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中邪

来源: YMCK1025 2019-07-23 20:12:20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207533 bytes)

 

 

我外婆的爱情故事

萝卜家的柚子 8天前 ⋅ 34 阅读
 

 

2015年2月21日,我的外公去世了。

在此之前,他已缠绵病榻多时。外公患的是慢性阻塞性肺病,这是一种将人置入缓慢地折磨当中,让人慢慢消耗致死的疾病。在外公去世的前几年时间里,他时常咳嗽,不能受凉不能劳累,否则便会咳个不停,后来发展为咳嗽、气短甚至呼吸困难,但他始终在与病魔作着顽强的斗争,每次家人带他去医院检查或住院治疗,医生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以这个爹爹的肺部情况来看,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而在他去世的前一年,他几乎算是住到了医院里,出入院多达十余次,每日固定吸氧十二个小时以上,外公就像每天都在死神家的院子门前面徘徊散步。然而,依然没有一个人为他的猝然离去做好了准备,时至今日,家里人仍觉得外公走的突然,仿佛突然少了点什么东西,连家里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部分一样。一切好像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分别,一切都有了分别。

 

那是大年初三的早上,大约六点多,我还在酣睡当中,爸妈突然打开了我房间的灯,于是我迷迷糊糊便醒了,接着看到爸妈穿戴整齐,站在我床头,妈妈拍了拍我的肩膀:“乖女,快起来,你外公走了。我和你爸先去你小舅家了,你洗漱完也赶紧过来。”说完他两就走了。我愣了愣神,世界仿佛一篇空白,过了不知多久,我才终于领悟,原来是外公去了。可是怎么会呢?大年三十全家一起在小舅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外公看起来气色还很好,虽然只能半坐在床上,但给他准备的饭菜他差不多都吃完了。

 

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有许多小辈去看外公外婆,外公见了很多人,笑眯眯地,大家都说他精神头不错,肯定能再熬些日子。初二妈妈去看过,说今天外公想喝老鸭汤,舅舅已经给他做了。而今天才初三啊……等我赶到小舅家时,长辈们已经帮外公换好了全新的寿衣,寿衣是蓝色的长摆唐装式样,还有一顶丑陋且搞笑的帽子,不过外公穿起来仍然很好看,像一个慈眉善目、瘦高身材的地主,或许像外曾祖父(外公的父亲)吧。他们把外公放置在一块很大的床板上,床尾地上摆了一个香炉,供所有来人磕头烧香。我看了外公很久,捏了捏他的手,还是热的,但我知道,他是真去了。

 

根据我们当地的风俗,人走后需要停灵三天,于是那三天我跟妈妈便住在了外公家,轮流守夜。第一天很乱,许多人来了又走,有的磕了头烧了香便走了,有的留下来安慰外婆或小舅,有的坐在客厅沙发上,时不时走进灵堂看几眼又出去,有时能听到哭声,有时是叹息,小舅大概是最伤心的人吧,他的眼睛一整天都是红的,小舅再婚后外公外婆便一直同他住在一起,外公生病的两三年里,也一直是他侍奉在侧、尽孝最多。我没敢去看外婆,她与外公共度人生近六十年,现在一生的伴侣走了,心情自然不足为外人道。期间妈妈曾让我去劝劝外婆,我觉得好笑,怎么劝?难道说“外婆,你不要再伤心了么?”。到了晚上,终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整个灵堂里只剩下从血缘关系讲最亲的亲人们了。

 

因为是冬天,灵堂中间放了一个烧炭的火盆供我们取暖,于是一家人围绕着火盆、围绕着外公,坐成了一个圈。外面天很黑,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稀稀疏疏的烟花声响,屋内则断续会有碳火哔啵的炸裂声。没有人说话,这一方世界静悄悄地、暖暖地,如果人的精神可以化成物质,当时的灵堂一定被在座的人的一种共同情绪织成的网罩了起来。过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是几点,姨妈突然问:“妈睡了么?”,我妈答她:“睡了,跟弟妹她们一起睡的。”话匣子就这么打开了。于是长辈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内容主要还是关于外公的身后事安排:几时下葬,火化还是土葬,亲戚朋友怎么安排之类。就在他们讨论外公留下的物品要怎么处理时,姨妈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成,爸走了的事,你通知曹叔了么?”,小舅立马答道:“嗯,上午就给他打电话了。他最近身体也不好回不来,说下来回来了一定去看爸。”妈妈也立刻附和到:“是的,一定要跟曹叔说,毕竟他跟爸妈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听着他们的聊天,我越来越迷惑,也越来越好奇:曹叔是谁?你知道,当你周围所有人都在谈论着某个人,仿佛习以为常,仿佛这个人原本就存在于大家的生活中,可只有你一个人完完全全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的时候,你自然会对这个神秘人产生兴趣。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曹叔”的名字,但我已经默默记在了心里。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外公停灵的最后一天、准备下葬的前一天,外婆变成了那天最伤心的人。那天她一直坐在一张靠背椅上,面对着外公,神情凄怆,几乎隔一会儿就会拿纸巾抹眼泪,午饭也只扒拉了两口便说吃饱了。这次我是真怕外婆伤心坏了,于是妈妈还没叫,我便主动凑过去安慰外婆。我搂着她,觉得外婆很轻、很瘦,仿佛随时可以飞走,我一下子慌了,却说不出话来。酝酿了很久,我才憋出了几句我到现在都觉得很傻的话:“外婆,别太伤心了。身体要紧。外公虽然病了,但他是老死的,这是善终了。”我永远不可能体会外婆的感受,但我猜想,当时她那么伤心,应该是因为外公真的要走了,一旦火化、下葬,她将永远看不到外公的脸。

 

晚上,其他长辈也轮流规劝外婆,外婆终于跟我们一起上桌吃晚饭。晚饭毕,他们或在餐厅聊天,或在客厅坐着看电视休息,我却想再去看看外公。明天他就要火化了,我也再见不到他了。走到房间门口,却发现门虚掩着,我透过门缝看见妈妈和小舅在里面。正准备推门进去,却听到小舅说:“爸生前曾说过,等他走了,如果妈和曹叔都愿意的话,就让我们托付曹叔照顾妈。你说,这个事要不要告诉妈?”听到舅舅的话,我顿时不敢动了,屏住呼吸,靠在门缝边,想继续听听这个神秘“曹叔”的事。妈妈搭话道:“现在先不说了吧,这时说不合适,等爸的事都办稳妥了,再和妈慢慢商量。”小舅随即答允。我想等着他们说些更多关于“曹叔”的事,结果他们却不聊了,“曹叔”话题终结于此。但此时,“曹叔”已成为我心中的待解之谜。

 

后来过了许久,外公都已过完尾七,我终于逮着一个机会“拷问”妈妈:“曹叔”到底是谁?妈妈一脸神秘,却一直言辞闪烁,始终不告诉我答案,看我实在气急了,终于缓缓说道:“曹叔啊,是你外婆的初恋情人。”啊!听到这个答案,我激动的差点跳起来。八卦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是这么劲爆的八卦。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几乎一有空便缠着妈妈和小舅,向他们探听“曹叔”和外婆的故事。没想到的是,我后来竟有机会亲自见到了他,按辈分,我该叫他曹爹爹。时间越久,知道的讯息越多,再对上小时候外公给我讲的种种故事,我竟可以慢慢理清外公外婆和曹爹爹之间的纠葛,并由此知道了一段关于三个人的时间跨度长达几十年的动人故事。

 

 

 

外婆出生于一九三七年,湖北浠水县人。外婆出生时,家中已有了七个孩子,两个哥哥,五个姐姐,最大的大姐大她二十多岁。外婆的父亲是当时乡里的地主,雇了些长工短工帮忙种地,同时还开了一个豆腐坊卖豆腐,也卖些花生之类的干果,因为踏实肯干,又治家有方,即便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太姥爷也攒下了不错的家底。而外婆的母亲则是临近乡镇一户书香人家的女儿,从小便裹了脚,拥有一双“三寸金莲”。太姥姥嫁给太姥爷后,便过上了标准的太太生活,每日在家相夫教子,把家里一应大小事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因为年代久远,我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图景到底是什么样子,但即便从现在的眼光来看,他们也是了不起的人,至少是在当时那个年代里少有的思想进步的人——太姥爷太姥姥将家里的所有孩子都送出去读了书,包括六个女儿。

 

这件事有多特别呢?我上小学的时候,周末经常是在外公外婆家过的,那时做完作业比如抄生字之类需要家长签字,有时外婆便替我签了。当同学发现我的家长签字是外婆签的时,大为吃惊,表情就像见到了外星人,“你外婆会写字?你外婆读过书么?”。为了理解他这种惊讶的情绪到底从哪儿来,我几乎问遍了当时班上所有人,这时我才发现,班上同学的外公外婆或者爷爷奶奶,绝大多数都是不识字的,更别提帮忙检查作业然后签字了。若把时间线无限拉长,就可以发现,外婆读了书这件事,对于她人生的改变,不仅仅在于多年后可以帮外孙女检查作业,而是深刻的影响了她的一生。比如,如果她没去读书,她便不可能认识曹爹爹。

外婆是在上初中的时候认识的曹爹爹。彼时,外婆才是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出落的十分明媚漂亮,长辈们都说她是“美人胚子”。而身为家中最小的女儿,外婆从小几乎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故而性格也十分活泼开朗。这样的外婆,在学校里自然也十分耀眼,用现在的标准来讲,那就是妥妥的“女神”。然而,外婆却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归因于她的家庭背景为她所带来的某些性格特点。一方面,太姥姥知书识礼,日常生活中便都是读书人家的做派,太姥爷亦高瞻远瞩,极其重视教育,所以外婆家的“求学”氛围是非常浓的,外婆虽是女孩,在这种家庭氛围的熏陶下却非常喜欢读书,当时虽还想不到“读大学”或干事业这种太遥远的事情上,可外婆内心却总觉得,多读书还是好的。而外婆的同学们则是另一番光景了,同学里像外婆这样家庭优渥的很少,大多数早早便承担起了家庭重担,放学之余还要回家帮忙干农活、操持家务,而少数家庭条件不错的女孩,人生的规划方向也是先读点书然后找个怎么样的好人家给嫁了,可以想见,这种情况下外婆的大多女同学对于读书几乎都是不上心的,以致外婆总觉得和这些女孩“没什么话聊”。

 

另一方面,外婆有个在当时的生活条件下略显清奇的癖好:洁癖。外婆极爱干净,衣服永远整洁熨帖,头发也总梳的一丝不苟,连一丝小碎发飘在额头或鬓角,她也觉得不舒坦,非得把头发弄妥帖了才好。这种生活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她老年,哪怕后来八十高龄,她照样勤洗头勤洗澡,还定期去理发店剪发,许多老人在老了之后,身上就会出现一股“老人味儿”,而在我的印象里,我外婆的身上永远是一股肥皂的清香。但在当时,这种癖好就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要知道,那是民国的动乱年代,许多人家还天天饿着肚子呢,换衣服?有衣服穿就不错了,多洗澡?一天没吃饱肚子饿的咕咕叫谁还管身上干不干净?正因如此,学校有些女孩十分看不惯外婆,背后总略带讽刺意味的喊她“娇小姐”。可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外婆的性格或许让她受到了一些白眼或疏离,却成为了她与曹爹爹的友谊基础。

外婆与曹爹爹的缘分,是从成为同桌开始的。外婆一开始是与同村一女孩同桌,可那女孩不喜外婆,明里暗里四处说外婆坏话,终于某天两人的矛盾到达不可调和的地步,那女孩把自己桌的东西挪走并在班上恶狠狠地说“我看谁愿意跟这个‘娇小姐’坐同桌,人家天天拾掇的什么似的,将来怕是要嫁军阀嘞。“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军阀早被消灭,毛主席和人民解放军才是人们心中的英雄,故而那女孩说外婆嫁军阀是非常狠得骂人的话,外婆顿时被气哭了起来,并一个人坐一张桌坐了一整天。

 

等她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己旁边的半张桌坐了人,是个以前她从没注意过的男生。男生长得很瘦弱,一看就不常吃饱饭,身上衣服也松松垮垮地不合身,想是家里哥哥或姐姐穿剩的,可他身上却收拾的挺干净,跟班上那些常常满身泥,头发如鸡窝的男生完全不一样。就凭“讲干净”这一点,外婆迅速对这个新同桌产生了好感。询问过后,男生说他姓曹,他觉得外婆成绩好,性格也好,让外婆别把昨天那女生的话放心上,他愿意跟外婆坐同桌。没错!这个男生便是传说中的曹爹爹。外婆与曹爹爹从这天起一直到初中毕业,都是同桌。

 

在与曹爹爹同桌前,外婆是真没注意到班上有这么个人。外婆性格虽然开朗,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可说白了,对谁都和气也就是对谁都不在乎呗,她和女同学们不是很有话讲,男同学们倒是对她很热情,可“男女授受不亲”,外婆爱惜羽毛,所以一直同这些男生保持着距离。曹爹爹个子小小,丢进男生堆里瞬间淹没在里面,外婆自然是看不到的。可同桌后,两人了解愈深,外婆愈是欣赏这个同桌。曹爹爹家条件不好,兄妹几个,家中务农收的那点粮食根本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按道理说是根本不可能送曹爹爹读书的,可曹爹爹从小聪慧、与众不同,到了上学的年纪他跪着求了父母兄姐几天,说想上学,大家一合计家里穷成这样再怎么也是没有出路的,如果这个聪明的兄弟读了书将来真能有出息,也算是改了全家的命。

 

于是,曹爹爹家勒紧裤腰带,愣是想着法儿供他读完了小学,这次上初中的学费也是东家借西家凑的凑出来的。当时,外婆所就读的初中就离她们家半个村的距离,可以说每天放学后,外婆散着步哼着歌儿就能到家,而曹爹爹家却离学校十几里路,需要翻过几个山头,走上大半天,故而曹爹爹一直是住校的,只有周末时才回家拿一小袋粮食,作为下一周的口粮。当时是没有“学校食堂”这种东西的,住校的学生自己带一个小锅,带上自家的粮食,每天课后自管一日三餐。条件好的学生或许带米、馒头、腌菜还有新鲜青菜,顿顿能吃大米饭。而曹爹爹……家里供他读书本来就不容易,兄姐田里劳作干的都是力气活自然需要吃的更多,于是他每周回家只会拿一小袋粮食和几个窝窝头,每天早上白水就着窝窝头,中午和晚上则抓两把米,煮些稀粥,有时课间空闲时,他会上山扯些野菜,中午加进稀粥里,就当加餐了。一次外婆中午提前一些到了学校,正好撞见曹爹爹在吃“饭”,一个瓷缸里半缸都是水,上面飘着几片野菜叶,外婆拿勺子在瓷缸里捞了半天才看到几口米,“那哪儿是人吃的东西啊”外婆多年后回忆说。那之前,她也知道班上有些同学家里穷,吃不饱饭,可直到这次见到曹爹爹的午饭她才真正知道“吃不饱饭”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那之后,外婆就总是偷偷从家里带些吃食给曹爹爹,有时是一整个雪白圆滚的大馒头,有时是几块豆腐乳,有时是一小把花生,曹爹爹感激的不知道怎么办好,只能想办法对外婆好,知道外婆爱干净,于是他每天趁着外婆上学前就会帮外婆把桌子凳子都擦干净,后来这个课桌被曹爹爹擦得锃光瓦亮,班上老师戏称:“你们这张桌子比班上好些同学的脸都干净嘿。”就这样,外婆和曹爹爹一直保持着这种友好的良性互助关系。

 

初二开学后不久,有一天外婆从家里给曹爹爹带了一块糖,她想着曹爹爹平时肯定没吃过糖,这块糖也是家里来客人她不好容易才攒下的,于是决定一定留给曹爹爹尝尝。谁知道到了学校,却发现曹爹爹呆坐在课桌上,面如死灰,外婆一下吓到,以为是他家里谁病了。当时农村生活条件和医疗条件都很差,家里人突然病倒并撒手而去的事比比皆是,于是也不敢问,一颗糖攒在手里差点化掉。到了快放学时,外婆偷偷看曹爹爹脸色,依旧很差,正踌躇着到底问不问,曹爹爹却开口了,“我们以后不能坐同桌了”外婆先是吃了一惊,接着是愤怒:“怎么?你也看我不顺眼了?”“不,不是”曹爹爹赶紧解释,“我……我们家实在是没钱供我读书了……“曹爹爹后面那句话声音比蚊子还小,几不可闻,外婆却听清了。她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扭头走了。曹爹爹不知道外婆是什么意思,想来想去却不敢追。外婆当天晚上回家,便翻出了自己的”百宝箱”,倒出了她所有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数了数攒成一堆。是的,她决定帮曹爹爹代缴学费。关于外婆的压岁钱问题,我一开始是持疑惑态度的,那时还是五十年代,小孩子也会有压岁钱么?妈妈替我解答了这个问题,据妈妈讲,她小时候最期待的便是过年时去我太姥姥家拜年,因为只要去拜年,太姥姥就会给她五毛钱的零花钱,并且太姥姥一视同仁,只要是小辈,都会给五毛钱。要知道,外婆是太姥姥最小的女儿,我妈出生时,外婆的几个姐姐早就生了一堆孩子了。太姥姥当时的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加一起估计得有二三十个,足足站满整个院子,可她却能每个孩子给五毛钱的零花钱。“那是六十年代啊!你知道五毛钱是什么概念么?”妈妈激动地张牙舞爪起来。我真不知道,所以我去查了一下,六十年代,一个农民一个月的工钱估计也就两三块钱,当时有个商品叫火柴,一盒火柴的价格在一分钱到两分钱之间,也就是说,拿着五毛钱可以买三十盒到五十盒火柴,够全家人用上一整年。

 

足可见,太姥姥对于小辈们是很大方的,外婆作为当时家里最招人疼的小女儿,存下一笔可交学费的私房钱不足为奇。外婆一开始是想把钱直接交给曹爹爹,可这样怕伤到曹爹爹的自尊心,她也不想让曹爹爹老觉得欠她的情,破坏了两个人的平等关系,于是第二天她直接把钱交给了老师。可这么大的事,又怎么瞒得住呢?曹爹爹知道后,久久不语,最后,他只对外婆说了一句:“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外婆听了,一笑置之,她可不图人报答,她只觉得这个同桌为人好又爱读书,让他放弃学业实在太可惜了。但对曹爹爹来讲,他应该是把这件事永远烙刻在了心里,这句承诺后来成为了他践行一生的誓言。

初二的学费就这么解决了,可往后的学费怎么办呢?外婆也发起了愁。于是那以后,外婆总找些各种各样的理由向太姥姥要钱,今天是想买根扎头绳,明天铅笔丢了,诸如此类。每次得到一些零钱,外婆都会小心的存起来。太姥姥掌管着家里大小的账务,有时帐太多算不动,她便喜欢喊外婆帮忙,顺便给她一分或两分钱的零头。以前外婆不爱做这事,总嫌打算盘打的手累,可那之后每次不等太姥姥喊,她就已经拿好算盘等在了旁边。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外婆就这样一点点存够了学费,一直帮曹爹爹顺利读完了初中。外婆一直以为这件事她做的很隐秘、很稳妥,家里人都是不知道的,可现在想想,太姥姥何等精明,估计外婆第一次帮曹爹爹交学费时,老师就已经告诉了太姥姥。而她之所以不说,却背地配合,不过是成全外婆一篇善心罢了。

 

到了初中毕业的时候,大家纷纷开始各奔前程:相当一部分同学选择了辍学回家务农,甚至有些男生家里连媳妇儿都安排好了,极小一部分选择继续读书,还有些家里另有关系的或当兵或进了城。外婆当时成绩不错,为了让女儿增长些世面,太姥爷和太姥姥想办法把外婆送到了武汉一所中专继续读书。而曹爹爹,则选择了弃学从军,毕竟家里实在是没钱了,初中都是在外婆的帮助下读的,高中学费更贵要怎么办呢,总不能靠一个小女孩帮衬一辈子吧,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当时适逢新疆和平解放,国家计划派驻二十万官兵垦荒屯田,扎根新疆,于是大街小巷、广播报纸里都是“有志青年到新疆去,为祖国大西北贡献青春“的招兵口号,好男儿志在四方,曹爹爹在这种情势下便毅然决定投军,去支援新疆。

 

当时进疆不像现在这样方便,曹爹爹需要先在武汉坐火车,再跟随大部队换乘几次其他的交通工具,于是在朝夕相处了三年之后,曹爹爹和外婆在武汉火车站迎来了分别。曹爹爹走前,外婆特意从家里拿了两个哥哥的几套旧衣服、一包过年时攒下来的点心还有一点钱,让曹爹爹带着上路,曹爹爹没有要钱,拿走了衣服和吃的,并和外婆说他一定会出人头地、衣锦还乡,他向外婆要了学校和家里的地址,说有空就会给外婆写信,然后便登上了远行的火车。人生中,我们将遭遇无数次离别,哪怕伤感哪怕不舍,但对当事人来说,那仍不过是普通的一天。只有历经世事、百转千回后,我们才会明白,有些离别,从此即是天涯。曹爹爹和外婆当时都不过十几岁年纪,在他们的认知里,大概觉得不久后便会再见的吧。而事实上,两人再见面,已是二十几年后,沧海已变桑田。

 

外婆开始读中专时,家中发生了重大变故。1950年冬到1953年春,国家进行土地改革,太姥爷家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家中所有土地悉数没收充公,从此家境一落千丈。此外,当时村中有一户人家总是赖租(租用了太姥爷家的土地,却不愿意交租金),与太姥爷家闹过矛盾。人性之恶永无法被低估,这户人家向上面举报,说太姥爷的大儿子曾是国民党的高官,所以太姥爷全家都是私通台湾的罪人。“私通台湾“当时便是最严重的罪过,是不可饶恕之罪,一定会被杀头的。事实上,外婆的大哥确实是国民党的军官,刚升任营长时曾捎过几次信和东西回家,可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后又是解放战争,连年战乱让太姥爷与这个大儿子失联多年,全家人连他死活都无从得知,更别说私通台湾了。太姥爷极力辩白,又拿出抗日战争时期新四军的借条和感谢信证明自己的立场,原来抗日时期太姥爷和太姥姥曾向新四军捐助过粮食,还资助过金条。太姥爷为人宽和,在村里很有威望,也有不少村民向调查的干部证明,太姥爷的大儿子很多年没有消息了,从没回过村也没捎过信,这件事最后才终于作罢。调查期间,举报的那户村民又带头抄了太姥爷的家,搬走了家里看得见的值钱东西,没成想太姥爷安然无恙,可东西他却不愿还回来,于是那户人家连夜搬走了。

 

经此一役,太姥爷是真的怕了,他与太姥姥合计着,现在局势不明朗,将来有什么灾什么乱还不知道,可他们已无力向从前那样护住自己的儿女了,外婆若继续在外读书,将来若太出挑,恐怕将惹祸事,而且他们年纪渐长,更希望这个最心爱的小女儿陪在身边,于是太姥姥连夜写信召女儿回来。外婆回家后,知道不能再读书了,自然非常难过,可看看这个已不似昨日的家,她还是懂事的应了下来。就这样,才读了一年多中专的外婆肄业回家了。

 

回家后不久,外婆便参加了工作,成为了县里某村镇小学的老师。外婆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普通话也比其他老师说的都标准,在学校很受学生的爱戴和喜欢。外婆很快升任了班主任,教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孩子们的纯真笑脸带给外婆很多快乐和宽慰,但内心深处,外婆其实是很苦闷的,她本可以继续读书,人生充满无限的可能性,可现在她的生活静止了,她成为了一位老师,她大概率会永远当老师,或许过不了两年,她就会结婚生子,过上那些初中女同学们已经过上的“安稳”人生。年轻人永远怀揣着热血与理想,可只有凤毛麟角的人可以真正实现他们,实现这些年轻的梦想,除了个人的能力与努力外,更多的取决于机遇与时代。在外婆所在的那个时代,个人的命运在时代的车轮下,贱如蝼蚁、不堪一击。

 

所幸,外婆的精神世界很快便找到了宣泄口——曹爹爹给她来信了。外婆收到曹爹爹的第一封信时,简直不敢置信,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自己离开学校时,并没有告知于他。信很厚,外婆拿在手里摩挲了很多遍,才舍得拆开。曹爹爹在信里说,他终于安稳下来,所以才能给外婆写信,他刚开始写信到学校,信被退了,他急的不行。于是找了当时同来新疆,且与家里有通信的的老乡四处打听情况,慢慢知道了外婆家里这几年的情况。之后,他又辗转托了好些人打听,才知道了外婆现在上班的地址。外婆看到这,早已泪眼婆娑,她没想到初中时的这个同桌是这么的记挂自己,内心不禁有些复杂。曹爹爹又告知了他自己的近况:他所在的部队已被改编为“新疆建设兵团”,新疆生活很艰苦,昼夜温差大,有些地方缺氧缺水,但新疆也很美。曹爹爹非常喜欢自己在新疆的生活,因为每天都充满着干劲,每天都在做有意义的事情。这封信之于外婆的意义,不仅仅是联系到了几年未见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她的生活中终于有了一个可以与她精神上相互理解、相互支持,她能与之平等对话的人。

 

 

那以后,外婆与曹爹爹便成了笔友,两人相互倾诉,于笔墨中抒发自己的青年意气与少年情怀。湖北与新疆是相隔很远的,且新疆内部距离也远,往往一个点到另一个点就似跨省的距离。所以外婆和曹爹爹的信,往往得穿越山水,相隔几个月才能到达,但这也增加了书信的趣味性,有一次外婆春天写的信刚寄出去,却立马收到曹爹爹的回信,正觉奇怪,打开一看,却发现曹爹爹描绘的是新疆的雪景和他们是怎么过冬的,原来这封信是曹爹爹冬天寄出来的。就这样,两个人的心在一封封书信的牵连下越靠越近,虽没有明说,可外婆和曹爹爹是有默契的,“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外婆曾一度觉得,曹爹爹大概就是自己的归宿了。可生活会有这么好猜么?缘分的玄妙程度远超世上最难解的数学题,正如外婆工作第三年的时候,遇见了我的外公——一个与曹爹爹截然不同的男人。

 

 

 

外公生于一九三二年,同外婆一样,外公也出生于地主家庭。不过,同太姥爷不同,外曾祖父的这个“地主“可谓是个伪地主。外曾祖父家并无什么家底,家中唯几亩薄田,外加农闲时节经营一间小小的油坊为生。后来外曾祖父娶了外曾祖母,外曾祖母也并没读过什么书,可勤快能干,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操持家务,都是一把好手。常言道,”成家立业“,老一辈总看重家庭,成了家生活便有了奔头,夫妻俩又都是务实肯干的人,踏实经营下,家里的日子便一年赛一年的红火起来。好容易挣了些钱,干什么呢?当时可没有现在这些五花八门的消费项目,即便有,外曾祖父也是绝无可能消费的。几千年来,农民皆是”安土重迁“,对自己所在的土地有着不一样的依恋感情,外曾祖父亦是如此,土地便是农民的根农民的命,理所当然,外曾祖父便把所有余财都投资在了一件事上:买地。据外公讲,外曾祖父那是相当喜欢买地,甚至热切到有些病态的地步,类似于葛朗台对于金子的执着。每当家里存下些钱,外曾祖父的第一打算就是够不够买地,能买些什么品质的田产。

 

外曾祖父家共有两个孩子,一子一女,外公是弟弟。等外公长到能记事的年纪时,家里的吃穿用度同村里的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分别,可却攒下了一笔相当可观的田产。好在外曾祖父虽爱买田,生活上也极度节俭,可在孩子的问题上还是明智的。外公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便成了全家人的”掌心宝“,为了给外公图一个好前程,在外公五岁时,外曾祖父便花大价钱,把他送到了临近村镇一个清朝老秀才开的私塾里读书。当时私塾依旧是以”旧学“为主,主教国文。小孩进去先是念《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的进行开蒙,每日用毛笔描红写大字。待认字较全,有些基础之后,再教《孝经》、《论文》、《孟子》、《诗经》之类……外公在这家私塾读了整整六七年。有人曾将读书比喻为吃饭,长大之后我们或许不会记得自己小时候到底吃过些什么,可那些吃过的东西却实实在在地长成了我们的骨和肉。经年的私塾教育对于外公的影响也是持续一生的,虽然小时候练的是毛笔,可后来改用钢笔写字后,外公的字依然很有“体格”。并且,接受过这种累年古典文学教育的人大概都会拥有一种不一样的气质,就像人群中长了触角一样易于分别,我小时候就总觉得外公像电视剧里的人,穿上长袍马褂就可以上讲台讲学的那种。

 

外公的这位教书先生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年少就中了秀才,正在家埋头苦读备考举人之际,清政府却宣布新政,进而废除科举,老先生的进阶之路就此中止。之后他见证了诸多历史事件,什么百日维新啦辛亥革命啦,自觉时移世易,世界已非他所理解的样子,所幸回乡教书,图个心安稳妥,毕竟不管什么光景,有钱人家总需要教读书识字的先生的。事实证明,老先生这个抉择简直是再正确不过了,因为学识丰厚又有功名加身,老先生的私塾在当地非常受欢迎,且那个年代尊师重教,附近村镇条件稍好些的子弟都是老先生的学生,老先生自然也成为了受人敬重的乡绅。

 

且因看这世界变化太多,老先生并不像一般的清末遗老那般迂腐,反而有自己的考量,故而,待到外公在他那儿学习到新式小学小学该毕业的年纪,他就主动找到外曾祖父,说外公读的“旧学”已然够用了,让把外公送去新式学校读中学,将来最好还能读大学,方能有大出息。外曾祖父虽然对所谓的“新式学校“存疑,可老秀才的话他是深信不疑的,最后,多方打探下,外曾祖父将外公送往当时的武汉张楚中学读初中,外公的人生新篇章也就此开启。

 

张楚中学是一所典型的新式学校,故而教学内容非常新潮,也很丰富,除了国文,还有社会、地理、历史、自然、卫生等等。可以说,外公来此上初中后,真正的“打开了认识新世界的大门“。更难得的是,作为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的地方,当时整个武汉是思想非常活跃,崇尚“民主”与“科学”的。大街小巷都有售卖时评的报纸,师生们私下也常常聚下一起,谈论当时的“国家形势”,而这一切,都是外公在家乡读私塾时不可想象的。如果说累年的私塾教育沉淀了外公的文化底蕴,那么这几年的中学生活则彻底塑造了外公的精神内核——让外公成长为了一个拥有国家兴荣感的进步青年。

 

一九四九年四月,外公在张楚中学读完初三,正准备毕业考试,校园里却传出了与社会上一样的新闻:又要变天了,这次是国民党要垮台了,共产党将取而代之。随后,学校当局便向全校师生宣布了“张楚”停办,并指示师生们可以各行其道,各奔前程。外公在武汉并无亲友,无处可去,于是邀约了几个老乡,准备一起坐船回浠水。不料,到了码头,却发现江上空空荡荡,既无船只也没人售票。问过周边的市民才知道,“武汉马上要打仗了”,江上船只已被国民党全部炸沉销毁。就这样,外公与一行同学被困在了武汉,最后他们落榻于当时的汉口花楼街旅社,住了大概有一个星期。花楼街旅社地势较高,旅社二楼可以看到江景,于是外公和他的同学们便每天聚在二楼,瞭望江边局势,“作壁上观”。

 

四月二十一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主力和第四野战军一部在刘伯承、邓小平的指挥下,占领了武汉,翌日拂晓,大军开始横渡长江,而外公他们有幸亲眼目睹了这一盛景。多年后,外公还为此专门写过回忆材料。几天后,传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的消息,毛主席也为此写下传世诗句:“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大概因着亲身经历的缘故,外公格外喜欢这首诗,闲来无事便会写写念念,这也导致小学时老师还在教着“床前明月光”,我便已经背会了这首七律,吓了语文老师一跳。不管怎么说,这次经历对于外公都是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的,正是这次与战争的“面碰面”,让他产生了最初的参军的念头。

    武汉局势稳当后,外公与他的同学便都回了乡。只是当时解放战争虽然结束,可国内仍有国民党残余势力,且战争造成山河破碎,许多地方成了废墟,一片萧条。相对的,为了保证学生安全,学校也都纷纷解散并未复课,于是外公在家帮忙务农,照料油坊生意,也就是闲赋在家的这一年,外公同外曾祖父起了此生最大的一次的冲突,这次冲突直接造成了两人隔阂一生的父子心结。

 

一切的起因还是外曾祖父攒的那堆田产。一九四九年十月,新中国成立了,新中国自成立起便陆陆续续颁布了许多条令,着手许多改革,力图将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从过往里重建起来。由于在武汉时每日阅读报纸的习惯,又常与老师同学探讨国内局势,外公培养出了不同常人的敏锐的政治嗅觉。新中国甫一成立,外公便判断,国家将来肯定会进行土地改革,毕竟早在四七年,共产党便已在解放区进行土改并取得了不错的成绩,如今国家百废待兴,势必会先解决土地问题。

 

基于这一判断,外公觉得外曾祖父攒下的那一堆地就是留在手上的“烫手山芋”,于是他开始劝说外曾祖父,让他把家里的地尽快都卖掉,换些傍身钱财,只留几亩自种即可。这一提不打紧,可算是触犯了外曾祖父的“逆鳞”了,他当即破口大骂:“你这小兔崽子,怕是读书读傻了吧。卖地?这是我与你妈辛劳半辈子才换来的祖宗基业,你竟然让我卖地?卖地干甚么?卖来的钱给你浑吃浑喝去挥霍么?……只要我活一天,想卖咱家的地?做梦!(当年的对话肯定是无法原文复述的,大意如此)”。外公还想争辩,与他分说道理,不料外曾祖父抄起手头的扁担就对着他的下盘来了三下,外公的大腿顿时起了几条红肿的血印,过了好些天才好。经过这一次,外公算是知道家里的田地在外曾祖父心中的分量了,劝说这条路势必走不通了。其实外公也懂,农民对于土地是天生依恋的,外曾祖父攒下的田产就是他此生的盼头,哪怕跟他说破了天,他大概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何当下这个形势不能留土地在手里。劝说不成,只能巧取了。外公盘算着等外曾祖父哪日出门收租或办事去了,他便把家里的田契一应拿去当铺卖了,了结此事。

 

终于,这一日,被他等来了机会。外曾祖父要去隔壁村村户家里收菜籽,吃过早饭便动了身。外公不动声色,坐在门口,一直看着外公走出了村口,这才偷偷摸摸溜回了屋。作为家中独子,家里财产在哪儿,外公是一清二楚的。于是他进到外曾祖父的卧室,拖出床底外曾祖母的陪嫁箱子,拿出从母亲那儿偷来的钥匙,就直接开了箱。箱子里放了许多外曾祖母存下的好布料,外公将布料拿出来,却发现原本应该压在箱底的小木箱却不见了。这下外公慌了神,再三摸索,确认小木箱不见了,他这才意识到,外曾祖父早就把他的宝贝转移了阵地。他只好将一切还原,并开始在卧室其他地方寻找,正当他趴在床上翻找外曾祖父的床褥时,他背上却猛地吃痛了一下,一回头,却见外曾祖父正拿着扁担满眼怒火的望着他。“我那一下真是被吓得失了魂了”,外公多年后这样描述到。说到底,他是犯了所有知识份子最爱犯的错:低估农民。

 

农民或许愚昧,可农民并不傻啊!自从上次外公跟外曾祖父提起卖地的事,外曾祖父便对这个“翅膀硬了”的儿子起了戒心,认为他这次回家就是来谋夺家产来的,于是外曾祖父不仅早早就转移了田契的安放地点,还每天留意着外公的动静。今天这次外出,可以说是外曾祖父“有意为之”了,结果也正如他所料,这个不安心的儿子要来偷东西了。外曾祖父这次算是真的“怒火攻心”了,据外公说,他的父亲拿着扁担就开始往他身上招呼,并且招招到肉,一点都没留情,他也不能跟自己父亲动手,扁担打的太疼他就只有跑,可外曾祖父也没放过他,提着扁担追着他跑遍了整个村,并且沿途叫骂,大意都是什么“败家子”、“不肖子孙”之类。最后他仗着年轻体力好,终于甩开了外曾祖父,可也不敢回去,只好待在山上,等天黑透了才偷偷摸回了家。这次外曾祖父真的是下了死手,外公被打的满身青紫,血迹斑斑,晚上他回家后,外曾祖母看到他身上的样子,当场便哭了。这件事也直接由父子矛盾演变为了夫妻矛盾,外曾祖母责骂外曾祖父“猪油蒙了心”竟对自己儿子下死手,外曾祖父则说外曾祖母“慈母多败儿”外公这样都是她惯得,两人吵了大半夜,胜负不知。

 

只知道后来外曾祖母一个月没有跟外曾祖父说话,连做饭都只做她跟儿子的两人份,不管外曾祖父的死活。然而,即便外曾祖母这般强势,这没有如往日那般换来外曾祖父的让步。大概一个多月后,外公身上的伤养的差不多了,外曾祖父却在饭桌上宣布,要与外公断绝父子关系,并不再出钱供他读书,让他以后出去自谋生路。外曾祖母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大哭大闹,可外曾祖父不为所动。

 

而外公,当时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年少气盛,于是立马表示同意,便回房开始收拾行李。外公给我讲这件事时,我已上了大学,故而已经可以较为理智的看待问题。就这件事来说,我想,外曾祖父当时应该并不是想真的断绝关系,只是用这种方式逼迫儿子“退让、求饶”,以维护他封建大家长的尊严。只是没想到碰巧遇到外公的“少年气焰”,两人之间又隔了一道外公那种明明为家里好却无法得到理解的思想鸿沟,才终于造成了父子反目,以致无法挽回。

一九五零年,当地最好的高中浠水一中复课了,于是外公重归学校,捡回学业。此时,他已与外曾祖父小半年没说过话,可谓“父子相见不相认“。只不过,少年虽然嘴硬,可外曾祖父断了他的钱财,却是真的让人头疼的。还好外曾祖母一直是站在自己宝贝儿子这边的,于是她一直用自己的体己钱接济着外公,后来体己钱不够了,外曾祖母就背着外曾祖父偷偷拿些家里的菜籽卖钱。至于这件事外曾祖父知不知道,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当年十月份的时候,朝鲜战争爆发了。外公所在学校的学生们可谓群情激昂、义愤填膺。毛主席和党中央也发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外公之前就曾萌发过参军的念头,而今国难当头,他更坐不住了,于是毅然决定弃学从军。对于这个决定,外曾祖母自然是不支持的,天下没有哪一位母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儿子上战场,可是外公当时正一腔热血无处挥洒,他也不想再靠母亲的接济生活从而影响了父母之间的关系,所以去意坚决。外曾祖母最终还是没能拗过他。同年十二月,外公奔赴武汉,以出色的表现考取了当时的“湖北军政干部学校“,顺利参军入伍,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进学校以后,外公积极训练,埋头苦读,再加之本身就长得一表人才,很快就受到了教员们的赏识,并引起了学校领导的注意。当时主管分配的一位领导曾专门找过外公谈话,对他说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只要外公继续好好表现,毕业后可以考虑将他分配到英雄部队,前途不可限量。外公说,那大概是他人生最光明、最舒展、最充满希望的一段时光,当时他真切的体会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含义。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易逝,这种光明的感觉也如萤虫之火,很快又湮灭在了黑暗中。那天,外公刚参加完体能训练,正打算打水回宿舍休息,班上的教官却突然找到他,让他去校长办公室一趟。外公问教员是什么事,他却闭口不言,只说让外公去。外公想着自己并没犯过什么错误,便也没怕,可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却发现不对,两位扛枪的警卫员笔直的站在办公室门口两侧,外公立马意识到有重要领导在办公室里,当即就有些紧张。进入办公室后,他更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因为在办公室桌子对面正坐着学校的校长,政委以及几位他不认识的军人,可从着装上判断无疑都是部队的干部。外公站在桌子这头,只觉得腿稍微有点抖,政委看他紧张,让他坐下说话。

 

接着,政委和当时一位他不认识的干部就与他进行了一番长谈,谈话内容用他原话讲”像做梦一样“,他只觉得被一个又一个抛过来的消息敲蒙了头,整个人头闷闷的,聊完他就回宿舍,瘫软在床上,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抽走了。政委与外公之间的对话,放在现在或许不可思议,但在当时就是白纸黑字般清楚的生存规则,就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学校政委同外公说:“你考进学校以来,表现一直很好,思想作风和生活作风也是很不错的。组织都看的到,但最近重新审核学员档案的时候,我们发现你的出身是有问题的。你应该知道,我党从一年前起,就开始了重新划分阶级成分的工作。而最近地方上报来的材料显示,你家已被划分为地主成分。其实,划分成地主成分也不是最要紧的,只要愿意配合土改的工作,追求进步,那也是愿意接受改造的好同志。

 

但地方上的材料说,你的父亲在土改的过程中表现非常不好,思想极其落后,一开始拒不配合,造成了很坏的影响。这就不行了。组织再三考虑,你的表现确实很好,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但是你的出身让组织无法信任你。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直接放弃”追求进步“,直接退学回家。要么,就要同你父亲这种落后阶级彻底‘划清界限’。(大意如此)“接着那位外公不认识的干部又对外公讲了许多,可外公当时整个人已经是懵的了,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些什么,只知道是在做自己的思想工作,劝自己与剥削阶级”划清界限“。两人讲完后,只见外公面色惨白的坐在原地,知道外公一时接受不了,便让外公回去”想想清楚“。外公当天一整天滴米未进,从回宿舍后便一直躺在自己床上,睁眼瞪着天花板。外公说,他当时还未满二十,哪里经历过”这么大的事“。一开始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后来就是六神无主,再后来他便开始怨恨起外曾祖父来,一早他就劝外曾祖父卖地,不要搜罗这么多田产,现在倒好,为着那些地,自己的一生就要这么毁了。想着想着,他就动了”划清界限“的念头来,可每次一起这念头,他就又会想起母亲的脸,母亲本就担心自己的安危,如果自己与家里断了联系,母亲该有多担心!就这样反反复复思量,外公不知到底在脑子里闪过了多少念头,又哭过几回。到了第二天早上,他顶着一夜未睡的猩红的眼,找到了政委,告诉了组织他的决定。外公做出的是一个愚蠢的年轻人才会做出的最自私的决定——与家里”划清界限“。

 

自那天起,一直到外公从部队转业回乡,外公再没回过家,亦或给家里写过信,亦或让人给家里带话、捎东西。一开始他是不敢,他不敢犯错,生怕一犯错,学校就会立马要他退学回乡,他的人生理想就会就此夭折。后来还是不敢,太久没与家里联系后,他怕一联系就会听到坏消息,他怕父母过得不好,怕母亲怪他,怕姐姐责骂他这个“狠心的弟弟“。最后,就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与家里断开联系愈久就愈不敢联系,也愈来愈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仿佛身上长了疮疡,平时会流脓流水,隐隐的痛自然也很难受,可真要狠下心来,刮骨疗毒,却也是不敢的。在学校时,外公最怕外年过节,看到那些“贫农”“雇农”出身的孩子回乡探亲,他只能躲进宿舍,练练字或假装看书来平复自己的心情。后来去了部队,大家都回不了家,他倒觉得好过些,可平时看到身边的战友给家里写家书,他依旧会觉得说不出的酸楚。

 

到了老年,外公评价自己当年的行为“自私且蠢”、“悔的肠子都青了”,新中国成立后,全国人民建设国家的热情是空前的,也是现在的人无法想象的,而像外公那个年纪的青年,谁不想做出一番事来,“出人头地”倒是其次,主要是“施展抱负、建设国家“,所以当年不到二十的他,确确实实是不想为了父母牺牲自己施展抱负的机会。至于蠢,外公表示,他当年其实也是仔细思量过的,他离家时,父母还不到五十,身体也都硬朗,并且当年姐姐就嫁在镇上一家人家,如果家里出了什么事,姐姐也是能回去照料的,最重要的是,在那个通讯不便的年代,像外公这种出去闯荡的孩子,几年没与家中联系后又突然出现的例子比比皆是,他觉得,“父母应该也能接受吧”。可他太年轻了,太单纯也太自负,他当年还并不懂“做父母的心“。

 

一九五二年二月,外公以优异的成绩从军政干部学校毕业,并被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121师363团三连任文化教员。外公本身就文学功底深厚,又关心时政,到部队后不仅写文字材料是一把好手,给部队学员上课也是旁征博引、信手拈来,很受学员们的欢迎。在121师服役期间,外公也曾亲身参与过战争。一九五三年春,蒋介石亲令他悉心培养的武装特务二千余人,首先潜伏至与台湾相隔100多公里的海上孤岛“一江山岛”和“大陈岛”,尔后伺机再潜入距我大陆咫尺的福建、广东沿海地区,实施其梦幻的“反攻大陆”间谍活动。当年五月,外公所在的部队便参与了强行攻岛,消灭间谍力量的战斗。六月初,外公以连队基层干部身份,参加了121师召开的全师排以上干部的总结、庆功、表彰大会。不久后,外公被调至121师文化速成学校,专门负责部队学员的文化课及思想政治工作。一九五四年三月,外公又被调至炮兵501团野炮营三连担任政治文化教员兼团支部书记,在501团服役期间,外公参加了一次针对台湾敌机的反空战。

一九五五年四月,外公三年服役期满,并于当年五月转业回乡。在部队三年期间,外公曾被嘉奖三次,荣立三等功两次,并获得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和第四野战军司令部、政治部给家属颁发立功喜报的殊荣。也正是凭借着这些“底气“,外公转业前特意找部队政委谈了一次,他表示在几年前国家进行土改的特殊时期,他为了顺利参军入伍,与家里划清了界限。但现在,土改已经顺利完成,他也数年没有回过家,可否批准让他回乡探亲,照顾父母终老。大概是因为当时朝鲜战争结束不久,国内终于安定,于是国家的重点放在了国内建设上,阶级斗争的氛围也得到缓和,部队领导批准了外公的请求。终于,外公可以名正言顺的回家了,带着荣誉,也带着对新生活的期望。

 

 

   离家五年,外公心里不知藏了多少要说的话,对母亲的思念自不必说,而哪怕离家前跟父亲闹的不可开交,他依旧想念这个固执又沉默的男人。所谓“近乡情更怯”,外公走到家里的土坡下面时,在上坡的小路路口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了家门口。等到了家,发现家中门洞大开,朝里喊话却无人答应,他猜想父母是下地干活了。进屋一看,外公却被眼前的场景吓一大跳,屋内一贫如洗,家里仅剩一张床,一张桌,几个凳子,和母亲当初的陪嫁箱。整个家都透着一股衰败、凄凉的意味。其实,外公心里是有所准备的,土改过后,家里境况必不如前,可父母天生勤劳,哪怕只剩几亩自种的田地,日子也不至于过成这样。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上来。在家里转了一圈,实在无事可做,也没有什么好收拾,他只能放下行囊,找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等父母回来。也不知坐着等了多久,外公才看到远处走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是他的父亲!等外曾祖父走到上坡的路口时,明显他也看到了外公。

 

两人对望了好久,外曾祖父才又慢慢朝家里走来,外曾祖父愈走近,外公愈觉辛酸,父亲,不一样了——他走前,父亲骨骼丰满,肌肉壮实,脸色也很红润,还时不时砸吧两口旱烟,总之是一副志得意满的幸福模样。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外曾祖父瘦的可怕,整个人干瘪的如同田里缺水而枯掉的小麦,脸色土黄,颧骨下因为没肉而深深凹陷进去,以前常用的那把旱烟枪,如今空空荡荡的挂在外曾祖父的腰间,仿佛随时会因盛不住而掉下来一样。外公鼻子一酸,连忙起身上前扶住父亲。两人互相望着对方,又是一阵沉默。半晌,外公开口:“我妈呢?”。外曾祖父震了一下,欲言又止,过了好久张口说了一句:“你跟我来”。随后便往山上走去。

 

外公跟在后面,越走越觉得心慌,隐隐已有了不好的念头,却不敢问。走了许久,外曾祖父来到山上一块阴凉的地方,指着一块半新的石碑说:“那儿”。外公当场差点昏死过去,他回家前幻想了无数种情况,家里或许过得很差,父母或许都老了,可这些都没关系,只要他回来了家里的日子会变好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数年分别,回来见到的却是母亲的坟头!后来发生了什么,外公说他记不大清了,那一段日子他每日精神恍惚,有空便带着吃的去母亲的坟头前坐着,同母亲说话。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与母亲说着他离家后的经历,给母亲看他得到的军功章和奖状,有时实在太过压抑就会抱着母亲的碑痛哭一场。母亲操劳一生,没有享过他一天福,甚至那个年代下,他连一张母亲的照片都没有,连留个母亲的物件当做念想也不能够。在家的日子里,外公除了上山烧钱,悼念母亲,偶尔也会同父亲说话,询问他走后家里的情况。那段时间,他还询问了许多村里人,一是怕父亲唬他,没告诉他母亲的真实死因,同时也是为了多听听有关母亲的事,哪怕一件也好。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自己身体还算硬朗的母亲这么早就去了。可待他知道真相后,他却只有更加痛苦,外公说,为着母亲,他一辈子都没原谅过自己,他真的是一个“不肖子孙”。

 

原来,外公去武汉参军后不久,“划分阶级成分”和”“土地改革”这两阵风就刮进了外曾祖父所在的村子。作为村里拥有土地最多的人,外曾祖父自然就成了村干部和土改工作组的“重点工作对象”。一开始,村干部和工作组的人员都对他很客气,耐心地与他讲道理,希望能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方式对外曾祖父进行和平改造。可这些干部同他讲的道理,一年多前儿子不就给他讲过么,外曾祖父只觉得是“放屁”。更让他无法理解的是,如果说儿子惦记他的家产那还算情有可原,再怎么说那是他亲儿子,就算全给出去了这些地也还是他的姓,可现在这些干部说要没收他的土地充公,凭什么?这是他辛劳半辈子才攒的买的,说充公就充公,说分出去就分出去了?事实上,在这个问题上,外曾祖父可谓一辈子都没想明白。

 

总之,几次谈话都以外曾祖父拍桌子赶人收场,不欢而散了。这以后,村干部便不再客气了,他们试图以“强行征收”的方式,来改造外曾祖父这个顽固的“剥削阶级“,可进行了两次尝试,也都让外曾祖父拿着锄头、扁担赶了出去。最后一次,工作组带来了武装人员,其中一个民兵装扮的人身上配了枪,其余几个青壮年也带了扁担、镰刀等趁手的家伙什,誓要消灭外曾祖父这个可恨的地主。即便到了这一地步,外曾祖父仍冥顽不灵,他只觉得,自己手里的土地都是有田契的,说破了天也是自己家的东西。可外曾祖母的眼睛却明亮的很,正当外曾祖父与带头的干部三言两语不对付的时候,外曾祖母抄起擀面棒直接偷偷从背后给了外曾祖父一闷棍,外曾祖父昏了过去。外曾祖母的这一闷棍,救了外曾祖父一命。不过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了。外曾祖父昏过去大半天,晚上才醒转,外曾祖母告诉他,她已经把家里所有的田契,连带着油坊的油、菜籽全部上交了。

村干部说,本来按规定,可以给他们留几亩好田自己种,可外曾祖父思想落后,要给他点教训,所以最后只返还了他们几亩”下田“。闻此噩耗,外曾祖父差点又去了半条命,于是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下地。期间,外曾祖父只每日喝点稀粥,人恹恹地,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搭理外曾祖母这个”败家婆娘“。直到有一天,忽而听说隔壁几个村的地主因为不愿意交地,都被枪毙了,外曾祖父才终于知道了”怕“字。后来风波又闹回了自己村,本来外曾祖父是村里土地最多的地主,该枪毙的是他。可上次外曾祖母交地交的干净,还把家里油坊的财产也全分了出去,工作组没有了理由再去为难他。

于是,村里另一户土地没外曾祖父多可房子、老婆、孩子都比外曾祖父多的富户被抓了典型,村干部宣布择日就要枪毙他。枪毙那天,外曾祖父没敢出门,只听村里人说,那位富户的天灵盖被打穿,红色的血和白色的脑浆混在一起,流了一地……此后,外曾祖父一个月都没敢出门,对外曾祖母也客客气气。过了一段时间后,村里的”贫农“”雇农“甚至村里的老乞丐都分到了地,”地主“”恶霸“也打的差不多了,日子便又变得平静起来。

 

临近年关,夫妻俩开始担心起了儿子。虽然外公已一年没有了音讯,但他们知道他在武汉读书,以为学校管得严,便也不以为意。可快过年了,外公却仍没有消息传回来,外曾祖母就慌了。她最担心的事,是怕外公参加了志愿军去了朝鲜,据说只要去了朝鲜的孩子,就没有能回来的,毕竟那是去跟美国打仗呀!越是担心,她就越着急,大冬天的嘴边竟然起了一圈燎泡。

 

到了年三十,除了已经确切知道消息出去打仗了的孩子,在外读书的孩子几乎都已回了家。可外曾祖母仍没见到外公踪迹,她几近癫狂,搬了一个马扎就坐在村口等,从上午一直坐到下午,外公的姐姐听说后坐不住了,找了外公以前的同学多方打听,有个同学的表哥同外公一个学校,略微知道些外公的事,便转告姐姐外公人没事,只不过不能回来,让家里人安心。外曾祖母这才松了气。当时外公的姐姐已经出嫁几年,早就成了别人家的人,外公也头一次不在家里,那个年,夫妻俩过得很黯淡。年后,外曾祖父算是认了命,性格也像变了个人,开始谨小慎微起来,不敢再与村里人大声说话,每日只闷头下地干活。外曾祖母却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自从年三十她在村口等了外公一天,此后每隔两三日她都要去村口待会儿,或站或坐,只呆呆望着进村的路,等人的样子。外曾祖父问她,她却只说想儿子了,时不时去村口看看,或许他啥时候就回来了呢。外曾祖父便也没当回事。可情况渐渐变严重起来,外曾祖母一开始只是两三天去一次,可后来却每天都要去,问她她就只说想儿子,好在每次待的时间都不长,且家里的活计也都没耽误,外曾祖父也就不忍心说她。从心底来说,外曾祖父又何尝不想他这个倔强的儿子呢。

 

第二年,外公过年又没回来。过完年后,外曾祖母算是彻底不对了,她时常一个人呆呆坐着,不知道想些什么,别人喊她她有时能立即回过神来,有时却半天没有反应。外曾祖父这下真觉不对劲了,连忙带了外曾祖母去镇上看大夫,大夫问了许多情况,最后告诉外曾祖父,他老婆属于情志病,她是太想儿子了,所以才会“忧思郁结,以至伤身“。最后大夫叮嘱外曾祖父,一定要看好他老婆,让她宽心,不然病情只会越来越重,并且开了个药方让曾外祖母回家吃一段时间。外曾祖父当时还有钱时,把钱大多买了地,地被收走后,家里便没剩什么余财了,而当时看病买药对于农民来说是很贵的,这次带外曾祖母看病,家里仅剩的一点钱便这么花完了。好在大夫开的药挺有效,外曾祖母吃过药后,虽然还喜欢时常去村口看看,其他方面却已与往常无异了。

 

事情的变化依旧要责之于外公。第三年年末的时候,镇上的干部突然给家里送来一张喜报,还有一点吃食,说外公在部队立功了,为村里面长了脸。全家人这才知道,外公已经去了沿海当兵,和蒋介石那边打仗去了。这一开始本是高兴的事,家里终于知道了外公的下落,而且外公立了功,家里也算是重新在村里找回脸来了。可外曾祖母并没高兴多久,儿子失去消息后她一心只想知道儿子的下落,而今知道消息了,她却更加忧心忡忡,每日都惦记起了外公的安危。毕竟,只要打仗,就会流血,就要牺牲,而她是舍不得自己这个儿子蹭破一点皮的。于是,外曾祖母又重喜欢去村口待着了。那天,外曾祖父从地里回来,却发现家里没做饭,外曾祖母不知所踪。他连忙赶去村口,不老远就发现她果然在哪儿,正当他准备责问外曾祖母怎么饭也不做了的时候,外曾祖母却突然兴高采烈地冲过来,对他说,“你看,儿子回来了!“,且边说边指旁边,可外曾祖母身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外曾祖父心里咯噔一下,说不出的难受,他知道,自己的老婆,疯了。

当天,他嘱托邻居帮忙照看外曾祖母后,便连夜把镇上上次给看病的那位老大夫请到了家里,老大夫看过外曾祖母后,却只摇摇头,他告诉外曾祖父,已经没办法了。外曾祖母得了”颠病“,这个病是没法治的,对儿子经年累月的思念以及挥之不去的担忧情绪摧毁了外曾祖母的精神,最终也摧毁了她的健康。可外曾祖父不愿放弃,他跪着求大夫,说上次能治好这次也一定能治好。大夫被他缠的没法,最终给了他一个”安慰方“,说吃了药,或许会好些,但治标不治本。

 

此后的一年时间里,外曾祖父想尽办法,为外曾祖母治病。其中最大的困难,是钱。之前土地虽被收走,可夫妻俩都不是怠惰的人,靠着留下的那几亩田,日子也算过得下去。可现在,妻子病了,家里登时少了一个壮劳力,且外曾祖父除了干活,还要做饭、抓药、煎药,照料外曾祖母。分身乏力,他最终只能靠变卖家产度日。先是卖了以前充作油坊的那两间屋,换来的钱很过了段日子。可地里出货有限,曾外祖母要吃的药却是如流水不断的,很快家里便又入不敷出了。外曾祖父后又卖了些石磨之类的生产工具,接着是卖了家里的好家具,最后卖了自己以前剩下的几件好衣服。

 

等到家里再无什么可卖的时候,外曾祖父只得“卖“自己,得空便去稍富庶一点的人家帮忙干活,可这也只能保证他与曾外祖母不饿肚子而已,看病是决计没钱了。终于,外曾祖母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有时她会兴高采烈,在院里跑来跑去大喊”儿子回来啦””儿子回来啦“,有时则在屋里呆坐整天,偷偷抹泪。只一件事,不管刮风下雨,她每天必得去村口待上几个小时,远远望着进村的路,活活站成了一块”望子石“。

到了当年年关,某日外曾祖父去别人家里帮忙干活,想挣点钱攒着过年,活干完后天色已有些晚,外曾祖父回到家却发现外曾祖母还没回来,他于是又去村口去寻,却意外的没有发现外曾祖母的踪迹。找住的村口的几户人家打听,却说外曾祖母上午来过,但午饭后就不见人了。外曾祖父当下就觉不好,赶紧恳求左邻右舍帮忙去寻,村里村外找了一圈,最后一个邻居在村里最大的一个池塘边发现了外曾祖母的鞋……等他们想办法把外曾祖母捞上来时,外曾祖母早已凉透了……至于外曾祖母为何会掉进塘里,是自己投的塘,还是神志恍惚之际不小心掉了进去,没有人知道。也永没有办法知道了。

妈妈说,他们小时候最怕过清明节,不仅仅是因为清明本身的阴冷氛围,更是因为每到那天,外公的脸便会格外阴沉,且前后好几天都不愿说话。并且,他们小时候也从不敢打听外曾祖母的事。妈妈五岁上下曾问过一次,自己为什么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当时已年近不惑,可听完妈妈的话后,他却当即趴在桌上,伏案痛哭,直把妈妈也吓得哭了起来。后来外婆知道了这件事,把妈妈一顿好打,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孩子敢提爷爷奶奶了。

 

我能知道这件事,也是在他步入老年后,有次见到我与妈妈吵架,口下无德,什么伤人说什么的时候,才拉住我,偷偷讲与了我听。事实上,这个故事让我后来明白了有关外公的许多事,比如,在儿女的教育上,他极重“孝道“,并且给钱给物在他看来都不算什么,必要陪伴照料才行;又比如,我爷爷小时候曾教过我一个歌谣,大意是什么”好好读书,加官进爵;当大官,发大财“,结果外公听后,义正言辞的批评了我,并严肃的对我说,做人最要紧不是什么” 当大官,发大财“,兄弟和睦,姊妹相亲,家庭和睦才是一个人一辈子最大的财富……外曾祖母或许走的早,且她走前也没能见儿子一面,可她终究还是影响了自己儿子的一生。

 

外公在家为母亲守坟守了半月后,就到了去单位报道的日子,当时他被分配到了浠水县田桥乡信用社当会计。工作后,外公终于慢慢平复了自己悲伤、悔恨、自怨的心情,并试图重新找到生活的意义。这期间,外公会定期回家探望外曾祖父,并给他一些钱贴补家用,只不过父子两的关系却一直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这种尴尬一直持续到了后来外曾祖父去世。一方面,父子两相互怨恨,互相埋怨,外公怪父亲当初不肯听他的话,如果早早卖地,也不会发生后来一系列事情,外曾祖父则介意于儿子的冷血,若不是他失踪几年,自己的妻子也不会早早去世;另一方面,血浓于水,尤其是外曾祖母去世后,他们仅剩彼此了。

 

 

 

一九五五年底,外公因为工作表现出色,又有“爱好读书”的名声,被调往了浠水县图书馆工作。当时的浠水县图书馆可谓是个“空架子”,馆内房间虽然多,可藏书老旧,几乎无人问津。外公被调往图书馆的时候,馆内还有另一位刚参加工作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同志,两人见面后,一见如故。

 

最重要的是,两人有着共同的价值观与人生追求,图书馆虽然极其“清闲”,可他们却都不想”混日子“。很快,两人就为建设图书馆行动起来。首先,他们清理了图书馆现有的所有存书,被虫蛀的能修能修,不能修则进行报废,那些压在箱底的、受了潮的也全都送出去晒太阳,外公他们大约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把馆内图书进行了翻新和登记造册。可这些还不够,当时馆内图书非常杂,质量也良莠不齐。这主要是因为图书的来源非常复杂:除了民国时期的遗留以及建国后曾批过一次经费购进的一部分图书外,其他书多是收缴来的。

 

比如解放战争时期收缴的国民党军官的财产,土改时期收缴的地主财产等,其他的财物或许可以充公或分发下去,可图书就让人为难了,当时读过书能认字的人统共也没有几个,这些书很难物尽其用。最后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每次收缴到了图书,便一并送到了县图书馆里。这也导致馆内的图书里,“旧学”居多,文言文的图书居多,全县算下来,读过书的也没有多少人,更别提文言文,所以图书馆自建馆来就是一个“冷衙门”,平时也只有学校老师,政府文员或县内文艺界的同志会过来借书看。可这样的图书馆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愿意来阅读的图书馆不过是书本的坟墓罢了。

 

外公当年在武汉读书时,曾去过几次湖北省图书馆,馆内不仅藏书丰富,还有多种报纸、杂志定期更新,所以来往者众,武汉的知识青年都喜欢去图书馆里泡着。这给了外公很大的启示,于是他与另一位同志商量,要让县里的图书馆活起来,必须要进一批新的图书,这些书不仅要有用、好看,还要让人愿意看,看的懂。那段时间,外公与他的同事每日所思所想就是如何完善图书馆,要准备些什么样的图书,临近年关,他们终于确定了大致方向。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计划虽然列好了,可没有钱,一切都是白搭。

 

于是外公和他的同事又走上了漫长的筹措经费之路。当时,他两写了一份长长的汇报材料跟当时主管文化的领导详细汇报了图书馆的情况和困难,本以来经费手到擒来,谁知材料有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消息。外公他们不解其意,于是趁着一次开会的机会,逮住馆长进行询问,不料被馆长劈头盖脸一顿好骂:“你们两个书呆子,怕不是真读书读傻了吧。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正忙着在搞建设,哪里不需要用钱。你们这点事算个球,全县读书人也没几个,有这么个图书馆就不错了,还瞎折腾个啥(大意如此)“。这一顿骂下来,外公他们总算开了窍,原来自己这是犯了”本本主义“的错误。那以后,他与同事便不再写申请材料了,而是走了一条务实的”曲线救国“道路。那天起,外公开始每天蹲守在文化局分管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和领导问好,他也并不打扰领导工作,只在领导下班吃饭和上班倒水的空隙时间,给他讲讲现在的知识青年爱读些什么书,以及市面上评价最高的报纸和杂志是什么;外公的同事则开始频繁在前往图书馆借书的知识青年们面前“哭穷”,他与每个前来借书且有兴趣聊天的的人大谈对图书馆的美好规划,向他们描绘着未来的美好蓝图,最后却总是以一声长叹结束“可惜经费没批下来”。图书馆长被这两个刺头气的七窍生烟,他放言,三年内都不会给两人评先进的机会,直接一票否决。不久,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因为适逢年底,各单位还是有些经费的,文化局的领导最终从文化建设的宝贵经费里,分了“一小点”钱给县图书馆,同时也要求外公不要再出现在文化局的门口。这“一小点”钱让外公和他同事欣喜若狂,过年后,他们立即动身从武汉订阅了一批最新的报纸、杂志以及一大堆明清小说,为县图书馆注入了第一管新鲜血液。

关于这笔钱的用法,外公他们当年是这样考虑的,县图书馆作为知识播散的场所,务必要提供最新的消息与咨询,于是他们在各个单位必定的那些报纸的基础上,又订阅了许多特色报刊,比如《新观察》、《中国青年》、《戏剧研究》等;至于明清小说,则是因为当时的文化生活实在是太贫乏了,生活中鲜有娱乐,明清小说多以半白话文为主,故事性又强,肯定能吸引许多人。事实证明,外公与他同事的想法实在是太有前瞻性了,图书馆“升级换代”的消息传出后,以前就办了证的“老顾客“们纷纷前来看热闹,紧接着,口耳相传,图书馆很快从”门可罗雀“变为了”门庭若市“,新潮的杂志吸引了大批县里的青年男女,而明清小说更是老少咸宜,图书馆长看他们两个人的脸色也愈发和善起来。不过这次行动的成功,给外公带来的最大收获,不是增加了漂亮的工作履历,也不是收获了馆长的欣赏,而是,让他邂逅了爱情。

 

外公说,他永远记得,外婆那天穿着一套青色的衣裳,衣服打理的很干净,上衣连一个褶皱都没有,外婆扎着两个麻花辫,眉毛弯弯的,眼睛很亮,像天上的星。他一下看呆了,外婆喊他,他半天没回过神来,当时他看起来一定像个傻子。那是外婆第一次来图书馆,外公给她办了借阅证,也由此知道了外婆的名字和工作单位。外婆的字写得非常秀气,正如其人,外公当时就心想“是她了“。此后,外婆又来过两趟,每次借书还书都是经的外公的手。可是外公一见外婆就紧张,掌心冒汗,心跳个不停,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一张口就觉得自己要结巴,故而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并且,自从遇见外婆后,外公的行为就开始变得古怪,每天大清早第一个冲到单位,就开始打扫卫生,那张用来进行图书登记的桌子外公一天要擦好几遍,而每到快下班的时候,他就开始长吁短叹,唉声叹气。

 

而每当外婆来的那天,外公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桌子后面坐的笔直,时不时假装在外婆身旁的书架上整理图书,外婆走后,他就开始边哼歌儿边干活,偶尔又会突然停下来,轻笑两声,然后又接着干活。简直吓死个人。单位里的明眼人渐渐都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同外公年龄相仿的那个同事戏谑外公是”中了魔怔“。外婆第四次来的时候,两人终于有了实质性的交流。那次,外公又在外婆身边假装整理书架,外婆却突然开口问他:“同志,我有个事想找你帮忙。“据此,虽然外公外婆总是统一口径说是外公先追外婆的,可我一直觉得,外婆当时一定是故意找外公搭讪的。毕竟,我曾看过外公年轻时的军装照,小伙子年轻时候长得是真的帅!那颜值,哪怕放到现在,也是男团出道的标准。可外公当时可没心想这么多,心仪的姑娘突然主动找他说了,他吓得差的一下没站稳,问了外婆的要求后,立时应允。原来,外婆想让外公帮她留一本《红楼梦》。馆里虽然进了一批数量可观的明清小说,但在当年,《红楼梦》、《封神演义》、”三言二拍“……之类属于”爆款“,只要有人还书,立马就又会被借走,哪怕同一本书馆里准备了好几套,依旧”供不应求“。外婆之前来试过几次,却都没有捞到好运气,只好向外公求助。身为一名图书馆管理员,其他权利没有,留本书还不容易么?外公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就将这事替外婆办妥了。事实上,我想,哪怕外婆当时想摘天上的星星,外公大概也会觉得容易吧。总之,因为这本《红楼梦》,外公外婆算是结上缘了。

后来,外公从图书馆调走的时候,还特意与馆长说情,把这本书买了下来。以后的日子里,这本书妈妈读过,小舅也读过,最终兜兜转转,成了我的藏书之一。外公外婆正式结识后,外公就常利用职务之便,为外婆偷偷扣留下她想读的书,有时外公自己读到好看的书,也会特意推荐给外婆。从撩妹的角度讲,外公这招是很高明的。所谓“谈恋爱”,重点就在一个“谈”字,只要两个人有话讲,日子自然就能过到一起去。而外公外婆长时间分享着同一份书单,自然是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了。很快,两人的关系也就从“书友”发展到了日常生活中的“朋友”。

 

五十年代时,人们的业余生活确实比较苍白。当时县里除了图书馆,唯一的也是最受欢迎的娱乐活动就是露天电影。可电影不是天天有的,甚至都不是月月有,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了不得的新片子上映时,文化馆才会摆出家伙什,开场售票。外公一共带外婆看过两场电影,一场叫《我这一辈子》,一场则是《白毛女》。此外,外公还用了当时的小伙子能想到的所有浪漫方式去追求外婆:送她崭新的笔记本,上面抄上徐志摩的诗;攒钱给外婆买点心;接她下班……可是,努力了一段时间后,外公总觉得哪里不对。他自信,外婆对他也是有好感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之间总是“隔了一步”。当然,这个原因被他以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了,那就是,他有一个看不见的情敌。

那是一个周五下午,外公照例去接外婆下班,想多同她待一会儿说会儿话。走到门口,却看见外婆站在学校传达室门口,手里拿着几封信,其中一封信已被拆开,外婆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信。一开始外公也没当回事,毕竟当时书信是人们日常交流的重要方式,外公同学、战友都很多,再加上工作来往,每周收到的信件能有一沓,故而外婆拿着几封信实在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可当时外婆一见着外公,神色却显得有点慌乱,立马将手里的信收到了随身背的布包里。这一举动引起了外公的注意,这封信,有猫腻!

 

可外公到底年长外婆几岁,又曾在部队历练过,心智已趋成熟,性情也较外婆沉稳的多。当时他虽觉有异,可却不动声色,一句都没有多问。此后,他接外婆下班接的更勤了些,渐渐地就掌握了外婆收信的规律,“神秘信”来的频率很低,外婆一个月也就收到过那一次,最多的时候也就这个月收到过两次。按这种频率看,威胁性倒不是很大。不过外公并没放松警惕,他一边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向外婆套着话,比如跟她聊自己有哪些旧友啦现在还有联系的有哪些人,然后反问外婆的情况,一边趁着接外婆下班以及一起出去玩的机会,偷偷向外婆身边的人打听“神秘信”的情况。最终,外公全面了解到了“神秘信” 的主人的情况:男,姓曹,是外婆曾经的初中同桌,现在人在新疆建设兵团工作,已与外婆通信几年了。这是外公与曹爹爹的第一次“神交”。

    

作为外婆的追求者,生活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与外婆相识多年又同窗多年的情敌,外公自然是分外头疼。不过作为一名退伍军人,他可没有轻言放弃的习惯。于是,他仔细地分析了自己与情敌之间的优势与劣势,以更好的制定战略战术。分析过后,他意识到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一点——“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是,外公在此后的日子里对外婆更加体贴,生活工作上全方位关心,“晒时遮阳,雨时打伞,饿时送饭,嘘寒问暖”。

 

并且,外公从不刻意向外婆打探曹姓同学的事,偶尔看到外婆收到信,也只是象征性的询问几句便罢。这一切的举动,都让外婆很受用,她与外公间的距离不仅无限期拉近,她也开始不再避讳与外公谈论起曹爹爹来。后来,她对外公的信任更是达到了可以放心让外公替她领取信件的地步。此时,外界也都公认了外公外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按照外公当时的计划,再与外婆相处一段时间,他便打算去外婆家里提亲了。可是他轻视了他的对手,他也忽略了,战场之上军人间的第六感是相互的。外公与外婆恋爱期间,远在天边的曹爹爹早就感知到了外婆的不同,只是,天遥地远,纵使心急如焚,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更加频繁地给外婆写信以挽住外婆的心。到最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于是将自己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到了一封长信上,以挂号信的形式送给了外婆。可惜,这封信被外公拦截了,在始料未及的情况下。

 

一九五六年夏末的一天,外公照例去接外婆下班。其实当时适逢暑假,学校并没什么人,只是临近开学,学校领导召集所有老师开会为下一学年做准备,且外婆的通信地址一直都是学校,所以也需定期去学校领取信件或包裹。不知学校领导说些什么,迟迟没有散会,外公只能坐在校门口收发室门外傻等,收发室的大爷当时临危受命,替开会的老师领导们烧开水,所以也并不在办公室里。外公被校门口的蚊子咬了一身的包,已经有些不耐烦之际,收发室的大爷却突然回来了。他看到外公很高兴,说前几天刚好有外婆的几封信,外公在正好领一下他就可以下班了。于是把几封信塞到外公怀里,便锁门下班了。那几封信里,果然又有曹姓同学的来信。其实,虽然外公一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他实是对这个远方的情敌恨得牙痒痒。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没有谁会一直任由外面的小子惦记着自己的媳妇儿自己却心如止水。何况在外公看来,曹姓同学都已经跑去了那么远,还天天给外婆写信,实在是不负责任,总之,曹爹爹在他心目中,“就不是个好东西“。外婆既没散会,外公又无事可做,只有摩挲手里的几封信玩。可越摩挲,外公越觉得不对,甚至是心慌,曹姓同学这次来的信格外地厚,又是寄的挂号信,肯定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想至此,他更心慌了。大夏天的甚至出了些冷汗,恰巧那天外公怕外婆热,特意带了一个布包,里面装了一把蒲扇,于是,他几乎没有进行什么心理斗争或挣扎,便“鬼使神差”的把曹爹爹的信装进了布包里。

 

外公想的很简单,如果这封信没什么异常,他就重新封好,下次取信时再一并交给外婆,可如果有什么猫腻……多年后,外公谈及此事,仍觉得自己是“鬼使神差”。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特别顺利,那天刚巧外婆开会至很晚,他刚巧就遇到了收发室的大爷,大爷不知急着下班还是怎样想也没想就把信交给了他,为了给外婆带扇子他刚巧又带了一个布包……这件事的影响,是深远的。倘若把人的一生化为月老手中的一根根红线,那么在外公藏信的那刻,就如出现了一只上帝之手,彻底搅乱了外公、外婆和曹爹爹的人生走向,自那以后,外公外婆的两根线合为了一股,而曹爹爹的线在这个时间节点后便同外婆日隔千里了。

 

当天晚上,外公坐在书桌前拆了信。如果说,在他拆信前,他还充满着懊悔、纠结以及不可避免的自鄙情绪,那么读完信后,他就只剩后怕和一丝不该存在却又无法否认的庆幸了。那是一封明明白白的告白信,或者说,求爱信。曹爹爹在信中言辞恳切地表达了他对外婆的感情,最重要的是,他诚挚的邀请外婆前去新疆,过一种新的生活。对外公来说,什么新疆美啊有志青年多啊生活有奔头啊统统都是放屁,全是曹姓同学哄骗外婆的“糖衣炮弹”,曹姓同学的意思明明白白:他想邀请外婆,去新疆,和他生活在一起。简直是居心叵测!其心可诛!

 

按照人情常理分析,外公当时的心情和境遇忽然就处在了一个比较复杂的境地:偷拆他人信件肯定是不对的,不过如果对象是情敌的话倒是可以商榷;外婆一定不能知道这件事情,可她万一发现了又该怎么办呢;现在对手已经亮出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意图发动总攻,自己可怎么办才好呢……当然,以上都是我的意淫。外公当年到底是怎么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而我所能明确知道的是,一个月后,外公就说动外婆,去外婆家提了亲。太姥姥当时一见到这个“准女婿”,那叫一个喜欢,真真是“丈母娘见女婿,越看越欢喜”。

 

这也不怪她,即便从客观条件上分析外公,他当年也是“国民女婿”的标准:长相上,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学历上,读过书,念过军校,还是立过功的退伍军人;工作上,在县里正经单位上班,前程无限,年轻有为。于是太姥姥很快就同意了婚事,并催促外婆尽快结婚。那个年代虽早有了“自由恋爱“的提法,可事实上仍以父母或组织包办为主,即便是自己自行”处对象“,也是很明白大方的,没看上那就罢了,处了一段时间觉得不错就该结婚,如果处对象许久却不结婚反而容易招致闲话。而当时,外婆同外公的”处对象“时间在太姥姥看来已经不短了,她又很是满意这个女婿,便积极的筹备起了自己小女儿的婚事。外公对于这个结果自然是心里乐开了花,人这一辈子,能娶到自己真心喜欢且真心实意想娶的那个姑娘,该是何等幸运。

一九五六年秋末,外公和外婆结婚了。此后的六十年里,他们成为了陪伴彼此一生的伴侣。

至于曹爹爹,自从外公瞒着外婆藏匿了那封至关重要的信,外婆便一直没有收到他的消息。虽然觉得奇怪(应当也有失落吧),可外婆当时已决心嫁给外公,她心底其实是隐隐知道些曹爹爹对自己的感情的,出于尴尬便也不知该如何向曹爹爹开口。后来外婆忙于筹备婚事,也没有了心情关注这件事,便又搁置了一段时间。直到外婆婚后大半个月,外婆终于决定将自己已结婚的消息告知曹爹爹,便给他去了一封信。可她却始终没有收到曹爹爹的回信……两人便以这种生硬又莫名的方式彻底断了联系。就这样,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曹爹爹却从此再也没有了姓名。

 

 

 

外公外婆婚后,度过了一段非常甜蜜的时光。当时县政府的所在地是清泉镇(现在依旧是),但外婆婚前教书的小学位于清泉镇周边的一个镇子里,虽然也在县城周边,但离外公还是挺远的。而外婆婚后不久,便幸运地调到了县城内的一所小学教书,两人上班的工作地点从地理距离上讲只隔了大概两公里。

 

于是,外公在离外婆单位近的街上租了一间比较宽敞的房子,两人从此便过上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幸福生活。外婆在家娇养着长大,不会做饭,只会些简单家务。于是外公每天接完外婆下班后,还要负责做饭,外婆则打扫一下家中卫生。吃过饭,两人或各自忙白天遗留下的工作,或各自看书,或聊一下白天遇到的趣事。少年时向往的爱情总是“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只有真正经历过婚姻的人才会明白,平淡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每一个日常甚至稍显重复的日子便是最好的日子。

一九五七年冬,外公外婆迎来了第一个爱情的结晶,也就是我的姨妈。外公给她取名叫小红。彼时两人都有不错的工作,除了逢年过节给双方父母送些孝敬,几乎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故而经济生活上比较宽裕。外婆生姨妈时遭了不少罪,生完后也奶水不足,外公心疼她,便没让外婆哺乳。第一个孩子自然是父母的心头肉,外公外婆又怕亏了孩子,于是经人介绍后聘了一个生养过几个孩子的中年妇女来家里做保姆,唤做“徐姐“。

 

外公外婆又定期购进进口配方奶粉给姨妈吃,当时进口奶粉已经比较容易购买,只是价格高昂,被视为奢侈品。但夫妻两爱女情深,经济上也能负担,便一直这样将姨妈娇养着。一开始,一切都很好。外婆在家休养时,徐姐会为外婆炖制各种汤汤水水滋补身体,她生养的多,带孩子也很有一套办法,姨妈吃的又是金贵的进口奶粉,被养的白白胖胖,团圆可爱。夫妻两的生活因为女儿的存在,也更多了些温馨趣味。后来,外婆身体养好便回了学校上班,每日只留徐姐在家照料姨妈。

 

徐姐只在工作日上班,外公外婆只要休息便会放她回去照料自己的孩子。一开始外公外婆也留了心,但发生徐姐确是能干,便越来越相信她,只把她当一家人一般,素日有什么好吃的也会分些给她让她带给孩子吃。彼此之间相处融洽,姨妈也在徐姐的照料下一日日的健康成长起来。待到姨妈快满周岁时,情况却突然急转直下了。小孩子身体较弱,爱生病也是常事,姨妈之前虽也偶尔生些病,可照料好转后便又能健康的玩耍很长一段时间。但在当时,姨妈不知是什么原因,却开始频繁地生病,要么感冒发烧,要吗干呕腹泻,三天两头就得往医院跑,身子也开始变瘦弱起来。

 

外婆外公自是着急,两人只能轮流请假照料姨妈,徐姐也在中间帮了很大忙,外公外婆带姨妈去医院,她便帮忙把家务都做完再下班,外公外婆很是感激她。此后半年的时间里,姨妈的情况却一直没有改善,由于经常生病,姨妈由之前的圆润宝宝变成了瘦的骨头都硌手的孩子,脸色也变得蜡黄,性格失去以往的活泼,即使不生病的时候,人也总是恹恹的,不爱动,也不爱闹。看到爱女被病魔折磨成这样,外公外婆都很心痛,外婆更是觉得对不起女儿,她听说母乳喂养的孩子身体都会强健些,不会那么爱生病,为此她深深自责。只是,他们当时万没想到,姨妈之所以”体弱多病“,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一天晚上,外婆照例抱着姨妈睡觉,可姨妈迟迟不愿入睡,外婆以为她身体又不舒服,便想各种办法哄她,可她仍不愿入睡,并开始发出“呐“”呐“”呐“的声音……外婆反应了好半天,终于领悟了,姨妈是想喝奶!于是,她立马冲了一奶瓶奶粉给姨妈喝,姨妈见了奶瓶,登时如”饿虎扑食“,大口大口的吮吸起来,仿佛饿了许久似的,外婆见了眼前的场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孩子,竟然是饿了么?可是,怎么会呢?外婆去冲泡奶粉的时候,发现刚买的一盒奶粉已经去了一半,当时外公外婆基本隔一周就要去买一次奶粉,徐姐还常抱怨姨妈太能吃。

 

这件事仿佛打开了外婆心中的一个豁口,她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推断,同外公商量后,他两决定静观其变。外公开始默默记下每日徐姐走后,家里奶粉及其他吃食的余量,一段日子后,外公确定,徐姐一定眛下了姨妈吃的奶粉,其他吃食有时也会少一些,但那倒不是很要紧。虽然有了确切的怀疑,可外公外婆却不敢轻举妄动,一来徐姐已在家做了许久,如果贸然询问万一冤枉了她,以后便不好再相处了,二来“捉贼拿赃”,外公外婆并不希望事情是自己所想那样,除非亲眼所见。于是他们偷偷定下了一个计划。

 

那天,外婆告知徐姐外公这两天要外出办事,自己学校也要开会,晚上会晚些回来,叮嘱徐姐务必照料好姨妈。当天下午,外婆却与学校请了假,提前偷偷溜回了家。回家前,她偷偷从窗口看了一会儿,发现徐姐正用奶瓶给姨妈喂奶,她登时怪自己多心,怕是错怪了好人。可再仔细看了一会,她却发现不对,给姨妈喂奶的奶瓶里装着的东西一点不像牛奶,倒像是……米汤。她当即开了门冲了进去,徐姐见到外婆,立刻吓了一跳,并不可抑制的显得慌乱起来,不过只一会儿她就平静了下来。外婆质问她,为何奶瓶里装的不是奶粉而是米汤,她却说姨妈消化不好特意给她熬了米汤养胃。

 

外婆无言以对,但她已确定事情不对了,于是她突然起身找到了徐姐每日都背的布包,将包口朝下,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抖落了出来。徐姐见到外婆动作,赶紧放下姨妈就去阻拦,却为时已晚。果然,从布包里掉落出一个小小玻璃瓶,玻璃瓶落地后便碎了,里面装的满满一瓶奶粉也散落了一地。外婆一脸铁青,抱起姨妈,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了下来。她想听听徐姐怎么解释,不料徐姐也并不说话,一脸气鼓鼓的坐在了另一个凳子上,两人就这样僵持了起来。据外公分析,外婆长得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而徐姐却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是以哪怕事情败露,徐姐也并不愿意招认,她并不怕外婆。终于,外公下班回来了,打破了僵局。

 

他到家后,一看外婆的脸色和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瓶,立时明白了原委。外公可不是像外婆般吃素的,他曾当过兵,本就自带一股威严。此时看到妻子和女儿受委屈,脸色更是难看。夫妻两一起严词逼问,徐姐很快就“招了”。原来,一年前,有次她自己的小儿子生了病,哭闹几天,天天嚷着要吃糖,可她家里孩子多,日子本来就困难,不然她怎么会出来当保姆,哪有钱给天天孩子买糖。于是她就打起了姨妈的奶粉的主意。

 

当天,她给姨妈冲泡奶粉的时候,偷偷地藏了一小勺带回了家,喂给了小儿子。小儿子尝到奶粉的好滋味,立时不哭了。可让徐姐没想到的是,这个口子一开,以后哪里还收的住。当时有几户人家能够买的起奶粉,小儿子一尝到奶粉的好滋味,便天天惦记着要吃。家里其他几个孩子看到弟弟终日哭闹,也连带着馋了起来,想吃奶粉。徐姐被家里的孩子闹得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作恶了。一开始,她还不敢偷太多,怕被发现丢了这份好工作。于是隔几天才偷一大勺给家里的孩子们“解解馋”。可后来,她看外公外婆很是相信于她,且一直没被发现,胆子就越来越大了。比如姨妈一天要喂四次奶,她便只喂三顿,另一顿就用白水或米汤替代,剩下一顿的奶粉她就带回家去。

 

时日愈久,家里的孩子被她喂得“吃刁了嘴“,要吃奶粉的愿望就闹得更凶了,她只能偷的更多。在外婆发现之前的这几个月里,奶粉几乎都被她带回家喂给了自己的孩子,连外公买给姨妈补身体的鸡蛋也被她偷拿回去不少,而姨妈则顿顿吃米糊,喝米汤……外公外婆知道全部的事情后,可谓被气的发抖。难怪自己的女儿体质越来越差,常常生病,原来,孩子竟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从没吃饱过饭么……外公外婆深感自责,觉得自己没有尽职,后悔没有早点发现孩子的异常,同时更是对罪魁祸首恨之入骨,可惜,他们却并不能拿徐姐怎么样。

当时法制建设并不健全,似徐姐这种出来干活的村妇也并非弱者,她虽然当着外公的面承认了罪责,可只要一出门,必然是不会认账了,如果外公真她拿怎么样,她倒很有可能带上一群自己的亲戚宗亲,”反咬一口“,来找外公外婆的麻烦。思量许久,外公忍着气性,给徐姐结了当月的工钱,收回了家里的钥匙,让她以后不要再上门,便放她走了。大概自知理亏,徐姐此后也再没出现过。但外公外婆还是换了家里的锁。

 

这件事给外公外婆狠狠上了一课,他们再不敢相信外面请来的保姆,权衡许久,他们将姨妈送到了乡下的太姥姥家。虽然这样会造成“骨肉分离“,此后他们只能周末回乡下看望自己的女儿,可至少稳妥、平安、放心。到了老年后,外公外婆每每提前这件事,依旧意难平。外婆总是会默默坐在椅子上,发一会呆,然后喃喃道:“人心真是坏。”外公则不止一次的感叹道,“只她(指姨妈)一个,小时候是放在城里娇养的,最后却落到了农村里;其他几个孩子都是在农村养大的,最后却落脚在了城里。人这命啊……“。而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我的姨妈,所受到的影响,却是无法估量和计算了。

 

常言道,”三岁看老“,可见三岁前小孩子的喂养及教育的重要性。徐姐走后,姨妈在太姥姥处调养了许久,才终于摆脱了”体弱多病“的命运。然而,据妈妈和小舅说,姨妈在整个童年时期,都”呆呆的“、”傻傻的“,她不爱读书,外公外婆送她读书,她早上背着书包出去,却躲在山上挖野菜、摘果子吃,等到放学的时间,又背着书包回家来,外公外婆直到一个月后才发现她没有去上学,没有人知道姨妈天天在山上是怎么过的;等姨妈到了十岁上下,同村的同龄女孩都已成为了家里的壮劳力,下地干活、在家持家,能帮衬父母许多,可姨妈却怎样都指望不上,外婆让她出去捡柴,她出去后却到了饭点还没回来,外婆出去找,发现柴没有捡到一根,姨妈却在与同村的其他的女孩一起玩……类似此类事情,数不胜数,外公外婆对这个长女非常失望。在那个特殊年代的困难时期里,她并没有像寻常人家的长女一样,为家里分担负担,反而时常让他们担心,惹他们生气。

 

妈妈则非常同情这个姐姐,据她说,姨妈固然让人不省心,可作为老大,外公外婆教育姨妈也常有”杀鸡儆猴“的意思,所以在她们的童年时期,四个孩子中,姨妈被”打的最多,打的最惨“。因为姨妈在读书上并没有找到出路,且后来家里屡遭波折,种种因缘际会下,姨妈于十几岁时就嫁给了同村的一位务农的青年,也就是我现在的姨夫。

 

好在姨夫为人忠厚,待姨妈很好,两人后来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虽有艰辛,可夫妻恩爱、一家同心,也不能说是过的不好。姨妈五十岁时,回忆起自己的幼年时光,也常常想不通,自己小时候为何那么傻,一点都曾懂得为家里分忧,也难怪乎外公外婆生气。据她自己说,自己大概是结婚之后,才终于“开了窍”“懂了事”。可是,这一切能怪她么?我想是不能吧。

 

姨妈的儿女都成家后,姨夫为了帮衬儿女们,选择了外出打工,姨妈一人闲赋在家。于是妈妈和小舅让她帮忙照顾外公外婆,外公去后,她又继续帮小舅照料外婆和小舅的孩子。故而姨妈成为了除小舅外陪伴、照料外公外婆最多的人。童年的遗憾终于在老年后以一种温暖的方式得到了偿还。至于姨妈和姨夫自己的老年生活,可谓充满了辛酸和苦难,然而他们仍在家人的帮助下坚强而乐观的生活着,不过,这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

 

 

 

一九五九年,是一个阴郁、悲伤、哀凄 的年份。

一九五八年底,外婆再次怀孕。然而,当年中央发出了几次要求“干部下放”去农村劳动的通知。因为外婆身体不好,现又怀孕,外公几次去学校找到领导说项,最后领导答应外公,等外婆生完孩子后再去农村参加劳动。然而,一九五九年二月,中共中央又发出《关于坚决贯彻执行“各级干部参加体力劳动的决定”的通知》,当时愿意回护外婆的那位领导,自己也被下放至五七干校。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外婆带着已经显怀的大肚子回到了老家农村,而外公因为连续几年在县图书馆的“深耕”,将当时的图书馆拉入了全省先进行列,于是被升调为县文化科科员,夫妻俩就此分离。

 

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已初现端倪,农村缺衣少食,外婆被下放后,每日只分得几两米饭,这还是对孕妇照顾的结果,此外需要每日帮忙干农活,很快便双脚浮肿,面色如菜。外公由于升调,待遇较前有所提升,于是他平时将好吃好喝的攒下去,周末再带给外婆,并替她分担一些活计,以减轻外婆的负担。可这不是外公唯一需要担心的事,他的父亲当时境遇更糟。自外曾祖母走后,外曾祖父便一直在老屋独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外公也曾提出接他进城,可他担心自己的“地主”身份影响儿子的前程,也不愿给小夫妻两找不自在,便仍住在乡下,靠家中几亩薄田为生。

 

可种田,是个“靠天吃饭”的活计,外曾祖父年事渐高,加之年轻时烟叶抽的太狠,老年落下了咳嗽的毛病。一个年老体弱的老人,耕耘几亩生产力本就不高的“下田”,自然一年到头没什么收成。到了一九五九年,年景又不好,外曾祖父几乎已无米可吃,全靠儿子接济。而外公当时待遇虽不错,可形势全国缺粮,总数本就不足,他一个人也很难养起三个人,外婆怀着身孕还要参加劳动,他自是不认克扣,只能从自己那份里省下一些定期送给父亲。日子便这样勉强维持着。

 

到了五九年下半年,缺粮情况更加严重,外婆的情况也愈加恶化了。孕妇本就需要营养,可外婆吃不好也休息不好,很快就落下了头昏的毛病。一次在地里干活时,她晕倒在了田里,几个钟头后才被人发现,村里的老村医说外婆“胎像不稳“,不能再操劳。外公知道后,拿出家里不多的积蓄给当时的生产队队长送了礼,此后外婆终于被允许可以不用干活,即便较忙时,也只让外婆做些轻快的活计。而当时外公每月也并不剩多少余粮可以送给外曾祖父,于是他学会了当时时兴的”米饭增量法“,即使用各种方法,让米尽量吸更多的水,常规情况下,一斤米或许只能蒸出两到三斤饭,使用了这种方法后却能蒸出五到六斤,从而自己骗自己,达到”填饱肚子“的目的。

 

外公又将这种方法教给了父亲。当时家里的情况是,外公日日挨饿,外曾祖父日日挨饿,外婆稍微吃的多些,可实际也在挨饿。到了国庆节前后,外婆将要临盆,外公知道这胎怀相不好,便在十里八村打听水平高超的稳婆,为外婆生孩子做准备,外婆临盆前一周,又在家里晕倒了一次,外公又连忙连外婆回城里看大夫,这前后一耽搁,他就有了一周多没有去外曾祖父家。等他终于抽出空来,带着粮食回家送给父亲时,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这个曾拥有连片土地的”地主“,竟在家中被活活饿死了。

 

这边厢,外公刚办完外曾祖父的丧事将他与母亲合葬,那边厢,外婆就要生了。外公连忙又赶回心爱的妻子身边陪产。如果一个人一生中承受的苦难是有限的,那么到此,我认为外公应当已经用完他的份额。每次想到这一段故事,我都由衷敬佩,外公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到他老年病重时,有次小舅曾背着他在病房外哭泣,后来被他发现,他低声骂道:“哭什么哭,我还在呢!“,过了好久,他又补了一句:“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男子汉,应当顶天立地——我认为这就是答案。

 

外婆生产那天,场面非常凄惨,光是开十指就已花了二十多个小时,等到要生孩子的时候,她几乎已经没有了力气。好在产婆经验老到,提前让外公备下了些参片,外婆含了几次参片又喝了些热水,产婆和外公也不断给她打气,终于,挣扎努力了几个小时后,外婆终于生下了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姨妈。孩子生下后,像病弱的小猫,哭声也很低弱,外公抱着孩子,趁着无人瞧见时终于落泪。

而外婆,孩子生下后,产婆赶紧又把剩下的参片全塞她嘴里让她含着,这是因为,参可固气,能预防产后大出血。怀娠至险,在当时的农村,因为生孩子而进了鬼门关的妇女数不胜数,而只要产后出现了大出血,几乎就等于宣判了死刑。产婆同外公一起在外婆身边守了半个小时,还好,还好,没有大出血。外公如释重负,赶紧给产婆结了钱,并再三感谢,正准备送产婆走,让人没想到的情况突然出现了。

 

外婆突然就开始手脚抽搐起来,并且牙关紧闭,似要把牙齿咬碎一般。产婆见后大惊,“不好了,你老婆这是抽风了”,产婆眼疾手快,趁着外婆抽搐时嘴巴稍开了个口的机会,赶紧将一块棉布塞进了外婆口里。事后外公才知道,这是为了避免外婆咬到舌头。可产婆毕竟不是医生,她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外婆发病极快,村里最快的大夫又住的远,外公也不敢现在出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外婆在床上痛苦的抽搐,外公讲,当时他觉得“他是这全世界最没用的丈夫”。

 

外婆抽了一会儿之后,突然停下了,外公赶紧上前抱住她,却发现她全身都在冒冷汗,外公赶紧多找了一床棉被给她盖上,出了一身冷汗后,外婆便昏死了过去。产婆当时便说外婆不行了,外公立马吼了她:“你瞎说个什么!”,稍冷静后,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委托产婆照料外婆,就立即出门去找了大夫。

 

外婆整整昏迷了四天,期间外公找过无数波大夫,先是村医,村医说外婆这是“产后惊风”,救不了的,让外公还是接受现实,准备后事吧。外公气的拿凳子砸他,将他赶了出去。外公后又找了隔壁村的老中医、镇上的大夫,还委托人带话,让县城的同事帮忙找来县医院的医生。这些医生诊断倒是统一,都说外婆是“产后惊风”,可也无一例外,都说是救不了了。只有县城的医生,在外公的逼迫下,最后开了个药方,说外公不死心的话,就试试。

 

这四天里,无论医生说了什么话,下了什么诊断,外公却始终没放弃,他觉得,妻子一定能活,他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啊,外婆怎么可能说走就走呢。于是,他按照自己的方式照料着外婆。外婆昏死前出了冷汗,他知道外婆爱干净,穿着湿衣服也容易病,他便在床边烧了一盆炭,让房里暖暖地,并每天帮外婆擦洗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大夫虽然开了方,可外婆昏迷时却拒不受食,药一到嘴边就流了出来,根本喂不进去,于是他想到一个巧办法,找来中空的秸秆,伸进外婆嘴里,自己再一口一口的慢慢喂;期间,除了熬药和出去找了几趟大夫,外公其他所有时间都陪在外婆床头,握着她的手,祈祷她快些醒来……外婆昏迷第二天的时候,太姥姥便闻讯赶了过来,这个裹了小脚的小老太婆,抱着我当时才两岁的姨妈,走了几里路来看望自己的小女儿。

 

本来太姥姥是想责备外公的,虽然她喜欢这个女婿,可是当自己女儿出事的时候,又有几个丈母娘是不怪女婿的呢。可当她见到外公时,大惊失色,外公的脸色看起来竟比自己躺在床上的女儿还差。外公知道当时外婆还有两个姐姐与太姥姥住一起,且家里条件尚可,于是又将二姨妈托付给了太姥姥。到了第四天,外婆仍未转醒,太姥姥担心外公“疯魔了”,自己这个两个可怜的外孙女将同时失去父母,于是也同其他人一起,劝外公放弃,他将来还要照顾两个女儿。外公未答允,也不说话,只径直做自己的事情。当天夜间,外公正给外婆喂食米汤,外婆却醒了……我想,没有人能真正体会外公当时的心情。

 

外婆活过来后,身体依旧很差,她非常怕冷,当时不过十月底,就要盖两层棉被,且稍微活动一下就会觉得非常累,终日无精打采。脾气也开始变得暴躁,一点小事就会生气,有时又会突然哭起来。外公知道,外婆这是病没好全,并不与她计较。此后,外公除了自己吃饭,将其他所有钱都省了下来,一方面争取让外婆吃饱吃好,另一方面他想存够钱,就带外婆去省城看病。时间却不等他,外婆醒后不过半月,又发了一次抽搐。

 

这下外公顾不得许多了,他开始疯狂借钱,用妈妈的话讲“外公借遍了十里八村,亲戚朋友,领导同事”。然后,怀揣一笔巨款,就带外婆去往武汉,开始了求医之路。外公初中时是在武汉读的书,可当时已过十年,武汉早已今非昔比。外公外婆到了武汉之后,就如两只蝼蚁进到了原始森林,立刻淹没在了人群里。外公当时需要找住处,找人四处打听哪里有高明的医生,打听到医生后又要打听怎么走,此外还要照料外婆,防止她再次发病,可谓分身乏术。好在外公聪慧,很快就理顺了路数,开始带着外婆一家一家的医院跑起来。

 

可惜,省城的医生也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明,跑了几家医院,医生依旧是那句冷冰冰的话“治不了”。外公并未放弃,或者说,外公从未打算放弃。最终,他打听到武昌某处有个高明的老中医,医术高明,可是药价也很贵。当时外公外婆两人在武汉,开销是很大的,身上带的钱很快消耗近半。外公打算,看完这个大夫,他就再回去借钱,然后再带外婆看病。

 

外公一开始跑的那几家医院,都在汉口。汉口去往武昌,需要横渡长江,当时武汉长江大桥虽已修好,可人们渡江的主要工具仍是轮渡。外公不忍让外婆走路,于是选择了坐轮渡。让他没想到的是,在渡江的轮渡上,他差点与妻子天人永隔。轮渡驶到长江正中心的时候,外婆突然出仓,去到了船头,船头风大,外公自然不放心,立马跟上去给外婆批衣裳,并让外婆早点回仓。让他没想到的是,外婆突然扒上轮渡上的栏杆,竟欲跳江!

 

没有人知道外婆是怎么想的,可能她当时突然发病了,情绪已不受自己控制,又或许她当时见外公辛苦,不忍再拖累他,便想自尽。没有人知道,时至今日,外婆也不肯说。妈妈期间曾问过两次,她只曰“不记得了“。

总之,外婆当时半个身体已经伸到了船外,外公赶紧拉住她。不料发现外婆力气很大,不顾一切就要往下跳,长江中央的水可是很急的,若真跳下去,哪里还寻得到人,外公只能拼上全身力气,死死的拖住外婆。也不知他抱了外婆多久,终于有两个人也出了舱,外公赶紧喊他们帮忙,三个人合力,终于将外婆救了下来。外婆救下来后,外公死死抱住她,只对她说了一句”你若死了,孩子便没有爸妈了“。之后,外婆便一直很乖了。

皇天不负有心人,外公他们最后找到的这个武昌的老中医,是真正的“华佗在世“,他给外婆把完脉,看过舌象后,说”此病可治“。然后就给外婆开了一个月的中药,这一个月的中药,价值当时人民币一百多元,而外公当时的工资每月不过才二十余元。这位老中医的药,外婆前后吃了半年。为了给外婆看病,外公卖掉了外曾祖父留给他的祖屋。仍欠了一屁股债,花了好几年才终于还清。好在,老中医的药是有效的,外婆渐渐再也没发过抽搐之证,畏寒出虚汗的毛病也好的七七八八,只是她仍怕劳累,并且性情不再稳定,有时会非常暴躁,还喜欢喃喃自语。

 

村里人,渐渐背后说外婆有”神经质“”脑子不清楚“……不过外公并不在意。只要妻子仍陪在他身边,他知足。最让人震撼的是,在外婆生病的这前后半年时间里,外公从身材上讲,完完全全变成了两个人。外婆病前,外公是标准的军人身材,胸膛宽阔、肩膀厚实,可到外婆病情好了七七八八之时,他却已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瘦竹竿”身材,说是“大骨枯槁、大肉陷下”都不过分。这种“瘦竹竿”身材,他一直保持到了自己临终之时。此外,为了让外婆更好的养病,外公只要有时间,便包揽了家中全部家务,尽量让外婆休息。并且,这一包揽,就是一辈子。在我幼年的印象里,买菜、做饭、洗碗、管理钱财、采购家中所需物品、打扫卫生的都是外公,外婆只负责洗洗衣服,晾晒收纳一下衣服。并且后来洗衣机在市面出现后,外公立马又给外婆买了洗衣机。

 

外公同外婆的这套生活方式,后来竟潜移默化的成了我们家的”家学渊源“,在我们家,全是男人做饭。姨妈家是姨夫做饭,大舅家是大舅做饭,我家是我爸做饭,小舅家则是小舅做饭。以至于我刚结婚时,老公要求我做饭,我一度认为他是在”无理取闹“。当然,我们家最终也变成了男人做饭。

关于外公外婆的这段往事,妈妈他们每逢提起,总是评价外公对外婆“深情一片“。深情,是一定的。然而,在整理完外公生平后,我也从这段故事里看到了我那从未谋面的外曾祖母的影子。母亲和妻子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当年,外公未曾有过机会,握住他母亲的手,为她奋斗、努力过,而今妻子蒙难,他有了机会,自是会紧紧抓住外婆的手,永不再放开。

 

 

 

整个六十年代,对于外公外婆来说,既有伤心也有喜悦。他们经历了那个年代的年轻夫妇都会吃的一些苦,却也收获了一些只属于自己的幸福和快乐。

一九六零年,“三年自然灾害”越演越烈,市面上渐渐没有了米和白面供应,仅剩杂粮:玉米面,高粱面,山芋面……杂粮入口,是很粗糙的,味道不佳,而当时二姨妈尚是幼儿,终日喂米汤和米糊已是亏了她,到了只有杂粮吃的时候,因为不好入口,吞咽也困难,二姨妈便不愿吃饭。太姥姥无奈,只得在杂粮里兑上糖浆,二姨妈才肯吃饭。自家的糖浆的吃完了,太姥姥便花钱买邻居的,或拿家里的粮食出去换,或让外公想办法在城里买,可当时糖这种金贵东西,供应是有限的。很快就买不到了,毕竟,连米都没有了,哪还有心情制糖。可吃的东西也愈来愈粗糙,之前供应的杂粮还都是纯的,后来竟还掺入了不少砂石和糠……每次给二姨妈做吃食前,太姥姥必得细心淘洗,将好料分捡出来,筛选后原本的一两粮食往往只剩了半两,太姥姥再磨成细粉,兑成糊糊,喂给二姨妈……可惜,尽管她如此用心费力,二姨妈终究还是饿死了。

 

外婆当年用命保住的这个孩子,终于还是去了。外公外婆从不提及这个孩子,我也是从姨妈和妈妈处方才得知,听过那一次之后,我也再没问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是对为人父母者最大的残忍,外公外婆将此伤痛埋于心中,没有任何人有权利要求他们去触碰。只愿我的二姨妈天堂安好。

 

六一年之后,困难时期终于渐渐过去,日子也慢慢有了奔头。外公外婆其他的孩子也接连出生了:一九六二年,他们拥有了第一个儿子;一九六五年,我的妈妈出生了;一九六九年,他们又拥有了最最疼爱的小儿子,我的小舅。说外公外婆最疼爱我小舅,那是有现实依据的。天下父母皆偏心,虽然外公外婆嘴上常说,都是他们心头上的肉,他们一视同仁。可明显他们更重视儿子,尤其是小舅。这点只从名字上就能看出,外公外婆对前三个孩子的名字都取得很随意:姨妈叫小红,大舅是小灰,妈妈名小蓝,规格和格式大概同于“小猪小狗小羊小猫“,只小舅,他的名字是单字,曰”成“,事业有成的”成“。至于为什么两个读过书的文化人凑一起却为何取出了这样不走心的名字,外公只冷冷回了我一句”贱名好养活“。他甚有理,我无言以对。

家里孩子一多,自然就热闹,屋里有了人气儿,生活也有了热气儿。冲着家里的妻子和这一屋子孩子,外公工作更加卖力,因为出色的工作变现,多次被评为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和全县路线教育工作队“先进个人”、县“劳动模范”,很快,外公被升调到县文化馆,担任文化馆的工会主席。可外婆就没这么幸运了,六二年后,下放的干部已经开始有了机会回到城里,可外婆在农村的几年,落下了严重的胃病,生了那场大病后,又传出了“神经质“的名声,她的身体状态已经不适合参加工作,学校也不接受她回去,以免造成不好的影响。就这样,外婆留在了农村,终日做农活和照料孩子,跟外公过上了常年两地分居的生活。好在外公初心不变,只要放了假便会回来帮忙,只要发了工资,必然会买好吃好喝好穿带回家里。所以两人感情始终如一。

在妈妈的幼年记忆里,最重要的两个记忆就是“挨打“和”挨饿“。外公常年不在家中,外婆除了做农活和干家务,还要同时照顾四个孩子,不可谓不焦头烂额。生活辛苦,孩子又多,自然没有心情和时间”循循善诱“,加之姨妈不懂事,大舅又顽皮,外婆只好采取”棍棒教育“。至于挨饿,那大概是六零年代的共同记忆。家里唯一的挣钱养家者只有外公,一个人的工资养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压力不可谓不大。外婆虽然干些农活,也只在吃饭问题上能稍有助益,其余方方面面还是得靠钱。于是,两人只能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用许多巧妙又辛酸的方法解决吃饭问题,有时甚至用上了一些”想象力“。当时的吃食,并无可挑选的余地,产什么吃什么,产玉米了那段时间就都吃玉米,红薯成熟了可能几个月都得连着吃红薯,至于土豆,那可真是好东西,产量高,放的久,还顶饿。在这种条件下,外婆发挥了她所有的聪明才智,将同一种食材开发出千奇百怪的吃法。玉米除了蒸着吃,还能磨成玉米面,而磨成面之后可做的东西那就太多了:窝窝头,发糕,面糕,坨坨……并且,不一样的做法,带来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比如都是一斤白面,做成馒头的话,或许只得二十来个,家里五张嘴,吃上几顿便没了。可如果做成面片,加点水,加点盐,只要一点点面就能做出一锅,一斤白面有时可撑一个星期。于是,妈妈几人的生活水平以外公发工资的日子为起点,成一条不断下滑的直线。外公发工资当天,他们往往能吃上嫩白可爱的大馒头,特别幸运地时候,还能配上青菜和豆腐乳,可过后就变成了面条或窝头,等到一个月的最后几天,就只能喝些面片汤或稀粥了。在妈妈的记忆里,外婆有一道常做的菜叫”芥菜烫饭“,那往往是家里粮食不足的时候,外婆就派家里的孩子去地里割芥菜,然后一捆芥菜下锅,再加上一小把米,煮熟就可以吃了,这道菜没油没盐,却还算顶饿。也不一定非是芥菜,山上还剩什么野菜,妈妈他们就吃什么。后来等我知道了曹爹爹的故事后,我怀疑外婆这道菜是从曹爹爹处得到的灵感。外公也为家里的吃饭问题操碎了心,甚至还曾使过一些”阴招“,外公在县里工作多年,渐渐就有了一些自己的人脉。彼时,只要购粮,都是要凭粮票的。每家每户所发粮票皆有定额,定额用完,即便有钱,也是买不到粮的。不过,也并非所有粮食都要粮票。粮食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干净、质量好的米面,即便有粮票也价格高昂,买来虽好吃可管不了几顿。当时有种”尾面“,顾名思义,就是质量极差的米面,是出产的小麦里品相最差的部分。因为质量差,处理也很不用心,尾面里往往掺有砂子和许多还没剥壳的谷穗,尾面唯一的好处,是不需要粮票,且分量足,买一斤白面的钱可以足足买三斤尾面。不过这属于少数”有路子“的人才知道的秘密,外公知道后,就常常托关系,买上一些尾面,弥补家中粮食的不足。据妈妈说,尾面极难处理,总结起来就是”磨工夫“——先要把砂土都淘出来,再把里面的谷穗想办法脱壳,尾面难吃,直接蒸成米饭很难下口,于是外婆总是用磨子磨成粉,再做成馒头。就连尾面做成的馒头都是发灰的颜色,可在那个年代,妈妈他们还能挑什么呢,能吃饱就是最大的福报。不管怎么说,在外公外婆的共同努力下,这四个孩子终究都健健康康的长大了。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

    七十年代,生活不幸又以悲剧开场。一九七零年,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越发严峻,各种批斗和学习活动也已蔓延至了农村。外公虽出身地主,可早年有与家里划清界限的记录,加之他文化馆工会主席的身份,常常与县里的高层领导有所接触,外公又写得一手好材料,在工作上具有一定的不可替代性……诸多复杂的原因,竟让外公在文革十年中神奇的幸免于难。不过,夹着尾巴坐人,一句错话不敢乱说那是肯定的了。吃苦的那个人,又是外婆。外婆作为地主的女儿,三天两头就被村里拉出来批斗,做检讨。村里还特意在某一废弃的人家门口,搭了一座牛棚,牛棚上面覆的是稻草,除了四根支撑的柱子,只用一些破门版围在周围,可谓四面漏风。当时还是大冬天,外婆同村里其他几个“牛鬼神蛇”一起,被关到牛棚里一连关了几天,每人胸前挂上一块木牌,写上罪责,每天只给他们供应两个馒头和一碗水,也不许在里面活动,据说此举是为了让他们好好“反省”,充分认识到自己的罪责。彼时,大舅、妈妈和小舅都还只是孩子,妈妈被人抓走,也只懂得哭而已。还是同村一位出身好心地也善,素日同外婆有交情的大妈,偷偷找到姨妈,让姨妈赶紧去城里找她父亲。姨妈当时尚未开窍,胆子又小,迟迟不肯动身,那位大妈气的狠狠掐她一把,骂道“你到底还想不想要你妈了!”。姨妈被她震到,边哭边跑,从早上跑到傍晚,终于到了县城找到了外公。外公虽心急如焚,可冬天黑的早,他如果带着个孩子,等回村早已半夜,也没法儿将外婆放出来。无奈,他只得带着姨妈坐第二天早上的头班车,彼时,外公从县城回家,需要先坐半个小时的汽车,到达离村口不远的一个公路口,再走上几公里山路方能到家。下汽车后,一大一小几乎都是“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往家里跑。等到了村里,看到那座牛棚,外公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光。他想不通为何自己这么没用,让妻子跟着他总是受这许多苦。外公与当时的“红色”头目进行了漫长的交涉,时间过去太久,这段往事太过凄苦他也不愿回忆,只依稀记得,他告诉头目,自己妻子有“神经病”,身体也一直不好,家中又有四个孩子,小儿子还没断奶,如若自己妻子出了事,以后村里村外大家是无法相见了。倘若说当时还存在什么幸运因素的话,那就是,农村的文革运动并不如城市那般“惨烈”,一是农村仍以农民为主,领队带头的“红卫兵”“工人阶级”人数相对较少,二来农村关系错综复杂,即便当时的政治运动如火如荼,其实仍受着些许乡土宗亲关系的牵连。不论怎样,也不知那个头目是忌惮着外公的“干部”身份,还是想着“做人留一线”,终究是将外婆给放了。外婆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第一天回家却不敢洗澡,只呆呆坐在桌边吃了些东西,便去睡了,外公说外婆就连睡觉时都会缩成一团,如受惊的小动物。第二天,外婆才躲在里屋,狠狠洗了一个澡。此后,她仍象征性的去做过几次检讨,精神虽受摧残,好在再无体罚。为着家中的几个孩子,那段黑暗的日子,她终究是靠自己顽强的意志,熬过去了。

太姥姥就不似外婆这样幸运了,当时太姥爷已去世几年,她作为家庭的大家长,她靠着一几之力主持大局,时常贴补、帮衬着尚在老家的这几个孩子的生活。可一生经历风雨的她,也万想不到文革这种运动的存在。由于太姥爷是老派读书人,家中藏了不少古书典籍,还有少许名人字画,当初土改时,只将家中田地财产分了干净,这些“无用” 的文人之物倒是幸运地留存了下来。不料,这些珍贵的财物到了文革时期全都成了“罪证”。太姥姥本就是“地主婆”,家中又藏了这些“四旧”之物,自然成了全村的重点批斗对象。工作队将这些“糟粕”悉数烧光,又对太姥姥进行了长达半年的花式“批斗”。可怜太姥姥当时年事已高,长期的折磨最终击垮了她,悲愤交加中她终而是去世了。我的外婆,就这样失去了母亲。我的妈妈,从此也再无机会拜会那个过年会给她发五毛钱零花钱的外婆。

到了七十年代末,“四人帮”已被粉碎,生活重归光明。彼时姨妈已经出嫁,大舅也因参军入伍而离家了,家中仅剩外婆、妈妈、小舅三人相依为命。一九七八年五月,《光明日报》发表一篇文章,名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那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法儿,用外公的话来讲,就是“气氛突然松快了,人们也好像突然就变宽容了“。而在一九七八年的那年春节,外公外婆也突然遭遇了一个”惊天巨变“,从他们生活中已消失二十余年的曹爹爹,突然现身了。

当时,外婆已经知道了外公当年藏信的事。至于她是怎么知道的,那就不清楚了。或许是自己发现的,或许是外公无意说漏了嘴,又或者外公最终受不住良心的谴责像她坦白了。我虽极度好奇,可在这件事上,妈妈严禁我问。在她的童年记忆里,外公外婆因为此事那是闹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矛盾,最后虽不知是如何和好的,可双方心里必定还是起了龃龉。为家庭和睦计,妈妈让我把好奇心烂进肚里。

那年春节,妈妈正带着小舅在院里放炮,突然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陌生男人,问妈妈这是否是某某某(外婆名字)家。妈妈应是,他当即便很激动。却不进屋,只盯着妈妈和小舅看。妈妈吓个半死,以为他是人贩子。这时外婆出来了,外婆看见这个陌生男人,登时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让那个男人进屋。后来那几天,这个男人来了好几趟,外公外婆就一直同他聊天。——这就是妈妈的故事版本。而妈妈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个春节是她出生以来过的最丰盛的一个年,因为那个男人的到来,她和小舅不仅一人做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而且整个春节期间,好吃的吃都吃不完,肉、红枣、糕点、糖果……她和小舅一起简直吃歪了嘴。故而,她深深地记住了这个恩人。当然,她也是成人懂事了才知道了这是曹爹爹,以及他同自己父母间的关系。

下面来说说外公版。曹爹爹的突然来访,不仅出乎外婆的意料,更是让外公大吃一惊。他当然不会以为曹爹爹是回来抢外婆的,深情的男人自然是有,可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金岳霖“。可是,这个当年的情敌现在找到家里来,却是想做什么呢?毕竟,距离当年的事已过了二十多年啊,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沧海。让外公没想到的是,曹爹爹竟是来”报恩“的。那个春节,外公、外婆、曹爹爹三个人围炉而坐,促膝长谈,各自讲着自己这几十年的人生故事。于是外公知道了外婆当年资助曹爹爹读书的故事,知道了原来他两之间的故事远非男女倾慕这么简单;曹爹爹则了解到了外公外婆这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他大为触动,向外公表示敬佩,并对外婆说她确实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外婆则终于知道了自己这个初中同桌,在新疆度过的传奇人生。

简单来说,曹爹爹当年寄出那封表白信后,坐卧不安,日日都在期待外婆的回信。不料,几个月过去了都杳无音讯,挂号信,自然是不会丢在路上。于是他便猜测外婆拒绝了他。伤心是自然的,可是,恩情皆有,导致外婆在曹爹爹心中一直是“女神“般的存在。虽被拒绝了,他也只是真心希望外婆能找到一个良人罢了。又过不久,他又收到了外婆那封告知婚讯的书信,这下他是真的心碎了,原来外婆早已心有所属,自己只是自作多情罢了。此后,既是因为心灰意冷,也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开口,他便许多没有给外婆去信。情场失意,他只好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工作上,并很快取得成果,他在兵团里晋升很快,很快就成了中层领导。这时,他也终于遇见了属于自己的缘分,那是一个同他一样,从外地过来援疆的姑娘。理所当然,两人结婚,生子,并最终于新疆阿克陶县定居了下来,曹爹爹也随之转业,去到了那个县城的政府机关工作。结婚生子后,曹爹爹却始终于心不安,他一直记着自己当初所说的要报答外婆的话,觉得自己并没有遵守诺言。于是,他终于又提起笔,给外婆去了信。不料,外婆早已不在不在当初那个小学任教。后来虽托人打听,他也一直没有找到外婆的通讯地址。此时,家里也出现重大变故。他的妻子突然被查出患有心脏病,此后,他的妻子不能干重活,时时胸闷、心慌,后来又发展成胸痛,新疆医疗条件较差,他虽多方求医,妻子仍一天天病重,终于卧床在家,终日只能靠着中药吊着性命。而此时,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曹爹爹除了照料病重的妻子,还要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两个女儿长大,等到两个女儿稍稍长成可以帮家里分担一些负担的时候,文革又爆发了。文革期间,新疆形势非常严峻,武斗频发,甚至用上了机关枪、火炮等武器,期间还涉及到了反分裂斗争。总之,曹爹爹一家能存活下来,都着实不易。只在这两年,氛围与前不同了,曹爹爹才终于踏上了回乡之路。到此时,曹爹爹的双亲也早已不在,他此番回来,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是为父母扫墓,见见多年不见的兄弟姐妹;二来就是一定要找到外婆,实现当年报恩的诺言。他回乡后,多番打听,几经碾转,才终于知道了外婆的住址,可又怕找的不对。等到了家门口,看见我妈妈与小舅同外婆长得七份相似,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放宽了心。当年春节,曹爹爹送给了外公外婆一百斤全国粮票。没错!是一百斤!这是什么样的概念呢,或许就像突然有人往你面前丢下一座小山一样的的人民币一样震撼吧。说是一百斤粮票也不确切,准确来说,是几十斤粮票,另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等各色票据不等,更重要的是,这些票据都是全国通用款。当时要弄到全国粮票是很难的,一般只有领导干部或有正经工作的人,出差或旅游时特意兑换,才能兑到。曹爹爹虽然当时已在新疆某县任重要干部,可一下拿出这么多全国粮票也足以让人惊掉下巴。外公外婆一开始拒不愿收,可曹爹爹言辞恳切,他说外婆对他的帮助是不可估量的,如果当初没能读完初中,他也不会有机会得到现在的发展,倘若外婆不让他报恩,他将永远得不到安宁。曹爹爹这般说后,外公外婆早不好推辞。家中条件当时也确实较差,外公外婆没有什么可以回礼,最后两人用曹爹爹送的粮票买来许多材料,做了很多花样的馒头、糕点,还有腊鱼、腊肉,豆腐乳,布包,布鞋送到曹爹爹家拜年。

这件事带给外公外婆的冲击是很大的。外婆自是百感交集,而外公的心情却更为复杂。某些方面讲,他自是对不起曹爹爹,可曹爹爹却以德报怨。他不由从内心敬佩起这个曾经的“情敌“。自这天起,一直到曹爹爹去世,他始终与外公外婆保持着联系。并且出于”报恩“的初衷,他始终是这段关系中的主动方,二零零四的时候,外公外婆搬了家也注销了家里的电话,忘了通知曹爹爹,彼此间就又断了联系。可两年后,不知曹爹爹用什么方法,又找到了家里的新电话,于是重又联系上。并且,几十年来,他对我们这个家庭帮助诸多。从七八年到八五年,国家还在使用粮票的那个阶段,他总是定期寄给外婆一些全国粮票贴补生活;后来粮票取消了,外公外婆的日子也渐渐过好了,他就时不时寄些新疆特产回来;并且,电话入户后,他总定期同外公外婆打电话问好,当然,主要是打给外婆;偶然有机会回家探亲,也一定会来外公外婆家坐坐,送些礼物。只一样,不管曹爹爹给家里送些什么,外公和外婆必定礼尚往来。比如冬天时,曹爹爹给家里寄来新疆的核桃、大枣,等到春日,外公就会给他寄些新疆尝不到的家里的春茶。男人间的友谊也是很奇怪的,虽然当年两人是情敌,可外公和曹爹爹后来竟也成了朋友,所谓”度尽波劫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不过,曹爹爹与外公的友谊不同于他和外婆,更多的还是出自于男人间的彼此欣赏、彼此敬佩。

到了八十年代,外公外婆的家庭工作重心也同国家政策一样,主要转到了“经济建设“上来。一九八零年,国家开始实施”包产到户“,又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按照人头,外婆家分得十二担谷田,三亩地。当时妈妈初中已毕业,没考上高中,她也不愿再继续读书,于是跟外婆一起在家参加劳动,而小舅当时还在上小学。可很快,外婆身体又出了毛病。当年被下放农村的时候,她就已经落下严重的胃病,好在她自制力极强,在忌口方面做得相当好:辣的不吃,凉的不吃,冷的不吃,不易消化的不吃。这才拖过许多年,可病这东西,是由不得人的。当时,外婆出现了恶心、烧心等症状,有两日已吃不下饭。外公素来是”疼媳妇儿重于儿女的“,于是干脆将外婆带回来城里,带她看病,让她休息。等外婆病好后,外公也没再舍得让外婆回农村。当时县文化馆常组织一些丰富民众生活的文娱活动,比如唱大戏啦,说评书之类,门票也不贵,吸引者众。而外公当时已升迁为县文化馆的办公室主任了,于是他安排外婆同其他职工亲属一起,在院子里看大门、收门票。外婆当时还同其他职工家属一起,进了些瓜子、花生之类的小零食用来卖,挣点钱以补贴家用。外婆日子总算是好过了,可却苦了我妈妈了。我妈妈一直将外婆走后的这段时光称为自己的”人生噩梦“。外婆去到城里以后,她只能同小舅两人相依为命,当时妈妈除了                                在家干活,还要挑水、做饭、洗衣服,照料年幼的弟弟。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困扰妈妈,也最让她害怕的,是天黑之后的日子。彼时,农村尚未通电。而家里的老屋,我少时曾去看过两次,坐落于群山之中。老屋背靠一座老山,山上坐落了村里许多人家的祖坟,院子前是一个极陡的土坡,坡下是连片的田地,而越过田地那头,又是苍莽绵延的白石山,院子两头倒是有小路通往村里的人家,可左边近的那户隔了几十米,右边远的那户则过百米。乡下天又黑的早,每逢天黑,万籁俱寂,世界一片漆黑,大多数人家都闭门不出,点灯又得费蜡烛,于是一般早早便睡了。外婆之前在家时,家中好歹有个大人,妈妈也不至于太害怕。可外婆走后,她只觉得家中简直就是”大型鬼片拍摄现场“,除了自己点着的那一小根蜡烛外,周围全是黑暗,又没有一丝声响,有时会有几声鹧鸪叫,亦或白石山那边会传来几声狼嚎,可这些动静只让她害怕更甚。妈妈当时不过十几岁,她又胆小,最怕鬼神之说,每到夜里,她日日担心后山坟里的那些鬼魂会跑出来吃小孩,只得日日抱着自己的小弟弟,两人相拥而眠,互相安慰,方能渐渐睡去。外公当时一直很忙,七十年代初,他找到了自己值得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摄影。本来一开始,只是为了写通讯稿更有说服力,县里派他去学习了这门时兴技术。不料,他一见到相机就被吸走了魂。此后,一有空他就开始钻研摄影技术,每日脑子想的都是怎样拍出更好的照片。于是每逢周末,只要家中无事,他就带着他那台”海鸥“牌单反相机四处跑,上工厂,下农村,走南闯北。而外婆有时是要值班看门的,也不是每个周末都能回去。妈妈和小舅就像两个被”遗忘“的小孩,可只要外公外婆回去,两人必嚎啕大哭,哭到撕心裂肺,让爸妈带上他们一起走。其实,外公并不是真的忘了这两个孩子,只是当时尚有”商品粮户口“和”农村户口“的严重区别,两个孩子如果进城后没有正经事做,将来还是得回农村的。一年多后,外公终于将两个孩子也带进了城,他给妈妈找了一份百花照相馆的工作,当学徒学习拍照、洗照片,而舅舅则被安排进一所初中继续读书。

八十年代后期,大舅从部队转业回家后,很快也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于是仍是外公外婆,妈妈和小舅四人住在一起。当时,为了挣钱改善生活,一家人极尽钻研,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段时间,外公和妈妈曾去武汉进了许多时兴的图书和明信片,图书多是金庸、古龙、梁羽生、琼瑶之类,明信片则是当时的明星照片,或国外风景。书籍本就重,外公和妈妈两人拖着两大麻袋图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运回县城。然后,妈妈和外公就趁着闲暇时间,去学校门口摆摊租书,押金五元,书借出一天收两角钱,明信片则卖两角一张。那几个月虽然辛苦,可两人共挣了几百块钱。后来,妈妈同外婆又为县里制衣厂”翘扁“,所谓”翘扁“,就是缝裤脚,这活繁琐,制衣厂自己做得不偿失,故而选择外包,一条裤子算一件产品,每完成一件可以挣一角钱。制衣厂的要求较高,做的不好的常常被要求返工,而外婆和妈妈都认真负责,做事仔细,她们缝的裤脚针脚细密,整齐好看,后来被工厂列为”免检产品“,妈妈为此很是骄傲……泰山九仞,起于垒土。家庭财富就在这些点滴的努力下聚集了起来。

一九九零年,县文化馆专门划出一块地皮,建起了两栋当时时兴的单元楼,并愿以稍低于市场的价格卖给自己单位的职工。九一年,外公外婆终于存够钱,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楼层也选的很好,是三楼(一共六层楼)。终于,一家人在县城里真正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一九九二年,是充满希望的一年。

一九八七年,台湾结束了长达三十八年的戒严,台湾老兵终于被允许可以回乡探亲。当年年底,老兵赴大陆探亲的新闻便充满了所有新闻媒体的版面。外婆的大哥,早年便投身军营,当上国民党的军官后还曾与家里送过几次消息,可后来连连征战,便彻底断了联系。看到台湾老兵回乡探亲的消息后,外婆同她所有的姐妹兄弟,内心都充满着希冀,他们希望自己的大哥也还活着,他们希望大哥多年音讯全无是因为同其他老兵一样去了台湾,他们更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得到大哥要回来的消息。那两年里,只要提到台湾,外婆便会喃喃自语“不知我大哥是否也在台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一九九一年年底,外婆他们竟真的得到消息,自己的大哥当年被迫随国军一起撤台,多年前已在台湾成家,并拟于一九九二年,同一批浠水籍的老乡一起,回乡来。因为履历简单清楚,联系方式易于找到,外婆有幸成为了第一个接到这个通知的人,得知消息后,外婆真的是“奔走相告”,立时通知了她所有的姐姐哥哥。那年外婆家组织了许多次聚会,一群兄弟姐妹聚在一起,谈论着自己记忆中大哥的模样,讨论着该如何迎接这位多年不见得亲人。当时余光中有一首小诗,广为流传:“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海峡两岸人民的骨血亲情,几乎尽在这首诗里了。

一九九二年夏末,外婆的大哥(我称大舅爹),回乡了。阔别近五十年,外婆终于又见到了自己的大哥。当时,除了早已仙去的太姥爷和太姥姥,外婆其他的亲人尚算齐全。同在县里的,还有外婆的大姐、二姐、四姐、七姐和二哥。一家人初时见面时,个个眼含热泪,抱成一团,脉脉不得语。大舅爹打量着这些多年未见早已变了模样的弟弟妹妹们,而外婆他们则死死盯着这位消失多年的大哥,双方都觉得似梦,陌生而不真实。之后便是长达两个月的聚会,大舅爹拜访了每一位弟弟妹妹的家,给他们带去丰厚的礼物:美金,金戒指,玉石项链,美金。由于外公外婆刚搬进新家,环境很好,所以很是在外公外婆家聚了几次。外公用相机记录了当时会面的场景,这些照片我看过许多次,照片里人人喜笑颜开,每个人眼中都写着希望、满足和对生活的向往。外婆是最小的妹妹,大舅爹素来疼她,给她送的礼物也最为丰厚,他送给外婆一台16寸的台产彩电,一个金戒指还有一串玉石项链。我家因此成为了当时整栋楼里,最先看上彩电的人,以致亲友邻居都来看热闹。这台彩电也陪伴了我的整个童年,所以我对它感情甚深,我清楚的记得,在我上幼儿园时这台彩电可以收八个台,到我上小学时,已经可以收十六个台了,我童年所有最喜欢的电视剧《还珠格格》、《神医喜来乐》、《铁齿铜牙纪晓岚》……都是在这台电视上看的。直到我小学毕业,外公外婆搬家,这台电视才由于太过老化而被处理掉。大舅爹也不止照料于外婆,就连妈妈,也因大舅爹的到来,沾了光。大舅爹当时已经七十多岁,连他的儿女都已在台湾成家多年,他当时有一个最为疼爱的孙女,年方二十。因为他此番回来,便决定魂归故土,不打算再返台了。所以带回许多孙女的照片,有不少都是当时外婆他们从没见过的艺术照,有几张照片现在还存于我家的相册里,这个姐姐长得非常漂亮,照片里她穿着各色新潮漂亮的衣服,摆着各种酷酷的pose,气质独特。而当时我还住在妈妈的肚子里,已有七个月大,大舅爹看过妈妈的肚子后,当场判断,这一定是个女儿。之后他便非常高兴,对外婆说,恭喜呀,你也要有自己的孙女了。说罢,就给了妈妈一个一百美金的大红包。这一百美金,后来于妈妈的生活有大帮助。九三年,妈妈与爸爸终于买了一套自己的小窝,可买完房装完修,他们已一穷二白。妈妈将这一百美金按当时的汇率兑换成了九百元人民币,另又找人借了两千元,才终于打了一套家具,同爸爸一起搬进了新家。

大舅爹回乡后,不仅带回了缺失的亲情,经济上的资助,还带来了家庭的荣耀。当年他被迫撤台时,已官至国民党的炮兵团长。此番与他一起回乡的老乡也多是国民党的高级军官,除了当年迫不得已的解放战争,他们都曾在抗日中做出突出贡献。为了迎接这些老兵“荣归故里“,县里在城中心的主干道旁,特意修建了一排外貌洋气的单元小楼,作为他们回乡的居所,这些小楼的墙面都贴了彩色的瓷砖,连窗子都是特殊的圆形,这排建筑成为了县里的独特风景,被称为”台胞大厦“。作为台胞的家属,外婆他们兄妹自然也是”脸上有光“。总之,大舅爹的归来,为整个家族都带来了新的气象。外婆他们觉得,失踪这么多年的兄长,现在都从台湾回来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呢?日子啊,必定是越过越好的。

大舅爹回乡时,只孤身一人,他的儿女孙辈,因为在台湾生活优渥,便留在了台湾。待他老年渐渐失去自理能力后,是他的这群弟弟妹妹去轮流照顾,直至他终老。大舅爹去后,外婆他们将他埋在了离父母的墓不远的地方,年年祭拜。故土难离,终而叶落归根。

等到一九九六年,家里又发生了一件喜事,外公外婆最疼爱的小儿子,结婚了。当时我刚四岁,爸妈忙于生意,无法照料于我,我便一直住在外公外婆家。因此,我也有幸以一个孩童的眼光,见证了小舅这段短暂婚姻的兴亡。初时,大家都很高兴,外公外婆特意把两室一厅里最好的那间卧室进行装修,还花重金打了一套杂志上才有样子的时兴家具,那套家具我现在还记得:包括床,衣柜,一对单人沙发,一个小茶几,一张小书桌,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带小凳子的梳妆台。家具全是深棕色,带有波浪样的美丽花纹,最外面一层还全都特意包了浆,让家具表面摸起来非常顺滑、舒服。我第一次见到那张梳妆台的时候,羡慕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当年人们对家具的概念不过是床桌柜凳,家里有张沙发都算洋气的不得了,而我这个未过门的小舅妈却拥有了一张梳妆台!还是那种港台电视剧里才能见到的那种款式。那段时间,外公外婆、妈妈、舅舅总围在一起聊天,商量着结婚的事。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了,为了小舅结婚,家里送了一笔不菲的彩礼,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新娘子要求多,还要买全套的新装和租用西式婚纱。婚礼时还得开宴办酒,估计还得出去借点钱才好。开完会后,妈妈开玩笑的对我说:“你最近可要没肉吃啦!”,她当时虽然笑着,可我总觉得她笑得苦涩。又过了段时间,外婆和舅舅开始隔三差五往家里拿定制的成衣,样式也都是电视剧里女主角才会穿的那种,一看就不便宜。其中有套红色的长款呢子大衣格外亮眼,我几乎看的眼红,只想着自己能够快快长大快些结婚,将来便也能穿上这么美丽的衣服了。而此时,妈妈已经很不高兴了,她同外公外婆说,“女方要求是否也太多了。像这种陪嫁的新衣服,不都是女方自己置办么?怎么也要我家来买,还净挑贵的,这一柜衣服都能再打一套家具了。”小舅却维护到:“她家在农村,条件差。又是家里独女,嫁来我家家中便没有孩子了,她母亲心疼的紧,要求多些也情有可原。体谅些吧!”外公外婆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但显然是站在了小舅方。妈妈大概是生了气,后来好几天都没来过,周末都没来看我。有天,小舅又带回一顶红色的洋帽,帽子是圆顶,圆边,上面还点缀了一些纱制的花儿,我对这顶帽子一见钟情,当即讨要,带在头上却发现大了一圈,小舅哈哈大笑,从我头上将帽子取走,说:“这是你小舅妈的!”。此时,我也不大高兴了。怎么所有好东西全都是小舅妈的?我最近可是真的连肉都吃不上了呢。

这些小小的不愉快,等到小舅结婚当天便都烟消云散了。那天家里格外热闹,一整天都人来人往,我跟在小舅身后到处跑,虽一整天云里雾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却觉得发自内心的开心。当天晚上闹洞房的时候,我终于近距离的见到了我的小舅妈,新娘子长得很美,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难怪小舅喜欢,我也喜欢。那天闹洞房闹了许久,我人生中也是第一次见到了在苹果上端系一条细线,然后吊着让人来吃这种招数,只觉得好玩。后来的事就记不大清了,第二天外婆骂我小傻瓜,明明困得不行还要看闹洞房,最后自己在门口的沙发上睡着了。

小舅婚后,我便同外公外婆、小舅舅妈四个人生活在一起。仿佛也曾过过一段好时光,小舅妈对我,一开始也很喜欢,夸我可爱。可后来不知为何,就有点不咸不淡了。我倒是很喜欢她,小孩子都是颜控,小舅妈长得好看,穿的也时髦,我总喜欢偷看她。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子渐渐就变了质。小舅舅妈时常吵架,虽是关着门,可只隔着一层,我同外公外婆一起,在隔壁依旧听得分明。小舅说舅妈开销太大,花钱大手大脚,劝她节约一点,不然日子会过不下去,舅妈却气势汹汹,指责小舅舅没用,不想着多去挣些钱,却在这儿克扣老婆,有时她会骂些极难听的话,我若说出口会被立即狠狠打屁股的那些话。每当这时,外公外婆总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管好自己房间的门,将我抱在怀里,细细安慰我:“没事的。没事的。”有天在饭桌上,她闲菜里肉少,便说了一句相当刺耳的话,外公外婆同小舅听后全都脸色发白,大概是顾忌于我,并未发作。我当时四岁已过,还不到五岁,这句话我却记得分明,她说“嫁过来之前,我想着你家是干部,还以为家里多有钱。却不成想家里这么穷”。这时我已很怕她,剩我同她两个人的时候,我会特意躲她远远的。可惜,她却不愿放过我。在她同小舅关系恶化之后,每当家中只剩我们两人的时候,她就会开始找我的麻烦。有时是让我罚站,有时则会偷偷地捏的脸,或在衣服遮盖处偷偷掐我。其实,小舅妈进门后,外公外婆虽疼我如初,我却已经初尝“寄人篱下”的滋味,加之常年不在爸妈身边,我幼时胆小如鼠,她找我麻烦的事我也是半个字不敢同外公外婆说。可外公外婆何等细心,很快发现端倪,于是对这个舅妈愈加不满,外婆那么温和地性子,还曾为我同她吵过一次架。

家里此时的矛盾可谓一触即发了。

后来的一天,我正趴在客厅的高凳子上写作业,妈妈却突然过来了,她当时红着眼睛,见到外公外婆就叽里呱啦讲了一堆,情绪相当激动,音量也很大,我觉得非常害怕,只想哭。她具体讲了些什么我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个女人,在爸爸妈妈的店门口,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街打了我小舅两耳光。外公外婆知道后,顿时也泄了气,外婆委屈地抹起了眼泪,外公则止不住的唉声叹气。我爱的三个人都这么难受,我一时不知该安慰谁才好,最后我走过去,抱住了外婆。也不记得他们后来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最后,外婆带着哭腔做了一句总结:“这回怕是只能离婚了。”当夜,小舅很晚才回家。那个女儿却没有回来,外婆后来讲,说她回了娘家。后面只知道,小舅要离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家里都陷入了愁云惨雾的氛围,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敢问,只日加沉默,自己躲在角落里同自己玩游戏。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周五,是妈妈接我放的学,我从学前班放学回来,正打算同外公外婆商量,今晚先让我看电视,周六再做作业。可走到二楼的时候,就发现楼梯上站了很多人,全是农民打扮,可手里却都拿着锄头或扁担,矗立在地上。我被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想赶紧走,赶快回到自己家里,回到外公外婆的怀抱。让我和妈妈没想到的是,走到三楼,我们发现,这群人正是从我家站出来的,当时为首的一个老头正在与我外公对峙,气氛僵持,因为客厅已经站满,没有地方可站,于是他们分散在了三楼、四楼和二楼的楼梯上。粗略数数,就知道至少有二三十个人。外公看到我后,赶紧让外婆护着我进了里屋,锁了门。门外,仅剩我的外公和妈妈,在对抗整个世界。屋里,外婆抱着我,我们坐在床上,静静地。我能感受到,外婆也很害怕。于是我紧紧搂住她,不知道那天我两到底在床上坐了多久。只知道妈妈后来开门进来找我时,我身上已全僵了,手脚发麻。妈妈替我搓了许久,我才感觉恢复了生气。那天后,为我安全计,妈妈带我回了自己家,当时她与爸爸一起开了一家小小的打印店,有时她为了赶工需要熬夜,爸爸也要在自己单位值班,她又不能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于是就把店里的沙发架开,我们一起睡在店里。到小舅终于离婚了,我才终于又搬回外公外婆家。

小舅的这段婚姻仅仅维持一年多时间,就惨淡收场。许多细节,也是我长大后,妈妈才肯详细说与我听。当初,小舅同那个女人还在处对象的时候,那个女人表现的很贤淑,毕竟那个女人当时还是农村户口,嫁给了舅舅就可以吃上商品粮。到了结婚的时候,她们一家人却开始狮子大张口了,先是要了一笔不菲的彩礼,要求新房必得装修的漂漂亮亮的,后来又要买金银首饰,之后是置办衣裳,替她们农村的亲戚预备多少桌酒席……总而言之,要求一个接着一个,花样繁多。妈妈当时都劝小舅,这个女人不像个善茬。可小舅已然情根深种,还觉得妈妈是在针对他。说过几次后,妈妈最后也灰了心,便不再管他。等结婚后,那个女人一开始,表现的也很良善。可等她了解清楚我家的家底后,却突然变了脸,似乎对现实很不满意。于是开始大手大脚花钱,小舅和她自己的工资几乎全给她置办了时兴衣裳、鞋子、首饰。她也很爱玩,每日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下了班之后就同朋友一起逛街、看电影、吃饭喝酒。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不算算盘一时穷”,小舅是老实本分过日子的人,哪里禁得起她这样折腾。不仅月月钱花光,有时小舅还得向父母开口借钱。按理说,舅舅当时住在外公外婆家,若是懂事的孩子,是要向父母教生活费的,舅舅不仅没有给孝敬,还得反过来要钱,自己也觉脸上无光。这样下去,更别提存钱自己买房了。就开始劝说那个女人,让她节约一点,不料多说几次后,那个女人就彻底撕破了脸,每日骂小舅“废物”“不挣钱”,还总说自己长得这么漂亮,嫁给小舅真是亏了。两人关系就此降至冰点。

 

至于那个女人打小舅耳光的事,也是为了钱。当时爸妈开的那家打印店,因为用心经营,口碑极好,每年进账非常可观。可是,爸爸当时已经谋得县人事局的公职,妈妈也有了一个机会去某事业单位工作,他们也不想因为做生意而忽略了我的教育跟陪伴,于是便打算培养小舅,把这家店盘给小舅做,也好让他多挣些钱,挺起胸板来。这件事本是秘密进行的,可那个女人不知怎样得知了消息。

 

彼时爸妈只是刚生了这样的念头,可并开始操作,产权仍是我家的。可那个女人却已经以女主人自居,时不时就来我家店里,从钱屉子里拿钱。一开始,拿的也不多,不过三块五块,妈妈看在小舅的面上,也就忍了。可那次,她说要同朋友喝酒,一下就拿走了钱屉子里的唯一一张一百块。那是一百块啊!妈妈当时替人复印,一张只挣几分;帮人打印材料,一张也才挣一角,一百块不知是她同爸爸要熬几个夜才能挣出来。妈妈忍无可忍,就拦住了她,把钱拿了回去,并说“亲兄弟,明算账”,哪怕亲戚也该有些分寸。

 

那个女人吃瘪之后,脸色难看,却也不走,只去隔壁店借座机打了个电话,把小舅喊了过来。妈妈以为她想找小舅评理,也就随她。不料,小舅刚出现在店门口,她就冲出去,左右开弓,甩了小舅两个耳光,并说“你这个废物,别人都骑到你老婆头上了,你却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妈妈,小舅,和当时所有的路人都呆住了。这是怎么样一个怪物啊!……这件事后,离婚是肯定的了。那个女人一家却始终纠缠不清,以受害者自居,用各种下作的方法找外公外婆还有小舅的麻烦。说来说去,就是为了一件事:钱。

 

小舅与她结婚时,外公外婆几乎耗尽家财,还欠了一些债。婚后,她又大手大脚,外公外婆只得克扣自己,才能存下一点点钱。不论人情还是道理,我们家对她无所亏钱。可惜,她并不觉得。那个年代,离婚仍是不太光彩的事情,她便说小舅亏欠她,这么快与她离了婚她以后也不好再找人,要小舅赔偿她的损失。两家商量了许久,一开始,她答应给她两万块钱,她就爽快离婚。那可是一九九八的两万块!为了让小舅早日脱离苦海,外公外婆东拼西凑,还是满足了她。

 

不料,噩梦这才刚刚开始。看到外公外婆拿出了钱,那个女人就觉得我家之前是在“隐瞒家底”,一定是有钱不给她知道。于是,又召集来了自己的亲戚、朋友、甚至同村毫无关系的无业游民等一群人,拿上“武器”,三番五次地找去外公外婆家“讨公道”。我下幼儿园时见到的那一幕,便是他们第一次上门闹事。后来,他们搬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电冰箱、洗衣机、自行车……那台电视,还是外婆死死护住,说是“台胞”送的礼物,才最终被留下。此后,外公外婆同小舅不胜其扰,又分批三千、五千的给了几次钱,她与她母亲看我家实在被榨干了,方才收了手,最终离了婚。

 

听说,离婚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当时县里的一位“大款”。这个女人,给家里带来了巨大的创伤。离婚后,妈妈和外婆一起,找出了她所有的照片,单人的,直接剪碎,合影的话,则细心剪去她的一部分,并统统丢进垃圾桶。除此之外,她们还扔掉了所有与之相关的物品,“去去晦气”。我之前所钟爱的那顶小红帽,本来曾短暂的属于了我一周,可最后妈妈趁我上学,也处理掉了。我们的生活中终于再没有了这个人的半点痕迹,就仿佛她从来都不曾来过一样。也因为此,我到后来再也想不起这个女人的脸,只记得曾有这么个人罢了。

至于我对她的全部印象……她大概是个有点分裂的女人。我童年里,曾经最喜欢最贵重也最美丽的一件公主裙,是她买给我的。那是一个晚上,她与朋友一起吃饭,大概觉得带我过去显得比较萌,总之是把我带上了。到了晚上,我与她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突然看到前面的一个小朋友穿了一件黄色的公主裙,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一条裙子,即便现在年近三十,我仍这么觉得。那条裙子的样式是按迪士尼公主的服装做的,极尽奢华,上面覆有很多蓬蓬纱,还有布做的花,大概是所有小女生“梦中的公主裙模样”。她显然也看到了,便上前询问女孩家长,裙子是哪儿买的。女孩家长给她指了路,那是一家新开的店,店里挂满的全部都是这样的公主裙。她帮我挑了一件最喜欢的蓝色,我很开心,可等到询问价钱的时候,我心凉了。店主说,这条裙子价值一百块,店里的每一条裙子都是一百块,最贵的一条是一百五。我想,她一定是不会买了,这么贵的裙子,爸爸妈妈都不会买的。一块五就可以买到世上最好吃的奶油面包,而一百块……我可以吃一学期的奶油蛋糕。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爽快地买下了,并说“这么漂亮的小裙子,小姑娘都该有一件”。那段时间,我一直认为她是天使,是最好的小舅妈。因这条公主裙,哪怕后来她与舅舅离婚了,家里没有人再提起她,爸爸妈妈以为我早忘了她,可是我没有。这条裙子的恩情,我愿记一辈子,因为她完成了一个四岁小女孩那个年纪最渴望的梦想。可至于她后来做的那些事,我自然也是恨的。九十年代,我的外公外婆已经六十多岁,他们何辜,在老年应该享受生活的时候,还要经受当年那样的折磨。我永不会原谅。

 

而这段婚姻里,最大的受害者,无异是我的小舅,离婚之后,他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一方面,他自觉对不起父母,自己不仅在经济上“啃老”,还因为“愚不识人”害父母同他一起遭罪,他陷入了深深地自责之中。另一方面,当时的舆论环境也让他没法在家里呆了。在那个通讯不便,手机和电脑还没普及的年代,人们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就是各家的家长里短。似小舅离婚这种“故事性强又劲爆”的八卦消息,可谓不胫而走。小舅当时所遭遇的境地,大概就如现在那些在网上被人肉后曝出所有隐私的人一般处境艰难,亦或更甚。那种处境,就是你每天正常的上班下班,却总能在不经意间听到从角落里传来的嗤笑声;当你走在行人稀少的路上,却能感觉到无数根手指戳着你的脊梁骨向你指指点点;

更糟糕的是,你知道,那些背后有关于你的嘲讽、讨论、同情,并非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好似冬天的寒风,细细钻进你的每一个毛孔,你想要将自己裹的再紧些,躲进自己的世界,却发现是因为衣服太过单薄,一切都是徒劳。小舅最终决定离开,他同父母商量要出去打工,离开县城。外公外婆自是舍不得,但他们也知道,留在这里不会对小舅更好。“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几经思索后,外公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当时外公已快退休,可是作为县里文艺界的“元老”,以及县里的“摄影第一人”,他说话仍有有些分量。于是,外公腆着一张老脸,四处求人找关系,最终帮小舅办理了“停薪留职”。他想着,小舅出去躲两年,还是可以再回来的。

一九九八年,我的小舅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去往深圳打工。不过,他并未如外公所想的那样,过个两年就会回来。小舅这一去,足足就是八年。外公外婆同他们最爱的小儿子,这一分别,竟是整整八年。

 

 

 

小舅走后每两年,外公也终于退休了。从此,他同外婆终于过上了一种闲适、安稳的老年的生活。可惜的是,爸妈嫌我在外公外婆这儿被养的太过“娇生惯养”,坚决把我接回了家,打算自己教养我上小学。那家打印店,最终也没有盘给小舅,妈妈把店子卖了,凭着出色的五笔打字和文字排版技艺,在报社找到了一份稳当的工作。从此,我就一直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了一起,见外公外婆的日子也随着年岁的增长,越来越少了。

小学时,我仍往外公外婆家跑的很勤,暑假也总住在那里。外婆负责看着我写作业,她当过老师,很有一套办法,每当我犯懒或畏难不愿写作业时,外婆总有办法调动起我的积极性。我们俩看电视剧的品味也很相似,总能一起领会剧里的笑点和泪点,外婆很有少女心,哪怕后来我已决心不再看无脑偶像剧,她仍沉浸在那些男女爱的死去活来的故事中,有时还会感动落泪。妈妈常说,小时候每次她去外婆家接我回家,还刚走到二楼,就已经能听见我同外婆两人的笑声。

 

而外公,他的业余生活实在是太丰富了:摄影,养花,看书,练毛笔字……我从没见过像外公这样每件事都能做的这样好的聪明人。在摄影上,他获奖无数,后来成为了县里唯一一位入编了《中国摄影家全集》、《中国摄影家大辞典》的摄影家;养花来说,我的印象中,外公家的花花草草一年四季就没谢过,春天有玫瑰、月季,夏天他会在小水缸里移植几株睡莲,秋天家里有金、白、紫各色菊花,他甚至还在阳台边角搭了一方葡萄架子,有两年我吃上了他亲手种下的葡萄……外公把他与外婆的小生活经营的太好,真正是“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

初二时,我的小舅回来了,得益于外公当年的苦心安排,他终于又顺利回到了原单位参加工作。小舅此番回来,明确表示,他就是回来给父母养老的,年轻时他亏欠父母太多,现在他想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来,后来他也确实以实际行动做到了。小儿子回家了,外公外婆自然开心,他们的生活中又迸发了新的生机。外公外婆也有了新的心愿,小儿子在外漂泊多年,如浮萍无依,现在既已回家,他们希望儿子可以重拾勇气,立业成家。事实上,这个想法同小舅的打算不谋而合。

 

回来后不久,他就经人介绍,同我们当地的一位个体户老板娘谈起了恋爱。这位老板娘非常能干,为人也好,只是早年因家里的缘故耽误了处对象的黄金时期,便彻底耽搁到了现在。两个人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已经从家里视线消失多年的那个女人不知突然从哪儿冒了出来,竟特意找到这位老板娘,与她说小舅的坏话,企图拆散两人。那个女人的母亲更是过分,竟开始四处播散小舅不能生育的谎言,想让小舅再也找不到媳妇儿。

全家人自是非常气愤,某些人的脸皮之厚,简直厚过城墙!哪怕抛开血缘亲情的立场,对于这对母女的行为,我也是着实瞧不上。在我们90后的生存哲学中,一个好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这对母女倒有意思,女儿吧,与前夫离婚多年,竟还在悄悄窥探着前夫的消息;母亲呢,更是有趣的紧,自己女儿已改嫁多年,竟还上赶着说自己前女婿的坏话。最终,小舅还是同这位老板娘分道扬镳了。我曾特意问过舅舅是否是那对母女说坏话的缘故,他神情淡然,否认了,说是性格不合。

 

好人终还是得上天的眷顾的。我高一时,小舅又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小舅妈。两个人可谓一见钟情,进展迅速,于是我高二时,他两就结婚了。婚礼定在晚上,那天,因为数学晚自习要考试,我没能参加小舅的婚礼。但听妈妈说,现场气氛融洽,很是温馨,外公那天笑得合不拢嘴,后来还用放言发表了一番感人肺腑、风趣幽默的为父者的感言,逗得全场是又哭又笑。婚礼那天,也是家里人除我之外,人来的最齐的一次,于是大家一起拍了一张珍贵的全家福。

 

后来,外公还做了一件超可爱的事。因为我没有出现在全家福里,他特意找到了一张我小学三年级时的pose较为合适的照片,沿人形轮廓减下,粘在了那张全家福的边角上,就这样,我也出现在了全家福里,全家福真正全了。小舅婚后过得很幸福,小舅妈美丽贤惠,性情温和,很快就融入了我们这个大家庭。舅舅也彻底化身“宠妻狂魔”,逢年过节,各种纪念日,都会给舅妈送礼物,并当众表达爱意,花式撒狗粮。他生活仍是节约,轻易舍不得给自己买衣服,可给小舅妈买东西是,裙子是三件三件的买,包包一买一对。到我高考结束时,我的小舅妈已怀孕多时。

 

当年那对母女所播散的关于舅舅不能生育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而播散谣言者被大众认识到了“居心叵测”的真面目,熟人圈里也不好再做人,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高三暑假期间,我曾与朋友一起在河边散步,某次偶遇到小舅舅妈牵着手也一起在河边遛弯,我见怪不怪,朋友却大吃一惊,说从未见过小舅这个年纪的夫妻感情还能这样好的。我当时在心中默默想:那是因为你不知我小舅吃过怎样的苦,所以如今有多珍惜在手边的幸福。

 

二零一零年秋,小舅的孩子,我唯一的小表弟出生了,取名叫灿灿。这个小表弟与我相隔整整十八岁。就这样,在独占了全家人十八年的注意力和所有宠爱后,我终于,彻底失宠了。不过,我并没苦恼多久,小表弟长得虎头虎脑,圆滚可爱,我很快也被他的超强魅力所俘获,顺利加入了爱他的大军。关于表弟的出生,所有人自然都很高兴,但在其中,最高兴的是外公。在表弟出生后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每天都是笑呵呵的,每日出去遛弯时,也是见人就打招呼,态度亲和,笑容满面,可以说,外公以他的实际行动向周围所有人传达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精神内涵。我知道,外公之所有这么高兴,是因为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孙子,换言之,”他终于有后了“。虽然他从未对我这么说过。在表弟出生前,我从没想过,我的外公竟然也是”重男轻女“的。

外公待我这个外孙女,可谓视若珍宝,哪怕我是个女孩,他也总是不遗余力的鼓励我读书认字,希望我能尽我所能去追求更大更好的世界。外公在我心中,就是”思想开明“的现实代表,所以哪怕我的爷爷重男轻女,对我不咸不淡,我也并不在意,至少我还有外公。可表弟出生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我确切的知道了,外公在心底其实也未能免俗。

 

这件事一直困扰我到现在,哪怕像英国皇室那样真正有王位需要继承的家庭,公主也是合法继承人,更遑论英女皇坐镇英国六十余年,无人不服。可在某些中国男人这里,无论他是否受过高等教育,或者说他本身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取得了怎样突出的成就改变了世界,可在心底,他们却依然觉得,生个男孩,才算真正”有后“。真是让人无语。

 

当然,外公老年可不止做了“抱孙子“这么一件事,事实上,他步入老年后仍没停止奋斗,做了许多有意义的工作。自我上高中起,外公就成了一座活着的”人形图书馆“,因为他开始投身摄影后,拍了海量的照片,内容涉及生产生活、城市变迁、风土人情等方方面面,他手头的照片就成了一本鲜活而真实的历史书。开始不断有组织或个人来找他索要或借用当年所拍的老照片,用途自也是各式各样。

县里现在仍有一家怀旧餐厅,生意不错,墙上挂着的就都是外公当年所拍的有关县城发展的老照片。受此启发,外公花了几年,将他的毕生作品进行了整理和收纳,后来,这些照片出现在了许多画册和影集中,他在病重前还参与了一本图像式县志的编纂。到外公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差的时候,县电视台曾专门找到他,为他拍了一集纪录片,讲述了外公的摄影生涯,取名时偷取了我的创意,叫做”光与影中的历史岁月“。在外公的要求下,外婆和灿灿也在纪录片里露了不少脸,祖孙三人的幸福身影有幸通过影像,永远的留存了下来。

 

后来,就是外公病重了。一个人等待死亡的过程大概都是相似的,暮气、绝望、沉默。如果说在外公病重期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他越变越小孩了,也越来越依赖外婆,不愿让她离开。每逢妈妈或其他子女守床时,他表现正常,该吃吃该喝喝;可每逢外婆守床,他的要求就变得格外多,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揉腿,这一刻是觉得冷要加被子,下一刻又是觉得热需要擦汗,以至于隔壁病床的病人都看不过眼,评论道:“这个爹爹总想着法儿整这个婆婆“。还有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我外公生前曾一共写过三份遗嘱,三份遗嘱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第一份是他在病逝的三年前写得,那时他的身体还算硬朗,那份遗嘱洋洋洒洒写了四页信纸,不过主要内容是交代妈妈和小舅怎样处理自己的那些珍贵的照片,这样照片该如何保存,怎么使用,产权究竟属于谁。然后顺带提了一句让好好照顾外婆。第二份遗嘱则是他开始病重时写的,没再说照片的事,只有了两页纸,主要是解决他走后财产怎么分割的问题,同时还重点表扬了小舅,说他在所有孩子中最为孝顺,除了没有见到我结婚成家,外公说他已没有遗憾了。而最后一份遗嘱,是在他去世前一周写的,遗嘱很短,不到一张信纸,通篇只交代了一件事——他再三叮嘱所有子女,在他走后,务必一定要好好照料我外婆。并表示所有财产全部留给外婆,供她养老。篇幅虽短,然情真意切,见者落泪。

 

外公去世后,妈妈曾一度担心家里会因财产产生纠纷,毕竟,因为财产分割问题,兄弟阋墙、姐妹反目的例子数不胜数。不料,她担心的事不仅没有发生,家里四个兄弟姐妹反而关系更加紧密了。四人达成共识,所有财产悉数归于外婆,一起替外婆养老。“兄弟友爱,姐妹相亲,家庭和睦“,外公小时候教给我的这一处事准则,在他几十年如一日的言传身教下,竟然这样轻而易举的就实现了。

至于我,外公请您放心。我过得很好。我会过得很好。

 

 

 

外公走后不久,曹爹爹专程从新疆赶来,为他祭奠。

小舅和妈妈挑了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机会,向外婆传达了外公所说的让曹爹爹照料她的想法,不料外婆听后破口大骂:”听那糟老头子瞎讲,都这把年纪了,还照顾个什么照顾。你们是我的儿女,怎么,是你们不想照料我了么?“妈妈和小舅听后,不敢再多嘴。后又过了段日子,小舅说,外婆有天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不过是多个人说说话罢了。”不过,外公走后,外婆与曹爹爹的联系确实较以前多了一些,两人时常打打电话,聊聊往事,聊聊儿女。

 

其实,外婆还有一个初中同学也住在城里,我叫她徐奶奶,徐奶奶也是外婆和曹爹爹的初中同学。徐奶奶的儿女都已在大城市定居,身边无人,有时需要帮忙,外婆便喊小舅前去。天气好的时候,徐奶奶也会邀外婆一起出去散步,或来家里陪外婆坐坐。在曹爹爹和徐奶奶两人的陪伴下,外婆渐渐从外公去世的悲恸中走了出来。但让人无法忽略的是,外公走后,外婆的精气神明显大不如前。在外公去世后的几年时间里,她背渐渐佝偻,个头变矮了大一截。

 

 

二零一六年春天,曹爹爹突然联系上小舅,提出了一个让人没想到的要求,他想带外婆去新疆玩一趟,希望小舅同家里其他儿女商量后,能够同意。对这件事,家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并一致认为,这……不太合适吧……外婆当时虚岁已满八十,新疆距浠水千里之遥,外婆过去后,若在路上或在那边出了事,该怎样向外公交代。况且,曹爹爹的两个女儿都在新疆,曹爹爹突然把外婆带去新疆,他的女儿们能接受么?造成家庭矛盾怎么办?诸多考量下,小舅最后回绝了曹爹爹的请求。

不料,不久后,曹爹爹的大女儿主动联系到了小舅,向他讲述了事情的内情。原来,早在曹爹爹回浠水为外公祭奠之时,他就已被确诊为了肺癌。患癌后,曹爹爹一直靠吃中药调养身体,结果还算不错,医生说他还能再活两年。可从曹爹爹回新疆后,一个想法就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他让外婆去一次新疆,看看新疆的美丽风光。毕竟,年轻时,他就邀请过外婆去新疆,而外婆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回绝了。现在,他已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更想在生前实现这个愿望。此外,曹爹爹的两个女儿,也真诚地表示欢迎外婆的到老。曹爹爹的大女儿说,自己母亲去世的早,父亲一生辛苦,现在他既有未完成的心愿,做女儿的自当赴汤蹈火,助他圆梦。得知曹爹爹家人的态度后,外婆去新疆这件事又被提上了日程。

 

这次,家庭会议几乎全票通过,支持外婆去新疆。外婆何尝不是一生辛劳,如今老了,有了机会去看看塞外风光,我们又有什么资格拦她呢。为了外婆入疆,家里人做了很多准备。四个儿女凑了一笔钱,作为外婆的旅费,曹爹爹到时接待外婆已然费心,就更不能让他破费;小舅又带外婆去医院全面检查了一趟身体,结果乐观;妈妈他们最后选出姨妈陪伴外婆,一同入疆,让姨妈也沾沾外婆的光,出去旅旅游;为了怕外婆孤单,小舅还说服了徐奶奶的家属,邀徐奶奶一起同行;我当时还在医院工作,利用职务的便利,替外婆准备了很多路上可能会用到的常用药……外婆显然是高兴的,那段日子她的脸上又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二零一六年六月,外婆在姨妈和徐奶奶的陪伴下,从武汉天河机场出发,先坐飞机去往新疆喀什,再换乘汽车,终于到达了曹爹爹所在的新疆阿克陶县。你敢信么?这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自当年武汉一别后,各自历经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而今竟在新疆这个美丽的地方重聚了!外婆一行大概在新疆逗留了半个月之久,从曹爹爹女儿传回来的照片看,这几位老人一起游览了新疆火焰山、喀什葛尔古城、怪柳林还有当地的生态文化公园等等。

 

照片里,曹爹爹身材笔挺,并不像外婆之前所形容的那样“瘦弱”,相反个头很高。他站在那里,军人磊落的气质藏都藏不住。其中有张照片,是曹爹爹,外婆,徐奶奶和姨妈的合影。四个人都笑得很灿烂,带着时间淘洗过的痕迹。临别之前,曹爹爹又送了外婆和姨妈许多新疆出产的水晶、玉手镯之类,让她们带回家分给家人。外婆回来后,送了我一套黑白水晶串成的项链和手链。这也是我唯一拥有的一件同曹爹爹有关联的物件。

 

二零一七年十一月九日,外婆八十大寿。曹爹爹又特意从新疆赶回,替外婆庆生。我当时准备给外婆买个蛋糕,后来想想分量太轻,就改送了两件衣服。到了外婆寿宴那天,我只万分庆幸自己没有选择买蛋糕,因为不管谁的蛋糕,与那天曹爹爹送的蛋糕相比,都会相形见绌。曹爹爹给外婆买的生日蛋糕,足有二十寸大,上面缀满了奶油做的栩栩如生的寿桃,中心是玫红色的底,绘制了东海寿石还有仙鹤等图案,仙鹤周围写了八个大字:“生日快乐。长命百岁”。这是我见过的最用心、颜值也最高的一个庆寿蛋糕,直至今日,依旧如此。

 

除此之外,曹爹爹还送了外婆一个颇有分量的“金镶玉”吊坠项链。一块白玉上,镶了一块纯金的圆盘,圆盘上雕刻的是外婆的属相。妈妈见到后,那一天里,就与我感叹了好几次:“你外婆可真幸福呀。都到了这把年纪还有人给她送礼物、买蛋糕。我与你爸结婚这么多年,你爸都没给我买过这么贵重的礼物。”早几年,网络热词与新词远没有现在发展迅猛,以及有意思,否则我早就可以描述好我妈当时的样子——她当时说话的口吻以及看向那个金镶玉项链的眼神,活像一只行走的酸柠檬。

 

二零一八年秋,外婆八十一岁生日。曹爹爹再次从新疆赶回,为外婆庆生。这次,他直接给外婆包了一个一万块的大红包。这是什么概念呢?在我们当地,日常随礼也就装个两三百元,重一点的或者包五百,只有极好的朋友或极重要的事情,才会随一千。曹爹爹这个大红包,相当于包了整十年的份子钱给外婆。万没想到,曹爹爹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当时,妈妈和小舅觉得红包太重,几番推辞不肯收。

不料曹爹爹说:“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怕是活不长了。而她(指外婆),却是要长命百岁的。你们就当我这是一次性包了十年的份子钱吧……这怕是我最后一次能赶回来替她庆生了……“说完,几欲落泪。妈妈和小舅被吓到,事实上,这年曹爹爹回来时,我们的确已发现他脸色不好,同前两年比,他此时已经瘦脱了形,脸色也变黄了,还带些灰色。小舅最终代外婆收下了红包,并替外婆存了起来。

 

二零一八年春节,腊月二十七,曹爹爹因肺癌去世。外婆很想去新疆,可她当时的身体状况已不允许。于是小舅替她去了新疆,亲自给曹爹爹守灵。大年初五,曹爹爹的骨灰盒被运回浠水,他同大舅爹一样,虽将热血撒在了他处,可最终仍想睡在故乡的土地上。那天,外婆、妈妈、爸爸、小舅都去参加了葬礼。此后,小舅他们每次替外公烧钱时,也会时不时替曹爹爹带上一份。

三人之中,现只剩外婆了。

外公生前曾嘱托,想要拜托曹爹爹照料外婆这件事,小舅他们从未告诉过曹爹爹。可事实上,曹爹爹却已这么做了。这不得不说是这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默契。说实话,对于外公的这个嘱托,我一开始不是非常理解。倘若他是想“赎罪“,可三人已到了这把年纪,又有什么意义呢?直到我自己的婚礼那天。那天,我挽着爸爸的手,站在被鲜花簇拥着的中庭,音乐响起后,对面那个我深爱着的男人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只觉得世界仿佛只剩我们两个,时间已经凝固永恒。就是在那天,我彻底的理解了外公,我知道了他的临终嘱托是何意义了——两个人有幸共赴生命的旅程,倘若没有那种幸运同达终点,那么先走的那个,至少会希望留下的那个,在这余下的时光里,有人关心,有人照顾,得以温暖。

 

 

 

十一

2018年1月14日,那天下午我正在医院上班,却突然接到妈妈的通知,说外婆突发心肌梗塞,现已被送往武汉亚心医院,她们马上就到医院,让我也赶紧过来。作为一个医生,我自然知道老年人突发心梗意味着什么,当时我只盼外婆救助及时,能赶上心梗抢救的黄金12小时。我赶紧与科室告了假,又在路上通知了老公,让下班后赶紧去医院。等我赶到时,外婆正躺在亚心医院的急救室里,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身上还连着各种监测仪器。

 

此前,不管家中谁生病,仗着对病情充分的理解,我总一副淡淡然的样子,甚至被妈妈批为“冷血“。可这次,我却真慌了。外公生前百般嘱托,让我们照顾好外婆,曹爹爹也说过,外婆以后要长命百岁,可如今,我怎么竟会疏忽至此,都没发现外婆具备心梗的危险因素呢。外婆在急救室只待了两个小时不到,就被转进了亚心医院的CCU。

 

在与医生充满交流后,医生建议,外婆年事已高,不适合”溶栓“,只要熬过头三天危险期,就救治有望。外婆转进CCU后,我又与主治医生沟通了几次,发现外婆已被诊断为糖尿病,高血脂症,肾功能也很糟糕,应该患慢性肾脏病有一段时间了。此时,全家人只剩自责了,小舅尤甚。他与外婆朝夕相处,却没有发现外婆这些异常,他不断的说着自己失职。事实上,这也不能怪他,外婆的个性实在是太隐忍、太坚强了。

 

外婆自年轻时患了那场大病,可谓看够了医生,也吃够了各种滋味的中药西药,此后就不愿意再去医院了。平素身体有了什么不舒服,她都是能忍则忍,实在熬不过才会通知我们。发生心梗的这天早上,她起床后就觉得身体不适,可却没当回事,只说身体不舒服想再睡会儿,舅舅以为她感冒了,便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到了中午,外婆开始胸闷、胸痛,自己也觉不好,这才告知舅舅。

小舅赶紧将她送往县医院,在急诊做过心电图后,当即诊断为心梗。急诊有个医生与我的爸爸熟识,于是赶紧通知我爸,说这个病县医院管不好,让我爸赶紧给送到武汉亚心医院。爸妈得知消息后,立马联系了救护车,将外婆送来武汉。事实证明,正是因为送医及时,外婆才终于保住了命。

 

2018年1月16日,外婆熬过了三天危险期,全家人的精神为之一震。大家都在祈祷,外婆能够渡过难关,恢复健康。CCU每日价格高昂,且每日只许一个家属探望。我有幸曾作为代表,进去探望过外婆两趟。第一次去时,我心情异常沉重,见到她后,我仔细替她检查了身体,看她双脚有没有浮肿,脉象是否有力,又看了监测仪上的血压和心率记录,情况都还好,我这才放下心来。于是询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在里面都好不好。外婆立即问我她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以为她的心情同我们一样,想要迫切的恢复健康,不料她后一句话直接把我气笑了:“这里面不能洗澡。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我说护工不是每日都有替她擦洗么,不料她义正言辞的说:“那怎么洗的干净?”……我的天啊,全家人都悬着一颗心,担心她的身体,而我的外婆最关系的事竟然是不能洗澡。不过,从乐观的角度讲,外婆心态这般好,后期恢复一定很快。后来果如我所猜想的那样,外婆在CCU住了八天后,被转到了普通病房。又在普通病房住了十天,终于情况稳定,回了家。回家后,小舅他们百般仔细,细心调养,并看着外婆每日按时吃药,她终于恢复了过来。健康的度过了当年的八十一岁生日。

现在的外婆,虽每日要吃十几种药:降脂药,降糖药,护肾药,利尿剂……但所幸身体仍算硬朗,气色也还不错。再过几个月,即将迎来外婆的八十二岁生日。我希望她能真如曹爹爹所说,长命百岁。

作为女儿,我的妈妈对外婆可谓又爱又恨,既羡慕又嫉妒。大概于妈妈而言,外婆算不上她心目中的“好母亲”吧。站在她的角度,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付出太多,操劳太多,而外婆,并不是那么的“会心疼人”。故而,作为一个女儿,有一部分的她始终在为自己的父亲鸣不平。

可作为孙女,我对外婆全是爱。她给予我的全是爱,我自然只能也只会回之以爱。

而作为女人,我觉得,外婆这一生,实在是过得太幸福了。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爱她。

前段时间,小舅带外婆来武汉复查,我与老公过去陪同。当时需要打印一份检验报告单,我便让老公拿上外婆的身份证去跑腿。等他回来后,拿着外婆的身份证端详了半天,然后突然没头没脑的笑了起来。我不明所以,便问他怎么回事。谁知他半天不说,气的我狠狠掐了他一下,他这才开口:“你有没有发现,外公和外婆的名字挺搭的?”哈?我略一思索,终也会心一笑——我的外公叫做“定文“,外婆名为”传青“。

 

 

 

 

后记:

    我写的,是有关于三位老人一生的故事,但既已称之为“故事“,自然已天然带有了夸大和渲染的成分。这个故事的主要材料来源于以下几个途径:妈妈、小舅和姨妈的口述;对外公小时候给我讲的诸多故事的模糊印象;成年后在某些关键事件上对外公、外婆进行的求证;以及外公生前留下的大量文字回忆材料。故而,在这个故事中,细节之处,或有偏颇,但所涉人物和主要事件,我敢保证,真实无虚。

 

    三位老人中,我接触最少,最不了解的是曹爹爹,但从我已知的为数不多的关于他的事情中,我已能感受他的品格,借用妈妈的话来评价,就是四个字“有情有义“。我也曾想过去寻访曹爹爹的家人,以知道更多,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斯人已逝,我并没有资格再去打扰他的后人。

 

    三位老人中,我了解最多,感情最深的是我的外公。由于外公丰富而精彩的人生经历,到了他老年时期,有各种各样的组织找他写回忆录,或了解以前的事情。中央在纪念胡耀邦诞辰一百周年时,因为胡耀邦当初来浠水视察是我外公替他拍的照片,所以组织特意找他写过回忆材料;到了建军九十周年时,外公又因老兵的身份,被要求写过回忆当年战斗经过的文章;他老年时,参与编纂了一本记录县城多年变迁的摄影作品集,名为《浠水半世纪》,为此他特意详细写了一份自己的生平简介……诸如此类。得益于这些留存下来的大量文字材料,我对外公的生平可谓了如指掌。

 

外公生于乱世,一生坎坷,堪堪到了老年,才算稍稍过上一种平稳而安定的生活,享受了一把“含饴弄孙“之乐,不料临终前却又饱受病痛的折磨。然而,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位有文化、有涵养、有气质的男人:去医院看病时,医生夸他的字写的好,他能高兴上一整天,并把这件事说给我们所有小辈听;高中学习紧张时,他曾送我《花间集》和纳兰容若的词集,为此还被我爸好生数落一番;受他影响,我从小语文极好,作文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课堂上念,他为此非常高兴,甚至自己写了文章,还常常让我帮他“斧正”;

我高考成绩出来后,他曾带着老花镜研究楚天都市报的高考成绩分段表,细细研究我考了全省多少名,虽然其实我考的并不好;等他到了老年多病经常住院的时候,每次住院前,他都会妥妥贴贴地把身份证、医保卡、钱还有其他住院需要的东西自己先准备好,等儿女来了可以直接就走。。。

 

诸此种种。作为丈夫,他一生爱、护、照顾着我外婆;作为父亲,他对儿女尽责;作为长辈,他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外公。可惜,那时我还太年轻,肤浅而愚蠢,满脑子装的都是恋爱和看世界,总觉得人生还长时间还够,并不曾想过该怎样照顾一个老人;这几年日趋成熟,知识和阅历日增,开始有意识的关心起家庭琐事,努力承担家庭责任,然而外公已经不在了。“子欲养,而亲不待”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悲伤却又很难勘破的一件事。

外公去世的时候,妈妈一度觉得我冷血,因为在外公去世前后的那段日子里,我一次都不曾哭过。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和外公感情很好,可我的确是哭不出来。后来看了《寻梦环游记》,我彻底释怀了。对于外公的离世,我充满了遗憾,虽然我知道这非人力所能逆转之事;但我从不曾觉得悲伤,因为他从未离去,他一直活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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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307 bytes) () 07/24/2019 postreply 17:2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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