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上奴命跟你睡,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本帖于 2017-07-09 14:21:31 时间, 由普通用户 YMCK1025 编辑

 

 

 

 

“泼上奴命跟你睡,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2017-05-22 狄马 凤凰读书

 

 

 

 

陕北民歌

各阶级分析

 

 

 

狄 马

 

陕北民歌自诞生以来,就一直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在民间流传的,但自从上世纪三十年代末,

一批专门的音乐家、文学家到民歌的原生地收集、采录并整理出版以后,这种状况就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与其他地方的民间艺术一样,这种主要以口耳相传的方式存在的艺术,具有即兴、随意、旋生旋灭的性质。

正如老艺人们唱的:"山曲儿好比没梁子斗,甚会儿想唱甚会儿有",说的就是它的即时性和偶然性。

《信天游选》中又有这样的唱段(严辰编:《信天游选》,第59页,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12月新1版。

下同):

 

"信天游"来调子广,调子就有几大筐。

 

筐子底下有个洞,唱的没有漏的多。

 

"唱的没有漏的多"指的就是民歌的不确定性。"唱的"指的是民歌的生成,"漏的"指的是它的遗忘。

因而当几十年的时光过去,我们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开始的那场民歌采集运动,

会愈发觉得这种整理工作的可贵和伟大。要是没有这么一批在音乐上、文学上受过良好训练的专家,

降贵纡尊,来到田间地头、窑洞炕上采集整理,许多优秀的民歌就可能永远地"漏"在了酒桌上和山梁上。

 

 

1

 

 

揽工汉为甚这样苦命?

 

我说的是1939年3月,延安鲁迅文艺学院(简称"鲁艺")的师生们成立了一个叫"民歌研究会"的机构--

以后改为"中国民歌研究会"和"中国民间音乐研究会",主要工作就是在延安以及周边地区采集、

整理陕北民歌。后来,晋察冀新华书店利用他们挖掘整理的资料,出版了一本叫《陕北民歌选》的书。

该书出版后,先后在东北、上海等地多次重印。

1950年9月,何其芳又作了校勘和注释,并撰写了《论民歌》的专文代序,

列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主编的"民间文学丛书"重新出版。这是自有陕北民歌以来,

第一次由专门的音乐家、文学家采集整理,并将成果以铅字印刷的形式公开出版--

之前油印过《陕甘宁边区民歌第一集》和《陕甘宁边区民歌第二集》,意义重大,自不待言;

但受制于当时的政治环境和意识形态,这本专著从编选思想到内容注释都存在很大的问题。

 

首先,从编选思想上看,它过分地强调"阶级"观念、"阶级对立"的倾向,

给人一种有意制造矛盾,宣扬仇恨的主观印象。

 

其中最明显的,编选者将"反映了劳动人民被剥削的痛苦和他们的劳动生活"的歌曲置于"第一辑",

并以"揽工调"命名,就是这个目的。

其实在财产私有的前提下,一些人由于投资不足或害怕承担风险等原因,不愿独自经营土地,

而选择受雇于人,是再正常不过的市场行为,和"剥削压迫"扯不上半点关系--

就像在生产资料公有制的社会里,也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愿意当老板;

相反,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给人打工一样。

 

当然,在任何社会里都有好老板、坏老板。

从《揽工调(一)》(何其芳、张松如选辑:《陕北民歌选》第41页,新文艺出版社,

1954年2月上海第2次印刷。下同)中描写的情况看,这个老板谈不上好,但也不算坏。

最有名的罪状是,在对待"打烂瓮"这件事上,搞两套标准:

一套对自己(掌柜),说"哎哟,两头都有用,窟窿套烟筒,底子当尿盆,还说是好使用";

一套对员工(揽工汉),斥责他们"看你做的算个甚?真是一个呀,丧呀丧门神!"使他们"挨头子受背兴"。

 

但以现代的产权观念看,"掌柜"(老板)对自己的财产有绝对的处置权,包括毁坏权;

对他人来说则"神圣不可侵犯"。所谓"神圣",就包含"哪怕小到一分一厘也不得侵占"的涵义。

我们再看一下,歌中的这个员工打烂了老板的"瓮"--而"瓮"在农业时代是极其重要的储水器,

这个老板只是大声训斥,丝毫没有提赔偿的事,我觉得这不算残酷。

不信,你可以到现在的国有企业里,把老板的饮水机打烂看看!

硬要说错,我觉得这个老板错在好面子,文过饰非,不惜违反形式逻辑中的"同一律"为自己狡辩,

顶多再加上脾气不好,就足够了。

 

另一条罪状是,天不亮就叫醒员工,到地里干活。原词是:

 

半夜二三更,掌柜在房里连叫几声--

 

咱家里黑洞洞,*****的说大天明:

 

"人家都起身,哎哟,你还在家中,

 

灯草骨头懒断了筋!"

 

急忙穿上衣,天还没有明。

 

但从一般的常识理性推断,这一条应该算"诬告"。正像人们对"半夜鸡叫"的质疑一样,

如果《揽工调(一)》中的指控成立的话,那么只能说明这个掌柜的智力有问题,

而不是道德有问题。因为在电灯没有普及的农村,天不亮就让伙计到地里干活,

不但没有好处,还有可能糟蹋庄稼。

 

说到底,"掌柜"的最大过错,仅仅由于他是个"掌柜"。

但在土地私有的制度下,一些人得到了土地,一些人失去了土地,是正常的商品流转现象,

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人和人的智力有差别,努力的程度有差别,机会和运气有差别,

导致的结果自然千差万别。不是所有的土地都靠"强拆"得来,也不是所有的土地都因"豪夺"失去。

 

同一辑中收录了一首叫《父子揽工》的歌(见《陕北民歌选》第48页),

叙述了父子两人一年四季给人揽工的生活:冬冷夏热,少吃没穿,起早贪黑,昼夜不歇。

编选者当然是想突出农民被"地主阶级"残酷剥削的惨状。

但这个"父亲"为什么揽工呢?歌曲一开头就把秘密暴露了:

 

爹娘劝我我不听,抽烟耍钱不务正。

 

二老爹娘归了天,光阴过的不喜欢。

 

自己的志愿也不强,牛羊牲畜齐卖光。

 

也就是说,导致这个人揽工的原因不是"剥削压迫",而是"抽烟耍钱"。

他也知道由于"自己的志愿也不强",才使得"牛羊牲畜齐卖光",怪不得别人。

可见,一个人得到土地要看怎么得到的,失去要看怎么失去的;

不能仅仅由于他是一个"揽工汉",就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土地一定是被"地主阶级"巧取豪夺的。

 

《脚夫调》中有两句词唱得好:"三月里太阳红又红,为什么我赶脚人儿这样苦命?",

"揽工汉"是不是也该这样问问自己?

 

2

 

 

走西口的人儿都是穷人?

 

 

由于有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阶级"概念,走西口的人、赶牲灵的人常常被想当然地理解为穷人,

理解为"无产阶级"。穷得没婆姨,没房子,没存款,只有几个畜生相随,还不是"无产阶级",是什么?

实际上,他有婆姨--"正月里娶过奴,二月里走西口";

有房子--"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到大门口",没有房子,哪来的大门?

而且过去的农村,有大门的窑洞都是好窑洞;

有存款--"住店你住大店,万不要住小店";住得起大店,好比今天住五星级酒店,当然是有钱人。

还有,在当时的生产条件下,有一头,甚至几头骡子,都不算穷人。

我家世代贫农,但在历史上从未养过骡子,原因简单:骡子虽然力气大,但费草料,养不起。

 

走西口的人未必都是穷得吃不上饭了,才去走西口。

自古以来,出门人有两类:一类是"穷人";另一类是"能人"。

"穷人"是走投无路了,才背井离乡,出外讨生活的;

而"能人"是嫌家里发展空间不大,要到更大的地方谋利益的。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不要一想到走西口,就想到太春和玉莲。

实际上,有好多赶牲灵、走口外的人是不愿种地,到口外做生意去了

--类似今天的下海经商,不是所有下海的人都是家里揭不开锅了。

《小寡妇上坟》(《陕北民歌选》第116页)中的"小寡妇"说得清清楚楚:

 

我叫你家里务庄农,你就要出门赶牲灵,

 

不知道你出门挣多少,谁知道你门外丧了命!

 

也就是说在"出门"这件事上,夫妻俩的意见是不一致的:

婆姨主张在家种地;而丈夫执意要去赶牲灵,理由是,出门能挣人。

结果是丈夫没有听从妻子的劝告而命丧他乡。

 

既然把赶牲灵的人、走西口的人定性为"无产阶级",那么,赶脚路上、走西口路上发生的男女之事,

自然就被解释为"劳动人民美好的爱情"。实际上,张天恩的《赶牲灵》除了目前传唱的三段,

还有最后一段:"你赶你的骡子哟我开我的店,咱们来来往往见上个面。"也就是说,

这种"爱情"是没有结果的。

如果把以婚姻为目的的爱情看成是"美好的",来来往往的"爱情"只能算"打游击"。

 

因此,我们不要先给从事某种职业的人,套一个阶级的标贴,然后根据这个标贴解释他们的生活。

人性是复杂的,不管哪个阶级都差不多。没有那个阶级生来是先进的,美好的,无辜的;

另一个阶级生来是落后的,丑陋的,罪恶的。

阶级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形成的,由特定的价值观念、道德伦理、经济基础塑造出来的一个个具体的人,

不应过分苛求,但也不必有意美化。

走西口的路上,长途漫漫,寂寞难耐,所谓"一年穿了三年的鞋,三年睡了一年的妻",

发生几桩浪漫的爱情,甚至婚外情、一夜情都很正常,

完全可以视为"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浪漫情怀",而不必一律美化为"劳动人民美好的爱情"。

 

 

3

 

 

先死上婆婆后死汉

 

 

第二辑总冠名叫"蓝花花",收录了叙写男女婚姻爱情的小调18首,

内容以"反映封建社会里的妇女的痛苦生活"和他们的反抗为主,

以《蓝花花》为代表,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的婚姻制度"对妇女的摧残和压迫。

 

在古代宗法制社会里,妇女的地位比男子低,痛苦更多,从现存民歌的词上判断,

女子唱的或代女子唱的远远多于男子唱的,那些传唱久远的民歌基本上都是表达女子心声的,

如《蓝花花》、《走西口》、《赶牲灵》、《三十里铺》等,

但既然你说这些不幸是由"封建的婚姻制度"造成的,那么,压迫女人的就是一种制度,而不是男人。

女子反抗不合理的婚姻,固然没错,但反抗的对象只能是制度,以及代表这种制度的风俗礼教,而不是男人。

因此,当我们看到"蓝花花下轿来东望西照,照见周家的猴老子好像一座坟",虽显刻薄,

尚可以说是面对颜值低下的男人,一时急火攻心、口不择言的激愤之词,

但到了"你要死哟你早早死,前晌里死来后晌蓝花花走",走的时候还把人家的羊肉提上,糕揣上,

就很不厚道了。一个人追求自由美好的爱情,固然值得称道;但爱情的价再高,也不能高过另一个人的生命。

如果说给女子带来不合理婚姻的是一种制度,用当时的新话讲,是"封建礼教",

那么,蓝花花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周家的猴老子"同样也是,不能仅仅由于他是地主的儿子,就让他死。

因为使他成为地主儿子的是上帝,是命运,而不是他自己,正如蓝花花成为农民的女儿一样。

 

 

但在整本《陕北民歌选》中,蓝花花仍然不是最冷酷的女人。

在第三辑《信天游(二)》中出现了一个更野蛮的女友。

这个女人编了好多信天游,但她不愿发表她的名字,

故而在《陕北民歌选》中只说这些信天游"系延安县女子李XX所作",

但据贺敬之给他的传记作者胡孟祥先生讲,这个女子叫李桂芳

(胡孟祥:《为人民艺术家立传--贺敬之谈著名曲艺家韩起祥》,

载《延安文史第十三辑:韩起祥说书(下)》第419页)。

 

李桂芳本是一个贫苦农民的女儿,横山人,后举家逃荒到安塞。她的母亲曾嫁过三次,

最后一个父亲嗜酒好赌,又染上一副洋烟瘾。在她两三岁的时候,被这个父亲一宝输了出去。

到十三四岁时,赢家来娶了她,做了童养媳。后来,她上了政府办的小学,以后又参加了革命宣传队,

到十六七岁时,就常常编些信天游来抒发苦闷。她的命运当然令人同情,

但她编的信天游(见《陕北民歌选》第157~158页)不但引不起人的共鸣,

反而使人心惊肉跳,浑身发抖:

 

老麻子开花结疙蛋,改朝换世寻好汉。

 

先死上婆婆后死汉,胳夹上鞋包包再寻汉。

 

长腿鹭鸶沙梁上站,有朝一日再叫我走大川。

 

攮刀子公公死囚汉,水牛角婆婆门前里站。

 

嗤怪子落在柳树上站,烟喷雾罩死下汉。

 

骑上白马坐上轿,我给我男人带上孝。

 

三钵柳树并排排,打倒一钵柳树做棺材。

 

随黑里死下半夜里埋,赶明里做下一双结婚鞋。

 

前锅里羊肉后锅里面,我给我男人过周年。

 

如果说在《蓝花花》中,蓝花花还只是希望她的男人早死,到了李桂芳这里,不光是男人,

连婆婆带公公"一窝端",端掉之后,在想象中兴高采烈地给男人置办棺材,戴孝掩埋,

迫不及待地再做结婚鞋,甚至在给男人过周年时,大快朵颐,吃羊肉面的场景都策划好了。

 

 

对于这些残忍、狠毒、充满杀气的句子,曾经写过《画梦录》,

以刻画"精致妩媚的梦境"著称的唯美主义诗人何其芳不但没有半句指责,反而大声赞美说:

"这是一种何等大胆,何等坚决的精神!"随后又解释说:"这些作品之所以有着这样的精神,

我想,可能是因为它们产生的时候,陕北许多地区已经经过了土地革命的烈火的洗礼的缘故。"

(《陕北民歌选》第15页)我想这是不错的。

传统的信天游中当然也不乏那种敢爱敢恨的烈女,但在受到"土地革命的烈火的洗礼"之前,

几乎所有的信天游都是讲爱的,无论交朋友,还是搭伙计,都是围绕着爱来展开的;

但革命需要仇恨,于是就有了仇恨。只有仇恨,才能制造矛盾,才能挑起战争。

我们甚至可以猜想,李桂芳如果没有参加革命宣传队,是很难具备这种"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的。

 

 

 

4

 

 

再好的婆家不如在娘跟前

 

 

《陕北民歌选》问世后,接连又有几种陕北民歌的选集出版,其中严辰编的《信天游选》是最具代表性的之一。

这本选集在内容上与《陕北民歌选》绝不重复;其次,它较多地注意到了被《陕北民歌选》

遗漏但极具文学和历史价值的"旧民歌"。比如在第一辑中有这样一组内容完整的"信天游"(第98~99页),

塑造了一个有苦难言的"童养媳"形象。

借此我们可以了解,一般传统社会中的童养媳面对不公平命运时的常态反应:

 

东地葫芦西地瓢,童养媳妇真难熬。

 

婆婆叫我去打水,担起扁担哭一场。

 

婆婆问我哭啥咧?扁担压得肩头痛。

 

婆婆要我去扫地,拿起扫帚想亲娘。

 

搁下扫帚哭一场,扫帚的命儿比我强。

 

婆婆叫我去做活,拿起针线想亲娘。

 

婆婆问我哭啥咧?连哭连叫我的娘。

 

从小没学做针线,针尖扎到指头上。

 

黑豆荚荚黄豆菀,哥哥请我去过年。

 

搬个板凳哥坐下,忙到灶窝去烧茶。

 

先问高堂双亲安,家里小侄欢不欢?

 

哥问妹子想不想家,嘴说不想心中似刀扎。

 

辞别公婆回娘家,又蹦又跳十七八。

 

再亮的月亮不顶白天,再好的婆家不如在娘跟前。

 

陕北的信天游一般是上下两句,每两句构成一段,段与段之间很难说有什么因果联系。

但这首信天游的奇特在于,它用十四段的篇幅讲了一个首尾连贯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童养媳,也不像一般信天游中描绘的那样,先是骂媒人,然后怨父母,

最后诅咒公婆和丈夫早死;而是以问答和一连串的动作展示了女子内心深处复杂而幽怨的情绪。

 

更重要的是,与李桂芳相比,这首信天游写出了传统社会里一个女子的柔弱和善良。

她不因自己的日月艰难而怨天尤人,更不因"扫帚的命儿比我强"诅咒别人早死,

而是在释放自己情绪的同时,处处顾及别人的颜面,有时甚至不惜以沉默和谎言来周全他人的难处,

让人一读恻然,再读鼻酸。这虽然缺乏"大胆"、"坚决"的精神,但它写出了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力感,

以及反抗身外命运时的克制美。这就是信天游之所以动人的原因。

 

但在编选者看来,这种妥协退让的思想是要不得的。

何其芳在《论民歌(代序)》里说"在我所看过的一千多首陕北民歌中,也有三首带着浓厚的封建色彩。"

(《陕北民歌选》第27页)他说的"三首"是哪三首呢?

一首是《教贤良》,是老娘教女儿孝道贤德的;

另一首是《十劝郎》,是婆姨劝丈夫好好念书,不要耍赌,戒酒色财气,考取功名,以后显亲扬名的;

第三首是《探情郎》,写两个有钱人的子女订了亲,但在结婚前,男的突然病故,女的便自杀殉情了。

除了第三首,由于"不珍惜生命",不值得提倡外,其余两首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好。

为娘不教女儿贤良,难道能教她不肖么?婆姨劝丈夫好好学习,求取功名,做个"成功人士",

怎么就成了"宣扬封建阶级的人生哲学"?

但在编选者看来,这类民歌都受到了"封建思想的影响",因而断然没有收入。

 

第五辑"骑白马"中收录了一首叫《拖尾巴》的小调(《陕北民歌选》第237~240页),

倒是可以看出编选者的立场。

这首民歌通篇用对话体,讲述了一个军属来到部队,要求她的丈夫回家,但丈夫不回去,说"革命要认真哟"。

婆姨就诉说了家里的困难,诸如砍柴担水无人管,但这个丈夫无情地拒绝了她的请求,

说"给你六块钱呀,叫你买油盐哟;赶快回去,再不要来讨厌哟!"

婆姨一看丈夫的态度凶蛮,很生气,说你再不回家,我就要到政府把婚离。

丈夫一听,就软下来了,说"家里困难,政府来讨论哟。"

这时,婆姨亮出了底牌:"到夜晚想死,向谁来讨论哟?"

这对一个已婚女人来说,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但丈夫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卫道士",大声呼喊说:

 

同志们都来看哟,老婆子不要脸哟!

 

这就是破坏,咱苏区老红军哟!

 

亲爱的同志们哟,大家要反对哟,

 

反对这死老婆,死不要眉脸哟!

 

一个女人不想"守活寡",要求丈夫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理欲求,怎么就成了"不要脸"?

如果苏区的老红军回家和老婆睡上一觉,就被"破坏"了的话,那么这苏区的老红军也太"酥"了吧?

但"亲爱的同志们"不会因为这个女人的正常人性而原谅她,

就像"亲爱的同志们"不会因为丈夫的无情拒绝而谴责他一样。

因为在家庭、个人之上有一个更宏大的存在--那就是"国家",而这个国家当时正被另一个国家侵略着。

这首民歌也就在"我也是不管你哟,我也是不说你哟","打走日本龟子孙,回家团圆正哟"声中结束。

 

 

4

 

 

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

 

 

实际上,民歌的价值在于"民"。"民"与"官"是对立的,但"民"与"富"从不对立。

凡"民"皆想"富"。民众与富人的对立,是制造出来的。

民歌之所以历经兵燹战火、朝代更替而长盛不衰,正在于它超越了阶级,超越了政党,

超越了一时一地的意识形态桎梏,写出了摇曳多姿的人性美,自然率直的野性美,

而不是曲意逢迎某派时尚理论,某种得意势力。

如"宁叫皇上的江山乱,可不叫咱俩的关系断"

(《信天游选》第17页),就不可能出现在朝廷举办的晚会上。

"山顶上盖庙还嫌低,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杨璀编:《露水地里穿红鞋--信天游曲集》第78页,

人民音乐出版社,1995年4月北京第1版),也不敢在官人云集的勾栏瓦肆上唱。

因为前者"不忠",后者"不孝",不忠不孝,禽兽也。既是"禽兽",人人可得而诛之,何必皂隶?

 

从文学的角度看,陕北民歌中有好多诗句,已完全突破了汉语审美的范式,

直接进入到一种西方美学家认为的"酒神型人格"的癫狂状态中:

 

听着你的鞋底儿响,一舌头舔破两块窗。

 

发一回山水冲一层泥,撂一个朋友脱一层皮。

 

你走南来我走北,一根肠子往断撧。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会叫你受孤单。

 

白天瞅你我营生忙,晚上瞅你我遇上狼。

 

怀抱人头手提刀,拼上性命和你交。

 

鸦鹊飞在圪沿底,切草刀剜头不后悔。

 

你要死来我也不得活,鬼门关上你等一等我。

 

梦见哥哥睡身旁,醒来眼泪泡塌炕。

 

前山里有雨后山里雾,老天爷也在陪我哭。

 

哭下的眼泪拿秤称,三十三斤还有零。

 

哭下的眼泪过斗量,三斗三升还有一大筐。

 

我们这个民族--主要指以中原汉民族为主体融合了周边少数民族的华夏文化圈--

在长期的创造实践中,形成了一整套独特的审美追求和美学规范。

这些审美追求和美学规范,主要不是为了充分释放人的内在情感和满足人的精神需求的,

而是把人的情感、意志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这个范围就是"礼"。

在古人看来,喜怒哀乐、爱恨嗔痴都不可过分,过分了不仅损害个体的健康,

更重要的是有损社会的稳定。这一"礼乐传统"使得这个民族过早地成熟,

人际关系、情感表达都充满了群体性的社会关怀,但这种隐含在美学里的"维稳"手段毕竟有限,

人的奔放的情绪、狂放的欢乐、哀而伤的哭泣、怨而怒的激烈,既不"温柔",

也不"敦厚"的绝望、虚无,无尽的寂寥、孤独,形而上的生存、毁灭,

种种复杂而令人惊骇的体验,既然无法彻底消除,就只能散落在民间或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了。

 

陕北地处边陲,历史上又长期为北狄、匈奴、氐羌、鲜卑、党项、契丹、蒙古、女真等北方游牧民族占领,

人种构成复杂,文化教育相对落后,过去底层百姓识字者甚少。

因而,他们创作的信天游绝少官家文化的影响。

实际上,那种创痛酷烈、大悲大喜的风格已经不属于华夏美学的范畴。

你看这些"哀而伤"、"怨而怒"的诗句,主人公用竭尽夸张的手法写出对异性的渴望,

以及分手后肝肠寸断的哀痛,已完全背离了汉语文学含蓄、蕴藉,讲究"言不尽意"、"意在言外"的审美传统。

 

 

因此,我常说有两种传统:一种是精英传统,主要指由上层知识分子(士大夫)创造的,

以汉字为主要载体的官方文化系统,包括诸子百家、唐诗宋词、汉赋元曲、明清小说等;

而在这个系统的下面,还有一个更丰赡、更久远、更庞大的民间系统,

主要指由底层小知识分子或不识字的老百姓创造的,以口语为主要载体的底层文化系统。

这两个系统,一般情况下是并行不悖的,比如,民间艺人有时也说唱"帝王将相、忠臣良将"的故事--

虽然他们说的是"演义",不是"历史",但由于中国的文官制度使得士大夫历来就是

儒家伦理政治的基础和支柱,因而士大夫从来不是西方意义上的知识分子,而只是"官"的附庸。

科举制度大规模实行以后,他们直接就是"官"本身。

因此,民间的趣味、标准与士大夫的风尚、习气渐行渐远,最终显出根本的分野。

 

孔子在《论语·八佾》一篇中,这样评价《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我们看一下陕北民歌中的男女是怎样既"乐"且"淫"的(见《陕北民歌选》第130~131页,第135页):

 

把住情人亲了个嘴,肚里的疙瘩化成水

 

要吃砂糖化成水,要吃冰糖嘴对嘴。

 

砂糖不如冰糖甜,冰糖不如胳膊弯里绵。

 

砂糖冰糖都吃遍,没有三妹子唾沫儿甜。

 

羊羔羔吃奶双膝跪,搂上亲人没瞌睡。

 

一对对母鸽朝南飞,泼上奴命跟你睡。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你是哥哥命蛋蛋,搂在怀里打颤颤。

 

满天星星没月亮,叫一声哥哥穿衣裳。

 

满天星星没月亮,小心跳在狗身上。

 

街当心有狗坡地里狼,哥哥你小心人闯上。

 

白脖子狗娃捣眼窝,不咬旁人单咬我。

 

半夜来了鸡叫走,哥哥你好比偷吃的狗。

 

一把撴住哥哥的手,说不下日子你难走。

 

青杨柳树活剥皮,咱们二人活分离。

 

叫一声哥哥你走呀,撂下了妹妹谁搂呀!

 

长杆烟袋手对着口,丢下妹子叫谁搂?

 

因此,民歌之"民",不仅与"官"对立,和与"官"接近的士大夫的趣味也大相径庭。

鲁迅先生说:"士大夫是常要夺取民间的东西的,将竹枝词改成文言,将"小家碧玉"作为姨太太,

但一沾着他们的手,这东西也就跟着他们灭亡。"士大夫的趣味是什么呢?

"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一言以蔽之,曰"温柔敦厚"。

但在这些信天游中,你能看到这种美学追求吗?

 

 

5

 

 

捉着绵手手又放开

 

 

当然,在任何时代这样激烈的人总是少数,大部分人不管是由于胆怯,还是从众心理作怪,

总是活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中。即便对一定历史时期的社会伦理规范不满,也不敢完全抛开。

一些民歌就写出了这种复杂性。

即人在情与理、爱与怨、欲望和习俗、个人和宗族之间的摇摆与取舍:

 

骑上毛驴门前过,妹子在家不留我。

 

满天云彩不下雨,你叫妹子怎留你?

 

有心留你吃顿饭,有大有小有人管。

 

叫声哥哥丢开我的手,大家子人多眼窝稠。

 

老天爷爷好好下,许我们两个拉上几句话。

 

丛草弯弯长流水,死不了我来忘不了你。

 

对面漥上野雀子窝,听见扬声不由我。

 

听见扬声看不见人,急得妹子肚子痛。

 

挨刀鬼婆婆倒灶鬼汉,哥哥来了扫眼眼看。

 

哥哥走了无人留,气的妹子扣墙头。

 

这首民歌(见《信天游选》第86~87页)的前两段是"对话体":

哥哥嗔怪妹子"在家不留我";妹子很委屈,天不下雨,叫我怎么留你?

但我们看到胆大的哥哥还是下了驴,并在极其复杂的环境中,瞅准机会,拉住了妹妹的手。

妹妹很害怕,要哥哥松手,因为家里人多"眼窝稠",而每一个"眼窝"就是一个摄像头,

事情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最终只能寄希望于老天爷快快下雨,否则就只能"扫眼眼看"了。

但由于每个家庭的监管情况不一样,相恋男女的性格、胆量不一样,导致矛盾斗争也不一样,

有首信天游(见《信天游选》第80页)是这样唱的:

 

人人都说咱二人有,担了个虚名没揣过手。

 

说你无才真无才,捉着绵手手又放开。

 

妹妹有心你不敢,可惜你是个男子汉。

 

花杆子烟袋玉石嘴子,这样好的后生没胆子。

 

迎头见面没有说上句话,心里挽上个铁疙瘩。

 

与上一首不同,我们看到这首民歌中的女子不再害怕,她反过来嗔怪哥哥"无才"、"没胆子";

但不管是谁"没胆子",总是顾忌一般的社会伦理习俗,否则就用不着"捉着绵手手又放开"了。

 

其实在火红的革命年代,最能打动人的民歌也不是那些简单的、完全不顾人伦,

如"只要革命能成功,没了我的男人不要紧"(《信天游选》第133页)之类全无心肝的口号;

而是那些写出了人的复杂性,人的犹豫、彷徨,进退失据而又不得不选择的感伤歌曲。

《信天游选》中(第128~129页)有一首民歌,叙写了一个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与恋人分手时的情景:

 

号令一响马备起,她问哥哥走哪里?

 

一对对喇叭一对对号,一对对撂下我单爪爪。

 

太行山两道坡,丢不下爱人无奈何。

 

我的情人没出过门,崖头硷畔不放心。

 

叫一声妹子你不要怕,崖头硷畔天留下。

 

响雷打闪一条线,哥哥要走甘洛县。

 

叫一声妹子你不要怕,炸弹落在洛河边。

 

背上个掛包坡漥里下,你把妹子怎撂下?

 

叫一声哥哥你仰一仰头,好叫你的妹子往回走。

 

走三里来退二里,撂不下妹妹笑眯眯。

 

哥哥出门上火线,怕的妹子许口愿。

 

骑好马来背好枪,多会儿再回到本地方?

 

一步三摇,一唱三叹,心随人去,而身不能去……置于世界文学的堂奥中,这样缠绵悱恻的分离,

也恐怕只有中世纪的"骑士抒情诗"堪与其媲美。

在十二世纪的时候,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兴起了一种叫"骑士抒情诗"的诗体。

这种诗体受民间诗歌的影响很大,其中以《破晓歌》最为著名,主要叙述骑士和他的贵妇人共度良宵之后,

黎明醒来依依惜别的情景:

"黑夜将去,白昼将临,我听见放哨人在喊:起来!离去!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抛开地域歧视和文化偏见等因素,陕北民歌中这些令人肝肠欲断的"信天游",无论情感的真挚,

还是语言的精妙,与"骑士抒情诗"相比都毫不逊色。

 

还有一首信天游(见《信天游选》第130~131页),写一个当兵的哥哥要换防训练,

妹子却不再是一步三回头地目送哥哥离去,而是执意要跟他同去。这可难坏了她的哥哥:

 

反口灶火烧石炭,跟你们吃两天大锅饭。

 

你骑骡子我骑马,剩下毛驴驮娃娃。

 

羊肚子毛巾三道道蓝,你给哥哥难上难。

 

你只说你难人不难?心上好比刀子剜!

 

洋烟开花水担钩,难也难在我心里头。

 

你说你难谁不难?上级调我住训练。

 

生地洋芋结五颗,哥哥住训练无奈何。

 

你住训练不给我说,早起等到太阳落。

 

哥哥拉马要起身,妹子撴住马缰绳。

 

叫一声妹子你丢脱,上级的命令不由我。

 

你给哥哥做一双鞋,哥哥回来看你来。

 

叫一声妹子你不要哭,再一回回来我引你走。

 

这首信天游通过男女对话写出了人的难处,人在感情与现实之间的永恒张力。

面对小妹妹的"纠缠",这位士兵哥哥没有像《拖尾巴》中的"苏区老红军"一样,大骂她"不要脸!"

而是诚恳地说出自己的身不由己,并软语温存劝慰他的妹妹"不要哭":

你先给哥哥把鞋做好,下回回来再接你一起走。

 

"不要哭"与"不要脸"虽只有一字之差,但它代表的是两种价值观:

前者是人道的、现实的、充分体谅人的软弱和难处的;

后者是革命的、理想的、彻底抹煞人的私欲和需求的。

在"阶级斗争挂帅"的年月里,前者当然是反动的、投降的;

后者当然是进步的、革命的。

但在历史的车轮仅仅行驶了几十个春秋之后,我们就发现正是那些"反动的、投降的"留下来了,

并被人们反复传唱;而那些"进步的,革命的"却被历史的车轮碾过,化作尘泥。

 

因而,从长远来看,是一个个具体的人,他们的生老病死、贪嗔痴慢、爱别离、求不得,

形成和支配着整个历史,而不是甚嚣尘上的"主义"、煊赫一时的"权力"。

不满它的人,可以侵犯它,蹂躏它,或以各种各样的名义改造它,捆绑它,但无法真正消灭它。

无论这名义是"革命"、"阶级",还是纲常、名教,甚或"天理"、"运命",实际上都是与人性开战。

与人性开战,焉有不失败的?

 

2016年5月24日~6月7日写于饮马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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