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何止是“起跑线上不能输”
作者: 郭佳章
社会飞速发展,做孩子和做父母却越来越难。没有家长不想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可随之而来的焦虑成为他们甩不掉的宿命。他们焦虑孩子的一切,恨不得能让孩子“瞬间成才”。这种普遍的社会群像,使得极少数还想让孩子拥有自由快乐童年的家长,成为“不思进取”的异类。
自从孩子进入高考前回家复习的最后冲刺阶段,于梅每天都会早早起床给孩子准备早餐,尤其今天。这个平日里爽朗的山东女人觉得,自己在家里连呼吸都需要控制,生怕多叹一口气也会影响孩子。
女儿潇洒,考前执意不要她送考。但于梅还是决定要悄悄跟去,她坐在考场外,早饭也没顾上吃,心想着好歹离女儿更近一些,能给她更多心理上的支持。12年弹指一挥间,她曾很多次这样等待女儿,在考场外,在校门外,在辅导班门外,望眼欲穿。
像所有唯恐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母亲一样,拼尽全力给孩子报最好的辅导班,送进最好的学校,举债为孩子买学区房,心力交瘁地陪孩子写作业。尽管如此,于梅这样的中国父母仍然担心自己做得不够。
“贷款买学区房后,我经常担心会失业”
梁馨,女,33岁,小学生家长,@北京西城
今天是高考第一天。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在梦里,我的收入停滞不前;学区房的还贷压力让我和老公喘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儿子也不好过,同学们都在参加各种花样翻新的辅导班。儿子一口气跟我说了10个辅导班的名字(许多连名字都没听过),一笔笔费用像流水一样进了辅导班。最后,我被梦境惊醒。
虽然孩子还在读小学,但看到那些送考的家长,恍若看见若干年后的自己,现在的压力已经这么大了,一想到日后更是无力。
孩子还在幼儿园时,我就开始看学区房。最终,我和老公用全部积蓄和家里的资助,贷款买了前门西大街一套小房子,总价500多万。这是一套70年代建造的老房子,虽然外观和质量跟二三线城市同学买的豪宅不可同日而语,却装着我们一家所有的梦想——让孩子上实验一小,然后直升北大附中!
可生活是一场长跑,重点小学只是一个开始,没有人能帮我们。学区房面积太小,老人不在身边。我和老公开始没日没夜地努力工作——老公是个程序员,白天上班、晚上加班,周末还要接各种私活,终日无休,他的视力每年都在下降。而我除了上班,还要照管小孩,工作上明显感到力不从心,我有个悲观的想法:职业上升通道已经向我关闭了。
我和老公的工资基本是来卡里转一圈就没了。记得前一阵朋友圈里刷“某公司清退34岁以上员工”的新闻,以前看过就算了,现在好像随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刚生孩子那年,为了奖励自己,我买了个香奈儿的包包,现在特别想转卖出去——我当年怎么就敢买那么贵的东西呢?!
“家长会上,老师让我们赶紧去找辅导班”
李南,男,36岁,小学生家长,@上海浦东
外甥今年高考,听说考前三天还在上辅导班。从小到大,辅导班上了一个又一个,成绩却还是不上不下。
跟北京不同,上海的中小学阶段,民办学校教育质量也很好,这成为了很多家长的选择。进民办学校需要面试,竞争十分激烈,于是前段时间爆出了新闻——孩子升学的简历上连爷爷奶奶的职位和学历都要写。我们家就是在这种选拔中败下阵来的。我家房子对口的只是一所教育质量一般的小学,这种普通小学在上海被叫做“菜场小学”。
女儿今年三年级。因为教育部门有严格的“减负”规定,小学期间不得加课、不得校内辅导,甚至不能布置选择题以外的书面作业,严格按照考纲来。于是家长会上,老师明确指示我们:赶紧去上辅导班。
我和妻子比较排斥辅导班,不想让孩子竞争压力太大。所以一开始我想自己上,毕竟也是硕士毕业,觉得搞定小学课程应该没问题。但很快发现这条路行不通:一方面,我的讲授方法和老师不一样,孩子有点懵,脑子里更乱了;另一方面,我每天回家后要备课,找资料、比方案、想讲法,这让我身心俱疲。
最终,我还是做足功课为孩子报了辅导班。现在,三年级的女儿“档期”都排满了,周一到周五的晚上、周末白天都有课。
辅导班是有帮助的,以英语为例,三年级已经学完被动句、祈使句,而女儿的班级才学完26个字母。但辅导班不是万能的,我们为女儿报了无数个数学补习班,钱没少花,却越补越没信心。朋友推荐我试试洋葱数学,她家孩子从四年级开始用,一有时间就捧着iPad在线学数学,几分钟的动画把知识讲得很透,很有点上瘾的感觉。她跟我感叹,这种互联网教育真好,不但花费便宜,关键孩子真能学得进去。
看着女儿书桌上堆积如山的习题册,再想到女儿疲惫的样子我就很心疼,我也打算让女儿试试。无论如何,我不敢让女儿从这个跑道上下来,“自由”的代价太重了。
“我不能接受孩子的未来混得比我差”
王欢,女,40岁,中学生家长,@成都锦江
这几天的朋友圈都是高考话题,看着其他家长们关切而又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紧张情绪,真是百感交集。
我今年40岁,家庭收入属于中等水平。因为从事教育工作的关系,对儿子的期待比别人高很多。从儿子出生起,我就打定主意让他走“学霸”路线,优异的成绩能让他过上比我更好的生活。
我老家在四川县城,学生时代成绩平平,考入当地普通本科后,才知道学习有多重要。人到中年,我深深地感受到社会阶层已经固化,想让生活水平再上一个层次,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决心要让儿子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起点制胜。我知道这对孩子很残酷,但我是为他好。
我给儿子报过早教班,也请过外教启蒙英语;幼儿园就上英语和数学课程;小学阶段有一半时间是在校外辅导。他学过的数学、英语、编程、音乐、游泳等课程,前前后后花了10多万。
你觉得多吗?一点都不多。“别人家孩子”上的培训班一点不比我儿子少。公司高管女儿的暑期兴趣班不下20个,一个假期花了30多万。更让我痛苦的是,这些孩子的成绩都比儿子好。条件比你好的家庭,对孩子教育的重视程度一点不比你少。成绩比你好的孩子,学习比你更努力。这些现实,让我脑子里的弦越绷越紧,生怕一不小心耽误了儿子前途。
孩子也跟我发脾气,说不想上那么多辅导班,觉得当中等生也没什么不好。他哪里懂“中等”妈妈的痛苦,要知道现在这时代,你的原地踏步,就是不断退步。
如今,我最怕听到的话是:“别的学校有”“别人的孩子在学”。
社会飞速发展,做孩子和做父母却越来越难。没有家长不想给孩子最好的教育,可随之而来的焦虑成为他们甩不掉的宿命。他们焦虑孩子的一切,恨不得能让孩子“瞬间成才”。这种普遍的社会群像,使得极少数还想让孩子拥有自由快乐童年的家长,成为“不思进取”的异类。
谁不渴求自由,谁不想摆脱那些从众、扎堆、攀比……让孩子为自己而活,让他们去追逐属于自己的梦想。
可是一次次心理挣扎后,家长们会更加勇敢地追求自由和爱,还是在现实面前低头?
美国之音:上了大学意识到自己是制度的得利者
又是一年高考时。在900多万考生迎来人生挑战的同时,关于高考制度的讨论也再度展开。
“高考虽不完美,但没有高考教育腐败会更严重”“是穷人家孩子上升的通道”“分数至上的优点在于公平”……高考究竟给学生带来了什么?它有哪些公平和不公平?
2011年的这个时候,北京海淀区一所重点中学的男生晨晨刚刚走出高考考场。7年后的今天,已经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的他想和我们谈谈他对自己教育经历的感悟。以下是美国之音对晨晨口述的整理。
“觉得自己非常努力了,直到上了大学”
我1992年出生在东北黑龙江,三岁的时候随父母来到北京。小学在东城区就读,初中时搬家到海淀,进入了一所区级重点中学。
我一直觉得自己属于天赋一般但很努力的那种类型。我妈妈不工作,对我要求严,放学必须按时回家。初中时候班里很多男生喜欢打游戏,也有偷偷去网吧“通宵”的,但我没有去过。
我小学就开始上课外班,上奥数和英语,周六基本没有休息。小时候周日有时候要学画画和游泳,一直到初二开始周日开始补物理和化学。寒暑假也至少有一段时间要拿出来补课。
我们初中一个年级有600多人,我一直排在前30名左右。中考前我就和学校签约留校了。我一直觉得自己属于成绩挺好的,也挺努力的。高中以后除了周末打打篮球,基本就是过着“从家到学校再回家”这种生活。
后来玩儿“校内”(注:成立于2005年的一个中国社交网络,用户以学生为主,后来更名为人人网。)和微博的时候,才发现好多人讨厌北京的学生。一到高考时候,网上都是骂北京人的,他们觉得北京分数线低,上大学容易。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我们班主任说:“咱们不要受这些言论的影响,北京孩子的素质比外地高。”有时候老家的亲戚也会说北京孩子上学很轻松,什么“400多分就能上北大”,我就在心里默默用老师的话“怼”回去。
那时候我没觉得自己占了什么户口的便宜,我觉得北京竞争也很激烈,觉得自己非常努力了,直到上了大学才明白自己的幼稚。
“面对外地同学的讽刺,我无法反驳”
2011年我参加高考,理科,750分满分我考了616分,在班里算不错,考进了北航,也是我的第一志愿。
同宿舍有个湖南人,他考了659。我说我是北京人,他就问我考了多少分,然后他说:“你们北京人啊。”
“你们北京人”这句话我后来在大学里经常听到,视情况而定,一般后面跟着“有钱”“家里有关系”“都不学习”“好找工作”等等。
开学以后我认识了同院的一个山东的朋友,他给我讲了他上学的经历,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是制度的得益者。
这个朋友来自山东的一所省重点,家境中等,父母都是公务员,工资不高但稳定。他说自己从初中到高中“大考”从来没出过年级前五。
他从初三开始住校,每天早上5点半起来跑操,然后洗漱、吃饭,7点开始自习、上课,到晚上10点半回宿舍。周日上午可以回半天家,下午就要回学校自习。
我高三都没有这么累过,而这样的生活他过了四年。
他数学特别好,高二时候参加数学竞赛想争取保送,他拿了数学奥赛二等奖,但只有一等奖可以保送。
他英语不行,经常来“抱我的大腿”。我想起来我小学开始学校就有英语外教,高中就在一些大学校园里找小贩买盗版的《经济学人》学英语,而他上大学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外国人。
所以我的“素质”比他强吗?我高中玩了两年“模联”(注:模拟联合国,一种学术性质的公民教育活动,青年人扮演外交官,模拟联合国的议程举行会议),每个暑假基本都会出去旅游一次,出国参加了两次夏令营,高三最辛苦的时候也没有断了课外书,也谈了恋爱,高考前半个月还在看杂志和电视,这算不算“素质好”?
即便算,这也是家境和户口给我的,与我个人与生俱来的“素质”无关。
我就问自己,如果我父母没有来北京,我能像他一样考到北京来吗?我觉得我考不来。
从此以后,面对外地同学的讽刺,玩笑也好,真的敌意也好,我都觉得无法反驳。
到了找工作的时候,我就眼看着很多又聪明又努力的外地同学因为户口原因回了老家,而我只是因为“命好”,有这一纸户口,我家在北京还有房子,这就是大部分外地同学一辈子都不一定有的。
都说高考是最公平的制度,这话不能说错,但我觉得不能无视它里面不公平的地方。我觉得最让人难过的在于,这个制度一方面用极高的分数线把一部分学生困在教室写卷子,同时给另一些孩子资源和空间发展自己的兴趣,一方面又对第一群孩子说,“你们素质不行”,“你们配不上更好的机会”,甚至让我这种得利者都认为,自己得利是理所应当的。
这是我觉得高考不公平的地方。
(晨晨大学毕业后曾在中国最大的互联网公司之一就职,目前供职于北京中关村一家初创科技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