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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总局为此案投入了大量兵力,以便衣的方式进行埋伏。胡茂盛的父亲胡昌山按照约定携带三瓶红绳捆的酒,两条红纸包的香烟前去付赎金。不出所料的是,匪徒再次改约,提出在平安电影院门前接受赎款。
1948年3月24日上午九点,胡昌山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平安电影院前。
平安电影院是哈尔滨较早开放的电影院之一,建国后改名明星电影院。这里交通便利,四通八达,而且来往人员多,不易控制,是于兴随等人两次选择此处作为交易地点的原因。这一次,按照公安总局的部署,倪钦率领的一组侦查员已经预先埋伏在电影院前,他们有人化装成修鞋的,有人化装成代写书信的,等待匪徒前来接头。
不过,这次行动先天其实存在缺陷。
倪钦他们虽然预先赶到现场,但对于后续行动是有两手准备的。如果对方带人质而来,则当场抓捕歹徒并救出人质。如果不见人质,出于对其安全负责,公安人员的计划是监控整个交易的进行,然后由精干侦查员跟上对手,在找到其巢穴后,调动大部队下手救人并对匪帮人员进行抓捕。
这是一个精细的作战计划,但现场的公安人员有一半是从其他部门调来,虽然都有战斗经验,但彼此缺乏配合,只能约定简单的行动信号,无法实施较为细腻的准备,结果形成人虽众而力不齐的问题。
也许,只派一两个侦察员,监控交赎金的过程并跟踪追击,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关键问题是时间太仓促了。匪徒绑架之后当天就逼交赎款,公安人员能够进行策划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天,汇报并案,调动人员,部署埋伏地点,制定抓捕方案等都是在紧急而情况瞬息万变的状况下进行的,最终强调了集中优势兵力,却忽略了在城市与绑匪集团周旋所必要的隐蔽性,低估了绑匪的狡诈。
9点03分,两辆三轮摩托快速沿街道而来,经过平安电影院而没有停车。
其实,绑匪周智富、王升武等人就在这两辆摩托上,他们在通过影院门口的时候已经确定胡昌山确已到达,于是在驶过之后掉头,返回来准备接收赎款。
看到两辆摩托掉头,高度戒备的公安人员马上意识到他们必有问题,但是,没有发现有人质的踪影,于是按照预定计划并没有打草惊蛇,准备等交易完成后进行跟踪。
然而,此后的事情却脱却了掌握。
只见周智富的摩托到达胡昌山面前,眼看要停车的时候却又突然加速,根本没有下来拿赎金便飞驰而去,后面那辆摩托也随之加速。
原来,周智富对于平安影院周围的环境十分熟悉,这也是他们选择此处的一个原因。虽然公安人员都很有经验,扮演自己的角色并没有露出破绽,但狡诈的周智富还是感到了危险——他发现影院前多了几个摊位,这会不会是公安的陷阱?
尽管只是怀疑,但擅长脱逃的周智富马上决定不下车了,相反加速试图逃离现场,随后的王升武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猜到肯定有情况,于是跟着提速。
一名化装成小贩的侦查员看到匪徒要逃走,立即将担子扔向周智富车前,跳出去拦截。
应该说他这样做是有想法的,他认为埋伏已经暴露,跟踪追击不可能了,干脆截下绑匪,逼其就范,顺藤摸瓜打进匪巢。这也是警方此前的预案之一。
问题是此时担任指挥的倪钦并没有发出行动信号。
倪钦的想法也许是觉得匪徒虽然加速,但恐怕还吃不准是否真的有埋伏,耐心一点与对方耗下去,也许能把匪徒的破绽耗出来;也许,他注意到了其它侦查员没有注意到的情况。
这名侦查员的擅自行动,将警方准备不足的问题暴露了出来。侦查员们有的随之行动,有的还在等信号。
遭到拦截,周智富等人立即开始掏枪。
那名冲上前去的侦查员动作更快,已经用枪对准了周智富,接着他被人一把扑倒。
枪声就在这时响起。
原来,这伙绑匪实际上分成了明暗两组前来“赴约”,周智富一组在明,前后车也有相互掩护的意味,但他们真正的倚仗,却在马路对面。
当周智富等人的摩托车驶来的时候,于兴随骑着自行车跟在他们身后,距离一百余米。当周智富掉头的时候,双方形成了对头行驶,此时于兴随便把车立在路边,做出点火抽烟的假象,实则观察现场,必要时提供火力支援。
看到那名侦查员跳到马路中间,他已经明白中了埋伏,立即抽枪朝侦查员后背打去,此时这名侦查员一无所觉。
扑倒侦查员的正是倪钦,推测他可能正是看到了控制范围外于兴随的可疑动作,才没有立即发出攻击的口令。
于兴随这一枪打空了。
按照预先的约定,无论有无行动信号,只要枪响,所有人员便投入抓捕。
但枪声一响,周围顿时一片混乱,被惊到的百姓四散而逃,完全挡住了侦查员们的视线,匪徒们朝群众头顶连开数枪,更加大了混乱。当姜达生局长从其它设伏点带接应人员赶到的时候,看到侦查员们沮丧地坐在电影院台阶上,一无所获。
也就在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这一组伏击人员的指挥员倪钦不见了。
姜达生局长等人最终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找到了倪钦,但是他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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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是在整个案件侦破之后,才还原了倪钦最后一战的经过。
看到自己的射击没有打中,于兴随没有犹豫,立即蹬车闪进一条小巷试图逃跑。倪钦跟踪于毛子匪帮案多年,早已对这些案犯烂熟于胸,显然认出了于兴随。在其它侦查员试图抓捕周智富等人时,他跟着于兴随紧紧追了上去。
推测他做出这样的决定原因可能有二。
第一种可能是艺高人胆大,想生擒于兴随。这是匪帮的灵魂人物,抓住他,整个匪帮便会土崩瓦解。而且,以东北土匪的特点,抓住匪首,其余匪徒往往会举措失当,胁持于兴随去解救人质是一个很可行的方案。
第二种可能是倪钦自尊心极强,跟踪于兴随数年未能破案对他压力很大,而这次行动又没有成功。尽管他不应该为此负责,但是这名老侦查员可能觉得再不破案无法面对受害人家属,于是冒险追了下去。
当时也有别的侦查员试图跟上,但因为人流汹涌混乱没能找到目标。只有倪钦,凭借对哈尔滨街巷的熟悉和长期城市活动的经验紧紧跟住了于兴随。
倪钦是在跟出两百米外才打出第一枪的。
这里是一个巷子的转弯处,此前有两个街口倪钦都没有开枪,推测他是在等待奔跑的人流疏散以免误伤群众。
不愧是哈尔滨的金牌老侦查员,这第一枪,便把于兴随从车上打了下来。倪钦的目标应该是于兴随的下半身,子弹打在了自行车的后圈上,虽未中人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将于兴随掀下了车。
按照公安工作的条例,即便是那个时代,对于有威胁的嫌疑人也应该先鸣枪示警,但倪钦打出的每一发子弹都有下落,他第一枪就是朝于兴随腿上打的,并没有执行这个程序。
老丁说倪钦是很清醒的,他并没有违规。按照规定,如果对方先朝公安人员或群众开枪,则警员不必示警,可直接选择朝目标射击。而朝其下半身射击,是倪钦公安工作素养的又一个表现。老侦察员需要射击目标时,如果自己的生命没有受到威胁,原则上会先打腿部,以让对方丧失侵害能力为目的,而不是以击毙为目的,中外皆是如此。
这一条是很重要的知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东亚某国一次警匪枪战,有个暴力团成员被流弹击中身死,一时是此人卷入了这个案件还是碰巧经过遭误伤众说纷纭。以其经历,连家人都认为他可能是有问题的。然而到场的记者报道时态度却明显倾向“误伤”。原因便是记者经验丰富,见其一枪毙命而且伤在上半身,觉得不像是警方对其射击造成的。调查结果,果然是警方对歹徒射击时子弹打在水泥地上反弹,正好击中了这位倒霉的大哥大。
掉下车来的于兴随意识到有公安人员追击,但这个老匪立即横向一个打滚,试图跳到另一条巷子里跑掉。
这时倪钦打出了第二枪,子弹打在了巷口的墙上。
于兴随供认,这颗子弹几乎是擦着鼻尖打在墙上的,明显是告诫自己别想跑。他心里明白这次是遇上了好手,恐难逃脱。
尽管如此,老匪就是老匪,于兴随马上一个后仰,试图躲到路边一辆三轮车后面并抽枪还击。
结果,枪还没有完全抽出来,倪钦又打了第三枪,正打在于兴随的枪身上,将其半个膀子震得酥麻,那支枪打着旋飞了出去。
推测倪钦这一枪本来是准备给于兴随挂点儿彩的,可惜略偏了一点。
即便如此,子弹的冲击力之大,使于兴随一只胳膊也动弹不得。
然而,能在哈尔滨挣扎到1948年,于兴随的凶悍在土匪中堪称顶级,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不甘就擒,一弯腰,用左手又从小腿侧面拔出第二支枪来。
匪徒如此耐战,估计也出乎倪钦的意料,但他毫不犹豫,对于兴随又开了第四枪。
这一枪,估计是觉得不能生擒,准备将其击毙的。倪钦是边打边向前进,此时双方仅隔一辆三轮车,这一枪应该有十足的把握。
但偏偏这一枪没有响!
事后检查倪钦的佩枪,这支橹子枪本身没有故障,但撞针打在子弹尾部形成一个凹坑,底火却没有击发——这是一颗俗称的“臭子”。
于兴随回手一枪,正中倪钦胸部,接着又对倪钦开了第二枪,第三枪……
曾多次侦破大案要案,被视为哈尔滨公安系统明日之星的倪钦,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人们在收殓倪钦的遗体时,才发现他也带了第二支枪,那是一支驳壳枪。倪钦在子弹哑火后立即扔掉了手中的橹子枪,而且已经将驳壳枪拔了出来。只要再给他一秒钟,胜负便可逆转。可惜,他面对的是于兴随这个惯匪中的惯匪。
倪钦的老上级周维斌听说他的死讯许久无语,这位曾长期从事抗日斗争的老兵最后说了一句日本谚语——“穷鼠啮猫”。
于兴随在杀害倪钦之后夺路而逃,再次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
当天晚上,倪钦的战友在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那份只写了一半的报告。看完,姜局长十分难过,他认为,在这份报告中,倪钦已经找到了侦破这一案件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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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长时间与于兴随团伙打交道的经验,倪钦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尽管报告没有写完,但其逻辑已经颇为清楚。他认为,应该从匪徒绑架时使用的出租车入手进行侦破。于兴随在1947年后其作案变得更为狡猾,几次遭到我方严厉打击之后,这个团伙在作案同时极注意压缩社会关注程度。出租司机判断他如何处置自己似有犹豫合乎这个特点——于毛子也怕轻易打死一个司机引来大祸。
倪钦判断,于兴随等人将肉票拖下车的地方,很可能和他最后下车的地方相距不远,应该对这一地区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报告至此戛然而止。
江局长理解,倪钦的看法是于兴随在犹豫中带司机所走的路多半为了掩人耳目,但他要很快和其他匪徒会合,所以下车之处应和胡茂盛的去向有关。
由于倪钦的死,陈龙局长对侦破于兴随案件下达了死命令,集中全市干警中的精兵强将进行侦破,要求“哪怕于毛子自杀了也把他脑袋带来瞧瞧”。
26日,也就是平安电影院枪战第二天,傅家甸分局的刑警们带着司机老宋到达了他记忆中下车的地方,然后分头行动,开始了明察暗访。
这种明察暗访,是当时破案的一大法宝。解放初期下层群众对政府的信任度很高,也乐于提供线索。这一次大面积撒网,是围绕市郊马家沟河进行的,因为老宋记忆中两次停车,都曾看到河流,而这个方向如此大流量的只有马家沟河。
可惜,一日工作,没有什么人能够提供有用线索。看来,匪徒在作案过程中很注意规避周围百姓。
晚上,刑警们决定挑灯夜战,继续寻找嫌疑分子,这样的案子,拖得越长,越难以破获。
这样努力到晚上八点多钟,当地一个闾长(相当于今天的街道办事处主任)带着自己的儿子来了,这个才七八岁的孩子说他曾经看到过这伙匪徒。
警察们没有着急,先耐心地让两人坐下,倒好茶,去请局长。其实姜局长就在一边看着,他从直觉感受,此二人坦然自如,提供的消息应该有一些真实性。
调查结果,那个孩子说自己前一天拾柴禾,曾看到屯子旁边来过一辆黑色汽车,它停在了屯边,有三四个人下了车,都戴着口罩(东北话称为“嘴兜”),还拖下来一个学生。他们把学生装进一个筐里,顶上还覆盖白菜,然后朝屯子方向走过去。那辆车,也开走了。
一说时间,地点和大致的走向,都与老宋描述的情况若相吻合,而且是几个孩子一起玩看到的,还有其他人证。
看来倪钦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土匪带肉票下车的地点和于兴随自己最后下车的地点应该相去不远。
不知道绑匪为何物,这件事最初那孩子仅仅觉得好奇,回家听父亲母亲谈起公安人员来调查的事情才讲了出来,那闾长一听觉得情况比较严重,于是带着孩子来报告。
令公安人员意想不到的是,那孩子居然还记起一件对破案极有价值的线索来。
他说:“那几个人都戴着嘴兜,中间有一个人要吐痰,把嘴兜摘了,让我认出来,那是俺们屯的傅麻子。”
“傅麻子是谁?”姜局长赶紧追问。
那个闾长回答:“俺们三十五闾就一个傅麻子,他叫傅云书,当过兵。”
“这个傅云书平时表现怎么样?”
闾长道:“不怎么样,好吃懒做,偷奸耍滑,听人说他还有枪。”
那嫌疑就更大了。
下午,公安人员对傅家进行了突然袭击。傅云书措手不及,在门口被擒,其家属也悉数被控制。在随后仔细的搜查中,公安人员首先发现傅家地窖中有一只大箩筐,其中还有一些吃掉部分的萝卜、面饼等。这个箩筐的形状看起来很像老宋描述的那一只。
接着,于傅家躺柜后面搜出一支九九式步枪,一支日本南部手枪。
随着枪支的发现,傅云书低下了头。他供认自己是于兴随匪帮的成员,正是他们实施了对于胡茂盛的绑架,并在平安电影院与公安人员发生了枪战,于毛子回来时说自己打死了一个公安,事情要闹大,让所有人收拾收拾,赶紧往哈尔滨市外跑。至于那个地下室,便是绑架后关押胡茂盛的地方。
那么,现在于兴随他们在哪儿?胡茂盛又在哪儿?
公安人员正在询问,门口忽然砰地响了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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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公安人员审问傅云书的同时,守在门口的两名干警看到村外有一个戴礼帽的行人快步走来。此人穿着一身黑色衣裤,走路时不时朝两侧和后方张望,显得颇为可疑。眼看此人走到傅家门前,似乎要进门,犹豫了一下,忽然快步朝另一侧走去,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
警方没有注意到,傅家的几只鸡在门前逡巡,就是不进去。对方是看到这个情景,怀疑院内有生人,才急忙离去的。
你不进来,我们可以出去,两个警察目视身后的姜局长,得到同意的暗示之后,立即跳出大门,高呼道:“干什么的?回来。”
那人一见此情,撒腿就跑,两名警察随后边喊边追。
在他的前方,有一个警方的流动哨,但他本来面向另一侧村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来人,等听到同事喊,急忙转身抽枪,已经被来人欺近身边,低头拦腰一撞,措手不及之中被摔了个大背跨。
来人跳下路面,沿着野地狂奔而逃。
两名追击的警察抽枪瞄准,准备先将其打伤再说。这时姜局长从门里出来,指挥身边几名警察前去支援。突然,他身边的侦查员张孝德大喝一声:“快闪开!”猛地一推姜局长。
一颗子弹呼啸着,擦姜局长的耳边飞过,随后才听到“砰”的一声枪响。若不是刚才那一推,这一枪肯定中了。
张孝德回忆当时那一枪:“金德(倪钦)就说我眼神好。我本来是要追那个跑的,腿都跨出去了,眼角余光忽然看到左边树林里有什么一闪光,我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枪口在太阳底下的反光——有人打黑枪!从那个位置看,要打的肯定是局长。这样我就把局长一推,让他躲过去了。悬啊,金德说我眼神好,这派上用场了。”
藏在树林里的正是于兴随,他狡猾地让同伙先去接头,自己在后掩护,见到姜局长出门指挥,认定这是个“大官”,于是一枪打来,试图打掉公安人员的指挥者,造成混乱。他等待的机会极好,这一枪却被张孝德破坏了。
虽然没有打中,但树林到院门口足有二百五六十米,这一枪的功力可见一斑。
一枪走线未中,于兴随毫无打第二枪的意愿,转身就走,毫无拖泥带水,体现了一个大匪首的经验和准确判断。
张孝德和另一名警察追了一阵,没能追上。
与此同时,两名追黑衣匪徒的干警在最初的一愣之下继续追击,此时黑龙江还很冷,地面上几乎没有植被,按说追击应该没有悬念。但这个匪徒十分狡猾,一个打滚翻进了旁边一条沟,顺着沟一路向前跑。
两名干警都是陈龙局长亲自训练出来的徒弟,胆子大,毫不犹豫继续追了下去。
追到中间,匪徒不见了。两人正稍有茫然的时候,有人喊道:“公安同志……公安同志……”
他们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沟沿上站着一个身子佝偻的老头,正冲他们招手呢。他指指远处一条垄沟,喊道:“看见坏人顺着沟跑了。”
两个公安往前看了看,喊了声:“谢谢。”朝前追了过去。经过那老汉的时候,两人忽然一前一后,连商量都没有,枪一举就把他指住了,那个默契令人叹为观止。
老头发愣:“公安同志……”
人家根本不跟你讲理,上来就搜身——尽管什么都没有发现,仍然掏出铐子来就给铐上了。
老头在那儿打坠子不往前走,喊:“冤枉,共产党的警察乱抓人。”
俩警察对视一乐,其中一个贴老头耳朵嘟囔一句,老头“唉”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他说的是:“你忘了脱袜子了。”
老头穿了一双颇考究的“双文盛”棉袜子,即便搁今天,也没有哪个烧包的农民穿这个下地干活。
在老头附近的水坑里,找到了他丢的黑色棉袄,还有一支手枪。审问结果,这个“老头”,便是匪帮的二号匪首,一贯善于装傻的周智富。抓他的过程和当年倪钦在哈尔滨抓国军齐齐哈尔情报组组长兼“东北复兴建国会”书记长于大光如出一辙,于大光也是沉不住气预先把手枪扔了,等遭到倪钦搜查的时候毫无反抗能力,轻易被擒。
抓住两个重要匪帮成员,但随后的审问并不顺利。傅云书所知有限,而周智富死活不再开口。估计老匪也明白,自己无论说什么都难逃一死,还不如留着于兴随在外头将来还有个指望。
审问结果报到姜局长那儿,老爷子微微一笑,道:“这有何难,我跟他说句话,肯定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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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审问中,案犯傅云书交待了他所知道的大部分案情。
关于这次胡茂盛绑架案,于兴随蓄谋已久,只是原来准备绑架的是胡茂盛的父亲,后来想如果对方考虑到后继有人,来个破釜沉舟坚决不合作也不好办。胡茂盛是全家的掌上明珠,绑了他对方报警或干脆不赎的可能性比较小。
那天的绑架案,是于毛子、“周营长”、“鞠副官”、傅云书和王升武一起去干的,这五个人个个惯匪,主要是考虑绑架对象年纪轻身体好,怕他跑了。果然胡茂盛中间曾试图逃跑并惊动路人,可惜被匪徒抓了回来。此后,他一直被关在傅云书家中的地窖里。
平安电影院枪战后,周智富等人先跑回来(前文有一处错误,匪徒们使用的是三轮人力车,由傅云书和王升武拉车,而不是摩托车,他们还没有能力在哈尔滨弄到这样的交通工具),和看守胡茂盛的几个坐地小匪会合。不久于兴随也到了,急三火四说打死了一个警察,要全员迅速“流水”,也就是逃跑,每个人分了点儿钱,具体逃跑方向由于兴随和周智富商量后决定,约定下次作案时再由于兴随召集聚齐。
走前,他们在附近一条水沟里射杀了被绑架的胡茂盛。
当时傅云书骗胡茂盛说送他回家,这个学生还高高兴兴地以为重获自由了。不料越走他发现离家越远,便感到害怕,不肯继续前进,还想再次脱逃,被鞠庆增将其逼入水沟枪杀。傅云书因有家人需要安置,也认为公安局不会来这么快,所以准备第二天套大车去北安的。匪徒们走的时候还有一些大烟土留在傅云书处,仓促之间未及带走,周智富和于兴随便是来取货的。事后公安人员根据傅云书的交待找到了胡茂盛的尸体和歹徒留下的财物,部分作案工具。
弄清案情的确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于兴随等人的下落。陈龙局长已经亲自赶来现场,准备接手案件,指挥对这伙惯匪的最后抓捕。可是,周智富自知难逃一死,索性不再开口,死活不供,如何是好?
还是姜达生局长有办法,说我一句话让他招。
还真是,姜局长说了一句话,马上解决问题。
姜局长到周智富那儿,吩咐警察:“他不是不说吗?把他捆了跟曹凤阁关一块儿,让曹凤阁伺候他……”
周智富当时就竹筒倒豆子了。
怎么这样大威力啊?曹凤阁便是那个在克东救过周智富,又被周智富恩将仇报差点儿打死的土匪,把周智富和他关一块儿,还捆上,那曹凤阁不把满清十大酷刑给周智富用一遍才怪,那可真会生死两难。
看看曹凤阁在折磨人方面有什么创意?周智富没有那么刚强的意志,他放弃抵抗了。
按照他的说法,他和于兴随的窝点在阿城郊区一个村子里,此外还有几个点,特别是在双城和五站的两个暗点,于兴随认为周智富不知道,实际上他早就有所了解。他们俩到傅云书家来的时候于兴随让他先去,自己在后面掩护,于兴随带了一支九九式步枪,推测就是用这支枪打的姜局长(这支枪后来找到了,遭到侦察员追击的时候,于兴随为了跑得快,连步枪都扔了)。鞠庆增也在阿城,王升武等匪徒各有自己的藏身之处,除此之外还有一系列窝藏和销赃等网点。这个“王大傻子”交待的结果整个一个威虎山的联络图。
陈龙局长赶到后,立即部署对几个匪徒窝点进行突袭。他还有一个比较特别的思维,认为于兴随打了姜局长一枪后,肯定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这个人喜欢钻灯下黑,闹不好又会冒险潜回哈尔滨。
他的判断完全正确,抓到于兴随的时候,他说自己正准备往哈尔滨跑,晚俩钟头就找不着他了。找得着找不着不是他说了算的,但陈龙局长的判断力可见一斑,和于兴随的想法几乎重合。
公安人员立即出动,同时也和于兴随可能出现地方的当地公安机关取得联系,让他们预先做好安排,配合工作。
由于于兴随团伙的恶性特点,通报中还特意告知:“匪徒有枪,注意监视,切忌轻举妄动。”
抓捕首犯于兴随是关键中的关键,公安人员比较看重的是双城、五站两个暗点,至于阿城,推测于兴随看到周智富被捕,十有八九不敢回去。
结果,人员出门没多久,阿城打来电话,直接找陈局长,说当地某村民兵打到两个匪徒,有一个看着像于毛子。
啊?!全城公安几年没抓着的惯匪,几个村里民兵给抓了,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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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的是不是于兴随?是,不但是,还是带着伤抓到的。
不但抓到了于兴随,还抓到了鞠庆增,两个惯匪身边共被缴获掷弹筒一门,手枪三支,长枪三支。
那么,抓到于兴随的民兵,又是何方神圣呢?就是当地一伙民兵,确切地说,只有两支枪,还有一支打不响。
这怎么可能抓到呢?只能说是哈人有哈福,事后连陈龙局长都大叹不可思议。
话说协查通知到了阿城县于兴随匪巢所在那个区。由于前一阶段协查逃亡地主、落魄匪首之类的通报甚多,区里并不了解此案背景,根本没重视。但当时大家对工作还是很负责的,一个公安助理员马上蹬上自行车赶赴于兴随可能藏身的村子,大摇大摆找到村公所,要求协助监视查找于兴随和鞠庆增。
村书记恰好不在,只有民兵组长在,这位老兄用东北话说就是一个“飙子”,看完通知,说这两个人我见过,前两年经常来,几天前还见到过,和一个“王秃爪子”是亲戚,自称哈尔滨的公安,原来是土匪啊。俺们屯群众基础好,我叫民兵集合,咱们把他们抓来不就完了?
助理员还有些顾虑,说领导可是让咱们协查,不要打草惊蛇,土匪还有枪。
民兵组长说没事儿,我们多叫点儿人,十个打一个还不行吗?再说,你不是有一支枪?我们村也有两支步枪,虽然有一支打不响,拿着也吓人,俩土匪最多两支枪,论武器还是咱们横。
助理员说好。
于是就敲钟集合民兵。
此时于兴随在干什么呢?他思维和一般人不同,从傅云书那里跑出来并没有直接去暗点,准备上阿城窝点取足够的钱和大烟、粮食,带着鞠庆增潜回哈尔滨去躲藏——经济基础和后勤的重要性,一个土匪也知道得很清楚。所以他回到了阿城,而且是刚进村一会儿。村里这样一通折腾,民兵集合他不可能不知道,但很快就松懈下来。
因为民兵们集合以后就开起会来。他问问留守的鞠庆增,村里并无异样。于是于兴随想这应该不是冲着他来的,抓人争分夺秒的,哪有这么闲,估摸着是上级布置个春耕什么的,他继续和鞠庆增收拾东西。
哪儿成想问题还是出在民兵组长身上,此人认为抓土匪也是出兵打仗,要先“饱餐战饭”,于是集合民兵先吃烙饼夹炒鸡蛋,顺便分发武器,进行阶级教育和斗争教育,鼓足士气,好去抓土匪。
太阳过顶,大家吃饱了炒鸡蛋,一声呐喊冲向王秃爪子家。等正在堂屋的于兴随反应过来,民兵们已经冲进了院子。
于兴随被抓后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只见无数枪口捅破了窗户纸,对着他和鞠庆增,一迭声喊缴枪不杀,还有人大力砸门,知道让人给围上了,顿时深感绝望。
尽管如此,惯匪就是惯匪,宁可鱼死网破也不甘束手就擒。鞠庆增抄枪就打,于兴随更狠,他觉得一枪一个不够本,直接掏出一枚手榴弹,照着窗户外面就扔。
这时候快要打辽沈战役了,部队正扩编,当地早一些时候的民兵都转到正规部队去了,这批民兵属于预备中的预备,无论人员素质还是技术训练都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一个公安助理员,一个民兵组长,拿着枪跟拿烧火棍一样,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怎么打。两支枪都没起作用,唯一可取的是勇敢,刚刚被教育得血脉贲张的,人家都开枪扔手榴弹了,还在挺着身子砸门往里冲呢。
正常情况下,这伤亡决不是一点半点的,被惯匪破围而出的可能性也很大。但于毛子的好运气此前可能用得太多,这回连上帝也看不过去了,所以帮了民兵们一把。
于毛子在前面拉线扔手榴弹,鞠庆增在后面瞄准窗户开的枪,结果这一枪正中于毛子右臂,当时就把尺骨打断了,鲜血直流。
更要命的是那枚手榴弹落在了地面上,喷着烟滴溜乱转。吓得两个老匪拼命往躺柜后头躲,差点儿打起来。
这时候民兵已经砸破房门进来了,人人手持镐把(捅窗户纸的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枪口),看到两个土匪躲在躺柜后头发抖,不由分说上去一通狠揍,打得只剩半口气拖出来……
有的民兵还奇怪呢,这不说是老土匪吗?怎么跟傻鹌鹑似的,挨揍连躲都不知道?
此后搜查发现各种枪支,倒是把民兵组长吓了一跳。又有人看见地上还有一个手榴弹,说这个也是凶器,别忘了带回去。有个民兵随手拿起来搁到兜子里,跟其它手榴弹混一块儿,就这样送到了哈尔滨市公安局。
交接的时候,这颗手榴弹差点把陈局长派来的干警吓死——这种哑弹随时都可能响的啊!
幸好这颗手榴弹出了毛病一直乖乖的没响,于兴随心里,不知得靠这手榴弹的姥姥多少次。
在此后一系列的抓捕行动中,经过一月努力,于兴随匪帮共有三十八人被擒,缴获枪支数十支。最终,于兴随、周智富、鞠庆增、傅云书等八人被判处死刑。此后,哈尔滨再没有这种规模“老土匪”的踪迹了。
疯狂一时的于兴随团伙,居然就这样不伦不类地被摧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