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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到16岁便震惊诗坛,破格考入北京大学,
被称为继陈寅恪、钱钟书之后第三代兼通中西之大儒,
却鲜有人知
或许在瞬息即逝里,
存在他生的意义。
天才吴兴华
他的一生像个传说,
但实际的他却是个传奇。
吴兴华
生于1921年的吴兴华,
在少年时即有神童之誉:
博览群书,整日手不释卷,
天天窝在身为医生,
却酷爱文史的父亲的书斋里;
四岁便无师自通地阅读《资治通鉴》。
1937年未满16岁的吴兴华,
发表了震惊诗坛的长诗《森林的沉默》,
因为其过人的天赋,
同年被燕京(现北京)大学,
西语系破格录取。
在那里,
他的语言和文学天赋开始引人注目,
在学校里他修的是英国文学,
因为已经学得很好了,
他又加修了意大利文、法文和德文,
结果一学期下来,
四门语言都是第一名。
更神奇的是他拥有让人惊奇的听闻不忘,
一目十行的本领。
他可以一边打桥牌,一边看书,
同时和其他人谈笑风生,
而每一件事都能做得非常流畅,
令旁人啧啧称奇。
燕京大学就读时的吴兴华
有一次去图书馆,
规定每人限借三本,
他想借十本未获批准。
于是他就坐在那里三个小时看完了十本书。
最神奇的还是他的记忆力。
不论是英、法、德、意哪一种语言,
只要是他看过的好诗,别人一提起,
他便能立即说出它形式上的细节、内容的好坏。
吴兴华《石头和星宿:译文集》
他的大学宿舍里常放几本旧诗选集,
如《唐诗别裁集》、《清诗别裁集》等。
他常常故意跟人打赌:
如果随手翻出一首诗,
你念一句他不能把诗题、
作者和上下句说出来的话,
他便输两毛钱,
否则对方便要用两毛钱买花生请他吃。
他从未输过,
后来人尽皆知,
没人敢再赌。
因为22岁的他,
“可以不夸口的说能把中国上下数千年的诗,
同时在脑中列出。”
吴兴华诗集手稿封面
读书时期,
吴兴华就已经将燕大、清华,
以及国立北平图书馆的文史类的藏书,
全部阅遍,
并且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过目不忘。
因为那个时候没有电子查阅,
搜索引擎类的东西,
查阅资料很不方便,
因此经常有一些资深的教授学者,
到吴兴华家里印证或者求教一些问题,
比如历史学家邓之诚或者钱钟书。
与钱锺书、吴兴华都共事过的,
英美文学研究专家巫宁坤曾说,
“吴兴华的英文可能比钱锺书好”。
吴兴华诗作《西珈》手稿
1941年底,
珍珠港事件爆发,
20岁刚毕业的吴兴华本可出国留学,
可不幸遭遇日军封锁燕京,师生解散,
他只有转行当翻译谋生。
因为父母早逝,
九个兄弟姐妹挤在会馆小屋里,
仅靠吴兴华的稿费度日。
1945年,抗战过后,
他又获得了哈佛和牛津的全额奖学金,
时任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
好几次想把他送出去留学,
可他都因家庭和患了肺结核无法成行,
可在那个生活朝不保夕的阶段,
他在给好友宋淇的书信里,
依然若无其事讨论梅花诗。
吴兴华诗作《西珈》手稿
他的英籍导师谢迪克教授在48年后追忆说:
“吴兴华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
足以和我在康乃尔大学教过的学生、
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
(耶鲁大学教授,英语文学批评巨擘) 相匹敌”。
1947年,
谢迪克引荐吴兴华赴美留学,
由他承担路费,
可是吴兴华却因肺病无法成行,
那个时候,
他总想着”也许还有机会“
可是天妒英才,
他再也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作为长子的吴兴华(后排中立者)与家人
但从未出国留过学的他,
26岁便被燕京大学破格提拔为英语系副教授,
31岁成为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
33岁成为西语系副系主任,
在这当时也是少有的。
那个时候,
吴兴华诚惶诚恐,
因为作为科研室主任,
领导的都是钱锺书、
朱光潜这些老教授啊。
但所幸老教授们对他很好,
倒是一些师范大学上来的年轻人为难他,
所以那时候的工作很难做,
可是就算杂务缠身,
他仍在深夜抽空翻译,
完成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
这也是至今唯一的诗体中译本。
吴兴华与谢蔚英
因为博学多才,
校园里仰慕他才华的女学生非常多,
可思想接近西方的吴兴华,
却爱上了“孩子脾气很重,奇装异服”、
当时是“燕京校花”的谢蔚英。
而且当时追求谢蔚英的男生更多,
自幼丧父的谢蔚英却选择了谈笑风生,
喜欢给他唱歌讲故事,
甚至愿意为她改变生活习惯的吴兴华,
就这样,1952年一对才子佳人的诞生了,
婚后,他依旧待她如父,如兄,如师,如友。
吴兴华一家
结婚后,他们有了两个女儿,
拥有超常记忆力的吴兴华,
常常和女儿做的一个游戏是:
一边看书,一边听女儿朗诵,
然后轻松把女儿刚刚读过的东西,
一字不差的复述下来。
吴兴华一家
作为诗人、学者、翻译家,
因为他精通英、法、德文,熟悉拉丁、
意大利、西班牙文等多种语言,
中国传统文学的素养也浸淫极深,
他在三个领域齐头并进,
都取得了不凡的成就。
吴兴华译《黎尔克诗选》(1944)
作为诗人,
他在16岁即轰动诗坛。
他的诗在现实主义,
和现代主义之外另辟蹊径,
融合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
汉语言文字的特质和西洋诗歌的形式,
在实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现代转化方面,
做出了可贵的探索。
上世纪50年代中期,
经由宋淇将吴兴华的诗带到了香港,台湾,
从而引起了巨大反响,
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夏志清评价吴兴华,
“其学力、眼力之高,
想四十年代诗人无人可及”。
吴兴华同窗好友宋淇,燕京大学毕业照片
作为翻译家,
他翻译从来不借助词典,
因为他对历史很精通,
前前后后的时代人物记得一清二楚,
他是第一位把《尤利西斯》,
引进到中国来的人,
他翻译的《神曲》
和莎士比亚戏剧《亨利四世》,
被翻译界推崇为“神品”。
吴兴华参与翻译的著作
作为学者,
他写下了大量诗歌理论,
并翻译了大量文艺理论,
他有一篇学期论文,
题目是《评论现代诗选各选本之得失》,
为了滴水不漏,
他遍读了清华、北京国立图书馆
和宋淇所藏的各种选本,
然后在论文中逐一论列,
内容竟超过讲师所知。
夏志清先生曾有言,
20世纪中国人文知识分子就学养而论,
有三位代表人物,
第一代是陈寅恪,
第二代是钱锺书,
第三代就是吴兴华。
著名学着王世襄说:
“如果吴兴华活着,
他会是一个钱钟书式的人物。
可惜1957年,
吴兴华因为在“大鸣大放”运动中,
提出“苏联专家的英文教学方法不一定适合中国”
而被打成右派。
1966年,
他在文革中被划入“劳改队”,
常年身体虚弱的吴兴华,
在巨大精神压力下寝食难安,
终于44岁英年早逝,
由于岁月的湮没,
他的大部分文稿散佚不知所之。
吴兴华默默便于大跃进时代的《英语常用词用法词典》
更可悲的是,
即使在运动期间,
这位天才一边积极劳改,写检查,
一边“又自己找材料学会了拉丁语、希腊语……”
他曾对妻子说:
40岁前是他苦读的准备阶段,
40岁后他有不少雄心壮志要一一完成,
他曾想编一部巨型的中国诗文选集,
最终,所有计划都止步于颠沛的命运。
1987年,谢蔚英(中)赴美探望两个女儿吴同(左)和吴双(右)
幸运的是,
他的两个女儿继承了他的天赋,
在那个动荡年代,却不放弃。
通过自学,
凭借优异成绩获得了出国留学的机会,
替他完成了了终身未能完成的憾事,
现分别任职于美国霍普金斯大学教书和美国交通局。
88岁谢蔚英深情朗诵丈夫生前的诗歌
见视频:视频:https://v.qq.com/x/page/z0384g8qku6.html
而今在家人及业界同仁的推动下,
88岁的谢蔚英等了半个世纪,
终于在丈夫逝世50年后,
将吴兴华的遗稿五卷本《吴兴华全集》的出版,
她说:即使88岁,
我也记得你给我那束朝霞的玫瑰。
吴兴华全集
他的一生就像流星,
转瞬即逝,
却光彩夺目。
就如他的诗歌所说,
在瞬息即逝里,
存在他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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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吴兴华 (阅3205次)
吴同
吴兴华(1921~1966)
父亲离开我们已近四十年了。那是血雨腥风的文革初期——1966年仲夏。
当时铺天盖地而来的大字报已经糊满了我家宅院。我和妹妹终日提心吊胆,不敢越出门槛半步。
八月二日清晨,我一如既往将父亲的自行车钥匙交给他;
父亲心情分外沉重,拉着我的手说:
“小同,我准备请求系里允许我搬往校内宿舍,这样大字报可以随我去。”
我听了不禁悲从中来,父亲的眼眶也湿润了。
还未等我说话,父亲就匆匆离去。
年幼的我作梦也想不到这即是我和父亲的永诀,从此天地两隔,再无见面之日。
据目击者事后讲述,那天父亲在北大校园内顶着烈日劳改时,
被“红卫兵小将”强行灌入阴沟里的污水,中毒昏迷后又遭到这群暴徒棍棒相向,拳打脚踢,
耽误了送医时间,就此不治。
就这样,我的父亲——才华卓绝,学贯中西的天才诗人,学者,翻译家——含冤离开了人世,年仅44岁。
记得儿时,父亲常给我讲许多有趣动听的故事,诸如“杨门女将”,“穆桂英挂帅”,
“大破天门阵”等,我听得悠然神往;
父亲在这些著名典故中加入了我的影子,我日常生活中种种琐事全在故事中重现,
使我俨然成为历史上的女英雄。因为对这些故事沉迷至深,年纪稍长我又缠着父亲要看同名的京剧。
父亲虽然是个手不释卷的人,但对我总是有求必应。
自此,每逢星期六下午,父亲就会放下手中工作,带我乘331路公共汽车前往平安里戏院看京剧。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
听父亲家人讲,他自幼聪慧过人,未满四岁即无师自通地读《资治通鉴》。
起先爷爷奶奶还以为只是小孩好奇而已,并未留意。
而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发现父亲不仅“过目成诵”,而且悟力极高。
五岁入学后老师们也都惊叹其天赋,神童之誉不胫而走。
父亲过人的天资使其弱冠之年已通晓英、法、德、意、西班牙等多国语言,博览西洋各国大家的作品;
他于中国古籍文史也浸润极深,未满十六岁即发表长诗“森林的沉默”,轰动诗坛。
而后父亲又自修拉丁及希腊文,也是一学便通,以惊人的进度达到了熟练的水平。
父亲曾与钱钟书先生对谈古诗源流,博学如钱先生对父亲的学识竟亦不禁叹服。
出众的才华使父亲在年仅26岁时被燕京大学破格提升为副教授,
31岁成为北大西语系英语教研室主任,两年后又被提升为副系主任。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父亲才华横溢,年轻有为,加之心怀坦荡,刚直不阿;
在豺狼当道,小人得志的年代,也就难逃被划“右派”的厄运。
父亲被划为“右派”后,除了遭受内批外斗,也被取消了授课和发表论着的资格;
然而仍有学者慕名而来,求教于父亲。
父亲除校译朱生豪的《莎士比亚全集》外,还为杨宪益先生校订《儒林外史》,
也为古希腊专家罗念生先生校对过文稿。
此外,他还为李健吾先生翻译大量拉丁及希腊文戏剧理论,但那些译稿都在文革中不知去向。
提及翻译,使我联想起父亲在世时,家中四壁图书,然而无一本词典。
母亲说父亲翻译时从不借助任何词典;无论是译莎士比亚,还是根据意大利原文译但丁的《神曲》,
或是从希腊文翻译荷马史诗。父亲译笔流畅高雅,节奏自然,巧妙地再现了原作的意境与韵味。
他写作或翻译时也从不冥思苦想,只要提起笔来,即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而且信手拈来,便成佳句,从不需另花时间对其文章或译稿加以润色。
父亲堪称“敏而好学”的典范,集天才勤奋于一身。他的学识进度可用“一日千里”来概括。
正如所有名垂青史的伟大学者一样,父亲以“好学不倦”终其一生。
无论是春风得意身为西语系副系主任,还是深陷泥潭头顶“右派”帽子,
父亲始终分秒必争,手不释卷,每天至少读十本书;
以致我的童年玩伴在三十多年后仍对父亲“孜孜不倦”的风范记忆犹新。
父亲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天赋,令人叹为观止。
他后期的作品与译着,例如以柳宗元为题材包罗万象的长篇历史小说《他死在柳州》以及《神曲》译稿,
还有数篇类似《读〈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的比较文学论文,
比起《吴兴华诗文集》中那些早期作品,又更上一层楼,更趋完臻,精练及炉火纯青。
只可惜这些后期作品多在文革中佚失,未能面世。
现在人们评论父亲,经常引用其燕大导师谢迪克(Harold Shedick)的话:
吴兴华“是我在燕京教过的学生中才华最高的一位,足以和我在康乃尔大学教过的学生、
文学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耶鲁大学教授、美国文学批评大家)相匹敌”。
这的确是很高的评价,但并不能概括父亲深不可测学识的全貌。
谢迪克的赞誉仅仅反映了父亲在英美文学领域的深厚修养,而这只是其博大精深学识之一部分。
父亲深爱祖国,热爱中国传统文化。
幼时常听父亲讲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毕生学识奉献给中华民族,为丰富多采、
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学史增添光辉的一页。然而天妒英才,玉树中摧;
父亲壮志未酬,这也可谓是中国文坛的巨大损失。
父亲故世时,我是小学生,而今我已步入中年。然而,幼失慈父的椎心之痛至今仍刻骨铭心。
年代的潮水是无法冲淡这一哀痛的,因为它渗入骨髓,溶入血液,刻入记忆。
虽然我曾因是“右派子女”而饱受欺凌,历尽沧桑,在冰天雪地的北大荒度过青春岁月,
但我内心深处一直以父亲为骄傲。他的一生多灾多难,横遭摧残,却仍旧取得了非凡的成就,
与大名鼎鼎的陈寅恪,钱钟书同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最有学养的知识分子的代表。
虽然父亲后期作品大多在文革中佚失,从新近出版的《吴兴华诗文集》仍可看出父亲精湛的文才、
渊博的学识、深邃的思想,也向世人介绍了这个天才诗人、学者、翻译家的创作生涯。
在被淹没半个世纪后,父亲的名字终于重新浮出水面。
这要感激父亲的燕京同窗好友,已故香港中文大学教授宋淇伯伯,
誉满全球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名教授夏志清先生,北京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文学研究所所长张泉先生以及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
没有他们鼎力介绍,父亲遗留下的作品至今仍是藏之高阁,乏人问津;
他的名字也将一如黄鹤杳然。
《吴兴华诗文集》遗漏了不少父亲的重要诗作,比如他的《演古事四篇》,《给伊娃》,
《湖畔》,《爱情》,《西长安街夜》,《鹧鸪》,《病中》,《晾衣》,《在镜中》,
《夜游赠以亮二首》,《览古》,《观画》,《残年》,《偶然作》,《励志诗》,《宴散作》,
《吴起》,《岘山》,《西施》,《尼庵》,《咏古事两首》等以及一些十四行及绝句都未入选。
此外诗文集中也遗漏了父亲发表在1938年《文学年报》第四期的《唐诗别裁后书》,
1944出版的父亲所译《里克尔诗选》,以及1963年父亲所译《论趣味的标准》,
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五辑。诗文集中也不乏误引,
尤其是来自手稿的数首《无题》,谬误繁多,希望再版时加以纠正。
父亲少年时曾写《励志诗》五首自勉,发表在《新语》杂志上,就以其中第一首为父亲写照吧:
三人并行必有我师资
百步以内永不乏乔木
为何当澄心静观之时
终觉无多物足以寓目
志气太高而眼光太远
才力又深惧不能相赴
叶公之好龙只在庭壁
羊公的舞鹤唯博虚誉
进不必自炫才具秀美
娥眉入室而众女争妒
退不必自悲国无人知
卞和刖足而美玉显露
2005年5月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