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过年

来源: YMCK1025 2019-08-18 08:12:0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7092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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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读着都揪心,人间太多悲剧了七彩奶油2019-08-17 21:24:51

 

2019回家过年

pourquoi 2月前 ⋅ 147 阅读
 

题记:写下这些,几番犹豫,总觉得除了对于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最终决定写下来,原因很简单,就是想要完整地记录一次家里的春节——关于团圆,关于变迁,关于亲情。当然,所谓“完整”也只是相对的,有些细节不便公开,有些伤痛也不适合在这里提起。只是如果不记录,这一年和任何一年,不会有分别;有一些细节和温情,未来也可能不再被记起。人许多时候是由记忆和希望两根柱子支撑起来的,文字所做的,就是让记忆的柱子撑得更久一些。

 

1

我家所在的镇子在湘潭县的西北部,有个挺好听的名字,叫云湖桥镇。据说是因一座飞架在云湖河上的桥而得名。该桥于明成化8年(1472年)始建,桥长七十米。又据史志记载:“古云沿湖受鸟石48象,灌田4000余亩,四山环绕。潴水不浅,间云气滨蒙,故云云湖”,镇因此而得名。在古代,云湖桥镇位于从湘潭到湘乡的驿道上,十里一铺,五里一亭,设有驿站,故境内的一些地名至今带有“铺”字,如七里铺,石井铺等。

桥下的云湖河同时也是水路,绵延十几公里。以前有号称“云湖驳子”的小船通行,当地人曾有民谚:“云湖驳子两头尖,有水上得天”。河水源自韶山,经银田、楠竹山等村镇最终汇入涟水。驿道和水路交错处,一些码头繁衍成老街和集市。上世纪五十年代云湖桥开始修建公路、铁路,陆路渐繁,加上河道淤积,水路便逐渐衰落。

我家便处在从云湖桥通往韶山的公路边上。大学暑假从省道坐大巴回家,隔一段路便看到车窗外一亩一亩的荷花。现在的云湖桥镇,下辖21个行政村和1个社区,总人口62817人,共20769户,其中绝大多数是农民。2018年,全镇农民的人均纯收入为19152元。约三分之一的农村劳动力,离开土地赴外就业,其中省外和省内就业约各占一半(据《云湖桥镇2018年年鉴》)。

回家前,我从我妈口中得到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我从小长大的村子——栗山村,名字从镇里“消失”了,变成了现在的“向红村”。

那我快递回家的话地址是写栗山村还是向红村呢?我问。

当然是向红村了,栗山村已经没有了。我妈答。

为什么呢?

几个村合并成一个,自然有些就除名了。已经好几年了,没跟你说而已。再说,合并的也不止我们这一个。

我妈说得轻描淡写,我还是感到惊讶。最原始的出生地几年前就发生了改变,而我竟毫无知觉。索性打开电脑,想查个明白。找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栗山村早在2016年便已与相邻的建东村合并,成为了“向红村”。而这一变化,确实像我妈说的,并不是偶然的——2016年,整个云湖桥镇缩减了17个行政村,由38个变成了21个。

不光是云湖桥镇的行政村在减少,实际上这一轮行政村的调整合并与湖南省2015年开展的乡镇区划调整改革工作密切相关。根据《中共湖南省委 湖南省人民政府关于开展乡镇区划调整改革工作的意见》(湘发〔2015〕15号,以下简称《意见》),2016年,全省的目标任务是合并乡镇500个以上,减幅约25%;合并建制村16000个以上,减幅约39%。《意见》还对任务指标进行了分解,其中湘潭市合并撤销乡镇的任务指标为8个;建制村合并后,村委会由原有的1513个调整为1013个,减少量为500个,调整比例33.05%。这个比例在全省尚处于中游。调整幅度最高的岳阳市,减少量为1686个,比例高达54.44%。根据《意见》,调整后的全省平均每个建制村人口预期规模为2500人,其中,平原湖区建制村人口2500—3500人;丘陵区建制村人口2000—3000人;半山半丘区建制村人口1500—2500人;山区建制村人口1000—2000人。合并建制村工作需在2016年底前完成。

向红村是在2016年建制的,原有的栗山村和建东村都属丘陵地区,合并后人口规模约在2400人左右,在云湖桥镇属于中等水平(据《云湖桥镇2016年年鉴》)。但早在2014年,湘潭市便已开展行政村调整合并,全市行政村数量减少了299个。据相关媒体报道,“这是湘潭自改革开放以来首次开展的行政村调整合并工作。” (《长沙晚报》)

那么,为什么要进行如此大幅度的调整呢?结合官方文件和相关报道,许多乡镇、行政村因规模小、资源分散、经济实力弱、基础设施差等原因,难以吸引企业进行规模投资,行政村的运转经费偏高,公共服务设施难以改善,选出来的村干部年龄偏大,文化程度不高,不利于农村工作的开展。撤销合并后,可以节省行政成本,完善基础设施,加大相关产业投资力度,选出更合适的人才来加强农村社会治理。

为此,《意见》出台了一系列的配套政策和措施,内容涉及乡镇、村的交通网络、电力、医疗、卫生、教育等方面。为鼓励全省建制村合并,还设置了奖补标准,即每合并1个建制村,奖补4万元, “主要用于改善和提升乡镇、村公共服务能力,同时可以用于化解乡镇、村历史债务”。(《湖南省乡镇区划调整改革配套政策与措施》)

在和我妈聊到为什么要并村的时候,我问,是不是因为现在村里人口少了?

没感觉少多少啊。我妈答。

比如到城里买房的,老人去世,小孩少了……

可能少一些吧,也不太明显——再说,人到城里去,户口还在这儿,又没迁走,还是算人头的。毕竟有田有土的,万一征收了呢。

那……并村后有什么变化吗?

没啥变化,该怎么过怎么过。

原来的两个村也没闹矛盾?比如推选村长之类?

没有,没听说过。

我又想了想,问,并村之前,总征求过你们的意见吧?开个村民大会、投个票之类的。

这个,不就是一声招呼,并了啊,哦,我们就知道并了。

但实际上,根据《意见》的规定,合村工作是有相关的规定和流程的,先由乡、镇人民政府提出具体合村方案,需经过村民会议讨论同意,报县市区人民政府批准。建制村的命名也是要广泛听取干部群众意见后,再连同并村方案报县市区人民政府审批。

我妈说:你管那么多呢,上头的事情,咱也管不着,我们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回道,这是你的权利,难道你不要吗?

就我要有什么用?你看看别人要吗?要就一定给吗?给了我们说话管用吗?我妈一连几个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从熟悉的栗山村到新建的向红村,虽然风土人物均无改变,但名称的变化,寄送地址的变化,还是让我惆怅了半天。

 

2

黄昏至家,爸已在站口等待。家在马路的另一侧。穿过马路,穿过水塘,第一栋楼房便是。去年十一回来,水塘边小路两侧,草木异常繁茂,犹如两堵绿墙。芦苇、樟树、苦枥、竹子,还有比人高的灌木、杂草等,蓬勃错杂,兀自生长。妈说,年年隔一阵就得砍掉些,否则路都看不见了。冬天则显得衰败很多。

路已不是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水塘的那一头是柏油马路,这一头,则是三户人家,呈品字形。“品”的上头那一户,另有出口,并不从这条小路过。而下头的两户,我家,还有隔壁邻居家,天天从小路出入,直通马路那边的小卖部、麻将馆,再由马路乘车去附近的市镇。去年两家合力,将泥土路覆上层水泥,雨雪天气走过也就鞋干袜净。

为什么不索性拓宽了,让汽车也能直接进来?去年回来时我问妈——现在的路不过一米多宽,车只能停在对面马路边。

后面山上修了驾校,你也看到了,他们愿意出钱修路,方便车子出进。但鱼塘那边不同意,拓宽路面要占鱼塘的面积。妈答。

这能占多少——半米?这么大的鱼塘。路面这么窄,不怕哪天路基垮了,鱼跑了?

讲不通,要四万的补偿费,驾校哪肯干,明明是帮忙免费修路嘛,不要你出钱,还倒贴?妈摇头。

所以你们就自己铺水泥?

去年公路维修,我们去工程队问,能不能帮忙把这五六十米路也修好了,回说不行,但可以提供免费水泥。我们和隔壁一共四个人,去搬水泥,又是拌,又是抹,忙了一整天,腰酸背痛。

我笑,其实呢,两家人凑钱叫人弄,也花不了多少。

说得是……只是你晓得,这里只要涉及到两户人家就不好弄,你近了他远了,你多了他少了,路没修好,尽扯皮了。还不是钱的问题。

我笑道,光出力不出钱,才弄好了——怎么不算算各自出了多少力气呢?数一数,都流了几滴汗。

谁算那个,妈也笑:越讲越离谱了。

沿着水塘,立了一架枯了的丝瓜棚。以前那旁边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柳树,树干低低斜向水面。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树上去,坐在枝桠间,垂下两条腿来。如今树不见了,树桩裸露出断口。

当时我妈见我脚踏树桩打转,道,那是驾校说要修路时砍的——这边三家都同意了,鱼塘队上说不肯,就放下了,白白砍了这树。冬天里原可挡挡北风,现在好了,呼呼对着直吹。

驾校是四五年前建起来的,就在三户左边的小山上。山地推平,接着又建了个敬老院。水塘边的三户都很开心。动工了,挖土了,建楼了,车道修起来了,还养了几只狼狗——山坡上的一举一动,人们密切关注,口口相传。大家都认为驾校的出口必然是水塘边的这条小路,因为最直,也最近。小路太小,驾校的人自然会修成宽敞的大路;路宽了,来往的人就多了,学车的,养老的,经过的,参观的……接下来,还会有工厂,有集市,有繁华热闹的一切。

驾校老板,也颇爽快,修路可以,只有一个要求,沿途各户须在征求意见书上签字同意。三户碰头开会,均无意见,签好字,又做通鱼塘承包人的工作,以为事情已定,便张罗除草,砍树,将路边的菜园填了填,只等设施材料到位。

承包水塘的,人称“林桶子”,五十来岁,人黑瘦,眯眯眼,常背着手围着鱼塘转,有时是打鱼草,喂鱼食,有时是巡视检查,看是否有人偷鱼。 鱼塘周围,有人喜用竹叉细网,支起车轮大,放上油渣饭粒,垫块石头,一早沉到水底去。隔一两小时起网,便有指头大小的细鱼,一条条在网里挣扎跳跃。若网起得勤,一天下来,便能收获二三斤小鱼,回家择净,用火焙了,便是一道小菜,火焙鱼。煮饭时蒸一小把鱼干,放上油盐剁椒,格外鲜香。

细网最多的时候,约有七八张。隐在瓜架下,草丛中,大树底。林桶子背着手一路查看,边收网边大声咒骂:前世没整过鱼吗,尽是些臭不要脸的……“整”是 “吃”的意思,在当地是极粗鲁的用词。多数时候,他会踩断竹叉,撕烂渔网,脚在地上来回搓揉,竹叉于是碎成渣子,渔网片片在地。

等着收鱼的人隔远听到他咒,私下痛骂他死抠鬼。

林桶子同意修路,不少人感到意外。什么时候这样大方过?

不到三天,传来消息,路不能修。隔壁萝卜塘大队的人不同意。鱼塘是萝卜塘大队集体所有,修路要占鱼塘面积,占了鱼塘面积就侵害了队上所有村民的利益,侵害了利益就要补偿,补偿就得拿钱,村民一合计,4万块钱,几十户平分。队上大会一致通过,合情合理,有根有据。林桶子是个什么东西,承包户而已,有什么资格同意?

三户的人立刻明白了,林桶子早知内情,不过做了个顺水人情。他们向萝卜塘队来的人质问:“你们不从这条路过吗,哪个洗洗刷刷不在这塘边上?哪个每天不走一两来回到对面马路搓麻将?烂路狭路泥巴路,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靠得最近的是你们呀,用得最多的是你们呀,我们住在后头呢,不走这边还有别的路,就你们……” 萝卜塘队的人嗤笑。又道:“跟我嚷没用,大家举手通过的,不要为难我一个。”

三户又去找驾校。老板摊手:“修路已经免费了,还要另出钱,做人是不是太贪得无厌。我们也可另外找出口,远就远点。”

过段时间,驾校将这侧的开口封死。大石块、枯竹枝、空塑料瓶、生活垃圾,都堆起来,单方面宣示了“绝交”。朝另一个方向再修一条长三百米、宽两米的水泥路,直通省道。三户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一切经营谋划,都成泡影。那口渔塘,好多年前便在那里,他们几乎忘了,它的所有、承包以及修补调整的权利,属于另一个生产大队,不在自己手里。

村村通路,户户到家,到这似乎就差五六十米。夏季大雨滂沱,烂路成泥,人人踮脚走,一面恼怒 “哎呀,哎呀”,一面看泥浆糊满裤腿。隔壁邻居家几年前买了车子,绕三四圈才到自家院子,时常懒得绕了,将车停在水塘对面的马路上。

有人考证,萝卜塘大队的得名,来自这口水塘——萝卜塘。鱼塘的名字,据说有个故事:
        很久以前,这里住了个吝啬的老太婆。老太婆死后去见阎王。阎王打开功过簿一看,此人在世时很吝啬,从不施钱舍米,只在一次水灾中,施舍了别人一个萝卜,救了条性命。

阎王叫人拿来萝卜,对老太婆说:“你一生只做了这么一件好事。现在还你萝卜,让它带你升天吧。”

老太婆于是骑着萝卜,冉冉升空。飞到半空,碰上个瞎子。瞎子的手触到她的腰带,一把攥住,和老太婆一起飞。飞着,飞着,又遇到一个瘸子。瘸子单脚一跳,双手抱住瞎子的脚,同他们一起飞向天堂。

萝卜带着三个人,很快到了南天门口。那里鼓乐喧天,仙女手挽花篮,仙童托着仙果,迎候在那里。

老太婆一见天宫如此美好,心里飘飘然。正要进去时,她向后一望,瞎子和瘸子跟着,便想:“这两人哪配上天堂?切莫让人笑话。”顿时,吝啬老病复发,将身上腰带一提,想把瞎子和瘸子甩下去。 瞎子和瘸子苦苦哀求老太婆带自己上天堂,承诺以后一定知恩酬报。

 老太婆无动于衷,大声呵斥道:“不识相的东西,滚开!萝卜是我施舍的,它只带我去!”

她使劲抖动飘带,不料用力过猛,将萝卜一同甩掉了。“扑通”一声,三个人一起从天上跌下来。萝卜跌落的地方,下陷成一口两亩的水塘。后人便把这口塘叫做“萝卜塘”。

雨天经过,不堪路扰的外人质问道:短短一截路,怎么就搞不好呢?

你没听过么,萝卜塘这地方人呀,咬唣得很。三户的人笑道。有人反复想几遍,又觉得路不修也好:省得车子来来去去的,老人小孩不安全,灰尘又多。

萝卜塘大队的人似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他们雨天拎着脚从小路上走过,晴天再拎着桶到鱼塘码头上来搓洗衣服。

 

3

 

下车时,我才发现同下的还有几人。是住在我家坡后的一户人家,儿子在北京念书,父亲和姐姐出来接他。我离家读书时,他还只是个拖鼻涕的小孩,现在长大了,模样改变,走在路上恐不认识。说起来,就我家附近这十来户人家,靠读书走出农村的,勉强像样的,刚好分布在北上广深四个一线城市。回来时都有点荣归故里的意思。不过,以我的体会,恐怕也不过是各有各的挣扎罢了。

爸将我们的行李先用摩托车载回家。 我和丈夫阿同两人走路。短短一百米的距离,外婆走到塘边小道来接。她隔老远便觑了好久,像是视力不好,将走在前面的那家人当作是我和阿同。我连忙迎上去,叫“外婆”,她才回过神来,将两手伸出,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是凉的,手背上褪了皮。

冷不冷啊,我问,又拍拍她身上的衣服。

不冷,不冷。她一叠声地说。又问我们累不累。

不累。

阿同悄声问我,刚那家人居然也走这条小路,怎么没见我们打招呼,是不是不认识。我说认识啊,下车时我冲他们笑了一笑。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们不是邻居吗?

没说不是啊,打招呼一定得搭个讪做个揖么?我说。

他摇摇头。南方人,尤其是当地人的这种淡淡相交,在他看来有点难以想象。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我已记不清楚。按道理,我和从北京回来的那个小伙子,应该称呼彼此的父亲为“叔叔”或者“伯伯”,但下车时,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关系本不亲近,加上离家多年,人似乎愈加生疏矜持,也不知如何开口。在豪爽热络的东北人看来,这应该过于冷淡了吧。

路边塘里的水已经抽干,露出底部红色的淤泥。中央还汪着一滩水,几只鸟在上面盘旋。我问爸,今年塘里的鱼多不多?

多。鱼也好吃。爸答。

没人偷么?我问。农村里鱼塘被偷是常事。

团团四转都是人家,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谁敢偷。

哦。

林桶子曾因我家鸭子在水里啄鱼上门吵过两回。这口塘他承包十多年了,几间砖房也沿马路直接搭在鱼塘上面。阿同曾把我家楼房的照片拍给他母亲看,婆婆问我,门口就有塘,打鱼时也会一家分几条么?

我说,从来没有过。

怎么这样呢,她惊讶道,要在我们这儿,打上鱼来,都给邻居送两条。

我笑,一时解释不清为什么不送——大概有的人家慷慨就送,有的人家就不送吧。但人们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到家,发现铁门和围栏均已装好。狗拴在门边上。地坪一侧散落各种花盆。两缸荷叶(也不开花),都已枯萎;一株海棠,冒出小芽。红色的脚盆里是睡莲。

妈在厨房做饭。饭锅上冒出腾腾热气。看到我们,满脸的笑,问冷不冷,饿不饿,又让我们累的话赶紧休息。过一会儿,端出一碗肉丸来,说是自己做的,让我和阿同先吃吃垫垫肚子。爸在一边打趣说,哪是什么肉丸啊,就是面粉坨子,你妈的创意。那天刚在锅里炸好,童童(妹妹的儿子)就吃了四个。

听到这里,我问,童童呢?

床上睡觉呢,睡得像个小猪仔。爸答。

走进房里去,果然,还打着轻轻的鼾呢。这么小的人居然会打鼾,鼻翼还轻轻翕动。半年前妈带他来上海,还不到两岁,话都不会说,因为淘气被阿同狠狠揍了一顿。事后我说给妹妹听,她回说反正隔得远,没看见,也就不知道心疼了。

家里的厨房和卫生间已经改造过。原来的灶台缩短,只留两口灶眼,腾出来的空间,刚好够一家人坐在厨房里吃饭。料理台用了乳白大理石,橱柜也是乳白的,看上去清爽,却不耐脏,妈说要勤擦。台子上一大一小两个池子,一个洗菜,一个洗碗。老式摇水泵已经除掉,楼顶装上水塔,定期从井里抽水,基本就可以保障一家人用上自来水,不必天天手摇了。液化气灶摆在原来放摇水泵的地方,再装两个抽油烟风扇,无论烧火还是用气,都不会浓烟呛人了。

当时我曾觉得除掉摇水泵可惜,说安在外面也好,万一哪天需要呢。妈笑道,你出去看看,现在谁家还用这东西,都装水塔了。一两年不回来,我的想法还停留在从前。农村居住环境的变化,若非自己家里改造,有时难以察觉。有了自来水,洗衣机也可以运转起来。原来所谓的全自动,因为少了进水口,只好当甩干机,到黄梅天才用用,平日总闲在那里。

卫生间的改造,则将厕所和洗澡间分开,又加了一个洗衣池子——这样就有了三个出水口,化粪池和洗澡水、洗衣水不再混在一起。父母曾纳闷,菜地明明浇粪很勤,为什么菜长得不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原来的出水口只有一个,肥皂水影响了菜的生长。

我和阿同仍住楼上。搬东西上楼时,我看到厨房上方的平顶挂了很多香肠。爸妈从不爱吃香肠,嫌里面有甜味,但阿同爱吃,又方便切炒,这几年便年年做一些。楼上的房间原来都很空,只有一些父母结婚时的老式大红漆家具,立柜,电视柜、书桌等等。现在则通通搬到外屋,里屋是新做的衣柜、床、床头柜和书柜。我和阿同结婚时的红囍字仍未摘掉,贴在雪白的墙上。东西安置好,我四周看了看,问阿同,怎样?

感觉似乎比上海还要好一点。他答。

我笑,是因为地方大吧。

的确。上海的楼房一幢连一幢,所住的房子又狭长,呆久了似乎也习惯,但一到乡下,地方一下空阔起来,再回想原来的住处,便难免觉得逼仄。楼房大了,站在屋子里大声说话,有时能听到隐隐的回音——又似乎过于大了些。

站在二楼往楼下看,妈在地坪前种的桂花树、银杏树和油茶树都长高了好些。两棵桂花树,一棵粗壮,一棵瘦弱——据说瘦的这株打枝时伤到了,后来便长得慢。旁边还有好些花,围着一圈竹篱笆,也是妈自己砍了竹子围起来的。可惜的是,年初我寄回来的树苗,成活的不多,只有一株腊梅长势不错,种在了菜园门口。

晚上妹妹和妹夫回来。妹妹一进门就跟放鞭炮一样,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和说话声。一会说冷了,一会说饿了,一会儿又说起今天店里的生意,叽叽呱呱,热闹非凡。妹夫比原来略胖,话不多,和阿同相互寒暄着。小沁毛(妹妹的女儿)仍在湘乡奶奶家,和幼儿园小伙伴玩得开心,她说自己“在楠竹山过得一点也不幸福”,不愿过来。

片刻间,饭菜已备。一家人围桌而坐 。桌子中间是鱼汤火锅,盖子一掀,热气腾腾。爸说煮的是雄鱼,一大早去姨父家鱼塘里打的。

今年他家鱼多么?我问。

多什么呀,都偷光了。就零星几条。家里经常没人,怎么看得住。我还问你姨父,年前放鱼苗没有,他说放了,还放不少呢——也不知是真是假。爸答。

饭吃到一半,我再去夹鱼,只剩一副鱼骨架。我说肉呢,这么快就吃完了?

爸用勺子一捞,说都到底下了,火锅一煮,鱼肉散到汤底了,赶紧吃。他唠叨,这么大一条鱼,还不够你吃的?

剩下的鱼汤烫青菜苔。在汤的鲜辣中,又加入了菜的脆嫩清甜,连放两篮都一抢而光。我跟阿同说,多吃青菜,上海可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青菜。他边吃边点头。

爸笑道,哪有这样劝的,要劝也劝吃肉,谁劝吃菜。

你不知道,菜比肉好吃。我说。

吃惯大棚菜的人,偶尔吃上一顿自然生长的青菜,便可明白,菜里那种阳光和雨露的味道,是任何一种化肥也催生不出来的。而平日在城市,肉鱼易得,要吃上一顿所谓的有机蔬菜,却不那么容易。这使我每次回家,几乎都产生出一种对青菜的“狂热”。

陶渊明辞官归家时,“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乃瞻衡宇,载欣载奔”,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的狂喜心情,恐怕只有真正热爱田园和自然的人才能体会。所以啊,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4

去年,家里发生的大事,是妹妹在镇上买了个门面,用作美容美发店。买之前她几番犹豫,一直定不下来,一会说要租,一会又想出去打工。打工是家里极力反对的——抛下两个小孩,想让他们当留守儿童么?再说,打工一年了一年 ,何时是个头?她想买门面,在湘乡市看过,又在我家附近的镇上看过,总嫌贵。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动辄几十万的门面费,不止要将全部家底掏空,还得背上欠账。

最后下决定的是我妈:买吧,现在踮踮脚,还够得着。再说靠手艺吃饭,赚得一分是一分,也是个靠望。

我也支持——小沁毛要上小学了,难道让她在农村上么,质量太差了。镇上好歹属于市里,相对会好一点。

妹夫一家开始有点犹豫,后来实地看一圈,也同意了。小两口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再问两边的父母和姐姐、姐夫各借了钱,花费五十几万元,费时两三个月,终于买下并装修完毕,年中开了张。头几个月生意清淡,有时一天的收入只有十几块。妹妹急于挣钱还账,反被人骗了五千块钱,气得嚎啕大哭。好在她手艺不错,又热心,肯钻研,回头客较多,到年底生意渐有起色,不像最初那么艰难了。

我和阿同回家后的第二天,便到她的店里去。近些年,镇上国营工厂的职工学校,扩建为一所专科大学,教学楼、图书馆、学生宿舍等拔地而起。原先不起眼的小路而今成为柏油大路,起名“学院路”,两侧民房均已拆毁重建,发展成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在路上,爸说,店铺的地址稍微有点偏。

我问,为什么不在商业街上选一家呢,离学校近,面积大,价格还便宜。

爸答,这些都是老百姓自己建的,没有房产证——万一哪天说是违章建筑,说拆就拆了,本钱都回不来。现在买的这个,地段差一点, 但是房产公司开发的,有证在手,贵就贵一点吧。

想想也是。对于妹妹一家来说,掏空家底买的门面,风险规避和挣钱营生同样重要。等到了店里,才发现是位于商业街斜岔开的一条路上,上面是居民楼,底下商铺有饭店和修车铺,生意都还不错的样子。

门面层高五六米,分前后两段,前面开店,后面隔做两层,楼下厨房和卫生间,楼上两个卧室。爸说很多人看了,都挺赞赏这个设计。当时买完门面,预算不够了,装修都是家人自己弄的。爸和妹夫的父亲两个人,架隔板,做家具,贴瓷片等等,足足忙了近两个月,才大功告成。店铺开张后,小沁毛也顺利到镇上的小学读书,电动车开过去五分钟的路程。妹妹笑说自己成为了“八路军”——每天接送小孩,上中下午各两趟,有时还要回我妈家或她婆婆家,最多的时候,一天要跑八趟。除了路上奔波的时间,就是做生意,陪小孩做作业,倒也兼顾过来了。

中午爸妈和外婆过来,刚好小舅、姨父也路过,便在店里开饭。做饭的间隙,阿同与妹夫聊天,听说他还在建筑工地干活,便絮絮说道——等以后有点余钱了,买个车,送送货接接客什么的也挺好。不要总在工地上,又辛苦,又危险,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在镇上,客流量较乡下总是多一点,哪怕摆个摊做点小生意也是好的——对于农村人而言,若非外出打工,这应该也算是比较妥当的安排了吧?

妹夫在一旁洗菜切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童童跑上跑下,不知从哪翻出一堆玩具来,散了一地。上午理发店生意清淡,大家便坐着七嘴八舌地聊天。天气阴沉,飘着细雨,温度很低,我冷得直跺脚,妹妹将一个电烤炉打开,递给我。

为什么不开空调啊,人家进来理发,岂不得冻死。我问。

你知道一天的电费是多少钱吗?商业用电,比民用的贵得多。我有时理一个头,只够一天的电费钱。她回答得理直气壮。

空调又费不了几个钱。

还有两个电热水器啊,耗电可厉害了。

该开也得开,总不能活活挨冻。

不开不开,你要冷,就烤烤这个好了。她踢踢脚下的电烤炉。

这个不一样耗电?我反问。

这个只开一阵,空调得一直开,怎么会一样。

我不说话了。当家方知柴米贵,是这个道理。以前的她,哪懂得这些?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了。吃饭时,我们刚吃到一半,便有人进来洗头,她便放下碗筷去忙。据她说,年前的生意还不错,有几天忙到深夜,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所入最高也达到过日均四五百元。

我说,要是一直这样倒也不错。

怎么可能?现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来过年了,所以生意还可以。年后人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样了。她有些发愁。

没关系,只要手艺过硬,总会有人来的。我安慰。

饭后,我和阿同无聊,便去镇上转了转。这个镇子名叫楠竹山镇,行政区划上属于市里,是一个原名叫江南机器厂的军工企业所在地。该厂于上世纪50年代建立,是"一五"期间前苏联援建中国的156个重点工程之一,拥有职工数千人,建有配套的厂房、职工住房、医院、学校、公园、汽车站等。在六十多年的发展中,小镇依托此厂规模渐大,商肆日繁,成为远近闻名的农贸产品集散地,附近的农民常来此地卖菜,购买各种生活用品,并从这里搭三块钱的公交车去往湘潭市区。阿同问我,小镇上的主干道命名为“汉阳路”,是否说明最早的一批工人是湖北人?我回说不知道——对于小镇的历史,我所知甚少。后来求证于母亲,她说是的,当年建厂,很多人都从湖北迁来。在江南机器厂的简介中,至今有“公司源于1890年创立的汉阳兵工厂”的说法。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厂里人”是一个很光鲜的身份。班里同学说起楠竹山,也常以一种 “城市”的眼光来看待,无形中比农村高上一级。但现在看去,这只是一个走路不到一小时就可以逛遍中心区域的小镇,那些曾经高大的职工住宅,已在几十年里变得老旧残破,外墙灰扑扑的。我们走到江南机器厂的前门——它现在已经更名为江南工业集团有限公司,除了生产军工用品,还拓展了民用业务,主要包括灶具、机床、模具等。

门前的广场空阔无人。旁边的体育场是后来建的,绿色网栏隔着,空荡荡的。路的另一侧,则是一排的KTV,白天人也不多。据说,现在的楠竹山,生意最红火的,都是饭店、KTV还有茶楼这样的休闲娱乐场所。厂里人,还有附近乡民,请客娱乐基本首选这里。最大的超市步步高还在丁字路口,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门口摆几个卖烧烤的摊子。原来的菜市场,现在起了一溜商业楼,挨着一家新开的大热门超市。

我和阿同去超市里逛了逛。他比较了一番此地大米和上海大米的价格,得出结论——差不多。岂止是大米,全国的超市,走进去,估计都差不多,商品差不多,风格差不多,价钱多半也差不多。这种同一化自然便于市场流通,但看多了就让人觉得单调乏味,没有多逛的欲望,我们买了一串挂在门上的福袋,就出来了。

回到店里,洗头的人已走,爸妈和舅舅、姨父去麻将馆打牌了,我便和妹妹坐下来闲聊。

除了回头客,过来的熟人多吗?我问。毕竟,家里离这边,骑个电动车,也不过十来分钟的路程。

还行,有一些。妹妹列举了几个人的名字。

那你有没有优惠一点?

她笑,第一次来一般都会便宜点,后面就看情况了——我本来收费也不高嘛。顿了顿,又说,说起来好笑,一次我有个同学跑到这里来,看了一阵跟我讲,没想到我居然还是村里几个同学中混得比较好的,有人后悔年轻时没有学门手艺——我还在想,难道我这样就算混得好么?

我忙打住她:你可千万别出去炫——这才到哪儿,欠一屁股帐,怎么能说好呢。

她嘴一撇道,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这点道理都不懂。我只想着,怎么早日还清欠账,多赚点钱,以后供沁毛坨他们读书。

以前在学校念书时,妹妹成绩不好,长得又瘦弱,常受老师和同学欺负,现在居然被归为所谓“混得好”的这一类,她心里难免感慨。在农村,若是身无长技,谋生相对比较艰难。除了外出打工,就是种田种地,前者得背井离乡,抛家别子,后者呢,又所入菲薄,难供一家所需。在妹妹的同学看来,也许她是暂时找到出路了,但从长远来看,她和妹夫要走的路还很长,他们的小孩要争取到更好的生存和教育环境还很难,还需不断努力才行。

 

 

5

大年三十早上,我还留恋着热被窝不肯起床,一睁眼便看到阿同坐在书桌边数钱。他看我醒了,问我,今年的红包怎么给?

爸妈一个,妹妹一个,外婆一个,小孩再给点压岁钱。

那爸妈给多少呢?

还跟往年一样——要么加一千?我今年好歹多了点收入。我试探地说。

他沉吟一下,说,再加两千吧。

我笑道,你可想好了,给了这次以后只能多不能少,要么就维持原状。

加两千吧,以后就按这个数。他痛快地说。

我听了一时心里很感动。倒不完全是钱的问题,而是他这份慷慨、孝顺的心。印象中,从结婚以来,我和他很少在钱上吵架, 而且越来越不吵架,似乎是个性、习惯等渐渐磨合到一定阶段,已经吵不起来了。当然,婚姻中并非没有问题,有时也会感到不可跨越。这时只能希望,最终也能平稳度过吧。

早上吃的是饺子,为了照顾阿同的东北胃。饺子是妈事先包好的,在冰箱里冻了一大袋。饭后阿同和我给远在东北的家里打电话。今年东北天气暖和,父母都在老舅家过年。一家的团圆,常常意味着另一家的付出——也许父母的期盼、孤独比我们想象中的更大。但此时此刻,又能怎样呢?

问好平安后,爸和阿同开始贴对联和福字。一个踩着木梯,一个递胶布和剪刀。整个大门贴得红彤彤的,门框上又挂了两串福袋——这似乎也是阿同来我家后才开始的。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家里过年,几乎从未贴过对联。不像东北,走到街上去,许多店里都铺满对联和灯笼,几乎成为红色的海洋。

中午妈做了十个菜,取十全十美的意思。荤素搭配,浅浅一碗。我推推阿同道,是不是太“抠门”了。他笑笑,光吃不作声。第一次来我家时,他事后就说——太不成样子了,一点不像待客之道。换了我去东北,就感到太热情了,太实诚了,也太浪费了。

饭后还没收碗筷,趁全家人都在,我嚷着要拍全家福。妹妹跳起来表示同意,爸也开始挪桌子,摆椅子。唯独妈不作声。她嘴动了动,似乎嘟哝了一句什么,便拿着碗筷往厨房里去了。我追上去,拉住她,说拍,一定要拍,正好外婆也在。她擦擦手道,拍什么呀。我说不管,你听我安排就好。

椅子放好,爸妈抱了沁沁、童童坐前面,外婆坐中间,我和阿同、妹妹妹夫四个人站后面。阿同先在前面的桌子上设置好手机延迟拍照,大家再集体看向镜头。拍了几次,终于拍到满意的效果,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这是我家的第一张全家福,即使是不那么完美的全家福。有总比没有好,笑总比不笑好——如果以前的每一年都像今年一样拍上一张,会不会遗憾少一点?过去几年妈总不肯拍,我和阿同拉也拉不过来,今年大概看外婆在,总算同意了。妈这么坚持自有她的道理,到了下午一家人打麻将时,我们都在开心玩耍,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拿着平板电脑,在玩游戏。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一起玩?

你们人够了嘛。我这样也挺好的。她说。

我看她没什么异样,便走开了。麻将桌是年前买的,当时我还在怪她和爸,买什么不好,非得买这个。浪费钱不说,家里有小孩,大人天天打麻将,像什么样子。她说,等你们回来玩啊。

我说,阿同不会。是为了你们自己玩吧。

不会可以学呀。这么简单,他肯定一学就会。你不知道,家里来客人,没有麻将桌,没什么人气,冷冷清清的。

奇怪——去麻将馆啊,人又多,又方便,干嘛一定要在家里。再说了,照你这么讲,难道家家都有?

大过年的,麻将馆也不一定开。再方便也没家里方便。现在家家都买了,我们还算买得迟的。

听她这么说,我带了些讽刺:这些人就是闲的,拿打麻将的劲头放到读书啊挣钱啊上面,早就不在农村了。

她笑道,要晓得这些,哪个还去打麻将?就是没什么别的好干,才有人天天打嘛。

后面几天的事实证明,麻将确实已经成为村里人主要的娱乐方式。哗啦啦的洗牌出牌声,此起彼伏。男人一边抽烟一边打,女人呢,一边嗑瓜子一边打,你胡一炮,我放一手,麻将桌上的人们比平常放得开,就跟谈生意一定要在饭局上是一个道理。而且,村里人赌得也并不小,五元一炮,或者十元一炮,还打所谓的“奖励鸟”,三五局下来,输赢少则几十,多则上千。五百块左右的进出是牌桌上稀松平常的数字。

据云湖桥镇年鉴的统计,2018年向红村农民的人均纯收入,才17880元。而一个农村青壮年的日均收入,未必能超过三百。有的人,甚至不到一百块。哪里有这样的底气来天天摸牌呢,总不能天天赢。阿同初学,几把下来,居然赢了一两百块钱,便有些恋桌,不愿下来。后来赢的钱全让我输了。我输到自己钱包里的两百块也掏出的时候,便说不打了。大家也就散了桌。

妈问我,输不少吧?

两百多一点。输这么多我就不打了。我说。

她笑,要赢你的钱可不易。

拿这钱干什么不好,买个衣服也有件衣服在那里,打这个一声响都没得,就出去了。我摇头。

但村里似乎人人都这么打。几乎发展成产业,麻将馆层出不穷,麻将桌也畅销不衰。据我妈说,现在农民都懒了,不少田地都荒掉,剩下的这些,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手耕脚种,都是机械,种几亩口粮和菜地就拉倒。再说,也得年轻人愿意啊,种田收入少,又辛苦,他们更倾向于年年外出打工,有能力的挣了钱在城里安家,没能力的呢,老得干不动了再回农村。平日留在村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那些五六十岁的人,外出打工力不从心,留下来除了农忙时无事可干,不打牌怎么消磨时间?

但是,打麻将成为填补日常空虚的方式,又岂止是农村呢。在上海,岂非也到处都是棋牌室——在我们小区,有时半夜还能听到清脆的洗牌声。我的质问似乎毫无道理。人们大概也并不需要所谓更好的消遣方式,开心就好。

晚上,牌局散后,我、阿同、妹妹、妹夫还有两个小孩打算去高速路口商店买几只小烟花,沿公路走过去一刻钟左右。农村的夜晚总是显得格外幽静。山坡、田野、水塘、竹林都笼在一片黑暗中。路边人家挂着的红灯笼,投射出柔和的光芒。我和阿同走前面,妹妹牵小沁毛走中间,妹夫抱童童在最后。好几次远处倏地腾起巨大的烟花,像把伞一样撑开在夜空,我们都停住脚步,转头去看,看完了又继续往前走。实际上从下午开始,烟花和爆竹就响起来了,比往年早很多,一直断断续续响到晚上。真正的高潮应该在半夜12点。

路口商店位于省道韶山高速的楠竹山出口处,距离上瑞高速公路(国道G60,上海至云南瑞丽,潭邵段)非常近。随着省道(2008年)和国道(2011年)相继通车,周围的村民依托路口的方位优势,开超市,做饭店,设加油站,生意非常红火。其中有户人家看中商机,准备建宾馆,光是买村里的地皮就花了三十多万 。

商店的东西并不便宜。问价格时,我随口说出普通话,结果一个小烟花需要25块。

妹妹一听,冲卖货的小伙子吼道:哪要这么贵呢,当我们外地人哦,别的地方都卖15块!便宜点!

她一口土话又冲又直,小伙子瞪了她几秒,讪讪道,你还价就还价撒,恶做么子!——恶是凶的意思。

本来就是嘛!屋门口的人,搞这么贵!妹妹回道。

最终20块买下来,又买了些其他的。回来路上,妹妹拉着我道:你说你,一口洋腔洋调,装外地人给他宰哦?晓得啵,一包槟榔八块十块,给外地人在这里要卖十五块!

我笑,在外面讲惯了一时转不过弯来。他要宰也就这一回,下次不来就是。

放烟花时最开心的是小孩。拿着鞭子样的烟火绕圈圈,整个人都罩在光焰里,小脸红通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我和妹妹的童年,因家里条件不好,就是这样简单的快乐也不可得,最多只买几个花炮玩玩。现在的小孩,比起那时,幸福多了。除了我们买的小烟花,爸也将先前买的大烟花也点燃,八十八响,没几分钟就放完了。

今年春节联欢晚会我几乎一眼没看,到十点,寒气透骨,便睡觉去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近十二点,四面八方的爆竹、礼花响起来,惊天动地。楼下守岁的爸爸也在堂屋点燃鞭炮,噼里啪啦,震得楼板嗡嗡颤动。接下来一直到三四点钟,鞭炮声音此起彼伏,吵得人难以入眠,五六点才慢慢落下去,人已困极,也不知何时睡着的。

后来大家形容放鞭炮的阵势,就跟开锅“煮粥”一样的。农村生活条件好了,谁都图个热闹,放起来几无节制。若在城里,就不大可能了。

 

6

不知是否大量烟花鞭炮造成的空气污染,第二天,也就是初一起了大雾。乳白色雾气飘荡在山坡和菜地上,近中午才散。

干涸的水塘引来一群白鹭,大概有十来只的样子。它们细脚伶仃地站在淤泥里,低头寻找食物。妈看塘洼处积了不少水,便将围在竹林里的鸭子放出来,让它们去水里觅食。四五只鸭子摇摇摆摆地从塘基下去,片刻间便游在了水面上,十分快活。有几只鸡也想出来,却被我妈赶回了竹林。我去帮忙赶时,其中一只不逃不跑,反而屁股一坐,抖抖瑟瑟蹲在地上。

     咦,它怎么不跑呢?我惊讶。

     快别说了,就因为这样,只要出来一只,就被人偷了。外面买的仔鸡,都是笼子里养大的,又木又蠢,不像家里孵出的,一直散养,飞打飞跳的。妈说。

     这也太好捉了吧。我伸手去抓那鸡的翅膀,它猛地反应过来,跑开了。

     其实想想,人和鸡,岂不也一样。天生天长的农村小孩,无形中有一股野性,四处奔跑打闹,无拘无束;而城里长大的小孩,大都文静秀气,说话做事就跟小大人似的。从生命力而言,孰优孰劣真未可知。难怪小沁毛一去她妈妈的店里,便说自己“一点也不幸福”,一到乡下,便像脱缰的小马似的。

    白天依然有人在放烟花。蓬蓬几声巨响,枯树上的一群麻雀慌不择路地逃出,叽叽喳喳,迅疾扇动翅膀飞远。水塘里的白鹭也吓得够呛,急忙展翅腾空,盘旋了好几圈才又落下。

接下来的几天里,基本都是和亲戚团聚,吃饭,聊天、打牌,互相说说一年来的工作、生活与见闻。大家的生活都相对平稳,日子也越过越好,没有什么大的变动。

但在聊天中,在观察中,我还是感觉到老家的一些变化。最明显的,是家门口的菜园子。记得小时候,附近种菜的人家常为几畦菜地争长论短,谁家过界了,谁家菜被鸡吃了,谁家瓜又被偷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也能闹得沸沸扬扬。但不管怎样,每一家都仔细耕作,一年四季蔬菜不断,即便冬天,地里也总是绿意盎然。现在呢,不少老人去世,年轻人外出打工,很多菜地都荒下来,长了一人高的杂草。我家地坪正对菜园门口,最近的几畦地,以前是邻家老头的“宝贝”,离得近,又靠水,省时又省力。现在老头搬去大儿子家,地无人打理,杂草丛生,几乎下不去脚。

我问妈,就不能把那地买过来或者租下来吗,种点果树啊,搭个瓜棚什么的也好啊。

她沉吟一下道,是啊,就在眼皮底下,荒了太可惜。

你去隔壁家谈谈,看多少钱。

她想了想,道,还是算了。本来荒在那里不值钱,你一旦问起,就像动了人家的老本,没个高价肯定下不来的。若是租的话,咱家也不是没地,没那个必要。

也是。村里人的想法,地荒着不要紧,总归在手上,等闲不肯给人——万一哪天修高速,建厂子,征收了呢?岂不因小失大?正因为这样,诺大的菜园子,荒了近一半。有的地方, 田也荒了,双季稻改成一季,若还不愿种,就租给外地人种西瓜,一两亩田得个一千多块钱。

为什么自己不种呢?我问妈。

懒——现在谁愿意下苦力啊?都困在麻将桌上。再说,西瓜不光种了就行,还要懂技术,有销路,一下租个几百亩,到时成本收不回,怎么办?那些浙江人都是做惯了的,本地人竞争不过。

我默然。本地人说起赚钱的门道,邵阳老几开了砖厂,韶山人开了敬老院,衡阳人或者哪里人开了茶场,极少说到自己。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没有关系门路,各种理由。年年外出打工,挣点小钱,过点小日子。

不过这些年,村里的房子的确越修越漂亮了,再建个大围墙把楼房附近的土地都圈进来,从外面看去挺气派。里头种树养花栽菜,也算怡然自在。许多人家买了车,停在家门口,经过的人一看,嗬,混得可以。

车子多了,路也修起来。乡间公路,渠边马路,政府补助一部分,乡民集资一部分,各家再出工出力,共同把路修好。 讲究一点的村子还修了路灯,不像过去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按说房子、车子、道路都比过去好了,种地也不像从前那么辛苦,幸福感应该提升很多。但几日了解下来,我发现并不如想象中那样。

村里年轻人的离婚率高得吓人。巴掌大的地方,随便一数,便有十来个。有一家的母亲,因为两个女儿都离婚,曾喝农药自杀,还好发现得及时,抢救了回来。老人着急,年轻人反而无所谓,离便离了,各过各的。离婚的理由也不复杂,家庭矛盾,性格合不来,或者打工时带回来的外地媳妇又跑了等等。若是女方,一般都不愿要孩子,怕带了不好再嫁。若是男方,娶本地媳妇成本太高,光是彩礼就得十几万,多的高达三十万,还不包括楼房(若是两个儿子,必须要两栋楼),车子,以及装修、办酒的费用。少数条件高的,还会要求在城里买房。

我问妈,怎么会要这么多彩礼?

女的少了呀!男的太多。都不愁嫁,挑挑选选,条件自然就高了。

我笑道,看吧,你们那个年代个个要生儿子,现在怎样?——据我所知,村里我这一辈的女孩子,小时候因为父母重男轻女被送走的不乏其人。

那时哪想到现在——如今女的金贵了。家里没钱没车的,根本没人来。

没结婚的愁,结了婚的也愁。小孩生出来,开销大了,出去打工吧,孩子成了留守儿童;不打工吧,又挣不到钱。等到上学了,农村的学校环境、师资、教学质量等等,处处堪忧。稍微好的老师一般都去城里了。再加上这些年,农村生育率降低,小孩少了,许多学校都已关停并转,留下的那一两个,离家十里八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

我妹当时下定决心买门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小孩上学。好歹在镇上,人口相对集中,她可以一边做生意一边照顾小孩。据她说,许多农村的小孩都送到了楠竹山镇的江南小学,一年级开了五个班。而原来对口的农村小学,只勉强开了一个班。此外,镇上还开设少儿跳舞、弹琴、绘画等培训班,对小孩的全面培养也有益,这在农村就不太可能了。与此相应的,镇上的花销也会相对高一点——来回的交通费、小孩中午的寄餐费、各类培训费,全部加起来也要数千。

    教育、婚嫁成本的提高,直接导致的结果是,有些年轻人不太愿意生孩子了。家中有一个男孩的,不愿意生养第二个;即便第一个是女孩,也有的不愿再生了,嫌累。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几乎销声匿迹——勉强算是一个善果。

生活环境的改善是否带来了精神上的变化,也是值得探究的。农忙或节假日之外,村里人不多,不少人家门户紧闭。我和阿同有年国庆节回来,绕村走了半圈,中间只遇到一个老人,出来帮我们赶走吠叫的大狗。据我妈说,人最集中的地方是麻将馆,生意兴隆,远远近近十几里的人都会汇聚过来,男女老少,抽烟喝茶,从早搓到晚。

传统乡村的仁义礼信似乎也难体现。最眼热的,无非谁家发了财,买了房,买了车,儿子女儿如何孝顺,如何有出息。相互吹嘘一番,攀比一番。而偷东摸西的行径也常有耳闻。鱼塘里的鱼自是不说,鸡丢了,狗丢了,自留山上的树被砍了,也是常有的事。我妈种在地里的一棵金桔树,因今年雨水多,秋天结了黄澄澄一树的果子。想着等熟几日再摘,外面搓完一圈麻将回来,就剩了三五颗,也不知是谁干的。

一回聊天中,妈说起我家前面公路百来米远的青石岭,现在已经变成“快活岭”了。

啥叫快活岭?我问。

以前那个地方就是招“鸡”的,你不知道?有二三十年了吧。

我想起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家开杂货店,经常有个胖胖的年轻姑娘过来借座机打电话——打一分钟一块钱,别人都说她是“鸡”,我还特地留意过几次。只记得她涂脂抹粉,穿着很时髦。

现在还有?我惊讶。

开了三四家呢。外面都看不出来的,只有本地人晓得。

没人管吗?都是哪里的人?去的又有谁呢?

谁管啊,人家又没挂牌,又不声张。怪就怪在人人都晓得——镇上好多厂里人也来,附近也有人去。我妈说。

附近?谁呢?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也不清楚。以前跟那老板娘子打牌,私下好耍问过两回,人家说,这能讲得的么,生意不想做了,忌讳得很呢。

什么老板,就是老鸨呗。我冲口而出。

要不怎么叫它快活岭呢。

 

7

家里出乎意料地冷。床上已经垫了两床厚棉被,又盖了一床十二斤的新被,晚上风仍从床板底下飕飕地吹过来,次日一早起来人便腰疼。白天呢,整栋楼房四壁漏风,竟似墙上有缝似的,寒意刺骨。开始我还以为自己身子弱,忒娇气,没想到几天下来,阿同也开始嗞溜嗞溜流鼻涕,整个人都缩在我爸给他的蓝色棉大衣里,戴顶帽子,双手插入袖筒,像个小老头。

太冷了,太冷了,他一边跺脚一边说。面前一个电火炉,人坐在跟前感觉不到热气。

就是啊,怎么这么冷。我答,心里想着东北的炕,这时候要往上面一坐,可太舒服了。

你们这是湿冷,墙又薄,不挡风,冷得透骨。阿同分析道。

我看看我爸、我妈,还有我妹,穿得并不多,他们床上的被子还不及我俩的一半厚,怎么没听他们叫冷?

习惯了呗!咱俩刚回,哪扛过这个,真是冷得刻骨铭心。他说。

使人暖和的东西也不是没有——灶下烧火,可以就火;燃红的木炭压实在一个铝盆里,可以捂手;电火炉时刻开着……可还是冷。些微的热量瞬间就消散了,前边热了,后边凉了。家里有空调,居然没人想到要开,活生生冻着。到晚上,我拿一个电暖垫子插上,总算睡热了。

回家也睡不好,你说在哪里睡的好?辗转反侧中,阿同向我埋怨。

就是啊,也不知怎么了。我只好自我催眠,到凌晨两三点,才勉强睡去。

回来的头几日外婆住在家里。在上海时,我常想着,八十多岁的外婆,是一本活历史,哪天回家了,一定要听外婆讲讲往事。初一晚上,外婆坐在卧室的床上,我便挨过去,和她 慢慢聊。阿同在一旁看电视。我将手机录音功能打开。原来我还担心外婆未必愿意说起从前,毕竟那时苦日子多,伤痛肯定也多。没想到一问,她很愿讲,讲到自己的父母,讲到如何嫁人,如何抚育儿女。

原来外婆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人,曾经见过日本人。十岁左右,日本人来搜村,为了不被抓走,她和村里其他女人一起,把自己抹得灰头土脸,躲在暗处。日本人抓走一些男人,女人们躲了很久才出来。外婆父亲去世早,母亲是大跃进时期饿死的。她十五岁便嫁给了外公,自己读书不多,却非常敬重读书人。公社时期,村里吃大锅饭,家家出工,缺劳力,大舅要去外面读书,外公不肯,是外婆一再坚持,大舅才上的大学,当的老师。又让小舅学门手艺,有了一技之长。为了贴补家用,外婆曾长期在外给人煮饭,挣回来的钱买工分,足够一个壮劳力一年所得。六十多岁了,还经常骑自行车去镇上卖菜,直到干不动了为止……

外婆说的内容太多,东一麟,西一爪,有的话我记下了,有的没记下。后来回到自己房中,想再将录音翻出来重听一遍,却发现不知为何竟没录上,心里非常懊恼。尤其想到前几日,妈妈和外婆闲谈,言及两个舅舅家事,外婆连说两句“那就是多余我这个人了”,“活得太久了”,听得让人心酸。住在我家,她总是心里不安,又怕给我妈添麻烦,又担心家中客来,担心买下的油米鱼肉会变质等等,老嚷着要回去。我和妈轮番劝解,还是劝不住。

想起读高中时,有次周末我和爸在镇上闲逛,发现外婆在马路边摆摊卖菜。那时我一月回家一次,外婆很久没见我了,非要将卖菜的钱塞给我。我不肯要,两个人推来搡去,结果风一吹,钱散了一地,都是小票子,一毛,两毛,五毛,一块,是外婆一斤斤菜卖出来的。我连忙去捡,最后犟不过,还是收下了。外婆抽烟,又舍不得买好烟,我爸便将自己兜中抽剩的半包烟塞给她,她推辞两下接受了。这幅场景,多年过去,仍然历历在目。

中学以后,每回从外婆家回来,她都偷偷塞钱给我。十块,二十块。那时我还以为在所有的孙辈中,她最疼我。后来才慢慢知道,与其说是疼我,不如说外婆看重的是知识,是文化,是我所上的学,所念的书。想想,在饭都吃不饱的日子里,她能力排众议,供舅舅读书,作为老辈的农村妇女而言,极不容易了——在农村,即使是我妈这一辈的女人,有这样见识的也并不多。外婆自己识字少,但她说,我只要看见读书人就喜欢,读书是最有出息的。

大年初三,外婆坐表哥的车子回了家。初四,我和家人去外公的坟上拜年。天空下着小雨,潮湿阴冷,树枝上、竹叶上挂着细碎的水珠。大家爬上山,在坟前挨个跪下,跟外公说“给您拜年啦”。轮到阿同时,爸爸在一旁介绍,这是您的外孙女婿。阿同嘟哝一句,前年我来拜过的。言下之意,这不是第一次啦,外公应该认得他。拜完了,我们依次下山,我爸在后点燃爆竹,满山响起噼噼啪啪的鞭炮声。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对于生者来说,年自然是重大的节日。那么亡者呢?也有属于他们的节日吗?清明、祭日,说到底,是为了寄托生者的哀思,对于亡者自己而言,恐怕并不那么重要。那么七月半呢,鬼节,中元节,在我的家乡,每年都有一套专门的仪式,俗称“接客”——家家有迎有送,摆桌宴,写封包,烧纸钱,磕头跪拜,庄严而肃穆。哪怕是路边的孤魂野鬼,沿路的人家也会烧上一两个封包来作为祭奠和安慰。但亡者是否真的有灵有知?能像外出已久的“客人”一样,找到自己的家,看见自己的亲人吗?能吃到这些餐宴,收到这些“礼物”吗?能听到后世子孙的祝祷和祈求吗?更多时候,怕是渺渺孤魂,上天下地,无处寻觅了吧。

返程前一天晚上,妈拉着我和阿同外出散步。我问她,是沿着公路一直往前走吗?她说不,我们往渠道边去吧。她给出的理由是,前两天她去做媒的那户人家刚好在这个方向。但又并不打算到人家家里去。到了渠道边上,只见山影沉沉,黑夜中亮几盏灯光。身边不时有车子疾驰而过。

三个人站了一会,她说,我们回去吧。于是我们又一起往回走。走到一个下坡时,我终于忍不住,问,要不要去看看弟弟?——我已经好几年没去看他了。

妈说,不用。以后少念起。他已经托梦,说自己转世投胎了。

我便不再作声。

回来后,我跟阿同说,从来不往那边去散步的,今天是怎么了。

阿同道,都在同一个方向,拉我俩特地在附近转一下,就当是看过了。

我默然。那为何不干脆祭奠一番呢?人虽未至,心里总要挂念的。也许妈不愿大家伤心;也许真如她所说,生者的留恋只会让死者徒增挂碍;也许阴阳永隔,两下相安,对彼此都好……八年了。她说“以后少念起”,自己心里翻来覆去,不知思量了多少遍。逝者已矣,人世的悲伤,曷其有极?

 

8

快要返程了。我爸砍回来几根松树枝,先是剥去树皮,摩挲成一根光滑的长棍,大约两尺长。后来又将一根粗的松树干锯成几块,用锉刀一点点削,锉圆成一个木榔头。我早上起来看见,问做这个干嘛?

问你妈。他头也不抬,修饰着榔头两边的尖角。

妈笑道,给你捶背用的。

这……也太重了吧,带不下。

好呢,这个好得很。我在网上看来的,说有户人家的儿子要去当兵了,爷娘给他准备一根棍子,天天捶打筋骨,保证不生毛病。我们特地选的松柏枝,试过几次,不伤人。

我妈说着,随手拿过他们先前做好的一个木榔头,敲了敲背,又咚一下敲在我胳膊上,重而不痛,确实舒服。

你看看你,平常坐办公室,经络肯定不通,经常亚健康,用这个多敲敲,就当是保养了。

也好,等爸弄好我们带到上海去。

我爸仍一下一下锉着那个榔头。又用电钻在榔头里打个洞,想将手柄插进去,结果用力过猛,木榔头从中裂开了。我妈看得心急,埋怨道,只晓得用蛮力,你慢慢插嘛,好不容易削出一个……

没办法,只能找第二块木头重削。最后削成的这个,榔头光滑溜圆,一根毛刺也无,轻重适宜,用来敲背捶腿,十分趁手。我把它和松树棍一起塞在箱子底下,准备带走。

回程前又去了一趟楠竹山,一是问车票,二则买一些路上吃的东西。在店里,妹妹给我和阿同理了发。她帮我俩洗头时,将袖子撸高,露出半截胳膊。室内将近零度,空调又不开,我妈在一旁让她赶紧将袖子放下,别着凉,又担心每次她给人洗头时不注意,以后寒气侵入体内,成为积疾。

理发时,我头发湿淋淋的,冻得发抖,只能咬牙挨着。真是奇怪,来她店里的客人也不抱怨,难道都不冷么?为了省十来块的电费钱,何必呢?——也许她又要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看她左一刀右一剪,熟练已极的样子,像是手艺比从前要好。当时刚开店,她担心自己的手艺跟不上,专门去市里报了个培训班。为省五十元一晚的住宿费,天天市里乡下两头跑。结业时,班上学员比赛,她得了第二名,老师夸她剪得好,就是造型还需继续努力。她回来得意地说,读书时都没有过这么好的成绩。

等到终于闲下来,她嚷着让我陪她逛街。其实楠竹山哪有什么街好逛?横平竖直两条马路,服装店开了不少,但从呆惯城市的人看去,依旧寒碜。我们姊妹俩,因为聚少离多,一起逛街的次数五根手指数得过来。走到超市旁边的一家服装店,她看中一件三百多的棉服,嫩黄色,掐腰修身,穿上去整个人鲜亮不少。她试了又试,还是脱下。

挺好的呀。我说。

太贵了。又不经脏,粘点灰就显出印子来了。她摇头,去摸另一件黑色棉大衣。

我拦住她:也就三百多嘛。年纪轻轻的,不要总穿暗色。

她头一侧,撇撇嘴道,不要。我要既能穿出门又能干活的。

店里的服务员一个劲地劝,穿上身漂亮啦,现在打折啦,同样的款式就剩这一件啦,她都不为所动。最终还是没买,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

走了一段,她说,哈,回去跟我老公说,让他出钱买。

你出他出不都一样?要不我帮你买了吧。我说。

不要不要,我还不是特别喜欢呢。改天再去湘潭看看别的式样。

瞧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只知后来湘潭也没去,衣服到底没买成。一个女孩子,自己当家立业了,有了儿女了,用钱会仔细很多,为生计所付出的努力也会更多,这种衡量与责任,是做闺中女儿时很难想象的。 

到了回程这天,妈一样一样地将让我们带走的东西拿出来。大都是一些吃的,茶油,猪油,香肠,腊肉,鲜鱼,腊鱼,香酥鸭,鸡蛋,豆酱,萝卜皮……香酥鸭是头晚我妈做的,先用盐、辣椒、香料煮透,再油炸成金黄色,做好包成一包,让我们回沪后赶紧吃掉。鸡蛋放在一个小桶里,将近一百多个(妈说,都是家里的草鸡蛋呢,现在买都买不到)。而油呢,结婚以后,我和阿同吃的全是家里带过去的食用油。为了打茶油,菜地里种了几十棵油茶树,年年等着挂果。那些土特产,看起来既不起眼,也不值钱,初时只觉沉、烦,懒得带,但在外久了,往往是这些东西,熨平一个人的思乡之情。

我们带回来两个箱子,一大一小,大的装吃的,小的装衣服,都塞得满满当当。大箱子沉得我两手提不起来。走的时候,阿同一手拖箱,一手拎油,我呢,拖着小箱子,还提一桶鸡蛋。车来得晚,我俩,还有父母、妹妹在寒风中等了近半小时,最后终于安置妥当。

下午三点多,车子开动了。我抹抹起雾的车窗,看到父母和妹妹在窗外摇手作别。随着车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远,雾气重又上来,车窗水濛濛的,我只看见外面模模糊糊的楼房和树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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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很好 -xiaocao00- 给 xiaocao00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8/23/2019 postreply 11:5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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