阳光穿过树叶缝隙,洒落一地,犹如碎钻。
四、浴火重生
性格会遗传。易立竞采访马薇薇时,马薇薇说,她年纪越大,越像她爸。可她根本就不想像她爸。
类似的话,林林也对我说过。她说,小时候,她爸一连打五六个喷嚏,声音大到隔壁家都能听到,为此她觉得很丢脸。现在她自己打喷嚏时,一连也会打五六个;小时候,她爸喜欢在口袋里装厚厚一沓卫生纸,现在她自己也喜欢在口袋里装卫生纸。
从小到大,林林都很不喜欢她爸。林林二十岁那年,她妈癌症复发,卧床不起,一家人愁眉不展。一天傍晚,林林发现她爸偷偷地躲进次卧。她好奇地跟上去,趴在门缝偷听。原来,她爸在给一个亲戚打电话,说她妈不行了,让对方赶紧帮忙找火葬场。电话里,他爸的口气略带兴奋。等她爸刚挂了电话,林林一把推开门,冷笑一声,然后大晚上跑出了家门。
多年后,当林林在咖啡馆和我聊起这件事时,口气平静地就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端起了咖啡。“我妈那时虽然病很重,但还不至于马上死……从那一刻起,我才知道,一个人可以和另一个人结婚,可以一起生儿育女,可以共同生活几十年,而最终,他却盼着她死。人性啊,太丑陋。”
那一刻,我似乎知道她为什么不想结婚了。
不过,最让林林对她爸深恶痛绝的,还不是这件事,而是另一件。林林她妈去世后,林林和她爸回农村老家奔丧。一个亲戚不怀好意地当众问林林,你在北京是干啥的。当时,林林刚找到一份月薪1500元的工作,每天都在拼劲全力为生活奔波。可还没等她开口,她爸就接茬说道:“唉,打杂的。”
咖啡馆里,音乐袅袅。林林哽咽着说,她去北京后,他爸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工作情况,而当别人带着恶意抛出这个问题时,他爸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打杂的”。“‘打杂的’,就冲这三个字,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那老家伙。”林林说。
林林她妈去世后,她爸很快就再婚了。从那以后,林林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就连那场大病,也是在她姐家治的。 “我不会再见他了。在我心里,他早死了。”她说。
现在,林林在一家知名公司上班,领着近7位数的年薪,日子过得相当惬意。她用了十几年的时间,真的过上了“动动鼠标就赚钱”的生活。前不久,她还去欧洲玩了一趟。朋友圈里,经常能看到她分享旅游和美食照片。
一次,林林在微信上问我:你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孩子很恶毒吗?
我:不知道。
她:我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总喜欢当着外人贬低自己的孩子。
我:是啊,这样的人不少。
她:我最近才想明白,真正的原因是,这种人是自己原生家庭的受害者。从小到大,他们活得无比自卑,靠讨好外人刷存在感。他们骨子里欺软怕硬,当他们结婚生子后,为了讨好外人,他们就会先从自家孩子身上下手……
那天,我们聊了很晚。最后林林说,她已经想通了,人生就是西西弗斯推巨石。人生本无意义,但我们要给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个意义。否则,余生漫长,靠仇恨度日,实在可悲。“从现在起,我决定放过自己了。”她说。
那天挂了电话,我点开林林的微信头像。她和小时候的样子变化不大。圆脸,大眼睛,妹妹头。
我突然觉得,她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