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相亲记
楔
“总共下来十七万,你先交三万六,快的话一个月,最慢半年,就去领了。”
“这个事你还考虑啥?就后天了,交不交钱你给个准话!”
“成不成三分面,大老远跑这一趟,你给我充五十块钱话费得了,你也知道,现在跑腿的都这样。”
“你还闹不清情况?十里八乡,哪个村没有一百多个光棍儿?还把钱捂在口袋里,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媒人们受到李向东的委托,在方圆数里范围之内的乡村里来回乱窜,寻找因娶妻难而焦急万分的家庭,重点推销跨国婚恋业务。
…
村子最南边,紧邻国道的一个废弃的粮站,两栋早已面目全非的红砖长屋,在李向东一家人的打整下,突然焕然一新,变成了一副商铺模样。2019年春节前一个月,一个寒风如刀的早上,李向东带着两个儿子,在红砖屋的两个门洞上方挂上了两个醒目的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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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正式营业之前,李向东已经成功帮邻村的男青年冯某搞定了终身大事,新娘是一个巴基斯坦姑娘,年方十九,颇有姿容,这使他声名大噪。
李向东五十五岁,脑筋灵活,手脚勤快,是当地出了名的能人。这些年,他开过煤球厂,承包过果园,还投资过大棚养蘑菇,凭着八面玲珑的处事技巧和精准敏感的投资眼光,混得风生水起,不仅盖起了小洋楼,还积累了几十万的存款。在冀中地区的普通乡村,李向东无疑是标准的成功人士,他自己也觉得,凭借自己的家底,给两个儿子操办完婚事,就可以缓下步子,过上孙子绕膝而乐的夕阳红生活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男女失衡的浪潮突然袭来,残酷的现实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瞬间打肿了李向东的老脸。他的大儿子身材短小,一副发育不善的样子,却生性凶狠,上小学的时候就因为打架成性而被多次处理。好不容易混到了初中,在一次校园斗殴中,竟然用指甲硬生生从别人脸上抠下一块肉来。闯下这样的大祸,终于不能继续读书,于是乖乖回家跟着老爹奔生活。
可喜的是,经过了几年的打工历练,李向东的大儿子竟然收起了以往的凶狠,成了一个标准的劳动青年。这时候,他已经25岁,结婚突然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相亲的门槛从”家富新房人老实”一下子变成了”楼盘轿车商品楼”。李向东到处托媒,不惜花费重金在县城购置了一套楼房,又花了十余万买了一辆轿车,外加十七万彩礼,一顿疯狂输出,几乎掏空了几十年的积攒,才终于搞定了大儿子的终身大事。
李向东一口气还没喘匀,半年之后,二儿子从高中辍学回家了。
被二儿子的辍学气氛充斥着的家庭外面,是适婚男青年的集体恐慌。在人口稠密的中原腹地,目前保守估计,每个村子的单身适婚男青年数量都至少有一二百人。在农耕思维依然起着主导作用的所谓现代化乡村,儿子的婚姻大事不仅关乎整个家族的传承延续,更关乎家庭的尊严和乡村地位。在这样的思维环境下,面对困境,农村的父母们往往愿意不计后果的完成儿子们的娶妻大业。
大部分人首先想到的是最直接,也是最粗暴的办法,那就是提高手里的筹码,你出十万彩礼?那好,我出十五万!你在镇上买了两室的楼房?不好意思,我已在县城买下三室一厅的新居,你争我抢,轮番叫价,短短三五年,鬼都想不到,因婚返贫竟然会成为乡村伟大复兴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稀缺的姑娘并没有因为人口失衡而提升社会地位,反而迅速商品化,表面上被捧为珍宝,实际上变成了人人把玩询价的物件。
然而筹码很快也就贬值了,因为适婚姑娘们已经凤毛麟角。
李向东二儿子的婚姻大事比他想象的还要严峻。本来凭他的名声,以及多年富户的声誉,足可以在筹码战争中凯旋而归。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妻子因积年劳苦,再加上忧心儿子的婚事,竟然生了一场大病,最后虽然痊愈,可也花掉了家里仅剩的几万块钱。更棘手的是,李向东投资的吹塑作坊刚刚打开销路,就碰上了环保大检查,被迫停产。大儿子在夜里偷着加工塑料袋,却被好兄弟无情举报,进了局子,最后花钱托人才捞出来。这么一来二去,家底是彻底空了,生意也陷进了泥潭。
疯长的彩礼标准和不停攀升的”硬条件”也很快贬值,因为适婚的姑娘们确实太少了。很快,很多有钱人家开始打起幼婚的注意,即托媒人专门找那些经济条件一般而女儿方才十六七岁的家庭,妄图用金钱利诱,将尚未成年的女孩纳为儿媳。这种践踏女孩尊严的做法自然不可能得到广泛的响应,更何况乡村也没有那么多的有钱人,所以成功率极低,很快也就没有媒人接这种活了。
李向东在幼婚的问题上动摇过,但很快,他就认清了现实。在家庭的收入来源被彻底切断后,他不得不想办法挣钱。在与一个开货车的朋友商量过后,他决定踏上火车,去新疆摘棉花。
新疆棉地千里,每年收获季的时候,都要从河南招大量的摘棉工,虽是辛苦,但是踏踏实实干的话,三个月,也能有一两万的收入。李向东已经多年没有侍弄过土地,但手艺没丢,在他看来,与其待在家里被沉重的气氛狂揍,还不如出去打工,这样也可以静下心来琢磨琢磨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更重要的是,一两万的收入,也可以缓解一下家里的经济压力。
上路前,李向东嘱咐两个儿子千万不要把吹塑作坊里的机器卖掉。
“环保检查指定是暂时的,政府咋能断了老百姓的活路?等啥时候政策松了,咱们还能挣这份钱!”
交代完一切,李向东背起铺盖卷,上了破旧的货车。他将经省道至市里的车站,然后专车到火车站,再乘慢车,经过两天两夜,到达新疆阿克苏,再转两趟车,才能到最终的目的地——哈密的棉花田。
二
站在一望无际的棉花田中,李向东就像沙画中微不足道的一粒,无情的被风涂抹。年轻时曾是村里顶尖农把式的他,因为久疏战阵,已经完全无法适应这么高强度的劳作。这里大部分摘棉工都是从河南和甘肃赶过来的,每年要在哈密待三个多月。劳酬按斤来算,上工前从领班那领麻袋,上面缝着自己的名字,晚上歇工的时候取件称重,丁卯分明,半点掺不得假。手脚麻利的老把式一天能摘一百多公斤,三个月下来可以挣到两三万元。李向东腰不好,连跪带爬,一天只能摘五十公斤,更悲催的是,一星期不到,手上还被棉枝划了好几道口子。他暗暗盘算,照这样下去,自己三个月恐怕只能挣七千多块钱。
李向东开始后悔到这里摘棉花,可是临阵脱逃不是他的本色,他也丢不起这个人,何况通过给儿子打电话得知,家里的环保大检查仍在继续,吹塑作坊无法开业,回去也无法缓解眼下的困境,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还是决定坚持下来。他甚至给自己想好了理由:以后如果有人质疑自己为什么摘棉花挣那么少的钱,他就说自己本来挣了三万多,结果在回去的路上被偷了。
在李向东到达哈密二十多天后,一天歇工,在棉田附近的长棚里,他认识了河南人老岳。
五十多岁的老岳憨厚朴实,跟李向东的精明干练形成鲜明对比,但在这片戈壁滩,拥有七八年摘棉花的经历的他,更像是一个强者。一次干活的空隙,他向周围的人控诉儿子难找媳妇,引起了李向东的注意,后来聊的多了,渐渐成了交心的工友。
在一个阴沉的傍晚,因为起风的原因,收工比平时早了一些。老岳把李向东叫到歇工的长棚,从兜里掏出一瓶白酒和半袋花生米,提议整点。
酒到半酣,老岳突然抹了抹脸,掉出两行浊泪,叹道:“老李,我不如你命好啊,你俩儿子,好歹有一个已经娶上媳妇了,我也俩儿子,全都光棍在家,又不好好干,这真是要我的命。”
李向东灌了一口酒,没有说话。他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有关儿子娶媳妇的事。或许老岳说得对,他的命还不算差,但他自己并不这么想,因为他跟老岳不同。老岳当了一辈子农民,早就认命了,可他不是,他折腾过,也风光过,大风大浪都见过了,怎么可以认命?因为给两个儿子娶亲而葬送自己大半生的革命成果,这口气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李向东不想跟老岳再聊下去,准备起身走开。
“你先别走,跟你商量个事。”老岳一把攀住了李向东胳膊。
李向东怔了一下,他感觉老岳的手在轻轻颤抖。
“啥事儿?”李向东又坐回到了原位。
老岳又浮了一杯,砸了咂嘴,带着询问的口气说道:“老李,我看你不是死庄稼汉,是个走闯过的人……你帮我琢磨琢磨,十几万买个媳妇,靠不靠谱?”
李向东矍然而起:“你说啥?买个媳妇?”他的思维迅速飞转,他想到了二十多年前,在改革开放初期,大量云贵地区的年轻姑娘被拐骗到自己家乡的事情。多年过去,这些被拐卖的姑娘多已经接受了命运的不公安排,在华北地区的农村嫁人生子,李向东一个堂弟媳,就是从云南拐卖过去的。但是时代已经变化了,这样荒唐的事情已经不可能再重演。
李向东警觉的问道:“老岳,孩子们咋样活,一半是咱们当爹的帮着置办,一半要靠他们自己混,娶不上媳妇都着急,违法犯罪咱可不能想。”
老岳用力摁瘪了一枚花生,叹道:“当老子的,给儿子媳妇都娶不上,那还算啥老子?”
李向东将已经拿起的花生放回桌子,摇摇头:“这牛角尖可不能瞎钻,灌了这杯,早点睡吧。”
老岳猛灌了一口,突然呵呵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我这问你也是瞎问,你也没从国外买过媳妇啊!”
李向东又是一惊,他这才意识到,老岳口中所说的花十几万买媳妇,竟然指的是国外!仿佛万里阴霾中的半缕光点,李向东的面前,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徐徐展开。
“我有个老乡,专门跑这业务,只要交了钱,他就能带着你孩子去国外领媳妇。”
“去哪个国外领?咋领?”李向东本来气定神闲,此刻语气中竟然急躁不可耐。
“说是巴基斯坦、印尼,还有好几个,也是啥啥斯坦,一下子咱也记不住,反正都离新疆不远,我这次过来摘棉花,也是顺便探个路。”老岳说着,掏出一根烟,递给李向东。在棉地是禁止抽烟的,但这两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灵魂已经被一股怪火引燃,必须马上吞吐发泄。
见过大世面的李向东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个话题潜藏的可图之利,猛砸了一口烟,问道:“你那个老乡……靠谱不?”
老岳见李向东有兴致,立马精神倍增,高声道:“靠谱!就我们村,已经有俩小伙子把媳妇领回来了,我去看了……外国人呗,长得跟咱家养的闺女肯定不一样,但模样还是挺周正的,个头也行。”
李向东沉思了片刻,说道:“去国外去领媳妇可不是闹着玩的,没路子没人可办不成,你那个老乡是不是有啥路子?”
“路子肯定有,要不人人都能干了!老李,你先别管啥路子,我就想给我家老大买一个媳妇,你给分析分析,这事能行不?”
李向东有点糊涂了,听老岳的语气,明明对那个”老乡”能否领回外国媳妇非常自信,怎么又谨慎兮兮的让一个异乡人分析这件事的可行性?但随即,李向东就明白了,像老岳这样的劳作半生的老农,十几万元可能就是他全部的积蓄了,一夕之间把几十年的积攒全部豪掷出去,可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老岳表面上是在向别人咨询,但实际上,是在想办法说服自己。
“这事不好说,不过既然你那个老乡已经帮人领回媳妇了,都是知根知底的街坊,大概也差不了……”李向东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续道:“老岳,你指定存了那个老乡的号码吧?帮老哥个忙,给他打个电话,就说我想跟他联络联络。”
“你也想给孩子整个媳妇儿?”老岳浑浊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老哥你是河北的,我是河南的,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尽,不是知根知底的,我就是打了电话,这事也不好说……”
李向东笑道:“在我们老家,我也听说过去国外买……去国外领媳妇的,但都是听人说,真事没见过,我是想,要是你那个老乡能给我搭上线,只要路子踏实,我也搞这个营生……你放心,只要这事做成了,老哥哥绝不对亏待你。”
老岳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爽快的答应了这件事。在老岳看来,李向东的想法虽然有点异想天开,但也不是不可能,况且村里边早有传闻,说国家现在有三千万光棍,这些人在国内娶不上媳妇,还不兴去国外买一个?更重要的是,如果李向东所说的”绝不会亏待你”能够兑现,也可以抵掉给儿子买媳妇的部分花销,说别的全是扯淡,钱才是最实在的。
三
李向东与岳广兴在棉田附近进行了一次简短而友好的会面。
已经打开新世界大门的岳广兴现在已经接单子接到手软,在接到同乡老岳的电话的时候,他正要动身去巴基斯坦。
这趟始于河南的行程,要途径陕西、宁夏、甘肃、新疆四省区,最快也要两天两夜。到达喀什后,要休整一到两天,再驶入恐怖的喀喇昆仑公路,经过喀喇昆仑山脉、帕米尔高原、喜马拉雅山脉,穿过红其拉甫口岸(中巴边境),一直到伊斯兰堡,最后才到大名鼎鼎的拉合尔,与等候多时的跨国中介汇合。双方将在和谐友好的氛围中经过多轮讨价还价,敲定巴籍新娘的年龄和相貌,约定好风险和可能出现的后果,直到确定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达成一致后,再往不同的方向行进,就像烟火绽放那一刻四散的火线一样。
岳广兴对于老岳口中那个想要合作的河北人老李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因此他特意在哈密停留了一天,并亲自前往棉田跟李向东见面。
“这买卖靠嘴说是不行的,不下点本钱咋行,也是挣个辛苦钱。”岳广兴拒绝了李向东递过来的香烟,直截了当的说道。
凭着多年的识人经验,李向东感觉到,眼前这个身材瘦小、眼神闪烁的男人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本钱多了不行,老哥哥十几二十万倒是凑合拿的出来,老弟你给合计合计。咱们都是庄稼地里出来的,钱袋子拴在里脊骨上,啥都得考虑清楚对不对?”李向东心想,钱说得少了显得没有诚意,说得多了又有胡吹大气的嫌疑,二十万不多不少,大买卖不够,小买卖有余,应该是最合适的数目。其实他现在连两万块钱都拿不出来了,但是富贵险中求,如果这个营生能搞定,自己马上通过民间小利贷款筹钱,反正借鸡下蛋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人不发狠,咋得发财?
岳广兴呵呵干笑了几声,转而递给李向东一根烟,说道:“老哥一看就是倒腾过买卖的人,中国几千万光棍,只要肯下本,这买卖还有做不成的?”当下把整个”买卖”的流程细细说了一遍,包括怎么办护照和签证,从哪儿出发,到哪儿集合,甚至沿路关卡和食宿安排都明明白白的说了,只不过可以隐去了边境中介和异国联络人不提——除非李向东肯亲自跟着走一趟。
岳广兴和李向东,这两个生于黄河两侧的中原高龄村汉,突然心意相通,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用力握了握手。茫茫戈壁,灿灿棉田,粘稠的夕阳下,两个人的眼珠子都变成了血红色。
四
四个月后,李向东帮邻村青年冯某领回一个巴基斯坦姑娘,震惊乡野。
与岳广兴会面的当天,李向东就辞了棉田的工作,兴奋地赶回老家筹备出国事宜。按照岳广兴的嘱咐,他先办理了去巴基斯坦的护照和签证。按岳广兴的说法,去探路可以用旅游签证,但是真正做起中介之后就必须要用工作签证,否则出了事,”那边的中介”概不负责。
办理护照和签证的过程可谓一波三折,性格要强的李向东本来想自己搞定这件事,但琢磨了好几天也没搞清楚游戏规则,只好求助于人。多方打听,才发现原来老婆的一个远方表姐的侄子恰在镇派出所任户籍警。李向东赶紧登门拜访,在这个专业人士的帮忙下,他才终于搞定了所有的手续。
在拿到护照的第二天,李向东主动给岳广兴打了电话。
“广兴,我这边手续全了,啥时候能跟你去趟巴基斯坦?”
“我过两个月就得去一趟,你能带个人不?”
“带人?带啥人?”
“我这边一个小伙子本来说定了,结果前几天去县里提车,他妈的没本驾驶,出车祸撞死了,你要能领一个,中介费咱老哥俩平分,正好你也探探路。”
“能,能,能!你等我消息!”
……
挂掉电话,李向东如堕梦中。当他说出”能”的时候,脑子根本没转,完全处于对金钱渴望的原始的本能。回过神来,除了自惊,也自暗暗窃喜。当晚,他买了半只烤鸭,让老婆炒了几个硬菜,唤来两个儿子,浮了一大白,道:“你们俩*****的听着,有你爹在,这个家绝对倒不了!”
李向东本来计划用半个月的时间找到愿意去巴基斯求偶的小伙,因为时间逼促,时间拖得太久将赶不上岳广兴的出国安排。
出乎李向东意料的是,事情竟然比他想象的要顺利很多。
当问题群体化以后,总会有人愿意铤而走险,邻村的老冯家就是这样。
为了走可持续发展道路,李向东给自己的客户定了几条标准:家中有新房、上面有爹娘、不超三十岁、身体要健康。这里面玄机满满:家中有新房,说明经济条件可还行,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家中有爹娘,出了事才有担待;不超三十岁,身上没老气,虽然年轻气盛,一路上容易控制,且成功率高;身体要健康,出去一趟风餐饮露,如果有病难保不会出岔子,如果病情严重,巴籍姑娘嫁过来守活寡,不仅害人害已,还影响坚挺的中巴友谊,因此决不可为。
按照四大标准,李向东很快锁定了四十多个家庭,并一一登门拜访,最后成功说服了老冯。
年过六旬的老冯也是个具有冒险精神的人,他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三都已经结婚生子,且都混得风生水起,二儿子由于常年在南方打工而错过了最佳时机,时年30岁。帮老二解决终身大事,是老冯家的头等大事,老大和老三都已经表态,只要老二能娶上媳妇,愿意在婚资上添砖加瓦。在中原腹地的农村,30岁是男性的一个婚姻大坎儿,如果依旧解决不了单身问题,就会无情的跌进婚恋大军的第二梯队。
按照岳广兴提供的市场行情,李向东给老冯开出了十六万的定价,并告诉老冯,这是自己接的第一个订单,能不能成不知道,办不成只能退十万,办成了老冯再加一万。
老冯猛拍大腿,痛饮一杯,指灯发誓,绝不反悔。
五
第一次出国,虽然有岳广兴照拂,李向东还是不免心惊肉跳,但他还是极力表现得相当淡定,因为只有这样,身边的小冯才会心安。李向东心想,只有帮小冯领回洋媳妇,成功打响第一炮,自己才能顺利展开跨国婚姻的乡村版图,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按照岳广兴的要求,李向东先付了十四万的中介费,用以安排路费、相亲花销、聘礼、婚纱照、酒席及其他各种证件手续,剩余尾款事成之后再结,这叫做推心置腹。
小冯抱着一个上锁的小皮包,里面装着护照、户口本、身份证,还有村委会和镇派出所开的单身证明,以及八千元现金。从未出过国门的他一路上心神不定,不停地向李向东发问,还时不时跟同行的河南小伙子们打听情报。李向东则不停地把问题抛给岳广兴,抓住一切机会打探细节。
经过两天一夜的辗转波折,一行人终于踏入喀什地界。所有人尽管都已经疲惫不堪,但还是尽量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们就像一群逆水洄游的鲑鱼,在云波沙浪的掩护下悄遁向前,通过秘不外宣的线路涉险而上,只为了顺利求偶。
一个身材健硕的河南小伙告诉小冯,去巴基斯坦本来是可以从乌鲁木齐坐飞机的,但是现在机票不好搞了,且”那边的中介”也不再提供接机服务,所以才改成走陆路。”不过这样也好,既能省点钱,还能看看风景!咱们先在喀什歇一天脚,然后去边境的库什塔尔干,再跟别的省的中介组团坐车,上喀喇昆仑公路,剩下就不用操心了,有人带路。”
“小伙子,你去过巴基斯坦?”李向东心生疑惑。
“我给广兴叔打工的,当然去过。”
原来他不是去领媳妇的单身汉,而是岳广兴雇的小弟,不过他的老婆也是通过岳广兴从巴基斯坦领回去的,现在都已经怀孕了。
再过了将近两天的时间,经过好几个路检,一行人才终于到达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其间有安检人员检查健康证,给李向东惊出一身冷汗。幸运的是,在岳广兴的”交涉”下,李向东和小冯还是顺利通关。
岳广兴告诉李向东,健康证不是必须要查的项目,但还是要准备的,运气好的时候安检不严,一般可以蒙混过去,要是运气不好,就只能打道回府。
到达拉合尔是在一天以后。在这个可能是南亚贫富差距最大的城市,李向东终于见到了心中已经幻想了几千万遍的终极中介:一个常驻巴基斯坦的中国商人。商人只简单聊了几句,就很爽快的和李向东交换了联系方式,并给他讲解细节和注意事项。
“老李,我看你也不是文化人,我就实话实说,来巴基斯坦娶亲,既是买卖,也不是买卖,我只负责联系这边的外国人,给你们雇好翻译,提供两方见面,至于谈成谈不成,我就管不着了,剩下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肯定的,那肯定的!”李向东眉花眼笑,不停地递烟,”干啥都得有规矩啊,世上哪有十拿九稳的事?你老弟多费心就行了。”
“不过也不用担心……”商人点燃一根烟,笑道:“我也就是把丑话说在前面,一般来说,只要过来的小伙子差不多,都能领回去,放空的时候不多。”
接着商人的话,岳广兴也彻底给李向东交了底,包括联系谁办理护照签证,联系谁打点行程,联系谁搞定食宿等。一条清晰的链条在李向东的眼前慢慢清晰起来。直到这时候,李向东才意识到,跨国婚介的核心节点原来都在国内。
岳广兴接了一个神秘的电话,转头对李向东说道:“这几天会有人带咱们去另外一个地方相亲,这次运气不错,不用担心。”
李向东心生警觉,忙问:“怎么说运气不错?”
岳广兴摆摆手,示意李向东借一步说话,低声道:“这里可不比咱们那,不大太平,你没看饭店门口都是拿枪的警察?有时候小伙子条件差点,咱们就得去偏远的地方相亲,不多几个心眼是会吃亏的,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回不去就扯淡了。”
浸在酷热与躁动的氛围中,李向东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过事情还是进展的很顺利。一行人并没有等待太长时间,就有当地人领着前往最终的目的地——位于拉合尔西北萨戈达的一个村庄。一路上除了在拉合尔的贫民区遭到一群人妖勒索表演费以外,并没有多余的阻拦。同行的翻译介绍说,在伊斯兰堡和拉合尔的贫民窟里,寄居着大量的人妖,这些人大概是在宗教启蒙的时候产生了精神畸变,后期无法忍受男儿身,又没钱做变性手术,于是自己挥刀自宫,最终成为社会的边缘人。
小伙子们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不懂什么是宗教启蒙,也不明白啥叫精神畸变,只抱着猎奇的想法胡思乱想起来,甚至还有人联想到了东方不败和岳不群。小冯暗想:“这些人收了钱,万一给我找个人妖怎么办?”几番想问李向东,最终也没有开口,最后只好自己劝自己:“半男不女的肯定能看出来,到时候挑个年轻漂亮点的就行了。”
在萨戈达附近的集市上,万里迢迢而至的中国小伙子们终于和五个巴基斯坦女孩分别进行了简单的相亲仪式。小伙子们首先给女孩们送上预先准备好的智能手机,然后通过翻译软件进行基本的交流。
巴籍女孩并没有什么自主选择权,一般由陪同的父亲或者舅舅定下婚约,然后回家待嫁。此行的小伙子们相貌还可以,出手也比较阔绰,再经过中介的美化,给女孩们的家属留下了比较不错的印象,当场就敲定了婚事。
李向东留神观察,他看到中介拿出了好多张中国大城市的照片给女孩的家属看,照片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人山人海,闪耀着天堂一样的光芒,很快就引逗得朴实的巴籍乡民开怀大笑。
李向东有些恍惚,但这种恍惚很快就被二儿子娶妻困难的沉重心情取代了。
之后的事情李向东没有过多参与,他只是跟在岳广兴的身后,努力的记下所有的细节。
定亲之后要举办简单的巴式婚礼,之后便把夫妻双方的所有证件交给中介,办理回国事宜。二十天后,李向东和小冯回到了家乡,小冯和巴籍姑娘的婚期很快就定下了,李向东收到了六千元的谢媒礼。又过了不到一周,岳广兴把此行的分成转给了李向东,一万一千六百元。
李向东的跨国中介生意,就算是正式开始了。
六
李义中的突然造访让李向东颇感意外。
李向东的爷爷和李义中的爷爷是亲兄弟,虽然繁衍三代,仍然算是正经亲戚,按村里的说法,李向东和李义中应该算作”自家人”。可是这两个自家人却成了仇人,起因是一块地。
二十二年前,村里重新规划责任田,原则上以家庭为单位,按人头分地。为了避免因土地质量差别引发的矛盾,实际实施过程中,村委会先让各生产队派一个代表进行抓阄,然后每个生产队内部再按家庭为单位进行抓阄。
李向东和李义中同时抓到了村南部的一片沃地,这片地哪都好,就是浇水不方便。引水的土渠靠近一片洼地,恰好和两家地界的田垄相交叉。李向东家的地在洼地的上游,不用担心浇地跑水的问题,李义中家的地在下游,如果跑水,将会损失惨重。
在当年,土地还是金疙瘩般的存在,意难平的李义中也不知怎么的恶念上脑,竟然趁着夜色偷偷改了自己责任田的边界,强占了李向东家将近半亩的土地。这样可笑的把戏自然瞒不过李向东的眼睛,他马上找李义中理论。然而更可笑的事情出现了:李义中的老婆竟然一口咬定是李向东记错了。
李向东顾念亲戚关系,找了街坊做中间人当场对质,李义中的老婆在百口莫辩的情况下,竟又接着改口,说是老天爷帮他们改了地界,甚至赌咒发誓,说如果自己占了便宜就断子绝孙。在李义中夫妇的眼中,自己分到了那片地势不好的责任田,就是被李向东占了便宜,因此发誓的时候理直气壮、毫不犹豫。
在经过了多轮交涉后,两家人终于在村委会出面调解下勉强达成了共识:各退一步,共同承担洼地带来的风险。这无疑是李义中的胜利。从此,两家人成了仇人,恩怨绵延二十余年,老死不相往来,甚至遗传给了下一代。据说,李向东的大儿子偷着生产塑料袋被老朋友举报的事就是李义中的儿子在从中作梗。
就是这种情况,李义中还是敲开了李向东家的门,因为他和媳妇当年发的那个断子绝孙的誓正在成为现实。
李义中的儿子和李向东的大儿子曾都是四邻八乡著名的不良青年,若按乖张程度和作恶次数来算,可谓一时瑜亮,但要说到坚持不懈,李向东的大儿子就逊色的多了。
在同龄人都已经改邪归正的时候,李义中的儿子依然在乡镇不良青年的小圈子里活跃。这个圈子从来不乏狠人,老大的更迭速度比地里的庄稼长得都快。这里的江湖规矩只有两个:二十岁之前比谁狠,二十岁之后比谁富。李义中的儿子,二十岁之前叱咤校园内外,恶名在外,人人恐避,培养了一群小弟。然而二十岁之后,奔入社会,由于游手好闲,手里又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社会资源,他一下子跌到了社会底层。小弟们的生存哲学是跟着强者有肉吃,自然不会跟着这样的老大,纷纷四散而去。在被几个社会蛇头暴虐之后,李义中的儿子只得屈服现实,以初中校友的身份投靠到一个蛇头门下,靠勒索民间摊贩为生,他也因此成为镇派出所的常客。
按村里老人的说法,李义中的儿子是个既没骨气又没本事的“狗货”。在资源有限的乡镇,狗货的命运是悲惨的,婚姻问题上显得尤为严重。李义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把这一切归结于“命”,他老婆则有一个更神奇的说法,叫“生就骨头长就肉”,意思是儿子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生来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是天注定。别人家的孩子听话懂事是因为他们运气好,骨子里本身带着优秀。
改变家庭命运的希望就只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但前提是,儿子要能娶上媳妇。
面对着举止失措的李义中,李向东夫妇尽管一腔怒火,还是拎了个小马扎放在李义中的面前。
“向东哥,咱知道不该过来……”李义中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烟,缓缓地递到李向东面前,续道:“但是为了孩子,你看这……”
李向东瞥了一眼,那是一条黄鹤楼,在村里算是顶配的香烟,他瞬间明白了李义中的来意,以及这其中隐藏着的被尊严自践摧残过的假意和表演。
李向东示意老婆接下香烟,挪坐到李义中正对面的沙发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道:“这个事不好说,我是去国外领了两次媳妇,但那些小伙子……是吧!你也清楚这情况,还用我说明白?”
李义中的眉头迅速纠结到一起,他掐灭了烟,低声道:“咱知道这情况,咱家没什么钱,孩子又是个狗货,只怕领不回外国媳妇……这才找向东哥想想办法,你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了,啥事能难倒?”
李向东的老婆冷冷说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你找什么办法?”她心中积怨多年,此刻趁机发作了出来。
李义中的脸憋成了深红色,他的双肩微微颤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低声道:“嫂子这个记仇哩……这些年我是对不起向东哥,我知道错了……咱们都半截子入土的人了,咋着也得给孩子把婚事操办了……”说着竟然流下泪来。
李向东心头一软,想要劝慰两句,但刚要开口,脑海中旋即又想起李义中夫妇多年的卑鄙行径,便又将话咽了回去,转而说道:“你们两口子做的啥事自己心里清楚,怨不着你嫂子记仇。”
李义中抬头和李向东对视了一眼,又像触电一样低下头去,低声道:“向东哥,咱们两家毕竟还是亲戚,难道还能代代结仇?你帮侄子整个媳妇,我们两口子感恩戴德,下半辈子对你和嫂子上敬上待。”
这番话说动了李向东。在他的心中,其实是盼望着两家能够和解的,他们毕竟是亲戚,又是街坊,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是尴尬。两家的恩怨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期间打打闹闹,根本就是两败俱伤。更悲哀的是,这份因半亩地而埋下的仇恨已经延续到了下一代,如果放任这仇恨,指不定以后闹出什么乱子。
李向东心念如电,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趁着这个机会,答应李义中,化解两家的仇怨。但是他还是要表现的不动声色,人情是人情,生意是生意,单就这个事情本身,他还是希望从李义中身上捞一笔。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就不挡你了,但你得给我交个实底,你最多能出多少?”李向东语气不快不慢,却带有一种凌厉的气势。人在强弱有别的时候会自动完成角色转换,对于摸爬滚打多年的李向东,这种转换简直顺手拈来。
不等李义中答话,李向东的老婆抢着嗔道:“你要是赔本赚吆喝,这营生干脆停了干净!”
李向东示意老婆闭嘴,接着问李义中:“义中,你最多能出多少?”
李义中不停地搓手,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道:“砸锅卖铁,我能拿二十万!”
李向东轻笑道:“二十万……我说实话吧,如果是好小伙子,去外国领个媳妇,这个钱花不完,但是咱们家孩子就不一样了。”他的话里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这个事我可以办,二是办这个事二十万不够。在拒绝的时候表露实力,同时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这是李向东多年做生意总结出来的经验,可谓百试不爽。
李义中果然露出惊喜交加的神色,慌忙道:“这好说,这好说!你说差多少,我去借!”
李向东咋了口水,假装犹豫了很久,才道:“你们两口子也没什么正经营生,背债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么着吧,你加三万,然后剩下的事我安排。”
李义中千恩万谢,他完全没有捕捉到任何一丝套路的意味,还以为是诚心的道歉和亲情的牵绊起了作用,在他的内心,甚至隐隐有“这两口子果然是软耳根子,我说几句好话,陪个不是,他们就好好把事办了。”
而对于李向东,李义中不过是一笔送上门的买卖,一个待宰的羔羊,罢了。
七
出国前一天夜里,李德虎喝得酩酊大醉,在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平时以兄弟相称的混混们掏光了口袋,然后扔到了路边。烧烤店的老板在李德虎身上重新搜了一遍,在确认没钱的情况下给李义中打了电话,让他过来领人。
在办妥了一切手续、敲定了出国日期后,李德虎大喜过望,他以去县城买行头为由向父母要了两千块钱,然后立刻召集曾经的小弟们撸串喝酒。被践踏了太久的他,忍不住要重温曾经当大哥的快意。小弟们认酒不认人,免费撸串喝酒,没有人会拒绝。
酒过三巡,李德虎一脚踩着高凳,歪着脑袋大声宣布自己即将要去国外领媳妇的消息,并大力称赞外国娘们儿是如何的温顺貌美、善解人意,甚至还宣布了领回媳妇后的造人计划。啤酒和口水混合着从他的嘴角淌下,腥味相合。小弟们连声起哄,放肆的调笑声自烧烤摊向四面八方扩散,然后迅速被黑暗稀释掉,他们被困在烟熏火燎的囚牢里,以为自己征服了全世界。
“虎哥,听说外国妞儿年龄大小看不出来,你眼神不好,别领个老货回来!”
“领回来也让弟兄们开开眼啊!”
“开开眼?是开开荤吧!”
“娶了洋媳妇接着请客,不请是王八蛋!”
“哈哈!哈哈!哈哈!”
……
李义中两口子把李德虎架到床上,对这个狗货儿子,他们已经麻木了,他们唯一在乎的,是儿子能在凌晨出发前恢复清醒,这是李向东提前约定好的出发时间,不得迟误。李德虎没有置办行头,李义中的老婆只好连夜给他熨好几件稍微拿得出手的衣服。
然而李德虎还是晚了。
原本约定凌晨5:00出发,但李德虎直到5:20仍在呼呼大睡。事关重大,李向东气急败坏地给李义中打了好几个电话,李义中几番想强制拉儿子起床,李义中的老婆却不停地阻挠:“孩子喝多了,再让他睡会儿!”
等到李德虎昏昏沉沉的被李义中拖到李向东的面前,已经接近5:50分。这次出国牵扯河北、河南、甘肃三个地方的跨国婚姻中介,要先乘货车到邯郸,经安阳转到卫辉,会合河南中介后转车到洛阳,上G30高速,行进1400公里到达青海,在海北藏族自治州和提前到达的甘肃中介再度会合,然后稍作休整,再经由315国道,穿行3000多公里,到喀什,最后和边境中介会合,确认完手续,再分批入境,在费萨拉巴德或者拉合尔(两地选其一,视情况而定)跟跨国中介会合,然后正式开始相亲之旅。从出发到入境,整个行程差不多要七天左右,因此每一个环节都必须按时推进,否则不仅影响信誉,还可能会使整个行程泡汤,李向东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更何况送人的货车是河南的中介提前雇好的,只要耽误时间,司机就要加钱。
“他妈的,说好了五点上车,还他妈想不想去领媳妇了!”李向东忍不住冲着李义中父子破口大骂。
货车司机也骂道:“我到哪儿都是人等车,没他妈见过车等人的!”
李义中忙不迭递烟,不停地道歉。
李德虎突然暴怒,指着李向东大骂:“老子他妈的掏了钱了,就是等你们伺候的,再骂一句,我他妈弄死你!”
李德虎嘴里骂着,挥拳便往李向东身上招呼,却因为脚步虚浮,反被李向东一脚踹在心窝上,摔倒在地,痛得大声呻吟。
“他妈的狗货!我收你的钱,才当你是个人,不收你的钱,谁他妈的管你!”李向东愤怒已极,眼睛里仿佛要喷出火来。
李义中大声不敢吭一下,麻利的搀起儿子,把他塞进了货车后厢,以近乎哀求的语气低声嘱咐:“你一定得听你向东伯的,领不回媳妇,你就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吧……”
在胸口的剧痛纠缠下,李德虎彻底怂了,作为一个在不良青年圈子里沉浮多年的狗货,他向来欺软怕硬,尊严什么的老早就扔了,李向东的怒喝毫不费力就浇灭了他的怒火。
李德虎钻进改装货车厢,里面已经有好几个同乡青年在等待。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四邻八乡的大龄青年,吃苦耐劳,名声不坏,只不过性格木讷、相貌平平,他们差不多已经被媒人们抛弃了,因此只得寄希望于异国之行解决终身大事。
原本计划一天内到达卫辉转车,但路上遇到了雷阵雨,只得临时歇宿,李向东在市客运站附近寻了一家小旅馆安排同乡的小伙子们稍作休息,并遵守跨过中介的要求,让小伙子们就近再次置办行头,以西装皮鞋为准,做出国前的最后冲刺。
“买点网上明星用的那种摸脸油,把你们的皴脸蹭白点!谁也不能乱跑!”李向东分完泡面,再次叮嘱。
歇宿的当夜,李德虎企图拉着同房间的小伙子去附近的发廊嫖娼,在被拒绝后恼羞成怒,竟然勒索钱财,结果被闻声而来的李向东揍了一顿。
李向东开始有些后悔答应李义中请求,李德虎这一单尽管可以实现化解两家仇怨外加怒挣三万块钱的目的,但风险也实在太大,万一李德虎在路上惹出什么祸或者遭遇什么不测,那就没有办法收场了。不过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他从来都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在经历了一天的休整后,随行的司机突然涨价,开口要一千元的酬劳,理由是李向东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出发,致使战线拉长,从而间接提升了消耗成本。身经百战的李向东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像范厨师一样的司机胡扯起来竟然头头是道,几番沟通之后,价格降到了七百块。李向东照搬司机的理由,强迫李德虎把这个钱掏了。
原本去巴基斯坦是可以走航班的,但随着市场的壮大,掌握核心资源的中介们为了吸收更多的利润,便开辟了一条西天取经般的陆行之径,当然,这样也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去巴基斯坦的农村青年都是以打工的名义办理的相关手续,理由和目的相差太多,心里难免发虚。
这是李向东第一次带这么多青年出国相亲,也是第一次走这条全新的漫长道路,刚开始就遇到这么多状况,他心中开始隐隐紧张起来。
八
到达巴基斯塔的那个下午,阳光如炙,把众人烤得头昏脑涨。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条跨国红线就像穿过皮皮虾和鱼蛋的烧烤经典,完美形成瞎扯淡的犀利暗喻。
来自三个省的求亲队伍虽然不大,但荷尔蒙的气息就像一枚引爆的核弹,瞬间扩散百里开外。跨国中介不敢怠慢,亲自出面迎接,并安排相关事宜。李向东警觉的注意到,这次出面的跨国中介并不是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个中国商人。同行的岳广兴悄悄告诉李向东,之前那个中国商人其实并不是真正”管事”的跨国中介,他只不过是眼前这个中介的小弟,而眼前这个中介,很可能也不是真正”管事”的人,这里边相当复杂,目前谁也说不清楚。
“不过也不用担心,咱们都是中国人,不管谁管事,哪有自家人坑自家人的,你说对不?”
李向东突然有种被玩弄的感觉,他暗暗痛骂自己怎么这么糊涂,还没搞清楚对方的来路,就在老家搞那么大的阵仗,导致现在骑虎难下,只能任人宰割。他心头一悚,甚至开始怀疑之前的成功都是套路,就像庄家吸引赌徒入彀前故意放利一样,等到赌徒把所有的身家都压上,再全盘通杀。
但是李向东的惊惧和疑虑很快就消失了,因为跨国中介在寒暄过后突然提出每个小伙子加价五千。直接加价虽然有些不大道义,但却释放了一个安全的信号:在小利面前厚着脸皮坐地起价的人,不大可能穷凶极恶,也不大可能有太深的城府。
跨国中介早已拿到了这些农村小伙子们的详细资料,按照条件好坏提前做好了分组,他在费萨拉巴德的一个工地附近给一行人安排了住处。这里的工程是由中国人承包的,项目部建的简约而不简单,不仅生活设施五脏俱全,甚至还有专门的中国厨子做饭。跨国中介和边境中介比较“有办法”,竟然在这里租用了一整排房子作为国内相亲团的临时落脚点。
晚饭之后,跨国中介通知条件最优越的一组小伙子次日前往萨戈达地区相亲,其余人待命。
对于李向东这一组来说,只剩下李德虎待命。
李向东担心李德虎惹事,就请求中介将其一并带上,但是中介很坚决的拒绝了。直到李向东承诺多付三千块钱的”观光费”,对方才勉强答应。
李德虎愤愤不平,反复质问李向东为什么自己家掏的钱最多,却不能最先去相亲,直到挨了李向东一顿痛骂才强自收敛。
相亲的流程跟之前一样,在一家食宿合一的中档酒店,姑娘们和小伙子们进行简短而正式的会面。小伙子们送上崭新的手机,然后腼腆的通过翻译软件进行简短交流。这个看似温馨的过程实则非常吊诡,两个年轻人尬聊半天,其实谁也做不了主。姑娘的家人和冒充亲戚的中介之间的会谈才是事情成败的关键。
不过成功率也是挺高的,这大概得益于事前周密的部署和中介们神一般的临场发挥,不过这似乎属于商业机密的范畴,即便身处一线的李向东,这么精明的人,也没能搞清楚这里面潜藏的细节。
姑娘们的家庭大都信奉伊斯兰教,虽然不像传言的那样,必须嫁到穆斯林家庭,但是异国男青年还是要虔诚的表达出对伊斯兰教名义上的皈依和对教义功课的恪守宣誓,这是跨国婚姻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半点马虎不得。针对这一条,中介们提前对男青年们做了全方位的培训,以打消女方家的疑虑。
小伙子们的相亲大体上比较顺利,首批“优质”农村青年脱单。新人们要先在巴基斯坦举办为期三天的婚礼,头两天在女方家举行,完成姑娘出嫁和婚约缔盟,最后一天在酒店举行,以男方的名义,基本上就是胡吃海塞一通。
眼瞅着同乡小伙全部和巴基斯坦姑娘敲定了婚事,李德虎有些坐不住了,他向李向东摊牌,表达了自己的急不可耐之心和饥不择食之意,然而得到的回复只有“等着”二字。李德虎有些不服,越过李向东找跨国中介,可是对方甚至连见面的机会也没给他。
递烟、*****,说荤段子,李德虎将混社会学来的三大手段全部拿了出来,却什么事也没办成,他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傻缺。
不过李德虎并没有等太久,在同行的小伙子们陆续办完极简婚礼后,他的春天终于来了。
条件最差的一组总共只有两个人:李德虎和来自甘肃的一个小伙子。他们两个人要在跨国中介的带领下分别前往伊斯兰堡东部的乡村“碰运气”。
在临行前夜,跨过中介领来了一个姓张的翻译,并再次嘱咐相关细节。李向东之前已经跟这个翻译打过交道,乍见熟人,他顿觉安心了不少。
张翻译似乎见怪不怪,说话单刀直入:“讲清楚了,这次咱们的目的地是一家农户,很多事情要提前交代下。”
李德虎冷笑道:“咱们也是从农户里来的,就按规矩来呗,有啥可交代的?”
张翻译并不理会李德虎,续道:“我就说一遍,巴基斯坦这里是一夫四妻制,那家农户有两个女儿,嫁给了同一个人,几个月前,丈夫被边境冲突的流弹打死了,所以现在才同意相亲远嫁中国……”
“我操!”李德虎不等张翻译说完,突然跳起:“说了半天,他妈的是寡妇!老子也花了钱,凭什么领寡妇回去,不干了,退钱!”
李向东大喝:“先别嚷嚷,听张老师说完!”
张翻译面无表情,用鹰隼一般的眼睛盯着李德虎,说道:“是21岁的寡妇,而且还没有生过孩子。”
李德虎骂道:“管他妈多少岁,寡妇就是寡妇,老子不要!”
跨国中介突然冲上前,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扇了李德虎一耳光,喝道:“不知好歹,再闹就他妈滚回去!”然后冲着李向东吼道:“人是你带来的,这事你自己处理,一个小时后给我消息,不行就带人滚蛋!”说完带着张翻译摔门而去。
十分钟后,李向东寻到跨国中介的身前,边递烟边说道:“那个狗货同意了,您两位明天多费心。”
“不是说退钱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变主意了?”张翻译用手挡回李向东递过来的香烟,冷冷问道。
“这简单……”李向东再次把烟递过去,笑道:“我跟那狗货说:在咱们老家,就是娶30岁的寡妇,你也得掏20万的彩礼,他掏不起彩礼,还不乖乖同意?一个狗货,还挑什么挑!”
九
在颠簸了六七个小时后,车子离开大路,驶向了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小路两侧杂草丛生,极目而视,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间或有红砖裸露的房舍闯进绿幕中,这景象竟然跟中国北方的农村出奇的相似,唯一的不同就是房子太少,气氛有些荒凉。
周围并没有下雨的痕迹,可是小路竟然泥泞不堪,且一直延伸了好几里地,平添一丝诡异的气氛。
“这里跟咱们那都他妈一个样啊!”李德虎兴奋地大叫起来,小路虽然崎岖难行,但对于他来说,能脱单的就是他妈的康庄大道。
汽车像疾行的子弹,正冲靶心而去。
“待会儿谁也不能乱跑,这里靠近克什米尔,不大太平。”沉默了一路的跨国中介突然说道。
来自甘肃的中介老刘愣了一下,忙问:“这地方咋叫‘克死你儿子’?这么不吉利!”
李向东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来之前已让二儿子做足了功课,知道克什米尔正是印巴边境,是个连年冲突的地方,非常危险,当即给老刘简单介绍了一下,然后急急问跨国中介为何要到这种地方来。
跨国中介给旁边的张翻译递个眼神,示意他解释。
张翻译道:“不用太担心,我们也是把丑话说在前头,这里实际上离克什米尔冲突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就算有流弹,也飞不到这里,注意点就行了,我们也不可能为了挣钱轻易冒险。”
老刘忙问:“咋注意?”
张翻译嘴角一扬:“你看四周,据说这里原本是允许种玉米和高粱的,后来总有恐怖分子藏在庄稼里面越境开枪杀人,政府就下令不让种植高大的庄稼了,所以这里现在基本上没有恐怖分子……你们就跟着我们,不要到处乱跑就行了。”
李向东和老刘相对默然,来自甘肃的小曹低头不语,只有的李德虎惊惶地问长问短,并强制和小曹换了座位。就在两个小时前,为了靠窗观看外面的景色,李德虎以恐吓的方式强迫小曹和自己换了座位。
在一个由三片红砖房连接起来的农村建筑前面,一个身穿白服、留着络腮胡子的巴籍中年男子亲切的接待了前来相亲的众人,附近时不时有巴籍农民经过,他们面无表情,竟然对眼前出现的外国人不加一瞥。张翻译和跨国中介让李向东等人在车里等待,然后二人下车去和巴铁哥们儿沟通事宜。
李向东冷眼旁观,他感觉这个巴铁明显和跨国中介还有张翻译相识已久。
巴铁和跨国中介热情的寒暄,但一分钟之后,跨国中介和张翻译脸色同时沉了下去,二人的声调同时提高,似是在不停地质问巴铁,而巴铁则不停地点头,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表情。
隔了一会儿,张翻译返回车内,沉重的宣布:“这次去相亲的农户家,其中一个女儿已经出嫁了,所以今天只有一个人能够相亲,现在价格涨一万,你们两家商量下哪方退出,如果都不愿意退出,那就抓阄决定。”他接着补充道:“这事属于突发状况,相不成亲的,中介费退还,但要扣掉所有的路费和食宿,大概一万五。”
李德虎扯着嗓子大叫:“一万就一万,我今天必须要领到媳妇!”
李向东这次没有阻止李德虎发癫,他想自己的信誉要紧,在这种紧要关头,放这条疯狗乱咬一气,说不定反而能把事办成。
老刘领着小曹下了车,去不远处商议。隔着车窗,李向东看到老刘和小曹分别点燃了香烟,但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远处的麦浪轻轻浮动,仿佛一汪涌流,要把老刘和小曹吞进去,他们的身影似乎越来越小了。
十几分钟后,老刘和小曹回来了,他们表示放弃。小曹的家乡在甘肃武威某村,这个地区的经济情况本来就不好,又是最早爆发男女失衡问题的地区,彩礼行情早在2013年就突破了20万元。小曹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仅是为了托媒相亲,就几乎花掉了一小半家产,为了这次异国之旅,小曹的父母除了遍借亲戚朋友,甚至还通过民间借贷的方式筹款,整个家庭已经严重透支。
此刻,一万块钱,几乎可以要了小曹父母的命。
在抽完两根香烟之后,小曹宣布放弃。
李德虎喜不自胜,握着小曹的手一通乱摇:“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
和李德虎相亲的姑娘穿着标准的伊斯兰服饰,相貌不差,只不过眉眼低垂,一脸憔悴。她对李德虎没有丝毫抗拒,却也没有过分的热情。张翻译悄悄告诉李德虎,在巴基斯坦,女人的地位本来就不高,寡妇身份更低,她们没有太多的选择,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成功率是很高的。
按照巴铁的介绍,张翻译根据音译,告诉李德虎,姑娘名字叫乌莎莎。
李德虎呵呵大笑:“又不他妈的当官儿,叫什么乌纱帽!”
通过翻译软件,李德虎问乌莎莎:“巴基斯坦是不是有部法律叫《破坏中巴友谊罪》?”
乌莎莎表示否认,并报以一个难得的苍白的微笑。
李德虎不相信,又向张翻译求证,却换来了一阵嘲笑。
“这种谣言也就是骗骗你们这些村里来的傻帽儿,稍微动动脑子,就算真有这种法律,也应该叫《破坏巴中友谊罪》,你还真当巴基斯坦人是我们的奴才啊!”张翻译乐呵呵说道。
李德虎和乌莎莎的婚礼的简陋程度,简直就是一种敷衍。
出乎李向东意外的是,李德虎竟然全程表现良好,在香果终摘之后,他大概有些恍惚,异国的阳光,无尊严的灵魂,以及浪涌般难以分辨的幸福感,差点让他失禁。
十
跨国中介和边境中介大概也想尽快了结这次业务,返程的时间竟然安排所有的人坐飞机,但行程只限于回国,到了喀什,就要各走各的了。这时候,就得看各省中介的本事了。
河南的岳广兴因为提前完成任务,已经顺利回家,只剩下李向东和来自甘肃的老刘一行。
李向东按照岳广兴的指示,提前联系了一个在新疆当地走货的车队,但到出发的当天,却被告知车队因为一些不可抗力而无法到达喀什。他急忙给边境中介打了电话,对方告诉他,可以先乘坐火车到乌鲁木齐,那里既可以转乘火车,也有专业的旅游车队,可以一直开到甘肃,到了那边,一切都好说了。
于是,为了顺利回家,一行人要先北上一千多公里。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路颠簸二十几个小时后,众人终于到达乌鲁木齐。然而郁闷的是,他们无论如何也买不到去兰州的车票。徘徊了半日之后,李向东找了车站外面的黄牛购票,结果验票的时候被查出是假票,不仅没有走成,还被警察叫过去教育了一番,幸亏黄牛被抓,票资顺利追回,不至损失惨重。
到了当天晚上,众人已经十分疲惫,巴基斯坦姑娘们面对乌鲁木齐的城市光景,在短暂的兴奋后便茫然挤在一起。她们虽然一语不发,但已经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在这个地方,李向东比这些巴基斯坦姑娘强不了多少,也是两眼一抹黑,却还要假装出一副很熟的样子,他有点心慌。
李向东担心节外生枝,赶紧在附近寻了个偏僻的小旅馆稍作安置。大概旅馆老板见到这么多外籍姑娘也觉得可疑,就偷偷报了警,搞得众人还来不及休息,就有警察上门察盘查,一直折腾了半宿,每个人都身心俱疲。
李向东和老刘暗自商议,所有人就算成功买到火车票,座位或卧铺紧挨的几率也是无限接近于零,巴基斯坦姑娘们一旦离开视线,发生意外根本没办法收场,风险太大,不如就近租一辆大巴车去兰州,一者便于管理,二者省钱,而且还省去了中间换乘的环节。
商议已定,李向东和老刘也顾不得休息,一边联系岳广兴和边境中介,一边外出打听。
天亮之前,老刘灰头土脸的回到旅馆,高兴的告诉李向东,自己已经联系到了一辆大巴,只需要花七百块钱,就能包车到兰州。
“出门在外,还是好人多啊!”老刘兴奋的说道。
一个小时后,在旅馆外面的早餐摊上,李向东见到了揽活的两个司机:一个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一脸横肉,只是皮肤出奇的黝黑粗糙,仿佛被砂纸磨过一样;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身材精瘦,戴着眼镜,一双眸子不停闪动,流露出狡猾的光芒。
多年走闯的经验让李向东眼前的两个人产生了本能的警觉,他问,一辆大巴车咋有两个司机?高个司机回答说路程太远,两个人轮换开车不至于疲劳驾驶。这个理由是比较充分的。在权衡再三之后,李向东决定响应老刘的建议,租下这辆大巴,毕竟抓紧回乡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只要同乡的小伙子们顺利把巴基斯坦姑娘带回家,办了婚礼,领了证,这笔买卖也就板上钉钉,再无争议和风险,至于婚后可能出现的一切问题,那就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
大巴车出发前,李向东自掏腰包,请所有人吃了顿中式“大餐”,意在安慰远行疲惫的巴基斯坦姑娘。安抚她们的情绪也是李向东工作的一部分,她们的情绪越稳定,出事的概率就越低。
乌鲁木齐的大盘鸡铺满了深紫色的洋葱块,在油腻中翻滚,就像浸泡了颜料的果冻,闪着诡异的光泽。高个子司机告诉大家,新疆本地产的洋葱是甜的,不仅可以像水果那样直接食用,还有明显的壮阳效果。小伙子们争相抢食,场面一度失控。
在出发半日之后,李向东突然发现,大巴车竟然没有走京新高速,而是折向东北方向,经阜康、吉木萨尔、木垒哈萨克、巴里坤哈萨克,再转向南行。通过车外的路向牌,李向东得知,车辆正向着哈密的方向行进。他有些不解,明明可以走高速一条直线开赴兰州,为什么要兜一个大圈子?于是问开车的高个子司机:“我们怎么往哈密走?咋不上高速?”
高个司机笑道:“这段高速修路呢,现在通不了。”
“那走国道也成,咋净挑这些疙疙瘩瘩的小路走?”李向东一边问,一边向老刘投以一个责备的眼神,他想一定是这两个司机为了省钱,这才慢吞吞的走小路。
高个司机似乎不想理会李向东,冷笑一声后,不再说话。
矮个司机接口道:“跟你们明说了吧,咱们这车是二手的,手续上有点问题,跑大道怕被查,老乡都是跑社会的,这事你们还不懂?咱要是开着几十万的大奔,保证比谁都守规矩,这不是买不起嘛,是吧?”
听了这话,李向东心里稍安,他在老家见过很多黑出租,手续也不全就上路了,都是为了挣俩钱,可以理解。何况绕道哈密,对于李向东来说也意味良多,毕竟他就是在这里认识了河南人老岳,然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跨国婚介虽然还没有帮他发家致富,但已经成功助他脱离了经济困境。说白点,谁不想在牛逼之后回到自己曾混过的最傻逼的地方显摆一番呢!这是人性之弊,跟社会阶层和行业无关。
到达哈密的时候天色已晚,大巴停在了一个民营加油站附近。
在加油站的后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旅馆,环境不错,供应三餐,是绝佳的落脚地。旅店老板和大巴司机颇为相熟,很快就引着众人安顿好了房间。直到这时候,李向东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打心眼里感激这两个司机,如果不是他们安排好一切,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出多少意外。
睡觉前,李向东和老刘到加油站前的小卖部买香烟。
“要是这次平妥,我看咱们就找那俩司机留个手机号码,下次还包他们的车,虽说慢了点,但也能省不少钱,关键是吃住都稳当,省事省心。”李向东指着不远处的大巴车发出感概。说完话,他感觉大巴车仿佛轻轻颤抖了一下,只不过一瞬即逝,更像是幻觉。
老刘点了点头,漫不经心的说道:“就是这车里有一股死牛味儿。”
李向东心头一震,这一路上他的确闻到了一股怪怪的味道,有点腥,还有点像轮胎发热后散发出来的味道,他以为是大巴车上的零件因破旧而发出的味道,因此丝毫没有在意,听老刘突然这么说,不由得新生怀疑,赶忙问道:“咋说那味道是死牛?”
老刘道:“我干了十几年的杀牛把式,这味道错不了,这车八成拉过牛肉,听说新疆这边出产牛肉……这破车,要说拉过肉也正常。”
李向东沉默了片刻,四下望了望,低声说道:“老刘,你在这抽烟,帮我把望四周,我去大巴车那瞅瞅。”
老刘也是走闯过的人,听李向东语气严肃,也不由得心生紧张,忙问:“老李,你要干啥?咱们一块儿挣钱,有啥事你可不能瞒我!”
李向东掐灭了烟,摆摆手道:“没事儿,我就过去看看,出门在外,咱们最好还是多个心眼儿,要不被人卖了都不知道。”说完不等老刘说话,从一侧慢慢的绕过路灯的昏光,踅到了大巴车的后面。
那股类似死牛一般的味道迅速冲进了李向东的鼻腔,他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在仔细分辨了味道的强弱后,李向东确认了味道的源头是位于车体一侧的行李仓。
但是行李仓是焊死的。粗糙的焊线就像一条醒目的伤疤,为本来就破旧的车增添了一层伤痛的感觉。
李向东暗自嘀咕:“这个放箱子的车门看起来明明是好的,咋焊死了?”他把鼻子凑近,死牛的味道更加浓烈了。
突然间,车子又轻轻颤动了一下。这次颤动非常轻微,要不是李向东紧挨着车身,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么微小的颤动。他脑子里闪过一个灵光:“难道这放行李的地方藏着啥东西?”壮了壮胆,背贴着地,钻进了车底。
车底的情况更让李向东感到意外,从外边看起来非常正常的一辆车,整个底盘竟然是改装过的,尤其行李仓的下方,原先的底盘结构被完全拿掉了,取而代之的是由几块不同形状的钢板拼接成的一块凸起状的金属结构。
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李向东害怕到了极点,他想到了最不愿意想到的情况,他本能的想赶紧走开,但不知怎的,好奇心又紧紧缚住了他的思绪。在隔了几秒之后,他战战兢兢的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往钢板边沿的缝隙里照去。
一个,不,似乎是好几个牛头映入眼帘。这些牛头比李向东见过的乡间耕牛明显大了一号,额宽耳小,眼阔嘴长,全部齐颈而断,血已经凝成了深褐色。更奇特的是牛角,黝黑发亮,扭曲环拧,就像一个个大麻花,一看就知是珍稀品种。牛头的旁边似乎躺着几只大鸟,模样看不真切,但能看出来它们还活着,尖利的鸟喙上缠着红色的胶带。更深处似乎还有东西在蠕动,不过缝隙太小,实在看不清楚。
李向东骇到了极点,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了,他反复在心里大喊:“这俩*****的根本不是拉客的,他们是偷猎的!怪不得他们只收700块钱,怪不得他们不肯走大道,原来*****的是偷猎的!”
李向东虽不精通法律,但也清楚盗猎是犯法的事,要坐牢的。霎那间,他的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两个偷猎者为什么要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拉满一车人?为什么要不动声色的给众人安排食宿?高个子司机为什么总是看起来心神不定,似乎都有了答案。
很明显,偷猎者瞄上了同样心神不定的李向东一行人。经常在边境出没的偷猎者不可能不知道跨国婚介的买卖,这些混合着跨国友好联姻和土味荷尔蒙的婚介队伍,手续齐全,形象质朴,行为积极,尤其国外的姑娘们我见犹怜,无疑是罪恶勾当最好的掩护。更重要的是,一旦出了问题,大可以一走了之,让这些乘车的人背锅。
正在李向东惊慌失措的时候,他听到了老刘的说话声。
矮个子司机突然从加油站一侧拐了出来,他看到了老刘,上前寒暄。老刘递烟的时候故意提高声调,给李向东发出预警。
李向东缓缓从汽车的另一侧蹭了出去,绕到不远处的黑暗中,再从墙根绕到远处,然后再往老刘的方向走去,他边走边提裤子,做出一副去墙根撒尿的样子。
矮个司机虽然表现的热情善谈,但眼神闪烁,时不时往大巴车的方向瞄一眼。简单聊了几句,李向东就示意老刘一块儿走开。
就在李向东转身的时候,矮个司机突然指着李向东的身上问了一句:“你身上怎么这么多土?”
李向东浑身一颤,但随即笑道:“别他妈提了,刚去墙根儿撒尿,一脚踩了个空,摔了一跤。”
十一
和偷猎犯同行可不是小事,一旦沾上身就是万劫不复,更棘手的是,矮个子司机很可能已经起疑,如果被发现,难保他们不会做出什么狠辣的事。李向东和老刘经过商议,决定连夜离开。
带着二十几个人离开并不是容易的事。老刘建议先报警,等人民警察清理了危险再走,但这个建议立马就被李向东拒绝了。
“决不能现在报警!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在啥情况都搞不清楚,一旦惊动了警察,再出什么事就由不得自己了,你没见这个旅馆的老板?明显跟那俩*****的认识,有可能还是一路的,万一他们搞事,咱们指定玩完!就算报警,也得等走远了再说,你以为警察……”
抽完四根烟后,李向东提出一个办法:由他出面,向旅馆老板打听附近卖夜宵的摊位,然后一行人以夜宵的名义分批往外走,在不远处会合,然后再想办法跑路。但这个办法很快就被否了,因为有几个问题解决不了:一是行李问题,每个人都有行李,带着行李去吃夜宵有点太假;然后是交通工具,这旅馆地处偏僻,根本没有出租车,就算跑出了旅馆,也根本没办法走远;最后还是那些巴基斯坦姑娘们的问题,人家万里迢迢远嫁中国,刚进国门就要跟着半夜奔逃,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万一出了岔子,那一切都得完蛋。
老刘拍着大腿说道:“不行就这么着吧!我看那俩人也没歹意,他们也就是偷着逮几只畜生卖钱,还能对咱们干什么事?再说了,咱们人多,就算出了啥事也不用怕!退一步说,只要咱们不说破,他们还能找事?要找事早就找了,还会好心带着咱们找住的地方?”
李向东沉然道:“是这么个道理,但这毕竟是犯法啊,我是担心粘上了脏洗不掉……他们是偷猎的,手上八成有刀子和枪……”
正在二人纠结的时候,李向东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李德虎打过来的。
刚一接通,就听李德虎气急败坏的大叫:“你在哪儿呢?赶紧过来,他妈的,老子不干了!”电话那头似乎还有女人的抽噎声。
李向东暗叫不好,顾不得逃不逃跑的问题,赶紧跑去了李德虎的房间,却只有同乡的另一个小伙子在。李向东又打过去电话,这才知道原来李德虎跑到了乌莎莎的房间。各省中介有个相同的规矩,那就是回乡的路上不允许小伙子们跟外籍姑娘同宿,这是为了避免产生的不必要的麻烦,除非小伙子愿意下血本,才能打动中介们铤而走险。
今夜,李德虎和同乡的一个青年住一个标间,乌莎莎和另一个巴基斯坦姑娘住一个标间,但不知怎的,李德虎竟然摸到了乌莎莎的房间里。
李向东赶到的时候,现场场面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糟糕。两个巴基斯坦姑娘正互相靠着坐在床边,乌莎莎正在低头哭泣,另外一个姑娘表情平静,紧紧地握着乌莎莎的手,一言不发。李德虎蹲坐在地板上,不停地叫骂。
“出啥事了?”李向东强行压制住心头怒火,向李德虎发问。
“出啥事?他妈的老子不干了,她生不了孩子你知道吗!”
“你说啥?”
“我说她生不了孩子,他妈的!”
……
过了好一会儿,李向东才终于弄清楚状况:原来李德虎一直在通过翻译软件跟乌莎莎聊天,通过聊天他才得知,乌莎莎根本不是死了丈夫改嫁,而是因为无法生育而被夫家抛弃了。对于李德虎一家,去国外“领”媳妇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如果对方不能生育,也就失去了交易价值。
这是破坏农耕契约精神的大事,李德虎要找李向东讨个公道。
李向东意识到,自己被跨国中介摆了一道。
隔了半晌,李向东说道:“先别急,我先找那边管事的人问一下。”
李德虎瞪圆了眼睛大叫:“还他妈问什么?告诉你,赶紧他妈的退钱,不行,还得陪我两万块钱!”
李向东飞起一巴掌把李德虎抡在了地上,骂道:“他妈的狗货,连你老子爹都不敢这么跟我说话,你再叫一声试试,看我打不死你!你找人举报我们家吹塑坊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还敢他妈跟我叫?告诉你,退钱的事让李义中找我,再敢说赔钱,我他妈踹死你!”面对疯狗的撕咬,他也变成了一条疯狗。
李德虎浑身发抖,隔了半晌,才又喊道:“反正这女的我不要了!”
李向东心乱如麻,不想再多费唇舌,直接把李德虎拖了出去。作为最底层的中介,他根本没有跨国中介的联系方式,给边境中介打电话,提示对方已经关机。他听岳广兴说过,边境中介虽然都是走“同一个关系”,但每次的联络人都不一样,现在电话打不通,正印证了这点,这说明这些中介其实也是打工的,真正主事的人事不可能露面的。
无奈之下,李向东只好去找老刘商议。
“老李,我看你也是个明白人,我有个办法,就得看你同不同意了。”老刘说着,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表情。
李向东叹道:“有啥办法你就说吧,不过这事不好弄,我带的那个狗货,他还是我的亲戚哩。”
老刘低声道:“现在的情况,把那个女的送回国肯定是不可能了,只能在国内找人嫁了,我的意思是,要是你肯让四万块钱的价,我就去问问小曹,看他愿不愿意领回家去。”
李向东和老刘对视了一秒。这个建议是可行的,因为李德虎和乌莎莎虽然举办了婚礼,但并没有在巴基斯坦办理结婚证,起因是跨国中介着急,只给乌莎莎办理了出国旅行的签证。李向东想,这真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尽管老刘这时候提出让价四万无异于趁火打劫,但在传宗接待的农村江湖里,乌莎莎确实大大贬值了。老刘提出这样的建议,实际上并没有给李向东考虑的余地,他只能答应,幸亏他在与李义中的谈判中漫天要价,这个窟窿倒是可以堵起。
在与老刘达成协议后,李向东出面让乌莎莎和小曹见了个面,提前把一切都说清楚。同时,他和李德虎也达成了协议:在回乡后由李义中出面说话,要么全额退款,要么作为下次领媳妇的预存资金。
折腾了半宿之后,李向东和老刘也已无力再考虑与偷猎犯同行的风险的问题了,他们两个约定好,一旦大巴车开到有出租车的地方就马上下车,并分别告诉自家的小伙子们要一路警觉。
早晨出发的时候,李德虎幸灾乐祸的拍着小曹的肩膀,笑道:“恭喜兄弟,领回一个残次品!”
小曹面无表情道:“不就是生不出孩子么,又不是什么大病,我们老家这种情况多了,花点钱都治好了,现在医学发达!”
李德虎茅塞顿开,心头一震,瞬间石化,但是为时已晚。
在大巴车从哈密市郊经过的时候,李向东看到了公交站牌、车辆和行人,他赶紧以上厕所为由,撺掇所有人下了车,然后以和老乡会合为由,和偷猎者分道扬镳了。庆幸的是,偷猎者虽然察觉到了李向东的反常,但还是很平静的接受了李向东的要求,收下七百块钱路费,然后开足马力,飞驰而去。
老刘问李向东要不要报警,李向东把抽了半截的烟一把甩到地上,骂道:“报个屁!”
十二
五天之后,李向东接到了老刘的电话。
“老李,咱家上次给小曹办的那个事不赖,我有个想法。”
“说吧。”
“我是这么想的,既然外国媳妇到了咱们这能换人嫁,咱们干脆就雇一些精明点的帅小伙过去相亲,这样成功率也高,还省了带那些傻子过去,你想想你那个亲戚,咱实在说,要都是那样,咱们的买卖还做不做了!你说是吧?”
“那咱不成骗子了?这事我得想想。”
“哪个挣钱的不是骗?这年头你还讲这个?我等你信啊,你不干我真找别人了!”
……
李义中接受了李向东的建议,没有要求退款,而是把之前付的钱当作是再次领媳妇的投资。李德虎因为没有领回养媳妇,在混混圈里一败涂地,沉底沦为笑柄,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连睡觉都穿着蹩脚的西服,天天盼着跟李向东再去一趟巴基斯坦。街坊们传出谣言,说他在巴基斯坦晒坏了脑子,成了神经病。
这次行程,刨去乌莎莎转让的差价和路上打车吃饭的各种花销,李向东领回四个巴基斯坦姑娘,净赚64000块,当然,这还不包括各家送上门的“谢媒礼”。
订单多的接不过来了,老婆天天催他赶紧再次安排出国的事,但不知怎的,李向东就是他妈提不起劲来,大儿子告诉他,环保大检查还在继续,吹塑机长时间不开,有点生锈了。
“妈 辣 B 的,真不让人活!”李向东骂完,拨通了老刘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