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韩美林: 炼狱 · 天堂(上卷 · 炼狱第一章:二、里通外国)

来源: YMCK1025 2018-01-06 14:59:52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10030 bytes)

冯骥才、韩美林: 炼狱 · 天堂(上卷 · 炼狱第一章:二、里通外国)

二、里通外国

冯:“四清”整你,除了言论,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韩:还有一个问题。这问题不在北京,是在安徽,非常严重,比言论问题大百倍,死罪,但根本不存在。

冯:我听不懂。

韩:这件事情得分做两头说。一头是孔雁和她的男朋友。孔雁是我们轻工业研究所的一个女技术员,上海人,气质不错,喜欢艺术,跟我聊得来,关系挺好。她的男朋友姓赵,在国防科委搞原子弹研究。他从研究基地出差去上海,身上带着绝密材料,在前往上海途中拐个弯儿来合肥看他的女朋友孔雁。他这行动是私自决定的,没告诉他的单位,致使在上海接站的人没接到他。可是他身上有保密材料呵,接站的人没见到他,失联了,事情就大了。虽然他在合肥只待了一两天,因为他瞒了组织,被引起怀疑,怀疑他泄密或贩卖情报。

冯:可是这事与你有什么关系?

韩:这要说事情的另一头。就在这两天正巧我去上海探亲,看我的母亲。我在中央工艺美院上学时,有个同学叫谢列克,是波兰的留学生。谢列克和我关系不错,他有个爱好与我相同,就是集邮。我与他多年没见,这次我来上海探亲,到集邮商店逛逛,没想到与他不期而遇,老同学见面很亲热。那时他在上海波兰领事馆工作,我也不清楚。我们就跑到一家咖啡店里去喝咖啡,叫安全部门注意上了。

冯:那时社会相当封闭。外国人都被视作“敌人”,总和外国人混在一起就会被认为不会有好事。你和一个金发碧眼的人闹得挺热乎,当然叫人怀疑上了,盯上了。

韩:这就是事情的两头,一边是携带国家机密情报的人失联了,一边是与外国领事馆的关系不清不白,都是疑点,都不是小事。

冯:可是这两头并没任何关系呵。

韩:可这两头都与孔雁有关系,也都在上海。

冯:你见到孔雁的男朋友了吗?

韩:我根本就不认识孔雁男朋友,直至今天也没见过他,连他长什么模样,名字叫什么也不知道。

冯:那会有什么事?

韩:你听我说。这两头都跑到了我们合肥的轻工业研究所来调查。国防科委和公安部来调查孔雁的男朋友“泄密”的事,上海的安全部门来调查我与外国领事馆人员“秘密接头”的事,由于我和孔雁关系不错,他们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

冯:我不明白,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韩:很简单,就是说孔雁的男朋友在上海“失联”时,把绝密的材料交给我,我在与谢列克喝咖啡时,偷偷把情报给了波兰领事馆。你说说这是不是有点像间谍影片了?

冯:这事如果是真的,就是死罪了。

韩:特务、出卖国家重大机密,叛国。

冯:可这完全是假设,是虚构,子虚乌有,没有事实根据呵。

韩:那时根本不需要事实,怀疑你就整你,逼你承认。你愈说没有,整得愈凶,给你的压力愈大。

冯:他们没凭据怎么整你?

韩:凭据就是怀疑。“四清”这期间他们不是把我的档案全折腾一个够吗,还发现我在工艺美院时,与另外几个外国学生关系“不一般”,一个伊拉克的,一个蒙古的,好像还有一个保加利亚的;其实不过是他们喜欢我的画,与我关系不错,没想到这些关系也早被作为疑点,记在我的档案里。

冯:看来,在你的档案里,你绝对不是好人。

韩:你认为你对国家忠诚不贰,自己纯洁得像一张白纸,你在人家眼里却是一张画满了污点的纸,甚至是黑纸。但你不知道。你还傻乎乎以为人家信任你呢。

冯:他们把你与这几个外国留学生的关系,同这件疑案全都联在一起了。

韩:何止联系一起,这些全是我里通外国做特务的“重要线索”,我和每个留学生的关系全要查个底儿掉。

冯:又是反动言论,又是里通外国,问题相当大了。

韩:我“里通外国”是重大疑案,公安部、国防部和安徽公安厅联合立案侦查,省委书记亲自坐镇,势头极猛。我又是从北京来的,被看得很重,成了整个安徽轻工业厅和文艺界头号的运动对象。狠整我死整我,恨不得把我整成蒋介石。

冯:搞运动就是要整出人来,人物愈大成绩愈大。那时的政绩不是GDP多少,是整出的人多少。你害怕吗?

韩:当然怕,我可不是英雄。我当时只有二十几岁,从来没碰过这种政治上的事,这样的来头和架势,遇到这样排山倒海的压力。

冯:什么样的压力?

韩:审讯,像审犯人那样审讯,逼着你招,按照他们想象的那样一条条全认了。我能承认这些根本没有的事吗?我这人嘴硬,我不认;他们就开批斗会,给我施压,而且一次次加大压力,这种场面我没经过,还有一个个人站出来当场揭发我。

冯:哪些人揭发你,揭发你什么?

韩:没有的也揭发。有个姓蒋的上海人说他脸上的疤是1939年被我从楼上推下来摔的。1939年我才三岁。那时他在上海,我在济南。这种荒唐透顶的谎言也在大会上揭发,大伙还跟着喊口号,打倒我。

冯:他为什么“揭发”你,出于什么目的?

韩:我理解这个姓蒋的,他出身资本家,运动中他也有压力,他必须争取表现,那就得狠狠打击我。我不能理解的是,我从北京带来的一个学生也跳出来揭发我,虽然他的动机也和他出身不好有关,他是地主出身。可是我平时待他特别好,有了稿费粮票常拿出一些放在他的枕头下边,平时心里话常跟他念叨,当然也就会有一些牢骚话、对社会不满的话对他说说。批斗会的头一天,他悄悄对我说,你放心,我绝不会检举你。没想到,第二天批斗会上第一个跳上台揭发我的就是他。说我一次看到报上刊登毛主席在招手的照片,就说“如果他知道大跃进时饿死多少人,就不会这么高兴了”。这话确实是我说的。可是,当时屋里只有我们两人,他不说,没人知道。他的揭发给我增加一条重罪。

冯:你这几句话在当时确实够得上“反动言论”了。我的一个朋友,湖南人,教语文的,运动中对他揭发最致命的就是平日最贴近他的学生,对他最知根知底,伤害也就最深。

韩:更深的是我老婆。她把枕边的话全检举出来了。

冯:你真是万劫不复了。

韩:我对这个事态绝望了。像我这样一个穷人家出身并参了军的人,一个纯洁的人,竟遭到这种事,这算是革命对我的一种奖赏吧。我哥哥那边也声明和我划清界限,不准孩子再叫我二叔。可是,当我老婆提出和我划清界限时,我感到万念俱灰!我的家完了,心里的抱负也完了。我曾经有那么大的抱负,想当个好画家,为社会为国家做贡献,这下子全毁了。天天批斗会后,把我关进一个小屋写检查,认罪材料,公安厅的人在门外守着我,我已经没什么指望了,我想死。

冯:你有过行动吗?

韩:自杀吗?有,我自杀过。一次上厕所,我看见地上堆了一堆石灰,又脏又臭,还有蚂蚁和虫子,我大把大把抓起来往肚子里吞,吞得真不少呀,我想用石灰把我烧死,可是没想到石灰时间长了,变质了,不会烧人,反而有钙,嘿嘿,倒给我补钙了。我没死成,可是我的志向破灭了。你知道一个人的志向破灭是什么滋味吗?

冯:如果从社会意义上说,我也尝过。但没有你经历得这么残酷。你“四清”运动的这些事最后是怎么了结的?

韩:里通外国的事没法证明,连我见过孔雁的男朋友的说法也证明不了,最后只能不再提了,听说后来孔雁的男朋友调离了原单位,孔雁也从研究所调走了。但是我的言论问题跑不了,结论是“内定反革命分子,帽子拿在群众手里”,下放到淮南瓷器厂劳动改造。

冯:这是哪一年?

韩:1964年5月。在合肥一次批斗后,直接送到淮南。

(待续)

来源:韩美林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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