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死了全部爱我的亲人
我杀死了全部爱我的亲人
一
1999年4月25日，我出生在北京，生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是个幸运的男孩。
母亲生下我之后，得了抑郁症。她这个善良的女人，在一个燥热的秋日里，服安眠药自杀了。我小时候混乱的想法中，觉着吃下了安眠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安安静静的睡着了。假想着那是一种很舒适很安详的离开。我永远不知道她最后几十分钟模糊的意识挣扎着幻觉麻痹，心肺灼烧和悔恨不舍的煎熬过程。听姥姥和奶奶说，母亲是个体面的女人，长相大大方方，生活中也孝顺公婆，疼爱丈夫，家庭和邻里又打理的井井有条。可究竟是什么能让她狠心放下这一切幸福和美好呢？是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
母亲是我杀死的第一个亲人
二
母亲去世之后，在北京只有父亲一个人，碍于工作的繁忙和以后再婚的不便，暂且给我放到了山东老家。不置可否，这是个最好的抉择，在那里我度过了短暂人生最有趣最有爱的时间。我有疼爱我的爷爷奶奶，把我这个来自大城市里的孙子当成一块宝玉。比贾宝玉的通灵宝玉还要珍贵。我过着周围那些孩子所仰慕的生活。吃最大最好最软的黄富士苹果，炖肉只吃瘦肉的那一点，没断过的花花绿绿彩色纸包着的高级点心。我所经受着的这一切，只是因为我是个孙子，可以传宗接代的孙子，在那个重男轻女极度严重的小村庄里。之所以说我是个幸运的男孩。这么想，如果是个女孩，就活不到这一天了，我敢确信。
就这样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十年，长到了比奶奶还高的个子。这一年我三年级，10岁，这些记忆清晰地刻在了我的心壁上，永不愈合。
父亲的事业败落，一发不可收拾。家里也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吃不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了。爷爷奶奶岁数越来越大，身体经不住消耗，去医院检查出了冠心病。两个老人过上了每天三把大小药丸的生活，那花花绿绿的药片包装像极了那花花绿绿的高级点心。父亲的经济来源逐渐跟不上药片和生活的消耗，眼看着奶奶都把棺材本从银行里取出来了，也终究抵挡不住这些压倒生活的潮水。生活越来越困难，我连肥肉也吃不到了，每每唉声叹气时爷爷奶奶好像是愁容骑士，真的看不见一点点生气和喜悦了。咳嗽声越来越大，痰盂满的发出血色。
在我十一岁生日的头一天，那天清早，爷爷看着我，给我整理好衣领，带我去上学。他是个时髦的老头，你永远不会想象到在山东一个十八线的小农村里可以看见穿西服衬衫皮鞋的庄稼人。他就是，永远干干净净。但那一天他没有骑上引以为傲那涂满红黑色油漆的三轮车，他走着带我，没有感受到手心湿暖的汗，死死攥紧我手的痛感。倒是我从他手里滑落，一次两次，也像是挣脱，那一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他抓不住我了。下午，等我放学回到家，看见爷爷蜷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还穿着那条时髦的西服，只是这次不一样，他穿上了他所有的衣服，足足六件。
在这一天，他送我到学校回到家，看着奶奶痛苦的吃下一把一把的药，那是钱还是命的问题模糊不清。他真的舍不得吃药，相比于钱，他更舍不得死吧。他是个真性情的爷们，为了孙子和老伴可以过上好日子，他想到了一个极端的来钱方法，那就是欺骗自己。
探长脖子，仰起头，颤颤巍巍的扣好衬衫最上面的那个小扣子。用最瞧不起自己的方式，上吊自杀，来满足他最最自私，最最爱我的兑换。
直到葬礼上一条街从南到北满满的花圈，高声吆喝的报账声音，流氓唢呐的假哭声中，我突然懂得了爷爷。一个男人最后的执拗，他用这一辈子七十多年的生活交际，换来了一笔干净沉重的巨额吊唁。随着最后一把土撒到他棺材上，这个约莫一米八大个子，永远体体面面时髦干净的老头，化为那小小的一方，只有我我知道，那不是他。
爷爷是我杀死的第二个亲人
三
之后的家里面，更冷清了，我上了中学，要去镇里面上课，还要求寄宿在那个学校里。每周只能回一次家。这几年父亲的生计又略有好转，我和奶奶的生活也重新恢复以前的节奏。在这个环境里，我学会了偷钱，不写作业，逃课去网吧。奶奶的过度溺爱，助长了我在叛逆上面的苗头。我辱骂老师，时常跟同学打架，骗奶奶的钱。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兴起来了一阵不上学的风潮，好多学生突然之间都辍学了。我也经受不住他们嘴里天天打游戏那种快活的诱惑，我也从学校跑回了家。
我跟奶奶说我不在上学了，她着急的流了泪，甚至于叫着我小祖宗要给我跪下。我毅然的跑了出去。上网吧通宵的价格那时候是八块钱，我白天睡在家里，晚上骑自行车再去。有一天凌晨，六点多我回到家。怎么都睡不着觉，看奶奶在包饺子。我就起来了。
我只是帮她把洗菜的水倒了又接了一盆新的端起来，她竟然高兴地落泪了。她想让我一直在她身边，那怕是上官金童一样的我，她也愿意拼尽老命，不吃不喝的只为我一个人。她人生的后十五年，全是属于我的。我就依然不争气的欺骗她的信任，变本加厉的偷钱。直到一次我在出网吧的小楼梯上晕倒，让我跌下去。这时候我才知道，我这段日子不怎么好好吃饭喝水，天天熬夜。我瘦了将近三十斤，本来就瘦的我，像一个干尸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低血糖。
我总是觉着奶奶啥，她糊涂了，她一定不记着抽屉里面有多少钱。我刚开始五块五块的拿，后来我敢拿二十了，再后来我拿过一百。她从来没有揭发我，因为这些东西打过我。依旧的疼爱我，给我补营养，买点心，让我赶快的恢复。
下半年父亲给了口信，让我回北京上学。我也是很幸福，迫切的和身边的伙伴分享，我喜欢看他们呆呆羡慕的样子，喜欢那种被人追捧的感觉。我就要去大北京了，我能看到高楼大厦了。
我有多么欣喜，奶奶就有多么悲痛。只有她自己知道，我终究是个白眼狼，吃饱了就会走，只是那一天她也不确定，没想到来的猝不及防，让她没有一丝丝的准备。这比割她肉，杀她头都要更疼的事情。总不能养孙子一辈子吧，他本就不属于这里，他该回到他自己的地方，就这样，我回到了北京，在那里上了中学。
我走了之后，这就不是一个家了。除了奶奶一个人，家里面甚至连个鸡鸭鹅狗猫都不存在，院子里的草疯长，瓦房慢慢开始漏雨，院里的厕所塌了棚子，满满的菜园子都荒了。她没有听儿女的建议轮流住，还是自己一个人住着。那该死的冠心病在每一个夜里变本加厉的折磨她，一次次的诱惑她死亡。她心里还有盼头，还有个孙子，她要坚强，她要照顾我，她不能倒下。这下子我的离开，让她这些立场全都土崩瓦解。孤独，痛苦，甚至于死亡都在每一个夜里，每一片花花绿绿的药中卷土重来。
我跟奶奶的联系只能通过电话。刚到北京的时候，怕生，想她，一两天就要打一个电话。渐渐地，我开始熟悉这些环境，如鱼得水的在这里生活着，诱惑太多，日子太过于舒适，就开始一周打一次电话，等后面正式上了学，有了新的时间表固定的生活之后，打电话更少了。听老家的哥哥说，奶奶总是盼我的电话，在她每一条裤子上都缝了一个装手机的小兜子，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手机充电，晚上睡觉也把手机放在床头上。就是没有等来我这个该死的电话。
秋天慢慢到了，换季的时候她的老毛病又发作了。思念像一把尖利的毒刺，在每一个你白头发上作祟。又去了乡镇卫生院。这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明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可是她又心疼电话费，就是简简单单的交代给我多喝水，换季的时候我容易过敏上火，让我注意，让我多吃水果。等我问道她的病情，她总是不耐烦的说着，死不了，别挂牵着我，我好着呢，你自己好好上学，在那边听话，别跟人家打架，好好听你那个妈的话，跟人家处好关系。你叫她一声，你不吃亏。行了，我不说了，我先挂了。
我想，等她挂断电话之后，她一定是在自责还是哪些方面没有嘱咐道，她想打给我，可是她会觉着自己的行径多余，我已经拥有自己的生活节奏了，不该再管着我了，还是早早地放手吧。
我也没想到，那是我给奶奶打的最后一个电话。在夜里抹黑坐上大巴车回老家，一个人。等父亲突然的消失，等我看到抽屉里四张红色的百元大钞，等我发现我打不通那个该死的电话，我就明白了这一切。我没有看到奶奶最后一面，我对于她的印象永远在琐碎的生活片段里，过分溺爱的饺子里，那张黑白遗照挑不起嘴角的笑容下。这牵肠挂肚的思念，十几年的心血倾注，远走高飞，谁也承受不住。
奶奶是我杀死的第三个亲人。
四
爸爸没有了妈妈之后，整个人都变了，眼睛里没有了刚毅的精神，像浑身没有了力气一样。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或许是这些，让父亲越来越沉默，烟抽的越来越多，酒也喝得越来越多，偷偷留下的眼泪越来越多。
父亲的工作更是一天不如一天，叛逆的我让他每天承受着我和后妈之间的争执，我永远叫不出那一声恶心的妈，我清楚的知道，我妈妈姓韩，不姓刘。她并不爱我，就像我憎恶她一样。她有自己的女儿。印象中一件很嘲讽的事情，她带我这我她女儿一起去买衣服，女儿从头到脚满载而归，我只有一件恶心人的紫色的破半袖。她带着女儿会在外面下馆子，就像我眼前泡方便面的碗一样的碗乘着满满的排骨和喷香的热米饭。我恨她，更狠父亲，为什么要给我找个后妈。后来我才能理解，让一个只要三十岁多一点的男人带着一个小孩打光棍是一个残忍又让人笑话的事情。
父亲的脾气很暴躁，他过日子过到了极致，在他的眼里什么东西扔掉都是浪费。他没有给我开过一次家长会，没有陪我去过一次游乐场。青春期的幼稚真是个耽误事的东西，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为了吃饱穿暖上，他是一个没本事的男人，他又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男人。
我越来越浑，浑的像他。他结果四五次婚，前几次都被骗了，也算是老来得子，生下了我这唯一一个儿子。有一点我永远不可饶恕，他是看着我后妈的女儿长大的，那时候的我被扔到了奶奶那里。还有就是脾气，我和父亲的脾气一模一样，我俩因为一点点小事可以争吵，甚至于扭打在地上，打斗的结果就是我和他脸上或者脖子上留下就到血印子，用力的手攥出来的或者是一块青紫的肿胀。每次都是我自己赌气失败而悻悻的逃离家门，去小区后面的管道里睡一夜，夏天蚊虫冬天寒冷。他从来不了解我，可他又真是个了解我的好父亲，他从来不会去找我，他知道我不会傻到作践自己身体，我是个精明到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小聪明人。
他在我心里是海明威，什么都不可能打倒他。除了我。
在一次开长途车的时候，他觉着胸口发闷，一瞬间就眼睛慢慢睁不开，喘气困难。后来去医院检查，以至于都到了ICU抢救，才知道是爷爷奶奶遗传的冠心病，只是他这个更严重，加上本身的肥胖，变本加厉的严重。那一天医生就相当于给他判了随时离开的死刑。
他是个好父亲。他第二天一早偷偷地去签了字，离开了医院。跑回家休息了三两天。又重张旗鼓去工作了。那段日子里，我一度以为他彻底的好了，和往日都一样了。在新的一次我和他的扭打中，我彻底的打败了他，我发现他的力气已经不如我了，腿脚要撂不倒我，我终于可以说一句我战胜了他。可是这一次，我彻底输了一辈子。
在我刚刚读高三开学第一周，下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我哥给我打来的，只是平静的跟我说了潞河医院地下三层，让我抓紧过去。说实话，那一瞬家，我已经发觉到了发生了什么，我强装着自己的镇定和虚假的成熟，我甚至与觉着我会一滴泪都不下来。知道我直到他是在工作的过程中突然发病，直到我知道看见醒目的太平间三个骇人的字眼，知道我看见我好几年没见的几个亲人围在门口抱着我哭泣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有多么的脆弱。
冷冰冰的父亲，让我成为了孤儿。
我失声痛苦着，抱着严丝合缝，刷着暗红色漆的骨灰盒，就这么死死地抱着。就想爷爷爱他暗红色的三轮车一样的珍贵，没有松开过手，回到了老家。把他安然的葬在爷爷奶奶身边，没有葬礼，只有简单的仪式。父亲这辛苦的一生，就在时间和别人忘记的频率中慢慢消失了。最后一把土填上，那一天，我学会了抽烟。
接踵而来的是我后妈和我斗智斗勇的分家产，大车是我的，小车是他的。公证处的查询函让我每次颤颤巍巍小心的说话，生怕全世界知道我是个孤儿了。繁复无趣的高三生活让我觉着生没有意思了，不如学着妈妈痛快的释然。他的倒下，是我的拖累与固执。
父亲是我杀死的第四个亲人。
五
我去了姥姥那里住，这是我这个世界血缘关系最近的亲人了。
刚开始老太太慈悲的心对我疼爱有加，我不知道是年龄增长有些糊涂，对我讲述着母亲年轻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哭了，再后来就骂我，说我生下来长牙，生下来会叫妈，我能克死人。她显然是这些人里面最聪明的。
我克人，以至于让我去算命，让我滚出她的家，离她远点。她真的才是明白的人，如果早早的发现这一切，后面的故事不都没有了吗。我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都可以健硕的活着，多活几年是肯定的吧。这样，我就可以真的一个人，杳无音讯的死在街角。我怕我姥姥因为我的原因，我真的怕了，我要保护好她，我保护好她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她，忘记她。
我多希望我当初是个女孩，被扔掉的女孩。
六
清明节，成了我最重要的节日。
七
我感激我的一切亲人给我的爱。在我二十岁的这一天，把这些全写下来。献给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