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大凉山,被隐蔽的中国:我的西部自费支教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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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河| 遥远的大凉山,被隐蔽的中国:我的西部自费支教经历

 

作品结构:时空-第一课-黄泥巴-捉迷藏-故事课-方法论-孤儿-核桃林-猜朋友-重翅膀-电影课-农忙假-音乐课-村长-谣言-大象-地理课-马小静-语文课-幽暗-鸿雁-可能性-呼救-要有光。

 

 

前些天,梦里,听到孩子们在门口叫着老师。醒来,推开门,清晰的月光现眼前,不再见到一两个装着瓜果的袋子。当年,曾住过大半年的黄泥房子,有时,有学生门外呼喊老师,轻轻的,推门一看,不见踪影,唯留一袋水果蔬菜:或土豆白菜或核桃梨子。

 

那些童真的眼神,是否安然无恙呢?满天的星辰,如不眠的眼睛。你还好吗?恍若问候久别的故人。

 

当年选择大凉山深处的木里藏族自治县某村小自费支教,就是因为没人愿意去。年轻人谁不愿意去那些风景优美的地方啊?了解过很多支教学校,凡居于如泸沽湖、梅里雪山等风景区,支教者往往趋之若鹜,一些艰苦真正需要老师之地几乎无人问津。就要开学了,如果我不去,学生就没有老师。

 

时空

 

1

2011年8月2日,北京西到成都,晚上9时52分。通宵无座火车,231元。到成都,再转火车到西昌,汽车到木里,再坐客车到黄泥巴村,再走路到学校,已是8月5日晚上八点。距出发,已经四天三夜。 

  

尽管之前对当地有一定了解,包括从相片中可见学校和村庄的破漏暗淡,但置身现场,环境的艰苦还是让人吃了一惊。进出都是山路,学校是用红泥和石块彻的数间低矮一层小房,没水泥地板,顶上是木块、黑瓦片,下雨漏水,刮风掉尘土。没洗澡间,没自来水,没专门的宿舍和厨房,没像样的厕所。

 

这小学校明显是按照小学生的高度建的,木做的门窗也不例外,窄小而变形,门楣太低,还没进学校“大门”就被重重的撞击到了头部,一阵眩晕,头上起了小包。然后是我的宿舍小门,又重蹈覆辙一次,可能是破了。随后进两间教室,又碰了两次,一摸,有点血。经过多天适应,有了心态的平和或谦卑,慢慢的走,低下头。

 

用门口的大纸皮铺在地上,将行李箱和大背包放上面。然后到当地中年女教师李华老师处吃饭,所谓洗尘。李老师是蒙古族人,读到小学六年级,在村小任代课老师,教一二年级的数学课,一月800元。木里藏族自治县是多民族地区,处于著名的彝藏走廊,所在村庄,苗族为主,还有藏彝蒙汉等族。

 

谈起小学条件简陋,今天九月要开四年级了,只有三个教室,一个还是租来的。到时只能周末补课。日后开五、六年级的话,必须增加新的教室和老师。报告已打上去了,但没什么回音。大家埋怨上级部门太官僚了,国家每年那么多钱支持西部、山区、少数民族地区,都往哪里去了。

 

事实上,撤村并乡后,国家基本只支持乡中心小学。因为大凉山等地人口分散,有些村庄走到乡中心学校,需要数天数夜,因而一般只有一到三年级的村小的保留成为必要。

 

饭桌上没太多话想说,说几天没睡觉了,准备回去洗个澡就睡。李老师说,你去哪洗澡呢?才知村里和学校都没地方洗澡。回来,用山上下来的水擦擦身,初步整理好东西,已是十一点。

 

宿舍地面是泥的,无法打扫。许是怕漏雨和屋顶剥落,屋顶下拉了一张防水的塑料。天上下着小雨,有便意,无奈出来。外面没有灯,打着手电筒,

 

找了好一会,不知何处是李老师说的简陋厕所。看不清路,路又不平,差得拌倒。地上有泥泞,只得在山上找个地方解决。心想着怎样拿东西找泥将大便掩盖,但找不到什么东西,只得作罢。还好,经一夜雨水冲洗,第二天根本看不到痕迹。后来得知,这里基本没公共厕所,大家也是随便找地方解决。 

 

第二天早上出门去找,才终于看到了所谓厕所。唯一的厕所在学校旁,要从学校后面的小路穿过,周围是野地,是木板随便搭的,小而窄。如不经提醒,很难知道这就叫厕所。

 

厕所分男女两边,中间有木板隔开,彼此声音互闻。男女两侧各有两个蹲位,两块平衡的木板,苍蝇乱飞,蚂蚁臭虫乱爬。我走了很多学校,大多是偏僻、经济落后之地,还没见到这么脏和差的厕所。这唯一的厕所,全校近百名学生和两位老师共用,因而经常需要排队。

 

白天学生在校,大多时候是同时有两人在里面。同时和学生一起上厕所一开始是有点不自然,但没办法。因不习惯与学生共厕而逃离支教岗位者,有些村小发生过,在此也发生过。

 

当学生问,“老师,你也上厕所啊”,然后两个大小人同蹲那里,或一大号一小号,都不太舒服。一个已在数个地方支教过的青年,就受不了这个几乎完全没有隐私的地方而呆不了一周就离开。也不必说厕所就在宿舍后面不远,可闻到臭味,并引来臭虫。  

 

这个厕所问题,曾经一直想解决。但村干部和学生家长不在意这事,口里说着将来重建学校,肯定会建个像样的厕所,又说孩子们都习惯了。当地老师家离学校不远,她课又少,基本回家里解决。作为外来者,我不能太强调自己的个人感受,以显特殊与娇气,只有不提此事。

 

2

初来一个多月,被可疑跳蚤、蚊子或其他小虫等咬得全身不舒服,每每睡下,到凌晨一时就会痒醒,难眠,忍不住用手掻,一直到清晨。早上看到手脚多处红点红包,并且一天天增多,严重影响了精神与教学。搭了蚊帐,点了蚊香,用过杀虫剂,各种皮肤药,(经常半夜起来用)盐水抹皮肤或开水烫等方法,包括太阳下暴晒衣被。初期个别方法稍有效,但很快就失效,直至最后适应了。

 

这或是外来者都要经受的入乡门槛,这里的空气水土各种气息,只有呆久了的人才可能渗染至生命里。小虫们才是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的长久居民。 

 

学校在山上,夜晚周围都是不知名的小虫小动物在叫,各种奇怪的声音,有些可猜想是什么发出的,有些根本猜不着。还有可疑的东西(老鼠?)将墙根几乎挖空,推咬学生拿来的核桃等东西,有时是床底爬过,下床用鞋子用力拍打,又没在。有时好像在装核桃的纸箱子里,将鞋子扔过去,也没有。有时是墙角,有时可能在顶上的纤维布上,有时很难判断在哪。

 

开始用手拍床板,或用手电筒照一下,它们会安静一下,后来更是肆无忌惮,再敲击,已不那么凑效。声音有些尖锐,还持续,让人心烦。将窗边与墙上的洞堵上,它们会从屋顶穿过瓦片进入,自由自在玩耍。

 

后来将食物类东西收拾好,有次仔细听到有纸皮撕裂的声音,应该是老鼠想找里面的核桃罢。当时手电筒还开着,这家伙真是猖狂。于是用力将鞋扔过去,果然看到一只家伙落荒而逃,从墙上过去了。

 

有时不像是从装核桃等食物类袋子或箱子传出的,或是不小心有核桃滑落到床下或其他隐蔽处,被某种虫子之类的尤物发现吧。几乎无计可施,往往近似无眠到第二天学生到校,后来才习惯一点。

 

有时会有沙沙的声音,似乎是有东西在爬动,又似乎是风吹动了东西,或是屋顶的尘土在掉落。偶尔还有咚咚较响的声音在头上传来,应该是屋顶的瓦片掉落了,可知这危房质量。每次刮大风雨,真担心这黄泥房子会倒掉。

 

3

到当地的第二天,起床较晚。第一次清晰看到学校及所在地,完全是一片高山所包围的极狭小空间,不远处是日夜奔腾的雅砻江,视野可及之处,没多少户人家,分散在山上各处。学校后上方不是太远处有一块大石头,欲坠的样子。我觉得它迟早要掉下来,可能会压到学校上。 

 

雨刚停,学校和村庄滿是积水和流水,夹杂着垃圾,一股臭味扑鼻而来。我手上拿着垃圾袋觅寻不到垃圾箱,后来得知这里根本不用垃圾箱。附近建水电站的企业,当地某组村民——组相当于之前的生产队,后来生产队撒消了,但这边的组还保留着——,以及商店等无疑制造了不少垃圾,大多垃圾被倒在公路斜坡上,臭水夹杂着垃圾一直流向下面谷底里奔腾的雅垄江。昨天来路黑黑的全是泥泞,踱步艰难,只得往回走。

   

下午到附近商店买了拖鞋、洗洁精、小手电筒等常用品。这里的东西比北京还贵些,毕竟进货不容易。随后去了一家非常简陋的药店,店主是藏族阿姨,女儿20多岁,毕业于四川某医药学校,普通话说得很好。女孩说去年才来这地方,若是有好地去,谁会来这鬼地方呢?除了像你们这样的支教老师,一般的好老师都不愿意来。

 

回来发现教室里的桌子太高,凳子太矮,连我坐上去都显得过低。加上黄泥地面很不平坦,对于好动的孩子而言,很易摔倒。白天进来,即使开灯也很暗。在一、三年级教室看书,稍有风吹过,头顶总会飘下不少尘土。四周墙壁都是黄泥涂的,衣服碰上就会一层泥灰。可想当时建造这所小学时,设计和施工极其粗陋。

 

当地李老师回应说这学校是家长们义务工建的,孩子们是站着上课的。我感觉家长们根本不重视教育,当时还似乎提了一句应建一小房间,方便洗澡。她有些生硬的回应,当地人都不用洗澡的。

 

不需什么热水器之类的洗澡房,只需一个小小空间,可容得下一个水桶和一个人,有出水口,即可。要不,根本就无法在教室或宿舍洗澡,学校这地方低,又潮,弄得水湿地了,更不好。

 

如此现状,男老师还好,夏天晚上如果下雨,还可趁没人时,来到操场上冲冲,但冬天呢?如果女老师就麻烦了。这个想法只能有待数年后可能重建学校时才可能实现。

 

晚上睡不好,白天也没法睡,从早上到傍晚都是上课,一般是八节课,二三年级什么课都上。数学语文音乐体育作文美术地理科学讲故事班会,你都要会。中午学生也在学校吃饭,要烧开水给学生热早上从家里带来的饭菜,自己也得做饭,还得看着学生。 

 

有时刚躺下准备休息一下——其实只是强迫自己,外面都是学生,黄泥房子隔音效果很差,很吵闹,根本无法真正入睡——,就有孩子在敲门,谁和谁打架吵架了,谁生病哭了,谁要铅笔本子了,就得爬起来。第一个月,精神几乎接近崩溃。记得第三个月,有段时间太累,左眼出现一个黄豆大的较大红点,也没地方看,较久才散去。

 

最开始两三周,睡不好,又忙碌,牙痛,身痒,学生基础太差,难教,无人可诉,感觉非常艰难,完全是意志在支撑。有一次去厕所时心有杂意,心想这地方怎么长呆,出门时头又撞着了,很痛,一摸,手上竟有些头发和血迹。一照镜子,头发空了一小块,擦了点红花油。这算一种提醒,看来,心安平和才受欢迎。

 

本来至少还需两个老师的,有些人联系过,但要么不来,要么来了呆了不到一周就走。支教初期,心力交瘁之时,也想过逃走。或许就是因为,如果我也就此离开,孩子们就像被遗弃的小羊,这样的情景教人不忍想象。

 

或许这就是命运对我的成全吧。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一刻,无数喧嚣,这一刻,唯我于此,无法逃脱,不容回避。一生仅仅一次,所谓回忆,亦然挽歌。

 

 

一课

 

开学典礼那天,我一一问过孩子名字,并将他们的一些特别征记下。当时,我本想问一个可能有些老套的问题,就是读书是为了什么,或为什么读书,所谓读书的意义。

 

教育理念当然是很大的挑战。你若只是跑来玩的,即使到泸沽湖这样的风景区,也是呆不过一个月的。因你没将心思放学生身上,学生会集体拒绝你的。到泸沽湖那边学校看过,条件很好,香港中文大学设计建造,电视网络冰箱空调洗衣机宿舍厨房等应有尽有,又在村里,但学生对新来的老师都普遍冷淡。后知这边老师换得快,一月一个,学生也就见怪不怪了。老师没耐性,学生自然不当一回事。

 

没有明确的教育观与价值观,就像大多数(支教)老师那样,以拯救者姿态出现,鼓动学生努力读书,一定要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看看。他们不知,只有一个世界,千万别坐井观天,居高临下。

 

读书是为了什么呢?这是教育的起点也是核心,在开学之初的班会上,就得和学生充分交流。

 

第一周班会主题有两个,一是关于为什么读书。让大家先说,有几个学生说学到知识,将来找到工作,可以到外面看看。大多学生对这个问题保持着沉默,或是因为,所在地方,还从没人通过读书真正到外面去,或活得精彩。大多孩子只读完小学,能够读到中学的那么几个,后来也没特别。

 

我说学习是为了将来的人生更加自由。首先什么是自由选择的人生,其反面当然是只能如此的、宿命的人生,“只可以”而非“我可以”。另外是如何过上(拥有)自由选择的人生,读书让这种可能性增加。即使你开个小卖部,也需会计算。到时你愿意回来放羊,也没所谓,关键是你愿意。

 

学生大概对这种说法表示认同,但只有几个孩子眼里有光。不能显露出失望,要更有耐心,让他们发觉到学习的乐趣,至少在求学期间。深山里,祖祖辈辈都如此度过,要相信另一种可能,不那么容易。

 

不刻意宣扬所谓外面的精彩,但也不会刻意不触及。如每周的电影课,外国和中国各地的大城市繁华景象常出现,但我和学生都把注意力(引导)放在剧情上。在其他场合,我也会讲到城市等外面世界的精彩,从而为他们将来可能的选择增添全面的信息。学生的未来是学生来决定的,老师只是让他们知道世界的全景与人生的可能。若是他们到时愿意回来放羊,也很自然。关键是自由选择。   

 

第二是关于什么是教育。我对学生说,老师并不教你们什么,只是让——引导——你们发现自己内心天生俱来的知识、智慧与善良的种子。这些东西不是老师给你们的,而是深藏每个人的内心,只是被现实所蒙蔽。老师的工作就是帮助你们除蔽,你们才是教育的主体,老师只是辅助。

 

比如善良,就是人的天性,是不用教的。一般人看到小孩摔倒了,都会主动过去扶。后来有些人失去了善良,与家庭、社会环境的影响有关。因此教育是让你们知道自己本来就是善良的,你发挥出来就行,而不用他人教你什么是善良和如何善良。

 

这个学生从没听过的新说法,让孩子的眼里有了惊喜的光,慢慢会激发内心的自信心与学习兴趣,并会在师生间形成平等尊重的良好氛围。学生对老师的尊重是因为知识暂时比他们丰富,以及人格的力量,而非强制性服从。平等是教育和人际关系的基石与核心。学生或许对这个道理一下子不那么清晰懂得,但相信有一天会体会到。

  

以往一般关于教育的观念就是学生是白纸,老师在上面画什么就是什么,这种灌输论近乎将学生当作物,而非具有主体性的人。这样的教育预设了教师是知识来源,是居高临下而独断的。

 

12月14日,周三,晴。下午讲了32课《好汉查理》,对于129页中“虽然……但……”的句子,我说前面与后面是相反的,为一个转折,强调的是后一个方面,前一个方面是一个对照。如前面说好的方面,后面就说不好的,或相反。不能同时为好或同时为坏。

 

问到查理为什么会改变,自己写下了答案:查理受到夸奖,其善良的本性被唤醒。联系之前的班会,每个人都有善良的本性,只是有时它睡着了,遇到一些人与事,它就可能被唤醒。

 

 

黄泥巴

 

1

黄泥巴是离学校较近的一个组,人不多,一般学校也称为黄泥巴小学,相对孤立在一边。我平时除了外出到学生家家访,偶尔到木里县城办事,基本呆在学校,有时傍晚或周末会走出校门,到黄泥巴组一带散步。

 

学生放学回家或周末,学校就显得非常寂静,除了奔流不息的雅砻江之咆啸,就是山上各种小动物的声音。

 

没有网络、电视、报刊,经常没电。手机信号仅有移动可勉强用,但往往需要跑到山上才有信号,与外界几乎隔绝。

 

生活单调,晚上除了备课、看书、写日志,与老鼠捉迷藏,为那条走过无数遍的山路增添终将消失的脚印外,几乎找不到什么能做的事。

 

偶尔会跑到日夜奔腾咆哮的雅砻江边,感受这无际静默山野之中几乎是唯一日夜不休的变幻无常。如同山上孤独千年的树,水里苦苦挣扎的鱼,虚空中去留无踪的风,我是大自然一员。

 

开学不久,有一次周末从新桥子家访回来路上,不小心从山坡上滑落,晕了过来,过了好久才醒来,全身都是黄泥,所谓黄泥巴,名副其实。已是夜色弥漫,眼前是奔腾不休的雅砻江。与死亡近在咫尺,藏地和彝族都有水葬,生命来自水,回归水,或许是自我的圆满。回校路上,远远看到学生和家长,我躲了起来,以避免让他们看到身上的伤痕和泥土。   

 

天显得阴沉,雨将来了,我往学校走。路上准备将本地的新移动号码发给家人和几个朋友,因为旧号不用,担心有事联系不上,他们会以为发生什么事。原以为发短信,不会显示号码所在地,这样大家不会一下子发现我离开了北京。竟显示无法发送,重发,依然发不出去。手机突然没信号,显示SIM卡没注册,只得关机后再开。  

 

暂时作罢,但竟然收到了几个回复,是有些人收到了,还是全部人?哪些人没收到?有彝族模样的陌生年轻人赶着驮着东西的驴子从不远处经过,冲着我吹了几声口哨。不太清楚这是礼节性的打招呼还是看到我是外地人的一种挑逗。之前在木里县城,看到两个彝族人打架,打赢的一方就这样吹着口哨离开。

 

回来,倒头就睡,但不大安稳。似乎在梦里,被来电吵醒,一看,是老妈的,混沌中接听。老妈说你爸说你在四川凉山,大家都收到了你的短信。我吃了一惊,老爸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老妈说他的手机有显示我的所在地。

 

老妈说老爸认为若在四川也好,起码可能买得起房子,又追问我怎么离开北京到这样的地方。我骗她说参加了一个国家项目,单位派我来这边基层、山区、少数民族地区调研锻炼半年到一年,有补助,条件不错,将来回来有好处。同行还有其他人。现在西昌,挺繁华的。

 

因为下乡只有移动才可能有信号,因此换了号码。对于房子的事,我大概说了人活着还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不止是房子。在北京,租房子也没所谓。近乎一直以来的报喜不报忧,我反复强调,就如医生、官员在重用前都要下乡一样,这种经历是很有意义的。

 

过三十岁的人,不去赚钱,不抓紧恋爱结婚,做这些无偿还付出的事,家人肯定不会支持。若说了,他们不同意,你更不能呆。就算勉强说服,也让他们老担心,时不时打扰你,其实是彼此的相互干扰甚至伤害。这样,就多了一层应付,将美好的所谓谎言坚持到底,那些难受唯有自己默默承受。

 

同样,为了专心教学、调研和融入当地,加上条件所限,也基本与北京等地的朋友完全断了联系。有时,你要做一点事,特别是年轻时,就得承受众叛亲离。所谓孤独的真正含义:就是只有我走上这条路。

 

过来的当天,正是炎夏八月,很劳累,出了不少汗,但没地方洗澡,只简单擦了一下。后来第三天,晚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就夜雨中洗澡,感觉自己就是大自然中的一棵树。

 

大自然有树,也有各种让人生厌的东西。

 

一次,看到校门地上的小臭虫,厕所里也有这难看的东西,不过这只光亮多了。有时在如厕时会向我爬来,只得踏着脚,发出声响,将它吓走。这只东西,在阳光下团团转,看样子是想找个阴凉之地,但又笨得很。此处就要怀疑所谓的进化论,原是演化论罢。

 

决定将之弄死。上次在宿舍门口,遇到一只,心里火,要找东西将之弄死,但又怕弄脏东西,最后找来一根日后不会再用的木块时,它已经逃到角落里去了,找不着。

 

这次吸取教训,快速在门口拿了一块石头,狠狠地向地面砸去,一击即中,它的光亮的黑色一下子变成了灰色。我怕它不死,用石头狠狠地磨擦它,最后化为乌有。念起多年前消灭蟑螂于抽水马桶的伟业。

 

后来又在宿舍的大纸皮上看到了一只,离剩下的包菜不远。这包菜,上面已用一小盆盖住,我忙拿到厨房。回来又将它旁边的大背包和黄瓜等拿走,找了一根木根,却惊动了反应迟钝的它,爬到了大箱下面。

 

将大箱的一侧提起,却找不到它,放下,却在一边看到了被压偏了一半的它,还在挣扎。我拿来纸巾,折了两下,担心碰到手,这东西太脏罢。将之捉起,看到了纸皮上的一点黒印。走到门口,拿起一石头,在纸巾上用力压,肯定它必死无疑,然后将之放垃圾桶里。

 

看上去是有些残忍,但我要在山上这破黄泥房子住,生活下去。我若宽容它们的存在,它们就会将空间占据,就像老鼠蟑螂一样。教室每天有学生搞清洁卫生,我住的黄泥房子每周也都得搞卫生,整理房间,洒水,用杀虫剂喷,但各种小虫总会再现。

 

毕竟,在我降临这个宇宙之前,这里早就是小虫们的领地。你一个外人要进来,怎么可能如此容易。可疑跳蚤等不知名事物所致的全身不明搔痒和无法安眠,仅是一般见面礼罢了。 

 

甚至让人恐惧的东西。看过上面文字的亲爱读者,肯定以为是老鼠。鼠大哥只算让我生厌,还抵达不了让人恐惧的层面。

 

9月24日,开学约一月。晚上夜黑无风,准备睡觉前,往常一样,到木校门旁找拦门的木条关门时,似乎听到一沉重的呼吸声。我问谁?用电筒照了照,不见人。

 

却见地上有条很长的蜈蚣,感觉近一米的样子,正向门口爬来,很快就进来了。它知道有人出来,连忙转身,向外面爬去。那呼吸声似的声音应该是它发出来的。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蜈蚣,心里有些害怕。 

 

忙转身找木板来打,出来已不见它。校门内的灯这些天坏了,拉灯的绳子断了。这些天都好奇怪,一年级与校门里的灯绳都断了,厨房的灯坏了,拦门的木条突然找不到。

 

或许此东西以为没亮灯就是没人,还有或许天冷了,它想进来避寒。要是它进来了,躲在教室里,孩子们就危险了。心里不踏实,赶紧将刚才换到厨房的灯泡换到校门内。整晚都心有戚戚的。 

 

当晚,在宿舍,看到黄泥墙上之前堵老鼠洞口的土块散落一地,还有新裂开的土块,用来顶住土块的木条已被推开,显然是老鼠的功劳。再用力将土块填上,并拿木条用力敲击,再顶住。

 

听到有丝丝在动的声音,或许它就在墙里面,不敢出来。等夜深人静,它就试图推开土块木条出来了。试图打开手机,发觉不亮了,可能坏了。用力敲击床板,过一会它还是发出声音。只得忍受着老鼠的声音,或是跳蚤导致的搔痒(用开水烫过,当时稍好,安静下来还是有些痒。),还有不知藏身何处的大蜈蚣的防备,半睡半醒地睡去。心想与这些伟大动物的捉迷藏战争可以写不少文字。

 

或许不太适应这边的水土,加上劳累紧张,好多次牙痛。有时痛到根本没法入睡。有天夜里,被各种声音吵醒以及痒醒,叹息之余,却听到较远处有路人大吼,声嘶力竭,竟是田震的《执着》,“我想超越这平凡的生活,注定现在暂时漂泊”。于此时空,有谁不是漂泊者呢?

 

晚上,一般到三年级教室或自己宿舍里,在微弱的灯光下写日记,备课。本来想看些书和电影,但一学期过去发现,一本书没看完,私下只重看了一部电影《放牛班的春天》。

 

2

黄泥巴有两家小商店,一家小药店,两家卖菜小店。除了当地人偶尔光顾,在这一带附近开发水电站的企业员工有时会过来购买。

 

第二天,到刘小山家买米,他妈从后面叫我老师,问我买多少,十斤吗?我说暂时就买两三斤,现在只有我一人,过些天要出去。“那我拿我们吃的给你。”她进去一会出来,装了大概两斤多给我。我说多少钱,她说不用钱了,你是老师。我说得给钱,不好意思,这起码有五元钱。我掏出五元钱给她。她说日后你多买时再给,坚决不要。回来,炒了半根黄瓜,伴着上午剩下的一点包菜吃。 

 

后来,我不太好意思再到刘小山家买,担心他们再优惠给我,做不赚钱的生意。吃完后,我去了另一家商店,店主是藏族的阿姨,100斤米是250元,我说暂时要两斤,(因为两天后我要出一次门,开学前才回来。),她说要两块六一斤。我说两块五就行,若好吃日后再多卖。同意,称了两斤四两,六元钱。

  

然后去买菜,在一间用塑料板简单搭起的小屋下,一位中年阿姨(陈姨)在里面。菜不多,并且都不太新鲜,很难挑。拿起一个形象相对还行的包菜,剥开外面已坏的一片,还是看到里面有些坏,但不大好意思再剥。阿姨一手拿过,再剥了两三张,说没事的。一个包菜,一元一斤,1.9元。一条黄瓜,2.5元一斤,8两,2元。

 

她问我还需要什么,我说就一个人在学校,吃不了。她知我是支教的,最后她说,要不再拿一个土豆,共四元,我说好。她挑了个较大的给我,我说这个起码有几毛钱了,你要亏钱。她说你是老师嘛。她的孩子在西昌读书,菜和肉都是从西昌运来的。(大白菜一根,2元。)

 

到附近商店买卷纸,散买一个纸球是三元,我问买一条(十个)是不是便宜点。这是一般常识。另外,发觉工作辞掉后,当不赚钱,还花钱,钱就似乎用得特别快。从辞职到现在,各种准备,路费,食宿,购置辅导教材和字典书刊圆珠笔等各种文具,毯子毛巾彩笔等各种奖品,各种生活用品,已经用了一万多元。

 

日后的伙食、通信、路费,外出住宿等,还有大笔的开支。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钱得节约些用,所以一开始是厚着脸皮尝试讲价,也想着节约些钱用在孩子身上。就像当初在京,为了准备自费支教,节吃俭用,专门弄一张银行卡,固定存钱数年,去支教前,绝不能取。      

 

店主姓杨,和我年纪差不多,一般叫杨叔,说可以,支吾了一下,呢喃着28、27、25,最后是25元卖给我。我有些后悔讲价了。他的小孩也上我们学校。商店都是学生家长开的,让利于老师,感觉不大好。他说你们支教老师没来之前,学生要上学,必须到其他学校,都太远,又是高原,冷。现在这边学校办起来了,意义很大。 

 

杨叔说这里卖菜肉的有两家,说刚才陈姨那家比较好,另一家则老是占顾客便宜。他在弄青红椒,准备拿来卖。我帮忙弄。他原以为我是国家分配来此的,每月国家都会发钱。我说是自费来的,与国家毫无关系。这学校条件很差,国家的钱没用到这里来。他很吃惊,说很不容易啊。他说当地老师只读了小学六年级,其他的好老师都不愿意来,辛苦你了。 

 

问当地的经济来源。他说这个青椒红椒,会有人来收购,青的15元一斤,红的20元一斤。有村民插话,说有些人家一年卖这个可有一万元收入。

 

说这边有些人家的收入主要是挖金,较好的,一年大约有近两万收入。我听说国家在禁止的。他说主要是禁止大型机械无证挖的,要办全手续才行。一般当地村民小打小闹,不怎么管。他们也主要依靠这个生存,政府也不能完全断了老百姓的生计。

 

之前有些人家会去隔壁村那边山上挖水晶石,现在越来越少了。这些人基本都会得(尘)肺病,有人因为这个死掉。后来家访得知,我的三年级学生光明的父亲就因这个早逝的。 

 

还有就是挖药材,一斤300元。不过现在基本挖光了。看到了一包板蓝根,杨叔说是在卓玛的药店买的。

 

遇到了开学典礼上见过的马小静的家长,问准备摩托车考试如何了,他上次问我,是否可以帮忙一下。他说还没作准备。其实已给了题库与答案,到时出题必出自里面,但他说自己不认识字,后来说认识一点。叫他先将看懂的标出,到时不懂的,我再过来看看。 

 

问了杨叔,我身上的红包什么回事,他说应该是蚊子咬的,买蚊香回去烧即可。看了蚊香,竟然是过期的,杨叔说刚拿回来的。那应该是拿回时就过期了。后来到另一家买了。

 

然后到卓玛的药店买了一包板蓝根,十元。死活不要我钱,说明天随便买些什么,就能赚回来。卓玛不喜欢这里,看到桌上的四川公务员考试用书,知道她的想法。

 

正聊着,看到一个小家伙探头进来,看到我在,立刻退了出去。我问是谁,卓玛说,小卓玛。我说,与你同名呢。她说藏族重名的很多,特别是卓玛,拉姆,达娃,男的是扎西,贡布之类。不过,这边的藏族不多,整个村三个组,约十户。

 

小卓玛是孤儿,母亲不知哪去了,现在跟着外婆住在黄泥巴组这边,就这附近,她应该今年九月上一年级。我不教一年级,对她没什么印象。感觉这个小卓玛有点像影子,沉默,没什么表情,像与人隔着一层幕布。本想问她父母的情况,这时有人进来找卓玛谈事。我只有先离开。后来一直忙,没再想起要了解这个小卓玛,直到一个多月后。

 

回来,米不多了,还可用明天上午一顿,决定菜做多些。做的是包菜,大概用了一半。味道还不错。晚上那顿饭,剩下的半条黄瓜,一个土豆,全做了。待开学,太忙,根本没办法一天做两顿饭,就中午做两顿的量,晚饭热一下就吃。

 

想起还有两根玉米,之前在杨璐家烤过,很好吃。于是点燃柴火,但烤得不大好,学校的炉灶不像学生家的,上面围着个铁框,不方便。火烧得太旺,把铁框外的纸皮也烧着了。

 

于是拿出一些柴,用水淋灭。里面燃着的碳太大块,没注意弄碎,可能会影响后果。烟熏得眼睛不好受。拿出来的玉米,外表灰太多,拍不净,于是用水冲,却似乎使玉米变硬了,吃在嘴里得啃得卖力才行。或许还不够熟,于是再放进去烤。如此折磨,好些,但还是有些硬。   

 

这地方,虽然有水电站在开发,但平时电力不足,并时不时没电,就用柴火做饭。有时,吹气让柴燃起来,也会有点吃力,弄不好脸上蒙一层黑灰。

 

睡前点了蚊香,擦了皮炎平,但晚上还是痒醒了。

 

3

在期末时,三年级所有学生给我写了信。杨璐的信:

 

老师您好!这一学期以来,你教我们的都很好。我要感谢您,您教我们知道了对别人的尊重,我一直以来,都不希望你走。您对我们的爱,我们不会忘记,我希望您以后还能回来教我们。

 

我一定要感谢所教我的老师。老师,我希望您能健康。(下面有两行划掉,看不大清楚的:老师,放假期我一定要好好的学习看书,可是,我有些担心,就是妈妈她……。)    

 

(不知道这孩子说的是什么事,是妈妈说过不让其读书吗?前些天在她家烤土豆,还与其妈妈说过,她说会让孩子读下去的。她家人都说过多次,杨璐和杨越都不想我走。)

 

老师,我今天下午一定要好好的复习语文,也复习数学。我回家一定不会看电视的。我有时候是脾气不好的。“对不起,老师。”从此以后,我再不对弟弟发脾气了,要好好的爱护弟弟。(我开玩笑说过她对弟弟凶)

 

您教会我们要爱护小动物,小动物也有生命的,我们不要伤到小动物。还要帮助困难的小朋友,要爱护小花小草。我们还要知道爱爸爸妈妈。要把座位让给老奶奶坐,我们要知道爱护人和动物。

 

给了A-。这孩子,写到最后,有些散了,也没祝福,署名与日期。

 

回复:

 

杨璐同学你好!谢谢你给我写信。有些小事,老师是不会计较的,不用说“对不起”。老师一直感谢你在担任学习委员上给予我的帮助,还有在生活中,你和其他同学给予我的快乐。我们班只有你住在学校这边,我常去你家,感谢你和家人的热情招待。

 

你是老师喜欢和看好的学生之一,老师希望你继续读书,将来读到中学、大学,老师会一直给予你鼓励的。也希望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老师。祝:进步快乐!吴老师2011、12、23

 

我有几个学生在黄泥巴这边,包括杨璐与杨越两姐弟,李月、李娜和李平三姐妹,杨珊和杨蓝两姐弟,光明和光华两兄弟,马小静,马青山。

 

其中杨璐家离学校最近,因而常经过,有两三次在她家里烤土豆,将土豆切开,加盐,烤,很好吃。杨璐、杨越,还有父母,以及奶奶,一起在火前聊天。我后来在学校自己烤过,感觉不如在她家烤的。

 

开学第一天,我问她多少岁了,她说十岁,这算是三年级年纪最小的学生。她不大清楚是何年生的,更不知自己的生日。这里的孩子普遍不知自己的生日,家人也不清楚。

 

我看过她的资料,应该是2001年。但户口本也是很可疑的,像名字什么的,登记的人(据说是杨队长)喜欢乱写,要改回来,得给钱。我问杨越呢?她说今年7岁,6岁就读书。我说怪不得你比弟弟杨越懂事多了。我问这里普遍女孩比男孩读书晚,什么原因?她没说什么,似乎说不清楚。  

 

11月3日,周四,晴。下午讲了一节拼音,将声母补完。再进行了一下数学男女对垒赛。复活了陈天华、杨太平。杨璐不大愿上来,最后一个上来后,将做对的加法不断擦掉,不断写那些数字,不断回头,看女生的意见,还转向头来看我。自信心不够,有点紧张。

 

我不断说不必紧张,别老是擦来擦去的,想清楚了再写,写上就不要轻易擦去,若拿不准,可验算一下。还有就是别老是将一个数字不断添笔,描来描去。不是什么难题,你基础还好,静心去做就没事。

 

她有些脸红。好在她还改对了,不然压力就大了。最终女生胜一分。

 

放学后,马小静和杨璐值日,感觉不知如何与杨璐说,或许自己言语有些不耐烦了,应更有耐心点。包括对那些沉默较久的学生,不回答,也不说不会的,如杨珊、李月。但这样有多少时间可浪费?还会造成沉闷的课堂气氛。 

 

后来小岚她们给了我两个桔子,我给了马小静与杨璐一个大的,两人分。并说杨璐,刚才老师是否有些凶了。那家伙躲进桌子底下了。

 

我要他们教我一句苗语。我对杨璐说,不然你们说老师坏话,老师都不知道呢。杨璐说不会说我坏话的。我说就教一句“你是一个大坏蛋”吧。他们就教我说了。“搞是一堵那快蛋”。每说一次大家就哈哈大笑。二年级的杨越还走到我前面,要教我另一句,很容易就猜出是“我是一个大坏蛋”。

 

有时没什么事,我会和黄泥巴这边的学生一起玩捉迷藏。主要是杨璐杨越两姐弟,还有李月、李娜、李平三姐弟,分别是三二一年级。有一次我找大家,其中找李月找了很久,感觉有人在上面动,有声响,吹口哨,但就是不见人。

 

杨璐与李娜两个家伙在不远处不时吹口哨打扰,还说我们都看到了,就在天上面。又唱“数来数去,谁是小肥羊”之类的童谣。奈何我就是找不着,因为根本就没想到她会那么大胆爬上屋顶,这边房子质量应不怎么样,有些危险。后来不准上屋顶。

 

有时外出散步,他们远远见到我,就到处躲藏,故意吓我。我一走近,她们就大叫着跑开,我一走开,她们又跑近,或偷偷跟在后面。有次在学校,都钻到桌子下不出来,我故意拿着教棒要教训他们,他们才一溜烟大笑着跑开了。有次李娜与杨璐竟然钻进了别人弃废的棉被里,我一把抓住两个小鬼,说日后不能躲在不用的棉被里。

 

有次,大概十一月,我在山路上的大石头上看到下面路上的李月,杨璐和李娜,两三分钟走下去后,竟看不到他们在哪。我大声喊“三个大坏蛋(苗语),我看到你们了,快出来!”但没人出来,担心他们跑到悬崖边了。

 

后来走近,在一些灰白的透明尼龙布下发现了李娜,知道大家都在这,将他们抽出来。这几个小鬼,叫他们不要到危险的地方去。她们又大叫着跑开,在前面又躲起来。

 

走时,给了大家一人一个糖。还见到小卓玛在悬崖边走了下去,又上来。这孩子,乱跑,太危险。我大喊,卓玛,你干啥,不要到边下去,快回家!她听到我的话,微笑着跑了。那时,她已经和我比较亲密,慢慢也加入了捉迷藏的游戏中。

 

有天,天空特别亮,但有不少乌云,似乎将要下雨了。我在附近散步,感觉后面有三个人,转过身,见他们躲在石头后面。我边走边说,已见到几只小狗在此了!

 

原来是杨璐、杨越、还有小卓玛,他们哈哈大笑地跑出来。我有点奇怪,他们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呢?不是从山上走另外的路来的吧。她们说是一直紧紧跟在我后面,我却没察觉,或这江水太响了,脚步声是听不到的。

 

我有点不知与她们说什么,精神不大好,本想独自走走的。就问了学习方面的事,又问了这么黑了,你们不怕吗?杨璐说她怕鬼,我说不少学生都怕鬼,如杨小玲、李春月,是否是因为这个而晚上不出来玩呢?她笑着点点头。

 

她说自己见过鬼,一次在中午捡核桃,看到一个黑影飘过。问了是否是老鹰、飞机之类的在阳光下的影子,她说不是。还说她外公也见过一次,和她说过,在山里见到一个像猴子又像人的鬼。

 

或许老人家不应和孩子说这个。那应该是一种动物,本来猴子的脸与人的就很像。杨璐还说自己有一次看到一个黑影在夜里点着一盏灯,走路走得咚咚直响,我说这应该是人。李娜说她不怕。

 

有时我和大家玩握手,主要是几个小男生杨越、光明、李平,先用力握我的手,然后我再反击,几个小家伙都呀呀大叫。当然,我会适当控制力度,稍紧,就松开。 

 

有时会有人提议丢手娟,被捉住的人要表演唱歌或跳舞。天有些晚了,我每次要回去。几个学生,特别是杨越会说,吴老师你要走了吗,再玩一会吧。

 

有次发现小卓玛远远看着,想走近,又犹豫的感觉。我叫她过来,她一溜烟跑了。

 

杨璐是三年级年纪最小的,弟弟杨越是二年级年纪最小的,他们读书相对较早。

 

有一次,杨璐与我说起上学期末,杨越叫她帮忙做期末考试题,帮他拿了数学和语文都90左右的好成绩。杨越反应较大,说只做了一两道题,杨璐说是七八道,还说杨越还看了马大强的试卷。

 

杨越更火气,转过头来,对着姐姐说了一声呸!原来当时杨越不小心在洗脸时于较高处摔倒,下巴被刺穿了,得到木里县城医院住院8天,无法在校复习和参加考试。后来在拿试题做时,杨越叫姐姐帮他做,还哭着,杨璐只好帮忙。我对杨璐说,这事别提了,杨越也有自尊心的。

 

感觉杨璐这姐姐还是缺根弦,有些事不该做,你答应了,就类似一个契约,不能单方面废掉,尤其不能公开来说,这应该是最基本的守信与尊重。当然,杨越希望取得好点的成绩,心情可以理解,但让人帮忙,是类似的欺骗行为,同样不对。婉转地批评了一下他们。

 

平时杨越还是有些怕姐姐,并且较为顺从。杨璐是三年级学习委员,成绩不错,性格上也较开朗,平时与弟弟一起上学放学,交流较多。

 

杨璐说家里有两只鸽子,一只是杨越用弹弓从水电企业那边打下来的,一只是老鹰吊到空中刚好落到杨越面前的。我批评杨越不要用弹弓打鸟。同时想到李小玲家那只小狗。

 

有一天,出门时,看到刘小山、刘海家的小羊来了,李小玲家的小狗也出现了。他们说这只狗小小时候,曾被一只老鹰叨到高空,掉在水泥地上,一动不动,大家以为它必死无疑,于是将它扔到路边较远处,一小时后,它回来了,大家都大惊,都呼鬼来了。但李小玲的父亲说那是杨队长家的小狗,掉下死了。

 

后来,杨小玲说,家里的母狗被宰了。“那只小狗没妈妈了,就像我一样。”原来两年前,她母亲与父亲吵架后喝农药自杀了。

 

某天,有人叫刘小山回家,说家里有事,后来有人说他们哭了。原来是其父母吵架,女的一气之下吃了杀虫剂要自杀,幸好及时抢救过来。唉,这种事在农村太普遍了,对孩子的生命观很有影响。

 

再后来,在杨队长家看到一只小狗,很可爱,很像杨小玲家的那只,但后者似乎较久不见了。杨小玲父亲说不是他家的,他家那只已病死了,应该是先病了,后来不见了,自己跑去别的地方慢慢去世。

 

有些难受,那只可爱的小狗常来三年级听课的,大家都喜欢,还拍了相片。念起刚来时,这小狗一见我就要跑过来叫个不停。后来发觉它竟有点怕我,随后就老跟着我,有时还用嘴要碰我的脚。它的妈妈死了,它也会害怕寂寞吧。如今它也死了吗?

  

这只小狗到底是死是活?到底是同一只小狗还是两只或另有隐情呢?这两父女,谁说的是事实呢?

 

4

一次我去黄泥巴家访,路上竟见到死猫,于是转了方向,向着另一边走去,不远处,听到有人的声音,翻过一石头,看到一小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正在砍小树。我没见过他,就问他你在读书?他说没有。自从他妈去世后就一直在家,没读过书。觉得有点奇怪,开学初,我到各个辍学的孩子家里动员过,想不到还是有遗漏。

 

后来他父亲出现,他说是杨队长的亲戚,看上去是有点像。我说为什么不让孩子读书呢?读书不用钱,学校较早就放学,他可以回家做饭和家务,你一个人在家,也没很多事情做。他说山里边,没很大必要读书,孩子是想读的。他还有一大孩子16岁,也没读过书,正外出打工。

 

我说了一些读书或许可改变命运,即使只读几个年级,也能算些简单的数,认识一些字,不至于连点小买卖也做不了。他带我到家里,家徒四壁,他好像说摘些什么给我,我说有了。又叫我吃了饭才走,喝点水、酥油茶,我都没有。

 

他带我走到大石头处,交谈了一会,叫我有空上来坐,但对于让孩子读书的事,他似乎没答应下来,也没说反对的话。途中我问了一下孩子妈妈缘何去世的,可能听不懂吧,没回应,也不好再问。觉得这边意外去世或消失的母亲有点多。

 

到了黄泥巴,光明不在家,弟弟光华正在吃饭,不见装菜的盆子,只见一个大锅里盛着一锅黑黑的汤水,灯光很暗,不大看清是什么。 

 

光明话很少,没法深入交流。光明父亲因挖水晶石,患上尘肺病已去世。他母亲在家,问了问家庭的经济情况,较差,没什么特别的收入。就养了30多只羊,有时去挖挖药材、金子什么的。另外还有低保。一年就几千元收入。房子很局促,低矮,灰暗。交谈有些困难,孩子母亲不太懂普通话,有些当地话我不太懂。 

 

然后去了杨珊家。大家已吃饭了,孩子们在做作业,那两个小桌子有点小,又低,但毕竟可以用。我进去与父母交谈。房子里灯很暗,没有学习的地方。我就说装个亮点的灯,做个桌子,让孩子们学习。日后要让孩子读中学。叫他们对辍学的姐姐杨芳好一些。   

 

家长说将搬迁到核桃林那边,政府赔了13万左右,每人1.8万,手续还没办好,正等政府那边通知去办。要先通过乡、村、队里盖章,再到移民局办。之前我与陈天华的叔叔(七爸,养父)交流过,似乎只要乡里的盖章就行。  

 

见到杨芳时,她正挽起较高的裤脚,脚上没穿袜子,在干活。问过杨珊,姐姐为啥只读了四年级就不读了,杨珊没具体说。父母说是她自己不想读,成绩还不错。我问她为何不读,她也说不想读了。但在她转身时,看到她用手擦眼睛,我叫了她一声,她没回头,快步走开了。  

 

我猜可能是家里有所暗示吧,或作为大姐,看到父母较为艰辛,自愿在家帮忙,将机会留给了弟妹。后来她跑到别家看电视了。交流了家庭收入情况,一般,平时就做点零工,赚不了什么钱。他们为我做了鸡蛋汤,放了7、8个鸡蛋的样子,说过吃不了那么多的。他们全盛给我,我盛出一些给大家,剩下两三个的样子。    

 

后来天黑了,听到两孩子还在外面读书,应该是不敢进来。我叫他们进来,为杨珊讲了周记作文,重点讲了两篇。七时多,天很黑了,杨珊爸妈叫我住下来,住在其父亲的兄弟家,我说不大方便吧。

 

还想着去青山家,就往那边走。路黑,那手电筒就没电的样子。到了青山家,青山很高兴。喝过酥油茶,为青山讲了两篇周记。然后烤红薯。聊天,到晚上10时多才睡。

 

青山家房里灯亮。窗外雅砻江水很响,我录了一段。自己睡得很不好,几乎是没怎么睡。还想了许多,止不住。内心很是不安,但也不大清楚是何事。似乎睡着,又被不大好的梦弄得难受,醒来。早上四时多听到一种很恐怖的像病了的老人的嘶哑的声音,又似乎像公鸡鸣叫。后来又听到好听些的公鸡鸣叫,最后得知是两只公鸡轮流叫。 

 

将近六时,听到《友谊地久天长》的童声歌曲,才知是青山的闹钟。听到自己教学生的歌,心里有些平和。然后挣扎到7时15分起来。家人为我烤了些红薯。吃了早饭,近7时50分,与青山快速去学校。   

 

到了学校,才8:20分。回来照镜子时发现自己左眼瞳孔左侧有明显的红点,较大。应是昨晚灯光照的,加上睡眠不好吧,但没明显痛感。之前没见过相似情况。较累时,人的眼睛可能会有红丝,但这样鲜红的大斑点还是较为可怕的。到了教室,太明显,大家都看到了,询问是什么回事。我说应该是太累了,没什么。 

 

接连的几天,早上精神特差,眼睛的红圈有点散开,有点痛,看东西感觉较前有些模糊,滴了一下眼水,真不知这眼睛会变成怎样。就这样拖着,过了好些天才好。

 

捉迷藏

 

天黑了吗?是否还有一个人藏着呢?

 

1

卓玛很可能在山路失足掉落悬崖,生死不明。她是学校的一个学生,尽管她的可能失足是在假期,但作为老师依然有着难以言喻的悲痛。她有好几次将家里种的水果(也有山上摘的果子比如梨、核桃)和菜轻轻放在宿舍门口,轻轻敲门叫声老师就迅速跑开。

 

待我出来,往往只能看到她小小的背影。她才八岁啊,曾经老和其他孩子一起与我捉迷藏。她那不知去向的瘦小身体,很长时间,都是我无力直视的悲伤。

 

孩子你只是平常一样的出门,回家路上,天突然下起了大雨。高原就这样,气候变化无常。一群孩子走在泥泞而滑的山路上,往家方向走,你走在后面。当有人回头,已经看不见你了。

 

黄昏到深夜,雨下得像泪滴一样,我们都在那回家的路上来来回回地呼喊你仙女一样的名字:卓玛(藏族人重名的很多。藏族对女子的称呼中,卓玛是非常常见的一个。卓玛即藏文gro ma的对音,gro表示“行走”之意,ma是一般泛称女性的字尾,整体即“女性行者”。意思是仙女或“度母”,是度脱和拯救苦难众生的一族美丽女神,同时也是藏传佛教诸宗派崇奉的女性本尊群。——注)!但似乎再没听到你清脆而稚嫩的回应之声。

 

她是个孤儿,没有人知道她的父亲是谁——类似这样的孩子,在藏区并非极个别。不少村庄,都有好几个只有单身妈妈,但没有“父亲”,或没人出来承认,或没人真正知道。藏传佛教宣扬对生命的尊重,但个别年轻人,并非如此——。或许她母亲知道,但母亲从来没与人说过。

 

在她刚出生不久,母亲离家,就不知去向。她是母亲的父母带大的,或许并非完全的孤儿。她有些沉默,不多与人接触。记得第一次见到我,还匆忙躲到墙角那边,偷偷看我,看我对她笑,又一溜烟走开。

  

有一次家访,在山路上遇到她,正和几个大人一起背着玉米回家,低着头气喘吁吁地走着。过去抬了一下,挺沉重。我是强行将她的玉米放在自己的肩上,她原是死活不大愿意的。

 

还有一次,她将早上起来做的饭菜带到学校当午饭,却不小心在路上摔倒,全倒掉了。我发现后,就将自己做的饭菜盛了一些给她,强迫她吃了。然后,她才对我愿意亲近。

 

10月10日,周一。早读后的下课时间,我看到小卓玛在流鼻涕,尽管轻微,但还是看到了。我问你感冒了吗?说天气开始转冷了,要注意穿衣服,不要淋雨。她说不是。有明显的鼻音,应该是一向如此。

 

我问喜欢上学,她说喜欢。我问a o e都懂了吗?她说都懂了。我问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说会。我让她写给我看,她写得有些歪歪斜斜。我说你拿本子过来,我教你写。她说是现在吗?我说是。

 

她跑进一年级教室座位上拿本子过来了,我看到本子上她自己的名字果然写得有些近乎四分五裂。我先自己写了她的名字让她看,然后握着她的手教她写,感觉她的用力方向与我有些相反,应该是不大懂得笔画和写字的缘故。刚写完第一个卓字,铃声就响了,她就跑去上课了。  

 

后来,她第一次拿核桃和桔子给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一再试着敲我的门,却一再放下手。她以为我在宿舍里,其实我刚外出回来,就站在不远处悄悄观察她。最后,她回头看到我,脸红了,拼命放下水果在门口,就匆忙跑啦。我说谢谢卓玛啦,她跑出好远,才转过头来,对我微笑一下,又一溜烟跑了。

 

然后呢,咱们就越来越不那么拘谨了,有时还一起玩捉迷藏。卓玛是绝对玩到最后的人,无论捉还是藏。有好几次,天都黑了,家人叫她回去吃饭,她听到,但不回应。如果我回应,那不就是暴露自己了吗?毕竟外婆家人不是一起捉迷藏的人啊,她是在外面啊。面对我的询问,她如此回应。

 

她的意思转译一下就是,一起捉迷藏的人是在同一个现场或言世界里,世界之外的人比如叫回家吃饭的外婆是不算的。你如果已经在这个世界里,就不能——不可以?不愿意?——同时在另一个世界。

 

有几次,天黑了——是我觉得天黑了?还是天真的黑了?——,我觉得学生应该都回家吃饭了,也就不再捉或藏了,径直往学校方向走。往往走了不远,在即将离开之前游戏划定的现场——任何游戏都有范围,无论空间,还是时间。不然,你是找到死也捉不到我的,比如我坐车到了城里或就呆在北京,甚至只是藏在山上某处——,就听到突然有人从后面跑来,紧紧抱着我,说:老师,我捉到你啦!完全惊喜。

 

如果我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到了现场之外,那声音就是:老师,游戏还没结束呢,你怎么跑了!如果我是捉者,则是:老师,我还藏在这里呢!后两者都似乎有些责备之意。

 

必是卓玛。其他孩子,有些也经常坚持到最后,但只有卓玛,自始至终如此。我曾经近乎责备地批评过她,让她差不多就行了,这只是游戏。说天黑了,大家肯定回去吃饭,你不回去,让家人等着多心急啊。

 

但她不愿意,还说,什么才是天黑呢?我还是看到人啊,不然,怎么把你捉住了!这真是一个问题,高原山上天黑得相对晚,并且余光时间较长,有时到了晚上九点,天还是有一点亮。如果你说规定一个时间,学生都没表,也没办法明确游戏是否到了结束的时间。

 

后来,我只有到了一个时间,就出来站在一个游戏现场相对中间的地方大声叫喊:今天游戏到此结束,大家回家吃饭!然后大家就从各处钻出,向家里跑去。这个时候是最容易看到大家藏身之处或言内心想象的可能世界图景。

 

卓玛的藏总是令人不可思议。有次,她竟然是从大树上下来的,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上去的,之前似乎从来没人上去过。她只是笑着说,你们没见到我是长翅膀的仙女吗?还有一次,她竟然是从大石头缝隙里钻出来的,那个地方似乎太窄了,似乎也没见谁可以躲在里面。她的回应是,你想象身体不存在,就可以啦。

 

后来,当捉迷藏总少了那么一个人时,在叫喊之后,在大家按要求过来报到后,我才允许学生回家。她的存在,是对我生命的一种成全,教我一再坚守一些东西,除非生命不再。在这场我与童年捉迷藏的过程中,她唤醒了我潜藏的童年记忆抑或命运,让它不再藏着,而得以被我明确地捉到。

 

2

捉迷藏是个永恒的游戏。一个人藏起来,如果他不让你找到,你或许终其一生也不会遇上。很多人一起走,走着走着,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了。不知他们是回家了,还是去别处了,而天色已黑。

 

我们在捉迷藏,有时我躲藏起来,直到天黑。找不到我,他们都回家了,或许以为我回家了吗?而我还以为他们在找我,依然躲藏着。有时我去找他们,直到天黑,他们都回家了,或许以为我回家了吗?而我还以为他们在躲藏着,因而依然找下去。长大了,终于明白他们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命运。

 

已然记不得这描述的是一个梦,还只是曾经的童年往事。或许,后来往事潜藏至梦境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毕竟,这是它的自由。小时候,伙伴少,偶尔和大家一起玩,我总是显得那么认真,在还没有大家一致的新意见出来前,绝对遵守原来本来就应该心照不宣的规则。

 

比如捉迷藏,如果之前没有约定捉到什么时候(哪个点或吃饭时间),或说明的某些例外或特殊的情况(比如地震或家里出事了),那就应该一直玩下去。无论捉者还是藏者,都不应该中途擅自不辞而别。

 

捉迷藏这个游戏的特殊在于,你即使想离开游戏现场,也不能向大家大声宣告,我要走了或不玩了。这样,你就等于自我暴露,一下就可能被人逮着。要么就是不遵守之前的游戏约定,孩子们就会觉得你太没意思了,说不定就不跟你玩了。

 

这样的想法与行为或许只是小时候的某种固执,其他孩子似乎并非这样,他们玩着玩着,就消失不见了。他们悄悄离开了游戏现场,或是因为突然感觉无趣或心情不佳,或是想起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或就是妈妈叫了一声吃饭了。

 

妈妈很少叫我吃饭,她太忙,偶尔叫我,我也假装听不到。我还在捉迷藏呢!哪能擅自离开现场回家吃饭呢?或许总少不了一些嘲笑或训斥,你这孩子,不就是玩吗?何必那么较真,难道不结束,你就不回家吃饭不成。

 

对于孩子而言,游戏就是现实,或言,更是现实。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其实就奠基于童年的游戏之中。如果一个游戏你不投入,不遵守基本规则,这样的种子即使有幸发芽,也注定是杂乱无章,尽纠缠攀附之能事的生命。

 

长大后,我才懂得这些。而对照那些捉迷藏擅自离开现场的孩子,长大后,有成为黑社会进监狱的,有腐败投机的,有出轨无情的。三岁看大,童年为什么重要,这是我当初转到儿童相关专业,从事儿童工作,一个人去自费支教的重要原因。若置身雾霾盛世,流氓当道,潜规则横行,坚守底线与原则注定越发艰难,这样的人肯定边缘,不为世俗所容。

 

你像小时候的我,你是童年,提醒我曾经如此,并催促我依然如此,或许这是咱们最终那么投缘的原因。每个人都在与记忆捉迷藏,只有极少数能够与记忆真正见面,并达成和解。只有如此,真正自由的人生才是可能的。这其中的机缘,或许就是遇上某个很像记忆中某个点或某个段落的人。现实中,很多人直到当了父母,才迅速成熟,同样道理。因为他们在孩子身上,与曾经的自己或记忆相遇。

 

细想起来,最初,其实对她谈不上喜欢,甚至还有过一点偏见——就像曾经对自己的童年或过去的自己有偏见,不喜欢一样——,觉得这孩子,内向又敏感,又不懂礼貌。

 

当天到学校,一群孩子围着叫着老师,就她没叫,似乎就只是观察,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开学初有几次,远远见到我,她就匆忙躲起来。想过了解一下这个孩子,但事情太多了。后来知道她的身世,才真正尝试着走近她。

 

由于自小没有父母在身旁,家庭的僻静,她语言发育并不好,较晚才说话,并且话很少,从来不主动回答问题。就算被点名,也是声音很小,有时就站着,不敢开口。有些同学会嘲笑她,她就更紧张,如此恶性循环。之前的老师在课堂上虽然制止了同学的嘲笑,但也批评她,或许让她更有压力。

 

有段时间,一年级老师有事,我代上一年级语文数学,感觉除了几个学生表现较好外,大多都较为沉默,也回答不出问题。在叫到一些学生时,教室里总响起“老师,他(她)不会的!”,“老师,他(她)还小!”“老师,我才会!”“老师,他(她)很笨!”。

  

在班会上,已经和学生说过,任何同学回答问题时,不能打断和嘲笑,这是相互的基本尊重,因为每个人都会有回答不出的问题,要设身处地。在一片安静中,我始终保持着微笑,一步步引导她,让她慢慢说出她本来已经知道的答案。并在每一个点回应后,给予认可与鼓励。

 

这样,她慢慢地活跃起来,成绩也好起来。在音乐课上,我让她领唱过那首《友谊地久天长》(并和大家说过这首是多年后再相聚时必唱的歌),玩一些游戏如猫捉老鼠时,我让她宣告开始。

 

3

听到我宣告游戏结束的呼喊,学生都跑过来了,我一再点过——这是后来增加的重要环节。其实没什么好点的,就那么几个人,一眼便知——,还会似乎多余的问一句:是否还有一个人藏着呢?或怎么似乎少了一个人呢?学生相互看了看,说老师,没错,就这么多人啊。

 

有好几次,学生都回家了,我还沉默地站在原地,面对日夜奔腾咆哮的雅砻江,声嘶力竭地叫喊几声:捉迷藏结束啦,谁还没有出来赶快给老师出来,回家吃饭去!声音显得如此寂静,只听得见江水的哗哗声,是我在呼喊吗?我沉默地往回走,一再回头,我是多么希望,突然有那么一个熟悉亲切又有些责备的稚嫩的声音出现:老师,还有我呢!

 

之前,她是极少和其他孩子玩的,也因为我的鼓励,她加入了进来,其他孩子才慢慢愿意与她一起捉迷藏。有时,轮到她捉时,看她跑来跑去也一无所获,我就故意暴露一点,让她将我捉到,然后我就成为找大家的人。

 

当然,就算知道卓玛在哪里,我也故意装作看不见,或离得足够近时,叫一声:卓玛,老师知道你在这里啦,赶快跑呀!她便匆忙跑开,然后我就在后面装模作样追上几步,故意让她跑掉。

 

这当然是最初之时,卓玛是个很有灵性的女孩,越往后,越是藏得深。有时我就在她藏身之处转,就是发现不了,最后还是她故意让我知道她的所在,就像刚开始的自己那样。

 

或许很少有人在捉与藏上都是高手,但基本是平衡的。卓玛却有些特别,她是藏的高手,却是捉的低手。藏似乎是相对保守的,捉显得主动。两者真有点像所谓的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

 

卓玛的确很少主动,多是在鼓励下激发活力。但如果有日她内心的力量完全被调动起来,很可能不必再需要他人的激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呈现其生命力。

 

所谓游戏,有时乐趣并不在于总是藏得天衣无缝。如果你愿意或希望让一个人捉到,你注定不会自始至终地藏到某人丧失寻找的动力。一如你明明看到一个可以捉到或自愿被你捉到的事物,你也未必欣喜若狂地捕捉到手,假如你并不心仪又或许此物只是潘多拉的盒子。捉与藏,已经消失了彼此的界线,最深的藏者,或许就是最好的捉者,比如卓玛,比如生与死。

 

我们在所谓出生那天起,就与命运和死亡捉迷藏,到了最后,你根本已经分不清谁是谁。尽管游戏已经规定了我们只能如此玩下去,无法拒绝,不能停歇,一如所谓的成长就是走向死亡——或切实,或象征——。但是,每个生命在每个瞬间,或许依然是自由的。

 

写到这里,内心的哀痛才减少了一些,并有着坚定的相信:咱们卓玛只是和大家玩一场高水平的捉迷藏罢了。我只是藏了起来,就是让你们每一个人都找不到。除非有一天,我愿意出来,让你们找到。说不定,某天,在某个转角。

 

有好几次,你静悄悄地跟在我后面——有时是捉迷藏,有时不是,有区别吗?——,待我无意或不自觉或心有感应地回头,你又会非常迅速而几乎不为人所见那样藏起来。而待我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继续往前走时,你又突然出现在老师前面,冷不防给老师一个温暖的鬼脸,又迅疾地跑开。

 

有几次,我问你,卓玛,告知老师,你是从哪跑到老师前面的。因为路一侧是往上突起的陡峭的山崖,这边过来的话,肯定逃不过我的眼睛,毕竟路太窄了。另一侧是往下深渊般的悬崖,曾经察看过,根本没有路,也太危险。

 

这太不可思议,因为从没有其他孩子能够在后面如此神秘地突然出现在我的前面。你一直笑而不语,或神秘地说:老师你猜,或直接说,我从天上飞过来的呀。

 

我想飞,我希望是天上有翅膀的白云,自由自在地飞翔。有一次路上,问及学生的心愿或理想,卓玛异常认真的回答,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死亡从来是个幻觉,它只是生的一部分。只有天使或神才能将之捉到,放进生的笼子里,让它归属于生。是的,我亲爱的孩子,你是一个得到命运眷顾的仙女或女神,如同天上的云彩,无处不在,永无止境,生生不息。

 

故事作文课:从具体与细节开始 

 

1

感觉学生的作文水平真的不敢恭维,那种抄作文选的方法是扼杀个性的好方法。其实就是用最简单平易的语言,说出别人想知道的故事与细节即可。

 

学生的作文、表达能力、想象力和勇气不足,除了让学生写周记,日记,我特意开设了每周一的讲故事课,放在第一节课。让学生上讲台讲故事,内容可以是上一周的真实见闻经历,也可以是复述或改写书里的,最好是自己编造或想象的故事。由学生和我一起打分,大概同等条件下,分数依次递增。想象力是创造力的核心和源泉,当然值得鼓励。

 

11月14日,周一,晴。早上一二节三年级语文,故事课,分组比赛,两节课,大约十人上场。作为鼓励,这次上来的人都有两分,不作扣分,日后会根据实际情况作奖罚,最高可达3分,在基本完成情况下,最低1分。个人与集体分别记分,这样,既为自己,也为集体争得成绩。

 

张小静的兔龟赛跑讲得较好,但个别方面不足。如前面讲到了兔子,后面还重复,用它即可。说乌龟向着大树跑去,又说兔子见到乌龟向着大树跑去,但一直没说大树就是终点。一时说乌龟跑,一时又说爬。

 

拉姆说了周六与四年级去野炊,做饭、上课很高兴,但缺乏具体细节。杨璐等大多是背出的,用词太正式,讲故事更多是口语。张青山、马志伟说得太吞吐,不大清楚。一是没完全熟悉故事,二是没能用自己的语言重新组织。已强调过讲故事不是背诵,而是复述。

 

胡兰花不断看书,断断续续读完。所讲的《猫和老鼠做朋友的故事》,分别说了猫第一、二、三次去教堂偷吃奶油,然后回来给老鼠小孩改名一点儿、一半、全光了,其实可以总结为一共去了三次,分别回来改名。

 

杨树才则闭上眼睛将故事背出来。我说这不大好,不大有礼貌。但也不要瞪着一个人看,这样太在意一个人,容易受影响和紧张。要目光游离些,好像看着全部人,但实际上没盯着一个人看,或言目中无人而心中有人。

 

12月5日,周一,晴。第一节改了他们的周记作文《我最好的朋友》,绝大多数学生写的都是小动物,后来几乎都死掉了或送人了或不见了。感觉对于具体身边人的了解和认识,远远不够。

 

11月28日,周一,晴。三年级第一节是故事会,让大家讲故事。推选马小静最先讲,我说可奖励她一个桔子,并拿出放在其前面。还说你之前拿桔子给老师时说过等桔子再熟些时会再拿些给我的,明天你就拿一个给老师。她笑着说好啊。

 

马小静与杨璐讲得都有进步,马小静有些紧张,不断望着我,我微笑着鼓励。两人奖了两分。但胡兰花自己举手上来后,几乎讲不下去,看出来完全没理解故事,只得给一分。

 

11月29日,周二,晴。三年级一节继续了昨天的故事会,这次因为要拍照,没录音。大家讲得都不错。其中张晓云讲得清楚而干脆,不足是其表情过于平静。张青山讲的是原创的,上次在家访时为他修改过。达娃、杨树才都拿了两分。陈天华和杨连对关键细节有所忽略,陈总是低头,小岚讲得较为断续,声音较小,分别给了1.5分。 

 

2

大家写的日记周记作文和讲的故事,有些普遍的现象,比如有些话特别宏大,乃至空洞。比如喜欢用金碧辉煌、排山倒海、波澜壮阔、伟大、光荣、英雄这样的词。事实上,在他们身边,根本没有与这些词相关或吻合的事物或场景。我问过他们,你们见过这些吗?大家都哑口无言。

 

并非说不可用这样的词,而是说,他们必须先对现实世界的日常具体现象有所把握。但发现,孩子们很难准确而具体地描述眼前可见的事物或发生的事情,比如一座山,一场游戏,往往用一些宏伟,愉快之类的词略过。

 

和很多孩子一样,学生对“祖国”,“首都”这些(被主流长期建构的)词有很大兴趣,总让我讲北京的事情。他们甚至可以写关于祖国和首都的文章,激情地演讲,当然很多词是极为宏大流于空洞的。

 

什么黄河在梦里流淌,珠穆朗玛峰在天空召唤,多么伟大的祖国啊,我如此深情地爱着您!孩子们对祖国的爱,容易自我感动,也容易感染人。但是,有些很爱祖国的孩子,对父母家人同学周围人却很冷淡,缺乏爱。 

 

如果你让他们描述家乡,家庭,基本没什么内容,逻辑也不严谨。我回想自己的成长和见闻,发现这是一个相当普遍的问题。之前多次在北大看辩论赛,很强烈的感受就是学生的口才很好,修辞学到家,但对现实(问题)的把握能力与逻辑能力相对疲弱。为什么有人觉得国人很难讲理呢?因为讲理需要这两种能力。这些能力,很多人自小就没有(机会)学到或学得不好。 

 

文字最初产生,就是一种指代,用手指着某种具体的事物,说“是什么”,“怎么样”。然后才是整体的事物(比如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世界,宇宙等),以及想象的事物,(比如魔鬼,龙,地狱,天堂)。

 

没有对切身现实的具体把握——这当然也需基本的想象力,人类确实存在着某种近乎天生的想象和整合本能,近乎康德所言的先天综合能力——,很难想象不存在的事物。后者,其实都以现实存在之物来组合。伟大的作家,必须也是对现实有深刻理解的思想家。如此,奠基于现实的丰富的想象力,才具有超越时空的生命力。

  

还有一种发现,孩子们可能会被一些不存在(于眼前)的故事(事物)比如童话(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或历史故事所感动,却对现实中需要帮助的同学抱着冷淡的态度,甚至还嘲笑欺负。这其实和成人世界是一样的。我们很容易对远方或书本里的人产生好感,却对身边人总是百般挑剔,甚至相互伤害。

 

和童话一样,“祖国”是建构,真正可感可触的是具体的人与物。如没有对具体的事物有感知,怎么可能形成近乎整体的国家概念呢?爱祖国,实质是爱民众。没有对身边人的爱,怎么可能爱广大人民呢?

 

为什么会如此呢?我在思考(支教时每天晚上有写日记习惯,将所思所想记录下来。)。我们的教育或许是颠倒的,在孩子们根本还没有能力想象一个村庄一个城市甚至一座山一条河时,教师们已经日夜告知或要求他们热爱祖国,胸怀世界——这无形于在沙滩上建通天的巴别塔,建得越高,倒塌的危险越大——,却很少具体而可操作地教导孩子们学会爱身边的人,平等尊重每个人,爱护环境,学会说谢谢和对不起。

 

加上有些教师因财施教,以及社会氛围的功利,反而让孩子们从小就懂得拼爹懂得势利。孩子长大后,自然大话空话较多,人话切实的话较少。现在流行的网红文之文风,也大概如此。

 

现实中的爱,均源于具体而细微的事情对内心潜藏的爱的唤醒,比如感受到他人眼里的丝丝伤感,比如看到残疾人帮一把,比如救助一条困于浅水的小鱼。那种小小年纪就呐喊着作抒情状我的祖国我亲爱的母亲啊的孩子大多是薄情而空洞的。因为对祖国的体认与热爱需要内在经历来支撑,一个未曾历经沧桑的人,很难懂得什么叫祖国。

 

教育的目的并非是灌输某种外在的,孩子们无法把握的事物,而是唤醒孩子们内在沉睡的自我,爱,良知与智慧。从身边和具体事情开始,日积月累,触类旁通,体悟觉醒,才最终弥漫至辽阔的“祖国”和人类。

 

也就是说,爱“祖国”和人类是孩子们主动成长,独立自觉,自尊自信的具体过程——这同时是形成自我与世界真实完整图景的过程——,而非被动接受的空洞概念。 

  

从具体到抽象,从细节到宏大,从身边到远方,从眼前到未来,从源头到浩瀚,这便是真正的教育,先爱身边人,再爱祖国,而不是相反。当孩子们成长到胸怀人类时,会反过来,更爱遇到的身边的人,这是成熟的回馈。

 

当然,一个真正懂得爱、生命与人世的人,最终会发觉,所谓祖国也只是虚构的谎言而已,人只需心灵的故乡。这个道理,或许还不能与孩子们说,但愿有一天,他们自然会懂得。

 

经过这样的分析和思考,为了彻底扭转这种想象综合症,我不断鼓励学生留心观察同桌,邻居等身边人,发现他们的优点,如果是缺点,禁止嘲笑,尝试着了解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如此,学会理解和尊重他人的经历。 

 

进一步从学生的日记,作文和讲故事课入手,让大家集中描述(共同)可见的事物(人)或事情,或想象场景,建议多用动词和适当的名词,尽管少用修辞过度的形容词(要用,最好多用朴素的近乎动词和名词,比如飞奔地,明亮的)。

 

这样,慢慢,他们的文字可以看了,话说得也清楚流畅逻辑较严谨。性格也慢慢变得谦和宽容,有了更亲密的同学情谊,对父母更多理解,对家乡更加热爱。思维能力和想象力也增强,慢慢就滋生智慧和慈悲的种子,你甚至可能看到某些公民的雏形。 

 

 

方法论

 

三年级的所有科目都是我教的,有些教学方法也较好用在三年级学生身上。

 

教室没有讲台,有一天在路边看到一张烂桌子,于是搬回来。有些倾斜了,调整一下,用抹布擦一擦,也算废物利用。

 

学生是学校的灵魂,如果说环境偏僻、艰苦尚属外部因素,那么学生基础差,难教,就是最大的挑战。三年级还有学生连基本的拼音、查字典、十以内的加减法也不会。7+2算不出的,占全班三分之一以上。所谓学习好的几个,如放在一般城里学校,至多算中等偏下。

 

第六单元“时分秒”。个别学生如杨珊对于3分等于多少秒都不知道。

 

学期中,三年级语文五单元测验试卷,只有两人及格,拉姆得了最高的72分。越是往下,人数越多,十多分的有三四个,不理解题目而乱做的不少,第二页的阅读理解有几个学生完全空白。有些题完全是课本里出现的,但有不少学生拿不到分。

 

整个县里,一年考上大学的,不过十个。这放在中东部任何一个城市,随便一所中学,这个数字都显得太小儿科。历史至今,学校所覆盖的几个村,能够到县城读初中的孩子,只有三人,没有一人读到高中或中专(更不必说大学了),也没见他们后来与大多数其他学生有什么两样,基本还是像只读到小学的学生那样回家务农放牛放猪。缺乏教育改变命运的榜样激励效应所导致的读书无用论盛行,也在情理之中。

 

这也导致了读到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已是“稀罕”,可当小学老师,并且身兼校长主任数职的现象。这更一步导致了教学水平和学生求知欲的低下,恶性循环。显然,教育不平等,地区不平衡,事实是明摆的,要非常有耐心,多想方法。

 

初期,确实有不满意的感觉,本来就很简单的问题,怎么教他们都不懂,心里更是焦急,想批评人,又忍住了。了解他们是怎样一路走过来的,曾经的老师是怎么教学的,内心唯有一声叹息。附近一些学校,我到来后,很多学生自愿转过来,有些孩子走了两三小时山路,老师上不到两小时课,就放学,他们要赶着去雅砻江淘金和山上挖水晶石。

 

这些乡村老师,很多就上了小学六年级,在村小带一到三年级的课,收入和地位在村里都算不错,就是整天抱怨。但你不能与他们谈论这些,不能对他们不满,反而要懂得笑脸相迎。他们也有自己的历史与处境,现实中知识的无用,老师的边缘,金钱至上等问题都落在他们身上,共同成全了这样而非那样的所谓“灵魂工程师”。

 

对他人的不满是居高临下的,这种不满会压抑学生的潜能,甚至滋生某种落井下石的无谓恐惧,让教育更沦为鸡肋。只有平等尊重才是真正的教育,真正的爱就是首先尊重他人的历史。

 

既然他们基础不好,那就先补基础吧。一到四年级的学生,全部都重新从一年级学起,又要按时完成当年的课,相当于课量翻了几倍。经常上完课,累到饭都不想做,不想吃,随便砸几个学生拿来的核桃吃了了事。

 

慢慢,学生放松了,我也放松了,这种温暖自由的氛围,对于学生心智的打开,情感的丰富都是锦上添花。自身也在成长。

 

11月11日,周五,晴。早上和三年级说了一节课的道理之类的话,或说是班会课。问了大家两个问题,一是放学后回家学习多长时间,两个小时以上的似乎没有,大多在一小时以上。另一是是否家里现在都已有了学习的桌子与凳子,有一半左右的学生有。之前家访时说过,并强调过若没有,也不做,吴老师将永远不去他们家。这次比上次多了些,如杨璐、张青山等人有了。再次强调了学习环境包括学校、家庭与社会。没有家长的支持,根本不可能学习好。

 

要求三年级学生回家必须学习两小时以上,大家要诚实,下周起老师将进行再一轮的全体学生的家访,会过问家长证实。若大家能将自习课与放学后的学习充分调动起来,周末的所谓补课(三个多小时)就显得毫无意义。一是补课时间短,二是大家只有一两个学生是黄泥巴的,走路较远。 

 

三是大多学生,家里都有猪羊马牛等要放,不少学生的姐姐哥哥(一一念了名字,如杨珊、拉姆、张青山的姐姐,达娃的哥哥,还有马志伟的姐姐为了两个弟弟现在才读一年级,若马志伟周末补课,姐姐就要多干活。)都已经为留机会给大家而辍学在家帮忙干活,大家就应该在周末多帮忙,也算是帮忙爸爸妈妈做点事。

 

还讲了要学习好,必须至少具备四种能力:领悟力(理解、接受。包括记忆力。),想象力(新形象的拓展,知识的扩充),创造力(独创性、新颖性,有意义。),意志力(坚持)。老师要培养大家的就是这四种能力,拥有了这四种能力,学习不可能不好,人也变得丰富多元,有意思。但新华字典里连这么普遍的词都没有,还得找《现代汉语词典》。

 

还和学生说了分三个学习小组,会兼顾语文和数学,还有纪律、文娱等。基数是60分,测验前三名者,分别奖励分数10分,8分,6分。其中90分以上,+30分,80分以上,+20分,70分以上,+10分。及格者,+5分。听写一百分,+5分;90分以上者,+3分;比赛优秀者,+5到20分不等。

 

扣分:测验倒数前五名,各扣5分。倒数第一名,扣10分。迟到者,一次扣2分,两次扣5分。做好事和坏事,视情况奖罚。

 

同时统计集体与个人的分数,分数最高的组全体有奖,个人前三名有奖。若是组长,还要考虑所在组的成绩,若低于60分,个人不得奖励。

 

通过分组,设计了个人与集体相互支撑的学习和激励方式。每一组,都有成绩好,中,差的学生,并且兼顾了地域、男女、性格与课目平衡,包括品德纪律等方面,兼顾了学生所有为“人”的主要方面。

 

每次测验,主要课目前五名,包括平时听写,回答问题,均加不同等级的分数,并有图书、笔记本等各种奖励。同时,进步大的学生(特别是原来成绩不好的学生)也有奖励和加分。成绩差的学生加分更宽松,成绩好的学生则更严格。

 

各组整体分数排名,前三名加分和奖励。这个整体分组排名,比个人排名更重要,加分更多。调动每个人的积极性,集体荣誉感。认识到集体与个体不可分割,形成合理的压力与动力,营造良好的学习与生活氛围,形成良性循环,从而促使学习与品格上双收获。

  

日后还要加强表扬和鼓励的力量,即所谓的期望效应,学生的未来往往取决于重要的人对他的期望有多高,但关键是将这种合理的期望通过一种美好的方式让之悄悄的根植于孩子的心灵。少批评多表扬。 

 

9月12日,雨转晴。今天中秋节,将月饼、苹果、香蕉,还有圆珠笔发给大家。二年级是每人四分之一个月饼,三年级是每人二分之一个,每人选择一个苹果或一条香蕉,四年级每人一支圆珠笔。问过大家,几乎没人吃过月饼,这边对中秋节没什么在意。前天刘小山就问过,月饼是干什么的。

 

早餐来不及吃,也不觉得饿。中午就吃了本应算作早餐的玉米和土豆。睡了一觉,后来天下起了大雨。闹钟响了,还是觉得太累,还得起来上数学。

 

下午的数学课主要是讲万以内的加减法和验算,边做练习边复习。男女生分别选出6名同学参加接力赛,看哪组先算好。

男生组:   574+200        453-300         456+198         725+79

748-97        356-299

女生组:   574+200        453-300     456+200-2     725+80-1

748-100+3         356-300+1

 

男生组刘四海、张青山上来,女生组是拉姆和杨璐。杨璐将第四题算错了,后来拉姆和达娃又上来补充,但拉姆将本来正确的改错了。发觉大家还是思维不够活跃。

 

 276+(      )=276+200-3   

 435-(      )=435-300+2

(    )+267=267+100-3

534-(       )=534-300+2

上面的这道题,开始没有一人能做出,大家都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做了一下,解说了一下。

 

在课堂上,常见到杨璐将铅笔一头碰到嘴边,我就笑着说,杨璐,不要吃铅笔,于是杨珊就会笑着侧脸对着她,大家也呵呵在笑,杨璐就会抬起头,对我微笑,将铅笔放离嘴边。有时也会说杨珊吃铅笔或圆珠笔,还有马志伟含圆珠笔壳,杨小岚吃圆珠笔或铅笔。于是大家都笑,课堂轻松不少。

 

有时小岚眼盯着铅笔,我就笑着说,小岚,认真听课,不要准备吃铅笔。小岚说,我没吃。我说老师看到你时刻准备吃,预先提醒一下,她就微笑,大家也都笑了。我说检查大家的牙齿就知道大家喜欢吃什么笔,吃铅笔的话就会近乎黑色,圆球笔就是蓝色或纯黑色。于是大家都紧闭着嘴巴,特别是达娃、杨璐。我最后强调,这些东西都是不好的,有毒的。再发现,就扣分。  

 

孤儿

 

期末时,陈天华的信:

 

吴老师和我们已经度过了一个学期,我们就要分别了。吴老师您要离开学校了,我想如果老师您能和我们一起过新年的话,那该多好啊,老师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过年啊!要不老师您到我们家里去呀,去吃一顿饭好吗?吴老师您去我们家尝尝我做的菜,我做的菜可好吃,不信吴老师您去尝尝啊!

 

学生陈天华 2011年12月23日 星期五 晴。

 

回信:

 

陈天华同学:

 

你好!感谢你对吴老师的邀请,我会尽量抽时间去你家,尝尝我们陈天华做的菜,到时你可要大显身手了。

 

老师觉得你是班里进步和改变最大的学生之一,无论在成绩,还是性格上。在学习上,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将来读到中学、大学去,不要有辍学打工的想法。将来毕业后,有工作,再赚钱偿还长辈一直以来的付出也不迟。若日后遇到困难,可随时与吴老师联系。

 

在性格上,如今你较为平和与快乐,老师希望日后你每天快乐、开朗、感恩地度过每一天。当初老师提议你当学习三组组长,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没有错。

 

祝:进步快乐!吴老师2011、12、23

 

9月21日,周三,晴。三年级是陈天华值日,另一个同学回去了。我给了他一个蕃石榴。然后将他拉到一边,问他的身世,因为之前他的信息显示是孤儿,蒙古族。他说父母早就去世了,在他两岁那年,母亲病死了,三岁时,父亲喝酒过度过世了。他整体上都没了记忆,只勉强对父亲有极糊涂的记忆。他说就像做了一场梦。  

 

后来他七爸陈叔(父亲的七弟)收养了他。今年开学时,他要过来读书,于是搬到了七爸处住了。现在家长对他都好。他还有两个哥哥,二哥去了很远的地方,没回来。我说没事,现在长辈对你好就行,要好好学习。陈天华这孩子挺懂事的。 

  

当晚到他家家访,路上经过刘四海家,其母亲在家,拿瓜子、核桃给我们。看到在猪栏上盖了水泥,上面放了小桌子与凳子,眼界开阔,风大,刘四海兄弟平时就在上面,借着天光做作业,直到天黑。房子里面,孩子们说太黑太热。刘四海在房子前面的菜园折了一段玉米枝给我吃,还挺甜的,有些像孩时吃的甘蔗。 

 

到了陈天华家,从其七爸(陈叔)口中,得知了一些事。陈天华三兄弟不计在他七爸家的户口本里,当时他们从河东乡转来的,属于移民,三人计15万,这笔钱是留给他们的,现在大哥17岁,明年就开始挨着他们房子来建房子。其大哥对陈天华还不错。  

 

父母去世后,其嗜酒的五爸(父亲的五弟)没与其他亲人商量,就擅作主张叫山东那边的人过来从三兄弟中选择一人买走,那边的人选中了陈天华二哥,付了3500元。后来七爸将剩下两兄弟接到身边,那五爸还骗说要让陈天华大哥到绵阳大姐处读书,后七爸电话一问,没这回事,其大姐说五爸就想骗钱,别上当。七爸也就没送陈天华大哥去。陈天华大哥说想找回二弟。 

 

我说其五爸是否有病,陈天华养父陈叔忙说没病,身体好着。我说是说其心或精神病了,有问题。七爸说其老发酒疯(又是过度喝酒)。我说这种行为是犯法的,即使是自己亲生孩子,也不能随意买卖,孩子有独立人格的。

 

但能否找回来,不容易,即使找到了,孩子愿意回来吗?他当时那么小,对于亲人已没什么印象,这么多年,也习惯那边的生活了吧,愿意再回来过这山里的生活吗?再说那边买的人会轻易同意吗?即使同意也得赔钱,数目肯定是不少的。当然,可以尝试一下。  

 

家访中,我让大家去做作业,大家都坐在凳子上写。看到有一张桌子由于一边的木板断了而被弃,就说可以将另一边割平,用来做作业。割后果然很好,可以五个孩子一起做作业。

 

与陈叔交流时,问其现在的经济收入。他说只能在家,这时节已没油菜可挖,家里也没什么牛羊猪。他突然讲到当地基层政府不好,抢走了当地民众的所有优惠。

 

一问所谓优惠就是说国家本来是给农民的钱,当官的自己吃了,也就是腐败。他说如果有记者过来报道,那可能解决。  

 

这个我还是第一次从家长口中听到,尽管之前从各个渠道了解到有些情况。他自己没读过书,我问怎么想到记者了,之前有过类似的事情,通过记者报道解决了吗?他说有。我问其所言的政府不好的表现或事例有哪些,他清楚的为我列了几条:

 

一是粮补问题。政府将国家对种地农民的补贴据为己有。一家一年有好几百元,有不少人家,加起来就多了。

 

二是低保问题。有钱有权的人反而得到了,经济困难的人反而没有。(我想到了学生张雨欣家。)

 

三是选举问题,村民们选出自己认为好的队长、村长,乡政府等不承认,而任命另外的人选。如现在的关村长与杨队长都不是选举出来的。大约七年前,关村长当过一年半的村长,后来在换届选举时,村民选了核桃林的李村长。在四年前,村民选了新桥子的杨胜利,但政府不认帐,还是任命了关村长。   

 

去年,他们又选了杨胜利,但乡里还是不认,照样让关村长当。关村长与之前乡里的领导关系好,这些领导今年上了县里,换了陈乡长。 

 

说起杨队长,我说有些人发映不错。他说不行。比如孩子上户口,杨队长或关村长自己找上门,说自己可以开证明去办,收60元,但开完后,家长得再去村里开证明,收20元,再到县里公安局去办,再收钱。而他自己,包括新桥子这边,都是直接通过他去乡里医院开证明,20元,就可直接到县里办户口本。

  

杨队长不识字,在写证明时,要其儿子帮忙写名字和出生日期等信息,常常(故意)将孩子的名字写错,而且错得离谱,难以用不小心来解释。如将杨芳写成杨青,李花写成李娜,黄泥巴已有马小静,后出生的孩子又被写成同样名字,新桥子的杨连也一样。

 

要改回父母最初起的名字时,得去求杨队长或关村长,啤酒、鸡、钱是不可少的,会说改的手续费要收多少钱,如几百元,而不问最初的责任是谁的。他自己去试过。

 

四是搬迁问题。主要是其个人问题。之前他家在河边,因施工要搬迁,按政策政府(移民局)要赔钱,其他有背景或关系的人都赔了,只有自己一直没有。大约有五亩地,要赔10来万。自己搬上来,买的是李华老师的地,要11万多,也只有收到赔款后才能付清。

 

他自己已上去县城几十次,费用约3万元,但移民局的人总一拖再拖。他说还受到过几次不明来历流氓的殴打与恐吓,应该是关村长叫人做的。说自己还会再上去,叫有文化的人帮忙写文章,复印后贴到县政府门口,另想办法寄给报纸,还想过全家大小一起去闹事。

 

我说你贴了,别人一撕你就没办法了。若寄给当地报纸,关系网的缘故,往往没什么作用。还有你这事只是个案,媒体不一定愿意关注。另外,当地有文化的人谁愿帮你出头?

 

后来我说自己之前当过记者,有这方面的朋友,不过这事只是个案,人家不一定愿意关注,可试试,不保证有效果。他说下周一二再去县城,要过夜,因为移民局下午两时才上班,赶不着回来的班车。我说若可以的话我也去一下,作些威胁与证据收集。

 

我说自己是过来支教的,若现在与政府闹关系,很难在此教学。因此不希望那么张扬,你也不要与他人说起我帮你。问他是否有证据,如搬迁、上访、买地等的事实证据,如文字、相片、录音等。并说自己对此事只是听你说了,还要进一步了解事实的全部,各方事实,然后才能有个想法,写点东西,尝试帮忙一下。

 

当晚在陈叔家睡,一直有些牙痛,睡前喝了不少水,午夜起来小便,月亮还在东边山顶。早上七时过一会起床,吃过早饭,约七时五十分,和陈天华以及这边的孩子一起上学去。

 

走前与陈叔说了几句,一是找到搬迁证明,二是先不急着上木里,过些时间,准备全面,包括对相关政策的了解,还有与相关记者朋友的联系。可周日上去,周一办事后即回来。

  

三是不要太出头,有些小事不要轻易提出,如向杨队长问户口本的六十元。或所言为实,你为这边新出生的小孩入户口,已触犯了杨队长关村长等人的利益。你争得一口气,但孩子都在这里,若日后在什么事被阻碍一下,就不好。事实上,之前因为得罪了村长,就拖了两三年才修好那座小桥。

 

                                                                                                                    教室里。

核桃

 

1

每每到学生家家访,很多家长都会做上几个尽管简单的菜,算是接待,比平时下更多一点的干肉,一般是腌制的猪肉。为了不给家长额外负担,一般不会提前告知去家访。

 

学生到校后,才告知当天会去什么地方,重点是去谁家(并过夜)。学校所覆盖的村一共有三个小组,其中黄泥巴离学校相对较近,不用过夜。其他两个,要走近一小时左右的路,一般家访都需当晚在学生家过夜。

   

学生没手机之类的通讯工具,家长就没法提前得知和准备。一般而言,晚饭也是学生回家做的,外出干农活或打小工的家长较晚才回来。这三个小组里,其中核桃林离学校最远,要走一个多小时,相对其他两组,我的学生最多。

  

所谓核桃林,当然周围很多核桃树,有些很大,捉迷藏时,可藏树上,很难被人发现。核桃当然是长在树上的,却只有核里的肉才能吃,因此被有些人误以为像花生那样长在地下。

 

学校四点半下课,就是为了让有些学生及时回到家回晚饭。大山起伏很大,上上下下,不少路段很多大小石块,一侧都是悬崖,但有些孩子都是时不时一段小跑,还追闹,总是让我担心,一再叫他们走慢点,专心看路。虽自以为运动员身材的自己,往往比不上这些山里的孩子。

 

有一次周末,我没预先告知学生,自己走山路到核桃林。傍晚才出门,走了一段山路后,天色将晚,山谷不远处有一间小房子,据说是一个老婆婆的家,那里养着四条狗,近乎野狗。

 

之前和学生一起走时,那四条狗似乎看出我是外来者,向我狂叫,要向我扑来,一群学生和及时出来的老婆婆将之赶回去。当时心里还是有点害怕,之前一外来女孩,就在此地,因为恐惧,跑起来,被几只狗追,咬伤了脚后跟。 

  

此次我一个人走,又遇三大金刚,可能有一只狗跟着老婆婆去其他地方。我远远就拿了石头在手上,按原来速度大步气宇昂然地走着。其中一只狗狂吠着,我继续走着,也不看它们,如若无视,最终平安无事走过。

 

那最先叫的狗反而躲藏到沟里去了,其他狗也退缩了,等我过去了,才敢转过身来怯怯地望着我,又过了一会,它开始试探地低叫了两声,又过了一会,我走得较远了,它开始大叫起来,似乎还跑到转角处看着我远去的背影。 

 

这狗样的,若敢追上来,肯定要你的命。但心里还是有些顾虑,看看路边的斜坡,是否能跑开,若是它们上来,可逃开,并找机会用石头砸它。最怕是跑,一害怕,狗就来势了,非攻击你不可。你装得越高深莫测,它越是不敢动你。这与人打交道有可比之处,所谓初次陌路相逢,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看到了核桃林,在山坡下,看到了小岚爸爸正在修摩托车,和他说了几句,他说吴老师来家访啊,一定要到我们家坐坐,我一会就回去。

 

经过张雨欣家,房子还是那样破旧,她和妹妹去放猪还没回来,有人说在回来路上。我在门口向她父亲打招呼,但他没什么反应,很漠然。这样的原生家庭,真是两个孩子的命,心里一阵心酸。

 

到了张晓云家,张晓云是我三年级的学生,稍消瘦,我常叫她和小岚都多吃点。安静淡定,干脆利落,不像马小静那样善感和起伏,也不像李月那样有些粗放,是个女子气质与男子气质兼备的学生。如有条件让她读下去,会有出息。

 

她之前或许不怎么爱学习,家长也觉得随便读到六年级即可。班会和家访交流后,家长明确了她只要成绩好,就可以读中学,我也给她鼓励,她开始努力,成绩进步很大,并且是一直在进步,不像个别学生比如马小静时高时低。有好几次听写(汉字兼拼音)取得了满分,让人有些吃惊。

 

上周张晓云的父亲拿了一大袋土豆,还有一只鸡到学校。推辞不了,他放下就走。鸡是活的,心想近期有空送回去。上次去过张家后,张晓云已拿过一次土豆过来,从山路过来,走一个多小时,太累。我对三年级的学生说过,日后尽量不要拿东西过来,若非要拿,拿一点就行,如土豆,拿七八个就够,也吃不了。和西藏一样,当地产很多土豆。    

 

后来遇到张晓云父亲,我重点说了最好将鸡拿回去,说我也不杀,养着也不便,特别是冬天要来了,天气冷,鸡没地方避寒。他有些拘谨,说麻烦我了,说有空过去拿。然后买了一瓶红牛给我,我说不用了,加上一些学生在场,这样不大好。他不管我,已付钱,说来我们这地方,那么艰苦,还对张晓云那么好,成绩那么大进步,她总说吴老师好……。声音有些怯怯的。

 

后来我强行让张晓云放学时把鸡拿回家。我说不是没法养,主要是这样不好,你们家就那么几只鸡。若开了头,日后大家都拿鸡过来,不好。并在班会上强调,老师对大家一视同仁,与家长对老师好不好,没什么关系,强调不要攀比。

 

这次,经过张晓云家,就进去打个招呼。见到她正在学习,看到我,说吴老师好,来我家吃饭吧。她父母都让我今晚在家里过夜,我说上次已到你们家,今天主要到小岚家,下回啦。希望一学期内,所有学生家里都去过,并尽量住过,不能偏心,一星期一个学生,刚好排满。  

 

刚从张晓云家出来,远远就看到一群黑影小跑着过来,知道是几个小家伙。我问他们怎么知道我过来,他们说是小林妈妈告诉的。她怎么知道?后来知是小岚爸爸电话告知的。

 

几个小家伙拉着我的手,小林说要我今晚睡他们家,小红说要我睡他们家。我说前天已睡小林家了,今天要睡小岚小红家。感觉真温暖。

 

因为时间不早了,晚饭凑合着吃了点。和家长聊天,小岚是我三年级的学生,小红是一年级,不是我教。谈到小岚不够主动,遇到什么问题,包括学习上不懂的,不会主动说,总是要一再询问后,才开口,并且声音小。这孩子很善良真实,同学都比较喜欢。

 

问到将来,家长有什么想法。还是一样,说准备让两个孩子读到六年级。我第一次尝试提到现在是九年义务教育,至少读到初中是家长的义务和孩子的权利,不能剥夺,说这个义务教育是免费的。这三年里,家长暂时辛苦一些,多做点家务之类。谈到了多读点书,或许孩子将来的人生有更多的选择,而并非只有回家务农一回事。

 

孩子的母亲只是微笑着,不作回应。父亲外去打小工了。谈到昨天中午看到小岚吃白饭,妹妹小红吃的是速食汤面,将汤倒给姐姐。我当时问小岚为什么没菜,是不是自己没做,她也不怎么说话。

 

之前,在三年级,我说小岚你老是不吃饭,老吃零食,现在中间的牙齿都没了,再这样,到时会全没了,吃不了饭,会瘦成一根头发那么小的家伙,风一吹就到学校,一吹就回家,也可能一吹就吹到山上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大家哈哈大笑。

 

我对母亲说孩子正在生长发育期,要保证营养。母亲说可能是两个孩子偷懒,早上没做午饭带到学校。我只有批评了两个小家伙,特别是姐姐小岚。

 

杨小岚父亲老喝酒,一身酒味,看上去风吹即欲倒的样子。说过多次,一是影响健康,一是浪费钱,一是影响父亲的形象。但没用,现在已上瘾,听不进。他平时也就打点零小工,基本是入不敷出。好在家里养着一些猪——平时有肉吃,还能有点收入——,种着玉米等庄稼,平时除了买米,基本没其他开支。

 

后来在村长家喝喜酒,我与他打招呼,并问了杨小岚是否过来,还给了他一根烟。但他问我是谁。我与他见过三四次了,谈过孩子的事,他知道是老师,但很快就忘了。可想他对孩子的关心程度。 

 

饭后,大家在厨房围着吃饭的小桌子做作业,过一会与大家讲了作文。先分别点评了小岚张晓云的《我最喜爱的一本书》。从结构(多少部分:什么书,简要内容,喜爱部分与原因,感受,对自己生活和学习各方面的启发,结尾),分自然段,字词句,逻辑,情感等方面进行了分析与讲解。然后让她们回去重写一下。最后用电脑看了几节《倒霉熊》,放松一下。近十点,大家就去睡觉了。  

 

房子都是黄泥做的,比学校的危房要好,宽敞,但还是显破旧,灯光很暗,房间里堆着杂物,挂着玉米等东西。四周墙壁都是泥涂的,衣服碰上就会一层泥灰,所以尽量不要碰上。床和被子都是用过的,在城市里的人看来,都有些脏,有时还会有跳蚤,这些家伙专门咬外来的新人。

 

个别家里有所谓的客房,其实就是杂物房里塞进一张床。有些家里没有空床,如有外人过夜,就让孩子们挤一下,如是兄妹或姐弟,则男孩与父亲睡一张床,女孩与母亲睡。

 

那晚在小红家睡,睡的是所谓客房。按山里的习惯,晚上睡觉要开着灯,或是出于安全或其他传统习惯。让人不太习惯,感觉像白昼,不好安睡。在学校里,我是关灯睡的。

 

早上起来,其妈或许是因为我在,特意起来做菜,好让女儿带着上学,其中有一盆猪肉。说了小岚瘦,要她多吃点,像妹妹小红就吃得多些。

 

吃过早饭,喝过酥酒茶,小岚与妹妹抱来了一只小羊,才出生没几天,可爱极了。我抱起一只白色的,拍了几张相片。小岚母亲呵呵的笑。

 

阿姨谈到小羊要吃奶,羊妈妈只喂自己的小羊,她们都认得自己的孩子。然后去羊圈里看刚出生的一只小羊,羊妈妈正为它舔去身上的白膜。我钻进去拍了几张相片,还为刚出生一些天的小猪拍了几张相片。 

 

然后就上学去。小岚她们路上走得很快,可以说自己是提心吊胆的,担心两个家伙摔倒,特别是小红,走路还总是蹦蹦跳跳的。

 

登上山,这里的植物都很好看,有叫不出名字的一种,细碎的叶子,细致而明朗。越是人烟罕至的地方,越是自然洁美。路上见到有马在上面吃草,有核桃树,我们摘来,用石头敲开,有点生,但味道还不错,只要慢慢嚼。 

 

路上拍了一下相片和视频,心想也不知何时再走这路了。

 

2

一天下午放学后不久,我在三年级教室看作业,杨太平走进来给了我一个叫“飘飘冻”的果冻。这孩子平时很听话,但过分安静,回答问题时,不懂也不说,就静静的站着,有时还望着你,要你问懂吗?不懂就坐下时,他才有所反应,叫人不好批评他。

 

他就那样将之递到我面前,我说不要,你自己吃吧,他还是直直地递给我,说老师你吃吧。如此推辞几次,感觉再这样下去,这孩子会很介。反正这东西也不贵,就接下了,说了声谢谢,他才安心地走了。这果冻见学生常吃,还不错的味道。

 

他是单亲家庭,12岁读到三年级,父亲据说也是喝酒过度去世,家在核桃坪,过去家访过一次。他母亲三十多岁,穿着艳丽,头发弄得有点卷,并染上了淡黄色,在这边是罕见。她完全没有其他家长的热情,本要开口和她谈一下她儿子的问题,她只给我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就进了房间,关上门聊电话。

 

房门隔音不太好,明显听到她在电话里和另一个男人在打情骂诮。杨太平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他让我坐下,倒了一杯水。我坐了一下,感觉不好,就准备走了。那天是周末,正中午,按正常,这时候是做饭时间。杨太平支吾着说老师你吃了饭再走,他进去房间和母亲说做饭的事。母亲可能对儿子中断她的电话不高兴,但看到我在,不好发作。听到她说买两盒方便面回来吃,不做饭了。

 

杨太平或许感觉不好,老师第一次来家访,就吃个方便面。我说不吃了,不用麻烦,老师还有点事,只是想过来你家看看,有空好好学习和补课,尽量进步些。他犹豫着,还是去买了方便面回来。

 

我已经走到路上了,他说,老师,你吃了再走吧。那种哀求的样子让人难受,我担心他会以为我厌弃方便面才走的,只有折回去。他显得不好意思,脸都红了。我安慰他说,没事的,老师平时忙时,也吃方便面。

 

杨太平说过在家给妈妈——他的称呼——念课文,但因为基础不好,错别字一大堆,所以断断续续。我说,“你说自己想继续读书,那就要努力。上次自习课还听到你说先不做作业,回家再做。在学校都不做,回家环境更不好,就更不可能做了。”他默默的点头。

 

杨太平的语言发育似乎有点较同龄人要慢,不容易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又慢,声音又少,似乎没力气,或没自信。他面上似乎没什么表情,身上总是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衣服,极少说话,反应很晚。与他母亲的打扮、言语流畅简直天壤之别,似乎完全被其母亲掠夺或压抑了。

 

这应该与他母亲的教养方式或亲子关系密切相关,让他在一定程度上还停留在童年前期。他家还有两个空房间,我原以为他是自己一个房间,却还和母亲一个房间睡一个床。我当面没有说什么,担心打击他。

 

后来在三年级班会上,我提到大家在这个年纪(11-15岁),在很多方面都应该独立,比如大家基本会做饭,要自己睡,男孩不要再与母亲睡,女孩不要再与父亲睡。看到杨太平有点目瞪口呆的样子,应该是之前从来没有人提醒他,他就以为与母亲睡还是正常的。这是一种固着。

 

就像其他孩子,一日三餐都是自己做的。他还不会做饭。如果在城里,这是正常的。但在山里,就不正常。所以那天,母亲一旦不愿做饭,他就只能吃方便面。后来问他,他说平时母亲若不做饭,也是吃方便面。

 

那天还准备到另一个学生处看看,没人在家。就和杨太平一起去放猪了,还有几只羊。这里的猪是放在山上的。那天阳光很好,我让他帮忙拍了几张相片,说了大概在什么角度拍。他拍出来后,我感觉很好,比其他学生拍的相片都要好。我称赞他,他很满足、腼腆而天真地笑了。

 

我从核桃林走路回学校,因为已是傍晚,决定沿着公路走,时间长一些,但比走山路安全。走了半小时,遇到一辆顺路车——这段山上的公路没分叉,所有往学校方向的车都是顺路车——经过,就拦下。在藏区等人烟稀少和交通不便之地,搭车是常事。之前在西藏和青海搭过多次。

 

司机叫杨海,是杨小岚家的亲戚。人较健谈,谈及一些学生家的(经济)情况。我说张晓云家不错,是石头砖头建的房子,不少学生家就是黄泥房子。

 

他说张晓云父亲较有自尊心,就是赚钱要比别人多,家建得要比别人好。之前挖水晶石,赚了7、8万,几乎都存起来,不怎么喝酒与抽烟。

 

另说到重男轻女,一般家庭都是让大姐或女儿辍学在家帮忙。我说张晓云父亲不容易,对张晓云不错。还想到马小静的父母,准备让大姐读书,让小静和哥哥在家。

 

司机有两个小孩,大的四岁左右,女孩,小的是男孩。他们这里一般可要三个小孩,第三个不用打报告,若只要两个,奖励三千元,只要一个,奖励更多。

 

他说,这边一般人家有4、5亩到7、8亩地,是生产队时候按人口分的,一人两亩,一直沿袭至今。若兄弟分家,则田地和其他财产一人一半。   

   

谈及喝酒与抽烟。单是喝酒,喝得厉害的人家,一年要花2、3万元;喝得最少的,一年也大概花千元;一般人家是一年几千元。说自己年轻时,贪玩,常常一班朋友喝酒,7、8人的话,一晚可喝二三十箱,七八百元。常和朋友去县城酒吧、舞厅等处玩,一次就是几天甚至一周,赚的钱不够花。我说一般结婚后才懂得节约。 

 

他说之前找到空子,开了个收废铁的档口,几周就可收入几万,后来被县公安局长注册了企业,抢走了生意,自己不能再做。

 

他的车像吉普车,不大,已较烂,之前是买来做客运的。当时班车还没开,去一趟县城一人70元,一车可挤10多人,应该赚了一笔。后来班车开通,就主要用来进货,父亲在村里开了间商店。家里没养羊。 

 

还谈到这里的孩子难教,不懂得学习的意义。我认为有三点原因:一是家庭教育的缺乏,父母没文化。二是没有对比效应,就是说周围大家都没读什么书,都过得差不多一样。没法看出读过书如大学毕业后的人与没读过书的人在生活上、身份上的差异,没竞争心理。三是学校教学质量强差人意。

 

猜朋友

 

发现自己越来越少换衣服,感觉不大好意思。孩子们似乎热天与冷天都各只有一套衣服,所以每天都见大家穿同样的衣服,要是自己每天都换,那似乎不合时宜。入乡随俗吧。穿得太光亮,甚至太干净,孩子们都似乎会敬而远之的。要像平等的朋友一样。

 

有日,在床上想到一个游戏,暂且称之为“猜朋友”。大家围成一圈,蒙着一个孩子的眼睛(盲人、犯人),由一人(我,法官、裁判)将他拉到一个他叫停的学生面前。然后其同桌可以有三次机会,说三句话,帮忙蒙眼者猜出同学名字,从而添加了一名朋友。但所言的三条不能为学生名字、职务如班长,与谁同桌等直接信息。

 

法官有权力判定与否决所言信息。若猜不出,则视为蒙眼者与同桌两人不够默契,从而打入监牢。然后由其同桌当蒙眼者,原蒙眼者则成为献言者,若能猜出同学名字,则两者复活,不然就被判死刑,成为沉默的旁观者。

 

被猜出者成为下一个蒙眼人。这游戏为原创,意为培养孩子们对同学的关注,同学间的配合与友好。

 

一天,三年级语文复习了一节拼音,另一节大家一起做“猜朋友”的游戏,稍作了一点改动,以充分调动每个人的主动性与积极性。同桌是同伙,蒙眼人可问其两个问题,然后同桌可提供两个信息。若还猜不出,老师(一同学)可再提供一个信息。若猜不出,则暂时待定。

 

作为配合不默契的惩罚,然后由同桌当蒙眼人,若其同桌(即之前的蒙眼人)不能帮助其猜出,则两者均出局,若能猜出,则两者复活。被猜出者,则成为蒙眼人及其同桌的朋友,看最后谁朋友最多。

 

这样需要大家对同学的了解较为深入,还需要同桌间的心灵默契,以及提问技巧与表达能力。除去姓名与职务不能直接问。但大家几乎都提姓别与住处,穿的衣服。极少有其他特别的提问,更别说特征性的问题或信息。

 

不少人还不会提问和提供信息,一是对同学了解少,其实不少学生是有一定特征的。一是表达能力。如杨小岚不会问,张晓云、李月等不会提供信息。如我加的杨太平的信息是刚才上课时一亲戚过来给他五元钱。

 

还有近期课堂上的表现,如杨树才昨天上课讲故事时闭上眼睛,刘四海刚才上课回答拼音时错了。李月昨天没上学。还有谁的兄弟姐妹在哪个年级,家在哪里,住在哪的亲戚家之类。

 

然后,在这个猜朋友的游戏中,我引入了《善于发现他人的优点(夸夸自己的同学)》的班会主题,也就是说,蒙眼人的提问与同桌(或其他帮助者)提供的信息必须为被猜者的优点,并且这个优点有一定的事实基础。对于不同意见,可以适当交流、保留,鼓励提高。

 

其实是为了让三年级的同学间更友好,多宽容少矛盾,希望同学相互间多发现优点和特点,甚至是重新认识自己的同学。我强调,到时老师也会讲讲每个学生的优点,保证比你们提出的更多。

 

经过几个回合,包括我的补充,大家得出各位同学的一些优点,比如杨小岚(亲切、善良、平和、勤做家务、成绩有提高。)、刘四海(活泼、开朗、成绩有提高。再踏实认真点就好。)、达娃(亲切)、杨太平(尊重长辈和老师,平和)、马小静(亲切、感情丰富、洞察力强、成绩有提高。若数学有进步就更好。) 

 

在这个基础上,在下一次班会课上,我延续到《学习与品德兼优》的主题。

 

“学习(知识与智慧)+品德(思想与实践)”。老师要引导大家的重要事情,一是学习,二是品德。学习好,还要做个好人。叫大家查了知识、智慧、品德、思想、实践的意思。

 

有些字典里没有,我就简单解释了一下。知识,比如1+1等于2,某个词语的意思,北京在哪里,气候如何。在现实中大家常常遇到麻烦,如何想办法解决就需要智慧。知识是原料,如菜,智慧是如何做菜。

 

举了达娃大哥的一个例子,说去挖金,有一块大石头推不动,于是,用绳拉,若石头下面加圆木棒,这样就省力了。智慧是如何运用知识的能力,强调灵活与创造性运用。如知道小鸟如何飞翔,而发明了飞机。  

 

品德方面,思想与实践大概是什么是好人与如何做个好人的区别。这与学习中的知识与智慧之分有相似之处。如大家都知道要团结同学、尊重长辈、做个诚实正直的才是个好孩子,但在现实中不一定能做到,或做得不够好。 

 

考虑到成绩方面在各个科目的课堂上都涉及并有加分,这个主题班会主要关于好品德的奖励加分,以照料那些学习成绩不太好的学生。其中主要是诚实,个人认为是最重要、最基本的美德。(不诚实在国内孩子中较普遍存在,这边也不例外,或许是一种社会整体氛围的影响。大家只看结果,不择手段。)另包括其他方面。

 

  • 诚实:杨太平+4。之前听写,为了增加基础较差的学生的分数,我说错三四个的,只要相比之前有较大进步,也可奖一分。那次提到了杨太平名字,但他说不是他,应是其他人。说诚实很重要,有人有不诚实行为,老师都知道,只是不说,有时暗示,以让他(她)更有尊严,可以从容的改正。

 

  • 团结:杨珊+4。很多学生都因各种原因调过位置,杨珊没有。在之前调位置时,她成为热门同桌人选。从没与别的同学闹过脾气。

 

  • 勇于接受批评:熊贵+4。上次批评他有点过火,他没怪我,能看出来。

 

4、平和(静下心来):两个人。张晓云 +2。一直较安静,没见情绪化的波动,没与他人闹矛盾,有时见她静静地看着马小静在画画,偶尔赞叹一下。专注于学习,成绩在班里较好,近期几次听写一直得满分。但有时过于静,应多一点活力,多些言语和笑容。 

 

陈天华 +2 之前陈天华对待同学和他人语气较硬,虽然大多时候有理,但方式不对,别人不一定接受,还会闹矛盾。与他交谈过后,现在平和多了。 

  

  • 自我调节(快乐是一种能力,自己的心情与快乐只有自己才能决定,这才是成长与成熟的表现。这也是老师的人生经验吧。):马小静+2。善于自我调节的反面是受不了挫折,易受外在影响。联系到上次班会所说的无谓的事与无聊的人,说马小静一开始容易受影响,平时情绪波动也较大。

  

上次我说了几句,还有班会上说的道理,她接受了。后来在山上核桃树下上课,说到麻烦如何解决,问到马小静,她说有些男生无聊。那怎么办?我问。不管他们就是了!马回答得干脆,可知她领悟到了。谈到最初她给我的印象,有点多愁善感,不大开朗,不像现在。  

 

最后还进行了分组综合(学习+品德)比赛一个月的阶段性颁奖,奖品当然很丰富,毯子、手套、十字绣、画笔、衣服、文具等,都是自费买来的。奖励集体第一名和个人前五名,较好的将个人的命运与集体的捆绑在一起。  

 

 

重翅膀

 

从前,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的妈妈就去世了,我连她的模样是怎样都不知道,我也从未感受到一个母亲所给予我的一点爱。我觉得那些有妈妈呵护的孩子,是那么幸福。——拉姆作文《我的妈妈》。

 

当时主题是我的亲人,拉姆选择了写几乎从没谋面的妈妈。没有具体细节描写,或许本来就没有记忆,只有回忆或言纯粹情感上的怀念或渴望。

 

木里是大凉山地理最为艰险的地段,大山大河,起落非常大。学生到学校来或放学的山路陡峭而窄险,一失足九死一生。大多孩子要走上一个小时的山路才到学校,路上多少危险。就算成年人,也有失足的。

 

拉姆的母亲,背着大米走山路回家,不小心滑落,从悬崖掉到山谷里奔腾咆哮的雅砻江里,连尸骨都没找到。那年,拉姆不到一岁,可谓连母亲的怀抱都没熟悉,何况模样呢?这是第一次家访,她平静说的。

 

拉姆上二年级那年,大雨冲垮了到学校必经的悬索桥,当地政府竟然拖了两三年才想到要将这么一座小桥修好。于是那边山上的好多孩子就拖了三年才重新读书,并且是重新从一年级开始再读。

 

拉姆上学晚,上学后又因此耽误了三年,14岁,才读到三年级。经与(两个)家长商量,让她跳级,即同时上三四年级课,一年学两年,然后再用一年时间学习五六年级的课。是想着,或许能弥补一下她之前掉失的三年时间。在繁忙的上课之余,我每天都会花半个小时给她专门补课。她学习很努力,进步大。

 

她被过继给父亲的弟弟及其爱人作女儿,因他们没孩子。姐姐和弟弟留在原生父亲家。两家人都在一个村里,离得较近。感觉她的继父和后娘,以及亲父对其并不好,表面是另一套。看到好几次,其继父或亲父空着手在山路走着,她和姐姐背着那么沉重的东西——主要是两位父亲喝的啤酒——,艰难挪步崎岖山路上。

 

高原本来空手爬山都很吃力,何况如此负重。有次,我特意过去用手提了一下,实在太沉重,但她死活不让我帮忙。她姐姐四年级就没读书,有些沉默,腰似乎有点弯,干活太多吧。这是很多学生的“姐姐”给我的普遍感受。(马小静的姐姐或是例外。)

 

11月15日,周二,晴。昨晚在拉姆家睡得一般,穿着外衣和牛仔裤睡,或是为了安全,野猪?山上睡觉都开着灯,总迷迷糊糊感到已是天亮。早上六时醒来看了表,再睡了会,六点半起来。出到门口,天还是朦朦亮的,星星与月儿还在空中,眼前的层峦叠嶂,在淡浅红的晨光中如梦似幻。秋收过的田野空旷而寂静,某几棵树就像几个在祈盼黎明的挚诚信徒。只可惜无法拍出这自然之景。

 

在厨房处烤了一下火,火塘里柴火伸展,燃烧时发出的劈裂声干脆又温和。灶台上悬挂着猪膘肉和干的腊肉,房门顶上挂滿了玉米。然后拉姆后爸过来叫过去吃早餐。与拉姆一起吃完早饭后,七点二十分上学去,叫上边珍。路上拍了些相片,到了学校是八时。   

 

冬天要来了,我外出购物,买了毯子,作为综合分第一名的奖品。拉姆成绩好,肯定能拿到。山里冬天冷,风大,她一个人住在小房子里,墙会透风,像我住学校黄泥房子一样。这只是一种描述,她继父后娘住在大房子里,可能会暖和一点,但墙一样会透风。

 

她话不多,沉重的孩子总是沉默的,见到我,总是微笑着。我额外给她补课,让她跳级,是希望她至少能读到小学六年级,不像姐姐那样。我当然希望她能读到初中,外出打工也好,尽量避免母亲那样的生活:早婚,背着沉重走山路。

 

我说过几次这孩子成绩好,希望她继续求学,多读点书,但两个父亲只是表面回应着。读书尽管免费,但无用。当地家长往往这心理,尽管口里不说。包括她亲爸,连孩子出生日期都忘了吗?后来,才知是普遍情况。

 

拉姆三爸(继父)家没养什么用来卖钱的家畜,主要依赖于平时到黄泥巴干体力活赚钱,从早上8时到下午6时,一月有两千元。或去挖油菜卖,一月大约一到两千元,生活勉强过得去。我说这种体力活,再年纪大些时,就不那么容易做。

 

因此我常对拉姆说,要努力学习,将来读到中专或大学,就有机会坐办公室,主要脑力活动,年纪越大,经验越多,就越好。不然就做体力活,女孩子,工作太少。当然,若到时她偏要回来山里,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若读不了书,就只能呆大山里,很难有更多可能性。 

 

一次家访,我拿了一条新毛巾给拉姆,之前家访见她的毛巾黑黑的。在拉姆做完作业后,辅导了半个多小时左右的三年级下册数学,讲了前面四个单元。这样,差不多讲了半个学期的课了。屋里灯光太暗,要打着手电筒。

 

我到来之前,辍学的孩子很多。拉姆姐姐说过,之前一、二年级一起读书同班的有三十多人,到了六年级就只剩下不到十个,读到中学几乎没有。可想而知中途的辍学有多严重。

 

有些努力或许注定徒劳,我只是希望尽量能让她有一点日后可回溯的也曾在劳作,或死亡边缘之外自由飞翔的碎片,而不是过早坠入现实的悬崖。在去她家家访时,我差点在山路掉下悬崖,已经滑落两三米,要不是所幸抓住一根尽管很快断裂的树枝。

 

拉姆的信(铅笔写的,之前说过必须用圆珠笔写周记和作文的,问其为何,她笑着,没说什么。):

 

敬爱的老师:您好!老师我想对您说,老师您下学期,还来教我们吗?我希望您还来。

 

在这个学期里,我跟您学到了许多。谢谢您!你一天都不休息,帮我补课,也让我学到了知识。您的辛苦让我学到了许多。

 

我听您说:“在假期里您不回去。”那您常常来我家玩我哦。祝:天天开心!

 

小学生:拉姆。12月22日。

 

我的回复: 

 

拉姆同学,你好!感谢你用心的给我写了两封信,也感谢一学期以来你在担任班长,负责借还书等方面给予我的帮助。

 

记得这学期没开始前,见到你,与你交谈,能感觉到你的懂事与真诚。当时希望你跳级,一学期过去了,你也很努力,成绩也不错。只是由于时间关系,老师为你补课还不够。老师相信日后你一定能读中学、大学。你是老师最喜欢和看好的学生之一,老师希望你有灿烂的未来。

 

假期春节前后我会回家,但假期里有空的话,我会过去你家的。祝:心想事成,天天快乐。 ——吴老师12月23日  

 

拉姆家在新桥子,这个名字,或许与那小桥相关。从学校走一段平路,走下陡峭的山坡,穿过奔腾的雅砻江支流上的铁链索桥,踏在上面的木板会有较明显的晃动。然后是登山,气喘吁吁,登上几百米,眼界开阔,可明显看到左侧悬崖下的雅砻江在奔腾。

 

悬崖总在那里,伺机而动。几年了,若如愿,她早小学毕业了。继续求学吗?嫁人吗?起早贪黑吗?驼背吗?她在高原山路上艰难爬坡的背影,我无力久视,尽管隔着似乎遥远之空间。不敢回去,不敢了解,即使只是通过各种渠道探问。

 

原是明了命运的无常,或生的无意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命,置身命外之人,爱莫能助。她只是很多个我不敢追问现状的孩子之一。生命来自母亲,因而,孩子最像母亲。命运的复制,每每念起,心生寒意。

 

我也有一双翅膀

只是这翅膀太重

我还是

飞不起来

 

——《沉重的翅膀》

 

这是我写在本子上的一首诗,有次几个孩子看到了,除了拉姆和马小静当时沉默,大家都说看不懂。后来,拉姆对我说,老师,我也一样,有翅膀,但飞不起来。

 

                                                                                                          学生家。

 

电影课:爱的教育与想象的世界

 

开学不久,就是教师节,学生简单表达了对老师的问候,对于刚来的老师,没特别的情感,原属正常。第二天,就是911周年祭,孩子们看到回放的电视镜头,有些还是跟着大人一起欢呼鼓掌。

 

我想起了2003年看到的类似情形,当年写过文章《救救孩子:由善及恶,这便是教育,而非相反》。我们的教育,或许更多是仇恨教育,事先就给你一个不容置疑的敌人,比如日本,美国,有时韩国,有时菲律宾,有时抗议,有时抵制(商品),按需而定。

 

一些校长老师鼓动组织中小学生做类似的事,已不罕见。这对于缺乏充分事实和理性思考能力的孩子而言,是很有问题的。若只将道德局限于有限群体,而非整个人类,极有可能是充满危险、欺诈和暴力的。

 

当天我去黄泥巴家访,路上竟见到死猫,看样子刚死不久,却被放在山路中,没掩埋,猫不大,腹部被一条白绳紧紧纳住,还见伸出的绳头,很可能是被绞杀的,谁那么残忍?虽然不一定是学生,但让人很不舒服。有些学生平时打小鸟小狗,活活杀死蝴蝶蜻蜓等小生命,打架有时也很狠。

 

第二天下午有第一堂电影课,我决定放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

 

这是由罗伯托·贝尼尼自编自演的经典影片,讲述了意大利一对犹太父子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父亲不忍年仅五岁的儿子饱受惊恐,心灵蒙上悲惨的阴影,利用自己丰富的想像力哄骗说他们正身处一个游戏当中,必须接受集中营种种规矩以换得分数赢取最后大奖(一辆真正的坦克,儿子最喜爱的事物)。天真好奇的儿子对父亲的话信以为真,他强忍了饥饿、恐惧、寂寞和一切恶劣的环境。

 

被押往纳粹死亡集中营的火车上,父亲对孩子说,他们订了位,这是趟美好的旅行。对于那些被杀害而不见的同胞,父亲对孩子说是因为游戏中被淘汰了。不断强调孩子要遵守游戏规则,不让军人发现。

 

影片最后,当解放来临之际,一天深夜纳粹准备逃走,父亲将儿子藏在一个铁柜里,千叮万嘱叫儿子不要出来,否则得不到坦克。

 

父亲打算趁乱到女牢去找妻子,但不幸被纳粹发现。当纳粹押着父亲经过儿子的铁柜时,他知道死期已到,但还乐观地、大步胜利地走去,甚至面对孩子微笑,以示游戏正在进行中,暗示儿子不要出来。

 

随即一声枪响,历经磨难的父亲惨死在德国纳粹的枪口下。天亮了,儿子从铁柜里爬出来,站在院子里,这时一辆真的坦克车隆隆地开到他的面前,上面下来一个美军士兵,将他抱上坦克——他自以为的大奖。父亲以自身的死亡成全了孩子的存活和“游戏”的胜利。

 

在这里,我们根本看不到大人(父母和集中营的同伴)对孩子宣扬纳粹如何邪恶。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因为深藏着爱,必然懂得历史的邪恶,内心自然博爱慈悲,而拥有“美丽人生”。  

 

在之前的文章里,我写道:

 

成人是教育的最高目标,现实却往往是:是否成人(人格健全、真实快乐)不重要,关键是成才。

 

教育是为了让生命保持——回归——最初或先天俱来的敏感,对他人痛苦的感受力或感同身受的能力。这显然是作为一个称为人而非动物或野兽的生命之内核或本质所在。

 

孩子们内心应然被激发的爱与善良缘何没被激发出来。我们的教育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呢?那些动不动就将成人世界仇恨以爱国主义等崇高名义灌输至孩子们本应纯真心灵的“灵魂工程师”们,或许是历史的罪人。

 

尝试着爱这个尽管残缺的世界,从童年开始。无论大人的世界如何纷争,国与国,族群与族群,教派与教派,家庭与家庭或内部如何冲突,尽量为孩子保留纯真与美好,远离仇恨与残忍,这是父母和全社会的责任。

 

仇恨必然滋生黑暗与恐惧。因为仇恨预设了“敌人”的存在,“敌人”的制造并非出于自心本愿,而是不为卑微个体把握的强大力量所赐予。“敌人”的报复或许是难免而让人后怕的。

 

仇恨的心灵根本不可能形成自我意识和独立思想,因为一旦有“我思”(自我)或独立思考,就自然抵御仇恨的灌输。因而,某种强大的力量比如“灵魂工程师”们首先要扼杀的就是这种自我意识和生命价值的觉醒。我对学生说过,老师不教给你们什么,只是引导你们发现自己已有的知识良知,只是纠正世俗的偏见。

 

仇恨者对他人很难有真正的信任,仇恨不断释放着生命的能量,让内心变得空虚脆弱,更不堪一击。简单粗暴的敌人朋友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依然大行其道,可见意识形态的禁锢何其深重。博爱才是自由与强大,无论社会还是个体,无论大人还是孩子,皆是如此。

 

《圣经》借基督之口提出“爱人如己”的道德规律,后世称其为“金律”。而之前中国哲人孔子就提出“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亚里士多德于公元前4世纪中叶曾说:“我们对待他人就像我们希望他人应当对待我们的那样”。金律的多源发生说明各种文化中的哲人学者一致认为:道德的核心是“爱人如己”,把自己与他人同等起来,实现一种普遍的爱。

 

金律实际上是道德的最高范畴,它旨在建立一个高度协调、有效的社会有机体,使每一个个体的生存和发展都有一个最有利的社会保障(所谓和谐)。“爱人如己”不仅体现了爱,同时还体现了人与人的平等。在这一道德律中,我们看到了公正与爱是统一的,而两者的统一又体现了个体与类的统一。而过去的伦理学,包括现时不少人接受的伦理学,只看到“公正”,这是一切理性主义伦理学的缺陷,因为这样仍然是把人类分成孤立的一个个点。

 

这就不难理解部分国人(包括孩子)对“9.11”事件的反应,欺负人的“美国人”要受到惩罚才是“公正”的,而自然无视那被毁灭的数千同类生命——当然,这一切与我们的教育,意识形态塑造,以及二元对立敌我思维,以偏概全思维(将部分美国人和政府等同于全部美国人。其实政府,也不都是坏人。)都息息相关——。

 

但无可质疑,若单是将道德局限于一个有限群体(比如一个国家,弱势群体或强势群体),而不是整个人类,这样的道德极有可能是充满危险、欺诈和暴力的。这也是笔者多年来对于去国(不局限于国家),回归个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来思考问题之思想基点之一。

 

正如孟子将人皆应有之的“恻隐之心”看作“人之端”,英国的休谟则认为“广泛的同情是我们的道德感所依靠的根据”。佛教的慈悲,基督教的爱与儒家的仁,也有着本质层面的照应。缺乏广泛同情的人类终逃不开战火——无论实质还是象征——的硝烟。  

 

但这样的道理是无法直接和三年级的学生说的,只能通过引导式的问题,让学生自己找到内心的想法或答案。不然就是强制的居高临下的外来灌输,而非出于平等的教育。

 

首先问大家的观后感,对于只是三年级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看如此有问题意识的电影,不可能有多深入的理解,但多少会有些直观上的感受。比如拉姆等人说觉得父母很爱孩子。

 

我追问,为什么很爱呢?让学生列出一些事实或场景,马小静说父亲在最后时刻还假装游戏在进行,从而保护了男孩。我将之转述,也就是说,假如没有这个进行中的游戏的保护,男孩就很可能死掉。是吗?大家肯定回答。

 

再引导说,假如影片中父母告知或让孩子暴露在现实的残酷,孩子至少会有什么表现呢?惊恐不安哭闹,最终很可能死亡,就算幸存,也很可能终生活在阴影和痛苦中。

 

我说,“父母保护孩子,这是爱吗?”大家说是。再说,孩子的世界还小,也没有思维能力来充分理解这个复杂的世界,更没能力自保,过早让孩子意识到自身暴露在充满仇恨的残酷现实,会扼杀孩子心灵潜存的爱、信任与希望,从而有可能成为终生的悲观者。就此而言,影片中父母对孩子的爱是理性的爱,有利于孩子生命的保全和成长。

 

我再问,“这样的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更有爱的人吗?”这个问题大家不好回答,我将之转化为“将来孩子长大后,母亲将之前的游戏真相告知孩子,让孩子设身处地感受父母当时的付出和行为,孩子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会觉得父母是爱他的吗?”大家说,肯定很感动,当然很爱他。

 

“受到过爱的孩子,更懂得爱别人。你们慢慢会懂得。”我说。 

 

进一步,我联系了当年“9.11”事件发生后,不少国人最初的反应是“幸灾乐祸”,小孩也不例外。这些人看法是“恶有恶报”,美国人不是好人,他们到处欺负别人,受到这样的惩罚是应该的。

 

但那些死去的美国人都是坏人吗?还是基本是无辜的受害者呢?我们为什么对一位同学或一只小狗受伤都会有同情,为什么对数千同类生命的死亡无动于衷呢?孔子说过“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那些人是你或你的亲人,你会怎样呢?我们在思考这类问题时,要在设身处地具体当事人和整个人类的视角来看。

 

老师之前说过,善良藏于每个人心底,可谓天性,是不用教的。一般人看到小孩摔倒了都会扶起,遇到不公平之事都会愤怒。后来有些人失去了善良,与家庭、社会环境的影响有关。懂得何谓善,那些恶,就自然懂得。由善及恶,这便是教育,而非相反。

 

在这样的引导之下,学生们慢慢有了较清晰的平等生命观与道德观。在往后的故事课和现实中,我一再将一些他者痛苦悲伤(或欢乐)的场景抽出来,让大家都设身处地感受当事人的情感与内心想法,进而产生同情和共鸣。这是一种对生命特别是他人痛苦保持敏感性的训练,也是成人进程的内核之一。

 

部分电影:《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美丽人生》,《人在囧途》(lost on jourey),《肖申克的救赎》,《大话西游》,《功夫熊猫》,《变形金刚》,《倒霉熊》,《霹雳贝贝》,《一个都不能少》,《放牛班的春天》。

 

 

农忙假

 

10月15日至23日,为这边传统的农忙收割时节,学校放农忙假。事实上,这里大山大河,可耕作和种植粮食的土地非常少,主要是玉米,土豆,只零星看到几块种荞麦,大麦,小麦的地。至于核桃,山上不少,似乎不用专门种植。平时吃的大米,都是买回来的。因而,所谓农忙假,更多只是一个类似节庆的传统,让大家找个理由休息和吃喝玩乐一下。事实上没多少农活可干。

 

我和学生收了点玉米,就趁着这个时间,外出走走。一是为学生购买字典课外书文具袜子等东西,发现这里的孩子和大人普遍不穿袜子,冬天到来后,山上冷。一是到之前联系好的一个朋友罗媛(现在美国,她让我联系贺老师)之前支教的甘南藏族孤儿学校看看,作些教学和文化方面的观察与借鉴。沿途也可到附近藏区看看。

 

出发前,与前辈朋友杨显惠联系过,他写过《甘南纪事》。和支教前在京电话交流过的钱理群老先生一样,是很好的作家(思想者)和很好的人。 

  

先汽车到木里县城,再到西昌,这几乎是所有外出的必经路线。然后火车硬座到甘肃兰州,在去甘南学校之前,我先到兰州街上找到买袜子和文具的地方,毕竟这算大地方,到时回到木里,不容易买到合适的,要么较贵。

 

还担心到时一路回去要赶车,路上行程很难准确预知,不一定有空去买,也不一定知道何处去买,未雨绸缪吧。虽然在这么远的地方买,再背回去,的确很不便。十年孤身走中国,很多次各种意外,有些很小的事,为了赶车赶行程,就是没法完成。

 

开学前,我来早了十天,想着熟悉一下环境和附近走走,外出到附近的四川泸沽湖一带走了一下,然后从稻城亚丁往回赶。谁知因天气,山体滑坡,当天没法到车站,后来抄近路,徒步兼搭车经梦窝乡,茶布朗镇回县城,刚好赶上回黄泥巴附近的末班车——有些东西来不及在木里县城买——,才刚赶上开学。(此行发生了不少事情,或与此文主题稍游离,待处理。)     

 

在兰州街上的衣服袜子店里买了八十双袜子,单买要价8元,多买,与老板娘讲价到每对5元。说到是支教的,自费买给学生。她认为很不容易,很伟大。但最后男老板知道价格后,认为太低,要求每对6元。后来讲到前面小、中的62对要5.5元一对,这是一二三年级学生穿的。剩下18对大的,包括四对成人的要6.5元一对,这是四年级和老师穿的。这样一共就是458元。   

   

吃饭后,去买了三四斤糖,50元。数了一下,200个左右。之前问过贺老师那学校有70多名学生,每人两个,剩下的可给老师。然后去买车票,11元到麻当,大概一小时到。下车后直接到了学校,没有预先打电话给这边的老师来接。

 

校长据说是活佛,学校就以他的名字为校名。学校里支教的贺老师说我袜子买得贵了,一般的,批发是1元一对,好的成人袜批发也是2.5-3元。我说我的量还不够大,一般的店不愿批发。

 

他说成都火车站的荷花市场就有袜子批发,你这个量也算,就算稍多一点钱,也比你现在买的肯定便宜。后来,2018年,我离京赴蓉,到过荷花市场,是比市面上的便宜。

 

学校条件不错,各种硬件和教师都充足,似乎不那么需要什么支教老师。校长有一定影响,有各种组织捐助,包括他自己开的车。我问怎么还捐了车呢?贺老师没回应。

 

正值吃午饭时间,贺老师带我去饭堂吃饭,饭堂的阿姨知道我是罗媛的朋友,立刻笑了。可想朋友肯定给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饭后转了一下校园和附近镇街,看到校长开着车经过,用疑惑的眼光看着我和贺老师。或许对于不明来历的外来者,正常的反应。我和贺老师说想听听你们的课,看看二三年级学生的作文,和老师交流一下,或其中一项都行。贺老师说得向校长申请,后来他说校长不同意。其实我有预感。

 

于是不准备在学校过夜,当天去了拉卜楞寺(藏传佛教格鲁派大寺),然后到客运站买了去黄河九曲第一湾(寺院)的票,是去辖曼的车。明天10时左右经过第一湾,再去若尔盖。司机听了我的安排,说这样最快。

 

上车后,我对司机说是去第一湾的,到时叫一下。突然有一声音从车最后排响起,说自己也是去第一湾的,可以一起。一回头,是一个戴墨镜的青年男子,说话面带着令人肉麻的微笑,软绵绵的。我不喜欢。

 

就问他是什么人,不用上班?他说是休假过来的,说着就往我前面挪,说你这么大的包,怎么办啊。有什么怎么办的,我有点不耐烦的回应。后来他没说什么。我想自己语气是否有点硬了,出门在外。  

 

到了唐克镇,已下午四时,司机帮忙传来一名片,是说若晚上要回镇上住,可以电话此人。再行驶9公里就到了第一湾。下车后,我就问住处。当地一藏民说他家有,两人住一间房,两张床,一共60元,但离此一公里。

 

又有一几乎没牙齿的中年人说他家也有,指了指河边的房子。我心头一喜,住在河边,明早就可最早看到日出了。但问他价钱时,他支支吾吾的。或许是先说的人也在,瞪了他一眼,抢生意不好吧。

 

刚才车上那软绵男说,“小伙子,不用急着找住处,先拍相片,不然就可能拍不到什么了。”来时是有点雨,如今到此却没有,天上也不见在一两个小时内会下雨的迹象。有点不耐烦回了一句,“找住宿很重要。”

 

但要走一公路,有点远,还是先上山去了,在山上看黄河能看到如何弯曲。若待会运气好有夕阳,在高处会很美。爬了一下,将大背包放在山上第一个亭子里,再往上走。后来走到了最高处。软绵男说今天他可能不住这,要回唐克住,明天直接去马尔康,附近有新都桥等景点,说新都桥是摄影家的天堂啊。

 

我调整心态,笑着说你应该是职业的摄影家吧。他反应较大,忙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是工作的,放假过来的。”

 

他突然问我多大,是否已婚。我说未婚,问他。他说有个孩子,上小学二年级,问我是否有女友。我说不大肯定,说“现在或许不是个有共同宏大目标(信念、信仰)的年代,现实中琐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我总在漂泊,像个过客。”  

 

类似道理,十年前,我在大一担任学校文学社社长兼主编时,与社员闲聊时就谈到,当时举例说到革命年代同甘共苦的恋人,到了胜利后的和平年代反而因为现实世俗琐事而分开。

 

因为革命年代有所谓共同宏大目标或信仰,可掩盖人性琐碎的复杂面相。到了和平年代,宏大消隐,人性的世俗面相得以呈现。就像蚂蚁毁堤,不知不觉,曾经的战友同志爱人因而陌路、分开甚至成为敌人。后来,我的看法被不少人认为有预见或洞察力。

 

所谓过客之说,让我想起开学前,从亚丁回木里,经过茶布朗镇,一位当地的阿妈很喜欢我,留我吃饭,专门帮我到车站看没有车,让她女儿认识我。但我只是过客,生命如此仓促,无常时空,很多事情来不及。回去后,至今再没去过那镇。

 

我尽量掩盖对软绵男不像男人的厌烦,作了一番内心斗争,才坦露如此真心的一般只对重要的人说的话。我是在施舍一种恩典吗?但我问这里到新都桥有多远时,他似乎没听到,笑而不语。他的笑容太肆意,近于虚伪。瞬间,我的反感又来了。内心说算了,不要再多交流。  

 

这山不高,下山后,天已有点黑,问当地拉马的人是否附近村里有住的地方。他们说有,过去有大酒店,几百元一晚,村里有,几十元就行,但都需坐车过去,走路有些远。天已黑,竟没有亮灯。一藏族汉子说此处没住的,问是否需要他将我载到唐克镇上。镇上就没法看日出了,我说先看看。

 

不远处传来较大声的颂经声,我沿声走去,然后声音停了,从院子里走出一群小喇嘛。我折回,走公路到山下,想找能够到附近村里的车。天黑了,人越来越少,问人,都说没车去了。之前的藏族汉子已不在。没看到有摩托车、电瓶车之类。

 

或许毕竟不是旺季,这时节的草原,已很冷,说不定有零度。前些年我曾一个人在十一假期到过国内最北边的湖——内蒙古草原的呼伦湖,晚上整个可见的湖边,只有我一人在废弃的房子里过夜,晚上非常冷。

 

看到还有几辆客车汽车在,就问了两辆似乎还可能有空位的车的司机。一大巴司机叼着一根烟,笑着冷冷的说,你想干什么?我说没车了,走不了,此处没地方住,想去附近有住处的地方或唐克镇。说想顺路坐坐你的车,看是否有空位,我可以付合理的钱。

 

他说得问问大家。我说你们是旅游团吗?什么地方?他说是台湾的,然后大唱着流行歌曲走了。直到车要开了,也没人叫我。

 

又问了一黑色轿车的司机,他说人已坐满了。后来人全下来了,又说位置是有的,但没地方放你的东西。我看了将关的车后行李空间,其实完全可放下我的背包。如果在西藏较偏远的地方搭车,只要有点空位,或能挤出空位,一般都让你坐,并且多数不要钱。毕竟遇到一辆车太难。但在这些地方,如果有陌生人要搭个车,即使给钱,人们都会觉得奇怪,充满警惕。

 

车全部开走了。我打了之前司机给的名片上留下的手机,想叫他过来接回镇里,但两个手机都关机了。这时那软绵男也最后下来了,边和当地人大声说他拍照的镜架什么的掉在路上,当地有人捡到了,想拿回。

  

但当地人不理他,大多骑马走光了。他说也就算了。我说你这么晚才下来,如何安排呢?他说打电话给司机发的名片那人,叫他来接。看他不紧不慢的样子,想起刚下车时他对我说不要急着找住处,我说那你就打吧,说着就沿公路走向村里的方向。

 

走了一百米,感觉留他一人在此似乎有点于心不忍,虽然是陌生人。于是等了一会,天完全黑了,还不见他过来,就径直一人往前走,心想若村里没住的,就(只能)走到唐克镇去。

  

夜空中下起了冰雪,风吹得好冷,风声像冤屈的鬼魂在哭诉,让人觉得更加寒意刺骨。不远处,巨大的黑色山影,似乎突然被风吹动起来,撒旦般张牙舞爪地呼啸着要扑过来。我想起了《呼啸山庄》那阴森的时空。

 

没有路灯,凭着路的一点微微的反光,我低下头,快步向前走,内心掠过一丝不祥之感,这种不祥或许并非降临我身上,但可能就在我身边。好一会才看到有灯光,是一家商店,里面只有一位30多岁模样的喇嘛,门口站着两三个人,有一喇嘛,一中年藏族妇女,一女孩。大家都没回应我问住宿,可能听不大懂。

 

后来那里面的喇嘛说这里有一个电话,说他家可能有,问我是否有手机,可以用他的打。我说有,照着名片的手机打了,听到语音提示说现在不接,会短信通知对方。他家一公里远,我说可以走过去。那里面的喇嘛说要注意藏狗。最先我看不懂,后来才知是狗。

 

问是否有开水,他叫我进来倒给我。后来又来一人,应该是当地人,开着摩托,穿着黑衣。说还可能其他人家有,他联系一下。这期间,有几辆车开过,不知是听不到还是看不到,我叫了几声,或挥手,都没车停。

 

后来又来了几个喇嘛,其中一个说去镇里只能打出租车,说他可以帮我打电话叫一辆来。我说他们说当地可能有人家住,先去看看,然后跟着那黑衣人坐摩托车到了一户人家。

 

下车后,一条狗向我扑来,呼呼地响,如果不是那户人家及时出来将之赶开,后果可能不堪设想。藏狗非常凶猛,听说多次有人被藏狗所伤,甚至死亡的事。

  

那当地藏族人家很高兴,家庭旅店一间房间两张床50元,我一人住一床,收25元。拿了糖给他们,没说多谢。感觉那青年男子模样的,应该是小女孩父亲的人对我有些警惕。

 

小女孩叫卓玛拉姆,可爱极了。在我与爷爷奶奶聊天时,她总躲在老人后面,不时探出身头来笑。她的指甲都是黑的,藏区除了拉萨等几个城市,遇到的大多藏族孩子,似乎大人都任其天性。我帮她剪了指甲。她定定的望着我,眼里充满孩子天性里的深情。

 

两位老人对我很好,与爷爷聊天到凌晨一时,他很信任我,讲了家庭的历史,故事很多,各种磨难曲折吊诡。在聊天过程中,奶奶(阿妈)拿出东西给我吃,端上酥油茶。孩子父亲也放松了警惕,露出了笑容。爷爷说村里没小学,镇里有,学生一千多人。

 

我想如有时间,可以去问问是否需要支教老师。虽然这类较大的学校,不太可能也没太必要需要支教老师。这是当年支教前后的一种习惯,每到一地,都会去看看学校,了解教学等情况,以及是否需要支教,将来说不定需要。 

 

有些感冒。下着雨,明天应该看不到日出了。无论如何,能来到此家,似乎是冥冥中的注定。我给了卓玛拉姆一点糖果和两对袜子。看了她的脚,有穿袜子。

 

第二天上午,再看到有点睡眼蒙胧的卓玛拉姆,显得非常陌生,与她微笑打招呼,见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似乎昨晚遇到的是另一个人。或许孩子还没睡醒。阿妈为我外带的杯子盛满酥油茶。

 

近十时出门,一直向第一湾走,路上有一些树黄了,美,拍下。看到当地女子在围着一圈转经筒在转经。又到了昨晚那商店,对那喇嘛说了声感谢。再走了一会,就看见回若尔盖的车,上了车。

 

在车上,听到有人议论,说昨晚有游客太晚走,一个人走夜路,迷失了方向,被藏狗咬伤了,连夜被送到医院去了,听说有些严重。我心里一惊,难道就是那软绵男吗?忙问那人长怎么样,现在怎样了呢?他们只说是个外来的男的,说自己也是听说的,具体不太清楚。

 

我当时可能出于对他那不太像男人的形象和娇气的声音感觉有点厌烦,或是对他缺乏现实感而在下车时劝我不用急着找住处(以求无后顾之忧或安全感)而导致的无助境地有所怪责,最终一个人离开,让他一个人在那。

 

我这样的行为,和那些冷漠的司机乘客某些视而不见的当地人有什么区别呢?我还感慨什么呢?当然,对于藏狗的“存在”,我当时确实没有意识到。这可能可以成为我稍可自慰的借口。

 

但是,面对很可能是事实的后果,却只有他一个人在承担。就像如果当时我没遇到任何人或也像他一样会迷路——丧失现实感的一种表现吗?我几乎从不迷路——,那他现在承受的后果很可能就是我的。就像如果那户人家没有刚好推门出来将那凶烈的藏狗赶开,谁能保证我不会被送到医院呢?

 

或许,这次事故,也是我所言的“没有共同宏大目标(信念、信仰)的年代,现实中琐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现实证据吧。

 

人的命运是相互关联的,因为一个人似乎无关紧要的偶然出现和举动,另一个人或另一些人的命运可能就此改变。而那些被所有人有意或无意遗忘或遗弃的人,他就是原子式的孤岛。他的命运,就只与无常相关,整个人类对他失去了存在和意义。

 

音乐课:友谊地久天长 

 

9月14日,周三,晴转雨。下午音乐课教了《天籁之爱》与《友谊地久天长》,录了音。这次是全校一起上的。

 

9月21日,周三,晴。音乐课后,拉姆上来抄《明天会更好》的歌词。并给我看了上一任(组织)支教老师方老师所教的歌曲,其中有《红旗飘飘》、《我爱北京天安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这算什么音乐!政治课?那些红歌,还是留给那些根正叶红的人唱吧。而那些情歌,是否适合小学生唱呢? 

 

就连是否教《红河谷》,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最后作了解释了,是关于离别和怀念家乡(或亲切的地方,比如老师怀念这里)的歌。

 

我说这些歌算什么啊,吴老师是不会教这么没意思的歌的。说得拉姆都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方老师是她之前的老师,虽然我说这些并非针对某人。 

 

10月25日,周二,晴。晚上准备明天的音乐课到凌晨0时30分。准备每两周,一周音乐欣赏课,一周教新歌。共同的是复习旧歌。第一次欣赏课想好了。专题一:“我的父亲母亲”。歌有:1、鲁冰花 2、小时候 3、妈妈的吻 4、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国语藏语)5、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 6、大海啊,故乡 7、大地(国语) 8、慈祥的母亲 9、烛光里的妈妈。日后可有祝福专题、外国歌曲专题。

 

12月21日,周三,晴。中午上了最后一节音乐课,教了第十首歌《红蜻蜓2》。刚放完一次新歌,笔记本电脑就没电,于是与大家大声清唱,大家站着,或坐在凳子上,或坐在窗台,有点声嘶力竭之感。最后对大家说了感谢一学期大家的配合,吴老师从没教过这么多歌,大家日后有空多唱,日后吴老师回来时再与大家一起唱。 

 

其他:《人生何处不相逢》,《校园的早晨》,《白鸽》,《往事》,《少年壮志不言愁》,《红蜻蜓》等。

 

 

 

村长

 

西部实施撤村并乡后,国家只管乡中心小学,村里的小学近乎自主经营,因而与村长的关系极大。当地基层政府乱,被选下的村长,通过关系又莫名上来。他不放过任何一次抢夺村民的机会,比如故意在孩子出生登记时弄错名字——根据村民反映,有些是关村长故意弄错的,有些是杨队长故意弄错的——,然后家长要改回来,就得走关系花钱。通过努力争取到的建校费,到其手里就蒸发了。但你又不能不通过他。  

 

很多事情他处处设障,但你还得装作无事,不能得罪。不然,就算你在时,不给你更多麻烦,你走后,学校和学生也会受到报复,接班的老师要承受你导致的这份所谓罪过,向他求情。

 

今年六一,我还没到来,前面有两位支教老师,其中一个主要管理的男青年方老师在全校师生家长当地村领导和企业捐助者前说了大约四十分钟,说之前学校接受过不少捐助,但都不知所去,这其实暗示了村长有问题。

 

之前的企业捐助活动,村长请大家到较好的餐馆吃饭,花了1700元,后来那老师不愿从捐助款中扣除报销,并与村长吵了起来。当时捐助款在方老师手中,他还将此事写在博客里,还想过要把那吃饭的帐单贴得全村皆知。  

 

那次吵架后,方老师有一天傍晚被几个附近的青年打了一顿。这几个人并非本村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是谁。他将此事在六一会场上也说了,其实是一种暗示,村长的嫌疑最大。

 

后果在那位老师离开后迅速呈现,我八月到学校时,学校没有课桌,学生只能站着上课。之前乡镇里是有一笔钱用来购置课桌的,但卡在了村长手里。为了学校的发展,在他新屋入伙时,笔者还得按当地习俗送了两百元礼金,都是自己的血汗钱。

 

到来的前几年,大雨冲垮了一个山头好几户人家到学校必经的悬索桥。桥下是极其湍急的雅砻江支流。在水电企业进驻开发前,当地居民就自己买个机械放在湍流中用来发电自用,电量充足,什么电器都没问题。后来水电企业与村委会禁止,而换成让他们来开发,低价供当地居民用电,但电很弱,电灯像烛光一样,时不时还断电,更别说一些功率较大的电器根本无法用了。

 

村长竟然拖了两三年才将这么一座小桥修好,于是那边山上的好多孩子就拖了三年才重新读书,并且村长规定要重新从一年级开始再读,理由是所谓知识生疏,这对一些本来已读到二三年级并且年纪较大的学生像个轮回的恶梦。据那边山上的人说,是因为村长认为这边几户人家不听话,通过不让孩子上学作为惩罚。

 

陈天华叔叔(陈叔)就说过不通过村长队长给孩子上户口改姓名等事。那次家访,他还控诉村长和企业狼狈为奸,让其应得拆迁费落空,应其要求一起到县里相关部门。那协议上据称有他的手印,他说那不是他的,是有人(村长)用手段强迫按上的。 

  

作为缺乏背景者,笔者无能为力,时间精力都吃不消。如得罪了当地相关部门和村长,你也别想呆在那了,帮忙学生完成学业就更无从提起。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笔者成全了这一位黑村长的白。

 

另外,学校有了笔者这样一个自己到来的自费支教老师,争取来了企业建校赞助(企业直接全额交付给他,支出费用都是他说了算),包括离开前,作为中间人协调了开发水电站的企业与当地政府的关系,同意将迁出后留下的宿舍改造为学校——具体是否落实,不得而知,但这片宿舍是可以允许用的。——,竟都成了他的功绩,促使他爬得更高,更白,也更贪腐,更黑。 

 

笔者无异于为虎作伥,尽管似乎有着更为高尚的理由。很简单,权力将黑藏在背后,只拿出白给上面的人看。下面的人(村民,包括笔者)就算看到黑,也无能为力。因为你不能开口,权力者并不对你负责,当然也不接受你的监督。

 

当天从城里回来,发现学校宿舍的窗户被人打烂了。晚上走在路上,村里没有路灯,有些阴暗,有几个不熟悉的流氓截住了我的路,将我推打了几下,用警告的语气说:“你不要以为自己来自北京,这里最好少管闲事,不然……哈哈!”对于询问他们具体是什么人,什么事,他们只说一句“你懂的”,然后就大笑着扬长而去。

 

同样是当天夜里,陈叔在夜色中受到了不明来历流氓的殴打。他之前已受到过几次殴打与恐吓。但你没有证据,就算有,也无法指证村长,他在当地的势力太大。

 

第二天见到村长,他故作惊讶地问笔者脸上的红肿是怎么一回事,我故意说是不小心碰着的。他说,你一个人那么远跑到这么艰苦的地方作无偿的贡献,要好好保护自己,注意安全啊。

 

在我的谢谢声中——不然他会报复学校,还可以直接赶我走,就像之前他曾赶走那个说他坏话的支教老师——,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哈哈地笑着走了。

 

那次村长新屋入伙,当晚喝喜酒时,被安排在与当地领导,包括县里一些部门领导,新任乡长等一桌。乡长较为年轻,村长不断叫村里的年轻人和女人来敬他,几乎是强迫着灌的。乡长几次想出门逃,都被村长叫人拦着。

 

间隙乡长强行要去厕所,村长也让人跟着,厕所一出来,正要想逃,几个年轻人(包括杨青的父亲,他给我的感觉较好,也说过村长不好。)就强按着他再回到酒席间,村长再笑眯眯地让人敬酒。我于心不忍,试图几次劝阻,都被拉开。乡长当晚被灌醉,呕吐好几次,醉倒在地,村长还是让人敬酒,乡长丑态百出,颜面尽失。当时在场灌酒的有我学生的家长,比如青山的父亲,杨璐的父亲,杨太平的母亲。心里难受。

 

有人说,这小子,当个乡长的芝麻官,就不知天高地厚,今晚一醉方休了吧!大伙都跟着哈哈大笑。询问当地人才知道,上次村长被村民选下后,很快再上来,有人到乡政府举报,新任乡长要插手此事,引起村长的不满。

 

这只是一次预警或言以地头蛇的名义给他一个下马威。随后,还没当几天的乡长就被以莫名的理由辞掉。这事已说明村长的背景深厚,据说县里省里都有靠山,只是因为年纪大了些,屈居村长卑微一职。另一说法是村长富甲一方,用钱将关系重重打通,并排除异己。

 

事实上,在乡村里,村长比乡长的直接权力往往要大,油水更多。因为所牵涉的土地,拆迁,水电开发,村里小学建设等基层治理的事,往往是村长直接经手。征地拆迁是维系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在经济中的份量不言而喻。作为社会治理系统的权力末梢,村长维持着整个基层的秩序与稳定,官衔表面上看最小,却是众人争之。根本上在于,村长是直接与土地和村民(农民)打交道的官员。

 

由于“山高皇帝远”,既没有组织机构的权力制衡,又缺乏大众与媒体的监督,村长的权力集中,上面往往有靠山,经济诱惑太大,难免滋生专制腐败与官僚主义。唯经济效益为瞻的政绩考核和发展理念,无形中有让上级部门对于村长的专横视而不见之嫌疑,甚至是鼓励。特别是征地拆迁,要讲究效率,毕竟不是温文尔雅或请客吃饭可以完成的事。

 

前任村长被上级部门罢免,就是因为不够霸道,无法完成征地拆迁的任务,而拖了整个地区经济发展和上级官员政绩或升迁的后腿。同理,现任村长,尽管之前因为专横霸道得罪太多村民,被大家选下,依然可通过上级重新任命为村长,就是因为他能做成事,让上级满意,有利于“集体利益”。至于得罪村民,那或是值得称道的自我牺牲行为。

 

当时村长新屋入伙,县的领导就干脆地说,就需要你这样坚定为了大我而牺牲小我的人才。村长当然没有牺牲小我,他是村里最有钱的人,远远比县里某些部门领导要富裕。

 

这些上级部门领导得看村长脸色,很容易理解,有村长这样的人在,大家才有好处,尽管村长的好处最大。人家毕竟做的是丑人,在第一线战斗,最为风险。村长在酒席上就说了,有好几次,差点被极少数流氓村民所打伤,“差点光荣牺牲”。

 

上级领导先敬一杯村长,说,为了整体发展保驾护航,同志你委屈了,辛苦了!同时承诺给予村里的治安队更大的支持,解除村长的后顾之忧,从而放胆做大事。村长一脸傲慢,或许他知道,这些上级领导,只是利用他,将来出了事,他就是替罪羊。他显露出这样的神色,除了酒气作用,或许还因上头有人。 

 

 

谣言

 

与当地文化的契合是无论到任何一个地方都应有的挑战。什么地方都有些无聊的人与事,你会受到很多的误解。有些人以为你回去就可当官什么的,总之有好处,不然不会来这么艰苦的地方,还不要钱。

 

辞职去自费支教,几乎只有自己知道,与将来工作毫无关系。如从世俗层面说,反而损失重大,在最应赚钱时,你不赚钱,还花钱。在最需成家立业的过而立之年,你偏众叛亲离到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回来后一切重新开始,找工作,找对象,学习提高,人际经营。

 

1

放学后,附近在雅砻江修水电站的人过来,坐在凳子上交谈了一会,他们说准备每个学生资助100元,一共7400元。明天10时半会搞一个仪式,拍照和录像。先是他们的书记发言,然后捐款仪式,孩子们一个个走过,然后他们的工程师发言,我或彩虹老师发言(其中一个当主持人),再找一个学生发言,最后拍照。 

  

第二天仪式上,我自己做主持人,让彩虹老师和拉姆讲话。学生合唱了《友谊地久天长》,《感恩的心》和《闪亮的日子》三首歌。捐赠仪式在学生“谢谢叔叔阿姨!”、“再见!”的声音中结束。  

 

这其实是演戏,以向上级显示与当地民众的鱼水情谊。我的“最好不要直接给钱”的建议没被吸纳,后果肯定是可预料的。虽然仪式后,我就对学生说过,那100元助学金要留50元作学习用。但不出两三天,这一百元几乎都给家长买酒喝了,个别学生说用来买了零食和衣服。   

 

有些学生用文具很浪费,比如一天一支铅笔,有些短了就扔掉。或许一直以来,这些东西都是老师免费提供的。叫大家去买个本子,都没人去买。但有些学生每天都买零食。叫大家用铅笔写,写完了可擦掉,再用。但少有人会擦了再用。或用免费拿的圆珠笔写。

 

为了培养学生的节俭习惯,而不是天经地义地免费向老师要文具。经过考虑,在企业捐助后一天,我统一让二三年级学生交十元钱,每样文具都有远低于商店的象征性价格,从中扣除,最后剩下钱最多者有奖励,并且所有人期末都会如数归还这十元钱。实质上还是笔者免费提供这些文具。   

 

宣告这个时,学校老师,村里干部、家长都在。极个别家长通过学生(杨华明、李永强、李春月、杨越等)直接告知,说没钱。某些家长认为,之前从没老师要求交过钱,你让交,居心不良。

 

真是奇怪,摆明是助学金,肯定是用来资助学习的,而不是用来喝酒或买东西零食的。特别是一直感觉很关心孩子学习的这几个家长,我日后都不敢从他们门口经过。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才能如此猜度一个自费支教的老师啊。 

 

当地村民普遍喜好喝酒,无论男女老少,真所谓饭可不吃,酒不能不喝。每次家访,都看到家长或孩子背着一箱箱的啤酒走山路,在每个家里,都看到一箱箱的(雪花)啤酒。只见雪花啤酒,据说当地政府只允许卖当地所产啤酒。 

 

在孩子家里吃饭,无论怎么推托,都得一杯又一杯地迎接接踵而至的酒杯与笑脸。就算六七岁的孩子,都是直接拿着酒瓶灌的。很多家长只要有钱,就立刻换酒喝。看到大多数家里都是家徒四壁,心里难受得复杂。

 

记得有一次在西昌火车站候车,两位满身酒气的当地中年男人一直在广场上喝酒,其中一个去厕所,但很久不见回来,后来才知找不着方向,还在别处与人发生了矛盾,最终两人都错过了火车,误了工作,又退不了票。

 

学生说过一个故事,一个村民参加亲戚的婚礼,或是一时高兴,或本来就喜欢喝酒,他兴致很高。天不早了,大家催促他少喝酒并且告诫他天黑前要回到家,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到过家。 

 

“少喝酒,趁着天光赶紧回家。”这英格兰谚语可谓具有普世性,深具象征主义风格。光是方向与路途,家是归宿,酒让人失去清醒与秩序,自我模糊,而回不了家。酒本是日常生活轻松愉悦的润滑剂,对于自控力不足的很多人而言,酒和鬼却具有同样的威力或功能,所谓不知归途。

 

这和将主要用于学习的助学金用于喝酒,长久的精神为短暂的肉体所支配、替代,以及近乎谣言的对老师的负面判断的行为本质一样。所谓失去自控、推卸责任和扭曲现实,这种行为和醉酒可谓同出一辙。

 

对于这些平时总是说老师辛苦,要配合老师的家人,不能怪责。当免费成为一种习惯,交一元钱都是不习惯,尽管用钱购买自己用的文具才是正常的。其他参加组织来支教的老师,平时有补助,文具之类也是组织提供,而非象我一样是自费购买给学生的。但毕竟家长和学生都已习惯了免费,虽然之前也仅来过一趟两个支教老师,呆了半年。对于他们的孩子,不应该有什么分别心,学生都是无辜的。 

 

当时要求交钱的二三年级,加一起也就三十多人。很多孩子的衣服毯子袜子毛巾手套围巾书包字典本子圆珠笔课外书等物品,都是自己出钱购买的。将来有孩子能读中学和大学,还会一直支持。每一趟进出的车费都一千多元。我在意那三百元吗?期末还如数归还呢!只得说统一不用交了。不能与个别家长争论,也不能在学生和其他人面前提起,就当没发生这事。

  

杨秋雨说妈妈说没零钱,其实拿100元来我是能找开的。上周六才刚刚去过达娃和她家,她妈妈对我不大信任,后来还传播各种谣言。

 

拉姆早上在四年级,课间找到我,要交给我10元,我说不用了,这钱本来就是要退的,你拿回去与三爸三妈说说就行。她说老师帮我保管更好,我说不用了。

 

随即决定退钱给大家,叫大家拿回给家长,就说这钱吴老师本来是要在期末时退还给家长的,只是为了让学生懂得珍惜。若是免费的东西,大家就会觉得天经地义。但还是会假设大家有基本资金10元,文具等物品按价钱分四类:其中1、铅笔、小本:2角。2、铅笔刨、笔芯:7角。3、圆珠笔:2元。4、尺子、橡皮:8角。另歌本:1元。

 

每人的消费每天都会标明,最浪费的会批评,扣分,节约的会表扬、鼓励。比如若一般只用10元,有人用到20、30元,那肯定是有问题的。这样即使没交钱,或许还是可以培养大家节约的习惯。  

 

说大家若有什么需要的,还是要向我提出,文具等物品还是会免费给的,不用去买,只要大家不要浪费就行。有点担心有些学生不好叫我拿,而去买。到时某些人又不知会有什么想法,毕竟之前的文具都是免费提供的,你竟然叫我的孩子去买吗!真的不知我的行为是否多此一举。不过,无论如何,有些学生会懂得节约吧。

 

我说不一定要贪新的,能用就行了,比如现在看起来新的尺子,过几天就旧了。再新的东西,学生用不了一星期,就完全变样,看那些圆珠笔壳,有些人写完笔芯就掉了它,没掉的那几个孩子,笔壳也烂得出奇。我说算帐后,当即有些学生将免费拿的新尺子之类的文具退回,而用原先就有的旧文具。

 

2

听到有人说,拉姆三爸(养父)说,老师(笔者)说拉姆平时睡在外面房子的地板上,冷,所以要发她一条毯子。她养父很生气。 

 

课后找人问清楚事情。说是三年级班里杨秋雨回家与妈妈说后,其妈妈改编后,与另一个同学刘四海的妈妈说了,后者与拉姆三爸说了。  

 

然后找了杨秋雨,她说没那样说,只是说老师发了奖品,说去家访过,感觉拉姆家冬天冷。我让拉姆回去与养父母,还有相关两人说“老师只是当作奖品发给她,说天冷了,可以当被子盖。”并且吩咐大家,就说是问同学的,没必要说问了老师。我担心又被误会为在辩解。

 

拉姆说杨秋雨母亲经常这样,小题大做的。我上次去家访,杨秋雨母亲就不太欢迎的样子,她怀疑我过来支教是有什么功利目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相信,也没见过有人只过来做贡献,而不求(经济上名利上的)回报。 

 

上次在教室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就有家长过来问我这是不是组织发的。我说过多次自己是完全一个人自费过来的,与任何组织无关。

 

刘四海妈妈,道听途说,就传播,也让人心寒。拉姆三爸,就那么轻易相信他人吗?我怎么可能这样说话呢?至于杨秋雨,她到底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宁愿相信孩子是无辜的。一向不会因为什么事而区别对待学生。 

 

这样的事发生后,我在与学生、家长、村民交流时,多了一重顾虑,尽量将话说得简单易懂,没有分歧。牵涉到学生和当地现状的玩笑,即使善意,也不能开。毕竟,一个外来者进入一个陌生之地,要获得信任,需要时间与努力。

 

 

 

大象

 

1

九月底一天,杨青问我,“老师,母老虎是什么意思?”我笑了笑。

 

她接着说:“我就是,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我心想这家伙肯定又在哪听到了这些话,或电视上。 

 

这时被留堂补写没听写出来的词语的杨华明说,“老师才是老虎。”或许他说的意思只是老师才真的有威力。

 

开学第一个月,我由于恨铁不成钢而对二年级学生较为严厉,是否恰当?有次我去买灯泡时,李春月与妹妹看到我,跑进了刘小山家,刘小山说他们怕我。或是怕我叫她们回家做作业吧。这在之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李永强似乎也在逃避我,也较紧张,有次见到,手中的冰棒包弄得沙沙在响。我抱着他的肩膀说没事的,老师是希望你能学习好,之前一直叫你回答问题,是因为老师想帮你把成绩提上去。你总是回答不出来,老师是有点不开心,但并不是针对你,而是感觉或许是自己没教好你们。

 

我说老师会用心帮你们把基础弄好,然后争取能顺利上三年级。但他还是紧张,跑到上面去了。我觉得自己之前对他显示出的不高兴,孩子应很容易感受出来的。是否伤害了他的自尊呢?但若他还是懵懂,那更可怕。有自尊,也算一种刺激,希望他能不断进步。

 

若我不担任他们的班主任,或不那么紧要看待,或许关系更好。如杨华明,挺聪明的。就是不定性。有天他父亲过来,和他说了杨华明的情况,常没完成作业,如今再补一年级语文,但听写还是错很多。

 

我说这孩子有点聪明,但没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没主动性,注意力不集中,上课讲话,与人玩,多动。上课老举手或争着回答问题,回答前还环顾四周,表演欲较强。有时甚至老师还没说完问题就举手,站起来后却不会。对他说过严厉的话,当时会有些在意,但很快又返回原形。只是对我渐有距离了。我说近期家访看看。

 

三年级的学生或许年纪较大,平均年龄十三岁,相对较成熟,经过一月的调整,现在课堂上学习氛围较好。但二年级还是老样子,一走开,就说话的说话,走动的走动,打架的打架。

 

二年级的平均年龄比三年级要少三岁,大概十岁。即使在上课,一转身写黑板,或只要没有盯着,就有人说话,开玩笑,动来动去,对同学做鬼脸,各种打扰。

 

一开始,多是批评大家,重点是班长和纪律委员,问李娜,你参选班长时不是说过有同学需要管吗?怎么不见你管呢? 

 

经常是我在三年级上课,就会有二年级的学生跑过来说谁打架,谁哭了之类,我一再中断上着的课,跑过去。一天上午在三年级上数学时,马国强跑来说李春月拿石头打他,我只得过去。杨华明说李春月跳起来扒墙上的泥块,用来打马国强。李春月说马国强他们在说鬼,她是怕鬼的。

 

唉,每次都是类似鸡毛蒜皮的事,但又不能不管,孩子自控力不好,可能会出问题,再说也影响其他学生。

 

我说大家来到学校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学到知识,而不是纠缠于这种小事。大家能成为小学同学,就一辈子都是同学,你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再读一次小学,所以大家要珍惜,团结同学。若你今天占了同学便宜,明天、后天都还得见面,自己和别人都不开心。

 

特别是李春月,作为纪律委员,更应严格要求自己,加上成绩不太好,要加倍努力。不要总记恨于某个同学。马国强作为男生,应该心胸开阔,对于一般的玩笑,不要管别人和太在意,除非别人太过分了。

 

课余与李春月谈起,叫她学会宽容他人。杨青在旁边说,之前一年级马国强常常惹人,他们都常原谅他。李娜望了杨青一眼,没说话。我拉开了杨青,以免同学之间生恨。

 

前些天中午三年级李月说了其妹妹李娜与同桌李春月闹矛盾,李春月擅自抄了李娜的包,“找”到了其掉失的水笔,但李娜说从没拿过,怀疑是李春月自己放进其书包诬陷她的。李月说李娜还看到李春月拿了她的笔。后问过李娜,她说姐姐李月最后说的事没有。找李春月,说其不能擅自抄同学的书包,有事找老师。强调要将精力放在学习上。

    

李春月缩在门内,如平时,一批评就这样,但过后还是老样子。李月看到,四年级的芳华也看到,过来问什么事,我让她们走开。随后杨青说要与班长李娜同桌,张雨欣说要与李春月同桌,那就成全他们吧。对大家说,要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同学间不要太计较。二年级就你们四名女生,若再有矛盾,再换位,就很难了。 

 

或许对于差生,不想读书的孩子,真的不要太苛求。要多鼓励,少批评。

 

有一天李春月说要和杨青同桌,她原来是与李娜同桌,杨青也不愿与张雨欣同桌,但张雨欣不愿换。找杨青谈过,她说与张雨欣感觉不好,很难说清楚,就是感觉。像个大人话。她说到三年级补课,每次来回都是她自己搬凳子。对她说同学之间一点小事不要太计较,将心思放在学习上。 

 

然后叫李春月出来,说学习是最重要的,要将心思放在学习上,你自己基础不好,要趁现在李老师与吴老师补一年级的课,要认真补上。不然到时大家都升上三年级,特别是你弟弟(李永强)到时也上了三年级,你一个人留在二年级多不好。

 

叫张雨欣出来,说要团结同学,这样大家心情轻松,有利于学习。我看到搬凳子都是杨青,你自己可搬搬。说近期学习上较为认真,也有了进步,要继续努力。说我们班才四名女生,要搞好关系,不然会很孤立,也影响学习。这孩子得慢慢感化,她很用心听。

 

想到二年级教室太窄,孩子们自然“内向”,老是围绕中心转过身说话,个人界限易受侵犯。若教室宽些,每个人空间大些,彼此间的冲突或许就会少些。空间心理学?  

 

一开始原是准备二三年级都设电影课,但二年级的学生根本坐不住看完一场电影。那次放了一会电影,完全乱哄哄,就干脆与大家一起做游戏。分猫捉老鼠和扔沙包,其中前者分男女两组,女组还好,男组从头到尾争着做猫或老鼠。有些人还为此争起来,要我不断去调整。大家在围圆圈时,总是乱动,扁扁的,要不断的拉开。游戏还在进行,但有些人不大想玩了,就坐在一边。  

 

开学第一个月内,非常忙碌,从早到晚,很累。二年级,整体给我更多是困扰,只有个别学生给我稍许安慰,比如杨青,这孩子一般时候是明朗平和不惹事,有种超俗的气质,就是话多,说出来像大人的感觉,但细究还是觉得很天真。有时干脆就明显的让人发笑,有时会发神经一样弄出点事来。她经常穿那种并非很刺眼的红,整洁美观。  

   

有次,她给了我一个青苹果,只得收下。她说她自己留了一个大的,还拿出来给我看,我笑着说日后再给苹果老师,必须给最大的。

 

有次,杨青给了我一个透明软瓶装的果冻,说自己吃不了了,又给我一颗糖。我收下,给她一颗糖,并说到时老师给你一个像二年级教室那么大的果冻,可以分给大家吃,可以吃一辈子。到时大家就会变得像教室那么大,没法上学,因为走路会将路压坏,即使到了学校也进不了校门。大家呵呵笑着。 

 

杨青每天都有好多身边的小事,包括她妹妹的、哥哥的、表哥的,还有一些陈年旧事,电视上的情节,五花八门。有次问她妹妹杨菁,这个姐姐好吧,杨菁说好。杨青立刻说,以前还没有她时,我可惨了,哥哥骂我,还用脚踢我。有次说,妹妹在山上摔得好利害,当时都不会说话。  

  

一天将近放学时,二年级有人跑来,说李永强将杨青弄哭了,过去一看。原来是杨青叫不少人为妈妈或爸爸,然后李永强就说了一些什么话,杨青就哭了。我过去看杨青似乎在哭得伤心,这孩子,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哭,还一会劲儿在说什么妈妈的,说的是苗语,不知是什么意思。

 

看着叫人心痛,就抓住其小手,帮她擦眼泪,叫她别哭,哭着可不好看了,还说谁敢再欺负我们杨青,老师就对他不客气。过了好一会,她才停止,随后竟笑着说了几句什么。

 

我拿出教棒,威胁说大家若再闹,就集体留堂,打你们。李春月用苗语说了一句什么话,马国强翻译对我说,我还是不懂。有几人说是说我不会真的罚学生的。

 

李春月忙说没有,伏在桌子上。这孩子,竟看出老师的善良,并懂得利用了。我是拿着教棒过去的,但没打学生,一学期了,没打过学生。本想留着马国强和李永强到五点的,后来还是放他们走了。临走前,我让李永强对老师笑一个,他不好意思地回头笑了一下,跑开了。但往后,他在我面前,不再紧张了。

 

必须尽量放下内心的喜好,平等对待每一个学生,让每个学生都能感受到爱、尊重与鼓励。只有如此,整修氛围才可能向良性转变。这和父母要平等对待每一个孩子是一样的道理。这很难,就当作修行。

 

2

三年级的主课都是我上,二年级的主课,我重点上语文,数学由当地老师上。二年级13人,学生的基础非常差,一半以上起基本的拼音都不过关,要听写,大多同学大多都写不出来。一个班只有两三个同学是稍可以的。原因可能与之前的老师有关,也与这里的家庭教育有关。

 

9月20日,周二,晴。课文《坐井观天》,比起那些政治语文,这样的课文还是有些意思。在说到青蛙与小鸟的对比时,我已在黑板上写下它们两者的差异,但问到一些同学,还是不会,即使是对着黑板读,还是读不出。肯定是没听课的。

 

后来叫杨蓝回答,他对着课文读了一下。后来再叫同学问,还是不会!可想这些孩子的心思在哪里了。

 

二年级语文上册,课本基本很恶心,根本谈不上是什么语文(文学,美)。在第三单元中,《欢庆》、《北京》、《我们成功了》、《看雪》,加上语文园地三的《我爱祖国》,第8课的《难忘的一天》,这些文章的文学成分几乎为零。若编写者或其他相关人士非要如此不可的话,倒不如将“语文”改成“政治”或“政治语文”。这些内容或许放在政治思想课之类是合适的,放在语文课,就有点双重损害,无论对政治思想课还是语文课。

 

或许学生对语文提不起兴趣,教材不足是重要原因之一吧。自然倾向于美好的事物,应是孩子的天性。就说自己的厌烦心理,也会时不时流露,而影响教学质量。如果可以,真想抛开课本来上课。相比而言,三年级语文稍好些,学生也懂事些,我也较有激情。

 

开学第一个月,我谈到几次这里的孩子基础太差,特别二年级学生。当地老师说教好他们是不可能的,山里的孩子太难教了。

 

若对他们更严厉,可能氛围更僵,山里的孩子本来就比较野,管得太死不行。若对他们放松,估计课堂早就变成大闹天宫了。我已明显感到一种挫败,也不敢夸下海口说让每个学生都能升到高一年级去。完全没有外力,感觉只有一个人在战斗。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大姐马芸老师。据她所说,之前在城市重点小学当过小学教师,因为性格耿直,坚持正义而得罪了领导,被无辜开除。她的爱人在中铁某局工作,过来这边开发水电站,她过来散散心,日后再考虑出路。她觉得我太累,想帮忙一下。我当时正忙,让她傍晚再过来。

 

傍晚时,马芸老师拿了一袋德州扒鸡和十个苹果过来了。交流后,让她为二年级复习一年级语文,从识字开始,每天上午下午各一节课。给了课程表和学生名单、还有课本给她。

 

她以为可以听写,然后教不会的部分。我说学生不会的太多了,不能只是说,得写在黑板上。这边孩子的基础之差会让她大吃一惊的。叫她明天10时半过来试讲一课看看。她看了我的宿舍,问习惯了吗?我说习惯了。 

 

第二天,一节课下来,她还没讲完一节小儿歌《猜一猜》。与她交流,要把复习生字词放在主要位置,在此基础上补习拼音。拼音不可能一下子就复习好,要靠不断重复。同时说到调整好一节课内容,尽量在一月内完成一年级上册语文的补习。最好不要拖堂或下课了还讲,学生不能专心听讲。

  

我说了自己的经历,拼音不太好,但自己的语文还是不错的。学生基础太差,想要大家都达到80分再讲下面的内容,是不行的,整体有6、70分就行。日后靠不断复习巩固提高。随着年级的升级,学生理解力也在变化,可以从不同层次复习。如现在三年级复习拼音就可以讲一些音节、拼音的基本知识与逻辑。

  

马芸老师说了李春月一个都不会,李娜拼音不行,24个韵母都不全知,上课也不专心。我说都家访过,有不少学生是应该留级的,但年纪都不少了。这边结婚早,有些18、9岁就结婚,相当于读完小学六年级。她问有哪些学生是读到六年级就不会读的,可不那么在意。主要用心于将来会读书和成绩不错的学生。 

 

我回来想了一下,其实补习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面对的最主要是整体上的“中间阶层”,能让大家提高一个档次。不要刻意用心于成绩好或差的个别学生,若有时间,个别再辅导。

 

对于成绩很差,将来不会再读书的学生,不要轻易放弃,但也不要太严厉批评。对于这些学生,成绩应该并非唯一准尺。对于学生,以鼓励为主。二年级,包括大多三年级学生,对于学习的意义,还没足够的认识,学习的动力也就欠缺。但很难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让学生们理解。

 

马芸老师只在这边呆半月,她给二年级补习了一周,很认真,但也失望。如以城市一般学生的标准或要求来看待这里的学生,那肯定是让人难受的。

 

有一天遇到李春月家长,他们说也可考虑将女儿降到一年级,看老师意思。李春月基础差,但她是姐姐,再降不好。了解过这孩子,无论在家还是学校,几乎从来没人表扬鼓励过她,这和后来了解到的张雨欣等不少学生是一样的。我隐约看到了一条学生成长的光明之路。或许真的,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 

 

3

到期末,二年级整体上有了一定改观,有一半的学生成绩有了进步,在性格上有了一定改善,尽管没达最初愿望,但联想到曾经的失望与挫败感,毕竟是大安慰。

 

这与曾被认为不可能被教好的最差学生张雨欣的改变有很大关系,不管是她无意中影响的周围小空间,还是我公开的鼓励与肯定让她产生的榜样作用。我内心的急迫也缓解下来,得以放松,以更有耐心和温暖的形象出现在学生面前。并且,她给我带来的反思、感动、信心与收获,影响了包括二三年级在内的全部教学工作,以及整个支教生活。 

 

前不久,到核桃林家访,到过雨欣家。她家是所有学生中最破旧的,屋顶都通天了。父亲近乎个聋子,要说好大声才听到,精神上似乎有些问题。偶尔说话,多是冲着妻子和两个女儿嚎叫。雨欣母亲的原生家庭很贫穷,似乎脚有点问题,或许这样才“选择”与父亲一起。母亲有些怨天尤人,经常冲着孩子发气,前两年喝农药自杀了。

 

这一家可谓完全没什么经济来源可说,按理说应该符合低保之类的保障,但没有。我想到了陈天华七爸所言的低保分配上的不公平问题。

 

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个女儿性格上显得相对孤僻,一年级的妹妹几乎不怎么说话,很安静,没有其他孩子那样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见到我,她手上正拿着南瓜在掏里面的籽,身上穿着学校捐赠来的暗红格子衣服,低着头,缩在门角里,也不开口叫老师。

 

突然有一种很心酸、怜爱的感觉,如果在较幸福的(城市)家庭里,孩子你该有多受宠啊。我很想拥抱一下她,像自己的女儿,但觉得太突然,只是礼节性地询问了是否吃饭,做作业之类的事。

 

姐姐雨欣是我二年级的学生,成绩在班里最差。不像一年级的妹妹雨花那样安静,她显得“多事”,时不时与周围人闹点小矛盾,多疑好强。每次批评她,都退缩着,低着头,不声不响,但过后又无法控制,又闹矛盾。  

 

了解过家庭情况之后,知道这样的孩子是从来没有得到过鼓励的,缺爱的孩子。于是,即使是批评,也是先鼓励,肯定好的,进步的方面,即使这种好的方面不一定充分存在,以让学生感受到充足的爱。

 

我对她说,或许老师之前对你批评多了些——尽管不一定多——,希望你不要以为,老师更喜欢其他学生。老师对所有学生都一视同仁,甚至是更关心那些成绩还不够好,家庭不太好的学生,所以才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他们身上。

 

我说了解过你们家的情况,你父亲和你们,都不容易,如果老师是你,还不一定有你的状态好。最后我说,你要相信,老师是更爱你的,希望你越来越好的。老师希望你将来的人生有更多好的选择,或许读书可改变你现在的生活。

 

她全身开始颤抖起来,低着头,靠在墙边,墙壁上的黄泥灰往下飘。我非常震惊,不知怎么做,最后用双手紧紧按了一下她的双肩,让她回到座位。第二节课是语文课,我进来时,见她还伏在桌子上,大家起立叫老师好时,她是最后一个慢慢起来的,还是低着头,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后来,班长李娜告诉我,雨欣好像哭过的样子,并且一天都罕见的安静。 

 

这种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自此后,开始越来越多的出现,有时看到她静静地投入学习,自己会吓了一跳,她的在外人看来的多事越来越小,似乎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开始不断在各种场合适时鼓励赞美她,比如回答问题、听写、测验较前有进步,比如开始主动搬凳子和懂得帮助同学,比如主动叫同学老师了。

 

有一次,她头发上别了一个蝴蝶结,不算特别好看,但有点别致,而她之前从来是不注意穿着的,又有些像男孩子那样言语较硬,不那么爱干净,加上长相一般,很容易被人遗忘或忽略。

 

她之前平时那么多事多动,有时甚至小题大作,总是去惹其他人,或许潜意识里就是为了获得他人的关注与存在感。她是个缺乏爱与关注的孩子,我的关切与鼓励,是从来没有人给予过她的,所以才显得弥足珍贵,内心倍加珍惜。这种关注,无形中替代了那种吃力不讨好的强迫性争取或恶性循环。

 

而近乎无条件的亲情般的爱,填充了空虚无助的心灵。通过现实中不断的鼓励与肯定,正性的行为方式获得正性反馈,更添动力,从而良性循环。并且,这种外出改变的行为并非强迫,而是自愿充实的主动过程。这种转变的关键枢纽,就是设身处地的尊重与爱。

 

10月31日,周一。二年级语文讲完上次没讲完的儿歌《欢迎台湾小朋友》,另讲了一篇课文《四季》。大家都会背,但要写出来,注上拼音,就大多不行。听写时,发觉张雨欣写得不错,近期这孩子学习认真多了。其实只要认识到学习的意义,就可以赶上。因为有了动力,学习就自觉了。  

 

期中考试,雨欣第一次告别了倒数第一,跃到了班里中等。并且与同学的关系好了很多,我在三年级上课时,不会总有人过来说雨欣又怎样了。当然,偶然还是会有,但越来越少。这些变化没有很明确在同学中被意识到,直到我在期中考试后的总结班会上提到班里进步最大的同学时,大家都惊讶地发现,原来是之前问题最多成绩最差的雨欣啊!

 

这有点像房间里的大象,大家即使知道有头大象在房间里,但一直没人提起,最后大家都不会意识到这只大象。所以,及时的提醒很重要,既是对大象的肯定,也是对大家世界观或他者意识的强化。

 

或许在这样在一般老师眼里看来似乎一无是处(甚至总是麻烦)的边缘孩子心里,爱与关切就是救命稻草,就是越发干涸生命的水源,就是新生。我念起马小静在她的信里说,“从吴老师来了之后,我明白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让老师喜欢的人。我开始快乐,幸福起来。”“你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

 

“我却有很多心事说不出来,虽然脸上(总是)笑容像很快乐一样。世界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过心事。”“不过,我想自己有了鼓励就向前方去。”

 

就算看上去很完整幸福的家庭,也可能是缺乏爱和心灵照料的。肯定,鼓励和正性的期待是多么的重要。应然而言,家长是第一任和终生的老师,家长对孩子的期待,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孩子的人生。学校教师是第二位的,如果家长实质上缺失,好的教师可以起到一定弥补与平衡的作用,所谓春风化雨。

 

并且,这种弥补和平衡,越早越好,这也就是笔者一直认为小学教育比大学更重要和关键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越往后,人格与价值观等方面越是定型,可能性越少。

 

雨欣脸上的似乎他人总是亏欠她什么的表情越来越少,笑容越来越多,见到我,不再低着头沉默,而开始叫老师好,尽管还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和当地老师谈到二年级,她对张雨欣在学习上的进步以及见到她开始叫她教师好,感觉不可思议,开学时,她觉得雨欣就像顽石,根本不可能有进步和改变。她还觉得雨欣比之前要好看些。相由心生是有道理的,我想。

 

后来一次周一,一进教室,大家都在说上周末张雨欣当伴娘的事,大家显得平常,轻描淡写的语调,张雨欣脸上的打扮还是残留些印记,显露有些害羞又幸福的笑容。她只有十岁啊,年纪太小了!

 

当时,我心里不太舒服,或许一种现实定势。后来得知,这边的孩子普遍结婚早,大多在二十岁前就结了。十岁当伴娘,并非多稀罕的事,之前班里李娜也当过。学生当时将这当作事情来讨论,或许更多是因为这个伴娘是之前从没当过伴娘的雨欣。除了之前年纪还小的原因,应该就是她那个不讨人喜欢的苦大仇深的样子,让人不会想到要她当伴娘。

 

从了解到理解,慢慢地,我开始懂得,这应该是她今生第一次被人关注的荣耀时光和美丽时刻,这是她的成长脱变所致,从这个个体成长意义上而言,应该值得肯定。即使是女孩的虚荣心,或许也属正常。

 

后来,我去木里水洛寻找后继的支教学校,发现当地仍有着一夫多妻或一妻多夫现象。在一个家庭里,看到一对姐妹共同伺候同一个丈夫,在已十八岁的孩子前面,平常无事的样子。

 

再后来,在阿里中专学校,学生大多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其中一个女孩当着众人,将手伸进男生胸口,若无其事地抚摸了一通,还相互嬉笑,大家都熟视无睹。

 

原不理解,后渐释然。世界原是参差多态,所谓主流或只是建构。外人是没权力来评判什么的,每个地方的人都有自由选择生活或情感方式的权利。虽然,过早的性意识不一定是好事,但这是社会共同体层面的建构。作为其中的孩子,谈不上什么个人责任。成年人应该致力于建设更好的世界,让孩子更好地成长。

 

 

地理课:世界观,更爱家乡还是更爱北京

 

12月2日,周五,晴。地理课,要大家在中国地图里找出黑板上写出的一组四个地名,主要为省名,另有成都与木里,数到100为止,每对一个加0.5分。先分组进行,每组一人,后愿者上。但学生不大热烈。大家对中国地图还相当陌生,另不知何为东南西北,说了辽宁在东北,甘肃在西北,几个学生还是在南部找。关于方位,下周得与孩子们说一下。 

 

有一个很明显的现象,北京是对的最多的,远方的首都,学生们在地图上很熟悉,但不少学生都找不到家乡大凉山和木里。具体,可见,与切身最相关的家乡,比不上各种宣传的中心。这应是普遍现象。

  

于是我上了一节并非完全的地理课,引申开来何谓健康的世界观。

 

问大家,北京好,还是家乡好?大家都几乎说当然北京好!我说你们都没去过北京,凭什么说一定是北京好呢?大家说因为北京是首都啊。我说认为一个地方好,肯定有原因。你们能够具体说说,北京究竟什么比你们家乡好。

 

这一问,大家一下安静下来。慢慢有人断断续续说了大概意思,北京是首都,什么都有,动物园,海洋馆,高楼大厦,人多车多,好吃的多……他们的观感主要来自电视和(语文)课本,以及已经固化的习惯观念——首都是中心,肯定一切最好。

 

我再问,对比北京,你们家乡有什么好呢?

 

这一问,大家更是面面相觑,个别人甚至目瞪口呆。因为这个问题,他们的父母辈一辈子都不会被人问到,更不会想到。他们也大概如此。学生和家长知道我来自北京后,普遍都是羡慕,偶尔言语中还有宿命论的味道,比如说“不像你们在大城市,我们的孩子注定一辈子就是呆在大山里养猪放羊。”

 

就像暂时在这里开药店、想通过考公务员离开的卓玛,第一次见到我就显露出同情,还有一丝不解,她说“这个鬼地方,除了你这样的支教老师,谁愿意来啊。”

 

支教并非是要去让学生知道什么是外面的(外面的,这样的词本身就隐含了价值判断。世界只有一个:就是人心与自然。大山里的与所谓外面的,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区别的只是表现形式。)世界,特别是不应加上“精彩的”形容词。

  

让孩子读书后有机会自由选择是留在大山里还是到所谓“外面的”世界,至于他们如何选择,那是孩子长大后自己的事。让孩子的未来有多种选择和可能性,而并非只能复制父辈的命运。

  

让学生自己进行前景分析,让他们认识到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从而选择何去何从。学习可以让这种可能性增加。

 

或许他们都没去过北京,对于所有信息来源都是高大尚的北京,要说出不如穷乡僻壤的所谓家乡的地方,真的过于困难。最后我只有自己开口回应,我说老师既在北京呆过多年,现在也在你们家乡,有些感受还是挺直观确切的。比如北京没有这样的大山大河,当然,这谈不上好,只是说明北京并非什么都有。

 

比如你们这里的空气,水和土壤目前基本还是没有受到污染,而北京则受到了一定的污染。因而,你们这里的自然环境在这些方面更好,食物更健康绿色,有利于健康。在这里,蓝天白云很容易看到,北京则不那么容易。

 

北京的确人多车多,出行方便,但也容易造成尾气污染。当然,北京等城市有更多的学习和工作机会。希望你们将来有可以选择的自由。

 

 

马小静

 

1

推开门,就见到了马小静在门口,拿着一布袋的桔子给我。我说真的拿来给我了,谢谢。她说不用,我拿进先倒出来,然后开门还她袋子,心想其应该走了,到时拿到教室给她吧。但她躲在转折处,靠墙站着。

 

拿出了约十个,给了三年级学生,每两人一个。说这主要是大坏蛋给老师的,老师吃不了,大家一起吃。

 

我曾让她和杨璐教我说一句苗语,她们都是苗族的,教的是“老师是大坏蛋”,然后哈哈大笑。但一开始,她是较为拘谨内向忧郁的。  

 

在学期末,要求大家给我写信,她写了两封,其中一封写道。 

 

尊敬的吴老师,您好!

 

吴老师,短短的一个学期一眨眼就过了。您给我们带来了快乐,是您告诉我怎样去尊老爱幼。您给我极大的鼓励,使我知道人的一生有多快乐,多幸福。让我知道大胆说话。你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 

 

我自己想了好久好久,才知道,我错了,其实老师和同学们都在鼓励我。只是我没有发现,我知道大家并没有歧视我,是我没有想好,我想老师不会生气吧?

 

其实,那天我没有上去讲故事,是有原因的,我觉得这章小故事,有点不好讲,就欺骗了老师和同学。“对不起。”我不该对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和老师这样。(本想加上说谎两字,最终写上“这样”两字)。

 

老师,您如果要回家就让我知道,也好跟您告别,如果您不回去就常来我家好了。

 

老师,您真的会再回来,教我们吗?还会再回来吗?老师,您是我的好老师,最好最好的老师。祝您身体健康快快乐乐开开心心。——马小静。

 

我的回信: 

 

马小静同学你好!很感谢你给我写了两封信,并且写得很认真、用心。老师为有你这样的好学生而感到欣慰与快乐。一学期以来,你无论在性格上,还是学习上,都有了较大的改变与进步,你是老师最喜欢和看好的学生之一,老师相信,只要你继续安心学习,加倍努力,成绩就会有提高。

 

老师希望你继续读下去,将来读到中学、大学,找到一份好工作,过上幸福的生活。日后若遇到有什么困难和心事,希望你能随时与我联系。即使有一天我回了北京,但一定会找时间来看望大家的。

 

过去了的事,老师不会怪责你的,别放心里。老师感谢你帮我做了不少事情,假期好好补习功课。愿:天天快乐,学习进步,心想事成。——吴老师

 

马小静这孩子是我最看好的学生,虽然数学不大好,语文拼音、字词等基础有待提高,但较为踏实与认真。如今拼音进步较大,有时还会拿100分。想象力与品德上都不错,作文写得全校最好。有一定的领悟力,有时太感性。

 

喜欢有一定思想底蕴的事物,如不喜欢看一般孩子喜欢看的电影《倒霉熊》。善良与真诚,平和不张扬,较为谦虚,有时显自卑。刚开学时,这孩子显得有些孤僻而不够朝气。

 

讲到三年级语文《天上的小白羊》时,说是比喻,但隐藏了本体白云,比如老师直接叫马小静大坏蛋一样,叫得多了,就直接代表了马小静。这样,一是希望她变得有朝气些。一是一种友好的回应。

 

刚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我沿着雅砻江走,经过马小静家附近,想去一下她家,与她说说作文。经过她家时,她与姐姐在喂猪,见到我,只是呆呆地站着,没反应,是其姐问吴老师你去哪回来。我说到处走走,经过,就来看看小猪,说还剩下多少只了。之前小静在日记里写过死了一些小猪的事。拍了两张相片,然后就说回去了。

 

小静只说了路上小心,没说留下来坐坐。其姐说了吴老师在屋里坐会吧。我说要回去了,要她假期里有空辅导一下妹妹的数学,说语文刚及格,数学更差了,将来想读中学的话,这样是不行的。小静从墙角探出头来偷偷看我。

 

这女孩见我有些胆怯,不能怪她。有次我说了其作文,走出教室,杨树才还是谁在后面冲着我说,马小静在我走后手都在抖,当然,马当即否认。我笑着说,吴老师有什么可怕的,要不然就给你几个臭鸡蛋,看你还怕不怕。 

 

然后第一次专门去她家家访,一路上,一开始感觉彼此都有些拘谨,渐渐就平和了。到了她家,她父母在下面建房子,她带我一起去。还是第一次见到其父亲,感觉还是挺平和。就两人修,要两三个月。她妈妈摘了几个桔子给我,小静在另一棵树摘了好几个给我。

 

我与其父母说了马小静这学期学习上有了不少进步,按照这样子,不断进步的话,到了五六年级,成绩就可能与其姐姐差不多。问日后让不让其读中学,父亲说家庭经济有些困难,可能没法了。我说现在你们这边的孩子读书,一直到初中、中专都不用钱,读到中专后,一般都有工作分配,将来在城里找份较稳定的工作,每月都有收入,生活没那么艰辛。 

 

如只读到六年级,日后只能留在大山里,没文化也没技术,她又是女孩,一些体力活也没法做,在家其实帮不了什么。我已与马说过,你日后想读书,除了你父母让你读,你自己愿意读,还有就是你的成绩必须较好。你要不断努力,将来成绩好了,能考上县城中学时,老师可以在经济上给予帮忙。

 

在马小静走开时,我对其父母说,现在说将来不让其读书(只让姐姐读),会影响其心情,不如现在先不说什么,让其安心学习,将来到了六年级,看其成绩等各种情况再说为好。其父母一直都是微笑或平和没表情。  

 

后来我回到房子为小静讲了近一小时的作文,强调一定要紧扣中心,不相关的文字去掉,情感抒发要建立在具体描述的基础上,适当为止,在文章后提几句就行。还有就是主语不要老是重复,句号要用对,写作前要先列提纲,这样结构更清晰。最后与其说了要其努力学习,一定要不断进步。说了她善良,尊重长辈,给老师印象较好。 

 

后来见其大姐过来,我说到将来马要读书,女孩子只读了六年级没什么用,叫其有空可以帮小静补补数学。她似乎有些冷淡,只说回去房间吧,外面冷。或许她担心妹妹也要读书,可能会影响她。 

 

在房间,看了一下电视,后来其母亲回来做饭,最后其父亲回来,他拿了瓶啤酒给我,与我一起喝,其母亲烤了土豆。吃饭时,其母亲不断给我添饭,叫我夹菜。

 

了解了一下家庭经济情况,养了二十多只羊,十只左右的猪,一些鸡,都是自己吃,平时挖挖金、水晶石和药材,做点散工,一年收入大概1万元。买米要几千元,剩不下什么钱。房子自己盖,大概需要1万元。问了小静放学后的学习情况。

 

离开时,小静静静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在村口,我说你回去吧,周一回校见。在转角处,我和她挥手,她回应,说“谢谢你,老师。”声音不大,但带着感情。

 

2

家访后,第二周上交的日记本中,她写有《努力向前》。

 

“我最佩服和欣赏的是吴老师,因为我觉得您是给我鼓励和教育。您虽然有点不了解我每天的心情,可是您告诉了我,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才好过一生。

 

可是,我却有很多心事说不出来,虽然脸上(总是)笑容像很快乐一样。世界没有一个人跟我谈过心事。

 

老师,有时候夸我做得好,可有时候又说很差。我不知道我在老师心目中的我有多好。

 

这几天,不管做什么事我都没有信心,没有了知觉。不过,我想自己有了鼓励就向前方去。我自己给我鼓励,却不是快乐。姐姐给了我无穷的鼓励。

 

我每天都有困难,可谁会来帮我呢!我想哭,可又哭不出来。

 

以后,我要自己继续努力,老师同学们没有让我失望,老师,您是我的好老师。

 

我在后面写下回信:

 

小静同学:有心事,可以的话,与老师说说。你在老师心目中当然很好,但同样也有不足之处(但从没说过你很差。),这时候,老师必须指出,是希望你有进步。老师会永远支持你,给你鼓励的。——吴老师

 

马小静写有作文《爱惜时间》,说之前一直很懒,不懂得珍惜时间。后来,“三年级,我们来了一位新老师,就是吴老师。从吴老师来了之后,我明白了自己原来也是一个让老师喜欢的人。我开始快乐,幸福起来。”

 

或许,在这之前,从来没有老师欣赏鼓励肯定过她,还将这些判断和印象传递给了周围人特别是家长,最终可能对家长对三个孩子将来的就学决定产生了影响。

 

有一天,吴老师跟我们讲了一些关于时间的事情。老师说:“时间很有限,一天要做的事一天必须做完,不然的话,一天就过去了,以后我们要珍惜时间。”

 

我听了,十分感动,原来每一天都有要做的事情啊。从那时起,我每天都在珍惜时间。时间很有限,我们要记住吴老师给我们的话。老师谢谢您送的一句话“珍惜时间”。

 

给了26分,全班最高分。这孩子,领悟力不错。

 

批注:老师说过,我们拥有的只是每一个今天。要珍惜每一天,专注于重要的事与人,这样,就能拥有丰富而充实的人生。老师很高兴你能领悟到这一点。——吴老师

 

今天是马小静与杨璐值日,问小静她的第一二个愿望是什么,她说寒假会写在周记本里,要是我下学期回来,就让我看,不回来的话,就不告诉我了。

 

3

11月22日,周二,晴。当天下午发了那种20页的本子,大家都挑颜色,特别是那橙色的。先拿过来的,几本橙色的都挑完了。李月与杨璐都抢到了最后两本。马小静没抢,说随便,似乎有些情绪低落。

 

要求大家主要用来抄歌,最好按教的顺序抄,最后一页可以用来写上每次放的电影名字与日期。后来想到还可用来抄那些优美的句词。

 

后来在放学时,我说过叫二三年级黄泥巴外组(另有内组,在学校周围。)的学生都要等我,集中家访,并且退还之前上交的十元钱(文具象征性费用)。但马小静自己走前头去了,大声叫她好几次,但就是没停下,走了好一段路,才赶上她。这孩子,倒挺情绪化的。我说,马小静大坏蛋(苗语),你怎么不等老师?

  

她没回应,一脸想哭的委屈样子。这孩子,太易受一些小事影响了。之前在关村长家喝喜酒跳舞,二年级有人说她乱跳,她都很难受。

 

我走上前,问你爸妈在家?她说去砍柴了,只有爷爷奶奶在家。我想既然爸妈不在,也不大顺路,就决定不去她家了,直接拿10元给她,叫她给父母。她问,那不扣了吗?我说本来到时也是要退你们的。她说那老师不到我家了吗?我说不过去了。

 

她说老师你待会过去可以在树上摘几个桔子吃。之前她拿过桔子给我。我说好的,到时我会将马小静家的桔子树砍回学校。她笑着说,老师你也不知道哪棵树是我家的,小心砍错了。

 

针对学生易受小事影响而无法专注于重要的事,这一较普遍存在的现象,我专门开设了一堂《专注于重要的人与事》的班会课。

 

“重要的人与事”相对的是“无谓的事与无聊的人”。毕竟每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很多人很平庸,不一定就是知识与运气的缘故,更多可能是心态(平和、快乐)和如何合理安排时间(知道何为主要和重要的事与人,从而将主要精力和时间投入其中)。

 

经常为很多的小事和无聊的人所影响,而不能集中精力学习和生活,既影响了成绩,也影响了心情与健康,与这些计较,伤害的恰恰是自己,很无谓。

 

首先让大家查查字典“无谓”与“无聊”的意思,但没有。我就说大概就是不值得与在意的人与事,其相反的是重要。让大家说说何谓重要的人与事,根据学生的回应,大概如下:人(亲人、朋友、较好的同学和老师等),事(学习、快乐、健康等相关事情)。

 

举了一个例子,说有一个人去参加考试,路上与商店里的服务员吵架,影响了心情。或在车上因一点小事与一男青年打架,被送进医院,而错过了考试。叫大家分析何为重要的事,何为无谓的事与无聊的人。

 

一般越是做大事的人,越是能不受这些无谓的事与无聊的人影响。比如一个住在深山里的人,每天只能见到周围几个人,受影响的机会很少。但若是一个有名的人,受影响的机会就越多,所以要调节好自己的心态。

 

然后说了一下学生中一些无谓的事与无聊的人,如刘四海与杨树才为三年级前是否讲过“土豆”一词争得激烈,为老师是否要求写“非常”一词三遍而争了一分钟,似乎非要弄得输赢不可,其实一分钟可以写这词好多遍。二年级学生在上课时,会争着对老师说一年级谁打架了,谁掉钱了,谁请假了之类的小事。

 

谈到之前马小静被人说的事,问她应该怎么处理呢?她说不管就行啰。

 

11月30日,周三,晴。放学后,在教室外改了一下作业,不少学生和家长过来看。马小静与杨璐值日,两家伙抢着擦桌子,我说这样子是好还是坏呢?马说当然是不好了。后来走进教室,没见人在,我问杨越,两个值日的家伙哪去了。杨越说已回去。

 

我看到最后一排桌子底下有人在动,知道两家伙在躲我。就拿起棒子,边敲桌子边大声说,“只要我用棒子,就知道那个家伙在哪了!”然后她们就大叫着冒出来。

 

我看到黑板写着“注意休息”四个大字,下面是“吴老师你会过去黄泥巴喝喜酒?”刚才课堂上我说过老师全身都不舒服,眼累,牙痛,头痛,心痛。因而“注意休息”是她们对我的关心吧。这周日有结婚,但不是学生家,应该不会去了。  

 

我拍了两家伙几张相片,到处躲避的。要她们回到黑板前,我想拍一下黑板的字,杨璐赶快擦掉了,只拍到了“注意休息”四字。然后她们和我说明天见。走到窗口前,两家伙又探头进来,大叫吴老师。我故意跑到窗外,要去拍她们,她们见到后,尖叫着跑了。

 

回想起最初内向少言的马小静,简直像变了个人。

 

 

语文回归中文之美

 

三年级学生的语文基础太差(当然,二年级更差),一开始,简直有些受不了。

 

9月19日,周一,晴。第10课的《风筝》要大家找出心情的词语,……竟有人说“蝴蝶”。 

 

9月26日,周一,晴。语文讲了19和20课,作为说明文,每段一开始的句子其实已概括了整段的大意,然后就是冒号后的列举,但问到学生每一段的大意,竟都说不上来。如《赵州桥》第二段第一句就是“赵州桥非常雄伟”,第三段第一句就是“这座桥不但坚固,而且美观。”坚固当然是总结上面的内容,那么下面的就是美观了。

 

10月28日,周五,晴。讲了一下四单元试卷剩下的部分。学生还是较为沉默,虽然之前叫大家查过答案。讲到十五题阅读《奇妙的植物世界》,第3小题:简单地介绍了山芋藤能(    ),水葫芦能(     ),漆树会(     )。竟没人会。

 

叫大家齐读了最后一自然段:此外,还有预报地震的山芋藤,能净化水的水葫芦,会“咬人”的漆树……

 

大家还是不会,拉姆说山芋藤能净化水。我生气了,说你们这样的水平还达不到二年级。心想自己是否说得太重了,需要更大的耐性。 

 

课文《孔子拜师》对于等候的“等”的字义解释竟是“数量一般大”。在18课《盘古开天地》中则有所谓名句:礼义生于富足,盗贼出于贫穷。真是服了这些编课文的砖家。

 

24课《香港,璀璨的明珠》,其中“璀璨”让大家查字典,字典意思为“形容玉石的光泽鲜明夺目”。我对学生说,这种解释很狭窄,这词可能最初的用法是这个,但现在已大大的延伸,比如形容城市、一条街等都可用,一般的意思应为“光彩明亮”,记老师这个意思就可,这些编字典的老古董。

 

9月21日,周三,晴。讲了14课《蜜蜂》,这类文章是我所喜欢讲的,这是法国《昆虫记》作者法布尔写的。特别不喜欢的就是前些日子里二年级语文讲的课文,

 

我说蜜蜂是有很多方面的,这篇文章主要是写了蜜蜂的哪些方面或言什么能力?已提醒到此地步,问过多位同学,竟无人会。我说课文开头不就有“蜜蜂有辨认方向的能力”的句子?说的就是关于蜜蜂辨认方向的能力。作者作了试验。

 

一是目的。也没人能回答。我说既然是关于蜜蜂辨认方向的能力,那目的肯定是检验蜜蜂是否有辨认方向的能力。

 

二是过程(设计、周全?成功?事实),也没人能回答。我只好开始从第二段读下去,每一部分,启发大家总结,大概有个别学生回答出部分内容。1、捉自家蜜蜂,便于观察。2、做记号,便于区别。3、两里外,远距离。4、叫女儿等在蜂窝旁,为了掌握蜜蜂飞回来的时间。

 

三是结论。1、蜜蜂确实有辨认方向的能力,2、这种能力不是超常的记忆力,而是一种无法解释的本能。(马小静与拉姆分别回答了。)

 

后提问了一下三只蜜蜂迷失方向的原因,后来立刻改口说是“没有回来的原因”,我说“没回来,不一定是迷失方向。有可能死掉了;有可能到别处游玩,乐不思蜀了;有可能在作者家之前有过不愉快的记忆,不愿回来了;有可能是被外星人捉走了;或像有些人一样,有些蜜蜂天生就是路盲。”

 

大家听着有点目瞪口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我顺便和学生开了点玩笑,说拿个袋子将达娃、杨秋雨装起,蒙上眼睛,运到一公里外的地方,很可能就回不来。我希望在轻松幽默的氛围里,打开学生的想象力。

 

讲课必须幽默,课堂氛围活跃,切合孩子的心理,又要逻辑严谨,具启发性。有次课上,我说若是先说了某种特别的现象或事实,必须解释原因,不然就不算完整。比如我对大家说天上落下的不是雨,而是几只小狗,就得解释小狗从何而来?比如有一群老鹰或外星人捉了它们上去,然后放了。总得要有原因。见到大家都在笑。

 

11月16日,周三,晴。三年级语文《陶罐与铁罐》。

 

国王的御(yù)厨(chú)里有两只罐子:一只是陶的,一只是铁的。骄傲的铁罐看不起陶罐,常常奚落它。

“你敢碰我吗,陶罐子?”铁罐傲慢地问。

“不敢,铁罐兄弟。”谦(qiān)虚的陶罐回答。

“我就知道你不敢,懦(nuò)弱的东西!”铁罐说,带着更加轻蔑(miè)的神气。

“我确实不敢碰你,但并不是懦弱。”陶罐争辩说。”我们生来就是给人们盛东西,并不是来互相碰撞的。说到盛东西,我不见得就比你差。再说……”

 

我问大家,哪里表现了陶罐的谦虚呢?有几个举手,我问了拉姆,她站起来,读了第五自然段的争辩内容。我问大家,还有不同意见吗?不见有人回应,拉姆是班长,语文成绩之前算最好。

 

我否定了她的回答,说争辩是中性词,说这应是陶罐的“自尊”的表现。自尊不同于谦虚。叫大家查字典,没有,我说自尊有自我尊重与期望他人尊重自己两层意思。

 

新华字典真是不大好(用),“朴素”也没有,我说是平凡但不俗气的意思。至于何谓俗气,也没有,大概是粗俗、庸俗的意思。“命运”也没有。如果工具书有谦虚这类词,再举些例子和引导,相信大家很容易理解。后来说了词义,让大家造句辩析。

 

语文课本太机械,没什么文学成分。我向学生推荐了几本基本的童话,按顺序列出:安徒生童话、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天方夜谭)、365夜故事、伊索寓言、成语故事、小王子等。要求学生这学期内看完前面五六本,特别是前面两本必须看完。童话神话传说之类,都充满想象力,很生动。

 

这个也是为日后写好作文作好准备,另外大家有空看点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科普书,自然、动植物之类的。如云、雨是怎么来的。加上字词方面基础的积淀,写起作文来就不会那么单调、枯燥。 

 

 

 

幽暗

 

1

支教期间,有好几次黑暗里行走或走夜路的经历,都有些令人害怕。

 

初到木里不久,在白昼走了一次隧道,感受到了完全的幽暗。 

 

不像什么国道或城市里的隧道,山里的隧道路窄车少,里面基本没有灯光。进隧道时,一辆车都没经过,走进去,到转角处,眼前一片漆黑,打着手机的光毫无作用,连触手可及的洞壁都看不见。恍若这漆黑太深了,犹如黑洞,一切微弱的光都吸纳得干净,显得更黑。

 

只得伸着双手,在前面摸索着前进,还有就是凭着脚下的触觉判断是在路中间,因为车的行驶会在这样的土路中间留下较为平坦,表面布满细碎泥尘的“路”。一时脚碰到的全是较大的石块,知道是在路边,但不知是左边还是右边。

 

因为隧道并非是直的,而是顺山势,结合力学而建,加上人在完全漆黑的空间里,方向感似乎会丧失。如心里紧张,就更明显,所谓找不着北。

 

只得细细的走,用手四周摸索,凭着碰到了隧道边的石壁时才判断出是右边,于是再向左边走点,一会又碰到坚硬的石壁,摸了一下,知道是隧道左侧,再转右,出来往前走。

 

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终于有一丝光映入眼帘。在洞口旁,见到看管工地的大爷,要了点开水。他说这隧道600多米呢,你没有电筒竟然能一个人走出来,之前还没见过。

 

山路,除了险恶和有蛇,还有令人惧怕的忌讳就是夜晚行走。学校下午四点半就放学,好让路途较远的孩子能够在天黑前回到家。为防止有孩子贪玩,太晚回家走山路危险,如同不准到河边玩,一再禁令。在山上,安全第一从来不是一句口号。

 

有一次走夜路,印象特别深,那是到拉姆家那边家访,因当天还有一些课没备好,得晚上回去加班,正好拉姆也需到表姐那边过夜,顺路,就两人一起走。

 

当天聊过了点,出门时已七点多,太阳已落山,但路还是清楚的,按正常,回到学校也就半小时,因此没带什么手电筒。但走了一段路,天就渐黑了,周围的事物都看不大清楚。两人没多说话,都专心看路。

 

夜幕降临,我们经常这么说,其实,这是错误的。相反,只要留心观察,就知它是渐渐升起的。黑幕最初从山谷生起,慢慢爬上山坡,直至云层。似乎有无数无形的吸管,不断吮吸着光,将它们都收集于某个神秘之地,待第二天再放出来。

 

日光渐退,多彩的山野只剩下灰暗。万物似乎被一种不知名的黑色雾霭所包围,浸染,融化,界线不清,渐消失自我。灌木丛似乎变得更大,与附近的树木和野草融为一体。

 

我们同样深陷黑雾之中,突然念起《圣经·旧约》中降落到法老时代埃及上空的黑暗。刚才还清朗透彻的空气突然变得浓稠,呼吸起来有点阻滞感,还似乎带着一点淡淡的涩味。

 

有人吗?明明前方有人影在动,还向我挥手,难道是某位学生吗?似乎见我要过来,又匆忙躲到路边或是大石头后面。心里一惊,放慢了脚步,盯着那里看。这家伙又将头伸出,偷偷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缩了回去。山风轻轻地吹着,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有点响。

 

走近,只是石头后的一堆灌木丛,在风中轻轻摇曳。有光,才有区别,才能辨认出自然万物或言万物才能自然呈现自身的轮廓,获得独一无二的形象或存在。黑暗消融了一切,却又让一切都似乎拥有了生命,就算是石头。

 

虚惊了一场,但内心的恐惧并没完全消除。又听到猫头鹰在叫,无论是内地,还是藏地,这一般被认为是很坏的恶兆。猫头鹰有时也被认为是藏传佛教出世间护法神——兼世间护法神(战神)——姐妹护法的坐骑,只有那些把姐妹护法奉为特别护身神的人,猫头鹰的叫声据说才是吉兆。

 

好吧,我心里默默念了几遍六字真言和姐妹护法名号,以及向不知名的山神祈祷。在藏地,任何一座山峰都被认为有神灵居于其上。山神归属于世间护法神的神系。

 

到山下的悬索桥时,天几乎全黑了,路也分辨不清,要靠感觉走。上桥时,我却扑倒在一棵大树边上,似乎是刚才的那棵。在各种鬼怪里,最常见的捣蛋鬼是小精灵,它们最喜欢的恶作剧就是领着迷路者在黑夜的山林或沼泽兜圈子。

 

学生说过,这里举行过树葬。树葬是藏族(包括彝族)一种罕见的葬法,是专门为那些出生不到一年就死去的婴孩安葬的。婴孩还没有真正接触到这个社会,才有资格树葬。人们希望他们轮回后,像大树一样茁壮成长。

 

这时有一个小东西——后来判断应是灰兔或狐狸——撞了一下我的脚,蹿一边去了,又被吓了一跳,往桥的对面匆匆走去,中途还摔了一下。

 

天完全黑了,人在恐惧和视物不清时,各种感官与鬼往往会联合起来欺骗自己,地形上的危险与地理上的陌生更是成为同谋。

 

过桥后,让自己平静下来,只听到哗哗作响的河水,日夜在桥下奔腾往雅砻江主流。叫了一声拉姆,知道她就在后面不远,也就放心往上爬坡。越走离雅砻江主流越近,江水咆哮声越大。

 

推测不远处是大核桃树,下面是大石头——平时上学放学路上,大家中途习惯休息之地——,对后面的拉姆叫喊了一声:我在大石头等你!她似乎在较远处回应了一句,因水声大,听不清楚。

 

就向着那边爬坡,到了大石头上,但过了六七分钟,按常理应过来了,但没人出现。水声很大,她的脚步声肯定是被掩盖的。

 

2

我大声喊拉姆,没人回应。或许她听不到,水声实在大。难道是找不到路吗?或许她不小心摔倒了,在桥下的急流旁。只得摸黑向桥的方向折回去找,一边大喊。离主流远了点,水声相对较小。但没有回应。

 

只得再往下找,有些大石头在走得较近时似乎有些极其微微的白,或许是不远处奔腾的江水产生了一丝丝光吗?以为是人,走近,用脚碰碰才知不是。我边四周找,边大声喊,还是没人回应。莫非她不小心掉下悬崖了,拉姆说过她亲妈就是在山路上摔下去死掉的!

 

出于安全考虑,上下山时,我与拉姆是故意隔开一些距离走的。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走,人与人之间不宜过近,上面的人难免会触碰一些大小石头或尘土,滑落到下面的人身上。如果上面的人不小心滑倒,很可能撞到下面的人,从而相互连累,比如一起掉下悬崖。

 

忘命的找着,好几次摔倒滑倒。但完全的黑暗之中,越是慌乱,越是于事无补。得尽快回到村里,叫人拿手电来找。这是所有生命的共性,单有眼睛是不够的,要看见,还要有光。置身人群中,特别是城市里的人,根本不可能感受或体会到没有一点光是多么的恐怖,这才是真正置身荒野的原子式个体或孤岛。

 

凭着感觉拼命往上爬,先用一只脚在前面缓慢扫一扫,看是否有较大的石头挡住,尽量不直接爬上大石头。有些石头你在漆黑中摸到它上面是较为平坦的,但一旦上去,或再上去,或许就是绝路了。那往往是突出来的大石头,你必须要再下到之前的所谓“地面”,但你并不知道从哪里下去是安全的,因没一点光。

 

往往为了保险,只得原路退回,因这是你走过的路,大概心里有个底。但能上来,不代表下去也一样容易,弄不好,会摔倒,滑落悬崖。但其他方向,你完全心里没底,你的脚也无法一下子触到坚实之地,就算触到,你也不能肯定这就是刚才大概倾斜延伸而上的同一地面。这是陡峭的上坡路,每个方向的斜度都不一样。

 

因而,选择摸着大石头走侧边的往上的路,是最为安全的。就算前面是绝路,你往回退,再试着走其他方向就好了。

 

人在黑暗之中,当视觉被剥夺后,其他感觉会替代性的变得敏锐。触觉应是最根本的,无论脚下的感觉,还是边走边伸出手在前面试探。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听觉的动用,即根据江水的声音大小来判断是否正在往较平坦一点的公路方向走去。

 

让自己尽量寂静下来,闭眼放松,聆听江水的声音,试图找到那个点,或安全范围。这条路走过多次,每个地方的江水声音大概有个直观印象。

 

嗅觉也能起到作用,就是闻垃圾的气味。或由于交通不便,没专门的垃圾处理车过来,当地也没垃圾掩埋场地,垃圾基本上要么烧掉,要么倒在主流与支流交汇处的悬崖下。久而久之,斜靠着悬崖一边累积了不少垃圾,在附近气味明显,如有风,较远处就能闻到。

 

这两种处理办法肯定都有问题,但限于条件,也暂时只能对学生进行教育,垃圾分类,少用难分解之物,多循环使用等等。偶尔到城里,也顺便带点难分解的垃圾出去。

 

还好,当时几乎没有一点风,大概可协作方位的判断。如此,付诸于触觉和直觉,包括江水声,垃圾气味,方向感——即所谓上的判断,一路往村里方向走。

 

气喘吁吁,好几次脚被碰撞得疼痛,好几次手碰到大石头得折回或绕弯。在几处,前面都是乱石,不知哪条才是路,只得小心的试走着。

 

几番折腾,运气不错,终于上了所谓公路,往手的左边靠近里面走,因为那边是高出地面的陡峭的大山,而右侧近悬崖。

 

摸黑往前走着,很缓慢,近了,看见有光了。从桥下到村里,这段平时白昼大概只需二十分钟的路,那天晚上我在漆黑中足足走了两个小时。

 

到她表姐家时,她已睡着了,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不忍心叫醒她责备她。

 

“我当时和你说走另一条更近的小路——可更快到我表姐家——,我以为你听到了,就一个人往那边(近主流,江水声音更大)走了。”最后她这么说,“我也没听到你的呼喊。”

 

次日上学,拉姆和我说这些时一脸轻松,看我着急的样子,还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些路我太熟悉了,哪里会出什么事呢。”

 

或许她以为我很容易就走到学校了。当初在桥下附近,我以为她听到我的叫喊,还以为听到她的回应。我们都以为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这种错觉,或许只是因为心里藏着意愿。

 

或许她没有想到,作为老师或长辈,与学生或孩子一起,所需要肩负的责任。她也没有想到,老师虽是大人,但毕竟不如作为当地人的她那么熟悉路和地形,还会一厢情愿的设身处地想她是否也是如此。特别重要的一点,因为我念起了她那就在这附近山路掉落悬崖尸骨无踪的母亲。

 

 

鸿雁

 

1

木里县城似乎只有一间网吧,有时上去办事,会到网吧上一下网。

 

11月13日,收到黄敏兰老师的来信。黄老师是中国社科院历史学者,与她相识缘于约稿,当时我在北京某社科引文索引(CSSCI)来源学术期刊统筹编辑部的策划与审稿工作。

 

离京赴藏前,写信告知黄老师,她立刻回复:“打开邮箱,见到你6分钟前发来的信,心里不由得一沉:没想到你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北京什么都好说,也可什么都不说,知道各自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不必担心你的处境。但转念一想,我在更小的时候(16岁)不是离家去了遥远的陕北吗?于是便释然了。你能主动去自费支教,表明你不是一般的人。希望能够习惯当地生活并有所收获。”并随信发了汉克斯水彩画给我欣赏。”

     

对于支教和人生的感悟,如对于支教如何避免文化殖民之嫌,还有致学生的信,都得到了黄老师及时的鼓励与反馈:“你的想法很好,对我很有启发。现今社会,大多数人整日只为个人生计或金钱、利禄奔波,少有像你这样执着于理想和事业的人,看得出你是一个很有思想和理想、抱负的青年。让我敬佩。多保重!”

  

有次从水洛看完学校后,坐过往车的后卡回木里县城,海拔都在三千以上,个别地段超过四千,前晚睡得不好,加上10多小时车程都是不那么平坦的山路,正值冬天,罕见高反,冷,全是尘,晕眩恶心。信中略说。 

 

黄老师回复:“卡车后面,我们在陕北时常坐,浑身是土,这还算是好的,没有车时只得步行,最多一天要走一百里路,有时下着大雪还得走。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人要吃点苦,才能体会什么是幸福和幸运。给你一些画片,希望开心。”

 

2

看到北大中文系博士的朋友兼作家的信:

 

这才是有志气的青年啊,恨不能同行。觉得目下中国文学的现状,动辄“男男女女恩恩怨怨”,谁有胸襟关注大好河山?在国内,评论家和期刊编辑仍然在一滩泥潭中坐看那些不接地气,从根子上腐朽透了的作品。

 

这几天在看一些原版小说,无论如何,国外的作家总算在写越战,写很多问题,哪怕是写都市,也是在跟这个城市最重大的问题联系在一起。题材虽然不代表一切,但题材是重要的。

 

前阵子热议的是清华北大入学的农村少年的比例降至一成不到。遑论你去的那么边穷的地方,就连普通的小县,甚至地区重点,其师资力量都无法与北京上海的一般中学比肩。我在北大研究生毕业时的同宿舍女生,两个都去了北京有名大学的附中,当高中甚至初中的语文老师。 

 

她们的背景,都是从小到大的好学生,甚至是她们家乡母校的神话。她们的人品和师品也都是出类拔萃的,做她们的学生是非常幸福的事。然而这样的好老师,却是汇集在那样的学校。

 

我亲戚孩子的语文老师,把学生们的本子收上来,不发回作业,而是作为废纸卖掉或者烧火……这样的老师又怎样指望她全心全意扑在学生身上?

 

去年曾在《人民文学》上读到韩石山的一篇文章(我从来不读这类期刊,那次不知怎么了),他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他们那个县中学出了无数清华北大人大的学生,他自己考上湖南师院算是一般的了。其原因,是因为他们的老师都是文革时期下放的右派,根正苗红的知识分子。

 

盼你在四川一切顺利。你去了,给孩子们带去星星之火。

 

我给她回信,并寄去了几张大山为背景的学校学生相片。她在回信中提到了朋友马骅:

 

你好!!~~~高兴收到来信,更高兴看到照片,你说那里风景一般,在我看来已经很好啦!……

抄几句马骅的诗,我喜欢的,送给你:

    山上的草绿了,山下的桃花粉了;

  山上的桃花粉了,山下的野兰花紫了;

  山上的野兰花紫了,山下的杜鹃黄了;

  山上的杜鹃黄了,山下的玫瑰红了。

偷睡的年轻汉子在青稞田边醒来,雪山上的花已经开了。(10.3)

 

我是回京后才详细了解过马骅,尽管之前看过《在变老之前远去》的话剧海报。他那篇文章,是好的,虽不太喜欢。他在雪山下写的诗歌,自然空灵,但没有更多。尼采和卡夫卡说得没错,真正的好作品都是用血或破冰斧直击心灵的。马骅最终的确是用生命写下了难以消逝的作品,在众多有梦有远方的文艺青年那里代代相传。  

 

马骅是文艺青年,而我,已不是。文艺青年是一种描述,中性词,谈不上好或坏。像梅里雪山,大理,泸沽湖这样风景优美之地,人们趋之若骛,都是自然。马骅的诗,原是文艺而美好的。

 

我回复:谢谢回复。在你看来风景已很好,那主要是缘于吴老师经过了选择,将较为好看的传给你了,呵。

 

这边基本没什么风景可言,四周都是大山,学校之地被挤在很窄小的峡谷里,每每望去都有种压抑感,好在奔流不息的雅砻江,稍为弥补了一点自由气息。

 

或许相对于没什么自然风景的北京城,这里是风暴不错。只是我每每在这困顿的现实埋首,无法放松心境来感受这样的美好自然。  

 

或许,无论在什么环境下,人都应抱有自由诗意的心境。我想可能是自己还没抵达那个阶段。

 

这一封信后,不见她来信,直到四月后,第二年的二月,我给她去信。

 

回来,远远见过,她作为嘉宾参加各种活动,关注各种社会底层和边缘,就像她在我支教时发来的最初的信,在当前,难能可贵。但没去打招呼。在支教时,环境简单艰苦,是一种纯粹精神的形象,加上想象的遥远,会让人心生敬意。再回到北京,一般意义的世俗之地,所有的交流就难免自然而然沾上现实的味道。

 

曾经,因为想象的共同信念,心与心穿越时空而相交。回到世俗之处,生存的琐碎让曾经的同“道”形同陌路。“现在或许不是个有共同宏大目标(信念、信仰)的年代,现实中琐碎的力量才是巨大的。”或许二十岁那年的话,还可持久见证现实。

  

无独有偶,另一位朋友在知道我去自费支教,在信里同样提到了马骅。“2005年,诗人马骅在云南梅里雪山下的一所小学任教一年,那一年,他写出了很棒的《雪山短歌》。”“这样的人生经验弥足珍贵,将会让我们受用一生。感谢你为拙作写出那么有见地的荐语。”

 

为了写作而去支教,很正常,并且珍稀。虽然我最初不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人生经历,对生命的体验,或许最终化为文字,才最深切。

       

3

回京后,曾一起策划读书思想沙龙和大型社会调研,创办学术刊物的几个兄弟朋友以洗尘的名义请我吃饭。在座的几乎都是曾经北大等国内外著名高校的研究生和博士,酒兴之中,他们一边表达对我自费支教,关注底层边缘的敬重,一边自豪于他们手上的资源与权力,包括如何为朋友灭火。  

 

一位主管某方面新闻媒体的兄弟说某地发生农民工讨薪抗议事件,记者已出发在路上,所在地宣传部门的朋友给他电话,希望不要报道此事,他立刻让记者往回撒。

 

有次在京参加某活动,间隙整理支教相片,某近四十岁,文艺气息较浓的女子碰巧看到,我说这是之前一个人自费支教的地方。面对那些满是石头缺乏泥土的贫瘠山村,阴暗简陋的房子和学校,孩子们破损的衣服,她很羡慕地说,你到山上太好了,可以吃到当地没有农药的有机蔬菜,呼吸到没有雾霾的新鲜空气。

 

我慢慢淡出原来的朋友圈,并于去年,悄无声息地离开北京,再次活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就像当年赴大凉山和西藏一样,或许是又一次的命运关口。

 

       

                                

可能性

 

1

三年级数学讲“可能性”。可能就是一种概率,而不是事实。一旦成为事实,就是百分之百。说到太阳从西边升起,大家都说不可能。我说老师常说太阳从北边升起。大家哈哈大笑。

 

我笑着说了一个句子:“有些人喜欢吃铅笔,有没有这个可能性?”看到杨璐与杨珊在呵呵地笑。 

 

讲到第108页第2题第二、三问时,大家都是举个别例子。如“摸出的不可能是蓝球”,有人就说涂四个红色,一个黄色,就不会说只要不涂蓝色即可。

 

而“摸出的可能是黄色”,有人说“涂一个或两个黄色”,就不会说涂上的必须有黄色,但不是全部。(因为全部涂黄色,摸出的就一定是黄色,而非可能)。

 

其实之前讲过这题,并叫大家记下答案,竟然没人抄下。

 

然后大家进行了比赛,分男女两组,轮流说一句一定、不可能、可能的话。对的加一分,错的倒扣一分,大家积极性较高。女生中张晓云等少数几位较为消极。最后在十平基础上加了三场,还是平了。

 

我在想这个可能性,如果牵涉到学校和学生将来的发展,就是必须有这些东西,(将来)才有这种可能。那么学校和学生要良好发展,需要什么条件呢?假如没有,必须补齐。无疑,校园,教师,学生,家长,还有地方政府与附近企业的支持都少不了。 

 

9月20日,周二,晴。从昨天我在三年级课上提到没有同学在课外问过我问题后,拉姆立刻就问了我“憧憬”的意思,字典里查出是“向往”。语文都是相互解释的。她和同学也不大懂得向往的意思,我说可再查向往。字典里只有向字的基本意思。我说汉字的演化都与基本义是有关联的。向往大概就是向着某处走去,憧憬就是对某种美好的目标或理想的期待或梦想。 

 

10月7日,周五,晴。三年级语文,在课堂上安排了作文《我的理想》。针对这个相关词,我作了解释。理想:对未来美好事物美好的想象和希望。个人的、自己的人生目标,必须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可能实现。我要成为什么人,过程、努力、手段。

 

愿望:对一件事物的美好希望或想法,我希望(世界、他人、自己)如何,(结果)。

 

幻想:有一定根据的想象。

 

空想:没有任何根据的想象。

 

最后,除了马小静要当作家,拉姆要当教师,刘四海要当科学家,青山要当警察外。大多数学生都写到将来小学六年级毕业后回家帮忙,务农,放牛羊猪马,淘金,基本就是复制父辈的命运。

 

随后家访的达娃同样如此,以为是父母给了压力,因为几乎所有家长都是如此,这种近乎宿命的未来观,在未来到来前的很多年,甚至孩子出生前,已经几乎牢不可破。

 

个别家长在我的苦口婆心的解释与劝说之后,或许出于礼貌而似乎稍有松动,但内心真实坚信另外可能性的,或许很少。因为在他们看来,我只是大城市来的外来者,我的世界与他们及孩子根本不一样,所以我说的可能性只存在于我的世界。我的意外到来,最终很快离开,所谓的影响,如同一块小石头掉进了日夜奔腾咆哮的雅砻江。

 

当时问过达娃,说是自己想的,因为大家都这样啊,似乎没有其他可能性。现实存有的事实,形成了学生对未来的想象,所谓思维定势。

 

人们的未来(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世界观,而世界观的形成,取决于周遭可感可触的现实。当没有这种现实或事实,人们几乎不可能想象另一种可能性,即使是充满想象力的孩子。 

 

其父亲说没有要求(其只能读到六年级),只是有时母亲在说她成绩不好时批评她时说了说,只算是一种批评。就我的感觉,这更多是一种应付的礼节。

 

达娃家和绝大多数学生家一样,经济状况一般,一般也就放羊卖羊,或淘金,大儿子因为家里缺乏劳动力,主动辍学了,没什么知识能力和门路,也只是在家帮忙。谈到让孩子将来有另一种选择(可能),而不是既定的命运。如果只读到小学,男的将来就业、结婚都是问题,女的也一样。

 

达娃和秋雨听我说话时呵呵地笑——这种笑声轻松清脆,但在我听来刺耳,(看不见的)命运还在前方守候,所以阳光灿烂的当下还是轻松美好——,秋雨说自己想法与父母想法一样,也就是六年级后回家帮忙。或许刚才其母亲不好在我面前说什么吧。 

 

离开木里后,我间接了解过包括达娃在内的三十多个学生的去向,都没读初中。其他学生,没有消息。

 

2

有一天大家在村长家门口开会,我经过,村长对我说想让小儿子在我们学校当老师,读完初三,教一二年级没问题。后来遇到李华老师,我说了此事。李老师显然是首次听到,连连摇头,问哪她怎么办?我说你教一二年级数学,他教语文,不矛盾。再说,儿子当老师,关村长就必然会支持。  

 

李老师用奇怪的眼睛看着我,突然说,“怎么好多事都是你先知道呢?”我心里一征,念起上次学校因故障停电,她告诉我,我说可联系附近水电开发企业的人来修一下。之前他们中秋节教师节送月饼水果,我在校,他们将东西给我,并留下联系方式。

 

我回到宿舍,找出联系方式,给他们打电话,他们说过一会就过来修。然后过去告知李老师。她突然问,“上次来送月饼水果的中铁某局大领导叫什么名字?”其实那不算什么大领导,是团委书记之类的。我并不知他的全名,就知姓。她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说,“你和他很熟吗?这么快就叫人过来。” 

 

“不熟,就见过一面。其实不在于谁去叫,而在于是学校的事。他们作为央企,在这边少数民族地区开发水电,肯定要与当地民众搞好关系的。并且这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心里非常难受,又不好多说什么。

 

开学不久的中秋节教师节,他们送来月饼水果。我都将东西分了,将大份的给李华老师。我说,“你有家人,我就自己在这里,吃一点就行了。”事实上,我的那小部分,我与学生一起分着吃了。她说,谢谢。然后又追问,“他们什么时候来的呢?怎么我不知道呢?”继而用那种不太信任的眼神看我。 

 

还想到上次企业来捐款,每个学生一百元。那企业的人过来也是先找到我,我提出最好不要发钱,但没被接受。后来我和李华老师说了,她大概表达了也不同意直接捐钱,肯定一下子就给家长喝酒了。她说,“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只能这样。”我当时没有太充分回应,只说了不是我决定的,他们只是过来告诉我。

 

这次听到她说“怎么好多事都是你先知道呢?”,我才突然想到过往的事。她或许觉得至少应该一起知道捐款这么重要的事,而不是通过我告诉她。她的课少,按她的要求只安排在上午,这样上完课后就可回家做饭和各种事。所以学校有什么事,外来人总是更多地遇到一天到晚排满课,总在学校的我。

 

期中考试后,我开始在网上发布一些信息,试图寻找两三个支教老师,可以补充这学期教师不足,同时为下学期寻找接班的老师。临近期末,我还是考虑在这里支教满一年,尽管遇到很多问题。

 

有浙江的企业看到信息,联系了我,说有一批旧衣物,想捐给学生。我觉得可以,学生平时基本就一身衣服,有时一个月不见换一次,普遍有点旧脏。后来他们寄到木里县城(学校这边没有直达的邮路,只能寄到县城,然后坐车到县城去取,来回需要四五小时。),并在包裹里放了双程的路费五十元。

 

包裹到时,恰好李华老师在县城开会,我就联系她,让她去拿回来。她拿回后,说就是旧衣服,明天分给学生就是了。我在包裹里,发现了一封祝福明信片,里面写着付上路费,夹着五十元。

 

后来我将这五十元给了李华老师,作了解释。其实这点钱可放在学校公共资金里,因为李老师并非专门到县城拿包裹,她去开会的路费是可报销的。她显得惊讶,“怎么还有钱呢,我以为就都是衣服。”继而用那种审视的眼光看我,

 

直至我告诉她和彩虹老师多次我是一个人自费来的,她们还是以为我也像上任支教老师那样属于某个支教组织,有每月补贴和各种好处。第一个月,还常问我之前支教组织的负责人什么时候到来,之前答应的课桌和学校补贴还没兑现。

 

3

有些细心的读者或许已注意到,你说有四个年级,你教二三年级兼班主任,那一四年级谁教呢?是的,你们观察得没错。离开木里以来,我极少与人谈起一个人自费支教,偶尔触及,也基本不提另一位支教老师。

 

不刻意提,或是觉得没太多必要或意义,不牵涉我支教的重要方面。如果提了,或许是某种不经意的不尊重或伤害。这样的方式当然与我的价值观教育观人生观相关。

 

或许,作为当年同一个时空下某种意义的共事者,有些事情还是稍提及一下为好。我描述的并非我的世界,而是世界——尽量还原的世界。因而,我只呈现事实。

 

彩虹老师是学校第一批来的支教老师,她和方老师同属某个支教组织,每月有生活补助,来回车费全包,将来回到城里也有安排或推荐的工作。我虽然觉得在某些时空,任何组织都是腐败的温床,但对于参加组织的支教者,我保持着平等尊重,毕竟每个人的情况不一,特别女生,或许有更多考虑。

 

她之前在各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打工或做义工,享受这种生活。我刚过来时,当地李华老师说上学期彩虹老师和方老师是分开做饭的,两人的性格都太硬,说希望我和彩虹还是一起做饭为好。我觉得奇怪,当然一起最好,一是只有一个厨房,一是氛围。

 

但最终还是分开做。平时上课从早到晚,八节课全部排满,晚上还是改作业、备课,加上环境的适应,跳蚤老鼠等害,睡眠不足,没空看书,非常累。因此一般做饭就是匆匆简单做一个菜,有时累到根本不想做饭和吃饭。彩虹老师坚决不要只做一个菜,说一个菜怎么吃啊,要学会享受生活之类的道理。我不想因这无谓的事争执。

 

她对支教和教育的理解,与我完全不一样。像很多人一样,她认为要让孩子走出大山,看外面的世界。我认为只有一个世界,学习只是为了将来的人生更加自由。她一再强调这里的孩子家里贫穷,觉得对比城里孩子的娇贵,孩子们的淳朴如何如何。我觉得贫穷不是最主要的问题,如果家长们能少喝点酒,对孩子多点精神上的照料,会好很多。并且认为所谓淳朴没什么特别。

 

她强制全校学生读弟子规三字经,不背出来不能回家。我非常反感这些东西。她对于一些全校性的事情,包括影响其他班的事情,几乎从不和我商量。比如擅自就在三年级外面烧垃圾,熏得学生发晕,只能带他们到山上上课。我做过环保的事,反对烧垃圾有理有据,但没法开口和她说。比如学校之前的企业捐款剩余,她自己决定准备用来打操场地皮。比如一些捐助衣物,没商量就给了她的学生。

 

她和李华老师,甚至我的学生和家长说我教学的什么问题,各种评判。她并非校长,也不太懂教育,她所在的支教组织也根本没尽到管理学校的责任,再说我并非属于组织,尽管她误以为。

 

当然,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从来没与她争辩,因知她的性格。我也知道她存在的问题,一四年级一些学生给我的那种不良感觉,但我从来不说。在任何能够代表学校说话的场合,我都尽管让她作主题发言。我只希望全心教好我的学生,其他的事,无暇无意兼顾。只是,这时空很多人习惯于对身边人的设置,必须与自己一致。

 

只在一件事情上,我坚决表达过我的意见。因为这是事关学校和学生未来的大事。当然,只是表达了,并不强求有什么结果。

 

当时正是十一月,我们正考察雅砻江畔的水电武警宿舍,他们两月后就离开,他们愿意将宿舍无偿留下作为学校,否则就拆掉。那地方都是新建不久的石头和砖头房子,各种设置齐全。

 

唯一的考量就是安全问题。因为近着江边,有一段险要。但近江边的一侧,还有相连的两侧,都建着房子,江边一侧没有窗户。只有面向里面公路这一侧建着围墙,其中有个门口。围墙很高,一般学生根本爬不上去。

 

彩虹老师认为万一学生跑到江边出了问题怎么办,谁能担负得起,安全始终是问题。我说上课时间,将校门关上就行了。她觉得上学和放学呢?你能保证不出问题吗?我说现在半山老学校里,上学放学也一样不少学生会经过江边,同样的境况。她觉得新校区离江太近,始终是问题,一再强调万一,但就是不回应我的问题。 

 

我没直接和她再多说,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即够。有次遇到杨队长,我说决定这样的事,要政府、学校、家长、企业各方共同商量决定,要考虑学校长远发展。学校目前已是很简陋的危房,老鼠之类已将墙挖空,不用两年,就可能倒掉。若错过这一次机会,或许永远就没机会了。政府办几张桌子都没到位,还会帮你建学校吗?杨队长说会和大家一起商量,向政府打个报告。     

 

最后她私下与李华老师商量,擅自决定不搬学校,还说即使搬了还会回来住。强调说下面条件是好,但连一棵树也没有,根本不像学校。她认为在半山的学校是充满美感和自然美的,在黄泥墙上画上画,她感觉特别有感觉。虽然教室都是危房,连水泥地板都没有,更没足够的教室宿舍,没像样的厨房厕所。

 

若每个人都只是觉得是自己的学校,因此只有自己的想法是对的,这就很危险。特别是支教老师,说得不好听,其实就是过客,若总将自己意志强加于学校和学生(未来)身上,会造成什么后果呢?日后的老师和学生怎么办呢?她或许担心在这件事上我产生影响,一再推迟离校的时间,直至我离校后,才离开。

 

偶然性,命运一种。如果她当时不在,或许之前的方老师会继续支教一学期,就像如果不是因为一些原因,我还会多支教一学期一样。但如果方老师在这里,或许与村长闹得更僵,学校更难发展。所以,冥冥中有着诸多的命运交响。如果无法选择与逃避,那么所有的现实都是一切可能的现实中最好的。就在这样的困顿之中,坚守自己的命运空间,不为暗力所损。

 

4

有一次,放学时下雨,告诫学生路上不要玩耍,大的要照顾好小的。晚上,却有三个家长找过来,说他们家四个男孩子直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太不正常了,学校下午四点半放学,就是希望学生早点到家。  

 

因为考虑到有些孩子要走一两小时山路,他们回到家,还要做晚饭,让干活回来的家人吃。事实上,一日三餐,都是孩子们(就算只是六七岁的孩子)做的,早上不到五点就起床,做了早餐以及午饭,吃了早餐后,带着午饭上学去。

 

彩虹和之前方老师同属“超级棒”支教组织,组织负责人上学期就承诺了这学期开学前会安排两个支教老师过来,包括教室、老师所教年级和科目、课程表的安排,桌子凳子的到位。但直到开学了,什么都没兑现。作为有名的支教组织,这样的失信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直到已离开的方老师和李华老师的催促下,那支教组织两人才顺路到了这学校半天,所谓考察。在讨论课程和时间安排,他们明确说接收的学校都是统一课程表和上下课时间,也就是说下午七点放学。更有孩子们基础不好,就应该多上课的高尚理由。

 

什么叫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呢?除了缺乏老师以外,他们竟然没想过学生需要时间走山路回家,必须在天黑前到家。

 

我说这是生死问题,也是家长是否继续支持孩子上学的重大问题。我到来之前,很多孩子是辍学在家或不愿意到学校来的,你走那么远山路,代课老师随意应付一两个小时,就放学去淘金挖水晶石或干自己的家务活,还不如让孩子在家多个帮手,再说将来也不见得有什么改变命运的可能。 

 

我是费了很多心思和时间一家家说服家长,才让他们放自己的孩子到学校来试试看,并承诺不影响孩子在家帮最基本的活,比如做一日三餐、打扫卫生、洗衣服、周末放猪羊、农忙假种地收割等事。即使有这些承诺和放学时间较早的制度,还是有几个家长不愿意,那几个孩子就注定永远辍学了。这些话我没说完,就被他们打断了。

 

对于我平静善意的提醒,他们竟然很不高兴,说这是他们组织长久坚守的制度,有着坚实的实践经验和教育理论支撑,如果不合理,先实行一段时间再说。太可笑了吧,如有孩子由于天黑什么的失足,你们负责得起吗?

 

看着他们为了捍卫自己总是正确而义正词严的样子,我的心凉了半截。像我这种人,从来不喜欢争辩或争个高低争个面子,我表达了自己就够了,你认为自己是上帝与我毫无关系。

 

真正的教育是什么有时很难说,但不是什么,总是很容易察觉。如果过于把自己的所谓面子尊严利益当一回事,而非设身处地为学生着想,肯定是伪教育,甚至是落井下石。改变一下,甚至真的所谓“委屈”一下自己,只要有利于孩子和学校,算得了什么鸟事啊。

 

说实在的,我很担心他们接收这学校,虽然更担心他们不接收,至少当时是如此。帮忙学生完成学业是首位的,其他东西,不必计较。毕竟,学生太多,科目太多,学校条件太差,我心里没底。

 

特别是在我离开之后,如果没有支教组织的接手,学校的可持续发展几乎不可能保证——有组织,就有资格得到企业的资助和媒体的宣传——。自费去支教的人,要付出太多,过于罕见,也不易与当地相关部门联系交流,取得信任,还有安全各种问题。

 

虽然有点不欢,但他们还是承诺会招募或安排一个老师过来,但后来一直没看到他们在自己的网站上介绍我们学校。

 

虽然认为在某些时空,所有的组织都是腐败的温床,但我一开始也并非绝对拒绝支教组织,而是在了解过多个组织的情况后,才决定一个人去自费支教。比如这个“超级棒”支教组织,之前就有呆过的支教老师说他们的开支情况不透明,不规范,还有说组织者武断盲目,随意将一个模式套用各处,对老师的培训与要求也不规范,经常有同一个学校的支教老师分裂为两个帮派相互冷热战(就像之前同属于一个组织的彩虹与方老师。)。这应该是诸多支教组织的通病。最后事实呈现确实如此。 

 

当然,最后他们还是失信,没接收这学校,条件太差是最大理由——所谓与他们支教组织不太契合,不利于教学制度的实施——,他们明地里就说需要投入太大了,教室、课桌、宿舍、厨房、厕所、洗澡间、图书室以及各种配置,这边要么没有,要么完全不像样。应会损害他们自己的利益,但愿这是我居心不良的猜想。

 

后来回京,竟然在一家非常著名的媒体上看到对这个国内相当有名的支教公益组织和所谓“领导人”也就是当时在场那两位的报道,概括而言就是如何适应当地艰苦和特殊的现实,完全为了当地孩子能够接受平等的教育,付出多少青春与争取到多少资金和社会支持,细节动人,催人泪下。

 

表达性现实与客观性现实的分离,或俗话说当了*****偏要立贞洁牌坊——当了*****,或许有很多无奈,这种行为本身或许只是中性的。但一旦热衷于立贞洁牌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果然是此国度普遍存在之瘟疫,政界商界学界文艺界教育界娱乐圈甚至公益慈善都似乎毫无例外。

 

后来,又有个支教组织“在远方”派了个老师过来,不到一周就落荒而逃。他过来的第二天,连学校周围是怎样的都没看清,更别说家访了解实际情况,就擅自发号令,要求全校学生每天必须都洗澡。 

 

希望学生所谓干净点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并不知身在何地。这是什么地方啊,学生的家基本在山上,没有自来水,家里基本没建洗澡间——我也大多是一两周才能洗一次澡,有时去挑水,有时趁着大雨在雨中解决——,都要从山上小溪或山下的河里挑水用,就得走较远和险的山路。  

 

很显然,这些外来的所谓支教组织或老师从来没有真正走过艰险的(高原)乡村山间小路,他们习惯走的是平坦的城市水泥大道,抑或偶尔在某些旅游景点边听着《乡间的小路》边走在美好安全的小路上,注定远离每天奔波的喘息与可能随时而至的死亡。

 

后来,另一个名叫“新开始”的支教组织派来了一位女老师郑萌,近三十岁,文艺气息浓重的女青年,打着双辫子,一双迷蒙的眼睛,据说她之前在多个学校支教过,从其对学校的描述与相片来看,都是条件较好的学校,可以说并不那么需要支教老师。

 

她来前并没对这边有多少了解,更没看相片,听说是木里,想到世界级的徒步路线“洛克线”就有一段在木里,觉得是好地方,就过来了。但到了学校,就显得失望。

 

她上课几乎不怎么备课,很随性地讲,让她上二年级的语文,她五天内讲完了十六篇课文,似乎不管学生是否听懂。

 

有一次,她对学生说如何发现美,下雨了,你们不要只是想着走山路,而要同时用心欣赏山里雨中的风景。还不忘对比城里的孩子缺乏自然美,所以更应爱自己的家乡。

 

学校就在山里,学生上学放学都基本走山路,如果下雨,我会提心吊胆,会通过各种方式包括预先告知学生遇到这种情况就不用上学了。山路雨天滑,有些孩子就六七岁,背上还有沉重的书与饭菜。那些山路本来就绵长,陡峭而窄险,一失足就九死一生。

  

有些支教老师竟然没想到,学生走山路上学,下雨是生死存亡的现实问题,你却将之多情地置换成美学问题。孩子们在山里,他们在山路行走中看到的风景和在家门口看到的没什么两样。我就常提醒孩子们,路上要注意看路,看雨和玩耍什么的,回到家再说。

 

有些人觉得美,那是因为自己见得少——女教师就让人帮忙拍了很多张雨中一个人撑着粉红雨伞站在山上的相片,那种烟雨朦胧的美的确令外人惊喜和羡慕——,但又一厢情愿地将这种一己之念强行摊派到每个学生身上,认为他们也应如此这般。或许,文艺青年普遍活在自己的乌托邦里。  

 

但她最终受不了山上的跳蚤、老鼠、蚊子、蜘蛛,各种小虫,弄得全身搔痒,加上各种声音,无法成眠,精神疲惫。特别是那个被她称为世上最简陋而脏的所谓厕所,她最受不了是自己在里面大便,还进来其他女生,似乎都不好意思用力解决,觉得发出声音让人很难堪。来的第三天,她拉肚子,在厕所根本控制不住,学校只有这一个厕所,进进去去的女生,让她极其觉得掉脸。这些话是她和当地老师抱怨时,房间隔音效果不好,被我听到。  

 

她和上一个男老师,同样只来了一个星期,离开时却人人皆知,很多学生都围着,个别学生还要哭。因为学生担心,他们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老师,就走了,日后就可能不会有老师过来了,这样他们可能就会回到之前没有支教老师时,只能到别的村小或乡中心学校寄宿才能读书,这样就相当于少了劳动力,很多家长就会不愿意而辍学。

 

就像学生总是担心我会离开一样,有时周末我坐班车到城里办事,有大人开玩笑说老师要走了,学生都会跑出来询问,拉着我不让走。我想自己到时真的离开,不会预先明确告诉学生,而尽量静悄悄地离开。

 

在这样的氛围,两位一周支教老师也难抑眼泪,于是动情地和学生们产生共鸣。或许他们会以为,孩子们的情感是出于对他们的留恋,而非对自身命运的恐惧。

 

回到几个孩子还没回家这事,我非常不安,匆忙打着手电和几个家长一起找,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隐约的大山回声,在日夜奔腾的雅砻江的咆哮声中,似有若无。又有一些大人加入,分为几队,各个方向找。最大的可能就是滑落悬崖,大多数人都往回家的山路上一路呼喊。个别到其他地方,也有可能这些调皮的孩子放学没及时回家而是到其他地方玩了,或不小心掉下山崖或河谷。

 

找了一个晚上,无功而退。深夜时有人报了警,但警察说要到天亮上班才能开车过来,深夜走山路太凶险。或许警察的存在或到来也是多余的。如果孩子真的掉落了悬崖,一般尸骨也不会找到,估计大多是被江水冲到不知何处,或被乱石掩埋。

 

尽管总体镇定,但内心也很清楚,假如几个学生出了问题,我这所谓的自费支教经历,会变成一段无力回首的梦魇,蚕食终生。还好,第二天将上课时,几个调皮的家伙出现了,当然免不了严厉惩罚。

 

原来他们到河边的大石头里,感觉很好玩,雨又大,就干脆在那过夜了,又没有通讯工具联系家长。当天开校会再度严厉宣告日后大家不准到河边去,因为下去很危险——曾经有孩子摔坏过手——,除非有大人一起,还有就是放学后必须及时回家,避免危险和家长老师担心。

 

在这个寻找学生的事情里穿插寻找支教组织和老师的事,或许是想说明,接手的支教组织或教师事关着学校与学生的命脉,尽管其中的对比意味稍有点黑色幽默。

 

在期中考试之后,寻找组织与老师成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这事情只能由我来做,当地老师不会理会这些烦事(或许也不会上网),尽管她希望多些老师过来,让自己更轻松。每次上网,都要到县城网吧,或偶尔跑到开发水电的企业。 

 

网上的青年人,初时很有热情,但一旦听完情况简介,特别是看过相片后,基本就没后文或以各种被家人知道不同意之类作推托。看了网上那些支教老师,有一个一脸稚气的男孩却偏吊着一根烟在打牌,没什么感觉。

 

 

呼救

 

1

将离开黄泥巴学校,想过下学期到木里县水洛乡呷洛村小学自费支教。之前没有支教老师来过,我来的话,就是第一个。当地藏族老师贡布要挟说你是北京来的,肯定有门路,如能够让我转到城里当老师,我就欢迎你过来。

 

他或许曾有过多次努力,但限于自身背景,就是无法“走出大山”。如今遇到一个从所谓首都的大地方来的外来者,怎么样也得抓住或作一尝试。或过于心急,压抑太久,怨气太多,或是刚喝了酒,没及细想所谓礼仪与方式。

 

在木里县城汽车站排队买票,像之前那样,总是被插队,那些彝族或藏族青年一眼就看出谁是外地人或外来汉人。等排到,往往已没票或下班,只得在城里过夜。既花费住旅店,又浪费时间,误事。从来没人维持秩序,坐在里面的售票员,恍若两个世界,视而不见,司空见惯。曾有位外来的阿姨因出不去,都要哭起来。

 

从木里县城到水洛,两三天才一班车,何时有何时没有,没有个定准。之前问过售票员,是否有电话,平时可打电话过来问是否有去水洛等地的班车,不然白跑一趟不方便,都不耐烦地说没有,只有过来车站看。排到时,售票员说今天没有,明天可能有。我只得乘坐他人介绍的司机的车到水洛去,与几名到当地做建筑的工人一起。

 

到水洛乡那里面的呷洛村,连公路都没有,就在悬崖上硬地弄了一条极其窄小,仅供一人走路或一辆摩托车过去的山路。当地中心小学校长找了村里摩托技术最好的青年(侄子扎西),说一般的青年不敢开摩托车到那里,一再叮嘱上悬崖时千万不要左右看,摆动与说话。就算一个人走,也要非常专心,不然会掉落下去。还以为他过虑,到了那段路,才吓了一跳。

 

出发前,我对校长说要不要给扎西一点钱,校长说不用。后来再问,他说扎西吸烟,可以买两包烟给他,问什么牌子,说随便。然后在商店里买了三包烟,出来给他,不接,可能校长在面前吧,就等车开了一些再给他,他收下了。

 

一路风景渐好,特别是都鲁村与白水河,但路况越难。车开得快,但较稳,路旁多是悬崖,一不留神肯定没命。特别过了白水河上山的路,极其险阻,刚能容摩托车轮或马通过,山上滑落的大小石头横陈于路的各部,有些路面向内凹陷,几乎无路可走,一闪失就会人车滑落下去。

 

扎西胆子大,他以较快又适度——不能太快又不能太慢——的速度往上冲。我的心揪得紧,不敢看下面的悬崖,更不敢拿相机出来拍。悬崖下已有好几辆摩托车的残骸,肯定也有人的尸骨。只有到了山顶上较为平坦的一段路后,才拿出相机拍了几张。

 

这样危险的路持续了约半个小时,到了呷洛村,村里遇到一老一小,孩子说离学校很近,后又补充,对我们是很近,对于你们,就不知道了。

 

也就是说,贡布在那村小当老师,要出来一趟,除了时间和路途的遥远,还有那段危在旦夕的山路。因为太偏僻,村里没手机信号,如要打个手机发个信息,得走好几里路到悬崖顶上。

 

这地方到县城,两三天才一班车,并且这班车并非固定,因此到一次木里县城,是不容易的事。

 

回来时,在东拉村小学停了一下,有一个老师在,是毕业不久分配来的年轻小伙子,因为是周末,一人在教室里看公务员考试用书。

 

今天的车没下来,明天没车到县城了。一学生被摩托车撞成了重伤,校长等人都在乡卫生院,我到了卫生院。被撞的男生神志清楚,左大腿包扎着。与校长说了情况,说初步考虑去呷洛村小,当地(唯一)老师现在县城,我回县城可与他见一面。

 

要去县城医院的车没空位了,牙有点痛,在那里买了点药。当晚只能住在当地,似乎只有一个旅店,一晚15元。

 

旅店很简陋,并没有插座,没法充电,只能用原有的电写了一下日志。有人敲门,店主说给我增添两个伴,是两个电工。他们脱鞋子,很大的味道,然后用空的啤酒瓶装开水洗脚,一男的说好多天没洗脚了,挺脏的。他们问我哪里人,做什么的,多大了之类的。

 

我故意说是广西人,过来支教的。知道是免费的,他们都目瞪口呆。眼睛还不时定定的打量我,叫人无奈。早早睡了,但他们都在大声说话,放音乐,喝酒,嚼鸡脚猪脚,与女孩聊电话,说些“天冷,要多穿衣服。”“你还没结婚,按法律规定,我就可以与你谈恋爱,即使你现在还有几天就结婚了。”“你在哪里?我想现在见你一面,有心里话想说。”

 

睡不好,牙也较痛,后来起来涮牙,再睡。他们还是在闹,小旅店里气味难闻,断断续续的睡。穿着羽绒衣服,里面将钱和手机放好,拉上拉链。睡时感觉不大自然,但安全第一吧。

 

第二天没车到县城,我只能与另一两人坐送学生到县城医院的车的后卡。路况较差,上下起伏,尘土飞扬,一路上感觉不大舒服,尽管太阳已出来,越往山上行驶,阳光就渐照射在身上,但却感觉越来越冷,特别是双脚,像要断了似的,不停地动才能。

 

在接近山顶时,远处的几座雪山露出了顶峰,牵绕着白云,但没兴致拍相片。到了山顶,停车拜佛塔,下车后见到坐后卡的一人正蹲在地上呕吐,感觉自己有点反胃反酸。司机过来问我,知道远处的雪山叫什么吗?

 

我原以为是亚丁的仙乃日,还说之前转过山的。他说是木里的最高峰贡嘎雪山,海拔7400米。他犹豫了一下,说:对,就是7400米。我感觉不大可能,但没说什么,然后上车。

 

一路下山,有阳光照着,尽管难受,也继继续续睡了会,被叫醒时,已到了路途中点豹子坪,大伙下去吃饭,我过去单独炒了一个青菜豌豆苗吃了。后来再上车,越来越难受,后来还是吐了。

 

 

2

陈天华七爸来电,问我到哪了,可来汽车站接我,我说不用了,到了电话你。还看到未接的长海子藏族老师的电话,电话过去,原来是说有一道四年级的数学题,要我帮忙解解,待会发了信息过来。

 

我看了一下:老师帮我算一道四年级的数学题!若现在时间是下午1时1分,再过14399999993分钟是几时几分呢?这类题大概就是先算出一天24小时等于多少分,然后用大数除这个多少分,看差多少,再推算。

 

但当时无法算计,只得回复:在车上,晚上回去再告知,但晚上竟忘记了。第二天中午去了移民局后,再想起,算了一下,回复:下午12时54分,先将24乘60等于1440分钟,后面添7个0,比题目的数字大7,往前推7分钟即可,因为每过一天24小时时间不变,昨晚在县城办事,一时忘了,不好意思。并给她打了手机,没接,也不见回信息,可能的确耽误了。

 

还有近两小时到县城时,司机下车,要我们用衣服盖住自己,沿途有交警,发现了后卡有人,后果较严重。到了县城,衣服和背包上满是灰尘,用力拍了拍,又用水擦了一下,弄不干净。 

 

休息了一下,打电话给贡布老师,说在吃饭,半小时内就到。但过了一小时,还不见出现。再过了半小时,他到了车站。

 

贡布是藏族小伙,但穿着完全是汉族的潮流打扮,一身酒气,面带笑容,但眼神是试探的、警觉的。问了我是什么地方人,做什么的。知道我不要工资,更觉得不可思议,问我是否有身份证,我说校长之前看过了。

 

他问为什么来支教,有什么好处?我说自己觉得原来工作意义不大,现在已在某地支教半年,心想一辈子应该就那么一次机会出来,想再做半年再回去。原学校条件即将变得不错,自己应该去更需要的地方。

 

据他介绍目前只有语文与数学课。我说了与校长交谈的情况,他很快就问我过来,是否要减少一名老师,说自己现在教三年级,我过来教一门数学的话,会不会导致他的工资减少了。我说我只负责教学,服从校长和你的管理,不会改变原来的格局。

 

我说现在就打电话与校长说说,说是自己想到的,不会说是你提的。电话里,我和校长说已在县城,见到贡布老师,谈到这事,校长表示不会的,你放心。

 

准备挂电话时,贡布抢了我的手机,走开了,急迫要与校长说些什么,不大清楚他谈了些什么。回来时,他说自己的学历水平低,你过来的话,要靠靠你。我听起来是“考考你”,问如何考我?后来他说是依靠我。我说相互帮忙吧。

 

他很快就问,自己现在工资很低,之前是500元,现在过了三年,升到了800元,叫我帮忙一下,能否让他转为正职。

 

我说自己没那么大能力,但可适时与校长提提,就说代课老师很辛苦,能否加工资和转正。知道我当过记者,他两眼发光,说可以与县里的领导,凉山州的也行,和北京的领导说说也行。若能帮忙他解决了,他就会让我过来……

 

我打断了他的话,说这边教育部门的领导我不认识,北京的管不了这边。我说现在已不是记者了,我是辞职后过来的,之前关注的领域主要也不是教育方面的。

 

相比于常遇到的汉族人里外不一的势利,贡布这个藏族小伙也算是表里如一。功利虽不能算是好事,但真实的功利与虚伪的功利,前者似乎还不是那么难堪吧?作为一个外来人,从没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与工作,怎么知道人家的艰辛呢?

 

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有什么能耐呢?于是只有平静地告别了,临别前有些遗憾地对他说,不容易,但我可以问问。这样说或许是一种安慰或礼节,或自我保护,因为他几乎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试图拉住我。那种不舍并有些恐惧的表情让我念起曾经见过的一些孩子在母亲离开时苦苦拉住妈妈的衣袖。

 

他甚至显露出愤怒,或是觉得我不能一口气答应下来,给他一个百分百确定的答案。或是觉得我不懂或至少低估他的悲苦,或是源于某种难言的妒忌或误解。凭什么你就在北京工作,而我在山里呢?那种愤怒的表情中隐含着藏得并不深的委屈、无助与悲惨的底色,让人不忍久视。

 

心里有些发毛,强行将他紧紧抓紧的我的手抽出,快步离开,边走边说,“遇到校长,我会和他说的。”他说之前向校长提过多次,但从没答复。整个过程中,我似乎没显露过一丝惊讶,或许有,都被深深地压抑下去或掩藏起来。不然,很可能会有所回报,身体上,或心理上。作为完全陌生之异乡,尽管孤身行走多时多地,仍有所顾忌。

 

3

就在前天,在找当地中心小学校长途中,坐一藏族青年的摩托车,车出了点问题,明显不能归结于我,但他强制要我赔,面目狰狞地威胁,用手抓住我的衣领往颈部提。周围的几个人根本只是看热闹。

 

十年孤身走中国,不跟团还尽量住当地人家里,类似的事见得多,内蒙、广西、西藏、澳门等地还遭遇过黑社会,危险得多。镇定自若地讨价还价了一下,最后给了两百元。你明知道这是流氓的勒索或伎俩,但不能太计较。

 

到水洛的分叉路,即桥前,才下午四时多一点。陈司机给了我中心校长的手机,还说今晚可去客运站住,还有饭吃。与校长联系了一下。他说学校没住宿的地方,明天上午10时与他联系。见一中年男子,问他是否有住的地方,他知我是准备去支教的老师,说自己是校长的同学,说可去客运站。

 

此时刚好有一藏族青年开着摩托车经过停下,那人穿着基调为黄色的藏服,个子高,脸长,流着鼻涕,墨镜戴在头上,眼神有点空洞和势利。那中午男子说此人是他朋友,是乡上的,顺路回家经过客运站,可送我一程。说不用担心,他是我朋友,我是校长的同学,不会骗你的,不收你的钱就是了。他极力拉住我,只得上去了。

 

那人开车飞快,到了客运站下车时,他说自己摩托车的后轮胎没气了,自己身上也没带钱,说要我赔100元,可修好,我说这轮胎出问题,并不是我一人的责任,我可赔一半,他说一半就是100元。我说那一起去修,修好我给钱。于是他开着摩托慢走,我走路。

 

在三叉路口,看到不远处有大车与摩托车刚停下,一群人在推推搡搡,不知在争执什么。后知那些开摩托的是本地人,大车转弯上坡时加大了油门,超过一辆当地人的摩托车,扬起了不少尘,当地人就用摩托车拦住了大车,吵闹,还要拉司机下来。

 

后来得知那滿身酒味的当地人是汉族的。大车里的人,都向他道歉,但他还是用手扯着那大车司机的衣服,拉得东倾西斜的,后者吓得说话也小声和支吾。那司机给他三百元,他偏不要,还强迫司机吃灰。

 

当地围观的人表情很冷漠。那摩托青年似乎受到了启发,过来对我说“你到底赔不赔!”,几次用手扯着我的衣服。我说已答应给你一百元了,他说不要我的钱,要我帮他将摩托修好,我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不知何处修摩托。说没必要好像敌人一样,说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往后可能每天都会见面的,何必为了这点小事闹成这样子呢?

 

他吊着烟,还是狠狠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看着办吧!开价越来越高了。后来有一辆小车过来,原来与大车是一伙的,小车的人下来调解了,后知那汉人收了300元。事情算解决了。

 

我对那汉人很不满,但他还老是过来问我何事之类的,说话有些乱,酒喝得不少。后来修摩托的人来了,要价100元。但那藏族青年又一次扯着我的衣服,硬地要我给200元,才离开。

 

后来修好了,但一打气,一会就又泄气了。那青年问我,你说怎么办,要我再修。我无奈,说一开始穿胎可以说可能与我有关,但现在修时出现了问题,就不能说是我的问题了。后来不想再争吵,天色已晚,就拿出100元,说你们再去修吧,我走路过去也没用。 

 

那汉人大概知道事情后,说校长是其亲戚。帮忙说了一下,他打了电话给校长,说得有些乱,说原要300元,他自己帮忙讲到了200元。说自己会免费送我上去之类的,我担心他说得不清楚,无奈拿过电话与校长谈了会。其实不应该与他说这样的事的。

 

那汉人非要我坐他的车,我都有些对当地人的后怕了,但他说不去,不好向校长交代,说自己不会收钱,后来说即使爆胎也不会问我要钱。他先去桥下发请贴,他儿子就要结婚了。

 

我说自己就在这路口等你,你上来时我再坐就行了,他不肯,说担心我走了,不停说不用担心,说校长是其亲戚,说你到这里当老师不容易,要不是老师,我也不会送你。说到时吃住他家,都不用钱。

 

真无奈,在路口处,见到了刚才小车的人,汉人还去打招呼和握手了。他们见我坐在车后,眼神有点怪,我也觉得无奈。他带着酒气,开得飞快,真害怕会掉下山去,还不停说话,说自己不缺钱,那三百元也不想要。到桥下,我在一商店前下来,说就在这等他,他发完请帖就来。

 

他告诫我千万别走开。我之前说过不想麻烦校长和大家的,一再说,但没用。后来商店里有人说你怎么又回来了,是陈司机,我说了事情的大概,大家都叹气。我说不要计较是什么人,这事情也不要再说了,没意思。

 

那商店的老板娘说其女儿就在中心校当老师的,说可以住她家的,也可吃饭。我说不用了。然后他们出去了,我一人坐了一会,那汉人回来,就跟着回到他家。路还是有些远,乡政府在山上,他家就在乡政府旁边。 

 

到他家后,他给了校长打电话,想问我住在谁家,校长手机打不通了,才7点多,就睡觉了吗?应该是逃避我吧。他问我是否是老师,我说准备下学期过来,他说要下学期吗?我说这学期就要结束了,明天与校长谈谈,到时再说。他似乎显得冷淡。只得在汉人家住,他老婆是蒙古族的,还热情。我骗说自己已吃饭,不吃饭了,准备睡觉了。

 

阿姨为我铺好床,拿了两个毯子给我,说都是新的。我充了手机,后来想着去乡政府走走,顺便去厕所。叫其儿子拿了手电筒,但很快就不亮了。村里静悄悄,乡政府里让人感到有些压抑。去完厕所回来,在门口不远处听到汉人在说电话,好像是打给校长的,问我的情况吧。

 

见我走来,他有点严厉地问我去哪了。感觉不大好,刷牙后,见阿姨在搬砖头,我问是否准备建房子,说是,问是藏族吗?说是蒙古族。汉人在房间里大声说,不是睡觉了吗?我只得退回房间,写了一下日志,准备睡觉。

 

想想这地方有意思吗?那藏族佛教是否在此产生作用?当然,也不能以偏概全。刚才在路上争执时,问过小车是否回县城,其实当时真想直接坐车回去,这鬼地方。他们说不回。后来想,自己既然来了,见过校长后再说吧。晚上10时就睡了。 

 

12月11日,周日,水洛,晴。昨晚睡得不好,牙太痛,又有点冷,另外睡在此地也不大安心。早上8时半被汉人邓叔大声叫起来,之前约好是10时联系校长。喝茶时问了一夫多妻的事,其儿子说现在已越来越少,笑着说其父亲就娶了两个老婆,大妈在家,小妈外出了。邓叔脸色有些别扭。 

 

之前家里挖金有点钱,但后来再去挖,运气不好,钱也没多少了。这里挖金先交钱给乡政府、村里等。然后我自己走路到了中心校,较为破旧,但毕竟为水泥房子,桌子也较好。和校长,教导主任等随意说了一下昨天的事,说这点小事,没必要再提,不会影响我对水洛的印象。校长要看我的身份证号,说我年纪也不少了。说了支教的理由,趁年轻时做点自觉有意义的事。

 

4

回到与贡布在县城的见面。其实,能否去那村小自费支教,与他没什么关系,当地中心小学校长已同意。但只有逃离,注定不能做同事。至今仍忘不了他那种突然非常失落和恐惧的表情,他张着口,身体向我离开的方向前倾,手举起来,张开手掌,似乎无声地向我呐喊:不要走,不能走!

 

已走出三百米,在街道的转角处,扭头,他还是那个样子,如寒风中的一尊雕像。我快速往前走,一开始或许担心他会动手,现在突然涌上无限的悲凉。

 

贡布还没结婚,呆在那里,除了前途的无望,也影响了情感问题。他还那么年轻,不到二十四岁,不敢想象一辈子呆在那里会是如何。作为外来者,并没资格居高临下表达不满或意见。

 

我想起之前一个人夜晚呆在深山的校园里,与老鼠为伴,内心的艰辛与难受无人可诉。他何尝不是这样呢?在我之前,他已被困在笼子里,在我一年后离开藏地回到人家所向往而不得的大城市北京,他还将长久,如没意外的话,是一生呆在那里。他的同事,稍有一点关系或背景,不是调到城里,至少也会调到交通更方便之处。

 

那天,他迟到了,因为难得到城里,要好好在饭馆里吃一顿饭,尽性地喝酒。一回到那深山里,只有死寂的几面墙壁。就像一个落井的人,你刚好路过,但你就是无法拉他上来。你只有狠下心离开,以免被他拉下去陪葬。眼前的世界一片迷蒙,我惟有深深的叹息。

 

 

要有光

 

1

12月22日,周四,晴。语文为大家讲了第八单元,安排了这周的周记作文,也是这学期最后一篇作文,“给老师的一封信”,先说了简单的格式,包括写信封的格式。信的内容,说了什么都可以写,比如一学期过去了,对老师有什么印象与评介,对自己有什么帮忙,有什么不足的地方,可提出批评,假如你是老师,如何对待学生?

 

说了自己有时脾气不大好,有些方面做得不够好,想教大家更多东西,但都来不及。没能让大家学到更多东西,没有让大家学得更好。不限于提到的内容,想说什么都行,比如说可以与老师说自己日后结婚,希望老师来参加之类,大家都笑了。希望大家明天下午放学前交。

 

第二天,下午为拉姆讲了一下四年级下册数学,讲了前面三个单元,计划明天、还有下周二再为其讲剩下的。中午拉姆和我说了,吴老师,我给你写了两封信。我叫大家今天放学前交我的,之前一直有点担心学生们写不出什么,或是交往不深,或是有话难言,或是语文功底不足。听到拉姆这样说,心里感到有些踏实。

 

后来在最后一节课,看了三本学生周记本,其中马小静写了两封信,让人看了很感动。放学时,我摸了在我旁边经过的学生的头,说大家回去好好复习。对马小静说,大坏蛋(苗语),今晚回去一定要好好复习。

 

她说吴老师,我明天一定会考零分的。我说那老师就打你屁股,于是假装扬了扬教棒,她笑着跑了。 

 

放学后,一直在看孩子们的作文、周记与给我的信,并一一回信,用了近三小时。明天有空拍照和复印。还有再集中给二三年级的学生写一封信,再打印和复印,到时周二与成绩单一起给大家拿回家。

 

12月24日,周六,晴。今日周六,二三年级要来考试,上午十时,三年级考了语文,后来改了试卷,成绩是历来最好的,过半人及格。作文马小静给了最高分,26分(共30分),

 

上午在三年级,写了家长通知书:

 

尊敬的学生家长:

 

一个学期已经结束了,我校定于201x年12月28日放寒假,下学期将于201x年3月1日开学。现将您家学生                在本学期的综合成绩通知你们:

 

科目成绩:语文        数学        音乐        体育          美术

 

综合评定:

 

备注:分数只是我们衡量学生的一个标准,但并非是全部。只要我们的学生能一天比一天进步,在学到知识的同时,能成为一个自信、快乐、诚实、节约、善良的孩子,懂得尊重长辈与他人,懂得爱护环境,我们教育的目的也就达到。

 

学校教育只是其中的一环,学生的全面发展离不开家庭的教育,希望各位家长能一如既往的配合学校,督促孩子的学习与品行,共同为孩子的美好明天奠定良好的基础。

 

祝学生们都有一个快乐的假期,祝家长们身体健康,家庭幸福。

                                                           xx小学

                                                         

还写了一封信:致二三年级全体学生的信

 

亲爱的学生们:

 

你们好!

 

短短一学期已结束,吴老师很高兴能与大家一起度过,感谢大家给老师带来的快乐。每个学生家里和家长我都到过和见过不止一次,每次家访都得到了你们和家长们的热情招待,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即使多年以后,吴老师还会一再怀念这段美好而难忘的时光。

 

想当初,由于缺少老师,我要担任你们两个班的班主任,对于是否能教好大家,吴老师心里也没底。如今一学期过去了,大多数学生无论在成绩上,还是在性格品德上,都有了一定的进步和改变,但也有一些学生进步与改变不大。

 

吴老师为没能把大家都教得更好而感到不安,为没能教大家更多而感到难受。比如还想教你们英语,地理,自然等科目,想教大家唱更多的歌曲,让大家看更多的电影,带大家去看雪,去秋游……但来不及了,时间如此之匆匆。老师希望在日后的日子里,你们能遇到更好的老师,能学到更多,学得更好。

 

你们中间,还有不少人学习基础不好,老师虽然为大家补习过一二年级的课,但没补全。老师希望大家不要放弃,在日后,特别是在这个假期里,能好好的补习之前的课,只要坚持,成绩定会有进步。

 

老师希望你们将来每个人都能读到中学,更希望有一些学生能考上大学。尽管吴老师日后回了北京,但一定会一直关注大家的。当多年以后,大家将好消息告知吴老师时,吴老师定会异常高兴的。

 

若日后大家遇到什么困难,欢迎与吴老师联系,吴老师一定会尽力帮忙。对于考上县城中学和大学的学生,老师可以帮助你们完成学业。

 

在学习上,大家要敢于提出问题与善于提出问题,多发言,或与老师争辩,长期这样,你们会发觉自己的能力或潜力远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大得多。

 

在这学期里,尽管个别学生较闹,不用心学习,还与同学闹别扭或不诚实,但老师一直不忍心打大家,只是严厉批评。老师有时候脾气较大,希望大家不要怪责。

 

老师希望你们都能成为学习与品德都好的学生,在学到知识的同时,能成为一个自信、快乐、团结、诚实、节约、善良的孩子,懂得尊重长辈与他人,懂得爱护环境,将来做一个有用的人。

 

个别老与同学吵架或打架的学生,老师希望你们能懂得,能在一起成为同学,是一种缘分,大家朝夕相处,要懂得凡事先从对方立场想想,不要总是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要善于发现他人的优点与长处,懂得欣赏他人,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的缺点与短处。

 

能学会谦让与感恩,我们应该主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对于别人的帮助要心存感谢,并真诚地对待别人。还要有集体观念,在参加集体活动时,如看电影,做游戏,出去玩,不要过于强调自己的喜好,如果是绝大多数同学都愿意参加,极个别不愿意参加的学生也应该参加,特别是班干部。

 

不少学生都说吴老师太累了,其实,只要看到大家能一天天进步,每天快乐,吴老师就不觉得累。

 

孩子们,你们都很年轻,但不要以为有的是时间,而养成懒惰和拖延的坏习惯,总是将今天应该完成的事留待明天才做。我们应专注于重要的事与人。老师与你们说过,我们拥有的只是每一个今天,一寸光阴一寸金,别等“白了少年头”,才“空悲切”。每天要看的书,要完成的作业,要做的事,必须今天完成。

 

记得小学一年级时,吴老师也在农村,家里很贫困,每晚都学习到很晚,有时到晚上12时,必须全部弄懂才肯睡。妈妈老过来催我睡觉,于是后来我每次听到她的脚步声就关灯,待她回去睡了,又开灯继续学习。

 

四五年级时,吴老师晚上总不愿入睡,总想看多点书,因为觉得,一睡着,这一天就此成为过去,永远也回不来了。在珍惜时间方面,大家是否应该向吴老师学习一下呢?

 

老师说过,大家基础不好,三年级学生每天放学后必须学习两小时以上,二年级一小时以上。大家是否做到了?当你觉得成绩不好,是否想过自己已足够努力了?

 

能成功的人,都是近乎残忍的强迫自己去狠命拼搏的人。学习是为了将来的人生更加自由。或许有些话大家现在不一定明白,但相信有一天,你们终会懂得。

 

最后,祝大家都有一个愉快而充实的假期,都有美好而灿烂的未来!祝家长们家庭幸福!  

                                                 

                        xx小学老师  xx  于201x年12月24日早上匆草

 

2

学期的最后一天,一直在看学生们给我的信,并一一回信。几乎每个学生都会问到,老师下一年还会过来教我们吗?最后一天,在宿舍里整理东西,发觉一学期里没真正看完过一本书。

 

我在搬东西时,四年级的刘小川问吴老师你去哪?我说有空的话回一下北京,到时会回来的。大家担心我不回学校了。有些学生跑出来,叫着,要送老师。三年级,跑出来杨璐、马小静、拉姆等人,问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第二天离开。早上闹钟响了,7时半,不愿起来,较累,也没出门的激情,但不能再拖了,45分起床,有些手忙脚乱。将电饭锅里剩下的一点米饭加水,烧开,倒入昨天剩下的土豆炒肉,弄成粥吃了。8时25分出门,班车应该是30分开。

 

班车还在,看到马小静在杨璐家门口旁边站着,我与她打了招呼,上车放好行李后,拿了两支笔,一支黄的荧光笔,一支白色外壳的签字笔,叫她给杨璐一支。她刚起床,还没洗脸,不止在咳嗽,说给她药,她不要。拍了一张相片,是其侧影。

 

后来车开时,经过杨璐家门口,马与杨与我挥手道别。我对她们说,车待会会转头的,可能她们听不清楚。

 

在车上迷迷糊糊,可能昨晚睡得不是很好。将到县城时,发现车后坐着核桃林的杨叔,他曾被村民选举为人大代表,口碑较好,之前见到,总是主动称呼我,说从北京来这么偏僻的地方,辛苦了之类。平时若在车上看到,也会打招呼。但这次没有。我可能要离开,这事肯定村里都知道。

 

待会下车后,我要将部分书之类的东西搬到邮局,寄回去。当初带了一箱书,结果一本都没看。东西有点重,我和杨叔打了招呼,他原先假装没听到,眼睛转到一边,我再叫了一声,他才不好意思地说,原来是吴老师啊,你离开了吗?

 

我说是的,问他待会是否有急事,他说没有,就是走走亲戚。我说待会下车后,麻烦帮我看一下东西,我将箱子搬到邮局寄,不用十分钟就回来。他表面上说好,待十分钟后,到了车站(终点站),却找不着人,这车可随便下车,他应该趁我不注意,悄悄下车了。或许他觉得,我已经走了,没必要那么“讨好”了吧?我在时,他的儿子在学校。

  

3

感觉内心有些荒凉,这种荒凉不是孤独或寂寞,而是一种无论身边有没有人,或有多少人都消解不了的东西。

  

想到几年后或许所有孩子都会重复父辈的命运,真让人难过。但孩子们能预知他们最可能的命运吗?能体会到其中的悲凉和我的伤感吗?  

 

记得附近小学的老师过来说过,这里的孩子是不可能上大学的。或许这样,他就可以平和面对学生的较差成绩,消解责任,没有内疚,可安心将支教当游玩。但这样的支教还是真正的支教?只要有可能改变一个孩子的命运,就不能预定命运!但我内心就有一丝希望或把握?  

      

很多积重难返的问题,你看到了,不能说,也无能为力去改变,只能在自己极其有限的范围与能力内,努力做点或许注定徒劳无功的事情。这种惯性太大了,总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的努力,石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掉落,又一再死心不息地往上再推。如此循环往复,如一出永不落幕的轮回好戏。

 

已经数年了,我甚至不敢回去看和联系我的学生,我的孩子们。我是个对命运有强烈直觉的人,或许只是害怕,在我离开之后,这块石头就从此停留在山谷,甚至很可能被日夜咆哮不休的雅砻江水冲到更低落并且注定越来越低落的地方去。我常听到孩子们在梦里呼救。 

 

《明天会更好》,是当年我教全校学生的一首歌,代表着祝福与内心意愿。我们总以为明天会更好,却忽视了“明天”或许永远不会来临。当今天周而复始,明天即使到来,也只是同样的今天。 

 

在一片现代文明之光尚未普遍照耀的土地,人们往往会有这种错觉:存在所谓“我的”孩子。而忽视了基本事实:从来不存在所谓唯属于我的孩子,所有孩子都是上天的孩子,属于人类命运共同体,所谓父母只是代育者,根本没有权力决定孩子的未来。所谓代际的命运复制与传递,是近乎洞穴的前现代之产物。

 

一如不习惯谈论爱,我习惯于不抱希望——一如不敢想象后继的老师是否会意识到教育是平等灵魂的相互唤醒,是否会将我原来的所谓纠偏再以天经地义的光荣正确的方式让学生再回复到司空见惯的教育轨道去——,我深知个体的有限性(不自量力)与现实的复杂牢固,这仅仅是因为以免心生绝望吗? 

 

即将离开木里时,见到新的广告牌上写着“这里是上帝游览的花园,有空来看看吧。——(美)约瑟夫.洛克”。

 

心想洛克的话很可能只是针对木里大寺等地吧,他三次到过那,其他地方,他应该没去过。我所自费支教的、没有支教组织和老师愿意接手或过来的学校一带,应是大凉山或木里最没有风景的地方。所谓被隐蔽的中国,上帝遗忘之地。

 

随后赴西藏,在拉萨的孤儿院短暂停留,之前北大的企业家捐约50万的事,那里的老师竟不知道,可想什么叫败坏。这孤儿院还不断在网上接受捐助,寄来的东西太多,他们都懒得拆了。

 

所谓圣地“拉萨的道德状况,已成为是一种由汉人最劣质的道德因子与藏人最劣质的道德因子杂交而成的一种东西?”世上没有什么净土,除了孩子尚可能的心灵。

  

在拉萨打工补偿费用,然后一个人自费到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进行支教、环保、文化的调研与实践。在转冈仁波齐神山作沿途转山道垃圾和水源调研时,突遇暴风雨,有了平生第一次的濒死体验。活过来,或是冥冥之中有神的恩典,知道我尚未完成的命运。 

 

多年后,我终于下笔,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是过时的事情,(后来)我视之为永恒的人类命运。没有过时的命运。所有在这蓝色星球中曾经存在的人和命运,都是永恒的启示。如果存在类似的时空或结构,这种命运还会复制与传递。我的写作,也仅仅是内心的赎罪或还债。作为这个大共同体的一员,他们的命运,有我的成全。 

 

从50万字的支教和调研日志中,初步整理出了约十万字。因时间匆忙,很多背景和内容只能省略。现实是复杂而琐碎的,并非一般的某个故事,而是有着时空背景下的立体网状结构。但相信即使片段故事也可呈现某些可能的整体。

 

纵然明天或许永远不会来临,但人要活着,必须要有所谓希望。或言,夜长路遥,要有光。 

 

 

(文中除黄敏兰,钱理群,杨显惠,罗媛,卓玛拉姆等木里之外的人,所涉木里支教地所在村,学校,小组,组织,人物名字均作过一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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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晒,还自费?希望工程里每年这么多的经费应该支助一下这些青年教师/志愿者 -七彩奶油- 给 七彩奶油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19/2019 postreply 20:09:38

希望工程30年筹款不抵赴华留学生半年花销 -YMCK1025- 给 YMCK1025 发送悄悄话 (6561 bytes) () 07/19/2019 postreply 21: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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