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记者
(2018-11-12 12:11:32)
一
四年级的某一天,班主任点名让包括我在内的数名同学留堂,表示有重要的话要对我们讲。那时,我是班里著名的捣蛋份子,留堂通常没什么好事,但同时留堂的人里,还有在班内身兼重职的三好学生,我一时心里没了底,不知道老师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放学铃声刚响不久,同学们作鸟兽散,只留下我们几个留堂的同学,和准备做卫生值日的同学大眼瞪小眼。
这时,班主任走进教室,支走准备做卫生值日的同学,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几日以后XX晚报要到我们学校开展一场讲座,目的除了提高大家的写作能力,更是想从我们学校的学生中挑选好苗子,慢慢培养成记者。
XX晚报是我们当地著名的小报,常常刊登诸如“他成名后花了一百万,请全村老人吃饭”一类的民间花边新闻。
老师问我们对做小记者有没有兴趣。大家齐声叫好,心里十分感动老师给自己这么好的机会。准备离开教室时,老师让其他同学先走,把我单独留下。她说我虽然平时调皮捣蛋,但上交的周记充满与年龄不符的洞察和成熟,在其他同学还在流水账似地记录每天的吃喝拉撒时,我已经通过观察街边的乞丐,提出未来要参与建设四个现代化,不让街上有一个人乞讨的决心。这让她十分吃惊,因此认为我是一个可塑之才,所以,再三思考后,决定把这个机会特地给我一份,让我好好珍惜。
听完老师的谬赞,我感到很愧疚。我的周记基本都是照抄爸妈给我买的学生文选,之所以会出现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感,是因为我爸错买成初中生文选。但老师却把我的脸红当做是谦虚,又鼓励了我一番。离开前,她让我继续刚刚值日生没有做完的卫生工作,走之前别忘了把教室门锁好。
盛情难却,我只好独自做完全班的卫生工作。说实话,光是把每张凳子倒转过来放到桌上就足以让我疲惫不堪,但当我锁好教室门往家里跑的时候,我的姿态欢欣雀跃,像是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回到家,我把这个消息添油加醋地告诉爸妈,说我即将成为XX晚报的小记者,在其他小孩还在死读书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在报纸版面上一展宏图。爸妈听了也很高兴,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不思进取的我,居然还有这方面天赋。我妈忙问我,月薪几何,是否能补贴家用。还没等我想好措辞,我爸便打断了她,认为她这是妇孺之见,文人腰杆和笔杆一样直,怎么能掉进钱眼里。
没等我妈反驳,我爸又邀功似地说我的文字天赋极有可能是继承了祖上,他无聊时研究过家谱,怀疑我们家很可能是林则徐一脉,我妈说:“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还林则徐后人,明明我儿子是继承了我们李家的写作基因,看他平时上交的周记,遣词造句间颇有著名文学家巴金的语感。”我爸哈哈大笑,反讥说”巴金姓巴不姓李...”他们俩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开交,我悄悄躲回自己的小屋,畅想自己成为记者以后,挥斥方遒揭露社会丑恶的帅气模样。
二
几日后,讲座正式召开。不同于平时集会,这里的讲座静悄悄,在场所有学生都一脸肃穆,仿佛背负不一样的使命。更有甚者背打笔直,手持圆珠笔在本子上不停游走,仿佛在记录现场,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在画小人画。
负责讲座的人是XX晚报的首席记者。我当时还不知道首席记者作何解释,听他的意思,反正比一般记者要厉害一些,差不多是数码宝贝里暴龙兽与战斗暴龙兽的区别。
他先是介绍了XX晚报近年的发展,借改革开放的春风,XX晚报近年发展十分喜人。随后,他又谈及记者这个职业在当下地位之崇高。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他讲了一些亲身经历的记者轶事,说他去报道某些事件的时候,有人请他吃酒席并给他塞红包。当然,这些邀约最后都被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虽然他的身材容貌看起来并不像拒绝了那些酒席,但这种无法证伪的说辞依然引得现场学生的满堂喝彩,他亦满意地点点头,双层下巴和脸上的肥肉随之上下舞动。
讲到最后,他说,这么多年走南闯北当记者的经验,让他明白,想要培养一名记者应该从小抓起,所以他这次来讲座最重要的目的,是希望挑选一部分同学成为XX晚报的预备役,他将倾尽全力培养这几位同学,保证长大以后能成为XX晚报的优秀记者。不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环顾四周。现场鸦雀无声,都在等他“不过”的后文,他很满意自己营造出来的现场气氛,又继续开口说,“不过,适合做记者的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听说在座各位都是学校里的积极分子,写作水平是同龄人里最好的,但是我还是要做一些拣选。”
我们听到这里,既对他的夸奖很自豪,同时都感到好奇,不知道他到底如何拣选。我也很激动,专心致志地听他怎么说。
他说:“我需要各位同学写一篇报道,对,就是按照报纸上的新闻那样,写一篇报道,提交给我,我在中间筛选出写得最好的同学,作为重点培养对象。”
他看了看场下,继续说:“当然,在场的同学这么多,我不可能每一篇都看过来,所以我决定,给来稿同学添加一个小小的条件,就是,我只看订阅了我们XX晚报的同学的来稿,我想,你们应该也能够理解,既然你们想成为XX晚报的记者,怎么能不看我们XX晚报呢?你们说,对不对呀?”
大家纷纷点头说对。
他也跟着点了点头,说“很好,在场订阅了XX晚报的同学有多少呢?举手给我看看。”
所有同学左顾右盼,只有零星几个人举手。
他示意那几个同学把手放下,说,看来大部分同学都还没有订阅我们的XX晚报,那么,想要成为小记者的同学,现在上台来登记名字,订阅一年的XX晚报优惠价两百元,在这个月底前把钱交上,我一直在主任办公室等你们,之后就可以给我们投稿了,各位一个个来,别着急。
同学们涌上台去,就像海浪在涌向孤岛,场面一度很混乱,但他有条不紊地记录每个同学的名字班级和联系方式,镇定的模样让我相信他确实见过大风大浪,足以配得上“首席记者”的称号。
我也在混乱中登记了自己的名字,他看了看我的名字,点头说,很好,好名字,我相信你能成为一个很好的小记者。这让我信心大增。
回到家里后,在饭桌上,我把这个情况向爸妈说了。爸妈面面相觑,说两百块钱订一年的报纸没用,家里又没人看。我反驳道,我会看报纸的,而且我以后就要成为一名记者了,现在开始看报纸,这个请求非常合理。我爸摇摇头,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说,一年前买给我的全套三国演义我至今连导语都没看完,不相信我有耐心和恒心看完每一天的XX晚报。
听到这个,我感到很委屈,我爸给我买的是文言文版的三国演义,言辞古奥,佶屈聱牙,看一段要翻十几次新华字典,实在有心无力。我认为爸妈不理解我,成为伟大记者的梦想可能要为了区区两百块人民币就此断送。于是,我饭都没吃完,转头如同情深深雨蒙蒙的依萍一样,梨花带雨地跑回自己房间抱着枕头痛哭流涕。
我妈洗过碗,到我房间来问我,是不是真想成为一名记者?那时我已经哭到声音沙哑了,赶紧用力点了点头。其实,我是有私心的,当时的我对记者这个职业毫无概念,无所谓成不成为一名记者,只是单纯觉得班级里成绩最好的人都没成为记者,而我这个捣蛋份子成了记者,扬眉吐气十分爽快,颇有连环画主角憋大招干死了反派BOSS的成就感。
我妈看我坚定的模样,说你先睡觉,明天我帮你去拿钱。我说好,就关灯睡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成为大记者的梦。我坐在教室中间奋笔疾书针砭时弊,周围的同学们围着我看,时不时发出惊叹的叫好声。
三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喊醒我,我吃着她给我热的玉米棒子,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上。她没有直接去学校,而是绕路到我大姨那儿。大姨在菜市场卖卤味,摊位很大,一个人看不过来,我常常在放学后组织同学们去偷吃。我妈站大姨前面,先是客套了几句,然后说小孩要上补习班,差一百五十块钱。大姨说好,从木盒子里十块五块地拿了一把,沾口水数了一次,又反过来再数一次,递给我妈。我妈没看,直接塞包里要带我走,我大姨喊我,往我兜里塞了两根红肠,她说你下次正大光明来吃,别偷偷摸摸的。我低着头说,好。
到了学校门口,我妈把大姨给的钱给我,又从自己兜里拿了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十,说,两百块你拿好,别弄丢了,弄丢了我打死你。我抢过来放在自己的兜里,说妈妈再见,跑进了学校。
下午,我去主任办公室,首席记者正和我们教导主任谈笑风生,看到我来了,他说,来报名交钱?我说,是的。他说,拿来吧。我把钱递给他,他皱了皱眉,说嘿,怎么还有水,有零有整的,不是家里偷的吧?我说,不是。他没细究,沾口水数了一次,又反过来数一次。看他数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他在吃我大姨口水,是不是等于跟我大姨间接接吻。
他数完了,问我要了我家里地址,说,过两天就会有工人去你那里装邮箱。我说,好,谢谢叔叔。他点点头,说,去吧,上课去。我说,叔叔,我可以投稿了吗?他说,当然,当然可以。
后来没过两天,果然有人来我家里装邮箱,我很兴奋,感觉成为著名记者的梦很快就要成真。从此以后,每天我都能收到一份XX晚报,我看了几篇报道,讲实话,内容很无聊,无非就是某街道小贩太多,某小区垃圾泛滥居民没有公德心。我照葫芦画瓢,写了一篇批判我校值日不合理的报道。当时我们学校的大队部不需要值日,我认为这很不公平,大队长从群众中来应该到群众中去,更应该做卫生值日,为其他同学做榜样,写完以后我寄给了报社,石沉大海,没有回应。那段时间我天天去学校保卫室问有没有我的信,保卫室大爷烦了,说你甭来了,有信我拿去你教室给你。等了很久,还是没信,我想,应该没选上。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写了一篇批评校门口无证摊贩的报道,为了写这篇报道,我身体力行,一口气连吃了好几家无证摊贩,拉肚子拉了一宿,第二天上课的时候还感觉肚子隐隐作痛。最后写出来的报道有描述有事实,我还特意用上了若干个新学的成语,寄出去之前我反复看了好几遍,感觉很满意,但投过去以后,依然没有回应。我彻底疲了,感觉就像冲着一个黑魆魆的洞穴喊话,一般洞穴还有个回音,但这个洞穴似乎把我的喊话都吸进去了,却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觉得很丧气,不想再写稿子,也不想再做这种没有回应的事情。
不过我一想到,其他同学应该也没投稿成功,就稍微欣慰了一些。那段时间,我反复看报纸的每一个版面,生怕在作者栏看到熟悉同学的名字,幸好没有。
四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因为上课走神去老师办公室交检讨书,偷听到班主任在办公室里说,上次那个XX晚报的首席记者是假的,其实是报纸推销员!其他老师说,不会吧,弄得跟真的似得。听到这段对话,我没有声张,偷偷把检讨书撕成一片一片,像雪花一样丢到楼下。回家以后,我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我爸妈。
不过,我想这件事还是有好的影响的,比如我爸就养成了每天看报纸的习惯,他每天吃饭的时候会在饭桌上大谈时事,并且会对此发表他粗浅的见解,惹得我和我妈咯咯地笑。到了流感肆虐的时候他还会嘱咐我们出门小心要戴口罩。他还很喜欢在睡前跟我复述他从报纸上看来的笑话,其实那些笑话我早就听过了,很无聊,可是我爸说的时候手舞足蹈,我还是被逗笑了。
后来,我妈问我有没有投稿。我说投了,她问怎么样,登上了吗。我说,审着呢,那个很麻烦的,没你想的那么快。她说,哦,妈不懂,你写作业吧。问过几次后,她看我表情不太好看,就没有再问了。有次我夜里上厕所,听到我妈跟我爸说,你别问他小记者的事儿了,我估计他的文章上不了,别伤了孩子的心。我听了,没上厕所,踮着脚尖回去躺着,憋尿憋了一夜。
几个月后,我爸送我上学的时候对我说,我在报纸上看到,原来巴金是笔名,他原名姓李,我错怪你妈了。我说嗯,我知道。他说,你要好好读书,认真学习,不要和我一样犯错误。我说,嗯,我知道。
一年以后,XX报纸停了,邮箱却还留着。没有邮差打开邮箱往里面放报纸了,倒是经常有小孩往里头塞垃圾,都是火腿肠包装一类的东西,一打开邮箱呼啦啦往外掉好多东西。有一次,我在里面找到一则广告,说现在续XX晚报,可以享受八折优惠。我把它揉成一团,丢到了旁边的河里。我还在邮箱里找到一颗纽扣,淡蓝色的,我把它揣在兜里,但后来也不知道丢哪里去了。
再后来,邮箱被拆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拆的,只知道有一天我一抬头,发现邮箱没了,连个印子都没有留下,我本来想问我妈,邮箱去哪里了,但我怕勾起她的回忆,没敢问。
直到有一天,我妈接我放学回家,她一抬头,注意到原本挂邮箱的那块区域好像少了点什么,她歪着头想了半天,应该是想起来了,但她没有说话。她好像看了看我,但我不敢看她,然后我们俩沉默着手拉手,心照不宣地走进屋子里。
邮箱彻底消失了,好像从未出现过。
作者林默,真故编辑
记者们,陪甲方喝酒去
记者越来越少,正在成为一个新闻。环境和市场的变化,让记者职业曾有的光辉也在渐渐暗淡。
故事的主人公仍在媒体工作,她和同事们拼尽全力,和这个下沉的世界较劲。
故事时间:2013-2018年
故事地点:西南某市
一
在进报社前,我从不喝酒,大学时曾尝过一点啤酒,觉得难喝至极,一杯都没喝完。从此无论庆祝谁生日或嫁娶,我统统只喝饮料,对外称“酒精过敏”。
有天下班前,在单位门口碰到发行部的徐主任,他告诉我刚接到个饭局通知,对方要连定报社一个月的头版广告,我们便要请对方吃饭。洪社长已经到场,为了壮势,他想再拉点单位的人去,“谁知都走光了,只抓到你。”
在那之前,我从没参加过单位饭局,听到徐主任的说法觉得好笑,吃个饭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搞得像抓壮丁。
那晚的聚点设在竹林,环境优雅,前菜精致。我正准备拿起筷子,就看见坐主座的大客户王总,端起酒杯向全场致意:“感谢贵报的盛情邀请,无酒不成席,让我们集体先共饮三杯!”
话音刚落,王总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众人随后。我拿着杯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王总突然瞧见了我,笑着向我打趣:“你是报社新来的编辑?这酒杯一直端着也不怕手拿累了,你放心喝吧,我们都帮你试过了,没毒。”
我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酒精过敏,不能喝酒。”
“嗨,你酒喝少了才会这样,多喝几杯体内便产生抗体了。”王总不依不饶,“我前两天感冒,医生也说不能喝酒,可这不是盛情难却嘛,咱有缘碰到一块,那是宁可伤身体也不能伤感情呀。”
话已至此,眼前就算是杯毒酒,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喝的时候只觉得一股热辣的液体从喉咙直烧到胃里,着实不舒服。
头三杯共饮后,便要单打独斗,一波又一波的人走到我跟前敬酒,我连名字都没记全,正想吃口菜缓缓,徐主任又招呼我和他一起挨个回敬。
敬到王总那,徐主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现在又该订报了,王总你酒量如海、身家如山,撇一点零碎的分给我们小报,就够我们单位吃喝一年啦!”
王总听得高兴:“报社有难处,我们也该支持。这样吧,眼前的酒你喝一杯我就订一份,怎么样?”
“好,王总快人快语!”徐主任满口答应,补充说,“我们在座的报社同仁都有订报任务,王总可要一并提携,我这喝15杯,小唐再喝3杯!”
徐主任的话不假。我们报社上到社长,下到司机,身上都有订报指标。试用期的我,一年也有50份的订报考核。
我们报纸订一年,费用是150元,一杯酒能换150元自然划算。但白酒一杯是3钱的量,徐主任这一下,就要喝掉近半斤。他正要喝,洪社长打断:“我作为社长,应该身先士卒,王总,我这也订下5杯酒,你看如何?”
洪社长年过50,前两个月犯了肠胃炎,曾住院一周。我们纷纷劝阻,王总也说:“洪大哥,您也该多给年轻人锻炼的机会嘛!”
“酒逢知己千杯少。”洪社长爽朗地笑笑,“承蒙王总如此抬爱,我这一杯酒抵3份报纸,王总看如何?”
王总刚答应,洪社长转头便叫徐主任递了10杯过来,把酒全倒进碗里一口闷了。王总见了,赞道:“我说做你15份的买卖,你却给我来了30份,不愧是洪大哥!”
紧接着徐主任喝了15杯,我也喝了3杯。
终于饭局结束,我陪徐主任去结账。喝得太多,他已经上头了,走路摇晃,我忍不住劝:“徐主任要注意身体,为了订点报纸,把身体喝坏了可得不偿失。”
他苦笑:“现在的报纸哪这么好订,纸媒一天比一天衰落,连社长都这么拼,我还能倒下吗?行业衰落如此,谁也不能独善其身啊。”
我愣在了原地。
二
才工作就遇到行业冰点,我感觉自己生不逢时。
进入互联网时代后,人们的阅读习惯发生转变,手机成了获得海量内容的重要途径。广告的投放,更常见于网络和户外。我们报社,位于四线小城市,在此冲击下营收锐减,业务员拉不到广告,订报量不断下滑,维持起来非常艰难。
我一进报社,便被分到新媒体部门。洪社长有远见,为扩大影响力,报社很早便开通微博和微信。我的工作,是把记者们发来的本地稿件,转换为新媒体语言后发布。
进报社不久后,洪社长便主张由我们新媒体部门,开发报社的手机APP。这个项目的负责人,是40多岁的孟主任,他常年当法制记者,尤其擅长写人性的爱恨纠纷,过程详细得像他藏在人家床底一样,精彩又生动。但孟主任并不懂新媒体,当时连微信都没用过,客气地请我们多教他。
虽然我们的APP很快成型,但难的是运营,推广的条件,是有更多的资金投入。社里拿不出钱,向台里和政府申请项目资金,也总是被拒。洪社长气急,却也无法。
派不出钱,APP项目便不了了之。与此同时,当地不少自媒体迅速崛起。
过去人们对新闻的获取更多是通过官方媒体,这也使我们在报道时,会竭尽所能让事实更全面、更客观地呈现。但自媒体的崛起,使人人都可能成为发声平台,即使部分自媒体发布的内容,语句不通、错误百出。同为小编,我看有些文章内容浮夸,非常鄙夷,但拉到底部看见数据,点击率却让人自愧不如。那些动辄几万的阅读量,还让我产生难以控制的嫉妒之情。
孟主任主张我们传统媒体人应摒弃高高在上的态度,多学习自媒体思路,走“接地气”的风格。他在会上说:“知道大家看不太上,但别人数据的确高。优质的内容是基础,但不再是根本了。”
一些记者虽不情愿,也只能被动地转型成街头记者。什么店新开张就去探店,哪个地儿车撞人了立马拍照,谁和谁夫妻不和,在街上打一架都能上个新闻。
有的老记者,觉得这些鸡毛小稿没有长远价值,可以产出,但不应高频,还是得多关注深度内容。恰逢市中心的一个市建工程,在短短几年拆了又修,反复折腾,便有个老记者收集资料写了篇特稿。我很兴奋,想着这篇稿子在新媒体平台上的传播数据,应该能冲“10w+”,而且报社说不定能就此找到转型思路,突破重围。
可惜这篇稿子发出不久后便被删除,传言从总编到记者,连带我们发布内容的新媒体小编,都要写检讨。我有些不平,也感到莫名其妙的委屈。但最后这事雷声大、雨点小,没发生什么动静,我才放了心。
几个月后,我才了解到,原来这件事,洪社长一人承担下来,听孟主任说,他在上边领导办公室里,和对方拍桌子争,表示稿子是他授意操作的,和他人无关。他还叫孟主任不要把负面消息传递给我们才入职的编辑,以免打消我们的积极性。
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由于转型碰壁,营收加速萎缩,报社开始节流。
第一块考虑减去的版面,便是深度调查报道,因为那是平时人员支出里最贵的一环,风险系数也最大。过去,深度报道曾是我们报纸最受欢迎的版块,减掉它,意味着报社的确很缺钱运转。
也许因为心灰意冷,又或许觉得自己年龄大,我进报社的第二年,洪社长便选择离开报社。
他走的那天,我们在会议室给洪社长开欢送会,桌上放着大家自费买的零食、瓜果。大伙静静听他讲报社这20多年的风风雨雨,我和孟主任没忍住,掉了眼泪。
我想起他在新员工培训会上,曾动员大家:“如今,纸媒已经到了生死关头的危急时刻,说不定哪天醒来,咱们报纸就停刊了!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想办法,给报社寻找新出路!”
后来我就再没见到他。
三
洪社长走后,报社迎来一波辞职高峰。
走的多是老记者,他们才参加工作时,正是纸媒的强势期。以前他们出去采访,都有一种优越感,不仅对方积极配合,采访完后还会真挚道谢,现在除了得答应对方提的苛刻要求,有时稿子还要被改得面目全非。在酒局中挑大梁的发行部徐主任,也感觉重担难挑,离职和一些朋友转做了户外广告。
员工中出现断层,新记者没有老记者带,做不久就离开,整个报社人心惶惶。这时候得到消息,原来的总编辑蔡总编,将担任新社长。
蔡社长曾是我们市80年代的文科状元,考到了北大中文系。报社创刊之初,他便是中流砥柱,也是编辑部的首席全能王。
对于报社之前取消做深度报道的决定,蔡社长曾带头坚决反对,和时任社长的洪社长据理力争,但最后还是没保住这个战地,气得他称病一周没来上班,洪社长亲自登门,才把他请回来。平日里,他对不良风气、丑恶现象更是深痛恶绝,见之便要即兴赋诗,发到QQ空间,言语无忌,从不会为面子问题,掩饰厌恶之情。
这些年来,以他的资历早该有升职机会,但因过于直爽,蔡社长一次都未遇到。
临危受命的蔡社长,对报社的未来发展也捉摸不定。随着纸媒环境愈发的恶劣,铮铮傲骨了小半辈子的他,看着社里财务吃紧,想了个主意。
他将记者按人数各自划分了行业口子,让他们去找对应行业的政府部门订报、做宣传,也给自己划分了几个过去报道中得罪过的部门,希望化干戈为玉帛,开启新合作。
过去曲高和寡的蔡社长,开始频繁地参加饭局,身体一向硬朗的他,喝出了小小的啤酒肚。周末,他也不去下棋了,而是经常组局,邀请客户一起打麻将。
一天,我们去拜访一位领导,正逢领导在家中泼墨写字,他摆出来的架势像气功大师,拿着巨型毛笔一边大喝,一边随兴挥舞,纸上的墨迹歪歪扭扭,看不出是画还是字。我杵在原地不敢做声,转头看向蔡社长,他素来喜好书法,毕生精研下颇有小成,一向自负所长。只听见他开口大赞:“笔势流畅、若行若飞!”接下来他引经据典,文绉绉得我听不明白,对面的领导倒喜笑颜开。
回去路上,蔡社长嘱咐我下午赶紧把订报发票给这个领导送去,“千万别拖,万一他改主意,我的话可白说了。”
瞧着他纠结而又无奈的表情,我想起才进报社那年的团建,全社员工一起爬山,蔡社长一人当先,冲在最前面。我们还有个长梯要上时,他已经到达了最高处,站在山顶的石碑前纵情吟诗:“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那时的他,何等豪气万千。
四
订报与广告营收上不来,报社便开始接新业务,可以为企业定制宣传片视频和精美画册,同时参与线下地推。我的岗位虽是新媒体编辑,但如果报社承接布展任务,我每次也要到场帮忙。
但蔡社长夜以继日地深耕,并没能带领我们获得个好收成。随着纸媒的衰落,市里的报刊亭都不见了一些。
今年过完春节,又有八、九个人提出辞职。现在报社剩下的人,不及我才进去时的一半。蔡社长感到深深的挫败,也开始考虑退位让贤。
我们新媒体部门,最早有10多号人,现在只剩我和同事蓉蓉2个。工作五年,微信粉丝数总算达到15万,但由于定位是新闻号,不能接太多广告,同时,我们也面临钱多有趣的优质广告我们接不到,一些微商、夸大效果的产品类广告,我们又不肯接的现实问题,所以盈利并不乐观。
此前由于数据问题和发行部徐主任离职,领导孟主任已被调至发行部,但他仍保持着对新媒体的关注,单独开了个人微信公众号,内容主要是他写的都市故事,风格坚持“接地气”。前2个月,孟主任还申请了抖音账号,每天发布诸如“老婆不在家,猜猜我和邻居美女在做什么”之类的内容,还挺受欢迎。
虽然报社薪资属于中下水平,但我和父母住在一处,生活花销不大。且在报社上班,一直给我上大学的感觉,同事好、压力小,我便没想过离开。但蓉蓉告诉我,做完今年她也打算辞职,想去大城市做游戏策划。纸媒的日薄西山让她失去了年轻人的激情,她想要选择时下热门的行业。
回想起蓉蓉和我,曾一起便被派去参加过几次全国报纸联盟的研讨会,当时有上百家纸媒同仁聚集在一起讨论转型。但之后每年再去,都能听到几家报社停刊的消息。如今蓉蓉也要离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参加几年,但我仍想坚守到最后一刻。
9月份,报社又要展开明年的报纸征订工作了。我主动联系了几家单位,收效甚不明显,临睡前便郁闷地发了条朋友圈:“离人心上秋,订报急白头。”
第二天打开手机时,发现那条朋友圈下竟有近百条留言,有来自同样艰难经营的同行的勉励,还有已离开行业的朋友留下的感慨,由于大多数媒体人互相认识,干脆在我朋友圈底下展开了讨论。
在这些熟悉的头像中,我看到了徐主任的留言,他说:生存不易,聊表支持,我订15份,以全报社多年照拂之恩。
洪社长的留言紧随其后,简单有力:我订30份。
作者唐晓芙,报社编辑
编辑 | 张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