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娘娘腔的自白
一
从小我便喜欢画画,拿着彩笔在废弃的纸上胡涂乱抹,父母为了培养我的美术兴趣,把我送到了少年美术培训班。
似乎上课的时候我和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但是课间别的男孩在楼道里打闹踢球的时候,我只会一个人安静的待在教室里,或者和走廊上的母亲坐在一起。
窗外的阳光肆虐的倾泻进来,我看到空中的灰尘在肆无忌惮的飞扬,一旁打着毛衣的阿姨歪着头问我怎么不和小朋友们一起玩耍,我只是失落的笑笑不说话。
“这个小孩有点怪!”阿姨摇了摇头,可我已经随着上课铃跑进了教室。
10岁夏天的某天下午,我正和两个同学在巷子里进行着每天放学后日常活动:踢毽子。那种自制的卖相不是很好的毽球,用两块废布包裹着一个大纽扣,缝上废弃的吸管,插上几根掸子上拨下来的鸡毛,耍起来却格外有劲。
几个穿着校服的高年级学生经过,停下来指着我说:“快看他,娘娘腔!”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用“娘”这个词来形容自己,虽然不懂具体的意义,但我还是瞬间就从他们戏谑的表情和夸张的笑声中揣测到了其中传达的恶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到他们走远,脸还烧的发红。
那一刻我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和大家一样的大博文钉子球鞋,全套的校服,看起来理应和别的男生一个样。
两个小伙伴察觉到了我的不适,安慰着我,可我却没有了再继续玩下去的心情,一会便扔下她们独自回家了。
然而第二天我还是架不住同学热情的邀请,继续出现在了巷子里的踢毽大军中。后来我们的部队越来越壮大,发展到了十人左右,当然其中只有我一个男生。
之后又遇到几次笑话我的高年级学生,每次都是一样的话术和嘲笑,我甚至渐渐感觉到了习惯,也没再为此愧疚愤怒。
后来想起,如果伙伴没有站在自己这边,安慰鼓励自己,而是一起和高年级学生奚落我,嘲笑我,攻击我,并且从此不再叫我和她们一起,是不是就可以让我有所收敛,“知耻后勇”,幡然醒悟,不在娘炮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当然不是,我很清楚即便当时所有人都孤立我了,自己也并不会因此改变一分,因为那时的我,本就是如此,或者说本就该如此。
有天踢毽子的人意外的多,几局下来,天已经抹了黑。一看时间快7点半了,我背上扔在地上的书包立马往家里赶。
刚到楼道口,就遇到正急匆匆往下赶的姐姐,她看了我一眼,只说了一句:“你完了!”便拉着我的手往家里走了。
到门口,我已经听到了妈妈嚎哭的声音,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我径自走了进去,看到正坐在椅子上的父亲,正低着头用一只手扶着脸,另一只手正在滴血。
“爸!“我喊了一声。
父亲抬起头,满脸通红,不用猜就知道一定是又喝了不少酒。我看到他的眼睛绷得圆鼓,里面有一团火正在燃烧。他嗖的一下跳了起来,两步走过来,冲着我的脸就是一巴掌。
我的眼前一黑,差点摔在地上,脸火辣辣疼了厉害,烧的程度不亚于第一次被说娘娘腔。
”你还知道回来?!“父亲说着,竟然慢慢有了哭腔:”你看看几点了?你说,到底干嘛去了?我刚才还在想,如果半个小时后你还没回来,我就去报警......”
我谎称去同学家里写了会作业。在里面嚎哭的母亲也走了出来,一起数落责怪我让他们担心了。
我把这件事告诉同学,告诉她们以后我必须六点到家,不能在和她们一起玩耍。
开学前的一天,我正在去学校报名的路上,遇到往回走的同个家属院的同学,他告诉我今天报名取消,改到了明天。我没有怀疑便和他一起往回走了。回到家里,母亲问我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告诉她同学说今天不报名了。她表示怀疑,随即给老师打了个电话询问,老师表示没这回事 ,还问她谁告诉她今天报名取消的。
当时母亲手里正拿着一把很大的橙色塑料梳子,她拉起我的胳膊,用梳子把我的胳膊从上到下抽了个遍,直到我的手臂整个肿了起来。
”你为什么一天到晚畏畏缩缩的,和个女人似的!自己没长嘴不会问吗?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是姑娘吧?而且你是个最差劲的姑娘.....”
现在想想,觉得很匪夷所思,不知道母亲当时的脑回路是怎样,什么叫和女人一样?难道女人是骂人的话?可她自己不就是个女人吗?
后来我想通了,母亲很恨从小就娘的我,是在以这种方式警告我。问题是他们为什么从没想过,是什么,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暴虐的父亲,冷漠的母亲,会因为任何事而发怒,对我和姐姐实施身体和语言上的暴力。因为学习成绩,因为言行的不得体,甚至因为日常打扮,稍不注意就会便会招来一顿毒打,在家里,在车上,甚至在商场里......
那时的我细皮嫩肉的,四肢也小,说话低声细语,唯唯诺诺。性格安静内向,每次被打甚至不敢放声哭出来,只能忍痛默默流泪。于是我越怕越被打,越被打越怕。
我不得不怀疑父母是在打骂我这样一个男生女相的孩子身上,得到了奇异的快感,不然这一切全然无法解释。
印象尤其深刻的一次,是因为我放学回家没主动向他们问好,就被在厨房做饭的父亲拿着擀面杖一顿抽。还有一次是因为接到同学电话让我去给他过生日,被父亲认为结交了不良朋友,在他的意识里屁大点人竟然还要过生日,而被骂了整整一下午。
这样的家教,让我和姐姐自然都没有什么朋友。而我和姐姐的每天的日常,无外乎学习学习学习。偶尔,住在我们隔壁的两个女孩会趁着父母不在的时候来找我们玩,她们会用床单把我裹起来,说是我的裙子,还让我“走T台步”......不知怎的,我很喜欢那种在她们的注视下搔首弄姿的感觉......那是我为数不多会得到真正来自别人赞美的时刻。
后来她们搬走了,我和姐姐失去了仅有的朋友。
慢慢我对同龄男孩的世界越来越陌生,也完全失去了融入的兴趣。
(初中的日记本)
二
父母对我的管教随着年龄的增大日渐更加严苛,甚至安排把我的初中安排在了父亲所在的学校,并亲自做了我的语文老师。
那段时间是不堪回首的,因为所有的任课老师都是父亲的同事,我在任何一堂课上的表现都会被毫无巨细的传达给父亲,曾经有一次我因为在美术课上和同学传纸条发现,被老师直接拎到了父亲的办公室,父亲一把手就抓起一把椅子扔了过来,还好只是从我身上擦了过去。
慢慢的,我发现我好像成了某种祭品,当那些无能的老师拿闹哄哄的课堂,乱作一团的学生没办法的时候,他们总会很有默契的的拿我开刀,把我送去父亲那里。每当我抹着眼泪从父亲办公室走回教室时,课堂秩序一下会变得奇好无比。
可能是我哭的太寻常,以至于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爱哭的男生,课间的时候常会有高年级的学生跑到我的教室外来“观望”我,有的嬉笑,有的慌张。
然而真正让我一战成名,闻名全校的,是在初二发生的一件事,那件事对我的影响之深,从某个层面改写了我的人生。
那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早上,大家还没有从课间的吵闹下安静下来,父亲已经夹着课本走近了教室。
“把昨天布置给你们的读后感拿出来,我检查一下。”说着他便从第一排的同学检查起来。
我一下有点懵了,什么“读后感”?我连忙问同桌,我真的忘记了。他说他也没写。
当时我的课桌在第四排,临时才写一定是来不及的,再说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写不出任何东西了。不过有好几个同学说自己忘带了,父亲并没说什么,我只希望他可以像对他们一样听到我没带,从我这里匆匆经过。
父亲走到了我的课桌前,当他看到我的作业本上展示出的依然是上次的作业时,表情有一丝凝固,不过马上他明白了我的糊弄,让我站了起来,然后继续去检查其他同学的了。
一会他检查罢,走回到了讲台上。教室里安静的让人害怕,大家都屏住呼吸,低着头,虽然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不是让任何人开心的事。我就这么默默的站着,像是要站一个世纪。
一会父亲面对黑板,用粉笔写下两个字,转过来问我:“这两个字怎么念?”
我抬起头,声带因为恐惧发颤:“耻辱。”
“再念一遍,声音大点!”他却显得出奇的冷静,声音里甚至有一点戏谑。
“耻-辱”我不得不又念了一遍。
“拼出来。”父亲继续说。
“ch-i,r-u”边念豆大的眼泪已经从脸上滚了下来。
父亲快步走到我面前,用A4大小的课本劈头盖脸对着我就是一顿扇,边怒吼道:”这堂课你就给我念这两个字,直到你知道什么叫‘耻辱’为止!”
那堂课整整四十分钟,班里五十多人都静静聆听了我一边哭一边上千遍的反复念那两个字,父亲只是站在讲桌上什么都没说,下课铃一响,他便夹着课本走了出去。
后来的一切我有点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天课间在教室外面看望我的人格外多。
想来也是挺惭愧的,父亲那样严厉的教育不但没让我受用,明白何为“耻辱”,甚至让我变本加厉,彻底变成了一个死皮。
自从那以后,我的成绩开始直线下降,从班级前五一下落到了倒数行列,和问题学生每天厮混在一起,干起抄作业考试作弊这种之前不敢想象的事。甚至有一次在父亲监考的时候打小抄,当时的念头就是反正作弊被他抓住和考不出号成绩一样被打,大不了打死我得了。
父亲慢慢发现他的暴力对于一个已经初步有了自我意识并且准备破罐子破摔的十几岁少年没了作用,渐渐对我变得有点不管不顾。当然代价是,这让他“在学校脸上无光”,但看着他无计可施的样子,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舒服。
某次在课间操时,班主任忽然走到我面前,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做完了整套广播体操。快散场时,她让我别走,把父亲叫了过来。
“张老师,你看看你儿子,做个操有气无力地,像个什么样子?整个班级就他最差,我可不希望运动会的时候因为他一个人拉了我们全班的成绩......是不是你没给你儿子吃饱,营养跟不上啊?扭扭捏捏的....”班主任环抱着手臂,语气里居然充满着不满和挖苦,虽然没有再往下说,但是感觉“娘”这个对于我彷佛紧箍咒般的词,马上就要从她微张的嘴里忍不住脱口而出了。
此时正是散场时,全校几百人正三三两两要往教室里走,父亲就在偌大的操场上,对着我一顿拳脚相加。使出的力气让我怀疑他是已经忍了我好久,终于找到一个正当的机会让他把所有的情绪在这一次发泄出来。我被揍得几度跪到地上。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他才收手离开。
当时我并不觉得疼,更让我介意的是身边不断经过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学,投来同情,莫名,幸灾乐祸的几百对眼神。
我边往回走边哭,默默的抽泣到忍不住的放声嚎哭,那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异常刺耳和恐怖,让所有班级的学生纷纷探出头,不过我已经不在乎了。
如果可以的话,当时我真的想从楼上一跃而下,可惜当时的教学楼只有五层,搞不好摔下去死不了还落个残疾,过的更痛苦。
这样的自己,俨然就是个没有丝毫尊严的垃圾,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
话说回来,我又为什么要去死?不,我要活着,用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样子活着,折磨他们到生不如死。
这是我当时唯一的念头。
三
第二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叫我起床,和他一起赶校车到学校,然而我用被子包住头没有动。一会他又来催我,我告诉他我不去,他问我是生病了吗,我没有回答,继续一动不动的躺着。时间已经有点迟了,他没有再和纠缠,匆匆自己走了。
那天晚上在吃饭的时候我告诉父母我不会再去学校了,然而他们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问我接下来怎么打算。我说我想出去打工,他们告诉我没有成年,没有企业会收我,何况外面闲逛的社会人那么多,会教坏我,让我在家待着就好。
第二天父亲出门的时候,从外面将门反锁了起来。
就这样,我便一个人在家看电视看书做饭,闲得无聊我就给同学写信,写完就让父亲带过去。虽然我怀疑那些信是否真的交到了他们手中。
后来我发现父母不再和我说话,即便每天他们下班回到家里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会看我的眼睛,把头扭到一边走开。只是当时的我不知道这也是一种暴力。不同于拳打脚踢,会让你产生身体上的伤痕,所谓的冷暴力简直就是一把冰冷的刀子,会直勾勾的扎到你的心上。
我以为父母只是生我的气,便开始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交给他们。可是他们从来都没有回复什么,从来没有。
但是我没有放弃,用写信的方式,一遍一遍,乞求他们理我,和我说话。
有天母亲来到我的房间,说她原谅我了,因为不管我怎么样,做出如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她都不会怪我,因为我毕竟是她生的。“哪怕你以后在家待一辈子,是个废物,我就养你一辈子。”她说着,哭了起来。
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和她抱在一起放声哭了出来。
虽然早已痛下决心,决定不再像个“娘炮”般的说哭就哭,但那刻我真的没忍住。
可是那晚之后,他们依然没有和我说话,但我却心怀感激,觉得可能在他们心底已经原谅了我。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半年,待在家里更多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无聊,没有事可做,更没有人可以说话。我感觉自己好像退化成了一种动物,没有社交能力,甚至说话都快成问题。唯一开心的时刻,是晚上姐姐会回来,在她做作业的间隙和睡前给我讲讲她再学校和身边发生的事。我甚至会把那些事在第二天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再三回味,把它们写进日记里。
而她也会在同学那里借来一些磁带让我白天听,印象很深刻的是一盘江美琪的叫“美乐地”的专辑,来回听的都会唱了。其中有一首歌“明天爱谁”是这么唱的:
“明天我爱谁?
别让我心碎“
我不知道明天我去爱谁,只知道明天没有人爱我。
记得那是快过年的一天,我已经躺在了床上,父亲忽然来到一边,以半跪的姿势,对我进行了长达半小时的长谈。他说之所以让我每天待在家里,是怕别人看到该去上学的年龄的我却每天在外面乱逛,还向所有人谎称我生了严重的病不得不休学......他说这半年自己过的无比痛苦,遭受了很多异样的眼光,问我是否可以重回学校,他可以帮我找一个其他的学校重新开始。
“这个学不为别的,就算是为我们,能在别人面前抬起头,告诉别人我的儿子是个正常人,而去上,可以吗?”
我看到父亲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闪动,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重新背起了书包,每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做着正常的事。如父亲所说,他帮我安排了一个新的学校,离家更近。
当时距中考只有四个月的时间,我的学业却整整荒废了大半年,想赶上已经是不可能。父母知道我可以回到正常的轨道,去到学校已经实属不易,不敢再对我做更多的要求。
可是我不这么觉得,因为我实在太讨厌学校,想想如果考不好,就意味着复读,而在全世界的任何学校多待一秒对我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所以我决定奋力一搏。
人的潜能常常超过自己的想象,在我发了疯的奋起直追四个月后,竟然考上了目标的高中。
当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的喜悦,当然也没有痛苦。一个十几岁孩子应该有的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随着那半年被锁在了心底的某个角落。
父母因为我的努力争气对我的态度逐渐好了起来,但我很清楚和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道永远跨不过去的隔阂。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本该是最亲最义无反顾支持我的人,却选择在我最迷茫无助的时候为了自己可笑的面子,抛弃了我。
我们也是第一次做父母。时隔多年,他们这样解释道。我只得一笑了之。
高中生活的开始,让一切看起来都是新的,我也做好了准备,和以前的自己告别。
然而像是被诅咒了一般,开学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整个高中,再次笼罩在了自卑和不安的乌云之中。
四
也许是天赋使然,可能是自幼就看了不少书,我的写作能力一直让自己引以为傲,每次语文课布置的作文我都会认真对待。开学后的第一次作文,老师没有命题,让我们自行发挥。
我洋洋洒洒将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一些感悟写了下来,不知不觉在作文本上写了十几页。交了上去。
在讲评作文的那堂课,语文老师首先提名表扬了几个写的比较优秀的同学,出乎意料的是名单里没有我,当然心里是有一丝失落。然而稍后她便抽出整堂课的时间,让我把自己的作文读给全班听,大加赞赏之余还要求每个人写下听后感,让当时的我倍感受宠若惊。
课间大家都围了过来,想好好认识一下我这个才子,我压抑着心底的喜悦,假装很平静,但感觉像是一下走向了人生巅峰。
两天后的某个课间,忽然教室外的走廊里挤满了好多不认识的同学,他们扒在门边,对着教室里的我指指点点,还露出猥琐的笑容。
彷佛一下回到了初中,那种熟悉的感觉瞬间袭来。虽然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切让我感觉到极不舒服。
后来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因为语文老师太欣赏我的那篇我作文,推荐给了别班的语文老师,让她当作范文讲给学生听。那名老师确实这么做了,但她念完之后做出的评价是:”很好,很细腻。“然后要大家去猜这篇文章是男生写出的还是女生写出的。有人说女,有人说男,她得意的揭晓了谜底,说自己也不相信这样的文章是男生写出来的。
我无法理解,她当时到底是处于什么样的动机做出如此可笑的举动?表现自己的幽默以拉近和学生的距离?还是单纯的哗众取宠?
我决定去找她理论一下,当我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她会这么做-一米五几的个头,差不多150多斤的体重,比啤酒瓶底还厚的大眼镜,油腻的头发似乎有两个多月没洗,甚至一张口还有口臭......应该是从小到大都被受尽歧视,缺爱缺关注,只能以这种方式娱乐大众......
忽然我意识到,难道我自己,不也是这种人吗?可是幸运的是可悲如我,是绝不会变态到将自己受到的不公施加到自己的同类身上......
当时正是上课时间,她正在办公室里改作业,我直接走到她面前问她:你什么意思?显然她并不知道我是谁,但是马上我便将我的作文本狠狠的甩在了她面前她便意识到了。她一定想不到自己在班里抖的可爱机灵会传回我的耳朵里,更想不到我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严厉的告诉她,她没有权利和资格对我做出任何评价,她的行为让我感到不适,而她必须在同学面前对我做出口头上的道歉。当时我的情绪激动,甚至一度差点哭出来,说罢便扭过头走了出去,因为我怕下一秒我便压抑不住自己的眼泪,彻底爆发。
后来她在她的课上对我做出了道歉,但是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和态度。反正自此之后他们班所有人每逢看到我,眼里都满含不屑和敌意。
再后来,我便听到了越来越多对于我是“怪人”,”不男不女“的风评。不同于在巷子口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高中生对于异类的态度的排挤和隔离是,他们并不会面对面的攻击,更擅长不动声色的将于你有关的一切划清界限。
彷佛被烧红的铁烙过一样,那个印在我头上大大的“娘”字俨然已经是我无法逃开的宿命,无论我想如何都是徒劳。天真的以为改变自己的言行性格,可以重新开始,然而现实用最快的速度恶狠狠的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听到他冰冷的讥笑:放弃吧!无论你想如何改变,到头来还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娘炮。
于是再一次的,我背上了娘娘腔的恶名,这一背,又是整整三年。而这次我甚至失去了那些还愿意陪我踢毽子的小姐妹,完完全全成了对抗全世界的一人。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连化学课都找不到人和我一起搭档做实验。
我开始不交作业,逃课,整天整天跑到学校外上网吧瞎逛,尽量少出现在学校里。这些都是父母全然不知的,我早已经下定决心,和他们的沟通随着那些交给他们却从来不回的信,永远的终止了。
他们所唯一了解到的只是我的成绩越来越差。可是他们不敢再逼我,怕我再一次的不去上学,他们一直以来最在乎的并不是自己的孩子到底是否开心,而是能不能让自己看上去是个体面的正常人。
初二我开始意识到似乎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有没有人关心自己不重要,但是起码要对自己负责,而这样的自己是没有任何前途可言的。
我重新的拿起了颜料和画笔,告诉父母要走美术特长生的路,他们没有反对。
(初中同学录中的一页)
五
收拾东西便去了市里闻名的美术培训学校,甚至和一些外地的孩子住进了附近的小饭桌宿舍,开始了封闭式的生活。早出晚归,
一边画画,一边学习文化课,准备着几个月后的高考。
在高考前的几个月,我们要先参加专业课的考试,如果专业课成绩达标,到时候高考文化课成绩也达标,就会收到报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临考前一个月,那天正是圣诞节,老天爷很应景的下了那年冬天最大的一场雪,让节日的气氛显得格外浓烈。结束了下午绘画课的画友建议大家一起去吃个火锅,想去的都可以一起去,我也参加了。
十几个人围坐在一大张桌子前,边聊边吃。我和往常一样安静低调,只是听着大家说,默默的吃,但心中确是无比开心的,那种不被关注。被环境和大众接纳的感激。
”你好文静哦。“忽然一边的女生戳了戳了我:”都不怎么说话的嘛!“
正在我一边分析她的语气成分并迅速在脑海中组织回她的语言时,旁边一个爽朗低沉的声音响起:”你不觉得这样才有艺术气质吗?我觉得挺好的。“
我和女生一起转头看过去,是一边一个戴着眼镜,已经吃得满嘴流油的男生,他一边把才往嘴里说着,一边大大咧咧的说着,给了我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
那似乎是我人生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他人的,确确实实的善意。
而我甚至我不认识他。
也许不是他,关于我“文静”的话题会不得不继续下去,从而引发更多人的参与,不久我就会再次卷入关于“娘”的命题里,那个如梦魔般让我听到都会感到寒冷的字眼。像是一堵温暖的墙,坚定的拔地而起,护住了那个发抖的自己。
我拿起纸巾,跑到了厕所里。在关上隔间门的那一刻,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不敢说自己在那种环境中有了归属感,只能说自己有了那么一丝难得的安全感,纵使我说话依然轻声细语,性格依旧沉默内向,不会像其他男孩那样驰骋在球场,伸出手就能在大呼小叫在酒场,起码不会再恐惧于忽然在背后响起某个声音:”你这个自卑怪,小娘炮!”
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美术班里如我一般细腻温柔于一般男生的男孩大有人在,他们和我一样安静耐心,肯沉下心来拿着画笔,一勾一笔的展开,小心翼翼的描绘,匠心独具的上色,完成一幅幅动人而灵动的画面。我不再感到孤独和害怕,因为那些曾经异于常人的缺点,竟然变成了特长,帮助我们用心安理得的方式快速成长。
另外长期的逆境和区别对待,让我有了超乎常人的冷静和毅力,躲开嘈杂的声音,似乎更能忍受寂寞和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接下来的几个月,我拼命学习,一鼓作气拿下了专业课和文化课,以不错的成绩考上了重点一本院校。
“快去看,你上了学校的高考成绩名誉榜,全校只有八个人!”高考后不久同学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只是笑笑,觉得那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经历了这一切没有迷失自己,顺利的达成了自己的愿望和目的。
父母抑制不住喜悦,大摆谢师宴,邀请所有同事和朋友,当然也包括了所有曾经不看好我的代课老师,从初中的到高中的。揪着我耳朵去父亲办公室的美术老师,让我在操场被毒打的英语老师,称赞我作文的语文老师全都悉数到场,看着那一张张熟悉也陌生的脸,无数画面在我眼前闪过。屈辱的,恐惧的,歇斯底里的,不愿再想起的......让我心里百味杂陈。
主持人要我说出几个我最想感谢的人,我只是报以礼貌的微笑,没有说话。
六
大学生活是一个真正全新的开始,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同学。我喜欢一切的陌生,因为这代表着不问过去和无限的可能。我过得忙碌而充实,用最快的速度适应,并且享受其中。
很快我加入了学生会,虽然不知道加入了有什么用,但当时开学迎接我的学姐一见到我就断定我多才多艺,让我学生会招人的时候去试试。我想摆脱以前的自己,以更主动开朗的全新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便参加了甄选,没想到竟然真的成了为数不多入选的几个人之一。
学生会的活动很多,开学不久后的校园歌手大赛就是其中之一,我报了名,甚至和几个同学组了一个乐队,在初赛晋级了。
当时的吉他手是我隔壁宿舍的一哥们,排练的那段日子我们天天待在一起,后来他交了女朋友,据说是他幸幸苦苦追了半学期才到手的女神。
第一次看到他女朋友,我就在她看我的眼神里发现了不一样的东西,不久后传出他两分手的消息后,我便从别人那里要到了她的电话,约她出来,接触了几次后,我向她表了白,顺利的在一起了。
一时间系里各种声音四起,说我没有道德,挖兄弟墙角,甚至传言他两的分手系我一手导致的......对于这些声音我只是笑笑不予置评。
彷佛我的成长经历,让我有了某种坏孩子的专属心理,越是大家无法接受的,我越是乐于尝试,看到大家否定我的样子,让我有一种胜利的喜悦。
我也问过女孩,为什么答应和我在一起,她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那一刻我是激动而诧异的,从没想过这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告诉我,我不再是那个遭人唾弃的娘娘腔,而是一个值得爱的男人。
这个词曾经很陌生,到我从来都是,但从未想过会与之产生联系。
那一刻我紧紧的抱住了她。
那个一起组乐队的兄弟,甚至连同他宿舍的其他人,不再和我有任何交集,看到我如同只是一团空气。但是我一点都不在乎,因为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活在别人眼中和口里的弱鸡。
大学四年稍纵即逝,很快我们便收拾行李各奔东西,由于各种原因,我和那个女孩很遗憾的没能再一起走下去,但直到今天我都很珍惜曾经关于和她的一切。
毕业后我去了上海,在那个更多元包容的城市,我找到了喜欢的工作,认识了很多不同的朋友,开启了人生新的阶段。
以前家乡所有的朋友都少有再联系,我当然不恨他们,毕竟他们也只是孩子,顺应着周围的环境,只是每当不小心听到那一个个名字,发生过但绝不愿再想起的事马上会再次翻涌在脑里,好像在不断叫嚣:那才是你,真正的你!
如果过去的经历教会了我一件事,那便是时刻要警惕自己,无论内外,都鞭策自己去做到更好。所以我不断学习新的知识,认识新的朋友,旅游,充电,健身,无关别人,只是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所以当同龄人已经发福走钟,我依然保持着良好的体形,这和我坚持数年的健身不无关系。假期的某天,我在正在健身房里挥汗如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是一张陌生的脸,他试探着问我是否是曾经高中某级的学生,我点了点头,依然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兴奋地告诉我是同级的校友,直呼我变化大到他都不敢认了。
随便聊了几句,我告诉他要走了,末了我忽然问他:”你刚说我变了,我想知道你指的是哪里?”
他愣了一下,说哪里都变了,唯一没有变的,是那种天然的,特立独行的气质。
我笑了起来:”你人真好,不过老实说,那时应该常听到别人说我娘吧?”
“嗯!”他一定没想到我会忽然扯到这个,笑得很尴尬,马上说:“现在完全不了!”稍微停顿了一下,他彷佛像是想安慰我一般说:“其实,娘也没什么不好。”
我完全同意他说的。
(文中所有人名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