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内容提要:
关东的土匪,曾是一个中国近代史上萦绕不去的噩梦传说。他们杀人越货,纵横四方,其中也不乏快意恩仇或国恨家仇之际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但更多的是残忍狡诈,没有人性的恶贼。这一代代悍匪中出过张作霖这样的定国军大帅,也不乏辛大姑娘这样能策反解放军司令员的女魔头,但到了解放前,于百万四野大军面前,关东的绿林终于彻底解体,被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乎所有匪首都被抓,被杀,剩下的四散而逃,再也不成气候。以共产党剿匪的手段,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而按照曾在哈尔滨路局担任过公安处政委的老丁看,这些惯匪中也有真不怕死的,于毛子,或许便是这块土地上一直不肯消停的最后一个惯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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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的土匪,曾是一个中国近代史上萦绕不去的噩梦传说。他们杀人越货,纵横四方,其中也不乏快意恩仇或国恨家仇之际义薄云天的好汉子,但更多的是残忍狡诈,没有人性的恶贼。
这一代代悍匪中出过张作霖这样的定国军大帅,也不乏辛大姑娘这样能策反解放军司令员的女魔头,但到了解放前,于百万四野大军面前,关东的绿林终于彻底解体,被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几乎所有匪首都被抓,被杀,剩下的四散而逃,再也不成气候。
说来这些匪首的末日也颇为可笑,他们和国民党因缘多半不深,最多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所以大陆易手之际,没人带着他们跑去台湾或海外。匪首们有的去赶大车,有的混进客栈当账房,于是清查之际常常令人哭笑不得。
老丁记得铁路系统曾在某办公室清理出一个国民党将军来,办公室主任赶紧给大家做工作,要大家稳住情绪,继续工作。然而,人们仍然倍感讶异,议论纷纷,连打扫卫生的老大爷都过来听故事。正在这时,有人进来说一句:“公安局又来了,闹不好咱们这儿除了将军,还能有老土匪。”
话音刚落,打扫卫生的大爷扔下水桶,一个箭步蹿出门去,而办公室主任干脆单手一拉窗棂,越窗而出。
众人目瞪口呆。
都没有跑掉。事后查明,那个办公室主任是大土匪头子,“光复军”尚其悦部下的联络副官,专门和各路土匪接头的,跟养马副官胡彪一个路数。这次公安人员抓的就是他。
而那个被“惊”了意外抓到的扫地大爷其实事儿更大。尽管他职位只是一个“炮头儿”,但1946年伏击袭杀黑河军分区司令员王肃将军(抗战时晋察冀三分区政委)时,就有他一号!
这属于典型东北人话多好吹惹出来的麻烦。幸好公安人员已经到了楼下,这二位也是惊弓之鸟,否则难免因为嘴欠闹出性命攸关的事情来。
那段时间,办公室里人跟人关系都十分诡异,大家都在想,跟我一块儿喝茶这个,别是什么草上飞或者小白龙之类的怪胎吧?
以共产党剿匪的手段,这种打击是毁灭性的。而按照曾在哈尔滨路局担任过公安处政委的老丁看,这些惯匪中也有真不怕死的,于毛子,或许便是这块土地上一直不肯消停的最后一个惯匪。
老丁实际上没有经手于毛子的案件,他和哈尔滨市局第三处即刑侦处姜达生处长关系很好,姜达生则是最后活捉于毛子的见证人,也是1948年侦破于毛子系列大案的主要侦查指挥员,当时的职务是傅家甸分局副局长。
老丁说姜院长(姜达生后担任哈尔滨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极有能力,1950年毛主席和周总理到哈尔滨,就是他司职保卫工作。姜处长夫妇都是冀鲁豫老八路出身,为人正直。运动中有的老同志回忆自己被整,姜作为组织的一环宣布判其历史反革命罪,但却找机会对自己说:“我信你是个好人,好好活下去,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对自己人好,打土匪抓特务那就不一样了,真正一把好手。也奇怪了,解放战争中从部队进入哈尔滨刑侦系统的,多是军人出身,但因为工作方法颇有一套,又经受过内保训练,干起公安工作效率高,手段狠,很快让哈尔滨基本保证了良好的治安。
不过,这么多一把好手,也有头疼的时候。
一九四六年六月,作为红色政权控制的第一个大城市,哈尔滨的市政开始走向正轨。但仅过了两个月,便有一位胡姓中医堂的少东家找上门来,要告解放军。
当时解放军还叫民主联军,在哈尔滨的部队主要来自八路军三五九旅,一向因为军纪森严,和国民党组织的“光复军”,中央胡子,也和早期收编的一些部队大相径庭而受到欢迎,怎么忽然被告了呢?
胡少东家神色紧张,但还是坚持着要告状。他说案情是这样的,前一天晚上,他家开的诊所来了四个军人,自称是新立屯民主联军部队的,他们周连长生病了要请大夫。他的父亲胡老先生是诊所的主要负责人,医术颇为有名,当即非常客气地接待来人。不料对方竟然用枪顶住胡老先生,直接拖出门去了,至今未归。
这是一起很明显对部队声誉影响极大的案件。接案后,公安局方面不敢怠慢,立即与涉嫌部队联系,而对方一口回绝,说根本没有这样的事。
再三询问,对方都表示没有这样一个周连长,也没有部队人员当天外出过。
案件没有进展,公安局方面派人去看望报案的胡少东家,并通报情况。
谁知,到了胡家,才发现案情有了新的变化。
2
在抗战胜利以后,哈尔滨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城市,这是因为它1946年4月就解放了,而且“土八路”占领哈尔滨后颇有远见,一直以一种建设性的态度维护这座城市的运行。这并不容易,关内解放军攻占第一座大城市,即兄弟老家那边的石家庄以后,先是出现了进城打土豪分物资,把工厂分得开不了工的事情,接着又有领导准备拆了街道种菜。幸好刘少奇紧急赶去,才稳定了局面。
这可能因为哈尔滨一直不是国民党势力的重心区,控制哈尔滨后红色政权是准备把它当作后方来建设的,而在华北等地,双方战线犬牙交错,难免有人琢磨给敌人来个坚壁清野,焦土政策。
哈尔滨维持繁荣是一件非常难得的事情,但这样一来,公安系统的压力就大了,因为如此难免有对敌伪势力和社会渣滓清理不干净的问题。1946年至1949年之间,哈尔滨曾经发生过多起治安与匪特大案,极为考验公安人员在复杂情况下的作战能力。
胡氏中医堂案件报案时涉及到部队,当时的部队有一些是正在进行民主改造中的自卫军,还不是彻彻底底的解放军,情况的确比较棘手。而负责办理胡家这个案件的是哈尔滨市公安局的功勋侦查员倪钦。应该说,在哈尔滨当时的复杂情况下,由他来负责这个案子是最合适不过的。
倪钦,是姜达生的得力助手,又名金德,辽宁营口人,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侦查员。这种魅力,用一张照片也许可以铨叙一点。
哈尔滨公安局早期侦查英雄倪钦烈士
这是一个帅气而睿智的优秀干警,他的出身很特别,既不是出关的老八路,也不是留用的旧军警人员,而是一个抗战时期即秘密从事“潜伏”任务的地下工作者。
从事地下工作前,倪钦在敌伪哈尔滨道里监狱当看守,1938年经被捕的地下党员张恩荣(即光复后的哈尔滨市委秘书长,滨江省省委副书记张观)发展成为地下交通员,承担狱内外的联络工作。
说来这也是件十分神奇的事情——张恩荣等被捕入狱后,竟然跟《红岩》一样在日伪监狱里建立了一个党支部,策划过多起成功的越狱行动——他本人和几个关键的党支部成员因为日本人看得太紧实在跑不了,但弄出去好几个没有暴露的党员。而且还能在狱中进行宣传工作,以至于很多伪满看守成了抗日分子。倪钦被发展为交通员,便是因为张恩荣此前发展的另一名地下交通员李连起(原伪满看守,解放后任职哈尔滨监狱看守主任)遭到告密不能继续工作。倪钦在狱中多次为地下党支部传递消息,1940年不幸暴露,经营救仅受开除处分,此后以手工业者身份继续工作,光复后接受同为狱内党支部成员的张晓岩(被捕前任哈尔滨青年团道里区委书记,光复后任哈尔滨公安局副局长)的安排打入国民党哈尔滨市公安局潜伏,在战火中有效地保护了哈市相关档案的保存。
为了写这个案件,做了点儿调查,结果令人瞠目结舌——倪钦暴露后,张恩荣随后又把第三个看守也发展成了地下党!
被抓起来,经受酷刑坚贞不屈,还能在敌人监狱里展开工作,甚至让看守排成行来投共,这位张秘书长看来也是一位神奇人物。
他这个党支部里,还有一位关在同一牢房的周维斌,此人是中共北满特委的负责人之一,一度退入苏联,后又与苏联远东军合作,1939年入境策划兵变因而被捕。这个周维斌,便是光复后的哈尔滨第一任公安局局长。
因此,1946年4月哈尔滨市公安局成立的时候,倪钦立即奉命归队,担任侦查员。直到很久之后,老丁才从档案中得知,倪不仅是一名普通侦查员,而且是一名公安系统内部的内保工作者,也就是说,他还承担着对公安系统内部留用人员的监视任务,地位十分特殊。
但倪也是非常适合从事这项工作的,一方面他在哈尔滨工作十年,又曾经混迹于伪满监狱与社会底层,对其黑白两道十分熟悉,另一方面,他担任过伪职的身份又让他和旧有势力接触时成为天然的保护伞。倪钦其人机警干练,警惕性高,而且有一手旧社会练就的好枪法,姜达生局长对他十分看重。
到达胡家之后,干警谈了关于新立屯部队调查的情况。胡老先生的儿子听了表示理解,请公安人员继续侦办,如有消息及时告知。遇到这样通情达理的事主,干警松了口气。但倪钦很快就发现不对——胡家的儿子出来了,胡老先生的夫人怎么没来?这明显表明胡家对于公安机关调查所得的结果并不怎么热心,至少是有几分敷衍。
这种时候,倪钦这种老侦查员的风范马上显露出来。他起身装作要走,忽然一步近前,和胡家公子几乎贴了个脸对脸,厉声问道:“你父亲是不是让土匪给绑了?”
3
倪钦这一招是旧警察常用的,其实很符合现代心理学的理论。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安全距离,贴得太近会让人觉得不安全。同时迅速直击关键问题,会让对方在瞬间无法回避而露出破绽。
这一招在采访中也是常见的。我认识的一位美女记者一向以善于问出真相著称。兄弟曾经很奇怪同样的事情我们怎么问不出来,直到一次一起去采访,才发现其中奥秘。
当时是一个高层出来谈某事,发言稿早已写好,整个内容滴水不漏,你虽然觉得其中有问题但对方老奸巨猾,顾左右而言他,很难问出有用的话来。就在这时,只见美女记者跟火凤凰似的就上去了,手持一根无线麦克风,直接逼近老大。
这是她的优势,哪怕保安人员,对美女也让三分,谁知这美女那么特别呢?
这位上去就把老大的领子抓住了,麦克风跟电警棍似的直杵面门,警卫瞠目结舌,大庭广众的也不能把她往下揪吧?而问题已经连珠炮似的砸下来了:“这次XX的安排是您一个人负责吧?”“XX和XX下个月不会见面,对吗?”“您不回答就是默认?”……
被砸得晕头转向的老爷子点头摇头都不对,一不留神就说了两句真话,说完再想往回收可就来不及了。
事后,她说这叫老虎式采访,除非采访公安部的,否则百发百中。
倪钦肯定不懂什么叫老虎式采访,但他的问题同样迅速而尖锐。
胡家公子两眼左右乱看,满脸流汗。
倪钦马上把他放开了——这还用问吗,肯定是让土匪绑票了。
哈尔滨有土匪吗?这个问题在1946年把“吗”字去掉较好,胡家案发两个月以后,还有几百土匪突袭太平桥看守所,试图营救“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二十七军军长”姜鹏飞呢。不过,这样的土匪属于政治土匪,即和国民党方面相勾结的“中央胡子”,属于关东绿林的异类。而绑架胡老医生这样的案子,才是正牌子黑土地土匪的做派。
经过了解情况,原来胡家报案之后不久,便有人扔了一封信进院子里,言明绑了胡医生,让家人送十五万元东北流通券(当时的一种临时货币)换人,随信还有老先生的一把胡须。
家人当即准备钱——这一笔钱完全可以让一个殷实的医家倾家荡产。同时,胡老夫人亲自出马和对方交涉,要对方交出一份证物来,说明胡老先生确在其手中。她没有让儿子去,认为自己一个老妇人可以让对方打消顾虑,不致伤人性命。
公安人员在胡家坐等,日落时分,胡老夫人回来了。经过短暂的交流,在公安人员接受人质性命第一的前提下,胡老夫人说她和土匪见过面了,是个不认识的“花舌子”,对方的要求降到十万元,要求当夜送钱到大油坊交换肉票。
胡老夫人还带来了一封信,是胡老先生亲笔写的,看来是按照土匪要求抄写的,是一张欠款十万的欠条,除此没有什么特别的。但胡老夫人说还有一件奇怪的“信物”。
什么信物呢?
胡老夫人拿出一块玉佩,说是胡先生平时带在身上的,土匪传来的话说,老先生讲家里钱可能不够,这个玉佩是他在银号提钱的信物,可去多提些钱来。
问题是,胡老夫人知道,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玉佩,根本不是什么信物,胡老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倪钦拿过玉佩看了看,问道:“这玉佩以前有瑕疵损伤吗?”
胡老夫人说没有。
倪钦拿起那封信,仔细看了两遍,又拿到灯下,对着灯光透着看了,问:“你们最近有没有和排行第二,或者二层楼,或者其它与二有关系的人打过交道吗?”
胡老夫人颇为茫然,摇头示意没有。但胡少东家忽然灵机一动,问道:“挺进军二纵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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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挺进军二纵队,逻辑上应该算是国民党军的一部分。但实际上,东北这些“挺进军”“光复军”多为收编的胡匪或者伪满军警。他们多半是对共产党没信心,又急于寻找靠山,有些干脆是先投了共产党又反水的。连座山雕都拿过八路的番号。也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是共产党打得最直接,也打得最狠的目标。要说光复之后,最“想中央,盼中央”的莫过于这些中央胡子。
对于这些收编部队,国民党的态度十分值得玩味。要说不重视吧,一封就是上将挺进军总司令、某集团军总司令这样的职位,绝对够高;要说重视吧,除了几张委任状,派几个连自己的身份都很成问题的特务去敷衍一下,没有给过这些中央胡子任何像样的支持。所以,尽管胡子和八路在黑土地上打得昏天黑地,但怎么看中央胡子们都像是没娘养的。
说到底,国民党惊天动地的内斗精神应该是主因。这帮人又不是体制内的,又名声不佳,收进来怎么办?——这样想的算是高尚的。更实际的是东北都分成九个省了,想当省主席的还没分配开呢,哪儿能再找一帮添堵的家伙来跟自己争有数的岗位呢?——这是一个竞争上岗的问题。
至于那些“上将”“司令”的头衔倒没什么关系,土匪也不知道国民党里还有一个叫做“铨叙”的部门,连戴笠戴老板,至死也只叙出一个少将来,你凭什么当上将啊?
没这么忽悠人的。
最后的结果是没给养、没后援的中央胡子被共军打了个落花流水,而国民党的名声,也被这些习惯于打家劫舍、毫无军纪概念的家伙们败得一塌糊涂,这也是黑土地民心转向“中央来了更遭殃”的一个重要原因。
二纵队就属于这样一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谁见谁打的“中央胡子”,确切地说,这是一支根本就没能建立的部队。1945年8月日本投降,在哈尔滨马上冒出来了一批“建军先锋”,或曰司令,或曰军长,反正一个比一个来头大,乱世枪是草头王,都在试图建立自己的武装。
挺进军第二纵队是一个姓杨的建立起来的,此人身份始终是个谜团,按照其自己说法,居然是胡宗南长官派到东北的特派员,奉命建军。
天地良心,俺老胡从来没打过东北大妈的主意啊
这个第二纵队所谓的建军十分有时代感,杨司令叫人拿了大饼在,来了就算兵,很快建立了一个纵队。
一个纵队在土八路这边算是军级单位,而这个第二纵队总兵力也就五百。即便这五百,还大多是跟郭京那六丁六甲神军一样的城市流氓,要他们打仗那可算是要命了。于是,设法动员土匪加入,就成了他们的首要工作——土匪,毕竟有战斗经验,熟悉武器,对二纵队来说属于最好的兵源。其结果就是第二纵队的军纪败坏得一塌糊涂,被哈尔滨人视若蛇蝎。
靠他们打仗肯定是没戏的,1945年10月,该部拉出哈尔滨,准备进黎母山整编,途中遭到八路军系统的一支自卫军部队迎头痛击,当即被打散,要饭的还回傅家甸要饭,土匪还上山打劫,一个纵队烟消云散。
就在他们离去之前,二纵队二支队的支队长荣东山曾经带人来胡家药铺,要柜上拿出钱来,支持“光复建军”。在枪口下胡家不敢不从,乖乖交出了一大笔钱免灾。当时跟随荣支队长来的几个所谓干部,看来恶形恶状,对胡家显示出很贪婪的样子,让胡家少东家印象深刻。
但,倪警官怎么会问到这条线索呢?他对胡家少爷说,我们需要单独谈一谈。
两人找了个屋子坐下,倪钦委婉地对胡家少爷传达了一个不幸的信息——胡老先生恐怕已经遭到了不幸。
“这是为什么?”胡家少爷十分吃惊。
倪钦说以前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你看这块玉佩,主人曾将其摔击过,已经损坏了,而且并无老先生说的作用。因此,很可能胡老先生是借此传出一个信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莫非胡老先生已经自知必死,暗示家人不必赎自己?还是秉性刚烈,不肯屈服?最初倪钦的看法是一半一半。听说老先生家曾经被勒索过,也曾破财免灾,他认为第一种可能更大了。
那么,老先生为何认为自己必死呢?必死的人会不会利用机会送出有用的信息呢?带着这种想法他仔细检查了老先生写的那封信。或许出于监视之下,老先生的信写得很规矩。但当把信纸对向灯光,干警很快发现了这张信纸上有多处指甲掐痕,仔细看起来似乎是几个“二”字。
因此,他才问了那句话,并认为这个第二纵队很有嫌疑。荣东山本人已经在黎母山战斗中被击毙,前来绑票的会不会是他的残部?
胡家少爷死活不相信父亲会死,一定要筹钱救人,倪钦决定对此听之任之。他返回单位,立即提审了在监狱中关押的几名二纵队二支队匪徒。
他的审问单刀直入:“你们在大油坊一带那个据点在什么地方?”
审问到第六个俘虏,此人立功心切,供认在大油坊的一个铁工厂,正是二纵队残匪的一个联络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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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倪钦带的一组干警,在对大有坊铁工厂“挺二”残匪进行搜查时,遭到了对方的顽强抵抗。
说起来,哈尔滨警方的做法是颇符合人性的。他们一方面利用掌握的线索独立办案,对陈云普等匪首进行审问,找出了铁工厂的线索,而且在最短时间内部署搜查,以期在最后一线希望中挽救胡老先生;另一方面,因为胡家的坚决要求,他们并没有干涉胡家与绑匪的交易。当然,警方对此有所提示,说明营救可能性不高,并建议和警方合作。而胡家拒绝之后,也没有强人所难,这同样是为了最大限度保护人质的安全。
似乎,这也是特定历史时期的反映。
这个套路执行起来,达到了一定的预期目的。根据对俘虏的审问,得知大有坊铁工厂本是个日本私人企业,前店后厂,日本人被集中准备遣返以后,这里空了下来,前院成了一个大车店,实际上没有多少人来。倪钦带着张效德等四名干警,到了大车店当时便把前后门控制了,敲门,进入,掌柜和伙计乖乖举起手来,一切似乎很顺利。
但在他们进行搜查的时候出了问题。
铁工厂的厂房宿舍都搜了,没有发现问题,反而是张效德摸了一手铁锈,他看到院子中间有个水龙头,说道:“我去洗个手。”便走了过去,刚走两步,倪钦忽然在背后喊了一声:“小心!”
张效德只觉得有人在他腰间猛捅了一棍子,整个人都朝后面飞了出去,接着只听枪声大作。
他自己没有看清,倪钦在工作报告中写的清楚。张效德往前走的时候,倪钦眼角的余光无意中往这边扫了一下,他诧异地看到水龙头下的水泥池子边上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方形洞穴,一道寒光正闪出来。倪钦马上大喊一声,并卧倒在地,但对方的枪已经先打响了。
一交手,公安人员便四散奔逃。
不是装备不行,共产党的公安局抄了伪满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的底子,制服都是呢子的(反而日军部队留下来的好多服装是更生布的,一撕两片,这种区别对待令人费解),武器更是精良,一人长短两大件,弹药充足。
枪好,关键是人不行。
这他娘的简直没天理啦,什么时候我们的公安队伍腐败成这种地步了?
要骂,您骂伪满那位康德皇帝去吧,1946年的哈尔滨公安队伍和后来的人民公安不一样,很多人员还是从伪满留用的,只作了简单的甄别,还有的是刚刚入伍的新人,姜、倪这样的属于凤毛麟角。
单黄克诚从苏北带来的就两万多人,那么多老战士上哪儿去了?
又要和国民党的新一军打,又要和座山雕这样的土匪打,部队两年中扩到一百多万,人手能够那才怪了呢。
伪满的警察给日本人当差,狐假虎威可以,碰上硬碰硬的事儿从来都是秉着皇军优先的态度能躲多远躲多远,这次这个毛病又发作了。而新战士缺乏经验,慌乱中只会跟着老人跑。
其实这已经很不错了,那两年因为不知道国共之战鹿死谁手,反水的公安队相当多,有的连我们的市长都给杀了,倪钦这几个部下光跑没朝他打黑枪就算好的。
另外,这几个人跑得也不算太丢人。因为是市里行动,倪钦认为对方即便是有抵抗,几个绑匪有两支橹子到头了,所以组员没带长枪,没想到一交手对方的子弹打得跟泼水似的,这几支短枪根本不够看。
当时只有倪钦一个人在和对方对射。
经过老丁介绍,我和张效德老人通了一次电话,老爷子身体不太好,喘得厉害,但对那段惊险的历程回忆十分清晰:“这几个人里头就我一个是团员,老倪也就能靠我,我呢,偏巧还是书记员,没枪。”
老爷子顿了顿,喘了口气,道:“老倪真是个好样的,第一枪就把那个双胜给楔到地窖里去了,不然的话,就凭我们几个,惨了。”
原来那水池子底下有个地窖,土匪就藏在地窖里边,看到张效德朝水池子走过来,以为自己暴露了,拉开覆盖在地窖顶部的铁板就开了枪。
这开枪的土匪动作十分诡异,他打了一个长点射,一边开枪一边从地窖里像一道风一样蹿了出来——也幸好他开枪意在掩护自己跳出地窖,不在杀人,不然,难免有干警死在他的枪下。
张老不是中弹了吗?
他的确中弹了,因为他离得太近了,土匪主要的目标就是他。
“那子弹正打到我腰上,我一摸没血,二摸还是没血,心想这是咋回事儿呢?我不信啊。”张老说,“末了打完了爬起来一看,真的一点儿伤都没有,半天才找着,它打在我皮带头上了,没打穿——神了。”
张效德保存的“救命皮带头”背面子弹打出的凸痕
这匪徒打出的一排子弹压住了公安人员,他一蹦就跳到了院子里,半蹲在一棵大树后面,再打出了第二个连发。
一听这枪声倪欣就知道自己轻敌了,这哪儿是绑匪的火力啊,这明明是苏军的波波莎冲锋枪啊!
土匪哪儿来的苏联波波莎冲锋枪?!
但他毕竟是老侦查员,虽险不乱,而且眼明手快,就在别人在往外跑,土匪跳到树后的瞬间,他还来得及辨认出从地窖里,还有一个黑影正往外爬,电光火石之间,倪欣抬手就是一枪,那个黑影哎呀一声掉了下去。
事后才知道这一枪太关键了,那个黑影的双枪玩的,整个关东绿林都是有名的。
6
倪钦打掉了一个对手,但形势并没有好转多少。另一个对手连连开火,仗着冲锋枪火力强悍,子弹直朝他头上盖。那几个掌柜的和伙计都没人管了,纷纷朝院外跑去。
就在这个危急时刻,救兵到了。
哪儿来的援兵呢?就是倪钦向道外请求协助来的“协助”人员。
这正经负责案子的都被打得趴在地上了,协助的能有多大能耐呢?
也真是巧了,这天正好有一位特殊的人物到道外分局视察,导致来的这批“协警”意外的强悍。
老照片:前往重庆谈判的毛泽东等人
天,看这张照片,难道来视察的是毛泽东还是周恩来?!
这显然都是不可能的,毛泽东当时在延安,周恩来也刚从重庆撤回不久,不可能到东北来。这一天到道外分局视察的是照片上最右边的一位。
除了毛周以外,这张照片上几乎都是名人。从左侧数,是“和平将军”张治中、毛泽东、美国特使赫尔利、周恩来、王若飞、胡乔木,最后一位,是毛泽东的贴身警卫陈龙。
人称毛泽东身边有三条龙——龙飞虎、颜泰龙,还有一位,便是陈龙,也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的东北抗联出身警卫人员。
陈龙,原名刘汉兴,辽宁抚顺人,曾在吉林陆军军官学校受训,抗战开始后投入王德林救国军,后加入抗联,曾任第二军军参谋长。1936年奉周保中之命前往莫斯科东方大学进修,1938年前往延安,在社会部工作。1945年毛泽东赴重庆谈判,陈龙随之执行保卫工作。
据说这位性情暴烈,武艺高强的将军当时极有派头,拿的是李克农的枪,穿的是李富春的鞋,戴的是毛泽东送的表,连喝酒都是和王若飞一起。
他在抗战胜利后前往东北,任北满社会部副部长,随即被任命为哈尔滨公安总局局长,接替第一任局长周维斌的工作(周调入社会部),此时还未交接。
视察中得知有这样一个配合的任务,便命令他的几个警卫员去“见见世面”。
都是精挑细选的精兵强将。毛泽东的贴身保镖,跟他的人身手能差吗?那是预备的中南海保镖啊。
张效德老先生坚决认为陈龙部长(陈龙解放后任公安部副部长)亲自参加了战斗,但遍寻陈龙相关著述,都没有这种记载,倪钦的报告中也没有这样的纪录。也是,一个小小的绑架勒索案子,陈部长亲自出马,也太掉价了吧?
他们几个乘一辆吉普车,刚赶到铁工厂门口,里面就响枪了。几个警卫人员拔枪在手,跳下车,便看到一群人从里面跑了出来,有穿公安制服的,也有看着像掌柜伙计的,这便是被打垮的警察和曾在挺进军第二纵队干过的老板和伙计。
总算那几个业务不灵的家伙脑袋还好用,看到自己人马上喊起来:“同志,快来支援,有老土匪!”“这几个是挺进军!”“土匪有冲锋枪!”
陈龙的那几个警卫根本没合计,马上娴熟地加入战斗。
院里双方正在枪战,只听院外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接着两道强光从大门照入,将院子照得雪亮。树后的土匪沉不住气了,他在强光下举枪要向门口的汽车射击,却被从院墙顶上一枪命中右臂,枪当即落在了地上——原来,新来的援兵把车对着大门打亮车灯,车上却只留了一个司机,几个带枪的不走正门直接上了院墙——打巷战重迂回重上房压顶抢制高点的原则执行得淋漓尽致。
受伤的土匪也很强悍,波波莎冲锋枪不要了,身体扭一个角度,仍然是以大树为掩体,左手从腰里又抽出一支手枪,跪姿朝墙头上的侦查员连开两枪,继续顽抗。
这两颗子弹,后来发现都打在了墙面上,没能穿透。事后推测,是负伤和大门口突然的强光干扰了土匪的射击精度。
问题是那棵大树不是很粗,土匪转身的时候正把侧面亮给了倪钦。
倪钦是分局有名的神枪手,抬手一枪正命中土匪的臀部,顺势一枪击中他持枪的左臂。他用的是一支勃朗宁手枪,这种枪三十米内杀伤力很强,在强烈的动能冲击之下,土匪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手里的枪扔出去足有几米远。
倪钦使用的这种勃朗宁手枪射击精度高,故障少,性能极佳,只是结构要求比较高,民国期间国内几次仿造都不太成功
几个援兵乘机从墙上翻了过来,倪钦上去踢开土匪的枪,连声喊:“别打死了,抓活的!”
看这几位如狼似虎的架势,倪钦担心对方是野战部队来的,习惯于死没死先补一枪,这跟公安系统的原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对方领头的那个咧嘴一笑,呲出六颗大牙——估计是战斗中负过伤,这位是个豁牙子——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死不了,没朝要命的地方打。”
豁牙子扑上去,跟逮鸡逮鸭子似的把这土匪直接踩在了地下,拿枪一指脑袋,叫道:“来人,搜身,包扎。”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地窖里还有一个土匪呢,怎么喊都不出来。双方对峙了十分钟,豁牙子老大下令准备辣椒来薰的时候里面传出来一声沉闷的枪声——土匪开枪自杀了。
被抓住的土匪一言不发。好在往外跑的掌柜和伙计都给抓回来了,很快招供——那几个逃跑的警员为了戴罪立功,干得十分积极,一个也没给放跑。
审查结果颇让人惊讶。这大车店里面的所谓掌柜和伙计的确都干过“挺二”,属于从地上转入地下的,他们干过土匪的情况,公安局早有掌握。
那公安局怎么没有早一点把他们抓起来呢?
光复后那一段哈尔滨十分混乱,在敌我双方之间被裹挟、翻来覆去的人员甚多,无论从情理角度还是从人手角度,特别市公安局都没有把所有相关人员抓起来的道理。当时的政策是缴枪不杀,既往不咎。如果土匪插枪投诚,除非是匪首,否则连登记都不用直接回家,这样也是为了更好地分化瓦解匪帮。
当时省事了,后遗症不小。这大车店的掌柜伙计都属于门会道的,屁股很不干净,而且“挺二”被击溃以后,他们这支部队属于完整突围的,便商定了回到哈尔滨潜伏下来,一方面等待国军打进来里应外合,另一方面他们的首领认为此时哈尔滨百废待兴,如同没了大门的房子,正是他们活动的好机会。
他们这个首领前一天晚上还住在店里,跟“压满洲”和“双胜”谈了一夜,今天早上刚走。
“压满洲”和“双胜”,就是地窖里藏的那两个土匪,身中三枪被活捉的那个,名叫王纯,报号“压满洲”,他和“双胜”的杆子(匪股),都是在1946年2月,于五常小山子战斗中被击溃的,两人凭借过人的凶悍,从三纵队剿匪部队的重围中逃出,到哈尔滨投靠了绰号于毛子的于兴随。
于兴随,便是这支挺二残匪的首领,胡老医生绑架案的直接策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