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普通职工的人生轨迹

 

一个患病国企职工的人生轨迹

安然 3月前 ⋅ 127 阅读

 

工作日的早晨，我照例打开电脑准备开始工作，这时我的父亲打来电话“你给我的微信上转点钱”语气带着焦急和慌乱，电话里夹杂着杂乱喧哗的声音，我察觉出了异常“打钱干什么啊，你在哪啊？”“我没事，你给我打点钱”父亲反常的行为更增加了我的疑惑。“我妈呢，你们没在一起吗？”停顿了一下，父亲叹了口气说“我跟你妈在一起呢，你老叔在医院抢救呢。”我的心咯噔一下，赶紧挂了电话给父亲转钱。考虑到父亲情绪和思维都已经慌乱了，我立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让我先别着急，等下他回电话。老叔在年轻时得了严重的肾病，差点因此丢了性命，抢救回来后需要终身服药。我猜测这次可能跟他的病有关系，哎，这么多年都没事了难道最终还是敌不过这个病吗？这时电话铃声把我从思绪里拉了回来，“爸，老叔怎么了？”“他们单位岗位调整让他回家休息，他想不开喝农药自杀了。”“啊？！”......

我的爷爷年轻时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退伍后分配到油田国企上班，参与了油田国企的早期建设。我的奶奶生了3个孩子，父亲排行老大，老叔最小，中间还有大姑，安排配偶子女工作就是当时国家给与的照顾政策，因此三个孩子都分配到企业里不同的单位上班。因为老叔是最小的孩子，爷爷、奶奶格外疼爱，也是他们三个里最调皮的孩子。自小在老家乡下长大，疏于管教，漫山遍野的乱跑，是他们那群小孩里的“孩子王”，经常带领一群熊孩子爬树掏鸟下河摸鱼，经常在村里聊猫逗狗，也经常被邻居拎着耳朵到爷爷家里告状。听大姑提起过爷爷分配单位时，大姑带着老叔去和爷爷团聚，到了火车站大姑千叮咛万嘱咐老叔不要乱跑，在原地看着行李，可等着大姑买票回来却找不到老叔，只看见行李在原地人不知所踪，当场吓得大姑哇哇大哭。

     后来老叔开始在爷爷单位附属学校读书，成绩一直跟不上，还经常逃学，明明早上看着背着书包朝学校的方向去了，晚上也背着书包按时回家吃完饭。直到老师找到家来才知道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上学。在学校混着混着也上了技校，老叔的相貌继承了爷爷、奶奶的优点，1米8几的大个子，瘦瘦高高，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很新潮，喜欢交朋友，人聪明机灵好打不平，所以身边经常围着一帮技校的同学。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感觉老叔就是一个满身闪着光的人，感觉他无所不能，知道那么多新鲜事，天天缠着老叔给我讲故事。老叔也不嫌烦，耐心的给我讲故事。记得老叔声色并茂的给我讲“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故事，讲到道皇帝和大臣喝了酸臭的汤忍不住吐了，老叔也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逗得我哈哈大笑。

早先家属区宿舍一楼住户是带小院的，有的家庭会将小院的后墙掏出个方形的“洞”经营小卖部，老叔有时会让我去那帮他买烟，每次我都乐颠颠的去，剩下的零钱就属于我。我可以把头探进“洞”里挑喜欢的零食，有个这个诱惑，我也自愿成了老叔的小跟班。而老叔每次抽着烟还不忘提醒我“别告诉你爷爷啊！”。那时少年宫刚流行游乐设施，旋转木马、会升降的飞机，馋的我心痒痒，因为门票太贵爸妈一直舍不得带我去玩。老叔那时也是穷学生，央求他几次就带着我去了，带着我把游乐设施玩了边，老叔带着我坐进狭小的飞机舱，飞机慢慢升起时我高兴的欢呼起来，转过头看去老叔也笑的灿烂。

     老叔技校毕业后分配到爷爷单位下属的施工作业单位，当上了正式的国企职工，吃上了公家饭。有了工作也相当于端上了铁饭碗，邻居大妈们就开始张罗给老叔介绍对象，而老叔也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每天哪怕是下车间干粗活也把自己收拾的流光满面，精神十足。也更忙了，我放学去爷爷家蹭饭也很少见到他，就是觉得他变有钱了，爷爷家里经常放着老叔买的零食，都是我吃不起的零食，碰见我也是塞给我几盒那时在电视上才看到过周迅代言的雅客维生素糖。后来才从父亲那听说老叔是恋爱了。那时我还不懂什么是恋爱，就是觉得没人带着我玩了，还失落了一阵子。

接下来的日子安稳顺利，没多久老叔就结婚了，老叔和老婶是一个单位里不同部门的职工，双职工的关系单位给他们分了福利房，有了房子就有了家，两个人也过开柴米油盐的日子，国企就是大锅饭，老叔和老婶的单位效益很一般，日子过的平淡。而老叔似乎不甘于这样的生活。一改以前的吊儿郎当样儿，开始认真的钻研施工技术，买了很多专业技术的书学习，父亲说上学都没见他这么认真过。到处琢磨怎么“挣钱”。经常联络他的朋友咨询哪有挣钱的地方，老叔通过个人关系借调到一个沿海油企工作，收入也水涨船高，我能见到他的次数就更少了，也只能在过年上的家庭聚会上看到他。感觉老叔越来越像个“大人”，说话也越来越沉稳，家庭聚会上大多和父亲那一辈儿交流，言语里透着成熟和自信，虽然看到我们这帮小孩子会照例问下学习怎么样、长这么高一类的客套话，心里还是透着股和他亲近的劲。后来从父亲那了解老叔挣了不少钱。

工作虽然辛苦而日子越过越红火，但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老叔之前所有努力都化为乌有。老叔生病了，很严重的病，抢救了3天捡回条命来。他好喝凉啤酒，仗着年轻喜欢用凉水洗澡，海上作业艰苦条件和高盐分饮食等等原因引起了肾衰竭。他本计划辞职跳槽到这家沿海油企，也因为这个病没有走成，不幸中的万幸没有办理辞职，单位也报销了大部分医疗费，用父亲的话说就是还是在国企好，企业能报销大部分医疗费，要是外面的人早就拉回家等死了。单位也人性化组织工会为老叔进行了募捐，又解决了部分费用，帮助熬过最困难的时期。但是捡回条命来的代价就是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需终身服药，医生还建议别要孩子。老叔出院后在爷爷家修养，母亲再三叮嘱我不要乱说话，见到老叔我还是惊呆了，原先清瘦的人短时间变成了一个“胖子”，后来才知道是浮肿，人也很焦躁，仿佛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整个人的性情都变了，从成熟自信到垂头丧气，我也开始害怕他，害怕说错什么引起他“爆发”。

日子还得继续，老叔按时服药，身体慢慢恢复正常，生活逐步步入正轨，单位也照顾他安排到清闲的岗位，相应的收入也缩了水。老叔始终是个闲不住的人，身体病痛导致他无法挣钱，他开始琢磨其他“生财之道”。有段时间痴迷炒房子，自己没有钱就打电话和亲戚借，那时我家也不富裕，父亲推拖了几次，老叔依旧打电话推销。母亲颇有微词碍于父亲的面子也没说什么，我那时在上高中，有时也会接到老叔电话，电话那头老叔好像有说不完的话，想到什么聊什么，经常聊到我俩无话可说，感觉打电话聊天似乎就是他宣泄的出口，后来父亲明确的拒绝过几次，慢慢的电话也少了。

接下的日子听到的都是老叔的好消息，老叔开始在单位做起劳务输出的生意，派出一个员工挣一笔劳务费。一年劳务费的收入比他以前在海上作业都挣得多。老叔经过几年的中药调理身体也恢复的挺好，医生也建议可以要孩子了，在老叔40岁那年我的小表弟出生了，老叔也更专注经营自己的小家。偶尔会从父亲那听到消息，无非是些每个家庭都会经历的生活琐事，感觉他们生活越过越好，我也由衷的感到高兴。

生活永远不会那么一帆风顺，近几年企业加强了员工管理工作后，老叔的劳务输出生意就结束了。企业的效益也不如从前，老叔和老婶两个人的收入只能刚好维持生活，而老叔也有大把的空闲时间，每星期只需去单位报道即可。那时我大学毕业面临着找工作，父母主张我参加子女招工考试回家工作，而我想去外面闯一闯，一时僵持不下来，父母就求助亲戚们来劝我。老叔和我聊了很久，聊到他的工作，聊到他的病，聊到国企的种种好处，说如果不是国企的包容也许他就不是今天的样子。我很赞同他的意见，但是我怕，我怕像我父母那样过着一辈子就能望见头的生活，而且我也很顾虑未来，如果有一天国企不行了怎么办？老叔听了很诧异，反复重复说国企怎么会不行。而最终我也没回到国企工作。

我选择了在外打拼，父亲怕我分心家里的事情也很少告诉我，老叔偶尔会给我打电话，慢慢的我发现老叔的思维开始迟钝，经常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反应也慢半拍，经常是电话两头半天无话，最后只能尴尬的挂掉电话。问父亲才告诉我，老叔因为长期服药的影响得了次脑血栓，反应已大不如从前了。近几年老叔的单位效益越来越差，去年因为环保问题单位项目被关闭，国企改革分流将老叔和单位的几千名员工安置到南方的一家企业工作，上三个月休一个月，工资也有很大的涨幅。父亲说多亏你老叔在国企工作，也不用担心下岗失业，企业总会想办法的。老叔也在朋友圈里发一些工作环境照片，南方气候湿润，环境宜人。听父亲说老叔计划在那边买房，到时让他儿子到那边上学。生活有了盼头，一切都是美好的开始。

一切美好的愿望都被现实打破，单位以健康原因将老叔调回原单位，老叔想不开喝了农药自杀了。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肺也被切开了，医生说喝的药量太大已经没有抢救的意义。看着他躺在那里我心里又疼又气，心疼他受这么大的罪，很想骂他，我很不明白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会因为这点事情自杀，没了工作又能怎么样，难道人命不比工作重要嘛！人活着难道还没有活路吗？

老叔留了遗书，抱定了要死的决心，他说已经对生活没有什么留念了，病痛的折磨导致他成宿成宿的失眠，而比病痛更难受的是自卑，收入低让他感觉低人一等，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单位把他调回原单位让他更觉的无地自容，这也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也不认为自杀是错误的，甚至在他还有意识的时候拒绝见任何人。父亲说也许自杀对他来说是解脱了。

老叔最终还是走了，因为是自杀，仓促的举行遗体告别会，单位因为避嫌也没有几个人参加，但也有几个老叔同学听到消息半夜从外地赶过来。

老叔的人生落幕了，留下了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孩子，最伤心的还是爱他的人。我有时会想他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自杀的，因为生病，因为自卑，还是因为企业改革。企业在他生病的时候救过他，企业效益不行时又让依赖企业的他感恐慌。年轻时敢闯敢拼，敢辞职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岁数大了异常敏感，经不起半点挫折。造成这个结局是因为生病呢还是国企给了太稳定的生活。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愿老叔安息，希望他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病痛，没有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