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话能成为军事密码么 | 大象公会

来源: YMCK1025 2016-07-05 17:56:09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31009 bytes)

温州话能成为军事密码么 | 大象公会

 

传说温州话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的秘密武器,其难懂程度吓得日本鬼子魂飞魄散。事实果真是这样子么?温州话真的当过密码么?温州话能当密码么?

 

文 | 郑子宁

 

有这样一种说法: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用温州话当秘密通讯时的工具,日军对此无能为力,只能干瞪眼。

 

温州话素以难懂著名,不但北方人一个字都听不懂,就连温州的北邻台州、南邻福州的居民对温州话也无能为力。温州话不但在中国声名远播,甚至美国电视剧《盲点》中也将温州话称为“恶魔的语言”,以温州话编译的信息难倒了美国FBI情报人员。

 

 

▍电视剧《盲点》截图

 

温州话如此难懂,抗日战争时期它真的被用来当作密码语言吗?

 

到底是抗战还是越战

 

使用敌方听不懂的语言通讯并非现代人的发明。《左传》中即有所谓“楚言而出”的记载,说明楚国人内部交流时使用的楚国当地语言中原各国均难以破译。

 

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也确实有一种语言因为其难懂,起到了为通讯加密的作用。这种语言就是美国新墨西哥州土著居民纳瓦霍人的语言纳瓦霍语。

 

1942年,洛杉矶工程师菲利普·约翰斯顿向美国海军陆战队提议使用纳瓦霍语通信以增加敌方破译情报的难度。建议被海军陆战队少将克莱顿·巴尔尼·沃格尔采纳。海军陆战队招募了29名纳瓦霍族男性用以传递秘密信息。

 

美国海军陆战队与这首批29名特招入伍的纳瓦霍人合作制作了一套以纳瓦霍语为基础的语音密码。这样就算情报被会纳瓦霍语的人截获,也不能轻易听懂其中意思。他们屡建奇功,尤其在硫磺岛战役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纳瓦霍人的英雄事迹后来还被改编成好莱坞大片《风语者》。

 

▍电影《风语者》截图:“风语者”身边需要有士兵负责他的安危

 

不过,温州话在抗战期间大显神通的故事,目前网上各种版本都在重要细节上语焉不详:到底是谁决定组建温州话情报队?是什么时候派上用场的?在哪些情况下使用过?这类信息统统付之阙如。

 

仔细检索,温州话作为通讯密码还有另外一个版本:中国在对越战争期间曾以温州话作为密码,随着抗战话题渐热,故事场景才变成了抗战。但无论哪个版本,都像是受《风语者》启发的产物。

 

不过,对越战争时确实有过方言“加密”的出处,只是并不像《风语者》用于电报加密,而是为了阻止越南人窃听阵地通话——当时中越两军阵地犬牙交错对峙,有线无线都极易窃听,越南人普遍懂汉语,而解放军少有人懂越南语。

 

▍《中越战争秘录》一书披露了诸多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细节

 

1990年出版的《中越战争秘录》曾用相当篇幅介绍解放军如何应付越军窃听,当时越南人不但窃听,甚至嚣张地用汉语干扰通话,前线士兵被迫发明了一套暗语系统,还用上了方言,不过出场的是唐山话而非温州话:

 

越军884电台:“中国兵,听说你们北京话说的挺好,说两句咱们听听。”

我军884电台:“小子,亭着,握曹逆麻。”(唐山话)

“你说什么?”

“握曹逆麻!”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我也曹你麻!”

 

这大概是战场上以方言击败敌人的最早版本。只是唐山话基本不构成理解屏障,当时各猫耳洞官兵自创的“黑话”意义有限——无非是以常见动植物替换军事名词,几无任何智力含量,监听者无需太费脑子就能猜出他们在说什么。

 

如果当时真用上温州话,它确实能阻断越南人监听——如果每个猫耳洞都能配一名温州兵的话,但当时除了猫耳洞的基层士兵,解放军似乎并不在意越南人肆意监听。

 

而网传版本中,“八路军之间联络用电话或者步话机”之说不靠谱的地方在于,八路军远没有富裕到可以大量使用电话或步话机的地步。那么,温州话是否能像纳瓦霍语一样用于电报加密呢?

 

合适的秘密语言

 

纳瓦霍语之所以能胜任密码语言,和其本身的特点密不可分,遗憾的是,温州话并不具备这些特质。

 

若想用一种语言作为秘密传输用具,能通此种语言的人数不宜过多。纳瓦霍语使用范围基本限于美国新墨西哥州和亚利桑那州的纳瓦霍族人,今天纳瓦霍人人口也不 过30万,其中还有10万左右不会说纳瓦霍语。二战开始时,外族人懂得纳瓦霍语的不超过30人。美国的敌国德国和日本几乎可以肯定无人能懂纳瓦霍语。

 

▍美国海军的最后一位纳瓦霍人切斯特·内兹

 

但能说温州话的人要多得多,能听懂的则更多。1931年全温州地区人口即有255万人。除了乐清清江以北讲台州话,洞头、平阳、苍南、泰顺各有一部分说闽 语,苍南金乡说北部吴语外,其他均通行温州话。此外,丽水青田部分地区、台州玉环一角也说温州话。由于温州的重要地位,浙南其他地方会说温州话并不鲜见。

 

温州1941年4月19日就沦陷于敌手。日本人控制下能懂温州话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万,而当时德军、日军手里几乎一个会说纳瓦霍语的人都没有。

 

就算日本没有占领温州,日本人也不缺懂温州话的人——温州是著名侨乡,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温州就有大批农民、手工业者和知识分子或迫于生计,或由于其他原因东渡日本。他们在日本“大多数从事小商贩,少数从事苦力,极少数从事服务业”(据《温州华侨史》)。

 

从语言学本身特征来看,温州话的“难懂”和纳瓦霍语也不在一个层次上。

 

纳瓦霍语语法相当复杂,其句法以动词为核心,通过在动词词根上附加各种各样的词缀表示英语等语言中需要不同词类如形容词、代词等表示的含义。而动词词缀则 按照一定的规则,以后置宾语、后置介词、副词、迭代、复数、直接宾语、指示、副词、式/体、主语、分类词、词根的顺序一一堆砌而成。

 

如yibéézh在纳瓦霍语中是“煮沸”的意思,由词根béézh和第三人称宾语前缀yi组成,而要表示“他在煮沸”的意思是,纳瓦霍语的做法是在分类词缀的位置上加上使动/及物词缀-?-,动词就变为yi?béézh。

 

同样,纳瓦霍语在区分主语和宾语时也经常需要动词词缀帮忙,如在“男孩正在看女孩”一句当中,可以说Ashkii at?ééd yiní????.,也可以说At?ééd ashkii biní????.。纳瓦霍语Ashkii是男孩,At?ééd是女孩。动词在带上yi-前缀时就暗示第一个名词是句子的主语,而在带上bi-后则说明主 语是第二个名词。这看似冗余的区分对于纳瓦霍语实在是非常重要,因为纳瓦霍语对名词顺序有严格要求,有生性高的名词必须出现在有生性低的名词之前,所以在 诸如At?ééd tsídii bisht?sh.(鸟啄了女孩。)这样的句子中,由于女孩的有生性高于鸟,所以At?ééd必须出现在tsídii前,而动词宾语前缀就只能使用bi- 才恰当。

 

纳瓦霍语的语法对从小会说纳瓦霍语的人来说并不构成任何问题,但其语法无论是和德语、还是日语都相差非常之大。甚至连和自己同属纳-德内语系的种种近亲都无法进行有意义的交流。如此一来,学习纳瓦霍语对于外族人来说就成了一项异常艰巨的任务。

 

事实上,希特勒早就设想过美国人可能会利用当地印第安土著进行秘密通讯,二战爆发前就派出30位德国人类学家赴美国学习当地语言。因此,美国二战时用印第安语言通讯主要是在太平洋战场,在欧洲战场出于安全考虑并未大规模采用。

 

▍纳瓦霍人在传递信息

 

他们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由于美国印第安部落语言方言众多,语法结构和逻辑架构与德语相比天差地别。纳粹德国苦心学外语的图谋彻底失败——这些人类学家学习美洲土著语言的效率极其低下,直到二战爆发也未能掌握几种美洲土著语言。

 

温州话对日本人很难么

 

温州话虽然难懂,但远不像纳瓦霍语一样难学。

 

温州话和其他方言互通度极低的主要原因是字音差距。如普通话中除了声调读音相同的“艺”、“衣”、“益”、“逸”、“屹”、“遗”,在温州话中分别读nyi、i、iai、iai、nyai、vu。温州地名“双屿”、“灵昆岛”在温州话中分别读shiuao zei、len kiu teo。

 

温州话“我是前年到北京个”发音为Ng zy yi nyi teo pai cian ke。不要说北方人完全听不懂,闽语人也如同天书,吴语区其他地区跟温州往往也是鸡同鸭讲。这点和北部吴语从常州到台州都有相当高的互通度完全不同。

 

刨除语音上的差别,温州话并不那么复杂难学。在词汇和语法上,温州话和其他汉语的差距就要小很多。

 

温州确实存在相当多的特色词汇,如“间歇雨”称“汏浪”,“打闪”称“龙烁起”,“现在”称“能届”,“早籼米”称“白儿”、“马铃薯”称“番人芋”、 “猫头鹰”称“逐萑”等,皆非外地人能听得明白的。语法上也和官话有所不同,如表示完成说“爻”、有加-ng的独特儿化方式,不用普通话常用的“从”、 “自”等。

 

不过作为汉语的一员,总体而言温州话的基本架构仍然和其他汉语相当接近,和各吴语方言则更为类似(上述特征不少也见于台州话等)。也就是说,克服字音障碍后,温州话其实并不算难懂。

 

作为浙江南部的重要方言,温州话很早就受到语言学家们的注意。早在清末民初,永嘉人谢思泽即编纂成功温州话韵书《因音求字》,此后直到抗日战争之前,先后 还有《温州方言初稿》、《通俗字书》、《四声正误》、《瓯音求字》、《瓯海方言》、《字衡》、《东瓯音典》等等一大串温州地方字书韵书出炉,学习材料可谓 极为丰富。

 

▍《温州方言文献集成》中收录了大量语言学家对温州方言的研究成果

 

退一万步,就算日本没有占领温州,日本本土也没有温州人,这也难不倒他们。

 

日本人真要学温州话,连会汉字都不用——作为基督教进入中国的桥头堡之一,活跃于温州的传教士们为了传教之便纷纷学习温州话,并留下大量拉丁字母写成的教材。如英国人苏慧廉(W.E. Soothill)就利用自己编的“温州方言教会罗马字”写了《温州土话初学》(Ue-tsiu T‘u-‘o Ts‘u-‘oh),并用以翻译出版圣经《Sang Iah Sing Shi 新约圣书》。

 

如此便利的学习条件,以侵华日军的智慧,掌握温州话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与之相比,纳瓦霍语在二战前纯属口语,不但没有正字法,甚至连本字典都没有,就算有心人想要学,也是困难重重。

 

因此,抗战时期温州话被作为密码语言使用不但史料不支持,语言学上也很难说通。温州籍士官之间临时用温州话保密交流有可能,真要说中国军队曾专门指定用温州话秘密通讯那就太侮辱中国军人智商了。

 

如果哪天真有老兵回忆起类似情节,恐怕也只是“抗日老兵记性为什么不靠谱”的又一绝佳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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