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收藏的秘密

来源: YMCK1025 2019-07-19 18:42:3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7308 bytes)

 

余佳音:少女收藏的秘密

NInan 2月前 ⋅ 7744 阅读
 

你现在看见的是我朋友的往日经历,她的姓名不便告知,我便为她起了“余佳音”这个化名,既出于对她保护,也算寄送她的一个祝福,望她往后日子里,遇见的都是好事情。一个月前,我有幸从她口中听到这段往事,钦佩她对待生活磨难的韧性和勇敢。然而细思之下,又发觉类似情节屡屡生长于大山深处,其中关联,甚是蹊跷,我希望能讲一讲农村的故事。眼下,我们听余佳音来讲吧。

                                                                                 

十五年前,我的家还在,表哥常跟人说我是煤老板的掌上明珠。这话不假,我的爸爸是做煤矿起家的,他属于贵州煤矿产业当中最先富起来的一批人。九十年代,我们家就住着占地200平米的两层楼小平房,那是整个花江镇农村当中最先立起来的一栋。我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小弟,大姐长我七岁,二姐长我四岁,小弟跟我相差一岁多点。你注意到了吧,我的出生排位很有意思,就是因为它,所有的家务活跟我没关系。姐姐们时常护着我,我的爸爸妈妈终于生下儿子,扬眉吐气了,对我也格外宠护。而小弟,最喜欢黏着我,我去玩泥巴,他跟着,捉蚂蚱,摘水果,捡鸟蛋,他都跟着。

2000年,九年义务教育像一阵大风刮来,我们村里二三十个孩子都跟着挤进了镇口的学校。每天早上,天没亮透,大大小小的孩子就从房里钻出来,嬉闹着、蹦跳着,路过田坎,下到大坝,在弯弯绕的泥巴马路上走成一条线。泥巴马路这头连着大坝,那一头接着学校,中间挨着母猪笼水库,半个小时的路程等于是从农村走进城镇,跨过山也越过河。

没记错的话,这一年是2002年。我念小学三年级,弟弟念小学一年级,平日我们都是一起上课下课,一道回家吃中午饭。但这天,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提前下了课,一个人走了。

这是初春的一个晴天,太阳出来的早,空气里混着泥巴根青草味儿,出门的时候,弟弟挎着书包窜出门,跑到我前面一段儿,捡个小木渣子扔我,催我快快跟上他,我小跑向他,也捡木渣子丢他,他乐呵呵的又跑远了。我下课之后没见到他,心中也只认为他提前跟朋友回家了。哪里能猜到:他一个人提前回家,就在回家路上遇到了我的小侄儿【辈分】,然后两个小家伙相邀着去到水库抓鱼,弟弟就在这期间不慎落了水,小侄儿还以为他是潜到水中摸鱼了,等到村中熟人路过,发觉情况不对,才把他捞上岸边。

                                                                    【母猪笼水库】

我们下课回家,隔着一里地就看到水库那里围着一圈人。有同伴发问:你们看,那里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堂哥佳乐立马就回答:喔,肯定是哪家的猪又掉水里淹死了。等我们走到离水库只有十来米,叔叔家的女儿一脸惊惶的跑来我面前说:幺妹,超超【弟弟的乳名】落水咯!我连忙跑过去,从大人们的腿和腿之间挤进去,只一眼就让心脏梗住了。弟弟赤条条扑在地面,露出一半侧脸,身子染了一层阴诡的浅灰色,落在眼中,让人脑袋发胀,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姐香香她们来到我身边,半扶半推着把我带离人群,走向村寨。一路上,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听见她们的说话,等到她们各自到了家,我一个人继续走,走进一从竹林下边,四周像静止一般,恐怖渗人,我哇哇叫唤起来,一路狂奔回家。

                                                                                   

妈妈坐着一颗矮凳,背靠大门,扯着嗓子哀泣,院儿里许多大人围在她身边,握她的手,嘴里念叨各种宽慰的话。我从人群中拱进去,妈妈把我搂在怀中,我刚刚收住的叫唤很快又放出来。大人们提醒我不要再惹妈妈哭了,我这才注意,她已说起了胡话。

我来到里屋,堂哥佳乐把电话拨给了爸爸,他此刻正在煤矿上跟矿工们一起吃饭,堂哥结巴着跟他说我小弟生了病,让他赶紧回家。爸爸就问:生的是哪样病?堂哥不敢说实话,就骗他说是很重的病。爸爸听出了不对,他质问道:是不是死了嘛?堂哥只能老实交代了。

妈妈已经哭坏了身子,医生来挂了吊瓶,她就躺床上抹眼泪。爸爸苦着脸冲进卧室,抱起妈妈就掉眼泪。妈妈跟他讲:我对不起你。爸爸则奇怪的回一句:怪不得你,其实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死【算命先生早年的言论】。

我听老辈人说起过母猪笼水库的传说。他们说,水库里住着一个龙王,那龙王每隔两年总会吃个童男童女,吸收精气,以此来镇住他修仙得道的劫难和四方作怪的邪魔。传言不可信,但孩子们溺水身亡的事故一直都在,即使是现在。2018年春节,村里人告诉我,我堂哥【永兴】的独生女儿也落水了。农历八月间,堂哥家里面收割稻谷,大人让她回家拿口袋来装谷子,她莫名其妙就落进水库,溺死其中,年仅12岁。当然,这是题外话,我就不详述了。

弟弟的遗物我收拾了一个多小时,他穿过的衣服,用过的课本,耍过的玩具……堆在一处像一座小小的山。爸爸跟他的朋友们从邻居家找来锄头和铲子,又提上那一座小山,出门就奔着水库去了。他们在水库旁边一片杉树林中挖出一个深坑,爸爸摸出一百五十块现金放在弟弟手中,草草就埋掉了他。

在花江镇,夭折的孩子是没有葬礼的。我的弟弟死在那个水库,最后也葬在那个水库。后来我常想,他孤零零的一个人睡在地下,不知待得习惯不习惯,毕竟他以前喜欢黏着我。

弟弟死掉的第二天,爸爸带着妈妈去了矿上的宿舍,大姐被赶去了县城的学校,而我和二姐被安排去到了顶云乡,外婆家。这天下午,班车刚停下,大舅就带着我来到顶云中心小学。他跟教导主任见了一面,我就转学到了新学校。教导主任把我领进三年级的教室,上课的老师让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桌,跟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女生当同桌。

外婆家的房子紧挨着顶云街道和三个舅舅的房子,拢共五间房,除开厨房和卫生间,两间卧室,一间外公外婆住,一间腾出来我和二姐一起住,客厅比较宽敞,那是外公开设的乡镇诊所,里面摆着长长的条柜,林林满满的摆放药物和医疗用具,都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药味儿,让人心里紧得慌。

                                                                                       三

跟外婆生活在一起,才发现她是个特别封建的老人。每一次家里来了客人,她都会把客人带给孩子们的零食藏起来,找寻机会再偷偷的分给她的孙子们享用,我不知道我的表姐妹们有没有分享这零食的权利,反正我和二姐是没有的。二姐比我懂事也比我勤快,她知道寄人篱下的难处,知道看外婆的脸色,帮着外婆洗衣做饭,烧火洗碗。而我不同,我已经做惯了家里的小公主,夹带着,也养出了一身骄纵任性的坏毛病。我计较于她没有分零食给我,也不甘她明里暗里讽刺我说:你二姐就懂事多了。

这年9月,二姐考到县城里读初中去了。没人再帮着外婆干家务,也没人再护着我,我跟外婆的关系也就越加恶劣。于是,我开始在学校里交朋友,惹是非,打架、逃课、沉迷游戏、夜不归家。外婆对我的意见越来越大,管又管不住我,她就在爸妈每周一次打来的问询电话中告我的状。

有一回,我的妈妈提着一大袋东西来看我,碰巧那天夜里10点多,班上的小胖子跑到外婆家门口的公路上大声的喊:“佳音,佳音,我爱你。”妈妈气的从床上跳起来,顺手拿起门边的一根竹棍就往我身上招呼。我在床上、地上左躲右避,却仍然没逃过她手中的棍影。她大约气坏了,劲儿用的比我摔饭碗那次还要更狠一些,竹棍的一头划过我的眉间,就在那里开了一道口子,皮肉翻出来,血就往外面滚。

2004年10月22日,重阳节。这天是外公的生辰,爸爸和妈妈一早开车来到了外婆家,跟他们一起来的还有我的干爹,和爸爸的朋友们。他们来的时候带着好多东西,里面有老人家的保健品,还有几套买给我的新衣服。妈妈去厨房帮外婆准备中午饭,外公和爸爸他们在客厅坐了一圈儿,干爹抱着我在空中转了一阵儿,爸爸又把我搂进怀中,不时拿胡渣子扎我的脖子,亲我的脸蛋儿,把我整个逗得笑成了一团儿。

饭菜摆上桌面的时候,爸爸的电话突然响了。他走到一边接了这个电话,再转过身来,神色变得凝重。一个朋友问他,他说:挽澜出了一点儿事情。其他人的脸色也跟着阴沉下来。很快,爸爸和外公临时交代了几句话,着急忙慌的,带着朋友们就往门外走,我舍不得他们,一路哭喊着追到院坎上,爸爸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不说话,转身步子迈得极快。

傍晚,外婆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他们俩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我并没有听太懂,只听到外婆跟爸爸讲:不要想多了,该咋个处理就咋个处理。我从外婆的手中抢过了电话,急切的说道:爸爸,爸爸,我想你,你哪哈【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嘛。他静了一会儿,跟我说:把电话给外婆。我撒娇道:“我不要”。他的语气瞬间就变得冰冷了,“把电话给外婆”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跟我讲。我默默的把电话递回外婆的手中,眼中噙住泪,呆呆的立在外婆边上,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电话挂断,外婆走到客厅,跟外公说:天,死那么多人,会不会被抓去坐牢喔?外公安慰着她说:应该会没事的。我弱弱的问了一嘴:到底发生了什么呀?外婆立马板起脸训斥我说:小娃娃家不要多问。

隔了两天,我班里的同学问我:佳佳,你们家煤矿是不是出事了哟,我在新闻联播上看到,说是死了好些人呢?

                                                                                    

10月22日早上9点,爸爸跟朋友联合经营的贞丰挽澜煤矿发生了瓦斯爆炸事故,当时井下正在作业的16个员工,只有一个逃出生天。事故直接导致了15人死亡,3人受伤。根据新闻报道描述,煤矿的爆炸伴着一声惊天巨响,气浪从煤洞口冲出来击倒了一座小砖房,还把距离洞口20米的两个妇女一起击伤。

                                                                          【矿难新闻摄图】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警车来到矿上带走了爸爸。妈妈不得不站出来,忙前忙后,四处奔走。15具遇难矿工的尸体被陆续找到,妈妈把他们统一安置在员工宿舍,又请了我的三舅来守着尸体,防止出现意外。因为要走法律程序,家属们也大都要从外地赶来,等到大家来认领尸体的时候,其中的一具尸体已经被山中的老鼠咬坏了脸。家属情绪激动,几近崩溃,妈妈不得不在拟定的基础上又多掏出几万块来补偿。

多年以后,妈妈跟我讲,那些在矿上遇难的工人都是我爸爸多年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抱过我,亲过我,是出现在我口中的叔叔和伯伯。

这场事故耗尽了我们家全部的积蓄,爸爸一直被警方拘押着,妈妈处理完煤矿的赔偿事宜,整个人憔悴了许多。这年11月,妈妈写信到看守所,鼓励爸爸放宽心,配合着政府的处理意见,争取尽早出来团聚。26日,爸爸在看守所回了信,他写道:老婆,我于11月26日9时签了逮捕证,最多三个月后就会有结论,你把我的手机拿到联通公司去兑积分,大约有壹佰多元钱的话费,你自己得用,要带我的身份证才行,你打个电话给小红卫,叫他把那一万元钱给你……有什么事找老亲【我的干爹】和亲家母们商量,曾姐、赵哥、曹哥、老庚们等商量。不要给我拿钱来了,因为我在里面来了,朋友们都给送得有一些钱。

春节过后,爸爸又在看守所写了信,他跟妈妈说:希望不要灰心和焦愁,如果过分的去想不通的话,人就会老的,我希望我出来的那一天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那么年轻美貌。

过完年,我们回学校报到,妈妈下定决心要做一份工作,挣钱养家。

那时候,我的干爹在贞丰县城经营着一家火锅店,妈妈去店里做了端菜、洗盘子的服务员,两个月后,她突然就不肯干了。从火锅城出来,妈妈的情绪一直不对,没多久她就来到顶云把我接回了老家。我回老家重读五年级,妈妈在家中陪着我生活了一个月零几天,有天夜里,她突然通知我说,她要和村里人一起出去打工,让我在家要乖一点,听大伯们的话,好好读书,她会常回来看我。第二天一早,她跟着我一同起床,她把大门的钥匙穿了一根线,挂我脖子上,又临时叮嘱了几句,目送我离开。我中午放课回来,打开门走进去,房子里空空的,有点凉,心也跟着有点凉。大伯一瘸一拐的走到门口,拉着我到他家吃饭,一席无言,饭菜填满腮帮,让人嚼的特别费劲。

                                                                                  五

我现在来回想,弟弟去世和煤矿事故其实并没有把我们家打散,然而最终我们一家人也再没有团圆,这中间有一些线索我理不清楚,它们藏的都太隐秘。

我独自在老家生活一年多光景,极迅速的瘦下来了。妈妈显然高估了我照顾自己的能力,我没有摸索出烧火做饭的技巧,只能时常饱一顿饿一顿,村里人实在看不过去,就会让我去他们家吃饭,我在这家吃一顿,在那家吃一顿,有时没有人叫我,我就饿着肚子,到半夜里实在饿的不行就跑到厨房,翻出大家送来的红苕萝卜,就着凉水啃一顿。我的堂姐香香特别心疼我,她那时候跟我一起上学,很多时候她会把自己的早餐钱专门省下来给我用,五角一块的,凑在一起也是我一天的口粮。

我刚回老家的一段时间,还经常跟村里的伙伴们一起去玩,但后来我发现,每到饭点儿,伙伴们的爷爷奶奶都高声喊他们回家吃饭,只有我一人落在原地,回家不对留下来也不对。慢慢的,我也不喜欢再跟他们一起玩了。

我的爸爸最终被法院判处三年有期徒刑缓四年执行,他在监狱待满整一年,出来以后,找过我一回。那天,他带着我到县城找到二姐,带我们来到一家装修很华丽的餐厅,他一口气点了好多菜,铺满整个桌子,我那时还担心,他付不起钱。

妈妈说过她会经常回来看我,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兑现她的承诺。

                                                                      【妈妈留的纸条】

我升入初中那年,她曾经回来陪伴爸爸生活了半年,爸爸把矿井上留下的机械设备打包卖了一笔钱,又跟朋友一起去做生意,生意并没做起来,他却莫名其妙的跟一个女人裹在了一起,妈妈跟他起了争执,独自一人去了广州。我在客厅的茶几上找到她留给爸爸的一张纸条,那页纸原本是移动公司家电下乡的宣传单页。

                                                                                   

我念初中的头两年,常常穷的吃不上饭。堂姐香香心疼我,就拉着我一起去镇上卖大米。香香姐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四叔,他让我们俩每人背一篓米拿去卖,卖米的钱就归我们自己。香香姐的年纪比我大,她背的也比我多,那一回我卖米换得二十多块钱,香香姐换得五十多。卖完米,我们路过一家服装店,香香姐用二十七块钱给自己买了一条牛仔裤,后来她就一直盯着它穿。这年冬天,她的裤子洗了没干,她也毫不犹豫的扒下来套在身上,寒风刮一趟,她的双腿就抖一阵。

升入初中的头一天,我就做了班长。这年英语演讲比赛,我认识了三年级的一个男生,不久我们就开始互相递情书,他一度出现在我的日记中。我记得有一回周六,那天学校停电,同学老师们都走干净了,我们俩就到操场上一起转圈,脚下踩着浅草,抬头仰望星星,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整个手心捏出了细汗也不肯松开。

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穿着一身白球服,奔跑在球场上,我那时候常常在宿舍窗口偷偷的望着他,往往一站就是好久。后来,我专门挑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在本子的第一页,我就写了一句话给他:我会把每天跟你有关的事情都记下来,等到你毕业那天,把这本日记送给你,给你做升学的礼物。这个本子在他手中被班主任拿住了,他死不承认。班主任拿着本子跟我语重心长谈了一次话,他说:我晓得你们是好朋友,但你们现在的任务是好好读书。

初中毕业之后,他还多次来找我,可是初二寒假,车祸让我伤了脸,丢了牙,我只觉得自己跟他的距离又多了一道鸿沟,从此也再不肯见他。

                                                                                    七

2008年,全国性的低温雨雪冰冻灾害持续了一个多月,我在老家的房子里也窝了一个月。这一年,二姐紧跟大姐的步伐,也考进了大学,过年的时候,妈妈把她俩都接到诊所那边去过年。爸爸带着一个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叫这女人小妈。这女人此时已经怀着我尚未出世的弟弟,爸爸是专门带着她来老家养胎的。这女人非常虚伪,她会在人前说我的好话,假装跟我处的特别和谐,可实际上她跟我总是不对付。我在家里洗衣服洗不干净,爸爸来帮我洗的时候,她在一边就冷言冷语的丢过来,呀,真的是个公主,洗个衣服都要伺候着。当我找不到汤勺,捧起汤碗给自己倒汤的时候,她又满脸嫌弃,讥讽着我:真是个没规矩的。这一回,爸爸也开始帮腔了,附着她的意思说:没规矩。好吧,我那时候觉得我已经被所有人放弃了,妈妈选择了大姐二姐,爸爸选择了小妈和他未出世的儿子,只有我,成了多余的。

好长一段日子,我始终把自己关在房间,除了吃饭,再不出门。突然有一天,太阳就出来了,冰冻很快也化了,我在窗边看见堂哥佳乐骑着一辆女士摩托飞驰在公路上,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阳光洒在他脸上,那样子真的很酷。我就张牙舞爪的跑下楼来,央求他教我骑摩托。我很快学会了骑摩托,一口气开了有10公里远,去的时候很顺利,回来的路上却出了车祸。

爸爸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笑了,我把滑到眼眶的眼泪强逼回去,躲进房中,藏进被子里。小妈给我买回来两颗消炎药,二叔的老婆来看我,她看见我脸上的伤就说:天,这个姑娘诶,你咋个这么废【调皮】,你看你把自己摔成这个样,你以后咋个办,你是个姑娘娃娃呐?后来,爸爸跟妈妈打电话,说了我出车祸的事情,妈妈在广州干着急,爸爸也不管我。我一直在房间里等他送我去医院,一天、两天、三天,我终于确信他不会再送我去医院了。我想到之前学过的一篇文章,叫做塞翁失马,然后就一直拿“焉知非福”这句话来鼓励自己。

                                                             【爸爸在看守所时的信】

一个星期左右,大姐从广州赶了回来,把我送到县城医院,医生给我处理完伤口,又装了个假牙。回家的路上,我的鼻子发酸,想告诉大姐我腹中的委屈,她却突然换了一副语气,抱怨说是我搞出来家里这一大堆破事儿。

                                                                                        八

初三的第二个学期,我们班里新转进一个男生,他是学校某位领导的儿子,皮肤很白,穿着打扮也很讲究,但总是阴沉着一张脸。

那天是2008年4月12日,刚刚结束物理月考,我考了班上的第二名。补课之后,他来找我聊天,说他的心情特别不好,让我帮他疏导疏导。

我们走了15分钟的路程,来到他住的地方,那是一间教师宿舍,房子特别狭小,进门几步是一张旧沙发,面前放着一张茶几,茶几一米的地方就是一张小床。进门以后,我坐在沙发上跟他聊天,他就坐在对面的小床上喝着啤酒。天色很快暗下来,我跟他告别说:那你自己就早点休息,我先回家了,一会儿太晚,没车了,我就回不了家。

我站起来,往门口没走几步,他就从后面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后拉了一把。我心中一惊,就问他“你干嘛?”他说:“我喜欢你”我说:“你神经病啊?”说完我就开始用力拽我的手,可是拽不脱,他一用力就把我拉到床上,嘴上说: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一边挣扎一边解释:我不喜欢你,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渐渐把我控制在身下,突然换了一副嘴脸指着我说:你最好乖点,我没动手打你已经算对你很好了。

大约在他抓住我手死活不松的时候,我就预感到要出事,果然真的就出事了。

我从那房间出来的时候,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但是不敢哭出声音,害怕别人注意到我,更害怕别人发现这个事情。天已经快黑了,我就攥着拳头,脑袋垂的特别低,朝着家的方向一直跑一直跑。路上我遇见了村里的一个哥哥骑着摩托经过,他问我要不要搭车回家,我不敢跟他搭话,只是跑。我回到家里,冲进卫生间,放了一大盆冷水,我就躺在里面,也不知道躺了有多久,整个人在水里一直颤抖。我的大伯来我家叫我去吃饭,我惊慌的把衣服穿上,拼命克制着情绪,跟他讲:我不饿,我不吃。大伯瞧出我有一点不对劲儿,他问“是不是生病了”我说“没有,只是刚刚走回来有点累,你赶紧吃饭去吧,一会儿凉了”。大伯走了以后,我的眼泪立马又掉下来,身子上下、里外全开始疼,一阵一阵的就像是一针一针扎在那里。

我来到卫生间,把刚刚换下来的,里里外外的衣服弄到厨房,点一把火烧了。

一周以后,我身上的疼痛才开始减轻,衣服里面躲藏着许多淤青,我一直不敢看,总觉得它们跟妖怪一样,面目狰狞。

                                                                                     九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开始变得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那艰辛隐藏的秘密就会跳出来,被大家看得透透的。中考前的几个月,我再以没有心力放在学习上了,那时候,我的成绩开始直线下滑,班主任心里着急得紧,却也拿不出有效办法。我就这样,没有任何悬念的,考进了县城最差的那间高中,外面的人把这间学校称为垃圾回收站,而我作为这学校里的一份子,理所当然,应该被称作“垃圾”。

钱依然不够用,为了避免饿肚子,我找到了新的方法来养活自己。那时候,学校的助学金和年级奖学金凑在一起,大概有3000块钱,我拼了命的考进年级的前五名,正是为了赢得这笔钱用来填饱肚子。

高中二年级,我胃肠炎发病,连着一个晚上上吐下泻,我最好的三个朋友也是我的室友,她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是在第二天上午,我上课的时候整个人焉儿的太严重,讲台上的老师发现了,他安排一个男生杨彦送我去医院。我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吊瓶悬在头顶滴个不停,我最好的朋友们并没有来看我,只有那个男生杨彦一直陪着我,我看着他为我忙前忙后,去买饭菜,去打热水,去办手续,心头很温暖,像有一汪水在那里烧滚了。

那一年的五月二十号,他在一颗路灯下跟我告白,我们就恋爱了。

时隔一年又三个月,我拿到了贵州一所二本院校的录取通知,杨彦选择去四川乐山参军,我的爸爸和妈妈终于签署了离婚协议。

那天,我正在出租房里睡中午觉,突然接到二姐拨来的电话,让我去见妈妈。我到地方【一家叫做东方汉堡的店】的时候,妈妈和二姐正坐在包间里说话,桌面上摆着一些饮料和吃食。爸爸在我之后半小时也赶了过来,他面无表情的坐在妈妈对面,妈妈把离婚协议推到他面前,他楞了一会儿,默默的签了字。妈妈嘱咐他,让他以后好好和小妈过日子,要对人家好一些。他点着头,眼泪落了,恍然又觉得有些失态,连忙起身说:“我先走了”。

我突然就想到了爸爸妈妈多年前的一段对话。

那是2003年的夏天,弟弟过世一年多以后的某天,爸爸跟他的朋友们相约着去一个朋友那里吃酒,每人开一辆车,带着老婆和孩子一道去。朋友们带的都是儿子,只有我爸爸带上的是我。在车上,我的妈妈问:“那个女人是什么情况嘛?”爸爸回答:“是个中学老师,老公过世了。”妈妈就说:“你是不是看上她了嘛?”爸爸说:你在讲哪样鬼哦。妈妈哽咽着说:你如果看上她了,我就找个人帮你打听,把她找来给你生个儿子,到时候……我们是离婚也好,还是给她一笔钱也好……爸爸立刻接过她的话说:生哪样儿子嘛,我们的煤矿也发展的越来越好,何况我还有三个姑娘,会还要生个儿子来养老么?

我一直确信,爸爸和妈妈这辈子遇见的是真正的爱情,只是这爱情从生活里走来,走着,走着,就忽然不见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恋人最后一起守到了白头,却也有很多恋人走到半路就相忘在江湖,而我和杨彦也是这后者。

                                                                                   

大学四年,我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嫁给杨彦。那时候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我想让时间走得更快一些,让我快点毕业,尽早跟杨彦走进婚姻,组成一个小小的家。

2017年5月,逼近毕业,我几乎每天都梦想着毕业了就离开贵阳这空洞的城市,去乐山找一份工作跟杨彦生活在一起。13日,我参加完学校答辩,回到寝室,就接到杨彦的电话,他这天喝醉了,突然提出要跟我分手。我死活缠着他不肯答应,他却突然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儿,而且两个人都已经睡在一起了。我故作镇定,试图让他明白我什么都可以原谅,除了分手,可他仍然决定单方面退出,连着把我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发了疯一样,把可能找到他的联系人拨了一个遍,甚至把大学四年去看他的火车票、机票连同曾经为他做过的流产手术的一堆收据都寄给他,我奢望着那厚厚一叠盛满的心意能感动他,但结果并不如我意。闺蜜看破了我的难受,她给我支招说:如果你实在那么放不下他,就当面去看看他有多绝情,可能你就会死心了吧。我像抓住了一棵救命的稻草,迅速订了火车票出发。

                                                           【寄去的一叠车票】

5月20日,就在他曾经跟我告白的这一天,我坐了近15个小时的火车来到四川乐山。跟他在酒店见面后,我哭着吵着,求他不要跟我分手,我跟他讲:我什么都可以原谅,只要我们继续在一起。他拗不过我也懒得听我讲,索性丢了句:你再怎么哭再怎么闹我都不会再和好了,你爱说就说,我困了先睡会儿。

我小心翼翼去拉他的手,可他却突然暴燥起来,手臂一抬就把我推开。我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机,翻看聊天记录,那里面记录着他跟那个女生的问候,一言一语都流露出温情,他会为了接她吃饭从早上等到下午,会问她吃得好不好,会提醒她早上要记得加个外套……然而讽刺的是,这些都不曾落在我身上。我使劲儿把他摇醒,跟他说:你赶紧走吧,趁我没有改变主意的时候。他拍了拍衣服,果然走了,没说话也没回头。

天气忽然就坏了,瓢泼的大雨嘀哒嘀哒的击打在窗玻璃上,我独自走出房间,走出酒店大堂,来到路边坐下,雨水哗哗的淋遍全身,汽车飞驰而过,溅起一地污水洒在我脸上,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反正也没人在乎,要不就冲过去让那车把我撞死好了。

然而我终于也没有挪动脚步,一个撑伞路过的青年俯身来问我:怎么啦,要帮忙吗?我并没有搭理他,他只好悻悻的撤退。大雨下着下着就停了,我拖着满身的雨水回到房间,洗了一个澡,再换一身衣服,一觉睡到了天亮。等我出门,乐山城的天空已经敞亮了,我订了去成都再转回贵阳的票。

来到火车站入口的时候,四周人来人往,我在进站的一刻转身跟城市鞠了一躬,心里默念:再见杨彦,再见乐山,再见所有的不愉快。阳光落到身上,比想象的要暖和,我转身汇进人群,脚步刻意提得轻快许多。

此后两年,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虽然挣得不多,但我再没有亏待自己,杨彦拨过一个电话来,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关于曾经的往事,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很难过,有时候想想又觉得很踏实,就像是一场长征,爬过了雪山,走过了草地,我毕竟活下来了,虽然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2019年4月7日,阳光灿烂,在图云关森林公园的草地上,佳音第一次跟我说起了这段往事,我提出想要把这段经历写成一个故事,她表示非常感兴趣。我们连续三天聊了将近30个小时,我用手机便签密密麻麻记下了将近万字的素材。佳音在说细节的时候哭的停不下来,我心疼,赶紧给她一个热热的拥抱。临了,我问她:这样一路走过来,会不会觉得很苦?她隔了许久才给我回答:不知道啊,只是最怕一个人的时候,刚刚好肚子饿。

 

故事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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