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 第八十章

第51章

这萧羚儿刚前些日出宫回了唐王府。这是他爹在太皇太后跟前提出来的。估计是觉着这个儿子若再这样留在祖母身边,迟早会废掉。太皇太后虽舍不得,但儿子都开口了,也只得应了下来。萧羚儿回去没两天,先前唐王从北庭带回来的几个女人暗中便叫苦不迭,看见他就觉后背一阵发凉。然后前两天,唐王因公出了趟京,要数日后才回。临走前,严厉叮嘱萧羚儿须得按时上学。就在昨日,唐王府里一个最近颇得宠的周侧妃逛园子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竟入了已故王妃当年亲手种植出来的玫瑰园,最后还摘了朵花插在了头上,恰出来时,遇到了散学归家的萧羚儿。昨晚,她住的地方便起了把火。虽人逃得及时没被烧着,但烧掉了一整片的房子,可怜她一头青丝也被烧焦,手上和脸上皮肤被燎出了泡,据王府管事请来的太医说,往后能不能完全恢复原貌很难讲,弄得那个周侧妃呼天抢地地要去寻了短见。

萧羚儿一时冲动放了把火,知道瞒不过父亲。等他回来后,轻易必定饶不了自己。宫中是不能去的,今日一大早地便溜到了魏王府来避难。自然,他没说实话,只说在自家憋闷,要到小叔叔这里来住几天。

萧琅昨晚在绣春那里撞了厚厚的壁,一直在想着该如何得她谅解,一早自然没什么心绪,见侄儿既来了,也没多问,就留下了他,只叮嘱他不许出去,自己便如常出门早朝。白天的时候,也很快从唐王府口中的人得知了真相,这才恍然。估摸这会儿,自己便是赶他走,他也会死活赖着不走。便想着等晚上回去了,问个清楚,好生教训他一顿,等唐王回来,再把人送回去。不管是什么缘由,放火烧人,这要是放到寻常人的头上,足以判个死罪了。

这个白天过去了。等天黑,反正也不可能再会有个她再等着自己,想到那地方的空旷,一时竟有些不愿回了。最后磨到天大黑,旁人都走光了,他亲手把紫光阁里白日被翻乱的宗卷都照笔画次序整理排列好,像是了了件心事,这才出了宫回府。不想一到门口,便听门房说了方才的事,后悔不已,急忙往观月楼去。方才人还没进,便听到自己侄儿和外甥两个的吵吵嚷嚷声传出来。生怕她吃了亏,几步并作一步地抢了进来。一眼看到她正背对着自己,单膝半跪在地板上,与边上的一个陈家下人一道,正扶起地上的一个少年。看她样子,并没出事,这才停了脚步,微微吁了口气。

屋里头的人,大多自然没见过魏王的真身。此刻见门口有王服青年长身而立,气度不凡,刚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世子此刻都是一动不动,便知道这位必定是如假包换的魏王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竟会叫皇家贵胄接二连三地聚首此地,且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慌忙纷纷下跪拜见。绣春还蹲跪在地上,蓦地回头,立刻与门口的萧琅再次四目相对。只这一回,彼此的心境却与前次陈振过寿的那夜,完全不同了。

她飞快垂下了眼眸,缓缓正要转身朝向他时,地上的苏景明悠悠转醒了。一睁开眼,看到了近旁的绣春,顿时如见亲人,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下扑到了她怀里,抱着她便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指着李长缨道:“绣春,他是坏人!他骗我说带我来找你,我就跟他来了……呜呜……他强迫我喝酒……我不喝……他就满屋子地追我……我爬到床底下,他还拖我出来……”

此时这样的一幕,本该是严肃无比的。萧羚儿见叔父来了,原本一直缩着头不吭声。只听苏景明这样抱着绣春哭诉,再偷眼看一下边上那张脸涨得堪比红灯笼的李长缨,噗地轻笑出声,又怕被叔父责备,慌忙弯下腰去,把脸埋在膝上,两个肩膀抖得厉害。剩下其余人想笑,又不敢笑,纷纷只把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透一下。

萧琅这会儿,倒真的没留意旁人如何。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前头不远处的绣春身上。虽然一听,立刻就明白了,这个少年应该与常人有些不同。但看到她被他这样紧紧抱着,她不但没推开他,反而一边低声安慰,一边替他擦去眼泪,凝视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心头便慢慢生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绪。

什么时候,她也能对自己这样呢……

想到昨晚自己情急之下抓住了她手腕,她就恨不得一巴掌甩过来的一脸厌恶之色,魏王殿下的一颗心,便不由自主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凉气儿……

“……他还要脱我衣服……绣春,我好害怕……幸好你来了……”那少年还在伤心地掉着眼泪豆子,抱她抱得更紧。她拍他后背安抚他,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扫向了李长缨,目光里充满愤怒和恨意。

“哈哈哈哈……”

萧羚儿听到了,再也憋不住,抱住肚子在宽大的椅面上滚来滚去。李长缨额头冷汗不住地冒,生怕这带了些傻气的少年再说出让自己丢脸的话,急忙硬着头皮对着萧琅辩解道:“舅舅,你别信他胡说八道!他就是个傻子……”

“不相干的人,都出去!”

魏王忽然提高声量,道了一句。

地上的人急忙起身往外去,很快,屋里便只剩下了几个人,萧羚儿也已经止住了笑,缩在椅角上一动不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骤然变化。

“嗯。接下来你想说,你把他弄到这……”萧琅环顾了下四周,“就是为了和他叙个话,是吗?”

李长缨张了下嘴,说不出话了。

萧琅盯着他,目光蓦地转寒,声音也一下带了几分冷意,“长缨,上次我是怎么对你说的,你应该不至于忘记了吧?我说,若有下次,绝不姑息。你早已成人,今日明知故犯,竟又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如何还能再轻易饶恕?”

“舅舅——”李长缨略微惊慌地看着他,后退了一步,“你想做什么?”

“来人!”

萧琅叫了一声。

门应声而开,叶悟与两个侍卫迈入。叶悟看了眼里头的景象,恭敬地道:“殿下有何吩咐?”

“羽林翊卫里就此有明文律例,未遂者鞭笞二十。他侵犯良民,罪加一等。给我扒下他衣服,往他后背抽四十鞭!”

叶悟略微惊诧地看了一眼李长缨,见他脸色已经从红变白,跳着脚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爹娘都没这么对我……”

“他们不教训你,所以我才教训!好叫你知道疼痛是什么滋味!”他看向叶悟,低低喝了一声,“还不动手!”

叶悟这才知道魏王是动真格的了,忙应了声是,示意两个侍卫随了自己来,一把扭住正想跑的李长缨,笑道:“李世子,多有得罪了!”顺势往他两个后膝处一踢。

李长缨虽也有一身蛮力,但论格斗,如何比的过一身过硬本事的叶悟?整个人不由自主便跪在了地上,被另个侍卫三下五除二地扒下了上身衣衫。还在嚷着时,叶悟已经挥动手中精缠马鞭,啪一声,狠狠击在了他的后背之上,立刻出现一道鲜红的血痕。

鞭子一下下,实实在在地抽在肉上,发出清脆的啪啪之声。那李长缨起先还不停叫嚷,渐渐就只剩惨叫,到了二十几下时,后背鞭痕已经纵横交错,隐隐有血丝渗出,人也只剩哀哀求饶声了。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意外。不但吓住了萧羚儿,两只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连绣春也被惊呆了。目光从后背鲜血淋漓的李长缨身上转到了萧琅处。见他负手而立,眉头微皱,视线直直落在李长缨的后背之上,似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

四十鞭抽完了,李长缨狼狈不堪,趴在地上哀哀痛哭,比之方才苏景明有过之而无不及。

“殿下?”

叶悟看向萧琅,征询他的意思。

“把他带下去上药,然后投入府衙衙门牢房,等着苦主起状。记住,对刘大人说,是我的话!”

萧琅淡淡道。

叶悟飞快瞟了眼那头的绣春,又飞快收回目光,应了声是,与侍卫一道架了哭得接不上气的李长缨便出去了。

萧羚儿这才回过了神,看见这个叔父的眼睛看向了自己,吓得一个哆嗦,慌忙从椅子上一下跳了下去,连连摆手道:“别看我!不关我的事!我还小,我可没干这种事!啊呸——说错了,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我过来是为了帮她!不信你问她!”说罢不住朝绣春挤眉弄眼,一边是恳求,一边是警告她,不准把方才逼她下跪的事给说出来。

这个魏王,竟然真的对自己的外甥动了刑罚,还叫人送去投入府衙牢房等待苦主来告状。虽然知道到最后,必定是不了了之。这些年里,京中虽还有不少似苏景明这般受过侵害的少年,甚至听说有一个,过后因了羞愤而投河自尽,但此时,就算有了魏王的话,那些苦主谁又敢真的会去告状?

但即便如此,这样的处置,还是叫她十分惊讶。

她看了眼还作杀鸡抹脖状的萧羚儿,轻轻拍了下被方才血腥一幕吓得瑟瑟发抖的苏景明,示意他从地上起来,跟了自己一道,并肩朝着萧琅端端正正下跪,望着他的眼睛道:“法不阿贵,四字虽轻,向来却难于上青天。殿下今日之举,叫民女知道了何为秉公任直。民女万分感激,无以为谢,唯有叩首为礼。”说罢郑重叩头至地。

第52章

萧琅眼中迅速掠过一抹因了了然而生出的失望之色,脚步微微朝前移了下,似是想过去将她扶起,但最后,终还是停了下来,默默望着她。

“起来吧,不必行如此大礼。我管教外甥,也是本分。”

终于,他开口,缓缓说道。

绣春再次道谢后,带了苏景明一道起身。看了眼萧羚儿。

“殿下,先前我被拦住,情急之下,欲去请你来相救。你正不在,世子便随了我来。我还要多谢他的仗义。”

萧羚儿终于松了口气,笑嘻嘻地看向萧琅:“三叔,瞧我没说谎吧?我今晚可是立了大功。要不是我在,这个……”他朝苏景明嘿嘿笑了下,“他就要被表哥给……”

萧琅略微摇了摇头,转而看向了此刻正望着自己的苏景明。在这个少年的眼中,轻易便能看到其中的纯真与他流露出的对自己的害怕。

他的唇角渐渐逸出了一丝微笑。

“他是……”

他看向了绣春。

绣春微微笑道:“他叫苏景明,是我在杭州时的一位老友。杭州贡茶的苏家,殿下可能不知道,但一定喝过他家的龙园胜雪。”

萧琅扬了下眉,一时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屋里便沉默了下来。一边的萧羚儿看看自己的小叔叔,再看看他对面的绣春,撇了下嘴,嘀咕道:“不就那点破事,真别扭。”

他的嘀咕声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了萧琅的耳中。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她,见她仍是微垂着眼眸,似乎并未听到的样子。

“绣春,咱们回家吧,”苏景明怯怯扯了下她的衣袖,“上京好可怕,我再也不想出来玩了……”

她仿佛如梦初醒,蓦地看向萧琅道:“殿下,今晚的事多谢你了,还有小世子。苏公子受的惊吓不小,我先带他回去了。”

“咱们走吧。”

萧琅点头后,她朝苏景明笑了下,领了他出去。

他目送她背影离去,独自出神了半晌。

……

绣春一行人回家时,半路上,遇到了闻讯急匆匆赶往观月楼的陈振,见到苏景明安然无恙,听说了经过,连呼万幸。回去后,绣春替苏景明检查了下,往他脸上伤处上了些药,等他睡了后,正要回自己的屋,家人过来,说老太爷让她过去说话。

入了屋,陈振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两年前,你母家的舅父写来的,向我问询你母亲的情况。”

绣春取出信瓤飞快看了下。

她从前也曾母亲董芸娘说过,她有个比她大了二十岁的兄长,名为董均。朝廷出了蜀王谋逆案的时候,他正当而立,早经由科举入仕,历任数地知县,官声卓著,正要被升迁至府道之时,董家逢难,时任四品中书侍郎的外祖董朗冤死牢狱之中。这位舅父最后因了朝中同情董家的大臣们的极力保举,最后虽逃过了一死,却也举家被贬谪到专用于流放犯人的北寒之地去养马。

他在信中说,这么多年过去,自己拖着老病之身苟延残活,一双儿女皆早他病去,本心如死灰。后偶然得知自己的幼妹多年前幸遇陈家公子,十分想念,盼陈老太爷告知近况,若是出有儿女,则他更是老怀欣慰。

陈振叹了口气,“我那会儿收到信后,并未回复。如今事过境迁,想法与从前也有些不同了。只是已经过去两年,不晓得你这个舅父如今还在不在。倘若你愿意,写封信也好,我叫人往那边递送过去。这也算是你母家的最后一点挂念了。”

董氏从前每每提及这个兄长,便黯然神伤。绣春再读一遍信。见纸张不过是极其粗陋的黄麻纸,上头的字迹却是铁画银钩,颇见风骨。想了下,道:“多谢爷爷告知。我回去了便写封信。”

陈振点头。绣春收了信后,望着陈振道:“爷爷,今晚出了这事,咱们把长公主府的人得罪狠了。明早我入宫,便会去向太皇太后请罪。”

陈振道:“绣春,明*****入宫,爷爷进不去。爷爷就陪你一道,我跪在宫门外。”

绣春笑了起来,摇头道:“您年纪大了,怎么好这样?不用了。我估摸着,太皇太后就算心里不痛快,但理儿在咱们这边,皇家人再贵重,她也是要顾及几分民情的。我今天入宫,放□段多赔些话,全了人家的脸面,估摸着也就过去了。说话又不折本钱。”

陈振看过去,见灯影里她神情平静,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乱糟糟的,好在都过去了。您早些睡了吧。”

绣春起身要走时,却听陈振忽然开口:“你……和那个魏王……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绣春抬眼,飞快看了下祖父。见他正望着自己,目光里带了几分疑虑。

“先前我还没察觉,今晚出了这样的事,再想想前几回……”

“爷爷!”绣春打断了他,笑道,“您真的是想多了。魏王与我并没什么。我之所以向他求助,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能制得住李世子,我又有可以开口相求的几个人里,就他离得最近,我不可能舍近求远。今晚这事,苦主换做任何别的人,我想以他的一贯为人,定也会给对方一个交待的。”

陈振沉吟片刻,终于解嘲般地笑了下,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大约真是我多想了。他这样的身份,便是真的有那意思,咱们恐怕也攀不起。只明日入宫之事,我意已决。万一天家怪罪,也有爷爷陪你一道。”

绣春看向祖父,知道他是不听自己劝了,心中感动,点头道:“也好。知道您在外头陪着,我就更有信心了。”

……

次日,绣春早早起身,到了往常的点后,与陈振一道去往皇宫。陈家人及近旁相熟的街坊近邻一路送出去老远,颇有些萧萧易水寒的气氛。到了平日出入的东门外,绣春入内,陈振面带肃容,端端正正跪于宫门之外。

正逢早朝退散,一些无需留值在六部衙署里的官员陆陆续续出来,看到这一幕,倒也不讶异,只停下了脚步,围观着议论纷纷。

昨晚观月楼之事,早就传遍了朝野。据说长公主昨半夜叫人去府衙牢房里提人未果,今日天未亮地便入宫去找太皇太后了。恐怕这会儿,里头会有一场闹了。

绣春如常那样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寿宫时,老实说,有些意外。她已经做好了迎接天家怒气的准备。但是进去后,却发现里头静悄悄的,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不但没见到长公主,连傅太后也不在。只太皇太后在那几个相熟宫人的相陪下,歇在一张软榻上而已。等绣春给她行完礼,她也什么都没说,只让她继续替她看眼睛。除了神色略有些绷着,倒也没别的什么。

绣春定了下心神,收了杂念。仔细处置完后,问道:“太皇太后,今日觉得如何?”

算起来,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入了第三个疗程。前些天听她说,视物已经好了许多,甚至能辨认近旁宫女身上宫装上的纹样了。一旦起效,过了那个临界点,到了后期,恢复速度就会明显加快。照绣春的估计,自己再来个几趟,就可以停止针疗。毕竟,虽然每次中间都有段恢复期。但连续的针刺,对眼周肌体的损害还是存在的。

“清楚了许多。你靠过来时,依稀能瞧见你的脸了。”

太皇太后道。

绣春笑了下,把自己方才的想法说了一遍,“接下来再坚持吃药,慢慢就会痊愈。”

太皇太后点了下头。

绣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见她始终没开口提那茬,想了下,自己到了她跟前跪下,略微提了下昨晚的事,把先前想好的话说了一遍,最后道:“昨夜事发突然,因观月楼与魏王府靠近,情急之下,也未多想,便贸然过去求助。原本只是想着能见着苏公子的面就好,不想殿下秉公惩了李世子。倘若为了此事,叫天家之人失了和气,我陈家可谓万死不足谢其罪。一早我过来时,我祖父也随同一道,如今他就跪在宫门之外。恳请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一早被长公主给弄醒,听了她的哭诉,原本是有些不快。这个外孙虽做错了事,惩罚下也就过去了,竟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别的不说,皇家脸面往哪里去?正安慰着时,魏王竟过来了。先以姐弟身份向长公主赔罪,再以监国身份,言明自己这般处置,不过是分内职责。最后道:“当时观月楼外挤满了围观之人,无数双眼睛盯着。长缨恶行,并非初犯,倘再包庇下去,皇家的脸面才真叫丧失殆尽。且今日一早,便收到了数位御史的弹劾,指如今还在先帝的五服期内,李世子竟公然做出这等有辱国体之事。欧阳阁老极是愤慨,若非我劝住,恐怕……”

长公主的丈夫长安侯,并无什么实权,更别提威望,一门荣华,不过全凭了长公主的身份而已。朝廷的清流对这类皇族中人向来厌恶,李长缨被人这样弹劾,倘若内阁揪住不放,恐怕到了最后,还会是件大罪。长公主顿时慌了神。太皇太后自然更知道其中利害。便开口,让萧琅代为转圜。萧琅应了,继而离去。

太皇太后为人并无大本事,也算慈善,就是耳朵根儿有些软。先前听了长公主的话,对陈家人有些不快。此刻被萧琅这么一说,想起陈家人治好了自己的眼睛,且确实又是自己外孙错在先,那气儿也就消了去。此时见她主动下跪请罪,态度恭谨,心中满意了些,便叹道:“罢了。长缨也确实有错在先。你起来吧。”

绣春谢恩起身,约好了下次诊治的日子和时辰后,出了宫,接了陈振,把经过说了一遍,陈振这才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拍了拍她的手,随即又叹了口气。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了过来。据说,那个长公主府的李世子终于从牢狱里出来了。因犯先帝孝忌的大罪,考虑到他是皇族子弟,被发派去了数百里之外的皇陵守陵,面壁思过,一年之内,不得归京。

这消息传开后,众人不无拍手称快,一时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

绣春这些天,一直都关在药厂里,在潜心配制麻醉方剂,倒没怎么留意这个。真正吸引了她注意力的,还是随后传来的另一个消息。

据说,在魏王和欧阳阁老的提议下,朝廷决定重新调查二十年前的蜀王谋逆案,重点是查清真相,为其中部分无辜遭受陷害或牵连的臣子昭雪冤屈,洗脱罪名。

第53章

二月底了。苏景明刚在几天之前,被接信后赶到的苏景同接走。临行前他掉了眼泪,绣春答应他,一定会去杭州再看他,他这才终于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去了。而这时候,西山的金药庄园里,也早已绿草茵茵。鹿苑里的梅花鹿,到了大面积采茸的时候。

经过前段时日的试验,绣春已经配制出了效果不错的麻醉方剂。虽然还没拿人试过,但通过田鼠、家兔,以及与梅花鹿体型差不多的幼龄骡马的多次反复试验,基本已经能掌握用量以及该用量下的复苏时间。而且通过接下来几天的持续观察,也并未发现试药动物有什么不良反应。所以现在,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可以试着用于采茸了。

一大早地,鹿苑里很是热闹,围满了过来看热闹的工人。

鹿舍里,等待接受采茸的第一拨鹿,昨天就已经被驱赶了进去。为了防止麻醉后发生溢食意外,此刻都还是空腹的。

其实对于绣春来说,最大的问题,并不是担心麻醉效果不好,而是如何让鹿如何吞下她制出来的口服麻醉丸子。动物的嘴比人还要刁,不合口味的东西,绝不肯吃。更何况是一股怪味的药丸子?所以照了前些天对付老鼠兔子的办法,她让人打造出了一副用来扩张鹿嘴的扩张器,由几个壮汉一道控制好鹿后,置入鹿的嘴里,扩张固定,然后用一根驴皮缝制出来的软管探进鹿的咽喉,将所需的药丸子从管子的上口漏斗处用水冲灌下去便可,类似于医院里做胃镜的处置。完毕放鹿,让它自由活动。

约莫半刻钟后,在边上众人期待的目光之下,那头鹿的脚步开始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摇摇晃晃,很快,两只前蹄跪了下去,然后,一头栽到了地上。边上人大喜过望,忙一拥而上,抬到预先准好的一张草席上。朱八叔开始锯茸。为防万一它中途苏醒,边上仍有人按住鹿的四肢与身体。

绣春在旁观察,发现锯茸过程中,鹿基本没什么明显反应,只四蹄偶尔有反应,微微 一下而已。

这样的操作,对于朱八叔来说更是容易。很快,两边鹿茸便取了下来。止血上药过后,将鹿抬到边上一个阴凉的鹿舍里,等它自然苏醒,绣春在旁观察。约莫一刻钟后,鹿睁开了眼睛。先是抬头茫然四顾,然后慢慢撑着蹄子,摇摇晃晃地起身。再片刻后,完全清醒了,晃了晃脑袋,跑过去开始贪婪吃草了。

过程十分顺利,效果也不错。绣春觉得十分满意,琢磨着回去之后,等有空了,再研究下用于人的剂量。这样的话,以后万一遇到需要小手术的时候,那就方便许多。

这一天忙忙碌碌过去,顺利地采了几十只梅花鹿的茸。现在,不但连旁人,便是朱八叔看着绣春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发自内心的佩服之色。

采茸一直持续了五六天,绣春也在金药园忙了五六天,直到最后完毕,这才动身回城。到了陈家的时候,迎接她的,除了祖父陈振,另外还有一个好消息。

陈振望着她,说道:“绣春,今天得了个消息,朝廷已经查证了当年的一拨冤枉,其中就有你的外祖。说董家当年被指参与蜀王谋逆之事是诬陷,不日就会下放公文。还有你的舅父,极有可能也要回京了。”

陈振说话的时候,语气是尽量平静的。但是他的目光之中,那种隐约的兴奋之意,还是显而易见的。

绣春也颇动容。当晚,她一直辗转难眠,最后实在睡不着觉,起身取出了从前那个被烧化的银镯,怔怔望了许久。

父亲和母亲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董家也会有翻身的一天,只是可惜,这一切来得晚了些。逝者已逝,过去的,再不能弥补了。

日子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大约半个月后,也是她最后一次去太皇太后那里的时候,她看到了已经有些时日没见的魏王。他远远地立在从前她曾落水过的兰台之侧。

她感觉得到,他在望着自己。却一直没过来。

她踌躇了下。脑海里掠过一丝朝他当面致声谢的念头。董家虽是无辜,但倘若没有他与欧阳善的力议,本也没有沉冤得雪的这一天。

最后她还是走了过去。他也一直没过来。就那样立在那里。身形凝固,像一尊石像。

自那天后,绣春便不用入宫了。她再没见到过魏王,他也没什么消息给她。然后,林太医也回来了。他通读绣春递上去的那本温病学后,大为折服。只出于谨慎考虑,先选择在京中的数家医馆里推广,察看实效。倘若日后证明确实合理,到时便上奏朝廷付梓成书,以期流传天下。

绣春白天的时候,在药厂忙碌,代替祖父巡视药铺,解决当场需要处理得问题,随同祖父会客,渐渐也开始接触账目,忙得不可开交。夜里能够安静下来的时候,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等什么,却一直又等不到——这种感觉很是怪异。就仿佛一段山涧溪流,前头一直奔流跳跃,忽然到了某个地方,戛然冰冻而止。

三月里的最后一天,这天的晚上,她如常那样陪着祖父吃饭。听见他说了一句:“白日里遇到林大人。听他说,魏王殿下昨日动身出京了。但愿这趟一切顺利,他也能早日归京。”

绣春一怔,哦了声。

前些天,京中开始流传一个消息,说西突厥的牙帐发生了一场内乱,可汗被族兄逼宫,逃至贺兰山一带,进入了灵州,向本朝请求援助。

她乍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魏王不日应该就会赶赴灵州。现在,猜想这么快就得到了证实。

原来,他真的已经走了……就在昨天。

一直以来,仿佛一直那样悬在她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的一块东西忽地便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轻松起来,仿佛抛掉了一副肩头重担的感觉——原来,他已经走了。

于是,她又哦了一声。然后微微笑道:“您说的是。但愿他一切顺利。”

陈振点点头,继续又道:“我前些天,还收到了你舅父的一封信。他如今被提为尚书左丞,正在赴京的路上。估摸过些天就能到了。到时候看到你,他一定会很高兴。”

绣春也觉得这是一件大好事。她高高兴兴地道:“到时候,咱们一定要好好地替他接风洗尘。”

……

四月中,就在魏王离开上京的半个月后,绣春的舅舅董均抵达了京城,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名叫董逊的年轻人。他与绣春同岁,大了半年。额头略宽,眼睛生得很是好看,礼貌而沉默。他是个孤儿,在三岁的时候,被董均收养。后来董均自己的一双儿女因受不住马场的恶劣条件先后死去,便认了他为义子。此番得以翻身入京,便将他也一并带了过来。

董均见到绣春的时候,凝视她许久,最后潸然泪下道:“我原本以为董家永无翻身之日,我这一辈子也就将老死马场,不想竟还有这样的这一天,今日又见到了我的亲外甥女。便就这样死了,我也是无憾了。”

董均五十岁,看起来却已白发苍苍,形容枯槁,与陈振差不多年纪的样子。绣春见他真情流露,也是一阵心酸,勉强笑道:“舅舅是个有后福的人。好日子还在后头。”

董均擦去泪痕,呵呵笑道:“说起来,我能有今日,全仗魏王与欧阳大人的助力。我听说,魏王殿下已经出了京。等他回来,定要登门拜谢。”说罢转向董逊,招呼他与绣春相见。

董逊在绣春面前显得很是拘谨,脸微微泛红,等绣春笑着叫了他表哥后,急忙唤她表妹回礼。

见礼完毕,陈振唤客入席,边上许瑞福一家作陪。陈雪玉先前对陈振欲把金药堂交给绣春有些不满,但知道董均的官不小,在席间自然也是极力奉承。当晚尽兴自是不用提了。董均父子在京中还无居所,便暂住在了陈家,等找好房子后,再搬出去。

……

绣春愈发忙碌了。

下个月,便是祈州春夏药市,到时,那里会齐聚全国各地的药材商。这也是金药堂每年最重要的药材采购行为之一,向来十分重视。绣春现在既然是未来当家人,祈州药市必定是要去几趟的。于是数日之后,在葛大友许鉴秋以及一干内行老手的随同之下,去了祈州。

金药堂在药市,进货量最大,出价也最高,所以有陈家人不到,药市就不开盘的惯例。即便这几年,季家的风头渐渐吹劲,但在大多数的药材商眼中,仍无法压倒陈家。绣春到了后,虚心向具有丰富经验的陈家买手学习,与当地和陈家熟识的经纪人共同商议价格后,药市开盘。

往年这种时候,季家人通常都会从中作梗,故意与陈家争夺药材来源。尤其对于数量较为稀少的“广货”,如上等肉桂、犀角、羚羊角、藏红花等,更是不择手段地竞争,暗中给对方吃回扣,企图垄断货源,最后好哄抬价格。这种手段也颇奏效。八家广货棚子,去年便有五家被季家收买了,倘若不是还有剩下三家铁关系的老供货商的支持,陈家的广货来源真叫捉襟见肘。所以这才,绣春在出发前,已经从陈振那里得过提点,不但要与那几个老供货商稳固感情,尽量把前头的几个争取回来,还要警备季家的新动作。不想这回却一帆风顺。季天鹏也亲自带了季家人去,非但没在暗地里使绊子,每日遇到,反而满脸带笑,对着绣春一口一个大小姐,殷勤备至。如此一晃眼,七天的药市便结束了。安排骡马车队将现购的药材驮上路,请了镖师一路护送后,绣春便一路轻车快马地先回了上京。

这一趟出门,虽有些累,但绣春却觉收获颇丰,也涨了不少的见识。唯一的疑虑,就是季天鹏的态度。

对方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的这个疑虑,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祈州回来后的第三天,刚刚从旅途疲劳中缓过来的绣春再次遭遇了求亲。男方不是别人,正是百味堂的季天鹏。

季家的这次求亲,大张旗鼓,显得诚意十足。

媒人说,自三年前,季家少当家季天鹏的未婚妻未过门便不幸病故后,他便恪守礼节未再议亲。可见人品忠诚。如今他倾慕陈家大小姐的风姿,欲求娶为妻。恰两家又都是医药世家,若能冰释前嫌结为姻亲,可谓珠联璧合,天作之美。流传开来,想必也是一桩佳话。

“陈大小姐的母舅在朝为官,季家也是当朝傅阁老的姻家。门第也正是相配啊!”

媒人说得唾沫横飞。

时人的规矩,哪怕上门求亲的对象再不合意,女家也不会当场一口回绝,而是过后寻个由头传话给媒人。

陈振面上带笑,让人送走了媒人。对方前脚刚走,他便变了脸色,叫人把绣春叫到跟前,把事情说了一遍后,用力拍桌怒道:“我可算是知道他季家安什么心了!金药谱不算,如今竟把主意还打到了你的头上!倘若我陈家不应,那便是不待见他们季家的一番诚意。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晚上赶紧把你舅父叫来商议下。”

董均已经搬了出去。过来后,听了事儿,沉吟片刻,慢慢笑了起来,道:“这门亲事自然是不能做的。我董家当年蒙冤,与傅友德也不无关系。不过比起明拒,我倒有个想法,不知老爷子意下如何?”

陈振道:“董大人说来便是。”

董均道:“绣春若要接掌家业,招赘女婿入门自是最好。如今咱们就用赘婿上门来推了他就是。”

陈振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一时没合适的人啊……”

董均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倘若老爷子看得上逊儿这个孩子,让他与我外甥女结为夫妻,我也就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陈振诧异道:“公子他自己愿意?”

董均笑道:“他对绣春,可谓一见钟情。这孩子我自小带大,是个信靠的人。他俩个又是表兄妹,这样亲上加亲,正可弥补我心中之遗憾。只要老爷子和绣春点头,我这边是绝没问题。”

董均复官后,承袭其父,位居四品。董陈两家若是就此结成姻亲,对陈家自然是件极大的好事。且董逊那个少年,虽沉默寡言了些,人才却是不错。陈振自然心动。沉吟了下,道:“我与绣春说说看,瞧瞧她的意思。”

董均去后,陈振立马便叫了绣春来,把这商议结果告知了她。

乍听之下,绣春一阵茫然。

她往后,必定是要招赘女婿的,这一点,她从来没动摇过。先前,或许是因为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她也知道陈振不会为了招赘而胡乱招个她不合意的人,所以一直没怎么上心,总觉得这事离自己还很遥远。但是现在,跟前忽然跳出来个表哥,而且无论从哪方面看,董逊的条件都十分好。倘若她不同意,往后,恐怕再也不可能找到比他更适合的对象了。

她还在沉默时,陈振接着笑道:“董逊这孩子,自己的人品样貌就不必多说了,都摆在那儿。绣春啊,你自己过了年,也十九了,是个大姑娘,再不成亲,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且你舅舅也说了,想让你和董逊结亲,这也是了他一桩心愿。你意下如何?”

结了这门亲事,不仅对自己是利好,对陈家也一样。绣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当然,你若是不愿,爷爷也不会强迫你……”陈振见她不应,虽有些不解,却也补了一句。

“爷爷您别误会,”绣春忙道,“这门亲事挺好的。我也确实年纪不小了。只是事情来得突然,我一时没准备。您能不能让我考虑两天,我再给您和舅舅一个答复?”

陈振呵呵笑道:“自然。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多考虑考虑,爷爷不催你。”

……

五月的初夏之夜,窗外新栽的茉莉阵阵飘香。

已是半夜了,绣春却一直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久了,便觉燥热。不止身上热,连心里仿佛也起了燥。最后干脆披衣到了院子里,独自躺在纳凉椅上吹了许久的夜风,直到身上燥热渐渐消去。

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做了决定。

明天一早,就去告诉祖父,她愿意结这门亲。

确实,以现代人的眼光看,嫁给一个认识了不过一个多月的陌生人,简直可称之为闪婚了。只是现在,这门亲事对于自己来说,确实是极好的一个选择。

她没有理由拒绝。

以后,她会和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表哥好好过日子,生几个孩子,然后努力当一个合格的金药堂女掌柜,接过陈振这一辈子的心血家业,最后把一切再传给自己的孩子。

人这一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是所求的?

她不再想了,起身回房,推门而入。

屋里没点灯,她摸着 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只拖鞋甩进了床底,弯下腰去摸的时候,手指碰到了一张厚纸样的东西。

她从前带来的习惯,在自己的屋里做事才觉自在。所以床榻边是张书桌,上面堆了些账册之类的东西。最近她渐渐开始替陈振处置一些小客户的往来生意,对方也都知道了她,所以也开始有信函往来。巧儿每天都会把她的信归置了放在书桌一角,等着她的拆阅。

这厚纸皮……

好像是封信。有可能是哪天不小心从桌上掉下来,飘进了床底,一直没被她发现。

她蹙了下眉,摸了出来,捏了下,果然是封信。便点了灯,等屋里亮了后,看了下信封,一怔,封上竟是空白的,并无署名,更无落款。

这不是与她有信件往来的商户的作风。

到底是谁的信?什么时候到的。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心打了个颤儿。急忙抓了裁纸刀,哗地一下裁开了口,动作过大,刀锋差点划到了自己的手指。

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洁白信纸从里头被抽了出来。

她几乎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心跳得像在敲着小鼓,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

竟然是来自萧琅的一封信。看信末的落款日期,是三月中。那会儿,董家的案子在大半个月前被翻转了过来,那会儿,也是京中开始传灵州有变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在信中先是向她道歉。为自己外甥的恶行,为自己先前故意装病骗她的事,更为方姑姑对她说的那一番话。然后他说,他想要的,不是伺候他的女人,而是一个能和他“微雨竹窗夜话”、“暑至临溪濯足”、“花坞樽前微笑”、“抚琴听者知音”的伴侣。他希望她就是这个人。他说他知道她对自己还有诸多戒心,所以并不多想别的,只希望她能发自内心地谅解,将他视为一个可以接近的人。而不是出于别的各种缘由的恭敬、甚至是跪拜。倘若她愿意谅解他,容许他仍能像从前那样靠近她,那么请她在三天后为太皇太后做最后一次疗眼的时候,穿上一件绿衫,他看到了,就知道她的心意了。最后他加了一句,说他第一次看到她作女儿装的时候,她就是穿了件绿衣衫的,他觉得十分好看。

信纸从绣春的指缝间掉落下去,蝴蝶般地飘落,最后扑在了地上,死了一般地一动不动。

第54章

绣春极力回忆,自己那天穿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衣衫?藕白?花青?赭黄?最后实在记不起来。她自己早忘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一定不是绿色的。她想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继而从地上拣回了信,再看一遍,出神了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披衣再次出屋,到了近旁巧儿住的屋前,敲开了门。

巧儿严格来说,不是她的丫头,因认得字,现在帮她做些文字上的事,随她住在了这的院落里。她开门的时候,睡眼惺忪,一边 眼睛,一边含含糊糊问道:“大小姐,什么事?”

绣春进了她的屋,点了灯后,把手上的那个空白信封亮出来,问道:“对这个信封还有印象吗?三月中的时候,谁交给你的?”

巧儿终于清醒了些,瞧了一下,“如今都快五月底了,哪里还记得……”她嘟囔了一声。

“快给我想!”绣春逼她。

巧儿皱眉使劲想,忽然,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

“那天早,来了个人在药堂外,指名说要找我。我就出去了。见是个寻常打扮的脸生人。便问他做什么。他递了这封空白面的信给我,没说是哪家,只叫我务必要亲手转到你的手上,说极其重要。”

金药堂的制药厂,从药材原料,都配料辅料,诸如制作蜜丸用的蜂蜜、包蜡等,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一些寻常的药材和辅料采购,如今已经渐渐转到绣春手中。不少供货商想与陈家大小姐联络感情,只她是大姑娘,不会像寻常汉子那样接受邀约请客吃饭,三天两头便有人变着法地给她递信。里头时常夹些私货。这些信件,与寻常交递到门房处的公信有些不同,都是叫人转递的。他们神通广大,打听到巧儿帮陈大小姐管着日常信件往来的收递,便都找上了她。每个人找她递信时,都一定会郑重其事地说非常重要,务必要亲手转到陈大小姐手上。巧儿早就听皮了,见这次这封信,居然还是空白封,便愈发认定就是那种夹带私货的信。知道大小姐看了信后自己会处置,哪里还会放心上?接了,当着那人面诺诺地应下,转身顺道去门房处取了绣春那日的公信,一起给送到了她屋子里。当时她人不在,便叠了起来随手放在桌边。根本就没特意对绣春提过。

“……这是什么信啊?”

半夜三更的,大小姐不睡觉,跑过来追问一封老早前的信,巧儿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没什么。你继续睡吧。”绣春转身出去了。

……

他送信来的时候,是三月中,如今已经快五月底了……

什么叫时过境迁,连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至于这封信为什么会掉床底,也很容易推测了。估计后来又进来了个收拾屋子的丫头,擦桌的时候,无意弄掉下去飘到了床底。而时下人,尤其是商户之家,只在年底时,才会清扫一次床底,把灰积起来倒自家院落的东南角,说这样能聚财气。平时是不会去扫床底。倘若不是自己恰弯腰下去捞鞋子,这信有可能还一直就这样躺在那里……

董家案子翻转之后,他没有立刻找过来,是怕她觉得他是在以恩相挟?然后很快,灵州的事起了,他是预料到自己要离京了,这才终于决定用这样的方式来向自己告白?只是,也未免太过含蓄,太过曲折了些……

他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这封信会到现在才被自己的看到的吧?

终于明白那天从永寿宫出来后,他为什么会那样望着自己了。想象着他当时的心情,绣春忽然觉得略微有些难过。再转念一想,即便当时自己就看到了这信,她会照他所说,穿了绿衣去见他?

她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最后终于勉强得出了否定的结论。

所以……这封信是早被她看到还是晚被她看到,对写信人来说,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样一想,绣春觉得自己再弄什么难过心情的话,简直就太假了。没必要。睡觉睡觉!

……

第二天,绣春顶了两个熊猫眼起身,一脸的倦容。吃早饭的时候,一句话也无,只低头,踌躇着要不要立马就开口跟祖父说自己同意那门亲事的话,陈振倒是注意到了她的反常,仔细看了眼,摇头道:“怎的气色这么差?昨晚都在想那事儿?也没逼你立时就给话,你再多想两天也成。”

其实按他心思,简直恨不得绣春立马点头才好,因在他看来,这门亲事简直就是喜从天降,再般配不过了。只是有了从前儿子的那次教训,加上也是真心疼这个孙女,生怕逼迫得紧了会惹她不高兴,这才口是心非地故作开明之状。

绣春听他都这么说了,忽觉松了口气似的,仿佛这样,自己便有正大的理由可以再拖几天开口了。便嗯了声,低声道:“谢谢爷爷。”

……

吃过了早饭,没一会儿,天盛药行的掌柜便带了收购好的麝香来了,他家的货,都是直接购自四川山里的猎户。药厂里有个姓王的老师傅,前两天也去了祈州药市的,最擅长鉴别这类药材,绣春叫了他来验货,顺道也学了些鉴别技巧。送客后,转到药堂前头,恰见进来了个男人,手上拿了包药,重重拍到了坐堂的刘松山面前,怒道:“刘先生,我女儿照你开的方吃药,吃了两天,不见好,这两天反而更差!是不是你看错了病开错了药?”

刘松山忙问姓名,得知后翻了下前日的诊病记录,“应该没错啊!照症状看,我的诊断和药方都是无误的,要么你再带孩子来看看?”

男人拍桌,高声嚷道:“她今日气急咳嗽得更厉害!我婆娘领他去别家看了!我过来,就是要讨个说法!我女儿要是有个不好,你们休想好过!”吵吵嚷嚷,一时引来了路过门口的不少行人围观。

刘松山见这人如此蛮不讲理,一时有嘴难辨,看见绣春现身,忙投来求助目光。绣春过去,问道:“怎么了?”

刘嵩山道:“前日他家五岁女孩来看病,高热气急咳嗽,我诊查后,断定是麻疹并邪闭肺胃,便开了清热解毒的方剂。此刻他却说发热咳喘更厉害,颇是不解。”说罢递过来诊病记录。

绣春安抚了几句那男人。看了下记录,觉得刘松山的诊断用药并无误,想了下,目光落到了那男人手上拿的那包药,便问道:“你的孩子在我家看病,这药也是本堂抓的吗?”

男人立刻把手上的那包药递了过来,“自然!怕你们抵赖,我把剩下的药包也带来了!瞧瞧,上头有你们金药堂的戳记!”

绣春接了过来,打开药包,一样样翻检查看过后,心中了然,忍不住摇了摇头。

那男人得意洋洋道:“怎么样?没话说了吧?赶紧赔钱,我还赶着要再替孩子看病!”

绣春拈出药包里的一片犀角:“刘先生的方子里,写了要犀角。只要是药行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种。便是不用暹罗角,云南角也成。因这两种才是真正的犀角,性凉,治多种热病。万万不能用广角代替。广角价廉,但性热,不能用作药。你这药包里的犀角,分明是广角!你给你的孩子吃了假药,她的病怎么好得起来!”

“假药?”那男人跳了起来,后头的人也议论纷纷起来。

绣春皱眉道:“分明是你贪图便宜,拿了我家的方子去别地抓的药!想讹几个钱,还特意弄了我家的包纸来蒙混。我给你瞧瞧,真正的犀角应该是什么样的!”

她话音刚落,便有伙计急忙取了犀角过来,两种并排相比,果然,不用辨味,光是颜色质地,瞧着就明显不同。

那男人家里不宽裕,婆娘前日确实是心疼药钱,又是个女儿,也不特别金贵,便去了庙会的地摊抓药。见吃不好,想着来金药堂讹钱,这才弄了张带金药堂戳盖的旧纸包了药找过来寻事。不想这么被戳破,见周围人指指点点面带鄙夷之色,脸顿时涨得通红,讪讪地低头下去,拔腿就要走。

“站住!”

绣春叫了一句。

那男人忙回头,摆手道:“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实在是家里穷,没办法了。求求大小姐,千万不要送我去见官!”

绣春看了眼他破旧的身上衣衫,皱眉道:“把你女儿赶紧带过来再看下。病情耽误不得!钱不够的话,可以先赊你,年底前还就行了。”

那男人一怔,脸更是红了,垂下头去低低道了声谢,急忙便转身回去。

围观的人纷纷赞叹金药堂行事厚道,绣春看了眼,正要回后头去,忽然瞧见门口不知何时钻入了个小孩,正用那种熟悉的鄙夷目光瞧着自己,竟是萧羚儿。只是此刻,穿得像个寻常富家小公子而已。

绣春一怔,急忙上前,压低声问道:“你怎么来这里了?

第55章

萧羚儿不应,只皱眉打量了下金药堂内里,鼻孔里哼了声气:“就让我在这说话?”

方才聚在里头的路人渐渐已经散去。绣春往外张望了下,见不远处立了两个人正看着这边,瞧着像是改装的太监。也不知道这唐王世子忽然跑自己这里来做什么……

“世子是偷溜出来的?”

片刻后,绣春将他带至药堂后,问道。他不应,经过天井的时候,有些好奇地东看西看,注意力被养着蝎子的池子吸引,跑过去趴在沿边往下张望,又径自去拿了边上的一根竹竿去挑里头的蝎子玩。

绣春无奈,只好站在一边等,也不去催他。等他玩够了,最后总算肯跟她进了会客室。

绣春叫下人送来茶,萧羚儿喝了一口,呸地吐了回去,一副嫌弃的样子。

绣春暗暗翻了个白眼。只他是皇家之人,前次又帮了自己的大忙。此刻也拉不下脸。便当做没看到,仍面上带笑,耐心地等着。

“前回我帮了你个大忙!”萧羚儿终于肯说正事了,“这回,你也要帮回来!”

真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绣春难掩惊讶――是真的惊讶,不是假的。

“世子说笑了吧?我能帮您什么忙?”

“你先说,应不应!”

绣春又不傻。什么都还不知道,哪敢贸然说好。便笑道:“您祖母是太皇太后,父王是唐王殿下,有什么事不能解决?我哪里有什么能帮得到你的地方?”

萧羚儿盯她一眼,终于慢吞吞道:“我要你帮的忙,很小很小。明天你上路去往灵州时,只要把我藏在你的箱子里就行了。”话说完,见绣春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三叔**病又犯了!太医院的老头子商量着让你过去!明天就动身!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言简意赅,绣春立刻听懂了。心忽地一下,便似有些缩紧。

萧羚儿见她没反应,立那里仿似在发呆,忍不住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到了她跟前道:“前次要不是我仗义,你的那个什么朋友还想全身而退?现在轮到你报答我了!就这么点小事,你不会不点头吧?”

绣春终于醒悟了过来。勉强按捺下心里因了乍闻这消息而生出的那种不安。先打发了这算计着跷家的孩子要紧。

什么小事一件!别说她不一定会去,就算真的去,她也必须是在*****的情况下,才会照他的指使把他给捎带走――这要是被发现,自己的罪可不轻。

“世子,”她的笑容更亲切了,“我不会去那边的。您也千万别想着过去。京中多好。那地方听说千里黄沙,里头到处是死人的骨头,进去了就出不来!”

萧羚儿撇了下嘴,“少跟我来这个!反正你过去的话,一定要带上我。要不然……”

他嘿嘿笑了两声,眼珠子四下乱转,完全是耍赖的架势。

绣春后背一毛。知道这小魔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赶紧道:“世子,我是说真的,我不会去的。我不是太医院的人,魏王虽是亲王,但也不能强迫我过去的,是不是?”

萧羚儿盯了她一眼,忽然面露不平之色,啧啧道:“女人啊,真真是叫人齿冷心寒!瞧瞧你,听到我三叔犯病的消息,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我可真替我三叔冤啊!大冬天的跳下水去捞你,结果捞出了个没良心的女人!”

绣春听着有些不对,略微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我三叔白救你了!去年在兰台,你腿滑掉下了水,就是我三叔下水捞你起来的。他如今犯病了,你不思恩图报便罢,竟还这样一副没事儿的样子!他现在又犯病,说不定就是那会儿落下的毛病!”

绣春惊诧万分,立着一动不动。

兰台的那次落水,她自然记得清清楚楚。醒来后,听说是个太监救了自己,过后,还特意找了过去送了谢礼。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回过神,立刻追问道。

萧羚儿的两条眉头虫子般地上下 ,露出不怀好意的笑,“自然是真的!那会儿你被他捞出来,我亲眼见你浑身的,说不定被他摸也摸遍了……你早就是我三叔的人了,还端什么啊!如今他有难,你还不去,简直天理难容!”

她明白了,为什么那会儿他的腿好端端地忽然会犯病。原来真正的原因……竟是下了冰水所致。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过后他对自己的态度忽然就起了微妙的变化,以致于让自己对他生出了误会。想来那会儿,他便已经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只是自己浑然不知而已。

刹时,她胸中百感交集,什么话也说不来了。

“喂!听到了没!要带我过去的!到了那边,我就说是我自己偷偷藏进去的,和你无关!”

萧羚儿见她仍是一声不吭,急得伸手在她眼睛底下乱晃,企图唤回她的注意力。

正这时,外头传来一阵伴随了脚步的说话声。绣春回头,看见祖父竟陪了林奇迈步进来了,后头还跟了个身穿武将常服的青年男子。两边人一对目,都是一怔。

陈振不认得萧羚儿,那俩客人却认得。见他竟在,大为讶异,急忙过来见礼。林奇小心地问道:“世子,您怎会在这儿?”

萧羚儿脸色有些难看,没搭理,只朝绣春投来个“警告你不准泄露好事”的眼神,昂头去了。

等那小孩走得不见了人影,林奇咳嗽一声,笑道:“绣春也在,正好。今日过来这事,正和她有关。”

陈振还不明所以,更不晓得这个瞧着表情严肃的朝廷武官跟着林奇跑来自家做什么。忙招呼入座,待上过茶后,林奇便道:“这位裴小将军,乃是凉州裴刺史的族弟。”

陈振忙道久仰。裴淡淡点头,维持自己面瘫状的同时,偷偷打量了下一边的这个美貌女孩。

林奇想说什么,绣春已经心中有数了。果然,见他面带忧色,巴拉巴拉地说了一堆后,道:“三月中殿下离京前,一切都还好好的。我特意教导了随军军医,让定期照咱们先前的法子上药推拿。不曾想到了那边,据裴小将军说,殿下竟又犯了旧疾,十分严重,军医束手无策。如今那边的局势,又一触即发的,可想有多急人了!我j□j无术,太医院里,蒋太医他们怕万一治不对症,去了反而贻误时机。商量一番后,一致觉得还是你去最恰当了。“他转向已经微微变了脸色的陈振,“不知老太爷肯否放人?陈姑娘意下如何?”

林奇说到最后的时候,心里其实一直也还有些不解。

裴数日前才从灵州赶回上京,此番回京目的,是要押送一批军中急需辎重去往灵州,明日便要动身,可谓十万火急。他也带来了魏王再次发病的消息。内阁忙让太医院派人,紧急赶赴过去。昨天一直在商议此事。

让胡太医他们去,老实说,林奇不是很放心。在他看来,除了自己,就是金药堂的那位大小姐是不二人选了。只是此番不是在京中,而是奔赴千里之外前线灵州。虽说是替魏王殿下去治病,但考虑到对方毕竟是个大姑娘,总是有些不便,料想陈振也不愿意。林奇为人厚道,便想着自己过去算了。没想到他刚一开口,竟遭这个裴小将军的一口否决。他虽没明说,但听意思,竟是非要陈家的那位女郎中过去不可。林奇不解。但见对方死活不要自己,也就只好上了陈家的门,开口了。

……

林奇此刻在腹内嘀咕,这个看起来面瘫的裴小将军,见对面陈家老太爷的脸色唰地变得不大友好,心里其实也在大呼冤枉。

真的不是他在故意为难人家。而是奉命行事。指使他这么做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叔叔兼上司裴度。

他离开灵州前,那里虽厉兵秣马,到处是紧张的备战气氛,但魏王殿下明明好好的。除了不大说话、有几次他半夜起来解手,撞到他独自一人对着月亮不去睡觉外,别的都很好――反正他从前一贯也不怎么说话,偶尔兴致来了,也会对着月亮吟几句诗什么的,所以在裴看来,魏王一切都好就是。但是在他奉命回京的前一天,裴度忽然叫了他过去,说殿□边的这个军医不顶用,让他回京后,捎带个郎中过来。裴自然遵命。不想他又加了一句:“别把太医院里的老头子给我拎过来。要金药堂的那个女郎中。记住,一定要把她弄过来!”

裴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一个女郎中,追问了几句后,便问道:“她是女的,干嘛要她来?多不方便!”

裴度说:“殿下的病只有她能治。”

“殿下什么病?”他追问。

裴度嘴巴张了下,随即瞪他一眼,“你小子不懂!问那么多干什么?”

“万一人家不肯来呢?”

“你说殿下犯了旧疾就行了!总之,绑也要给我把她绑过来!”

他叔叔粗声粗气地道。

于是魏王殿下就这样“被犯旧疾”了。至于自己的叔叔,他干嘛非要自己把这个女郎中给弄过去,老实说,他到现在也还是摸不着头脑。

……

陈振怎么也没想到,好好的,忽然竟冒出来这样一桩事。要自己的孙女去千里之外的前线灵州!

倘若昨天的赘婿上门是天上掉馅饼的话,现在这消息就是天上炸惊雷了。刚揣了一夜还没热乎的馅饼顿时被炸得成了沫沫儿。

他急忙看向林奇,连装模作样的话也不说了,连连摆手,焦急地道:“林大人,这如何使得?绣春是个女孩,去那种地方,这怎么成事?派旁的人去也未必不成啊!还望林大人多多体恤啊!”

林奇看了眼裴,见他仍是面无表情的,丝毫没通融的意思,压下心中的愧疚,叹道:“殿下的旧疾,老太爷你也晓得,一旦发作,那种痛楚,非常人能想象。先前也就只有我和绣春二人能对付。本来呢,这事无论如何也该我应承下来的。偏我刚老家回来没多久,太医院里事多得紧,太皇太后那里也时常召用,实在是出不去,这才没奈何,只能让绣春去了……”他瞥了眼微微垂眼,始终一语不发,也看不出什么明显表情的绣春,“所谓医者父母心,更毋分男女,能者居上,这道理,绣春应也知道。殿下为了社稷百姓不顾病体,毅然远赴边关,咱们这些做臣民的,自也当尽一分心力才对……”

陈振哑口无言了。

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他心里就是有再大的不满,也是张不开嘴了。

裴再次偷偷看了眼坐自己边上的那个女郎中,忽然觉得,自己叔叔的这个命令好像下得也不错。一下站了起来,一锤定音:“那就这样了!军情紧急耽误不得,明早便动身!”

第56章

裴皞话音刚落,陈振和林太医的目光便唰地落到了绣春的身上。

她终于慢慢站了起来,迎上了裴皞的目光,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知道了。明早我会随裴将军一道上路。”

她说话时,神情平静。声音略微有些低沉,但吐字却十分清晰。

裴皞一怔。原本以为她会不情愿。但看她现在这样子……

好像没有不愿,但也看不出情愿……

算了,去那地儿,征夫劳役都是被迫,她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反正,已经听到了她的肯定答复,也就表示自己完成了上司交代下来的这桩特殊任务,这就够了。

他朝她点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

当夜,陈家灯火几乎彻夜不灭。绣春忙忙碌碌,最后收拾出了四五口的箱子。除了装自己日用换洗之物的那口小箱外,剩下的,全都装了用于外伤处置的纱布、止血镇痛类药物以及别地儿不大容易见到,但她觉得相当好用的心得药。

陈振气恼了半晌后,已经无奈接受了这个现实。但过来的时候,看到她弄了这么多的药带过去,还是有些意外。这简直就像是要深深扎根下去的样子。面对祖父疑惑的目光,绣春微微笑道:“人既然过去了,药也带些去吧。那种地方,流血牺牲的多了,有些药却未必有。我见到了,要是能帮,总还是要帮的。”

陈振视线扫过那几口装了满满药材的箱子,摇头道:“绣春,你若是男儿身就好了。偏生就了女儿身,做的却尽是男人事。算了,方才林大人说的也没错。倘若没殿下,你外祖沉冤也无法得以昭雪。他对咱们家有恩,于公于私,咱们也该回报。就当这是回报吧。你去了后,诸事要小心,早日归来,爷爷在家等你。至于这议亲之事,也就只能等你回来后再说了。想来你舅父他们应能谅解。”

绣春点头,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陈振带了家人,亲自送绣春出了西城门,在那里与裴皞押送辎重的军队汇合,祖孙二人话别,陈振目送她,直到队伍的最后一辆车驶出了视线,这才叹了口气,转身回城。

……

裴皞领的这支辎重军队,人数近千,以骡马为脚力拖车,装载器械、粮草、被服等军需物资。从上京一路西行,因辎重的关系,速度有限,估摸下月才能到。

绣春此次出行,自然恢复了男装打扮。也算是得到裴皞的优待,独自占了一辆还算整洁的小车。出发之前,她一直记着昨天萧羚儿的事,唯恐他真的会趁人不备钻进自己的箱子,不但一一加锁,还特意检查过自己坐的车,见一切无碍,这才放心了下来。想来昨天的举动,应该是他一时兴起所发而已。如此,这浩浩荡荡的辎重队伍,昼行夜息,一路朝着目的地行进。

路上自然无聊。绣春便靠带出来的几本书打发难熬的时间。有时候看着看着,她也会走神,思绪飘忽到那位魏王殿下的身上。

这个裴小将军似乎对萧琅再次发作的病情并不十分清楚。昨天,她趁了中途歇息的时候,向他询问详情,他语焉不详,只含糊地说,挺严重的,然后就岔开了话题,主动跟她说自己在灵州之时的一些见闻,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与那天初见时的面瘫状相比,判若两人。弄得绣春的一颗心始终有些悬着。

上一次,他病发,是为了救自己,下到冰水里所致。这一次,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已经到了怎样的程度?尤其在这种特殊时期,会不会影响他的日常行为?

想到这个不让人省心的病人,她就觉得一阵阵的烦躁,什么书也看不进去了。

第三天,离上京有数百里了。傍晚,辎重队伍停下过夜,绣春远远看到那个裴小将军正在巡看前头的车辆,边上没几个人,想起上次问了一半无果的事,便想再过去问个清楚。经过一辆装载了被服的车时,脚前忽然落了根被啃得光秃秃的鸡骨头,一怔,顺着那骨头来的方向看去,见蒙在车身外头的那块青毡布竟从里掀开了一个角,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露了出来,冷不丁看到,吓一跳。再看一眼,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动弹不得。

竟然是萧羚儿!

两个士兵朝这边走了过来,毡布角立刻落了下去,平整如初。绣春弯下腰去,装着去拍自己鞋面上沾着的尘土。等那俩士兵过去了,靠近车子,压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毡布没被掀开,里头只传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你不带我,我就自己想办法。没你我照样行!”声音里听起来来带了丝得意,忽然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接着又听他道,“你这胆小鬼。我知道你不敢应,干脆自己跟了过来。我告诉你,这和你真的不相干。你要是敢告诉别人,你自己知道……”充满了威胁之意。

绣春一个头两个大,咬牙道:“既然这样,你自己老实待里头就好了,干嘛让我知道?”

“我饿死了!”里头的声音继续,“带出来的东西都吃完了,我饿了大半天了!赶紧去给我弄吃的来!”

绣春牙根发痒,立着不动。

“我真的好饿……”里头的声音一下又转得带了些哀求味道,“我躲这里,又闷又热,你就忍心不管我吗……我可是帮你救过那个个谁谁的……还有,你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躲在这儿……要是我被送回去,我就活不成了……”声音愈发可怜兮兮。

绣春终于败下了阵。去自己的车里包了些带出来的吃食,等天暗下来,兜在怀里,观察过四下后,偷偷摸摸地送了过去。一只手从毡布角落里飞快伸了出,接过食物后,倏得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水!你想噎死我啊!”

绣春给他送了水。

“呼——”

终于,他听见里头的人发出了一声舒服般的叹声,“今天就这样吧。这里不用你了!明天继续给我送吃的来!”

虽然看不见,但听他口气,也可以想象他此刻说话时的那种动作和神态。

绣春再次咬牙。

……

这个萧羚儿,他竟然真的这样偷溜出京上路了。绣春自然不清楚他干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去灵州那种破地方。为了达到这目的,甚至愿意这么委屈自己——现在天开始热了起来,一直躲在那辆装了被服的车里,别的不说,便是闷热,想来这滋味也不大好受。

她有些同情他,但觉得应该把这事报告给裴皞才对。

唐王世子丢了,京中找人恐怕已经找翻了天吧?

绣春踌躇过后,第二天,还是决定这么做了。

这个小魔星,他要是被送回京中,自然不会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活不成了。但他要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失踪,等下个月到了那边,由萧琅再传消息回去的话,中间这段不算短的时间内,因了他的这举动而受牵连的人必定不在少数。尤其是,他失踪前的一天,还去过金药堂找自己。倘若这事被得知了,祖父必定要遭问讯。

……

裴皞听了她的话,远远看向那辆辎重车,表情惊诧万分,拔腿要过去查看时,绣春摇摇头道:“将军何妨作不知,派个人回京送信就是了。到时候等人来,带他走便是了。”

裴皞一听,觉得有理,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就这么办!”

……

接下来几天,绣春照旧给他送吃食,估计半夜时分,他自己也会偷溜下来去放风。因有个士兵曾报告,说昨夜恍惚看到个小孩在前头不远处晃悠,等他想靠近看清楚时,那小孩哧溜一下不见了。裴皞只装作不知。一边继续前行,一边等着后头的消息。

几天之后,京里来的人便赶到了。带了唐王的口讯,说世子既然这么想去,那就让他去。

这个反应,让绣春有些惊讶。她也无意揣测唐王的心思。很快松了口气。当即与裴皞一道,去了萧羚儿藏身的那辆车子前,对着里头道:“世子,好出来了。”

里头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刚吃过没一会儿!没叫你来!”

绣春道:“我是说,您接下来可以坐车了。不用这么委屈。”

过了一会儿,毡布角唰地被掀了起来,钻出一个头发蓬乱的小脑袋,一眼看到对面立着的裴皞,猛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瞪向绣春,一脸的怒容:“这什么意思?”

绣春把经过说了一遍。萧羚儿的脸色微变,恨恨瞪她许久。渐渐地,怒色褪去,神色里忽然掠过一抹淡淡的失落之色,随即哼了声,抹了把脸,朝着绣春鄙夷地道:“我就知道你这种人靠不住!”从身下那一堆被服里钻了出来,一下跳到了地上,长长伸了个懒腰,“还是外头舒服!”说罢在侧旁人惊诧的目光之中,大摇大摆地往前而去。

裴皞到了近前,查看车上的被服,见他容身处附近一片 ,被掏出了个大洞,近旁的被服之上,布满了油渍污痕,瞪了片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

接下来一直赶路。萧羚儿一路之上很是闹腾,大约恨绣春泄露他行踪,老是寻她的事。绣春挺淡定,反裴皞一个头两个大,巴不得早些到,好赶紧把这熊孩子甩给他三叔。

一个月后,终于靠近贺兰。

贺兰地势高峻。这片地域,也以此山为界,过去西北向的灵州一带,自然条件恶劣,气候干燥,冬夏气温悬殊,风大沙多,再过去,就是与西突接壤的沙漠地带。而贺兰东部,则是广袤的平原,素有塞上鱼米之乡的美称。渐渐靠近灵州之后,这种感觉更加明显。有时候走一整天,视野里除了无边无际的半沙化草甸和牧群,就再也没别的景象了。

灵州过去,就是凉州,再往西,还有甘州、肃州、西州,下面分布了十八个军镇。这些都是朝廷为稳定边线而设的军事重地,统一归安西都护府管辖,都护长官便是贺兰王萧琅。

这了这一带后,行进速度开始缓下来。裴皞照先前的指令,陆续将辎重分派给得讯前来迎接的近旁军镇,有时候一停就是一两天。绣春记挂萧琅的病情,有些心焦,便向他提议可否先让自己径直去往灵州。裴皞便挑了一行几十人的一支队伍,押送一批灵州急需的物资,护送绣春和萧羚儿往魏王王帐所在的灵州去。据说,紧赶着些的话,四五天就能到了。

萧羚儿一路过来,旅途枯燥辛苦,起先的兴奋和新鲜早过去了,听说很快能到,很是高兴,急忙催促上路。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一行人沿着军道到了山边之下的一处草甸侧。附近半沙半林,野草繁茂,长至人的膝高。停下来小歇吃干粮的时候,前头草丛里出现了一群岩羊,通体灰黄,生两只硕大的弯角,嘴边一圈白毛,模样十分憨厚可爱。萧羚儿惊叫一声,急忙抓了先前在路上叫裴皞给自己做的一副弓箭,悄悄靠过去要射。岩羊受惊,四下逃窜,萧羚儿发狠去追,嘴里呼呼地大叫。

绣春生怕他跑丢了,急忙起身去追,一边追,一边叫。跑出去差不多一百多米远的的样子,萧羚儿总算停了下来,懊恼地朝羊尾巴丢了块石头。

绣春扯了他回去,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前头起了一阵呼喝之声。抬眼望去,见草甸的那头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披头散发,面容凶恶,全部手持马刀。像是突厥人,但与普通的突厥人,样子看起来又有些不同……

“黑勒人来了!快躲起来!”

领头的军官立刻认了出来,见对方人数竟有五六十之众,脸色大变,一边喝令士兵迎战,一边回头对这绣春和萧羚儿大吼。

黑勒人只是当地对这些流贼的一个惯称而已。成分构成十分复杂。有突厥人,有从前被突厥吞并后流窜的其余种族人,也有部分汉人,平日以劫掠为生,躲藏在本朝与突厥尚有争议的无驻军地带,实施劫掠后飞快离去。猖狂之时,人数一度曾达数千之众。本地百姓对这些流贼深恶痛绝。这两年,因魏王的大力围剿,人数锐减,祸患终于得以消解,平日不大能见得到了。没想到这时候,在这里竟会遭遇!

黑勒人呼啸发声,很快策马到了近前,士兵们也是训练有素,虽人数不敌对方,但立刻 兵刃,转眼便杀到了一处,很快,就有人倒地不起,血肉横飞。

绣春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样的 厮杀场景,惊呆过后,立刻拽了同样看得脸色发白的萧羚儿,扭头便飞快往草甸深处去,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只是身后已经追来了一个发现了他们的黑勒人,手中高举闪闪马刀,形容恐怖。

“快分头跑!你往那边去!”

绣春冲着萧羚儿大吼。

萧羚儿妈啊一声,撒腿就跑。绣春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石头,朝那个黑勒人掷去。黑勒人目露凶光,立刻舍弃萧羚儿,朝着绣春追了过来。

绣春拼命逃窜,只是终究比不过对方的脚力,很快,距离就拉近了。此时那个军官已经摆脱了与自己厮杀的黑勒人,带了几个士兵拼命朝这边来,想要保护绣春和萧羚儿。只是终究晚了一步。他们还没赶到,那黑勒人的马刀已经举掠到了绣春的头顶。绣春腿脚一软,整个人便摔到了地上,也算运气好,恰这一摔,堪堪躲过了这一刀,只被削去了一片头顶结发,长发立刻飞散下来,状如女鬼。

身后那黑勒人见一刀不中,再下一刀。绣春这下是再也闪避不了了。眼睁睁看着刀头就要砍向自己,正绝望之时,忽听噗的一声闷响,那黑勒人喉咙里随即发出一声怪异的咯声,整个人僵住不动。

绣春抬眼望去,看到一支锐箭从他的后脑 而入,黑铁的尖锐箭簇穿透整个头颅,从眉心处透出长长一截箭杆,染挂了模糊的血肉。

那人双目暴突,目光中凶光消隐,只剩呆滞。一道污血,正沿着那人的眉心鼻梁滴答而下,布满了整张脸,状极恐怖。他手中的刀也坠地,整个人摇摇晃晃,最后朝着绣春摔扑下来。

绣 胆欲裂,尖叫一声,往边上打了个滚。终于避开了这恐怖的一扑。翻身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大口喘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羽箭来的方向时,整个人惊呆了。

对面,一匹战马正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当头的那个人,身穿军中高级长官的暗青色便袍,足下踏了马靴,臂上悬了一张铁弓。瞧着方才那救命的爆头一箭,应便是他所发的。

让她惊呆的是,这个人……他竟然就是萧琅!

她坐在地上,仰头呆呆望着他时,马上的萧琅也认了出来,这个披头散发、方才凭了自己一箭死里逃生的人,竟然会是她!极度骇异之下,手一松,弓便直直掉落在地,他也浑然不觉,策马风一般地到她面前几步之外,猛地勒住了马,弯身下去,对着还一脸呆滞表情的绣春厉声吼道:“怎么是你!这也是你能来的地方?”

第57章

绣春毫无防备,被他这一声居高临下的当头怒吼吓得打了个哆嗦。

她千里迢迢而来,刚差点还丢了性命,唯一的理由,就是因为他旧病复发急召良医。现在她应召,来了,这个人……劈头竟就这样对她怒吼!

他这种人,居然也会发脾气?而且,虽然刚才是他救了自己没错,但也不至于这样吧?这算什么意思!!!

她定定盯着他。见他吼完了,翻身飞快下马,大步飞奔到了自己面前,俯身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目光从她披发下来的头顶飞快巡视到她的脚,见她并无损伤,这才仿佛吁出了口气。

……

好像有什么不对。

绣春的目光落到在他踏着黑色牛皮马靴的一 上,回想起他刚才朝自己奔过来时的利索样子,忽然仿佛明白了过来,顿时气急败坏,人还坐在地上,一把便拂开他停在自己肩上的一双手,连话都说得不周全了,只冲他嚷道:“你的腿呢?你的腿呢!”

……

萧琅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也是有缘由的。最近边境局势开始紧张,颇有一触即发之势,原本被清剿得差不多了的黑勒残余便又纠集在了一起,再次开始袭扰居民,甚至有时还借地形之利,突袭押送军资的小支军队。他们心狠手辣,来去如风,虽成不了大气候,但对这一带的居民和军资往来,隐患还是不小。萧琅前些时日分派军队在十八个军镇之间进行连续的巡查。一方面检查备战情况,另一方面,也在对黑勒人进行扫荡。他自己也出了灵州,带了支人巡视附近的塞口要道。恰就这么巧,行至此处时,遭遇了这一场突袭战,立刻率人围剿。坐于马上之时,视野开阔,留意到前方草甸近旁有一黑勒人举刀在追前头的人,眼见那人就要被追上,情况岌岌可危,立刻驱马赶了上去,在那黑勒人下刀之时, 一箭,从后脑直贯眉心,一下穿透了对方头颅。

前头那逃过一死的人到底是谁,他原先并没留意。见险情解除,后头的战斗也差不多了,正要调转马头,无意听到那人发出一声尖叫,叫声入耳,竟十分地熟悉,心中一动,飞快扭头看去,见那人连滚带爬地翻身坐在了地上。虽披散着一头被削下来的散乱长发,神情呆滞,但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竟然真的是那个他方才想到的那个人!

来这里已经数个月了。哪怕那一次,被她不留任何余地地拒绝了,他对她的思念也还是没有间断过。

她似乎对自己的靠近颇为抗拒,他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

他对人对事,向来看得不重。合则来,不合则去。但是到了她这里,这却失灵了。

哪怕知道她并不希望自己靠近,他还是决定试一试——为了自己的那颗被她牵动了的心。

她虽然没说,但他明白,身份一定会是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一个极大障碍。所以在开口向她表白心迹前,他说服了阁老欧阳善,与他一道为当年那拨在二十年前蜀王谋逆案中蒙受冤屈的臣子翻案。

这件事,他原本就一直想做。如今提出来,只是比原计划要早了些而已。

包括董朗在内的那一拨大臣,之所以二十年来一直蒙受冤名,并非案情有多复杂,而是无人能替他们翻案。

这并不是一件小事。翻案,就意味着对先皇,也就是他父皇的否定,更会遭到当年在这事件中为了投先帝所好而推波助澜的一帮大臣的反对,比如,另位顾命大臣傅友德。

但他做了。在另位监国亲王中立,欧阳善表示支持,傅友德一人反对无效的情况下,他力排众议地去做了,最后成功了。

该正名的正名,该抚恤的抚恤,该召回京城做官的召回。尘埃落定之后,他忽然又有些犹疑。生怕自己这时候开口,会被她认为是在挟恩求报。所以他决定再等等。然后一等,就等来了西境邻国异动的消息。

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暗中留意她。知道她配制出了麻醉药用于鹿茸采割。知道她去了祈州。也知道她一直忙忙碌碌,瞧着完全已经把自己丢到了脑后的样子。

那会儿,他终于沉不住气了。因明白,自己应该就快要离京了。所以终于决定向她表白。

以笔向她倾诉心情,在他看来,比自己当面去向她告白要好。有些话,当他面对她那双眼睛的时候,不是忘了说,就是说不出口。

当然,结果是毁灭性的。

他已经不想再去想那一天,怀着忐忑与期待的自己在看到她穿了身藕荷色衣衫时的那种心情。简直就像被一板砖给拍到了墙角,面壁长蹲不起。

她为什么不穿绿衫?为什么不穿绿衫?为什么?

因为她对自己无意,不想他继续靠近。就这么简单。

他收拾收拾破碎的心情,出了京,到了这里。

送出那一封情书前,他原本对自己说,倘若她拒绝了自己,那么他也会就此掐了心里的那种念想。

他不想再因自己的不当举动给她的生活造成影响。她本无忧无虑,拥有一身超凡医术,天生就该成为金药堂的继承人。那样她会很开心的。

但是思念,压在心底越深,便如发酵越甚的醇酿。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把她忘记,她的一颦一笑,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反而愈发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与心底,挥之不去。

前两天的有一晚,半夜醒来后睡不着了。黑暗之中,他甚至萌生出了这次回去后,就无视她的决定,不管不顾地先把她弄到手再说的邪恶念头——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只要他想。

实在是太想她了!

想象着把她每天绑在自己身边,想怎么看就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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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看……,诱惑简直无法抵挡。

然后现在,他居然真的看到了她。

日思夜想的一个人,以为她此刻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却忽然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第一反应,该是欣喜若狂。但是没有。那种难以置信的惊骇感过后,他竟然一下怒不可遏了。

他对人极少这样失态。

想想看,倘若不是他正好到了,又恰好看到她被人追逐,随意驱马过来放了一箭,现在该会是什么景象?

横尸血泊!

所以他对着她吼,随即飞身下马到了她近前,一把抓住了她。

万幸!她除了模样狼狈些外,看起来无碍。

他终于松了口气。

方才的紧张与惊骇一旦消去,因了见到她而生出的那种狂喜便立刻开始冒头。简直恨不得大叫几声才好。见她始终那样仰头怔怔地盯着自己,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态度十分欠妥。

本就已经受惊不小了,又被自己这样吼……

他立刻后悔了。急忙压下欢喜之情,正想先安抚她,不想她却忽然变脸,冲着自己嚷“你的腿呢你的腿呢”,顿时莫名其妙,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迟疑了下,望着她道:“我的腿在啊?怎么了?”

……

绣春从地上爬了起来。视线仍停在他的膝上。

很明显,自己这是再一次被耍了。一点事都没有,他竟捏造出“旧疾故犯”的消息,硬是把她从上京给提溜到了这个地方!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无辜样子。她在心里嗤地笑了起来:几个月不见,人瞧着是瘦了些,只这脸皮,倒是更加厚了起来。

“正常的情况下,你现在难道不是应该躺在那里,等着我来给你治病才对吗?”

她瞪着他,一字字地道。

“什么?”

他愈发糊涂了。

她不再理睬他,只转过头,朝着方才萧羚儿逃窜的方向看去。见他已经飞快地朝自己这边跑过来了。

萧琅顺了她的目光看去,再次大吃一惊,差点因为自己看花了眼。

……

草甸那头的那场小规模战斗很快就结束了。黑勒人见贺兰王率了他的骑兵竟从天而降,一时魂飞魄散,哪里还有缠斗的心思?且战且退,除了死伤者,其余很快便四下逃窜。

萧琅这边,伤了七八个人,有两个情况比较严重,所幸无人丧命。绣春忙着替受伤士兵们包扎伤口的时候,萧琅已经无奈接受了这个鬼见愁侄儿也跟了过来的现实。并且从他绘声绘色的描述中,很快就清楚了她为什么会到了这里的原因。难怪她刚才盯着自己的腿看时,露出那种怪异的表情。

裴皞自己,绝不敢自作主张。到底是谁,竟瞒着他搞出了这样的事?难道是裴度?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心思的?

侄儿还在他跟前哇啦哇啦地比划着方才的惊魂一幕,萧琅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不远处那个正忙碌着的背影上,心里一阵阵地打鼓。

显然,她已经怒了。只是在努力压制情绪而已。倘若可以的话,他估计她会拿根棒子敲破自己的脑袋。

也是,换成谁,被人一而再,再二三地用同一个烂借口骗,都会不高兴。

自己有过装病博取她同情的不良记录,这一回,要是他跟她说,就在见到她面之前的那一刻钟,他对此还是丝毫不知情的。她会信吗?

……

当晚,一行人暂时落脚到了距离最近的朱雀军镇上。

军镇因了当初设置的特殊目的,与寻常城镇不大相同。更类似于一个有固定建筑的大兵营。里头也有居民。但人数不多。

绣春草草吃了送过来的晚饭后,仍继续忙碌。先前在路上,对受伤士兵的伤口不过做了简单的包扎。现在落脚下来了,她与本镇闻讯过来的军医一道,又开始重新处理。尤其是那两个受伤比较重的,有些棘手,需要点时间。等完毕之后,已经有些晚了。

这里的白天,气温已经开始让人有炙热的感觉,但入了夜,却是十分凉爽。连头顶的那轮月亮,瞧着也比上京的要金黄圆硕些,清辉撒满了大地。

她迎着夜风,回到自己被安排下来的暂居住所时,看见小院落的门外有个人。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下静静不动。似乎已经等了自己许久。知道是谁。她并没停下来,径直经过他面前时,听见他忽然开口道:“我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可能不信。但这件事,我先前确实毫不知情。要是我早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来的。这里不安全,并不适合你留下。且过些时候,可能会有一场大战……”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侧过头,看向了他。那双曾被他用心描绘过的眼睛在月光下,泛着如水般的婉转眼波。

当然了,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觉。他自己也知道。

他极力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带了强烈不舍之意的满满柔情,声音平平地继续道,“晚上你好好休息一夜。明天我就派人送你回去。”

倘若可以,他自然恨不得她时时刻刻就在自己身边。但是……她应该是被迫才来这里的。而且,他的理智很清楚地告诉他,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他默默望着她在月光下的那张脸庞,等着她点头。却见她淡淡地道:“我先不走。”

萧琅心跳忽地加速。

她仿佛感觉到了他的变化,瞟了他一眼,随即微微蹙眉道:“方才遇到个伤口严重感染的伤者,已经全身高热,神志不清了,再不处置,恐怕就要死了。等我先处理完再说吧。”

第58章

绣春口中的这个伤者,是个才二十岁的青年。在两天之前的一次小规模冲突战中,小腿先被长矛刺伤入肌,又蹚入积了陈年淤泥的饮马河中,回来后伤口泛白,让军医照常规处置了下,自己也并不在意。不想次日起,便觉伤肢沉重疼痛,体温升高,脉搏加快,伤口处渗出含了气泡的浆血。军医让其服用败毒汤药,往伤口涂抹伤药,一直不得用,到了现在,不但伤口情况愈发严重,连神志也开始不清。绣春先前被去看他时,他当时正双目紧闭,嘴里胡言乱语,军医束手无策。

绣春判断他应是感染了气性坏疽,俗称烂疖。是由于清创不洁,毒散走黄而出的并发症,说白了就是伤口细菌感染。这种病,通过开放性伤口接触会传染,来势凶猛,到了后期必须截肢,否则就是等死。幸而这个病例,经她检查,全身毒血症状还未十分严重,伤口感染也只限筋膜腔,未到截肢的地步。她叫人将他立刻与别的伤员隔离开来。这种时候,临出发前带过来的麻醉丸便有了用武之地。虽然还没在人体上做过测试,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伤者的伤口必须要尽快得到彻底处理。她照自己前段时间用动物测试后积下的经验,让伤者服下,进入麻醉状态后,在军医的协助下,用配置的消毒药水对军医平时用于治疗跌打的刀具进行高温杀毒后,破开伤口,将受累肌膜仔细地全部清除,过后敞开伤口,用药水反复冲洗。等他苏醒后,开了药方。

结束了这个清创小手术后,绣春在朱雀镇留了一天,观察病人的情况,过了一夜后,见他体温下降,伤口也无继续腐烂现象,知道应该是控制住病情了,松了口气。

这种相似病例,在军中并不少见。军医先前处置过的伤者,十有八九,在半个月内都会死去。这一次,见这个上京来的女郎中用这种自己前所未见的手段救活了人,心中佩服,向她求教。绣春自然知无不言,详细教导。萧琅便发话了,说:“可否到灵州再停留几日?我把军医全部召齐,烦请你统一教授这些手段。”

观念的改变,最是不易。比如,绣春先前向朱雀镇的军医强调隔离和处置伤口时消毒的重要性,他们先前虽亲眼看过他的操作,也见证了效果,但大多还是不以为然,甚至有觉得太过麻烦,根本就不必要。倘若能集中宣讲,再凭借来自于最高长官的力量,编制成军中医规,从上而下强行推广开来,比自己苦口婆心劝说,效果不知道要好多少。

她没半犹豫,立刻应了下来。

萧琅朝她一笑。

……

两天后,到了灵州。

灵州是这一带人口最多,地域也最广大的一个州府。萧琅长驻此处,有安西都护衙署和他的宅邸,前后相连。建筑自然比不上上京的奢华,但自有别具一格的沉稳大气之相。

她和萧羚儿被安排住进了都护衙署后头私宅里的院落中,萧琅有事自去了。安顿好后,天色也有些暗了下来。一个姓杨的管事找了过来,恭恭敬敬地道:“陈小姐,等下殿下回来要泡的药汤,烦请您去瞧瞧。”

绣春看他一眼,“不是有专门的军医负责此事吗?”

萧琅的双膝虽然并无大碍了,但寻常的护理还是不能长时间间断。绣春知道他离京前,林太医曾培训了一个姓吴的专用军医随于他身边的。原先说萧琅旧疾复发军医束手无策,把她骗了过来。现在证明他无事,这种事,自然有军医去做。

杨管事道:“吴军医前些时日生病,无人能替他的事,一直勉强撑着而已。前几天殿下出城,他便没跟去。他听说今日京里来了良医,便托人传话给我,说烦请你代劳几天。等他病养好,他再回来。”

绣春看了杨管事几眼。见他表情只是恭恭敬敬的,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想了下,便点头道:“知道了。等下就去。”

……

绣春被引到了萧琅的书房。据杨管事说,殿下先前都习惯在这里让吴军医上药。此刻正在前头与裴刺史议事,过后就会回来了。

杨管事和下人退了出去,书房里便只剩绣春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屋子里上了灯。借了明亮的灯火,绣春四下打量了这间书房。有些禊赏堂的感觉。博古架的边上,也悬了把宝剑。看起来低调而整洁。

等待的功夫,绣春到了书架前,想找本书看。上头的书,排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正合他的习惯。她最后看中了一本,记住了它所在的位置,抽了出来后,视线无意落到了边上的一个影青蕉叶纹饰落地大瓶里。

这种大瓶,口阔四方,摆在书房里,通常用于插放字画卷轴之类的物件。此刻,这个瓶里也斜斜插了几幅卷轴,有一张卷得松开了些,露出了一角,瞧着像是一幅画。

萧琅工于书画,绣春自然知道。他前次写的那个寿字,虽然当时在祖父面前,她口头嫌弃,心里却也承认,确实是好。这幅画轴,想来便是他画的。

绣春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好奇,回头看了眼门口方向,见静悄悄无人,终于伸手过去,抽了出来。

干这事,她有一种窥人般的心虚感。略微有些紧张。

她摊开画轴,只看一眼,顿时便定住了眼。

画里是个绿衫黄裙的眼熟少女,正作侧身回眸状,双眼若水,一点 ,神态似笑非笑,栩栩如生,端的是意态风流,跃然纸上。边上题了一句:笑,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这不是自己在祖父寿宴那晚的装扮吗……

她的心怦地一跳。呆呆地看了片刻,又 了另副。打开,也是肖像。上头画的女子脸模,同样肖似自己。只不过变成了拈花而笑,神态娇憨纯真。再 一张,还是自己。看完全部,统统都是她。或喜或嗔,各种神态,各种情境。甚至有一副,还是她对镜画眉的样子……

他……他不是忙得像条狗吗!竟然还有闲情干出这种事!

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 ?

绣 怦怦跳个不停,脸都已经红了。

……

前头的萧琅,现在还浑然不知书房里发生了什么,正在与刚刚赶到灵州的裴度议事。

他到灵州,前后不过十年,裴度从年轻时起,随其父亲裴老将军,前后在此却已经驻守了几十年。所以很多事情,萧琅对他颇是倚重。

议完了事,裴度神色放松了下来,起身正要告退,萧琅叫住了他,开口径直问道:“裴大人,裴皞回京的时候,是不是你让他传了我旧病复发的消息?”

裴度噫了声,“那个金药堂的女娃子已经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承认了。

萧琅摇了摇头,“你假传消息,先就不妥。再把她这样骗来,更是不该。”

“殿下!”裴度毫不在意地道,“这有什么不该?你喜欢她喜欢得紧。既然看中了,弄过来就是。哪里那么多的该不该妥不妥!”

萧琅有些啼笑皆非地望着他,“裴大人,我何时跟你说过我喜欢她了?”

裴度看他一眼,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促狭般的神情,压低声道:“殿下,有回我听叶悟说,你大约看中了这女娃。既然看中了,我索性就代你把她给弄过来。你在这里有她照料着,我就放心了。”

萧琅一怔。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绪何时竟被下属这样窥破。顿时有些尴尬。

“殿下,她如今人也来了,你想怎么样,还不是你说了算!”

萧琅苦笑了下,略微摇头。

裴度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向来英明果断的魏王殿下,遇到这个陈家女娃儿的事,就变得这么磨磨唧唧,毫无男子汉的气概。此刻见他还是这反应,心里便挠痒痒般地难过,恨不得拿根绳子把这俩人绑在一块儿才舒服。

“我也早吩咐过那个姓吴的军医了。等陈家女娃儿一来,他就不用来了!殿下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在小娘儿们面前堕了咱们男人威风就行!”

裴度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头自去了。

萧琅独自又坐了片刻,最后,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膝。

要是记得没错,晚上是要上药的。吴军医若真的照了裴度的吩咐不来了,那就是她来代替?

一阵奇异的感觉,从他的小腹处油然而生,迅速传遍了全身。

他站了起来,飞快往后头去。到了书房外,见里头灯亮着,问了下人,被告知她真的就在里头,生怕她久等了,几步并作一步地到了门前,推开了门。

……

绣春手上正拿着画了自己对镜描眉的那副画,歪着脑袋盯着在看时,忽听门被推开的声音,一抬眼,见萧琅竟迈步而入了,宛如做了坏事被人当场抓到一般,手一抖,手中的画便啪地一下,掉在了她的脚下。

萧琅见她手上掉了样东西,望了过去。顿时也愣住了。

这几轴画,都是他先前有空时,陆陆续续所作的。除了那张绿衣回眸图是照了寿筵那晚上所绘外,余下的,都是凭了自己想象而画的。因书房里他的东西,进来洒扫的下人不敢随意翻动,所以画完后,也就插在了瓶中。方才一时忘了这事儿,直到此刻推门而入,正撞见了这一幕,这才想了起来。

女子对镜画眉,原本就是件私密的闺阁之事。自己凭空想象画了不说,现在还这样被对方给撞破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脸都是一阵阵地发烧,直直僵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说不出的尴尬和窘迫。

第59章

绣春恨自己手贱,怎么就忍不住去翻人家的隐私,结果就把自己给绕了进去。这下好了,该怎么出来都不知道。至于僵在她对面的魏王殿下,更是羞悔难当,倒不是后悔画了那些画,而是后悔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见不得人的东西,就该藏藏好才对。这样被她一头撞破了,可怎么办才好?

终究久经沙场。他定了定心神,眼睛盯着还掉在她脚前的那副美女画眉图,讪讪地道:“这是我空闲之时,照着画谱临摹而作的……”

这神来一语,也挽救了绣春。她嗯哼了声,顺势便弯腰下去拣起了画,一边飞快卷回去,一边一本正经地道:“临得不错。殿下果然妙笔丹青。”说完,若无其事地插了回去。

僵掉的空气,随了这两人心照不宣地各找台阶下,总算又活了回来。只脸还是各自有些发红。萧琅搓了搓手,正想着该怎么再继续下去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下人过来了,开口问:“殿下,可否这会儿就更衣?”

萧琅忙道:“对,对,就这会儿。”一边说,一边急忙转身,拔脚就走。

人去了一个,那种难言的窘状顿时便也消了。绣春略咬了下唇,瞟了眼那堆美女图,想象他作画时的样子,心里忽然便涌出了一丝想要发笑的念头,极力忍住了。也不敢再四下乱动,只正襟危坐地等着。

过了一刻多钟,等萧琅换了衣裳回来时,绣春脸上的红晕早已经消退,他看起来也比较正常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与从前差不多。魏王殿下半坐半卧,绣春坐他榻侧的一张矮墩子上。但是与从前又有些不同。殿下两手空空,没拿什么道具。她低头工作时,他的视线从那双在他腿上灵巧活动的手上渐渐转到了她的脸,定定地望着,再也没挪开过。

她几次抬眼,发现他都在看自己。被自己察觉后,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躲开。目光沉静,又带了几分叫人沉醉般的温柔。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竟然开始心慌气短了起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彼此的呼吸声似乎也清晰可闻起来。

她的手心开始发潮,发热,手腕也开始僵硬,动作变得机械起来。两颊之上,刚刚才消下去的红晕隐隐又浮了上来。

仿佛受了蛊惑,萧琅一直凝视着面前的她。

这会儿的她,脸蛋红红的,垂着眼睛,睫毛偶尔扑扇两下,显得这样的温婉可爱。

本来以为,以后再也不会有机会可以与她靠得这么近了。没想到现在,阴差阳错的,她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这不就是他所想的吗?

“绣春。”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了。

绣春停了手中的动作,抬眼望着他。

她的一双小手,就这样轻柔地停在了他膝上,像两只洁白而乖巧的白鸽,与他肌肤相贴,他清晰地感受着来自于她手心的温热与 。忽觉勇气倍增。

“你方才看到的那些画,其实不是临摹的。是我照着你的样子画出来的。你喜欢吗?”

他凝视着她,柔声问道。

……

绣春没想到他忽然竟又主动提这件事。而且这样直白。

或许真实,永远比遮遮掩掩更具撼动人心的力量。

倘若方才,她还觉得又窘又好笑的话,这一刻,心底忽然竟就有些软了下去。

他把她画得这么美,或写意,或工笔。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过,她在他眼里,竟能如此千姿百媚。乍见到画中人时,连她,在那一瞬间,竟也有呼吸被她美丽夺走的窒息之感。

她怎么会不喜欢?

……

她仰头,被动地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张了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绣春……”

他的目光愈发温柔了。又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声音轻软得仿佛一朵云絮,让她浑身肌肤起了一颗一颗细细的颗粒。

……

萧琅已经坐起了身。他微微俯身向着她,凝视着她,手慢慢地朝她靠了过去,最后轻轻搭在了她那双仍覆在自己腿上的手背上。

来自他掌心的温度,仿佛一块烙铁,将她惊醒了。她下意识地想抽手,手刚一动,只觉手背一紧,立刻被他反手包握住了。

他握住她手的力道并不特别大。似乎怕惊吓到了她。但她竟觉自己手臂力气都被抽光了一般,竟无力挣脱开来,只能任由他这样包握着。

她不安地飞快抬眼,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他靠自己竟已经靠得这么近了。她有些僵硬地梗着脖子,与他目光相交,眼睁睁看着他的脸朝自己一寸寸地压下来,近得甚至已经能闻到他身上刚刚沐浴过后的那种味道……

“殿下,裴副将回了,要向您复命!”

正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声音。

萧琅身形一滞,绣春如梦初醒。低低地轻呼了一声,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呼地站了起来,仓促地道:“今晚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她说完,转身匆忙卷了自己的东西,飞快而去。

“殿下……”

刚才传话的人现身了,恭敬地等着他的答复。

殿下这会儿谁也不想见。殿下现在就想杀个人。

“嗯。知道了。这就过去。”

萧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

……

萧琅是个行动派。三天前,他在朱雀镇做出那个决定后,当时便派人用快马传令到十八个军镇。

这晚过去的第二天,距离最远的那个军镇的军医们也赶了过来。人员到齐,绣春开始授课。

她不惯在人前显摆自己。但在这种情况下,知道授课者的头顶光环与授课内容的权威性是成正比的。所以开讲前,先安排裴皞对着众人介绍了一番自己先前在上京时的“丰功伟绩”,治好了小郡主、太皇太后的眼,等等等等,再把林奇拉出来扯虎皮大旗,表示接下来所授的内容,都经这位太医院最高长官认可。宣传完后,这才开始授课。用尽量能让军医们理解的方式,介绍了细菌、消毒、传染病隔离等基本概念。

她讲述的这些内容,在时下的医生们听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大半天过去,有质疑,有争辩,有讨论,到最后,基本还算顺利,至少,大多数人不再明确表示反对。

绣春的目的,就是普及在外伤处置中的这几点基本要求。倘若军医们真能身体力行,对于伤员来说,就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至于别的更细分的内容,在目前这样的医疗条件推广,并不现实。所以她也没提。

按照计划,明天向军医们示范自己的规范操作,介绍一些简单而具实用效果的外科紧急处置方法,比如急救伤者的搬运方法、紧急止血、人工呼吸、心肺复苏术等,然后把授课内容整理成册,交给萧琅,令行禁止,那么她这一趟灵州之行也不算白来。然后,她也可以打道回府了。

……

夜幕降临。

吴军医看到魏王过来,见到自己,脚步一顿,明显露出怔然表情的时候,心情颇有些惴惴。

他早就从裴度那里得过指示,一旦上京来的那个陈郎中到了,他就可以让出位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裴度的话,他不敢不听。所以昨天得知消息后,立马就称病,连今天的授课,也不敢去参加。不想就在刚才,那个陈郎中竟找了过来,说是魏王的命令,让他继续回去做他原本该做的事。

他虽然还是不明其中情况,但凭了直觉,总觉得背后有猫腻。所以此刻等到了魏王,见他露出这种表情,似乎并不知情的样子,急忙迎了上去,小心地解释道:“殿下,是陈郎中传的话,说您叫我回来的。”

萧琅心中掠过一丝浓重的失望。

但很快,他点了点头。

吴军医终于松了口气。替他 的时候,忍不住就提起了今天白天的事。

“我听说,今天陈郎中的授课内容,极是新颖。不少人颇觉心得。对他也十分佩服。明天他还要示范一些急救手段。也是闻所未闻。听说其中有项内容,叫什么人工呼吸。就是靠嘴对嘴地吹气,把因了溺水等缘故的气闭之人救活。大家伙都颇期待,明日我也要去瞧瞧。”

吴军医说话的时候,萧琅微微出神,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了昨晚的那一幕。

也是在这间书房里。当时情难自禁。那样的美妙氛围之下,他差一点就 到了她的嘴。

就只差那么一点点了——所以裴皞大概抓破了脑袋也不会明白,自己不辞辛苦来回数千里运军需骗郎中哄世子最后胜利完成任务兴冲冲地连夜想到上司跟前邀功时,上司为什么用那种爱理不理的表情来应对自己?完全是热脸贴了个冷 的感觉。

人工呼吸?

嘴对嘴?

萧琅终于回过了神。看向吴军医,状似无意地问道:“陈郎中有说过,要用谁来示范人工呼吸吗?”

第60章

对于自己今天要推介的这几项实用急救技能,绣春十分地重视。这其中,人工呼吸与心肺复苏占了大头。为演示方便,昨晚连夜,她便让都护府的一个下人帮忙,用稻草扎出了个与真人比例相同的模型,给穿上衣裳。先收了起来,准备到时候拿出来示范讲解用。

第二天,军医们到齐。除了军医,还有闻讯过来看热闹的一些低级军官和士兵,把个讲课的地方挤了个满满登登。她在讲解演示的过程中,无意发现萧琅竟也来了。只是他站在最后头,众人背对着,注意都集中在自己这里,所以没人注意到而已。

两人对上视线的时候,他唇边带了浅浅笑意,一如他平日的安雅清高模样。旁人倘若不留心看,绝对瞧不出他此刻双眼中因了见到愉悦心神事物而自然微微放光的异样反应。

绣春收回目光,继续自己的事。

她在讲演示完急救伤者的搬运方法、紧急止血等内容后,轮到人工呼吸与心肺复苏术时,却出了点意外。去取模型的人两手空空地回来,说准备好的假人竟不见了。

演示马上要用,道具不翼而飞。自己若真的是男人,随意叫个人上来躺下也行。但显然,这不大适合。现在再去扎个假人,又恐怕来不及了。

绣春看了眼正围住自己,等着她开始的人群,一时有点发急。忽然看见萧羚儿竟从人墙里钻了出来,冲着自己笑嘻嘻道:“那就让我来代替假人!”

那天的那场惊险意外,并没真正吓到萧羚儿。到了这里后,这几天,他一直东游西逛。萧琅知道他既来了,也不可能拘他在屋里头,严令他不许去军事重地后,便精挑了几个卫兵随身保护。绣春这两天也在忙自己的事,所以没怎么与他打照面儿。见他此刻忽然这样钻出来毛遂自荐,略微惊讶。

萧龄儿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算不上男人。只要他愿意,对于她来说,完全不是问题。

“行。那就有劳世子了。”

绣春立刻应了下来。

萧羚儿大约没想到她这么痛快就应了,愣了下。见她已经示意自己躺到地上预先铺好的一张席子上,一咬牙,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之下,挺着小 上前,直挺挺地便躺了下来,宛如上了刑场。谁怕谁!

道具有了,接下来就简单了。

绣春向鸦雀无声的众军医详细讲解了前头的预备动作,保持气管通畅,取出口内异物,清除分泌物,然后,取了预先准备好的一块干净纱布,放在了道具的嘴上,一边讲解,一边示范着,一手推他前额,使头部尽量后仰,同时,另一臂将他颈部向前抬起,对着众人道:“施救者深吸一大口气后,迅速用力向受救者口内吹气,然后放松 ,照此,每五脉数反复一次,直到患者恢复自主呼吸。”

她俯身下去,要示范整个动作时,见萧羚儿双眼瞪得滚圆地盯着自己,目中仿似带了微微恐惧之色,皱了下眉,低声道:“给我闭上眼睛!”

萧羚儿立刻闭上眼,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绣春凑到了他隔着纱布的嘴巴上,示范了几个来回。然后停止,起身询问军医们是否已经掌握要领。见众人点头,便道:“你们别小看这套急救技能。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关键时刻非常有用。回去之后,希望大家能多加练习。我再教大家一套与之相配套的心脏复苏术,与人工呼吸相互配合,效果会更好。”话说完,再次蹲到了萧龄儿的身边。

她说话的时候,萧羚儿正盯着她看,两边脸颊似有可疑的微微红晕泛出。见她又要拿自己示范,慌忙再次闭上眼睛。

绣春瞟他一眼,见他仍是那副僵硬的样子,忍住想笑的感觉,演示了整 作,最后道:“这个过程中,注意挤压与放松时间大致相等。 五次,就停一下,口对口吹气一次。也要注意挤压力合适,切勿过猛,以免受救者遭到二次伤害。同时,更重在坚持。只要还有一分希望,就不能放弃。这是每一个医者都要牢记的基本准则。”

边上众军医们纷纷点头,表示受教。

授课结束了。众人议论纷纷,回身看到萧琅,吃了一惊,忙上去拜见,萧琅朗声道:“陈先生这两天给你们所教授的内容,回去了都要细心揣摩,以后就照她的方法行事。日后会进行考评。力行并有功者,奖赏。反之,倘若因了漫不经心,贻误人命,必定严惩!”

众军医急忙齐声应是,有的散了,有的继续围着绣春讨论方才的授课内容。

萧琅看了眼萧龄儿,见他仍躺那里,神情有些呆滞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了他近旁,低低地喝道:“还不给我起来!”

萧龄儿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朝萧琅低低叫了声“三叔”。

萧琅再次看向绣春,见仍有不少军医围着她,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得空,想了下,便对侄儿道:“你跟我过来!”

萧龄儿应了声是,乖乖地跟了他出去。到了外头一个无人的地方,萧琅沉下脸问道:“那个假人,是不是你给弄走的?”

萧龄儿脑袋垂得更低,不吭一声。

那就是默认了。

这个侄儿,一向出格,此刻却这样一反常态,萧琅倒是略微惊讶。

昨晚,他从吴军医那里听到这事后,第一反应就是那个能与她口对口的人,必须要是自己。只是又无法向她开口。正被吊着时,得知她弄了个假人充当模型,这才终于放下了心。今天特意抽空赶过来看她授课。万万没想到的是,现场竟会出了这样的意外。

当时他脑子里甚至迅速冒出了个念头:只要她看向自己,投来求救的目光,他就一定会自告奋勇地出去给她当人偶。此举虽有堕魏王英姿,但比起接下来与她嘴对嘴的肌肤相亲……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她不但连眼角风也没扫向他,他的侄儿自己也跟着跳了出来,揽了这项美差。

他想起方才的一幕,绣春俯身下去,与他口对口时的情景。虽则这侄儿只是个小孩儿,嘴上还被封了块纱布,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爽快,或者,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妒忌。

所以他的脸色更沉了,哼了声,“为什么干这事?明知她今天要用的!”

为什么?

萧羚儿嘴巴张了下,自己也说不出来个缘由。

反正……她越是不理会他,他就越要惹她。最好把她气得跳脚,他才高兴。

小男孩想起刚才,她俯身下来给给自己渡气时,他闻到的那股淡淡的香气……脸一下又热了。

“三叔……”

他抬起眼,神情里带了些忸怩,吃吃地道:“前次遇到黑勒人的时候,她帮了我……你帮我跟她道声谢……还有……”

他一下挺起 ,大声道:“那一回是我第一次遇到这事,没经验,这才跑了的。以后要是再有这样的事,我绝不会丢下她自己逃跑的!”说完,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萧琅皱眉,等他人影跑得不见踪影了,再次摇了摇头,独自出神了片刻。

不知道与她嘴对嘴,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

战争的氛围愈发浓厚起来。

在对界西突牙帐里野心勃勃的篡权者看来,他们的骑兵从前之所以无法南下,并不是因为贺兰王不可战胜,而是牙帐里可汗的庸碌无能。在向本朝要求送回原当政者无果后,篡权者以此为借口,意欲用一场挑衅与胜利来为自己的新政权树威。

绣春再停留了两天。她一直没见到萧琅的人影。

听说西突人几天之前,已经开始往南向靠近边境的雅河一带陈兵。估计他与裴度等人,正在进行最后的紧张备战。

她手头的事已经告一段落,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萧琅大概也认为应该送她走。杨管事已经替她准备好了车马,只是叫她再等等,等魏王回来,告知了他之后,她再上路。

她把带来的几个箱子里的药都留下,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装后,就只等着返程了。这天下午,无意从吴军医那里听到了件事。说城外的桂庄,有个孕妇已经几天没有排尿,痛苦不堪。中午的时候,她的家人跑到这里来求军医帮助。军医们大多不通妇科,也是没有办法,对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去了。

吴军医说完,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绣春略微想了下,叫他带自己过去看看。

吴军医讶然,见她不似玩笑,便点了下头。

出灵州城不远的十来里地,经过一片沙枣林,便是桂庄了。零星分布几十户的牧民人家。绣春问了路,最后被带到那户姓焦的人家。家里正一片愁云惨雾。听说是城里的军医过来了,如见救星,急忙带了绣春进去。

绣春入了屋,看见床上躺了个年轻的女人,腹部隆得像个球,看起来有八九个月的孕期了。面容憔悴,表情痛苦。见到了绣春,听说是城里的军医过来了,眼里一片泪光闪烁。

绣春到了孕妇身边,探手到她腹部按了下,腹壁皮肤紧张,触感犹如 欲裂。再向她家人问了详情,觉得这个名叫红梅的孕妇,很有可能是得了孕期 。也就是说, 期 随胎儿增大压迫 ,到后期,紧塞在骨盆口压迫了 ,阻碍正常的尿流。

这种情况在孕妇中普遍存在,只不过大部分没那么严重,只表现为尿频而已。而在这里,因孕期营养不良导致孕妇气血虚弱,身体无法承载胎盘,然后下坠压迫 的情况更是普遍。可服用人参甘草类的补药提气,以扶升胎儿。

自然,这都是后话。现在,这个孕妇急需的,就是导尿。否则,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没有导尿管,如何操作?

绣春蹙眉。片刻之后,眼前一亮,叫人去取一把洗净的葱来。

焦家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飞快去拿了过来。

绣春叫男人们都出去,屋里只剩几个妇人。然后示意将孕妇的裤脱了。见对方犹豫不决,忽然明白了过来,道:“我是女人。只是外出为方便,这样装扮而已。”

妇人们恍然,急忙照她话做。

绣春净了手,取了根葱管,掐掉两头,取用中间的细管,将稍细的一头用剪刀剪成斜角,放一边备用。然后将孕妇浮肿的大腿分开支撑起来,用水冲洗干净,取了葱管,找到 口,慢慢地试着插入进去。

口子窄小,葱管脆折,并不好用,试了许多次,一直无法进入。

床上的红梅开始哭泣起来,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绣春抬起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的汗,看向她,朝她安抚地微笑,示意她跟随自己做深呼吸。让她尽量放松下身,让 口像小便时那样尽量暴露到最大。

孕妇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跟着她做。

绣春点了下头,拿了根新的葱管。重新来过。她仔细地对准口子,慢慢地捻着插了进去,这次,终于入了个头。她略微松了口气,手更加稳了。等慢慢 到足够深度,俯身下去,对着外向的葱管口往里吹气。觉到一阵热意涌出,立刻松开嘴,很快,一道黄色的 从葱管的口里流了出来,源源不绝……

屋里的女人们愣了片刻,忽然发出声狂喜的欢呼。

燃眉之急终于解了。

绣春到了屋外,让这家叫个人跟着吴军医去城里拿药。自己暂时再留下,观察孕妇的后续排尿情况。

傍晚的时候,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的孕妇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绣春叮嘱了她家人一些注意事项后,被千恩万谢地送出了门。这家的男人特意借了辆骡车要送她回城。绣春推辞不过,正要坐上去时,抬眼间,看到前头那棵沙枣树下的金黄夕光里,有个人迎着晚风牵马而立,目含微笑地望着自己。

正是萧琅。

他迈着稳稳的步子,朝她走了过来。对着焦家的男人道:“我送她回城。”

第61章

落日沉下了山头,暮霭开始笼罩四野。远处的平坦丘地之上,或繁或疏地长着片片的沙枣林,有牧羊人驱着羊群蹚过浅不过膝的潺潺沙河归家,咩咩之声此起彼伏。

或许很快,这安详的一切,就要被战火再次无情地卷燃了。

犹带白日余热的风迎面吹来,绣春看了眼牵马默默行于自己身畔的这个男人,终于开口问道:“真的就要打仗了吗?”

萧琅微微点头:“迫在眉睫,一触即发。”

她沉默了下去。

他也没再说话了。两人中间隔了三四步的距离,就这样继续往前而去。经过一道沙河之畔时,绣春过去,蹲了下去洗手。洗完后抬头,看见他跟了过来,停在了自己的身侧,默默地望着自己。

她站了起来,甩了下手上的水滴,与他相对而立,微微笑道:“殿下,多谢你来接我。我在这里的事已经完了。明天就可以动身回京了。”

“绣春,”他凝视着她,终于缓缓开口道,“我离京前,曾给你去了封信。能再考虑一下吗?我……喜欢你!”

他的脸庞在夕光中泛出浅浅一层红晕,双眼闪烁着晶亮的光芒,望了眼远处视线的穷极之处,那是起伏仿佛没有尽头的贺兰山脉。

“我若是贺兰王,我希望你就是我的贺兰王妃。我若是萧琅,我希望你就是我萧某的妻。绣春,能给我这样的一个机会吗?”

……

夕光幻影般地安静笼罩四野。沙枣树正开着满枝头的小小黄花,花香浓甜。他们的身侧,那条浅河哗啦哗啦,快活无比地向东流淌而去。

绣春凝视着立于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压下心底涌出的一丝淡淡酸楚。

他看着自己的目光是这样的热烈,双眸中仿佛跳动着 的火苗。

“殿下,您龙章凤姿,天质超凡。我却不过是一普通人,不配与您比肩。蒙殿下错爱,我恐无法回应。”

他眼眸中的光,随了她的话,一寸寸地黯了下去。

傍晚,弥漫了枣花芬芳的空气是这样的温暖。萧琅却只觉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在慢慢地凉却下去。

他再一次,被她拒绝了。

“殿下,”绣春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一方衣襟之上,继续道,“我回去后,就会与我表哥定亲。殿下从前屡次救我于难,感莫能言。往后只盼殿下事事顺心,鸿猷大展。我在京中静候殿下凯旋的佳音。”

他怔怔凝望着她,一动不动。只剩一角衣袂随风掠动。

他终于回过了神。

“你……要与你表哥定亲了?”声音艰涩无比。

“是。”

她安静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最适合我不过。我祖父也赞同这门亲事。”

他再次默然。终于,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之中,微微摇了下头。

“我明白了。明白了……”

他的声音消了下去。半晌,像是忽然惊觉过来,再次看向了她,道:“你上马吧。我这就送你回城。”

绣春摇头:“还是殿下您上马吧。我走走无妨。”

萧琅苦笑了下。

“我的腿脚是不好,但走这么几步路,还是没问题的。就算你拒了我,也不妨仍把我当朋友看待。你是女人,听我的,上去就是了。”

或许,这是最后一件可以照他心意做的事了。

她不再出声,到了他的马前。在他的帮助和指点之下,爬着坐了上去,牢牢地抓住了马鞍。

他站在马下,仰头看了她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坐好了。”说完,轻轻摸了摸自己这匹陪他多年的战马的耳朵,牵了往前而去。

月渐渐爬上胡柳梢头,夜色朦朦胧胧。一匹马,两个人,她被他沉默的背影牵引着,就这样不疾不徐地往城池方向而去。

绣春觉得这大概会是她这一辈子走过的最漫长的路了。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然后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的时候。

他们终于回到了都护府。

她下了马,向他道谢。

他微微笑道:“靠近雅河那一带的局势很紧张。我连夜就要赶去玄武镇。明天恐怕不能再送你和羚儿了。我会让叶悟亲自送你回的。”

“盼你往后也事事顺心。”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急促的马蹄声起中,背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绣春凝望着他消失方向的那片夜色,久久站立。

……

第二天,绣春踏上了归途。

萧羚儿赖着不走,被叶悟提小鸡般地一把拎了起来,投上了车,丢在绣春的脚边,面无表情地道:“世子,这是殿下的命令。谁都不能违抗。”

萧羚儿嘟囔了几句,看了眼神情严肃的绣春,终于闭口不语,坐着一动不动。

马车在一队精挑出来的骑兵护卫之下,朝着东方而去。一路之上,不断能看到带了家小赶着牲畜往灵州方向迁移的边境牧民。每个人的脸上,都布了对未知的惶然与恐惧。

出发后没多久,身后有人追了上来。竟是昨天受过绣春助的焦家男人。

他骑了借来的一匹马,赶了上来,给绣春捎带了一篮子的馍和酸枣糕。

把东西递到吃惊不已的绣春手上后,他露出了释然的笑容。说道:“陈郎中,谢谢你救了我的女人。一早我便去了军营,把我女人做的这些东西带给你。没想到你竟已经走了。我便赶了上来。东西寒酸,只是我家女人的一番心意。你莫嫌弃,正好带着路上吃。”

绣春没有推脱,接了过来,诚挚地道谢。

这样的淳朴心意,她怎么会嫌弃?

马车继续上路。两天之后,回到了先前停留过的朱雀镇。那里,大部分的兵力都已经被调往了雅河一带。当夜便留宿此处。前次被她救过的那个青年,现在已经能走路了。听说她回来了,也特意来拜谢。

路上有些疲累。安顿下来后,绣春正要关门,听见门口有人敲,打开,见是叶悟,脸色瞧着有些阴沉。

这几天来,他一直都是这种样子,绣春也不以为意。朝他笑了下,问道:“叶大人有事?”

叶悟皱眉,径直道:“陈大小姐,为什么这么对殿下?”

绣春一怔,微微茫然地望着他。

“陈大小姐,殿下认识你的时候,我便也认识你了。你对旁人都是尽心尽力。即便是萍水偶遇的陌生人,也肯不计得失地出手相帮,甚至连一头鹿,你也不忍它遭受折磨,为什么单单对魏王殿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心冷到这等地步?真真是叫人齿寒!”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斥责。

绣春惊诧无比,睁大了眼望着他。

叶悟哼了声,冷冷道:“我知道这些话不该我说。这是僭越。只是实在瞧不下去了!殿下是什么人,品性如何,我便不多说了。我跟随他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过。你却不当回事!我就不明白了,殿下哪里配不上你,要遭你这般的轻贱?我见你也是个聪明人,难得有情郎,这话我都知道,难道你竟一点儿也无知觉?”

绣 怦怦直跳,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叶悟还没完,继续不满地道:“大战在即。西突调集了号称几十万的人马压境,一旦开战,就是血战。人人生死难料。越是凶险的大战,殿下越要身先士卒。他当年为什么会中毒箭,以致于病痛绵延至今?就是在阵前为救裴老将军所致!我是殿下的死卫,这种时刻,我当做的,是该随在他身侧,如今却被他派去送你走这条东去的路!他为什么这样?还不是把你当成珠玉一般!你却这样冷待他的一番心意!”

绣春贝齿 着下唇,松开时,唇上一道牙印,急忙道:“叶大人,我先前不晓得这些。有他们护送就足够了,您还是赶紧回去……”

叶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这是殿下的命令,我再不愿,也不敢抗殿下的命!如今只想着早日把你们送回去,我也好赶回来做我当做之事!”

说完了这一大通话,大概是觉得心里终于舒服了些,叶悟再次哼了声,掉头而去。

绣春望着他的背影,僵立在门口,呆了半晌。

……

半夜的时候,绣春敲开了叶悟的门。

叶悟还没睡。开门见是她,略微一怔。

先前的不满随了那一通的发作,已经消了下去。见她这时刻找来,便道:“陈大小姐,我是个粗人。先前不该说那些话的。还望大小姐谅解。”

绣春微微一笑,坦然道:“叶大人,我想现在就赶回去,和殿下说几句话。可否麻烦你送我?”

……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绣春在叶悟的护送下快马而回,路过了灵州,但并未入,而是继续赶往离边线雅河最近的玄武镇。那一带是军事重地,如今已经集结人马,只待大战的最后爆发。

抵达的时候,深夜了,但大营中仍处处可见值夜士兵在来回巡逻。绣春仿佛也被感染了这种大战前的低压气氛。被带着去往魏王所在的大帐时,越靠近,竟越觉得紧张,到了最后,连腿脚甚至都在微微哆嗦。

她选择回来,是对的。

她一遍遍地这样告诉自己,为自己积聚再次见他的足够勇气。

……

他不在。大帐前的卫兵说,殿下与裴将军等人一道,去往雅河一带巡视地形了。

绣春独自被留在了他的大帐中。

跨入这座大帐的第一步,鼻端闻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仿佛他的味道。她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渐渐地缓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绿衫,长长吐出了一口气。

现在,就等着他回来了。

……

大帐的壁上,也静静地悬了一把宝剑。

禊赏堂、都护府的书房,还有这里,她都看到到过剑。

据说,殿下爱剑。与铸剑名师结交,也收集了不少名剑。

名剑配风流。他那样的人,与宝剑正是绝配。

她凝视着它,到了近前,伸手过去,摘下了剑。

有些沉手。

她握住剑柄,慢慢地抽了出来。

寒光闪烁,青锋逼人。她凝视着它。剑锋之上,清晰地映出了一双眼睛。

此刻这双眼睛,和平日有些不同。闪烁着带了几分勇往直前般的异样光彩。

她正端凝着映在剑锋上的那双眼睛时,忽然听见身后的大帐外,起了一阵疾步声。仿佛有人正快速奔来。

“殿下!”帐外随即起了卫兵的呼唤声。

她的心一跳,应声回头,看见帐帘被人一把掀开,弯腰进来了了一个披覆战甲的男人。一眼果然看到了她。他当即定在了那里,满脸的难以置信。

她凝视着他,亦如入定。五指仍紧紧抓着方才的那柄宝剑。

他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的绿衫之上,眸光蓦得大盛,放出了异样的光芒。

缓缓地,他一步步朝着她行来。快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抬举起了手中的宝剑,剑尖指着他的咽喉。

他继续朝着剑尖而去,直到自己的咽喉能感受到来自于的剑锋的那种寒气。

剑芒投在了他的脸庞之上,映闪过一道流水般的婉转光芒。

大帐里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只剩四目相互 着的一对男女。

他的唇边忽然逸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他缓缓抬手,拈住那柄对着自己趾高气扬的宝剑,将它轻轻带到了一边。然后,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肩膀,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猛地卷到了自己的怀里。

“锵”一声,宝剑自她手中坠落,弹跳数下后,静静伏地。

第62章

萧琅低头凝视着这个正被自己牢牢锢住的女人,胸间阵阵血潮翻涌。仿佛生怕眨眼间她便会再次消失,臂膀收得愈发紧了。

方才,他还在外头,与身边的将军们瞭望雅河两岸,听着他们各抒己见之时,被他派去护送绣春的叶悟竟突然出现了在他的面前,对他说,她回来了,此刻就他的大帐之中。

他立刻翻身上马,疾驰于月下的星野之上。越靠近她,他心中便越紧张。

叶悟说他并不清楚她回来的目的。他也不敢肯定。可是有一点他知道,在那样断然拒绝了他之后,她忽然转回来,绝不可能单单是为了再拒绝他一次。

如果不是拒绝,那么,又是为了什么?

原本已经凉成了灰烬的心奇迹般地再次热了起来。他恨不得插翅立刻赶到她身边才好。可是当他真的飞身下马步入大帐,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忽然又开始忐忑了。直到他看到她朝自己慢慢举起了手中的长剑,把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咽喉。

老实说,他有些惊诧于她的这个举动。但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的心终于落定了,迅速被一种突然而起、前所未有的幸福感紧紧地攫住。

那个拒绝了他的绣春,绝不会对他做出这样含了强烈挑衅与隐隐诱惑的放肆举动。或许她自己还没意识到,可是作为男人的他,却强烈地感觉到了她向他传递过来的意味——她已经扯下了原先那张一直隔在他与她之间的幕布。

能做出这种举动的,才是真正的她。

她愿意向他袒露自己了。

……

他身上的战衣,犹带夜的凉意,猝然这样贴住她 的身体,叫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一秒,腰间肌肤却被来自于隔了层衣衫的他掌心的 温度熨得发烫,脸庞也跟着热了起来。

来时路上,对于因了自己这个突然决定而生出的所有彷徨与否定,在这一瞬间,再次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了。可是即便这样,她竟还是觉到了紧张,从看到他进来的那一瞬间起——第一次,她在这个向来对她千依百顺的男人面前,觉到了紧张。

她下意识地微微扭了下,略作挣扎。他像是醒悟了过来,略一犹豫,终于放开了她,可是仍那样直直地望着她,眼中带了丝毫不加掩饰的欢喜之色。

就在几天之前,在那个弥漫了枣花芬芳的初夏温暖黄昏里,面对他那样的告白,她还习惯性地再一次拒绝了他。现在,却又突然地回来,站在了他的面前。

为什么?

在他这样的目光注视之下,她忽然觉得自己头脑空白了,先前想好的所有能够用来解释给他听的理由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睁大了眼,承受着他的笑容。紧张地努力想着,该怎么开口才好。因为看起来,这会儿她要是不开口,他也一定不会说话的。

从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没有哪一个病人会像他这样,给她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那个灯光昏暗、显得有些陈旧的驿站房间,因了这个人的笑容而朝霞初举。当然,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并不是他的音貌,而是他面对自身肢体病痛时的那种态度。忍耐、坦对、豁达。这在病人,尤其在多年沉疴的病人身上,极少能见到。

后来,这个原本只是萍水相逢印象不错的病人,渐渐与她发生了许多或主动或被动的交集。终于有一天,她清晰地意识到,他似乎不再只是她的病人那么简单了。不止她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些不同,自己对他,似乎也有了些不同。

她为他治病,就像对待她每一个病人一样,尽心尽力。但是只有她自己清楚,这种尽心尽力里,终究还是带了些不同的感情色彩,他与她别的病人并不一样;她有了困难,第一时间总是想到他。不仅仅只是因为他有能力帮助她,或许也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就知道,他一定愿意帮助她。

毫无疑问,他极其出色。能得到这样一个出色男人的喜欢与追求,有时候,作为女人,她也会被心底里的那种小小骄傲所左右,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表露出来。但是大部分的时间,她还是在为自己的这种改变而感到惶惑。

顺应彼此相互吸引的荷尔蒙反应,这是最自然的选择。但抛弃自己现在很容易就能预见的平坦未来,在排除万难之后,与他终于走到了一起,往后就一定能上演王子与灰姑娘的幸福生活?

在这方面,她从来就不是个义无反顾的勇往直前者。

理智与情感的争斗,最后理智占了上风,所以她遵照了她的内心,几天之前,在他终于向她当面表白之时,拒绝了他。

当时的拒绝,完全是出于一种她认定的习惯。她已经习惯了去拒绝他的靠近,并且觉得是对的。

真正让她开始重新正视内心的,最初是来自于叶悟的那一番话。

她理解他的情绪,对他并无不满。难得有情郎,这话她也清楚。但真正勾动了她心思的,还是他说的另一句话。

这个男人,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把自己最得力的死卫派到了她的身边,只为护她的周全。

虽然此行,身边也有萧羚儿同行。但她清楚,他之所以这么做,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应该还是为了自己。

当她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男人,他愿意把她的安危置于自己的安危之上,她会如何做想?

事实上,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他曾不顾自己的旧疾,下冰水救起了她。他也曾在鹿场发生意外的千钧一发之时,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但那时候,在她意识到这一点前,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她被他救了,他也并没因为救自己而出现什么严重后果。所以她无需担心,有的,只是对他的感激。

而这一次,情况却完全不同。

到这里不过寥寥数天,她便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他在此地的威望和重要性。哪怕他出现在她面前的这寥寥几次,仍如往日一般的闲适,她也体味到了一场生死大战来临前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与紧张。

他只是不习惯在自己面前表露而已。

在铁与血的战场之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这一次,因为他的这个无意举动,迫使她不得不去想,万一因为自己的缘故,让他在战场上受到了意外伤害,到时候她该如何去面对?

那晚上,在叶悟走了后,她便一直在不停地问自己。

她不愿去想象那一幕,却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和焦虑。最后她迷迷糊糊睡去,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心脏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膛里蹦了出来。

她梦见了在杭州的那个夜晚,她坐上苏家的车离开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回头最后看一眼时的那幅景象。

那时候,月夜下的家还是那样的安静,父亲在里安眠,美好得像一幅油画。转眼间,等她回来,家园和父亲一道,已经消失在了火海之中。

错过了,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头。

所以她回来了,再次站在了他的面前。

或许,真的没有一条一条的理由可说。

只是她改了主意,想回来而已,就是如此简单。

……

她仰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英俊脸庞, 下自己已经发干的唇,终于挤出了她的第一句话:“我……回来了……”

他的眉眼舒展,笑眯眯地望着她,点头:“我知道了。叶悟刚刚对我说过。”

沉默了片刻,她再开口说第二句话:“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你对我说过的话……你真的很好。能得你这样的垂青,我想这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不会动心……”

她垂下了眼眸,停住了。

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柔声问道:“那你呢?”

绣春深深吸了口气。

“是!”她抬眼,坦然地再次对上了他的眼睛,“我也动心。”

“所以你回来了?”

他的声音也愈发温柔了。

“殿下,你不该让叶悟离开的,他的职责是保护你,”她顿了下,答非所问,“我不希望你出任何的意外……”

“绣春。”

他再次打断了正在为自己回来的这个举动而进行艰难解释的她,眉眼笑得愈发好看了。

她停了下来,略微茫然地望向他。

“我想亲你。”

随了这忽然的一声,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他再次揽到了怀里。下一刻,他的唇便毫不犹豫地压到了她的唇上,紧紧地与她黏在了一起。

第63章

他的唇与她的相贴,起头一阵带了些生疏的肌肤摩擦与试探过后,他亲密地 了她 的 ,契合无比,仿佛他们天生就该这样一起。呼吸相渡之间,颤栗与心悸双双而起,绣春不由自主地便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来自于他的细致和温柔。

他的 ,仿佛散发着令人迷醉的淡淡芬芳。她便如再次置身于那个花香弥漫的黄昏,在对面男子深情双眸的注视之中,渐渐迷失了自己,直到感觉到他试图入她口吮她的舌,这才终于清醒了些,呜呜了两声,挣脱了开来。

她的脸颊绯红,喘息着。他舍不得刚尝到的甜蜜滋味,低头继续追索她的唇,被她扭头避开了,双手握拳抵在了他的胸膛之上,急促地道:“殿下,你听我说,我回来是有话要说……”

他不等她说完,一把抱起了她,顺势送她坐在了剑架旁的一张桌案之上,自己立于她对面,握住了她还抵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抬起来送到唇边,亲一口她的指背,笑盈盈地低声道:“嗯,我听着呢。你要说什么,说吧。”

绣春没想到他竟还会有这样的举动,两颊涨得愈发通红,快要滴 了。慌忙想缩回自己的手,却被他握得紧紧,抽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轮流亲过去。

“殿下……”

你别这样好不好……

绣春一阵阵地心慌气短,简直快哭了。

这都什么人哪,怎么这样……总算忍到他亲完了五根手指头,急忙使劲抽了回来,另只手也赶紧往后藏了下。

他笑得愈发好看了,眼睛弯得像那晚上初初升上胡柳梢头的月,那张能夺掉人呼吸的脸庞朝她稍稍地压了下来,轻声催促道:“快说,我还在等你说话呢……”

绣春瞪着他。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忘了!没话说了!”她半是埋怨,半是娇嗔。

他扬了下眉,神情里掠过一丝小小满足的得意之色。很快,视线再次被她微微嘟着的红润 虽吸引。刚才的初吻滋味,闪电般地再次掠过……

还不满足,远远不够满足。

他早就想这样亲她了。现在她终于在自己的身边。

“你想干嘛……”

她发现了他的异样,慌忙要推开他,双手手腕却已被他轻轻捏住了,随之,两片温热的唇便欺了过来,准确无误地再次吻住了她。

她倒在了身下的桌面上,双手被他压过了头顶。她并没觉到他使出多大的力气,却仿佛无法反抗,被动地承接着来自于他的第二个吻。直到她仿佛就要窒息了,他才终于松开了她,却仍把她按在身下,一下下地轻啄着她刚刚被他亲得嫣红湿润的 ,恋恋不舍。

她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

从她进来这间大帐到现在,最多也不过一刻钟。一刻钟前,他们还是维持着彬彬礼仪的一对男女,一刻钟后,她竟被他这样按住,不停地 ,做着这世间男女之间最最暧昧的亲密之事。

不是他不正常,就是她不正常了。

“殿下,殿下,你别,别这样……”

见他再次啄吻下来,她慌忙扭头避开。他的唇便落到了她耳畔的发上。

萧琅把自己的脸埋在了她 的发间,微微闭目,闻着来自于她发间那股淡淡幽香,久久地不动。

“殿下?”

绣春觉他半晌不动了,终于又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

他抬起了脸,双手终于放开了她的手腕,凝视着她,“绣春,让我猜猜你想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你有金药堂,这是你的责任?你还想说,原本你可以过得很是顺心,可是一旦回来找我了,以后面对的,可能就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还有……”

他想了下,又道,“你是不是也在担心,以后会不会被我负了,所以这会儿你人虽回来找我了,心里其实还是觉得有些不安?”

绣春回望着他,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不会对你发誓。只希望给我这个机会,我会做给你看的,用咱们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信我一次,好吗?”

她仍不语。

他与她相斗般地对视,片刻后,终于笑了起来,低声像个孩子般地耍赖起来:“我不管了。是你自己回来找我的,又被我这样亲过了,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就当你应下了……”

“裴副将到——有紧急情况——”

正这时,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吓得绣春打了个哆嗦。萧琅略一凝神,已经飞快起身,顺势一把将她从桌上拉了起来。她慌忙背过身去,低头匆忙整理方才被弄得稍有些 的衣裳。

下一刻,伴随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裴皞卷帘飞奔而入,甚至还没看清里头多了个人,便急急地道:“殿下,刚哨兵飞马快报,在青龙镇过去二十里处,发下西突人有异动,似是重兵趁夜偷袭!”

“知会裴大将军。按计划,调就近一支军队过去防备,不必主动出击。传令给守着雄武坡的李将军,命加强守备,以防对方从这里突袭。我马上过去。”

“是!”

裴皞正要出帐,这才留意到绣春竟也在,愣了下。

“快去!”

萧琅眉头略皱。

“是——”

裴皞慌忙转身,压下满腹疑虑,急急忙忙地去了。

萧琅回头,看了眼神色略微紧张的绣春,沉吟了下,道:“我有急事,要先走了。我派人送你回都护府。你在那里等我消息。”

绣春急忙点头,随了他出大帐。

外头传着此起彼伏的连营号角传递声,远近无数火把光起,星星点点,夜的宁静气氛一下被打破了。

绣春随了他派的人灵州方向去,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仍立着目送自己,忍不住道了一句:“你要小心。”

萧琅笑着颔首,示意她出发。

……

绣春被送到了灵州,在都护府停留了几天。

这几天里,她并没见到萧琅。只是不断听到有前头的消息传来。

确实如魏王所料想的那样,西突人那夜对青龙镇的重兵偷袭,不过是虚晃一枪,目的是想要吸引对方兵力,以便自己从别处发动真正的致命进攻。佯装的偷袭计划破产,双方主力在雄武坡一带遭遇,战火已经点燃了。

灵州城离主战场大约将近百里的路。虽然看不到厮杀的战争场面,但是全城戒严,四面城门关闭,城里的街道之上,到处是前些时候从附近涌入躲避战乱的百姓和牛羊,局面有些混乱。

第三天,开始有伤员从战场上被送入城。

这些伤员,之前都已经在战场上接受过一次紧急救治。被送到这里后,因当时处置匆忙,均需二次治疗。军医人手不算充裕,绣春自然便加入了救护的行列。

伤员越来越多,绣春也忙得不可开交。到了第五天的时候,消息传来,与西突人在雄武坡一带的第一场交锋已经结束了,我方稍占优势,敌人已经退了回去,那一带暂且得了安宁。

傍晚的时候,她接手了一个新到的背部受伤的伤员。

这伤员还很年轻,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样子,说话带了南方杭州一带的口音。绣春听了亲切。替他仔细处置伤口,问了一句:“家里有妻小吗?”

“有,”他羞涩地笑了下,“去年刚成亲的。”

绣春点点头,道:“战事会结束的。你也一定会回去再和她见面的。”

“但愿!”那伤员叹息道,“不知道我没有命留着到那一天了……”

他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带了些惶恐。绣春抬眼,略微一怔。

面前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个人,身上战衣还未脱下,腰间悬了宝剑,正是萧琅。见她终于发现了自己,他朝她点点头,露出了笑容。

“殿下……”

那伤员惶恐不已,挣扎着要起来给他见礼。他上前一步,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俯身望着他,问道:“你是新来的士兵吧?”

伤员忙道:“是!”

萧琅点头。

“我告诉你,她方才的话说的没错。战事会结束的,你也能安然回去与你的妻子再次相见。并且,我会在这里,与你们每一个人,一起战斗到最后的胜利一刻!”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拔高,却充满铿锵力量,不仅这伤员呆住了,留置在这庭院里的剩余所有人也呆住。反应了过来后,有人激昂地大声应道:“魏王殿下天潢贵胄,却与我们这些人一道留守此地,上阵杀敌。但凡是个男儿的,便是马革裹尸,也是在所不惜!”一时应声四起,众人纷纷下跪。

绣春凝视着萧琅,看见他再次望向自己,急忙垂下了眼,替手头的那伤员裹好纱布。

“跟我走吧。你也该休息下了,我听杨管事说,你昨晚一直忙到半夜才回。”

他到了她身边,低声这样说道。

绣春嗯了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一前一后地随他而去。到了外面一个人少的地方,她追了上去,看了眼他的腿,不放心地道:“你也亲自上阵?”

萧琅呵呵一笑,“现在还用不着。”

绣春沉默了下来。

萧琅飞快看了眼四周,忽然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第64章

叶悟和另个侍卫一道,牵了马正立在路边。

与西突的初次交锋刚刚结束,不过略得喘息而已。他们都是随了魏王一道,刚从战场归来的。甚至连身上的战甲都来不及解。看见他此刻带了绣春过来,叶悟大约想起自己那天的失礼,朝她讪讪地点了下头。

绣春一笑。

萧琅随意解了自己身上沉重的甲衣,侍卫接过。他翻身上马,俯身下去,向着还立在马下的绣春伸去了手。

他的动作自然,又这样的自我,仿佛边上的那几双眼睛都不存在。她不动,偷偷看了眼叶悟和那个侍卫,见他两人都笔直而立,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犹豫了下,抵不住他的催促,只好把一只手递给了他。他一把握住,等她抬起一脚踩上了马鞍,轻轻一提,她便被他拉上了马背,顺势坐在了他的身前。

“你要带我去哪?”

一骑战马,载了一双人出了灵州城,往西疾驰而去。风迎面扑来,带了温暖而干燥的气息。她被身后那个男人的臂膀和胸膛圈住,随了身下马儿的奔驰颠簸,尽管极力控制身体,后背还是时不时碰撞在他胸前。每一次的碰触,感觉都是如此丝丝分明,她极力忽视。眼见灵州城渐渐被抛在了身后,入目是一片生满了沙冬青的广袤荒漠,再过去,似乎就是贺兰的山前平原了。终于忍不住,回头问了他一句。

他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还玩神秘。

绣春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他哈哈大笑,笑声飞扬而快意。

绣春第一次见他这样毫无顾忌地大笑出声,略微有些惊讶。

“还有些路,不必这么一直拘着,会很累的。”她忽然觉到他探到自己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再次回头,看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脸微微一热,并未应声,只飞快地转回了头。

身下骏马继续西去,她也终于渐渐放松了身体,靠在了他的怀里。最后被他带着,穿过山前的那片灌丛草甸后,停在了山脚下。

他下了马,抱她下来,提了马鞍上悬着的一只皮囊,另手牵了她手,沿着一条荒径往一道缓坡上去。

绣春无意回头,看见叶悟和另个侍卫的身影。他们远远地在后头跟随。

他身份非同一般的贵重。现在又是这样的非常时期,他们这样谨慎,连殿下与女友约会也要跟着,这也是他们的职责。

山的这一边向阳,生满了云杉、杜松、山杏、野葡萄。夏日茂密的山林之间,山涧潺潺,不时蹿过一两只被他们惊吓而起的红尾鸲,到了一处山坳,他终于停了下来,朝她眨了下眼睛,随即从怀里摸出一个哨子,按某种频率,吹鸣发声。

哨音破空而出,在林涛中传送出去老远。

他停了下来,仿佛在等待什么。

绣春明白了过来,他应该是在用这哨声召唤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四周仍静悄悄的。他再吹哨,仍没什么回应。

绣春见他面露微微疑惑之色,第三次吹哨。忍不住正要再开口询问,忽听身后噗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坠地,回头看去。见一只通体乌黑、背腹两侧印了暗金色圆环的豹子,从他们头顶的一块岩石上纵身跃下,轻巧落地后,蹲伏在那里,睁着一双滚圆的眼睛,盯着自己,顿时花容失色,啊地一声尖叫,一下便跳到了身边人的后背。

萧琅顺势一把抱住了她,呵呵笑了起来,“别怕。它小时候被我拣了,是我养大的,四岁。去年我回京前,才把它放归了回来。许久没见它了,过来看一下。”说完朝它喝了一声,“黑霸王!不许吓人!”

被他喝了一句,那只黑霸王晃了晃脑袋,前一秒还端着,一眨眼,欢乐地朝他扑了过来,爪子扒搭在他的身上,伸舌 的手。

绣春睁大了眼,戒备地往后挪了几步。看着他和这只大猫宠物玩,从带来的皮囊里取出肉条喂它。过了一会儿,他看向她,朝她招招手:“你来喂它?别怕。它跟了我在灵州几年,和人很熟。”

绣春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萧琅呵呵笑了起来,把手中的最后一根肉条喂给而来它,然后拍了拍大猫的头,笑吟吟道:“她怕你呢!行,看你没事,还大了些,我就放心了。去吧!下次有空,我再来看你。”

大猫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忽然张嘴衔住他的衣角,用力扯他要往前行。

萧琅咦了声,看向绣春道:“它好像有事,去看看。”再次吹响哨音,这次与方才的频率又有些不同。少顷,便见叶悟他们赶了上来。

萧琅道:“你们在这里守着她,我去去就来。”

叶悟面露微微迟疑之色,绣春忙道:“一起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萧琅看她一眼,笑了下,“也好。你别怕,有我在。”

绣春真的觉得不怕了,点点头。几个人一道,随了大猫一直往上,直到半山腰,最后到了一个洞穴前。绣春迎面便闻到了一股掺杂了新鲜血腥味道的臊气,听见里头传出几声带了痛苦般的沉闷低吼声。定睛看去,吃了一惊。见地上躺了一只体型较小的黄色母豹,腹部 ,下身凸爆,下肢所在的地上流了一滩的血。黑霸王飞快蹿到母豹的身边,伸舌舔它的下身,然后朝着萧琅发出求助般的声音。

绣春立刻便明白了过来,这母豹是在生产。看这样子,像是遇到了难产。

豹是独居动物,只在三四月 的时候,雌雄同居,过后,雄豹便离开母豹,由母豹自己生养抚育。这只黑霸王现在竟还守着快生产的母豹,实在少见。或许是被人带大的缘故,所以多了些类似人的亲情?

母豹乍见生人到来,有些烦躁在地上动了下,忽然又发出嗷嗷之声,四肢紧缩,下身再次涌出了一滩血。

几个男人大约是没见过这种景象,都傻了眼,齐齐看向绣春。绣春想了下,道:“我可以帮它接生。”

萧琅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回头对另个侍卫道:“你去把马嘴套拿来。”

那侍卫应了声,急忙下去,拿了东西飞快返回。萧琅让绣春在外头等着,自己和叶悟几人往里而去。到了近前,击掌召了黑霸王过来,摸摸它的头,再指指地上的母豹子。

黑霸王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蹿到了母豹的身边,伸舌舔它的脸,似乎是在安抚它。渐渐地,母豹子情绪瞧着定下了些,萧琅朝叶悟他们做了个手势,两人便飞快扑了上去,压住了母豹子的头,萧琅敏捷地将马嘴套戴在了豹的嘴上。

绣春从前偶尔也替人接生过几回,但帮助难产的动物接生,却是头一回。好在构造与人大致相当。看这母豹子的样子,只能用牵引法试着助产了。

这里没有消毒设施,只能将就。她方才过来时,看见不远处有道山涧,找过去洗了手,回来后,见母豹子肢体绷得更是厉害,急忙靠近,蹲到了它的身侧。

萧琅和叶悟他们已经按住了母豹子的头和前肢,绣春分开母豹的后腿,见下-体处仍不断有混杂了水样的污血慢慢流出来,知道羊水应该早破了,胎儿再不出来,恐怕会窒息而死。呼吸口气,定下了心神后,试探着,扩张开口子,慢慢探手入温热的产道,伸至手腕深处时,指尖摸到了一团软茸样的东西。估计便是因了胎位不正而被卡住的小豹子。

她试探着,凭了手感,判定这是背位。摸到了后肢臀处,握住了双肢,向前上方微抬,调整好位置后,牵引着胎儿沿着前胸慢慢 产道,最后将胎体放低,让它的前肩由趾骨弓下自然分娩而出。

随了一团血污,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黑色小豹子随了她的手掉了出来。

小豹子从温暖的母体刚出来,受外头空气的刺激,在地上微微动了下,还是活着的。

绣春下意识地看了眼萧琅,见他眼睛睁得滚圆,表情怪异,瞧着说不出的好笑,忍不住微微抿了下嘴。

第一只小豹子出来后,后头的就顺利了。不用绣春再次牵引,不过一刻钟左右,母豹子自己接着生下了两头小豹子,胎盘落了出来,肚子也瘪了下去。生产终于结束了。

母豹子的嘴套被取了下来,大约耗尽了力气,还躺着起不来。黑霸王用嘴叼了三只小豹子到它边上,它伸出舌头,爱怜地 着自己的孩子,又扒拉它们到自己腹下去吃奶。

绣春松了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不顾自己额头的汗,笑道:“好了,母子无恙。”

萧琅的目光从几只小豹子那里转到了她的脸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一脸崇拜之色。

绣春压下心里的小小得意,装作浑不在意。

将近傍晚,天色开始暗沉下来。知道刚生产后的母豹子出于爱子之心,对旁物会排斥,别了黑霸王一家,几人下山便往灵州方向回去。路上,萧琅忽然停了下来,对着叶悟道了一句:“你们在这里等。”说罢调转马头,往一侧的丛林里去。

战马穿过丛林,停了下来时,绣春看见面前的山坳脚下,竟出现了一汪湖水。东南天边新出的弯月倒映其上,波光粼粼,美得如在梦中。

她被他再次接着抱下了马,听他道:“你去洗洗吧。我替你守着。”

绣春在伤兵那里忙了半天,随后跟他到了山上,又在味道不怎么好闻的洞穴里替母豹子接生,现在天气热,身上的汗干了湿,湿了干,早不知道结了几层盐巴了。最近天气干,灵州城里水源紧张,她也不敢过于浪费水。正难受着呢,忽然看到这样一汪清澈湖水,早就心动了。见他说完话,便笑着转身去往林边的一块大石之后,人很快就不见了。

他是个君子,绝不会趁自己不备偷看。边上又有他守着,她放一百个心。不再犹豫,立刻脱了外衣和鞋,解开长发,淌着清凉的湖水下到岸边的浅水处,整个人舒服得长长叹了口气。

第65章

萧琅拣了块干净的石面坐下,仰头望了眼开始点缀点点繁星的深蓝色夜空。

身后,不时传来她泼动水面发出的哗哗声,悦耳得像银铃。

他靠在身后还带了白日烈日余温的石块上,唇边挂了些许若有似无的笑意,侧耳听着身后的动静,终于,在阵阵 般的水声中,他闭上了眼睛,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副画卷——月儿像一朵栀子花,宁静地开放在暗蓝的夜空东南角。波光微动的湖面上。美人如芙蓉般地亭亭而出。湿润的乌黑秀发垂落,细致描绘着她曲线起伏的 身子。她弯腰,双手掬水至顶,水滴便如脱了线的珍珠串儿一般,沿着她光洁的肌肤欢快地一路滚落……

魏王殿下想着,想着,忽然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喉结倏然上下滚动,身体也一下绷紧起来。知道不对劲了,急忙睁开眼睛,长长吁出积聚在胸中的那一口浊气。

身后的水声还在哗啦哗啦,充满了难挡的引诱。诱着他去看一眼,不过偷偷一眼而已。

他呆了片刻后,忽然觉得先前选择待在这个地方,不但愚蠢,而且明显,也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品德。

他再次想了一遍自己这几天犹豫过后终于做出的那个决定,自嘲般地摇了摇头,再次长长呼了口气。

得找点事做,分下注意力才好。要不然他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

绣春在水里洗了自己的长发,再撩水洗身子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起了一声悠扬的叶笛声。

摘两片新鲜叶子置于唇边,有人便能吹奏出如同笛子一般的灵巧乐声。

这时刻,她竟然听到了。

她继续洗着身体,听着发自于身后的他的陪伴声。唇边忍不住浮出了个小小的笑容。

这位魏王殿下,他到底还能给她带来多少的意外和……小小的感动?

……

静谧星空下的叶笛声是如此悠扬,她甚至有些不舍得打断。但还是很快从水里出来了。穿回衣服赤足立在湖边,她一边拧着手中的长发,一边对着身后道:“殿下,我好了。”

叶笛声停了下来。片刻后,她看见他从石块后慢慢现身,踏着夜色,朝自己缓缓而来,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

“殿下,你要不要也去洗洗……”

她笑着抬眼时,看见他正凝视着自己,双眸里映了星光与湖色,闪动着微微的晶芒。

他没有回答,只是蹲下了身去,拿了她的鞋,在她惊诧无比的目光之中,替她穿好。

……

“绣春,明天你就启程回上京吧。”

他起身后,她听见他这样低声说道。

她握住长发的手顿住,笑容也凝在了唇边,想了下,小心地道:“一定要走吗?我留下,也是可以帮着做些事的。”

萧琅沉默片刻后,开口道:“你是女人。战场上不需要女人。”见她似要反驳,立刻又道,“你听我说。突厥人一向骁勇蛮狠,这次的这场战事,对方倾全力而上,短期之内,恐怕难以有个结果。即便是灵州城,也不能算是完全安全。你若一直留在这里,我不放心。所以我希望你回上京,在家里等着我回。好吗?”

绣春一语不发,手动了下,继续慢慢地拧着长发,直到拧干了,她打散发丝,最后甩到了自己身后。

几滴水随了她的动作,从发梢被甩了出去,甩到了他的面颊与咽喉之上。他呼吸一滞,看见她已经微笑着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就是。”

说完,她已低头,与他擦肩而过,朝着林子那头去了。他怔了片刻后,终于牵了马跟在她的身后。

黯淡的月光从林子里的树梢头斑斑驳驳地撒下,光线有些昏暗。她一直默默在前走着,他在她身后几步外跟随着。快出林子时,他看到前头的她忽然停住了脚步。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飞快转过了身,几步到了他身前,双手抓住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他不由自主蹬蹬蹬地后退,后背便抵在了一棵白桦树干之上。

“混蛋!你就是个混蛋!”他听见她骂自己,“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要我走,我走就是。只是我告诉你,倘若你敢不好好地回来找我,我不但要重新找人入赘,我还要天天诅咒你,诅咒你下辈子也得这样的老寒腿!”

她说完,踮起脚尖,够到了他的嘴,伸出舌尖,轻轻 下他的唇,在他发出一声舒适的低低喉音时,毫不客气地立马张嘴,一口咬住了他的 。

魏王殿下立刻发出一声似是欢愉,又似痛楚的吟呻声,整个人僵住了,一时竟忘了反应。

她咬完了,松开了他的嘴,扬着下巴道:“疼吧?这就对了。叫你好好记住我的话!”

魏王殿下终于回过了魂儿,骇然睁大了眼,不可置信般地摸了下自己还发疼的嘴,抬头见她骂完咬完了,转身就要出林子,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伸手过去,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按在自己方才被她按住过的那棵树干之上,抬手勾起她下巴,低下头去,长长地嗯了一声,“好大胆的刁妇……竟敢这么对本王……”

那个“王”字还没出口,他已经狠狠地吻住了她的那张小嘴。

呼吸 ,身体 ,念头也随之 。怀抱中这具还带了微凉水气的 女体,满足了他先前所有的幻想和望欲。他的渴望如熔岩一般迸发,不可遏制。

这具 已经被他悬空抱了起来,顶在他的躯干与白桦树干之间。她双臂勾在了他颈上,腿交盘在他腰上,被他吻得 吁吁,整个人软得像一团任他搓圆捺扁的棉花。不知何时起,他也已经低下了头去,齿撕咬开了她还带了些湿气的衣襟,把脸压在她温热弹绵的 之上。

她没有阻止他。

树头一只不知道什么鸟,仿佛被这声响惊动,忽然怪鸣一声,扑棱棱展翅飞走了。

他一顿。

“绣春……”

他的脸仍埋在她的胸前,脸颊恋恋不舍地与那两团绵软来回摩擦,动作却慢了下来,直到渐渐停下,最后含含糊糊地这样叫了她一声。

“嗯……殿下……”

她应了他一声,声音里也满是慵懒之意。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终于从她胸前抬起了脸,把她从树干上放回到实地。借了昏暗的夜光,见她仿似仍那样懒懒地靠在树干上,再次叹出口气,抬起手,一边替她掩回衣襟,一边低声道:“方才是我不好……不该这样对你……”

绣春翘着下巴,嗯了声:“赦你无罪。”鼻音里还带了些娇慵余韵。

魏王殿下被她这一声“赦你无罪”给勾得心弦一颤,差点又要扯开刚刚才被他掩回去的那道衣襟。极力管住了自己的手,往后退了几步,声音还略带了些紧涩:“我记住你的话了。一定会好好回去找你的。”

绣春终于挺直了被他弄得软绵绵找不着力的腰,低下头去,自己再次整理了下衣衫,随即抬头,对他嫣然一笑:“殿下记住就好。那咱们说好了,我在京中等你回。”

……

第二天,绣春再次踏上了东归的路。萧琅亲自送她到了萧羚儿还在等着的朱雀镇,与他汇合之后,掉马回去。

这一趟,仍是叶悟被指派了护送她回。绣春起先反对,但反对无效,也只好作罢。等萧琅一行人走了,她看向叶悟,有些不安地道:“叶大人,有劳你了。咱们路上紧赶,早些到,你也好早些回。”

叶悟这回,倒是一反常态,对着她恭恭敬敬地道:“殿下说了,路上务必不能累到陈大小姐。卑职不敢不从。”

萧羚儿等了几天,总算等到绣春回,显得挺快活,安排车的时候,甚至主动要跟她同坐一辆。绣春对这个唐王世子调皮捣蛋的功夫,却是深有领教。推不过他的热情洋溢,最后只好勉强同意。上路之后,白日里,她大多沉默,只是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这一趟西北之行,如今这样回去,真正是先前做梦也没想到的过程和结果。又想到,回去之后,现在她自然还不适合让旁人知道自己和魏王的事,祖父也不好说。那又该如何对他解释自己改了主意,不想结那门亲事?忍不住又有些心烦。

这样一路过去,想着自己的心事,有时蹙眉,有时发怔,倒没怎么留意同车的小鬼头。

“喂,你在想什么?一路过来,见你总皱眉!瞧得我都烦死了!”

这天晚上,投宿到一家驿站,临下车前,萧羚儿忽然冲她问了一句。瞧着像是憋了许久了。

绣春瞟他一眼,自己下了车。见他还不下,便道:“世子,好下来了。”

萧羚儿跨到了车辕之上,大声道:“我一见就知道你肯定是有烦心事!给我记着,回去了京城,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有我罩着,没人敢欺负你!”

绣春茫然,发了片刻的呆,这才回过了味,实在忍不住,“噗”地一下轻笑出声。

萧羚儿脸孔涨得通红,睁大了眼道:“你笑什么?你不信我有这能耐?我告诉你,等我大了,我不信我胜不过我父王,我三叔他们!”

“行!”绣春笑吟吟道,“世子殿下,往后我就指望您罩着了,成不?您还是赶紧下车,早些歇了吧。白天辛苦了。”

萧羚儿哼了声,跳下了马车,迈着方步昂首而去。绣春望着他背影,摇了摇头,也跟了进去。

第66章

在驿站里住了一夜,第二天继续上路,中午停下略作小憩的时候,萧羚儿跑去大日头下,玩了个满头大汗地回来,下午继续上路,他大约是乏了,趴在马车上睡了过去。到了晚上再次落脚的时候,人便开始鼻塞发热了。次日早,竟起不了身。

绣春去他屋里查看,见他额头温温的,脸色微白,躺在那里有气没力。幸好自己就是现成看病的,赶紧替他号脉察舌,叫人去抓药。和闻讯过来的叶悟商议了几句,因他身份贵重,不敢怠慢,怕再上路会加重病情,便决定暂留下来,等他病情好些再上路。

散热不可操之过急,尤其对方还是个孩子。所以辨明症状后,绣春下药不重,除了去热,重在驱邪调理。估计他当晚发热还会加重,想起昨日自己一时疏忽,或者说,对他关注不够,他玩得一身汗回来,自己竟也忘了提醒人服侍他换衣裳便任由他睡了去,估计这便是病因了。心里有些愧疚,所以索性在他榻前打了个地铺,晚上便留在他屋里方便照料。

萧羚儿喝药后,不久沉沉睡了过去。绣春靠近,伸手探了下他额头,还微烧,呼吸也略浊,但在自己预料的程度之内,所以并不十分担心,替他拢了下被,见晚了,便熄灯,自己也躺了下去。约莫半夜时分,正迷迷糊糊时,忽然被一阵哭声惊醒,侧耳一听,竟是萧羚儿所发,忙从地上爬了起来,点着了灯,见他还躺在榻上,被子却已经被蹬到了脚下,两手舞动,嘴里“娘,娘”的叫个不停,两颊通红,额头生汗,急忙上去,轻声叫道:“世子,快醒醒!”

萧羚儿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绣春,目光瞧着还一片茫然,忽然呜地一声,坐起来一头便扑到绣春怀里,口中“娘、娘”地叫着。

绣春这么大了,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娘,乍听不禁略感别扭,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小男孩,见他两手紧紧抱住自己腰身不放,双目紧闭,瞧着没完全清醒的样子,心中一软,便没拿开他手,自己一手反抱住了,另手拿了块干净的汗巾子,替他擦去脸上的汗。

过了一会儿,萧羚儿再次睁开了眼睛,呆呆地望着绣春。绣春见他这回目光清明,知道是完全醒了,便朝他笑了下,柔声道:“醒了?我喂你喝些水。”说罢,将还靠在自己怀里的小身子放回了枕榻之上,起身去倒了杯水,扶着他头起来,凑到了他嘴边。见他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后,还呆呆地坐着不动,探手再摸了下他额头,“不是很烫了。你躺下去再睡一觉吧。”

萧羚儿脱口道:“你别走!”

绣春道:“我不走。你瞧——”她指了指地上的地铺。

萧羚儿看见了,像是松了口气,终于慢慢躺了回去。绣春替他盖好了被子,朝他笑了下,过去吹了灯,自己又躺回了地铺上。

“你睡了吗?”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她忽然听见萧羚儿低低地问了这样一句。便应道:“没。”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片刻过后,她听见小屁孩又说了一句,鼻子仿佛有些塞住。略微迟疑了下,再次起身点灯,看见他正趴在榻上,脸埋在枕上,一动不动,到了他身侧坐在床榻边上,轻轻把他翻了过来,看见他满脸的泪痕,连枕头上都被打湿了一片,急忙拿了巾子一边替他擦泪,一边低声哄道:“世子快是大人了,再哭,我就要笑话你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这话,刚还一直极力忍着的萧羚儿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涕泪交加,“我知道你心里很讨厌我,我三叔不喜欢我,连我父王也不喜欢我!以前我装病,就是想他能陪我。这次我偷跑出来,他知道了也不管……你们都讨厌我,都恨不得我没了才好!”

绣春对这皮孩子,确实谈不上有多喜欢。只是没想到,当初他装病竟是这样一个缘由,忽然又想起他方才梦魇中叫娘,明白了过来,心中顿时生出了一丝感同身受般的怜惜之意,忙道:“怎么会!我要是讨厌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陪你。再说了,你帮了我好几次的大忙,我谢谢你还不及呢。”

“真的?”萧羚儿哽咽着。

“真的。”

说出这两个字,绣春忽然觉得自己平日里对他的提防一下都懈了下去,郑重又补了一句,“以后你别再那样想着法整人的话,我就更喜欢你了。”

萧羚儿脸微微一红,抬手抹了下眼睛,忸怩道,“以后我不再整你就是了……”

绣春道:“对旁人也一样。”

“那就看我心情了。”他冒出了一句。

绣春皱眉瞪着他。

他这会儿心情像是已经好了不少,见她这样瞪着自己,冲她吐了下舌,抓过被子蒙头盖住自己的脸,装没看见,一下便躺了下去。

“你说好的,不准走。要在这里陪我的。”过了一会儿,声音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绣春叹了口气,自去地铺睡下了。

……

萧羚儿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在绣春精心护理下,在驿站里停了三天,便又活蹦乱跳了。一行人继续上路,终于在一个月后,抵达了上京。

这一路还算平顺。入了城后,先送萧羚儿回唐王府。绣春并未入内,只远远看着他一步三回头,不大情愿般地进去后,再谢过叶悟的一路相送,请他自便之后,便径直往铜驼街去。

这一趟西北之行,两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己的心境虽发生了莫大变化,但京中的金药堂和祖父他们,应该都与往常一样,估计他们也不会想到自己忽然这样回来了,等下见到,估计会有场小小的激动。

绣春压下心中的略微激动,到了铜驼街自家附近,习惯性地先看向金药堂的门面,却见大门紧闭,侧旁无人。不禁极是惊讶。

自家的药铺,即便是大年三十,白天也不打烊,要留一扇门开着的,现在居然关门了?

她心中一沉,急忙飞快往边上的陈家大宅去。到了门口,见往日一直敞开、人员往来不断的两扇大门也是紧闭。压下心中陡然生出的一团疑虑,几步登上台阶,用力拍门。过了半晌,才见门吱呀一声被开了条缝,探出门房丁老六的头。一眼看见是绣春,丁老六一怔,随即哎呀了一声,叫道:“大小姐,你可算回了!家里……”

他脸色一黯,停了下来。

“家里怎么了?”

绣春立刻问道。

“您进来就知道了……”

丁老六打开门。

绣春一个大步跨了进去,朝里疾步而去。见往日人来人往的地方,现在静悄悄没半点生气儿,连迎头遇到的几个下人也是蔫头蔫脑的。刚过门关着的账房,正迎头遇到巧儿从里面出来。巧儿猛然看见她,一怔,反应了过来,眼圈便红了,上前一把抓住她,哽咽着道:“大小姐!家里出事了!生药库起火,烧掉了药材,造不出御药房要的药,老太爷急病了……”

绣春如遭当头棒喝,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开不过这么会儿,京城的家里竟出了这样的事!稳了下心神,急忙问道:“老太爷人呢?”

“躺着呢……他还要起来去找人,起不来……”

没等她说完,绣春拔腿便往北院去。一口气地赶到了祖父的正屋门前,见门虚掩着,里头传来一阵说话声,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姑父许瑞福。

“爹,你病倒了,起不了身,黄兴药行那里,我等下再去一趟,就是跪下去求也无妨,我定会尽力。爹你放心……”

陈振的咳嗽声传来,“不行,还是我自己去……快去准备车……”声音嘶哑无比。

绣春一个大步跨了进去,看见祖父手上拄了拐杖,正颤巍巍迈步要出,边上是许瑞福夫妇和另几个药厂管事,众人看见她突然现身,都是一怔。

“春儿!你怎么……”

陈振反应了过来,刚开口,又一阵剧烈咳嗽,痛苦地弯下了腰去。

绣春急忙上前一把扶住,等他那阵咳停下,搀了他坐下,这才道:“我刚回来!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她看向了许瑞福和另几个管事。

一个药厂管事长长叹了口气,“大小姐,是这样的……”

……

两个月前,就在绣春离开上京后不久,金药堂接到了来自于御药房的一笔大订单,命三个月内,立刻赶制出五千颗七宝丹和五千贴七厘散贴出来,用于灵州战事,并当场给付了定金。

七宝丹和七厘散贴,都是止血散淤之药,一种内服,一种外用。制药所需的生药材,主要是血竭、儿茶、 石、仙鹤草等。金药堂接到话后,不敢怠慢,根据制药所需的生药材量,检查了库存,再与下家药材商联系后,觉得没问题,便应了下来,并收了定金。

此次这笔订单,不但数量大,而且指明是用于灵州战事,陈振自然万分重视,亲自到药厂安排赶制,务必保证出药质量上等。万万没想到的是,数天之后的夜半时分,药厂里存放原料的生药库竟起了把大火,里头的所有药材都付之一炬。这还不算,原本与金药堂说好,过两天调齐了货源后就要送货过来的几家药材供应商竟也忽然一反常态,迟迟不予交货。陈振心急如焚,亲自去催,对方不是人不在,就是各种借口推脱。一晃眼大半个月过去,眼见日子一天天少了,手头却连个工都没开。陈振知道耽误不起,去向御药房的司空公公求助,把面临的情况说了一遍,希望对方能取消订单,自家愿意赔付双倍定金,请御药房将订单分给别家赶做,以免耽误了战地将士的急用。不想对方却一口拒绝,说能供药的另家百味堂已经在做他们接下的订单,负荷已满。陈家先前既然应下了,就必须按期交货,否则到时候就是重罪,拿前线将士的性命开玩笑,必定严惩不贷。

陈振知道必定是被人暗中阴了,又气又急,回来后呕了几口血,挣扎着与葛大友一道,各处奔走。只是制药所需的两味主药材血竭和仙鹤草,不但往日赶着上门讨好的几家大供应商不供货,连那些小药材商,见了陈家人,也是唯恐避之不及。到了现在,手头只有少量从外地分堂库存里调回的药材,远远不够订单数量。陈振一病不起,金药堂不止药厂关停,连京中的两家大药铺也无心经营了,半个月前便关了门。

“……大小姐,大管家前几日刚去了外地调药材……定州有个黄兴大药行,祖辈起便与咱们交好,前回葛管家去过,对方说人不在。想来也是推脱。老太爷要自己再去一趟……”

那管事说着,停了下来,脸色沉重。

绣春终于明白了过来。

为什么会有这么巧的事,现在她也不想多问了,心知肚明。

离交货日期,只剩一个月不到了……到时候无法交货的话,即便自己去求太皇太后,恐怕也是完全不顶用。有心之人只要抓住“贻误战事”这一项罪名,金药堂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爷爷,你都这个样子了,还怎么去定州?”绣春立刻道,“黄兴大药行的老板,前次您寿筵时,我也以后辈身份拜见过,其后也往来了几次。话虽说得不多,却觉得是个豪爽之人。还是我与姑父一道过去,尽量转圜。”

陈振的脸色白得像纸片,在一屋子人的目光注视下,望了绣春片刻,挥手叫人下去。等屋里只剩他祖孙两个了,终于颓然,缓缓道:“春儿,你爷爷我掌了金药堂一辈子,自诩能干,不想临老,竟被人在背后暗中这样摆了一道。我听你舅父提了下,这次的事,仿似是季家借了太后之力弄出来的……”

他长长叹息一声,神色里充满悲凉之意,“季家倘若没有太后在背后撑腰,也不可能把咱们所有的供货渠道都这样给截断。民不与官斗,这是咱们陈家的一道坎。倘若过不去,金药堂这个招牌没了倒没什么,我怕还会牵累到你……黄兴药行,你代我去也行。只我料想应没什么用处。季天鹏前次的提亲,爷爷早就已经叫人回绝了。想来便是如此,他才借机弄出了这事,等的就是咱们低头。倘若万不得已,爷爷过两天去找他吧。用金药谱来换咱们陈家满门的平安,也值了。”

绣春记得清清楚楚,就在去年她刚到陈家,出了紫雪丹事故的时候,那会儿,情况虽同样危急,祖父却也没表现出半点软弱。现在却……已经想着放弃他曾视为性命的金药谱……

她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过,安慰道:“天无绝人之路。爷爷你放心,我会尽量的。”

陈振微微一笑,叹道:“难为你了……”

绣春上前,扶了他躺下,也是笑道:“事不宜迟,那我先去了。您在家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

绣春出来后,与姑父许瑞福一道点了几个人,立刻便动身往定州赶去。第三天的中午,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到了黄兴药行,到了会客室,等了片刻,掌柜的过来,还没开口,立刻便赔了笑脸道:“陈大小姐,可真不巧。我家老爷前两日又刚出了趟远门,恐怕您是空跑一趟了。”

许瑞福脸色微变,实在忍不住气,愤愤道:“黄老爷也太不仗义了!我们两家这样的交情,他见死不救就算了,竟连个面也不肯露!实在是叫人寒心!”

掌柜目露微微惭色,只脸上仍挂着笑,连连赔罪。

绣春眼尖,注意到会客室外的长廊地上,正好露出了半个被日头投出来的人影头部,知道有人应暗中立在拐角处,不动声色,只阻拦了许瑞福下头的话,对着那掌柜道:“掌柜的,烦你帮我把下面的话带给你家老爷。他不见我们,想必有他的缘由,我们也不怪。金药堂这次确实是遇到了困难,为何别家都不求,单单来求你家老爷?想的就是他为人仗义重情。我来之前,我祖父也说了,他并没想着定要你们家老爷出手相帮。只是想得句话,想知道他为何避而不见而已。晓得了缘由,我们立马扭头就走,绝不会勉强他半分。”她顿了下,再次瞥了门外一眼,提高了音量,“虽说趋利避祸是人之天性,但也有风水轮流转之说,金药堂百年的招牌,到现在不知道历了多少的风雨,未必真就会跨不过这个坎。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金药堂向来记念老情分,只因情分重比千金。”

她说一句,那掌柜就点头一句。

“我的话完了,”绣春笑道,“黄老爷此次既然不在,那我只好先告退。只是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问清楚才会走。我先去你家附近寻个地落脚,等着黄老爷回来就是。我先走了,掌柜的忙,不必送了。”

对面那掌柜的,额头已经出了汗,正说不出话,忽然门口有脚步声来,抬头一看,见是自家老爷跨了进来。

黄兴四十多岁,人微胖,立在那里,盯着绣春。许瑞福惊讶,脱口道:“黄老爷!你家掌柜的说你……”忽然明白了过来,闭了口。

绣春未动,只含笑望着对方。黄兴终于开口,叫掌柜的出去,顺带领了许瑞福下去喝茶,等屋里只剩他与绣春了,这才点头道:“大小姐,你方才那一番话,我都听到了。实不相瞒,不是我不念旧情,而是我没办法,这个忙,实在是帮不了。”他看了下外头,压低声道:“我得到信儿,不但不准卖血竭和仙鹤草给你们金药堂。还说,这事儿背后有太后撑腰。太后是什么人,你也晓得,咱们怎么可能作对?本来,我是绝不想掺和这事的。只今日,你既然又大老远地赶了过来,说的那番话也确实入了我的心,罢了罢了,我在外地还有一批货没入库,知道的人不多,我叫心腹悄悄领了你们去取便是。”

“有多少?”

“大约各一百手。”

各一百手……远远不够所需的量。

“我能帮的,也就如此了。“黄兴叹了口气,“烦请大小姐回去,代我向老太爷告罪,老太爷要怪,我也没办法……”

对方肯这样,确实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绣春知道再说下去也没意义了。数量虽少,却比总没有好。她立刻诚挚道谢。出来后,投宿到了一家客栈,等许瑞福派人去取货的当儿,独个儿陷入了沉思。

这一趟,弄到了这些药材,加上葛大友从金药堂别铺搜来的全部库存,充其量,估摸也就只能做出三分之一的订单量。还有三分之二这样的巨大缺口,该去哪里补足?

萧琅不在京中。这事又牵涉到傅太后,旁人谁也无法去求助。

她想得头都有些疼了,开门出去,想到外面溜达一下,放松下脑子。

“笨蛋!客人要青茶,咱们没,你就不会跟他商量商量用别的茶代替?能喝就行!白白少赚了几角子钱!”

门外走廊上,迎面来了两个伙计,其中一个看起来资历老些的,教训着另个人。那个新来的唯唯诺诺,不住点头。

那俩人经过了绣春身边,绣春却是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

代替……

她眼前忽然一亮,霍然开朗的感觉。心砰地一跳,飞快转身,出了客栈,立刻便往黄兴大药行赶去。到了那边,再次找到了黄兴。见黄兴面露不解之色,急忙道:“黄老爷勿要多心,我回来,不是为了血竭和仙鹤草,而是想和你做另笔买卖!除了这两样,还有别的什么,是你不能卖给我们的?”

黄兴摇摇头,道:“除了这两样,还有白及、儿茶、朱砂、红花、乳香、没药、秦香、冰片,但凡涉及这两种药和止血类的,都不准卖。”

“倘若别的呢?”

“别的……”黄兴道,“自然没问题。”

“那好!”绣春道,“我知道你做南方的药材!我想向你买三七!你能调到多少,我全部要,越多越好!”

三七这种药材,产自云南,在《本草纲目》里首次记载了它的止血功能,称金不换,也是后世云南白药和片仔癀的主要原料。它的上佳止血功能,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才渐渐被医家广泛认识和运用。现在在这里,三七也还只被视作治疗妇科产后瘀阴腹痛或疮痈肿痛之用。

黄兴果然大为惊讶,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她,迟疑道:“这是妇女科的药……”

绣春道:“我要的就是这个!你卖给我就是!全部!”

黄兴看她一眼,痛快道:“好!我这就叫人盘货。”

第67章

黄兴是京畿河东道一带最大的药材经纪人,他既肯出手,事情就顺利了。三天之后,绣春带了满满三车的货回了上京,刚跨进家门,便听下人说,季天鹏来了,老太爷此刻正在会客室接待。

虽然是只阴诈的狐狸,只是还不够沉得住气,竟然自己先登门了。

绣春立刻往会客室去。到了门外,示意看见自己的下人不必作声,轻手轻脚靠近后,听见里头正飘出季天鹏的说话声。

“……晚辈听闻了贵堂如今的困境,心有戚戚。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贵堂今日之窘不会降我身上?故特意登门,想着略尽绵薄之力而已。只要老太爷应允了,我便立刻送来我家多余的药材,决不食言。”

陈振默不作声。

季天鹏慢悠悠地道:“我也不急。老太爷慢慢考虑便是。什么时候想好了,打发个人来告知一声便是。”

陈振闭了下眼,终于艰难地道:“金药谱我可以考虑。只是求亲一事,恕不能允。”

季天鹏哂笑,“我对大小姐一见钟情,倾慕不已。金药谱倒在其次,倘若能求娶到大小姐,不止得偿所愿,往后两家成为一家,岂不是一段佳话?还望老太爷再考虑考虑,不必回绝得这么快。”

陈振的手紧紧捏住手中拐杖头,盯着季天鹏,咬牙道:“季少当家,须知做事要留三分余地,锋芒太过,未必是福。”

季天鹏呵呵笑道:“老太爷,晚辈只知道成大事不拘小节。此番登门造访,也是出于对陈大小姐的仰慕之心……”

他话说一半,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停了下来,回头望去,看见绣春竟正立在门口。一身仆仆风尘,却遮不住她一双晶亮双眸的光彩,只是此刻,这双美目里,笔直投向自己的,却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鄙夷和厌恶。

绣春望着季天鹏,忽然,唇边缓缓绽出一丝笑容。

“季少当家,求亲之言,还请收回,我当不起。只是你刚说的有一句话,我听着倒觉颇有道理。‘都是同道之人,焉知他日,贵堂今日之窘不会降我身上?’记住你自己说的这句话。等到了这一天,咱们金药堂也定会知恩图报。”

她说话时,笑得好看,说到“知恩图报”时,声音却冷得像浸过冰。

季天鹏脸上一直挂着的犹如掌控一切的笑容终于凝固了下去,脸微微涨红,目光渐渐也转为阴沉。

“来人,送客!”

绣春退到了一边,对着外头喊了一声。

季天鹏看她一眼,大步而去。

等他一走,绣春疾步走向祖父,笑道:“爷爷,我要向你借人了。咱们金药堂最好、最有经验的药师,您都要给我找过来!咱们要造一种新药!”

……

生药库起火的大概缘由,已经查清了。火灾次日,便在药厂靠近生药库的一处墙头上发现了攀爬留下的痕迹。推测是有人夜半时分从这里攀墙而入,潜至药库放了火,虽被值夜人及时发现,呼救扑了下来,但存放止血竭仙鹤草的那一爿,已经被烧了个精光。

生药库的药材存放一直有个规矩,就是分门别类固定存放,多年来一直不变。这次火灾,最先起火的,又是正要用于御药房订单的那一爿,可见是熟知药厂内部路径的人做的案。一时查找不到是何人所为,只能暂且先放一边。吸取了教训,为加强戒备,绣春叫人把药厂围墙加高,里头豢养狼犬,加强夜间巡逻。这事吩咐下去后,立刻便与药厂的十几个制药老师傅一道,扑入了做药的大事之中。

前头提过,三七这会儿还只被视为妇女科的用药,师傅们起先见了三七,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心想这是要做药给打仗的男人,怎么弄来了一大堆的妇女用药?正好有个小徒弟,切药时,手不慎被刀割破,绣春磨成粉的三七撒上去,血很快凝止,这才又惊又喜,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绣春笑道:“三七有天然的内外止血祛瘀功效。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它的效用发挥更大,与别的药物一起,做出能取代七宝丹和七厘散的良药,送去给前线浴血奋战的将士们!”

众人纷纷点头。

这些师傅们,从小时学徒起,就在金药堂里学习做药,研究药物之间的相生相克,如何将各原药结合,使之发挥最大功效,至少也有一二十年的时间了。自两个月前出了那事,药铺关门,药厂歇业,人人都以为金药堂就此就要倒闭,正惶惑不安之时,忽然大小姐归来,柳暗花明,竟又有了新的转机。都知道这是金药堂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哪个不拼尽全力?十几个人一道,吃住一起,争辩、讨论、反复试验,甚至有个老师傅,为了确证药效及安全,自告拿刀在腿上模仿刀伤割了个大口子,内服并上药。熬了五天五夜后,最后由绣春一锤定音,定下了方剂,下令药厂停止别的一切事,全部工人都投入到做新药的事情上来。

工人们早两日前就得知了消息,都已经回来在等着摩拳擦掌了。大小姐一声令下,立刻投入开工。炮药、混料、粗制、细制、烘干,直到最后的成药、包金、封蜡,无人不严格按照下发的制药指南操作。绣春与工人们一道,几乎不眠不休,终于在八月底,御药房订单到期前的最后一天,亲手在最后一颗成药的蜡皮外打上了金药堂的封印。

这时刻,初升的朝阳正从窗外照射进来,照在了她的脸庞之上。她的眼下一圈淡淡青痕,双眼却闪闪发亮,精神百倍。

“把这药丸命名为凯旋丸,这散贴,叫做……”

她沉吟了下,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就叫黑霸王贴!”

前头这名,众人知其意,正纷纷称赞时,听到后头“黑霸王”三字,顿时都呆了。

葛大友瞥了眼内有白色粉末的散贴,小心问道:“大小姐,这黑霸王三字,作何解?”

绣春道:“生肌止血,霸气无敌,是为黑霸王!”

众人露出恍然之色,再次称赞。

绣春忍住笑,看向葛大友道:“走吧,清点下数量,我亲自送药入库!”

……

为保证这批关系金药堂生死攸关的御药能安然入库,绣春早几日前便去寻了林奇。此时送药过去,到了宫门外,林奇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绣春看着装了药的车缓缓被拉入皇宫,对着林奇郑重拜谢,道:“林大人,这些药,不仅是我金药堂对所接订单的交货,更是对灵州将士的一番心意,恳请林大人务必保证让它们安然入库。”

林奇早也听说了金药堂前些时日的困境,深为同情,只自己也无力相帮而已,不想这位陈家大小姐回来后,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竟将死局解开,如今还按时交货,心中大是欣慰。点头后,忍不住便问了一句:“绣春,我听说你们没有血竭与仙鹤草,到底是用什么制出这些药的?”

绣春道:“林大人,实不相瞒,我是用三七代替这两味主药制出的。时间紧急,造出来的药恐怕还未尽善尽美。等我回去后,还要与药厂的师傅们再仔细研究,完善配方。三七除了用于妇科,更是止血圣药,不该埋没。功效如何,您自己一试便知。”

林奇惊讶万分,看向绣春,见她含笑而立,终于点头道:“好,好,老夫定会代你说话。你放心就是。”

……

目送御药入了宫门后,绣春返身回家。

这批订单,虽然在最后日期前交货了,但严格来说,所交的货与原定的七宝丹和七厘散贴并不相同,虽然林奇也答应帮她说明情况,但上头的人,倘若有心刁难,还是能被抓住小辫子的。绣春回去后,再去找了一趟自己的舅父董均,把情况跟他说明后,便一直等着宫里消息。果然,第二天,下朝回来的董均便带了消息,说御药房的人检验后,认为不是原定的七宝丹和七厘散贴,陈家是用旁药来冒充伤药,上报到了执事的内阁处,要求严惩金药堂。董均据理力争,又有林奇在旁开声,内阁几人最后便议定,让陈家人入宫去说明情况。

绣春略作准备后,让陈振不必担心,当即便随舅父董均入了宫,一直被带到了紫光阁外。

她遥遥在这座代表实际最高权力的殿宇之外等了许久,看着远处,朱袍紫衣的大臣们从那扇门里进进出出,或昂首阔步,或行色匆匆,忽然想到了此刻还远在灵州的那位魏王殿下,不知道他现在正在做什么?

黄昏的时候,终于有宫人出来,传召她进去了。

里头她即将要见到的这几个人,是实际掌控着这个帝国的首脑人物,其中的一位,现在正在灵州前线。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保全自己,等着那个人的归来。

她低眉敛目地进去,看见林奇、舅父和御药房的司空太监也都在。便朝着坐在里头的小皇帝、唐王、欧阳善和傅友德下跪见礼,口称民妇。觉到对面几道目光齐齐朝自己 过来。

“起来吧,”终于听见唐王开了个口,她谢过恩,起身。抬头之时,一眼便看到坐在正中的小皇帝,一张脸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之色,目光也显得略微呆滞。不禁一怔。

想来,或许是他小小年纪,当皇帝压力过大所致?

绣春还没回过神,听见欧阳善已经径直开口道:“听御药房上报,你家此次进上的药,并非灵州急用的伤药。而是生怕受责,这才用别的药物胡 替?”

他的声音倏然严厉了起来,“魏王殿下领了十数万将士正在西北边陲浴血而战,你金药堂却做出这样的事。倘若查证,罪不可赦!你有何话要说?”

绣春正要开口,忽然听见身后一阵环佩叮咚,回头看去,见傅太后竟被一列宫人簇拥着,款款而入。

小皇帝看见自己母亲来了,并未露出多大高兴的神情,只过去相迎了。另三人也是起身见礼。

欧阳善面上掠过一丝不快之色,等见过了礼,便道:“太后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傅太后伸手,慈爱地 了下自己儿子的头,笑吟吟道:“皇儿这些时日,瞧着精神一直不大好,我生怕他累了。见天也晚了,想来你们应已议完事,所以过来瞧一眼,顺道接他回宫。你们继续便是。”说罢,看了眼跪迎自己的绣春。

欧阳善沉了脸,转头对绣春道:“你起来,继续说事吧!”

绣春再次谢恩,起身道:“金药堂此次上交的这两种药,确实不是御药房原定的七宝丹和七厘散。这一点,民女早早就已经告知了林大人和御药房的司空大人。并非金药堂有意换药,而是事出有因。”说罢把先前的困境道了一遍,“先是莫名失火,再是各药商齐齐背约,倒似被人操纵了一般。我祖父生怕耽误了朝廷大事,也曾向司空大人陈情,愿意加倍赔付定金,请求将订单分给旁人去做,却不被应允,万般无奈之下,这才用旁药取代。”

“公公,可有此事?”

旁人都还没出声,坐在了小皇帝边上的傅太后忽然出声发问。

司空太监垂下了脸,低声道:“并无此事……”

傅太后冷冷道:“都听到了?哀家虽不通医道,却也晓得药各有性。七宝丹与七厘散是最好的伤科良药,不可替代。朝廷出于信任,才让你们做药。你们无能,做不出便罢,不该妄接单子。如今眼见到期,推诿责任不算,竟还胆大包天用旁药来糊弄,拿边陲将士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其心可诛!”

董均脸色微变,正要开口辩解,见绣春朝自己略微摇头,一怔。

绣春看了下四周,见唐王腰间悬了把佩刀,便请求道:“可否借殿下佩刀一用?”众人不解,相互看了几眼。

萧曜略一沉吟,便解了佩刀递给边上宫人。宫人捧了过来,绣春右手 佩刀,摊开自己左手,在众人惊诧万分的注视之下,刀刃割过掌心,立刻,一道鲜血迅速涌出,滴答不绝,溅落于地。

她脸色微微泛白,神情却十分镇定。将刀还给宫人,从怀中取出自己预先带来的一个小瓷瓶,用牙拔开塞子,往手心伤口处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后,将手心朝下放置,少顷,血便止住了。

她将自己掌心摊给对面的一众人看,“我方才倒出来的,便是此次上交散贴中的相同药末。里含三七。我可以很负责地说,这是目前最好的一种止血生肌药,远远胜过之前所用的任何金疮药!我的掌心伤口能迅速止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第68章

紫光阁里寂静无声。

绣春忍住手心处的传来的阵阵抽痛,微微吸了口气,再次开口道:“三个月前,金药堂接下御药房的订单时,知道即将用于何处,于是从上到下,无人不精神振奋,想着早日造出好药,不想之后却连逢变故……”她停了下,并未指向脸色已经凝住的傅太后,而是将视线转向了欧阳善,“不是金药堂敢拿十几万边陲将士的性命儿戏,而是事出有因。也算天无绝人之路,最后虽无七宝丹与七厘散,却制出了效用更胜一筹的新药。我来之前,祖父便说,这些药,全数捐赠给西北将士,不收分文。也算是我等升斗小民为西北战事做一点力所能及的贡献。”

欧阳善对京中两大药堂之间的恩怨争斗也是略有耳闻,心知这一次陈家弄出的这事,必定和季家,甚至傅家人脱不了干系。再看一眼绣春,想起她方才坦然取刀割手的一幕,心中也是有些佩服,脸色便缓和了下来,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傅太后和傅友德,哼了声,道:“边陲急用伤药,有人竟为不可告人目的之私利这般行事,他日若经查证,恐怕嘴脸就有些难看了。”

傅友德飞快瞟了眼自己的女儿,嘴巴张了下,破天荒第一次没跟对方对顶,脸色有些难看。

坐上的萧曜忽然道:“药效既胜过旧药,这便行了。此事就此了了吧。”

绣春道谢后,告退而出。行在出宫道上,过了一会儿,林奇追了上来,用纱布替她包裹了手心伤口,摇头道:“方才大可不必如此自残。欧阳大人与唐王殿下并非不讲情理之人,再解释几句便好了。实在是叫老夫……”停住,叹了口气。

绣春笑道:“不过小伤而已,过几天便好。所谓事实胜于雄辩,说再多,也不如这样示范一下。”

二人正说话时,忽听身后有宫人喝道声,回头见是唐王萧曜出宫了,正往这边走了过来,急忙避到一边。绣春垂脸下去,正等着对方从自己跟前过,却觉面前有人停了下来,微微抬头,见是萧曜。对方正微微侧脸看向自己,沉吟了下,开口道了一句:“羚儿前次去往灵州,路上得你照顾,多谢。”

绣春恭敬道:“那些都是民女当尽之本分。民女还在多谢殿下方才在紫光阁开口为此事说话。”

萧曜微微点头,目光在她此刻垂在身侧的那只包了纱布的手上停了片刻,随即继续往前而去。

……

紫光阁里,只剩下傅家父女二人。小皇帝方才也已经先随宫人去了。

没了外人,向来强势的傅友德对着一贯被自己操控的太后女儿,脸色便丝毫不加掩饰了。

“你如今是太后了,怎的比起从前,还是丝毫没有长进?季家是你什么人?不过被你兄弟看上,送了个人过来做妾而已!算哪门子的亲戚?你为何竟如此不顾身份做出这等落人口舌的事?从前我是怎么教你的!你竟置之脑后不顾!”

傅太后脸色也很是难看,勉强争辩道:“我不过是看在兄弟的面上,说了句话而已,并未做什么……”

“糊涂!”傅友德打断了她话,斥道,“倘单单为了这个兄弟的面儿,你就弄出今日这样丢脸的事,那这个兄弟妾的面儿,也太大了!”他沉着脸,继续压低声道,“如今桓儿是幼帝,内阁之中,魏王自拥戴桓儿,我与欧阳善虽不和,但他也是辅佐桓儿之人,唯一要戒备的,就是唐王。三对一,胜算自然大。你搞出这种事,方才欧阳善的脸色你瞧见了没?他本就处处想要打压我傅家的!还有,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直接关系到灵州将士的人身之事。倘传到魏王耳中,难保他不会多心,若就此心生嫌隙,你就是在替唐王拉拢人心!”

傅太后咬牙道:“我知道这些!”

“知道你还做!”傅友德背着手,阴沉沉看她一眼,“总之,你给我记住,好好当你的皇太后,不该你想的,休要多想!再弄出什么难看的事,倘若累及桓儿,遭损的就是咱们傅家!”

傅太后终于低低地应了声是。

傅友德脸色这才稍缓,想了下,问道,“桓儿最近是怎么了,瞧着精神不大好?”

傅太后急忙道:“叫好几个太医瞧了,只说是脾胃失调,胃口不开,精神不健,有在调理。”

傅友德皱眉沉吟片刻,低声道:“我从前叮嘱过你,桓儿的一应饮食之事,都需自己亲信经手,你有照我吩咐做吧?”

“是,全部都是自己人,无论什么,进食前都有宫人先代食。”

傅友德这才略微满意,点点头。

……

傅友德教训自己的女儿,当晚,唐王府里,唐王萧曜也与身边的两个谋臣朱单宋玉议事。

朱单看了眼他的脸色,见他一直凝神不语,便问边上的宋玉,“听说有西北的消息到了?”

宋玉点头道:“是。信报传来,在西峰口,我军以佯败诱敌,使突厥人脱离既设阵地,尔后遭分割包围战术,歼敌近五万,对方骑兵精锐亦损失过半。突厥人元气大伤,战况瞧着有些分明了。估计过两天,朝廷便也能得报讯了。”

朱单闻言,微微耸眉,欲言又止。

萧曜看他一眼,道:“朱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朱单道:“我留意他多年。魏王用兵,善于精确进行战前料算,尔后才出手。尤其精于野战,不以攻城掠地为目的,而是力求歼灭对方主力力量,战必求歼。我记得数年前白虎沟之战,他集中兵力各个击破。上水之战,则取掏心战术,首尾夹击,打得突厥人溃不成军,也是经过那两次战事,他年纪轻轻便扬名天下。如今西峰口既有大捷传来,想必彻底获胜,也是预料可期了。往后……”

他看向萧曜,“殿下若不加以压制,往后若要成大事时,恐怕会是最大阻力。未若趁他此刻人正在外……”

他停了下来。

萧曜微微眯了下眼,沉吟片刻后,缓缓道:“我心中自有计较。我未发话,不许你们有任何异动。”

二谋士对望一眼,立刻齐声应是。

……

绣春从宫里回来后,把经过告知了陈振,回了房,多日积聚下来的疲惫便如山一般地压了下来,虽则手心还一阵阵地

抽痛,竟也倒下去便睡了过去。一直睡到第二天的傍晚,这才醒了过来。听人说药铺重新开门了,药厂也恢复开工了。被丫头伺候着洗了个澡,换了身舒服的衣服,手重新包扎了,便晃晃悠悠地去了陈振那里。

陈振先前被气急出来的病还没好,这两天,精神头却好多了。正好巧儿送了药过来,绣春坐他边上看他吃药。完了,陈振叫人都出去了,从自己枕下取出了一本用帕子包了起来的书,递给绣春,郑重道:“春儿,里头便是咱们陈家的传家药谱。从今天起,爷爷把它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收着,让它在你手中,发扬光大!”

绣春推脱,推不过陈振,便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郑重道:“爷爷您放心,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把金药堂做好的。”

陈振点头,目光里满是欣慰。想了下,笑道:“前次你走得匆忙,亲事便也悬着了。如今你人回来了,咱们也好继续。你可想好了,愿意招赘你表哥成亲吗?”

他口中在问,其实应该已经认定她必定会应下的。

绣春看了他一眼,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回绝掉这门亲事,忽然门外有人蹬蹬蹬地跑了过来,门竟忽地被推开,探进来一个脑袋,一看,竟是萧羚儿。大吃一惊。

陈振前次见过他一面,也知道他的身份。见冷不丁这样冒出来,回过了神,急忙压下榻见礼,萧羚儿已经自顾到了绣春面前,一把拉过她还缠着纱布的左手,左看右看,皱眉不停。陈振便坐在了那里,躺着也不是,下来也不是。

绣春回头看了眼坐立不安又茫然不解地祖父,把萧羚儿带了出去,迎面碰到几个面带惶恐之色,正气喘吁吁赶了过来的陈家下人,摆手示意不必跟来。领他到了边上的一间花厅,问道:“世子怎么突然来这里了?不会是又偷跑出来的吧?”

萧羚儿昂头道:“谁说的!我回来这一个月,天天都在用心上学!我听说了昨天你入宫的事,求了父王,他准许我过来的!刚这也是回府路过,特意拐了过来。”接着又埋怨她,“你昨天怎么不叫我一声?倘若我去了,你也不用割自己的手!割我的就是!”

绣春有些惊诧,惊诧过后,心里倒是生出一丝感动,便笑了下,“已经不疼了,过两天就会好。”

萧羚儿哼了一声,“那个女人,向来和我就不对眼。昨日要不是她寻你的不是,你也不用割自己一刀!你等着,我会叫她好看的!”

绣春吓了一跳,立刻想到他会不会是打算搞恶作剧,急忙道:“你可千万别干混事!”

萧羚儿瞟她一眼,一脸鄙夷之色,“瞧你这胆小的样儿……你放心,我不会干那种会给你招事儿的蠢事。你等着瞧就是,总有一天要她好看的,”忽然露出与他这年龄不相符合的一丝阴恻之色,加了一句,“敢动我的人!”

绣春差点没被口水呛住。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成了他的人?一阵哭笑不得。

两人说话的当儿,绣春见自家的人都远远地立在花厅外的廊子口,既不敢靠近,也不敢离开,便用商量般的口气央求道:“我晓得世子你对我好,我心领了。只是您身份非同一般,突然这样过来,我全家人也没个准备,都战战兢兢着,唯恐伺候不周。可否下次,等咱们做足了准备,再候您大驾?”

好说歹说,最后总算是把萧羚儿给送出了大门,看着他登上了马车离去,绣春吁了口气,终于再回了陈振那儿。知道祖父疑虑,便主动把前回去灵州路上发生的事拣着说了些。虽还有些不解,只有个来由,陈振便也点头。

祖孙二人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绣春不再犹豫,开口道:“爷爷,这亲事,我恐怕不能应了。烦请您帮我向舅父赔个罪。”

陈振果然惊讶不已,“怎么了?先前我瞧你,好似是是七八分愿意的?难道是我看错了?”

绣春低头不语。

陈振等不到她回答,看她神色,瞧着是没改变的余地了。知道这个孙女性子执拗,恐怕不输自己与她的父亲,勉强不得,叹了口气,道:“你不乐意,爷爷自然也不勉强,去回了你舅父就是,想来他也不会见怪。只是……”

他端详了下绣春,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问道,“难道你竟有了意中之人?”

绣春微微咬唇,只冲他一笑,道了声谢,转身便轻快而去,撇下陈振一人在那里疑惑不解。

瞧这孙女的样子,难道真被自己无意说中?

若是有,又会是谁?

他想来想去,想到这个,觉得不对,想到那个,又觉得不对。忽然,脑海里蹦出了个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立刻否决了。

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人?

……

数天之后,京中传开了魏王大军在西峰口大捷的消息。街头巷尾,茶楼酒舍,人人都议论纷纷,得意非常。再几天过去,先前那些背约的老供货商,开始一个个地回来。或投拜帖,或厚着脸皮亲自登门。无需陈振吩咐,绣春自己也清楚该如何应对。前次虽掉了链子,只那样的情况下,又有谁敢拿自家的前程跟着金药堂豪赌一把?明哲保身也属正常。毕竟,都是老关系了,以后还是要继续做生意的,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唯独定州的黄兴大药行,绣春感激对方仗义,与祖父商议了一番后,不辞劳苦,亲自又跑了一趟过去,一是给付前次的货款,二也准备了一番厚重谢礼。回来后的当晚,得知昨日,自己收到了一封来自铺兵的信。

铺兵是转为朝廷投递公文信件的。据说这信来自灵州。绣春在陈振惊异的目光之中,淡定地解释,说可能是那边的军医遇到了问题,写信向自己求助。完了,也不管他信不信,拿了信扭身就赶紧回房了。

信果然是魏王殿下夹私写来的。厚厚好几张纸,通篇骈四俪六,从头说到尾,无非就是“我想你,非常想你”两句肉麻话,亏他竟想得出这么多不带重复的华丽辞藻和比喻拟兴,看得绣春一阵阵牙酸,外加浑身往外冒鸡皮疙瘩。最后盯着他信末的那句收尾:“敢问相思可药否”,实在忍不住,丢下信倒在了床上,捧着肚子滚了好几个来回,笑得差点儿成了呆瓜。

第69章

魏王殿下的来信,绣春睡前想起时,就会拿出来瞧一眼。瞧一眼,就偷偷乐一下,只是没回信。她也写不出那样的酸话来配合他。反正从林奇那里听说了,那批药已经被紧急送往灵州。等他知道了药名,自然也就明白她的心思。

金药堂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绣春也更加忙碌了。

亡羊补牢。绣春除了再次吸取教训,加强管理,制定出赏罚分明的制度外,心里也清楚,再严密的管理措施,也防不住居心叵测者在暗中的蓄意破坏,更何况,这世上也不存在所谓的“万无一失”。倒是经过这次的事,让绣春见识到了众人齐心协力的力量。短短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药厂数百员工夜以继日,就把这样一笔数量不小的订单圆满完成了,凭的,就是他们对金药堂的归属感。

倘若,能让他们真正成为金药堂的一份子,无论是对人员稳定性还是调动积极性,甚至“防内贼”,都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而对于金药堂来说,不过是分股,让些“利”出来而已。而钱这个东西,永远是赚不完的。

绣春有了这个念头,立刻便与祖父商议。以她对陈振的了解,他不会舍不得让出那部分“利”的。

这样的经营方式,对于陈振来说,陌生而新奇。在详细了解并仔细思考过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孙女脑瓜里的有些东西,确实是自己望尘莫及的。他这一辈子,虽被人认为孤僻、严厉,但从来不是个吝啬钻钱眼的东家,不仅厚待员工,时常也周济外头育婴堂之类的地方。现在孙女提出的这个想法,分明是舍小利获大利,他又怎么会不点头,当即拍板,召了账房和各大管事过来商议。最后决定拿出一定比例的股份,凡是药厂及药堂员工,只要做事三年以上,就可以入股,份额以从事年数为准,资历越老的员工,可认的份额便越大,年底从盈利里分红。

消息下去后,人人兴高采烈,无不踊跃参加。对于大小姐说的那一句“自此以后,人人都是金药堂的东家”深感与有荣焉。无不暗中下定决心,往后这一辈子,便是赶也赶不走自己了。金药堂好,自己就好。

除了这件大事,绣春还对药堂门面员工的薪资制度也做了些调整。除了原来的固定死月钱外,另设“日钱”,每天从售卖总额中提出一部分,多劳多得。先在上京的两家药堂里试行,等完善后,再逐步推广下去。这项措施也是大受欢迎。自此,药堂门面里的人,做事愈发卖力。连迎送顾客都挖空心思力求与别家不同,好吸引更多的回头客。

绣春一言九鼎,赏罚分明。药堂欣欣向荣。很快,在堂内外,威信隐然便有赶超老祖父的意思了。陈振乐见其成,安心养病,如今唯一的心事,就是这个孙女的婚事了。几次旁敲侧推地打听,都被她或打太极,或一本正经地糊弄过去,忍不住愈发疑心起来。

制度上的事基本定下来了,只需管事的执行下去就行。绣春的心思便又回到了麻醉方剂和凯旋丸黑霸王贴这几种新药的完善上头来。正忙得浑然忘我之际,这天,林奇上门来访。

林奇虽是当世大医,在太医院里也身居高位,但并不因了身份而高高在上。自从认可了绣春在医道上的独到之处后,若逢疑难之症,时常会过来寻她商讨。绣春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自己从前并不大了解的实用医术。比如,缝合伤口可用浸过麻油的桑白皮尖茸为线等等。这些技巧,对于她来说算是陌生,但在现在的条件之下,却十分实用。

她听下人来传话,说他今日来了,以为和往常一样,是过来寻自己探讨杂症的,便从药房里出来,稍稍整理了下仪容后过去见客。刚跨进屋,看见不止他,边上还有御药房的一个管事。见他皱着眉头,神色里满带忧虑,心中咯噔一跳。

“绣春,出大事了!”

林奇见她来了,顾不得寒暄,张口便是这一句。

“怎么了?宫中……”

她直觉地以为又是御药房那边出了问题,刚问了半句,便见他摇头。

“朝廷里刚得到消息,西北的大军出了疫情。”

绣春大惊。

这些天,她一心扑在自己的事上,对灵州便没怎么多关注。可能是因了上次那个大捷的消息,总让她觉得他胜利班师回朝只是早晚问题。事实上,不止她这么认为,上京里所有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万万没想到,现在风云突变,竟然出了这样一桩意外。

“到底怎么回事?知不道什么原因引起的?”

绣春立刻追问。

林奇神色凝重:“据信,感染疫情者,发高热而苦寒、体有斑瘀,据此推测应是伤寒。二十年前,裴老将军曾带兵去平西南叛军,眼见就要胜利,不想军中爆发疫情,士兵死过半数,他自己也染了病,险些没熬过去,最后败退了回来。事关重大,明日太医院里数人就要赶赴过去。我过来,是要向你家紧急征调急用药物。但凡涉及伤寒瘟疫,全部都要,多多益善!”说罢递过来一张御药房的单子。

“我马上吩咐下去!”

绣春立刻起身,忽然停了下来,小心地问道,“可有魏王殿下的消息?他有没有感染?”

林奇道:“昨日所收的快报里并未提及。想来应该无妨。”

绣春压住心脏的一阵狂跳,像风一样飞奔而出,大声叫人:“快去成药库,清点伤寒瘟疫门的药品,灵砂丹、冲和丹、寸金丹、清瘟解毒丸……全部出库急用!”

林奇道了声谢后,行色匆匆地离去。

一个下午,绣春都在安排成药库里所有相关药品连同饮片的清点出库,最后紧急装车,外面用防雨油毡布包裹数层,万无一失后,派人运往待发地点。忙完所有的事,目送最后一辆车离去后,她转身,缓缓回了房。

这一夜,她翻来覆去,彻底失眠。

那个人写来的那封相思信,她现在几乎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原本一直以为,自己只要照他的话那样,在家里乖乖地等着他回来就行了。没想到现在,忽然却出了这样的变故。

从灵州到上京,消息即便由铺兵日夜兼程快马传递,最快也要十来天。也就是说,那封信的消息,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在军队这样人口密度大的地方,一旦爆发大规模的疫情,倘若控制不力,传染速度非常可怕。十几天的时间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倘若他也……

她一阵心惊胆战,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从床上坐起了身,穿好衣服,开了门,便往祖父那边去。敲开了门,在灯火之下,对着惊疑不定的陈振跪了下去,开口便道:“爷爷,我过来,是想请求你,让我明天也随他们一道,去往灵州。”

陈振吃惊不已,立刻摇头:“不行!前次是上头有话,你不得不去。这次不用你去,你为何自己过去?不说你是个女孩,便是因了疫情凶险,我也不会同意放你去的!”

“我一定要去的!”绣春道,“我是医生。现在那里急需医生。我不去,谁去?”

陈振蓦地提高音量,“太医院不是有人去吗?灵州那边还有军医!”

他看了眼绣春,声音终于放缓了些,摇头道,“春儿,咱们家是做药的。朝廷用到药,别管什么,只要拿得出来,哪怕就是白送,你爷爷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只你不一样,那种危险地方,我怎么放心再让你去?少了你一人,不见得那边就会出大事。咱们陈家,却万万不能没有你。你就体谅体谅你爷爷,咱们别赶这趟浑水了,行不?”

他说着,忽然注意到对面跪在地上的孙女眼睛里似隐隐有泪光浮动,一下怔住了,迟疑了片刻,终于问道:“春儿,你怎么了?”

绣春吸了口气,把眼中忽然涌出来的那股泪意生生逼了回去,抬头对上陈振的目光道:“爷爷,我必须要去,不去的话,我心里不安。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保护好自己,好好地回来的。求你了!”

陈振看出了她说话时,隐隐带出来的决然之色,明白自己是无法阻拦她的决定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心中一动,猛地看向她,开口问道:“春儿,你老实跟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去?这本来完全不关你的事!”

绣春微微咬唇,垂下了眼皮。

这些天,在陈振心里翻来覆去思量过的那个想法忽然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

他盯着还跪在自己跟前一语不发的孙女,眼前浮现出年初时,那次寿筵里发生的事,猛地睁大眼,颤着声脱口而出道:“难道……你竟和那个魏王殿下私底下有了什么事不成?”

第70章

陈振这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见孙女抬脸望着自己,仍是默不作声。虽没承认,但不作声,也就等同于不否认了。虽然先前也曾疑心过,但总觉得只是自己多心而已。没想到竟然是真的。整个人顿时惊呆了。

怪不得,自己过个寿,贵为监国亲王的魏王竟纡尊降贵不请自来,还给自己写字祝寿。

怪不得,观月楼里出事后,他及时赶到,惩戒自己的外甥,力挺陈家。

怪不得,前回自家孙女去城外金药园,遇鹿群狂奔遭遇危险时,他怎么就那么巧地现身在那里,及时出手救了她。

又怪不得,数月前灵州传来他旧病复发的消息,非要自家孙女过去,这次她回来,听她口风,这个魏王却似乎并没犯什么旧病……

原来,是他一早就打自家孙女儿的主意,先前种种,不过是利用她涉世未深单纯无知,煞费苦心地想要把她哄到手而已!

看孙女现在的样子,竟似已经被得手了!否则,不过一趟灵州之行,她回来怎么就忽然改了主意,不肯招赘表哥入门了?

陈振忽觉一阵心慌,便似自己的心肝宝贝要被人横插一脚抢走了一般,呼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滚圆,“傻丫头!你……你难道已经被他……”

他说不下去了,急得脸色大变,忽然一阵胸闷,俯身下去便咳嗽了起来。

绣春吓了一跳,没想到祖父反应这么大,慌忙从地上起来,扶着他坐了回去,一边替他揉胸背,一边急忙澄清:“没!爷爷你别乱猜!”

陈振听她说没,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再咳几声,等喘得有些平了,越想越气,拍了下桌面道:“好啊,我原来一直以为这个魏王是个谦谦君子,对他没半点防备,没想到他竟这样厚颜无耻!”忽然又想起前些时日铺兵送来的那封信,顿时恍然,“那封信也是他写给你的吧?是不是他又在撺掇你去灵州?气死我了!”

绣春哭笑不得,“信是他来的。但没你说的那种事!”

“那他大老远地来信说什么?”

绣春见他不依不饶,顿了下脚,“爷爷!”

陈振看她一眼。见孙女脸颊通红,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又羞又恼地望着自己,这才勉强压下心中恼火,哼了声:“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甜言蜜语在哄你!春儿,天下男子一般黑,起头都这样的!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千万别相信!更不要被他给骗了!”

绣春定了定心神,替魏王殿下说起了好话:“爷爷,你错怪他了!他没骗我。上次去灵州,不是他叫人假传消息,是别人瞒着他的。他见了我,才知道我过去了,还凶我,说我不该去那种地方。我回来,也是他的意思。还有,当时我遇到险情,被黑勒人追的时候,是他一箭射死了坏人,救下了我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急忙闭口,只已经迟了。

“什么?你竟还遇到过这样的险情?”陈振眼睛瞪得更大,忽地又站了起来,几乎是在咆哮了,“说来说去,全是他不好!你要是没被骗去那里,又怎么会遇险!反正这次,无论如何,我不准你过去!”

绣春脸涨得通红,一语不发,瞪大了眼与他对视。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片刻,老头子终于敌不过孙女,先气瘪了下来,摆手道:“好,好,就算我刚才有些话是说过了,那个魏王殿下可能没我说的那么不堪。只是春儿……”他叹了口气,看想了她,“你这么聪明,齐大非偶这道理应该知道。他那样的身份,咱们这样的门第,两家如何相配?宁为鸡头,不做凤尾!春儿你便如我的眼珠子一般,即便他是天家门第,我也绝不愿让你委屈去做他的小!”

绣春低声嗯哼了下,“爷爷,你说的话我都想过。他并没让我做小的意思……”

“他说娶你为王妃?”陈振惊讶了下,随即哼了声,摇摇头,“春儿,莫说一个王妃,就是天上的王母,爷爷瞧你也当得来!只是这地上的男人,有几个会像你爹那样的?尤其是皇家中人,实在不能信靠啊!他现在一心想得你,便把好听的话在你跟前说尽,等以后冷了心肠,那会儿咱们怎么办?春儿,你听爷爷的,千万不要和他再纠缠下去。爷爷不想看到你往后伤心难过……”

祖父的话,虽然现在听起来有些拗耳,只也全都是绣春自己从前思量过无数回的,自然理解他的重重顾虑,更知道他这是真的为了自己在考虑——换做一般的家长,听说了这样的事,恐怕恨不得立刻把她打包了送魏王的床上才好呢。只是知道现在跟他多说不但无用,说不定反更惹他厌烦萧琅,便点点头,正色道:“爷爷,我晓得你是一心为了我好。我答应你,我一定会仔细再想这事的。只是这一回,灵州我一定要去。那边出了疫情,有我好多熟人。不冲着魏王,就算为了普通的将士,我也应该去的!”

陈振瞪着她,她丝毫不加退让,与他对视。

陈振虽看出了她目光里的坚定和固执,终还是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你真非去不可?”

“是!”绣春斩钉截铁,“除非您把我用绳子捆了!”

“好……好……你如今眼里心里只有个外人了!要去,随你便就是!”陈振扭过了头,气哼哼地挥手,“赶紧走!不要再在我跟前晃!看了心烦!”

绣春笑盈盈道:“是,我明早就走,不会再在你跟前晃了惹您心烦!”见他气结,忙上去扶他再次坐下,这才郑重道,“爷爷您放心!那边事完了,我立马就回来!没您点头,我绝不和他好。这样您总放心了吧?”

陈振本是满心不痛快,觉得她就要被人拐跑了一样。被她这样又哄又劝的,心里才稍稍舒服了些,坐着发呆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去吧去吧。既然要上路,赶紧去收拾东西。爷爷明早亲自送你……”话说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绣 里也涌出了一丝难过,嗯了声,转身去了。

……

这一次,考虑到灵州那边的情况,绣春收拾了许多备用的东西出来,力求没有遗漏。打装好后,次日五更,被陈振送了,早早地去了林奇宅邸,把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林奇大是感动,当即带了她与被派去的几个御医汇合,连同准备的药材一道,在特派的一行羽林卫护送之下,再次踏上了去往西北的路。

陈振目送绣春坐的马车疾驰而去,直到最后,影子缩得看不见了,这才满腹心事地归了家。到了正堂,在边上家人不解的目光注视之下,背手立在高悬着的那副寿裱跟前,歪着脑袋看了半晌,最后瓮声瓮气道:“给我把这个摘下来!”

家人莫名其妙,却也不敢不遵。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摘了,问道:“老太爷,是要换地方挂吗?”

陈振气哼哼道:“还挂什么挂?给我收起来,不要再让我瞧见!”说罢拂袖而去。

……

这一趟西北之行,比前次跟随裴皞之时,进程快了许多。一行人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一路加紧赶着,大半个月后,抵达了灵州。

据说,当初疫情初初被发现之时,魏王便立刻下令将灵州城门关闭,禁止人员进出,同时调军队远离居民聚居区,所以疫情并未大面积蔓延开来。听留下的一支守军说,如今大军主要驻扎在青龙镇那一带。向他们打听疫情,他们也不是很清楚现状,只摇头,面露担忧之色。

同行的几个御医都露出辛劳之色,绣春也因了连日赶路十分疲乏,却是一刻也不愿停歇,坚持立刻赶往青龙镇。众人无奈,只得随她一道连夜赶路,终于在天明时分,抵达了青龙镇。

裴皞正奉命留在此处。见绣春与京中几个御医赶到,也带来了补充的药物,神色略松了些下来。绣春开口第一句,便问魏王情况,裴皞道:“魏王殿下最近几天一直在武雄坡一带的战地最前沿巡查筑垒工事,防突厥人再次趁乱袭击,并未回此地。”

听他所言,萧琅应该还无恙。绣春连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些,立刻又问疫情。

提到这个,裴皞神色立刻沉重了起来。

“我军染病人数,将近十之一二了,还有蔓延之势。不但战斗力锐减,军心也是不定。也是因了这个,才给了突厥人苟延残喘甚至反攻的机会。这半个月里,对方来袭数次,刚前日才结束一场战事。”

大军总人数将近十万。十之一二,就是一两万人……

这样庞大的数量……

她脸色微变,继续问道:“染病人员呢?如何处置?”

裴皞道:“殿下下令腾出整个白虎镇用作病员集中地,全部都在那里。十八个军镇的军医,大部分也都在那里了,照殿下之命在全力救治,只是……”他叹了口气,“效用不大,每天还是不断有人发病,甚至有些军医自己也染病了。还有些病重之人,已经……”

他停了下来。

“发病之初到现在,多久了?”

“差不多一个月。”

绣春略一沉吟,道:“带我们过去!”

裴皞急忙点头,走了几步,忽然想了起来,看她一眼,略带异色地问道:“要不要先派个人报告殿下你来了的消息?”

“不必让殿下分心了。先去白虎镇吧。”绣春匆匆应道。

“好!我叫人带你们去!”裴皞立刻应了下来。
第71章

绣春转身时,迎面看到两只老鼠从不远处飞快窜过,入了杂草从消失不见,问道:“现在这里很多老鼠?”

她记得数月前她过来时,可能是只停留了几天的缘故,没怎么见到这东西的身影。

在一个地方打仗,停留久了,因为各种原因,老鼠日益增多,这样的事情,对于裴皞来说已是司空见惯,并不以为意,只点了下头。

绣春略皱了下眉,先随人去往白虎镇。到了的时候,发现情况比自己原先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几分。


……

疫情发生后,萧琅和这里的军医在隔离方面的措施,做得已经算是到位了。但是绣春人还没进去白虎镇,先便似乎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死亡绝望气息。

十八个军镇的军医,加起来数百人,如今已经有几十个先后病倒了,其中几人病情还不轻。绣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出自己在家时,叫巧儿等人一道连夜赶制出来的口罩,分发给了军医们。

口罩是用双层纱布做出来的,中间填了一层薄棉。她叫他们仿这样子继续赶制更多的出来,用以替换。凡健康人进入病区,必须戴口罩,每晚用配制出来的消毒药液清洗,在沸水中煮过,次日曝晒。此外,领、袖、裤管扎紧,外衣每天也要经过相同消毒处置。以上必须严格执行。

“救护病患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止自己也被感染。”她这样说了一句。


军医们起先不解,听她详细解释,得知这是防范自己也被传染的有效方法,想起先前中招病倒的同行,若有所悟,急忙接了口罩,纷纷照了绣春的样子戴了起来,又拿绳子扎自己的衣袖裤管。

准备完后,军医介绍,军中现在传染的是伤寒,正以汤药大面积治疗,只是效果却不大好。提起这个,众人都是面带愁云。

军医所说的伤寒,是一种因了大肠杆菌而引发的急性肠道传染病。症状是发烧、腹痛、腹泻、部分病人身体出现玫瑰疹,相对缓脉,最后是肠道 或穿孔的并发症,死亡率在百分之三四十左右,传播方式是污染水和食物、日常接触以及蚊蝇传播等。

据绣春所知,近代克里米亚战争中,也爆发过这种传染病,最后因病而死的士兵,竟是战死的十倍,可见其恐怖。

几个太医面露凝重之色,不敢怠慢,急忙进去查看。绣春也跟了进去。依次看过七八个患者,程度轻重不一。几人最后一道停留在了一个重度患者的面前。

这是一个壮年士兵,此刻正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的一张席上。仔细查看,发现患者面、颈、 ,有明显 点,犹如醉酒一般,面部浮肿,翻看眼皮,伴有眼结合膜。想起方才从自己面前奔跑而过的老鼠,心中一动,蹲下去用手 患者肾部,果然,肌体有疼痛反应。

她还没开口,边上一个姓孙的太医忽然啊了一声,脱口而出:“错了,错了!你们都错了!”

军医不解,一人问道:“孙大人此话何解?”

孙太医焦急道:“发热、畏寒,头、腰、目眶疼痛,颜面 醉酒貌,皮肤淤斑,此症并非伤寒瘟疫。而是瘟毒疫疹!只是两者起初症状相似,这才容易混淆,内里却完全不同!军中传染的病,分明是瘟毒所致,你们却判定为伤寒,如此用药,犹如南辕北辙,如何好得起来?”

军医们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快!速速换掉汤药!”

孙太医大声命令,疾步去写方子。

此次被派来的这几个太医,对于瘟病颇有心得。绣春见孙太医很快便查出了病因,与自己所想的正相符合,心中终于略微松了口气。

孙太医口中的这“瘟毒”,便是流行性 热。是一种因了动物性虫媒而引起的严重传染病,死亡率甚至还要高过伤寒杆菌传染病。除了用药,最最重要的,还是要灭除病源。

在这里停留了不过这么一会儿,她便数次看到老鼠流窜于各个角落之中,甚至在人脚下飞蹿。

极有可能,这些到处都是的老鼠,便是此次瘟疫的起因。只是,老鼠身上所携的病源,又来自哪里?

暂时没空去想这个,先组织人手,务必把老鼠灭掉,挖坑填埋石灰集中处理,消灭疫源才是重点。否则,光有汤药,不灭鼠患,也是空忙一场。

太医们在商讨用药的时候,绣春把自己的想法告知了裴皞。裴皞见她神色严肃,立刻应了下来。

防疫治疫如火如荼地展开。

此时,尚未染病的大部分士兵虽都随了统帅在第一前线,但这里,也留有一支大约一千人的机动部队归裴皞指挥。得到指使后,立刻安排人手进行大面积的灭鼠行动。与此同时,绣春叫人调来了生石灰,在白虎镇整个疫区里大面积漫洒。

……

绣春和太医、军医、以及临时挑出来受简单培训后上岗的士兵们一道,一心扑在了治病的事上。病人太多了,一个又一个,仿佛永远没有看完的一天。几乎每天天不亮地睁眼,忙碌到深夜时分,实在太累了,便倒下去胡乱合上一眼,睁开眼再继续。就这样一转眼,三四天过去了。

她太忙了,一心想着早日让感染了疫情的士兵恢复健康,甚至没空去想萧琅现在在做什么。他也一直没出现。直到第七天,白虎镇里的疫情初步得到控制,一些病情较轻的人已经痊愈,被准许离开疫区,绣春稍稍才喘了口气,便又得知了消息,前线再次发生了战事。

这一次,比起之前几次,规模更大,突厥人似是想趁敌手军心还不定的时候作最后全力一搏,倾巢出动。前些天一直留在这里的裴皞告知了绣春一声后,便匆忙奔赴前沿战场。

军医们被调走了一部分——有战斗,就有流血和受伤,那边也需要医生。

绣春起先仍留在白虎镇,一边继续与留下的军医们一道工作,一边忍不住胆战心惊地挂念着萧琅。过了一夜后,见这边情况基本稳定,实在按捺不住了,把自己的事情交给了孙太医等人后,立刻便往青龙镇去。那里靠近战地,是阵前受伤将士们的集中医治之地。

比起疫区一开始的那种绝望和压抑,这里给人的感觉就是鲜血淋漓和惨烈痛楚。到处是从前线被送回的源源不断的伤兵。呻吟呼号声不绝于耳。

她这次过来,就是考虑到了战场的特殊性,带了不少用于消毒和麻醉的药剂过来,派上了大用场。到这边的两天时间里,除了各种皮带肉绽的伤口清创医治,她也和军中一个最优秀的王军医一道,为一个腹部受到严重破伤,肠子溢出的伤员做了复位缝合手术。送来时,对方的肚肠是用一只碗扣住的,直到躺在了手术台上,仍是面不改色,让她肃然起敬。

这里的条件下,没有她习以为常的无菌术、酸碱平衡、输血,有的,只是因陋就简,尽量从可得的医疗条件着手,不能局限于西医的一套。

军医们对冷兵器造成的外伤处置,有着丰富的经验,有些符合现实条件的独到处置手法,让她见了也颇觉心得。但是即便有过上次她来时的授课,军医们对于这种外伤手术中的无菌概念还是没有足够的认识,他们一直觉得,伤口过后的脓肿发炎,是本来就存在的不可避免现象。

因了伤口感染而致的死亡是很不值的。也是在那场克里米亚战争中,英国的战地医院里,因为护理技术落后,因伤而死的士兵,几乎大部分都是因为伤口感染。南丁格尔女士就是在那时率领三十八名护士抵达前线为战地医院服务。因为她们的护理,伤口感染减少,从而大大降低了士兵的死亡率。

到这里的这两天时间,她除了医治伤员,更是再一次现场强调和示范灭菌处置的重要性。用配置的药水和温盐水冲洗伤口肚肠,也为缝合用的针线器具消毒。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和前次魏王的命令,军医们无不相从。

只有亲历参与过军人的流血牺牲,才会真正感受到战争的无情。马不停蹄的忙碌之中,她也觉到了空前的疲惫,唯一能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就是期盼战事早日结束,让这种人间炼狱般的景象也早日停止。

第三天中午的时候,她刚结束一个伤病的伤口包扎,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纷乱的脚步声,抬头望去,看见裴度竟飞奔而入,双目圆睁,大声地吼叫,“军医快过来!魏王殿下不好了!”随了他的吼声,她看到叶悟等人匆忙抬了个人进来。

绣春大惊失色,整个人一抖,急忙结束手中的事,和王军医一道飞奔过去。

被送来的受伤之人,竟然真的是萧琅!他已经被平放在了处置台上,脸色白得像张蜡纸,双目微微阖着,左边大腿之上,血仍在不停渗出。检查伤口的时候,边上人七嘴八舌,绣春很快便得知了他受伤的缘由。

战事近白热,突厥主力被压制在了萧琅与裴度预先设好的包围圈里做拼死挣扎,企图以骑兵突围。萧琅指挥预埋的精锐骑兵加入战局,对阵之时,左大腿的上方,不慎被近旁两骑对战时迸弹而出的一截断裂流刃飞刺而中,深嵌肉里。

战场之上,这样的皮肉伤非常寻常,萧琅一开始,并不以为意,自己随意处置了下,不顾伤处流血不止,继续指挥对战。

骑兵战取得胜利,成功阻截了对方突围的意图。突厥人被迫退回阵地,裴度率兵冲锋陷阵,在震天战鼓声中,四面合围,杀得对方节节败退,最后退回到了雅河对岸,死守不出。就在裴度兴奋去向魏王汇报战果、商议下一步行动时,这才发现他已受伤,大腿伤处一直血流不止。

战事暂停,萧琅这才有时间处置伤口,战地军医赶来查看,拔出深 肉的刀刃头,鲜血立刻奔涌而出,大惊失色。

军医虽然没有系统完整的人体构造知识,但凭了经验,一眼便看出了出来,这是伤到了大腿主动脉。以往遇到这样的情况,再好的金疮药也止不住血,伤者最后往往会因了失血过多而死。幸好这一次,京中新近送到的止血伤药效果显著。军医急忙撕开药贴,往他伤口处 撒了大量药粉的布条暂时止血,然后紧急送到了这里。

……

十几天了,绣春一直忙碌于自己的事,他也一直在战地最前线。直到这会儿,她才见到了他——却没想到,竟然是用这样一种方式。

他被送到时,因了失血过多,脸色已经惨白,人也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此时躺在那里,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终于慢慢睁开眼睛,找到了她的脸,凝视她片刻,目光清明了起来,朝她虚弱地笑了下,然后微微动了下嘴唇。

他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

绣春飞快收回目光,低头下去,拿剪刀剪开了一侧裤管,用药水冲洗伤口,看清情况后,整个人禁不住一阵发冷。

虽然已经上过自己新制出来的三七药贴,但根据刀刃插-入位置和现在的 情况看,军医的判定没错,确定无疑,伤到了股动脉。

“陈郎中,怎么办?”

边上的王军医也是脸色大变,有些惊慌地看向了绣春。

他在军中数十年,见过这样的伤。通常的处置方法就是往伤口处上止血药。但寻常的药粉,倒上去就会被血冲走,根本无法止得住。这一次能这样,已经是奇迹了。

“到底怎么说?殿下决不能出事!”一边的裴度目眦欲裂,对着绣春再次怒吼出声。

绣春深深呼吸口气,极力定下心神。闭上了眼睛,脑海在飞快地思考。

倘若股动脉受损严重,光闭合外部伤口根本没用。就算最后侥幸保住了命,最有可能的结果,也是整条大腿因缺血而彻底坏死。必须修补血管。这里有现成的各种大小的针,凑合可以用,但是用什么线?缝合外伤的桑白皮尖茸线,根本不能留于体内。能自溶的取自于羊肠的线,手头却没有,就算现做,时间也来不及了……

她后背冷汗一阵阵地冒,整个人抖得简直要站立不住。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他还躺在那里。或许是知道自己这次真的可能要死去了,他的唇边仍噙了丝微笑,看着她的目光里,却满含了深深的歉然和不舍。

她再次闭上眼睛,命令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躺在这里的,不是她心上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在战场上受伤濒临死亡的普通人。作为医生,她现在唯一需要的,就是理智。

她飞快地想着任何可以代替的东西,忽然,想到了一样东西,猛地睁开了眼睛。

“快去把我放在歇脚地方箱子里的那件绿色衣服拿来!快!”她回头,对着身后的人厉声大吼。

“快去!”

裴度立刻下令。身后人飞奔而去。

“王军医,你帮我。”她看向边上的人,说道。

王军医不由自主地点头。

整个箱子很快被抬了过来,她迅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那件绿色衣衫。

这是一件精美的衣衫,轻软得像天上的云,绿得像春日里的一湖碧波,看一眼,目光仿佛就会深陷,不可自拔。

这是她最后收拾行装时,一时意动,随手塞了进去的。现在,却成了救命的东西。

它的质地是丝绸。最好、最纯正的丝绸,染色也是取自植物,对人体不会有大的伤害。来自蚕茧的丝线,柔韧,细致如毫发,具有与羊肠线相同的性质。当然,用它来缝合血管,或许也会有排异反应,但现在,别无选择,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闲杂人都退开!把布幕拉起来!”她再次发声。

……

就在一切准备完毕,她要动刀时,却被意外告知,带来的麻醉成丸和麻醉方剂饮片都已经用光了。

伤员太多,前几天的损耗量非常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她看向了萧琅。

“动手吧。我忍得住。”

他凝望着她,道了一句。

她卷了块纱布 他嘴里。

“疼就叫出来,我不会笑话你。”说完,收回目光,看向了王军医:“开始吧。”

……

绣春清除伤口附近异物,冲洗了伤口,沿着血管方向用刀将切口上下延长,分离了动脉与静脉的远近段,让血管充分暴露。发现确实已经被锋利的刀刃平平断成了两段。随了她的动作,血再次 而出。

没有止血钳。她用一根细纱布绕过断裂的血管上端,轻轻提起,然后用桑白皮线在纱布外缠绕打结,扎住血管口,临时阻断血流。 中止后,对断端外膜作了修整,用药水冲 管内的凝血块,最 行缝合。

她已经很多年没做过类似的精细活了。现在俯身下去,全神贯注,像在雕琢这世上最精致的一件艺术品,手指灵巧得像安装了弹簧。缝合好血管后,她剪了上端的纱布和扎线,轻轻拿掉。查看缝合处,只有少量细细血丝渗出来了。用煮过的纱布压片刻,血便止住了。最后冲洗过一遍伤口,确定伤口清洁了,进行缝合,留一小口,放置一块干净纱布,当做引流条。

伤口终于处置完毕了。只要不被感染,他就会没事。

她放下了手中的东西,长长吁了口气,再次抬眼看向他。见他正死死咬着嘴里的纱布,脸色白得可怕,额头冷汗汩汩不绝。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他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似乎终于也放松了下来,吐掉了嘴里的纱布,朝她咧嘴一笑。

“殿下,你没事了——”

她低低说了一声,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双耳嗡嗡作响, 一软,在边上王军医的惊叫声中,人便倒了下去。

第72章

连日超负荷的连轴转已经让她体力有些不支,不过是凭着一股劲才坚持了下来的。现在再经历这样一场几乎耗尽她全部精力的艰难手术,甫一完成,精神一松,整个人便像被掏空了般,一下这样软了下去,边上的王军医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她稍缓过神儿,等视线再次清晰,看见萧琅咬着牙,已经用一边臂膀撑着抬起了半边身体,就要挣扎着坐起身朝自己伸手过来的样子,心头便忽地提了起来。

这会儿,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精神一振,立刻道:“你不能动!小心牵动伤处,前功尽弃!”人已经一个大步到了他身边,臂弯托住他的后背。

萧琅借了她的力,慢慢躺了回去。

他凝视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数日之前,就在这场大战爆发之时,他才从赶赴过来的裴皞那里知道了她随京中太医再次过来,如今正身处疫区的消息。说不惊喜是假。自从她离去后,这几个月来,他想念着她,想念得几乎入骨,怎么也没料到她竟忽然又再次回来了。但这短暂的惊喜过后,他又开始担忧,生怕她万一出事——只是那会儿,已经没时间让他再儿女情长牵肠挂肚。战鼓已擂响,战马在嘶鸣,他的将士们执戈待发,血誓声已经遍传四野,作为统帅,他也要担起自己的职责,投入其中了。

战事进行得昏天暗地,在满目尽是血色的喘息间隙里,他也曾想过,等这边的战事一结束,他过去见她时,该向她毫无保留地表达自己因了她到来的欢喜感动,还是板着脸教训她的自作主张?但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想到,当他终于和她相见的时候,却是用这样的方式——他曾对她说,叫她在家中等他,他会好好地回去找她。如今却横着被人抬进来,在鬼门关前徘徊,因了她的一双手,这才被拉了回来。

现在的她,满脸倦容,手上染满了来自于他身体里的血污,甚至连那一头他想象中散着栀子般芬芳的青丝长发,也因了女主人的无心打理而显得蓬乱无比——她是如此的憔悴、不修边幅,但是却又如此的美丽动人。

再昂贵的丹青,再娴熟的技巧,也难能叫他描绘出她此刻的神和韵。

“绣春……”

他凝望着她,终于艰难地发出了这样一声,声音喑哑而无力,却充满了感情。

……

绣春感受到了来自于他的感情,鼻头忽然一酸,忍住了那种突然袭来的眼中热意,回望着他,朝他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先前过于紧张,乍放松下来,所以晕了下而已,已经好了。”

“殿下怎么样了?”

一直焦急等在外头的裴度听见里头传出话声,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掀开帘子,探头进来便问道。

绣春中止了和病人的对话,转身应道:“暂时没事了。但是必须保持卧床至少一个月,需要专人护理,不能有半点马虎。”

裴度听了,终于松了口气,看了眼脸色还白得像纸的魏王,嚷道:“你哪也不要去了,殿下就交给你了!”

绣春看了萧琅一眼,嗯了声,俯身下去洗手。

伤情处置顺利,但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的护理才是关键,就像她对裴度说过的那样,不能有半点马虎。

以魏王殿下现在的情况,还不能被送回灵州,生怕伤处经不住路上颠簸。绣春让他服了止血的三七凯旋丸和对症汤剂,又补充了淡盐水后,在裴度的安排下,将他就近安置在了青龙镇的一间营房之中。等过几天,伤势稳定之后,再送回灵州静养。

……

夜幕降下了。营房外有重兵把守着。四下却静悄无声。安静得甚至让绣春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从前云水村里的旧居之中。

血管的愈合速度比皮肤要快些。为防继续 ,她用小沙袋进行局部的压迫止血,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两天。

从安置到这里起的这半天时间里,她已经检查过无数次伤口,探摸过无数次他的足背动脉搏动和体温。他照她的吩咐躺着,望着她一刻不得停歇的身影,柔声说道:“绣春,我知道你很累了,你去休息一下,我这里叫别人来就行了。我会记住你的吩咐,绝不乱动一下。”

绣春揉了下脸,坐到了他榻前的一张椅上,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第一夜是关键期。就算拿棍子撑着上下眼皮,她也必须要亲自守着这个好容易才救回来的活宝贝。

他静静望着她,唇边渐渐浮出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沾了糖蜜般的笑意。

“绣春,怎么办?”他叹了口气。

她一怔。

“我觉得我现在很幸福,简直像躺在了云端上一样,你还是赶紧把我拍下来吧!”他一本正经的道。

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色到现在还是有些苍白。但这却丝毫无损他那张脸的魅力指数。他这么说完了,见她不解风情,仍是呆呆地盯着自己没有反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齿,眼睛再次弯得像月,衬着苍白的脸色,带了种奇异的美,好看得叫她居然也怦然心动。

这会儿,在这方面的反应永远要慢上半拍的陈医生终于才回过了味儿。

他是看出了自己的紧张和不安,所以故意用这种方式逗自己,想让她放松下来吧。

她的心里涌出了一股暖流,一直紧着的眉眼儿也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 。

她想起白天动刀的时候,他生生忍住那样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过程中竟没发一丝的声音,最后吐掉嘴里咬着的那块纱布时,上头已经染了一丝血痕,两排牙印深得刺目。

她又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驿馆里见到他时,他也是忍着那种可以想象的深入骨髓般的疼痛,整个人缩成了一团时的情景,心里的怜惜与敬佩更浓了。

这个男人,他天生就该清溪弄舟,风花雪月,但他骨子里,却又这样的英迈坚忍,手中长剑出鞘,刺穿胡虏心胆。

“疼吗?”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受伤的大 处,然后转回头凝望着他。灯下的一双眉眼儿透出怜惜,更软和了几分,叫他忽然便想到了一团兰膏香腻。

魏王殿下看得目不转睛,心渐渐便意动起来,一时难耐,顺势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嗯了声。“疼。疼死我了。现在还疼呢。”

绣春原本以为他会在自己面前逞强说不疼,没想到他竟一溜竿地滑到了底,丝毫不要男人颜面,一时倒没辙了。手被他这样握得紧紧,一时也不想挣开,咬了下唇,只好安慰他道:“我知道刀口很疼。你再忍忍,等伤处好些,就没那么疼了。”

他不语,仍那样紧紧握着她的手。

“绣春,我真的好疼……”

这还不够,他轻轻晃了下她的手。

绣春也真的觉得心疼。可是现在别说没止疼药,就算有,也不能给他用。

她叹了口气,声音更温柔了:“你再忍忍好吗?”

他笑了起来,眉眼像染了桃花,望着她,诱惑般地道:“你亲下我吧?亲下我,我就不疼了。”

绣春顿时石化了。终于反应过来,低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 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然后起身,顺手拿了边上放着的一块干净纱布,丢到了他的脸上:“魏王殿下,记住医生的话。要乖,别调皮。”

萧琅拿开遮住视线的纱布,见她立在自己身前看过来,乌溜溜的一双眼中满是盈盈笑意,又听她这样调侃自己,心神更是飘荡,干脆撕下了最后的一层伪装,央求道:“绣春,就亲我一下。一下就好。只要你亲我,我就保证不再喊疼。”

绣春想绷起脸,让他见识到自己这个医生的权威和不可侵犯。可是面前的这个病人,一张脸蛋生得像祸水不说,这张祸水的脸蛋上现在还挂着这样迷人的笑,再加上那声声的恳求,谁还能抵挡得住呢?

她也终于败下了阵。

“下不为例!”

他笑吟吟地看着她,认真地点头。

她叹了口气,屏住呼吸,弯腰下去,将自己的唇凑过去,轻轻点了下他的唇。

四唇相贴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了他扑洒到自己脸庞上的呼吸,一阵酥麻感立刻随这温热的气息而起,肌肤也一阵紧缩。急忙抬头离开他的唇,正要起身,后背忽然一重,他的一只手臂已经压了下来,不轻不重地圈拢住了她的肩膀。

她抬眼,对上了他的漆黑眼眸。

他面上方才的那种无赖之色已经消失。

他凝视着她,手轻柔地抚过她的发,柔声道:“绣春,我一直在想你,很想你。你现在过来了,我很高兴。”

绣春眼波微微流转,忽然伸手过去,轻轻点了下他还有些干燥的唇,微微蹙眉道:“殿下,你问我相思可药否?我虽然是郎中,可是却也寻不到这样的解药。怎么办?”

萧琅低声呵呵笑了起来。

“你来,我便不药而愈。”

笑声甫歇,他低低地在她耳畔呢喃道。

第73章

经过绣春的精心护理,几天之后,经检查,萧琅伤肢术后次日曾一度出现的水肿现象终于消去,伤口无大的感染迹象,足背动脉搏动及皮肤的温度颜色都正常,推测并无血栓形成,危险期算是过去了,这几天来神经一直绷着的绣春这才算是松了口气。考虑到灵州的都护府更适合养伤,便打算安排他回去。临行之前,裴度过来求见。

因了气血亏损严重,头两天里,萧琅基本都是睡了醒,醒了睡的状态中度过的。直到昨天,精神才恢复了过来。为防交叉感染,除了开窗通风,这几天里,绣春也一直严恪控制员出入这间屋子,除了两个与她一道服侍的之外,即便是裴度,有时候有急事,也是被她拦外汇报,或者由绣春转告。现听外头说,裴大将军要见魏王,绣春看了眼萧琅,见他望着自己一脸巴望的神情,知道他挂心外头的事,想了下,便点了下头。

裴度进来,被赐座后,绣春便退了出去,自己外头等。过了许久,裴度出来了,看见绣春正靠坐那边的一道廊凳上,便朝她过去。绣春忙站起来见礼,问道:“大将军与殿下议完事了?”

裴度点头,道:“白虎镇那边的情况控制住了,这几天,也没新近感染疫病士兵的报告了。多亏和几位太医。还有殿下……”他看向她,语气十分诚恳,“裴某生平极少服。魏王殿下是一位,如今又多了一位。裴某从前若是有所得罪,还望大小姐见谅。”说罢抱拳。

绣春有些惊讶,没想到他竟如此郑重。急忙再次还礼道:“大将军言重了。”

“方才已经对殿下说了,战事大局已定,对手此刻不过是负隅顽抗而已,能替殿下分忧,叫他不必挂怀,接下来安心养伤。殿下之安危,关系社稷福祉,还请陈大小姐多多用心。”

绣春道:“不消大将军多说,也会尽所能。大将军放心就是。”

裴度面上露出一丝笑意:“这就叫安排,送殿下回灵州。”

……

一路平稳小心,两天之后的傍晚时分,回到了灵州城。

前些天,因情况特殊,为方便照料萧琅,绣春他那屋里架了张临时的床榻,累了便和衣躺下去歇一会儿。两个随她一道服侍的,是从都护府里调过来的太监。一个名张安,一个名刘全,那几天也都外间睡通铺。现回到都护府,魏王住他自己原先的卧房,绣春睡边上的一间厢房,两个近身服侍的宫,为备召唤方便,则睡卧房的外间。

安顿好后,绣春回了自己的屋,从头到脚洗了个澡。收拾完后,已是掌灯时分,便去了萧琅那里。

为防长久卧床导致血栓,每隔一两个时辰,就要助他翻身叩背一次,腿部也要进行按摩,以促进血液流动。这些事,随她一道侍病的张安刘全都十分清楚了。她到门口时,见张安正送来熬好的药,便接了过来。进去后,看见他正摊手摊脚地仰躺着,手边放了本书,却没看,睁着眼睛一脸百无聊赖的样子,看见她进来了,眼睛一亮,目光从她的发髻落到身上,上下扫了好几圈,最后笑了起来:“喜欢这样子。”

前些天青龙镇的时候,因为那件救了魏王一命的绿衫子,众都知道了她是女子。所以回到这里,她索性便改回了女装。刚才……其实她也稍稍打扮了一下的。现见他这样毫不掩饰,心里微微有些小得意,面上却装作浑不意,反问了一句:“先前那样就不喜欢了?”

萧琅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都喜欢。只是这样,更喜欢。”

绣春一笑,也不难为他了。过去扶他抬高上身,往他身后垫了几个背垫,然后把药碗递到了他面前,示意他接过去。

“手还是没力气……”他望着她,笔直放着俩胳膊,一动不动。

头几天,他吃饭喝水,都是绣春喂着的。现见他还耍赖,绣春也不跟他啰嗦了,回头作势叫道:“张安,殿下要喂他……”

“咦?好像忽然又有力气了。还是自己来!”

魏王殿下急忙打断她,伸手接过碗。闻了下味道,皱着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这药绣春也尝过,是很苦。见他灌完了,一副难受的样子,也不知是真还是假,顺手便拈了颗蜜饯塞到他嘴里。

“腿疼吗?”

她顺势坐到了他的身边,掀开薄被,伸手摸了下他的腿,探查体表温度。

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她,摇摇头。

绣春笑了下,替他盖回被子,正要起身,忽然听他问道:“前些时候,军中收到京中送来一批药,听说里头有出自家的凯旋丸和……”他顿了下,嘴角微抽,似极力忍着笑,“和黑霸王贴,听着很耳熟。跟说说,这名字是不是起的?”

金药堂造药,每出来一种新药,命名之时,总是力求信达雅。所以当初自己起这俩名时,众都觉别扭。只她既然开口了,大家也就没异议。

绣春也知道自己没水平。当初起这俩名,不过是想到了远千里之外的他,顺口说出来而已。见他这副样子,不但没表露出该有的感动,瞧着反倒像是笑话自己,有些气恼,瞪了他片刻后,转为笑,念了几句他先前写给自己的那封信上的话,然后哼了声,讥嘲道:“是,是起不出好听的名,更写不来那种骈四俪六的文章。殿下好酸!的牙都要被酸倒了!”

萧琅从前写那信给她,恰是夜半梦醒、情潮暗涌之时,落笔自然文思如涌一气呵成,对她极尽赞美之能。现听她嘲笑自己酸,细细一想,好像确实挺酸的,脸便微微发红,不出声了。

绣春瞥他一眼,“魏王殿下,您觉得这俩名字不好,那您帮起新名?”

萧琅摇头,见她不依不饶,笑道,“说得没错。那些,除了酸,就没别的什么了。倒是起的这倆名……”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时,胸口仿佛被撞击了一下的那种感觉,望着她的眼眸更温柔了,“喜欢这俩名。再好不过了。谁要改,就是跟过不去!”

绣春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些。

白天都路上,怕他累着,且那药也有助眠功效,不好再扰他休息。她最后检查一遍他大腿处的伤口后,起身拿掉他背后的多余枕头,扶着他躺了回去,笑眯眯道:“那好吧。就不改名了。睡吧。张安刘全外间,到点会替翻身叩背,有别的需要,也叫他们就是。”

魏王殿下的伤处,位置生得有些微妙,位于腹股沟处,离男的隐 很近。那天她替他急救,当时情况危急,他只顾忍疼,自然没什么多余想法。只是这些天下来,身体一好,精神头足了,每次看到她俯身下来用那双芊芊素手弄自己的伤处,替他换药,虽然她很小心,一直没碰到不该碰的地方,但作为一个正常的男,难免不自然,这两天,甚至到了生出反应的地步。生怕被她觉察到自己的歪念,拼命忍着而已。现见她又揭开那里查看,指尖轻柔地碰触过露出来的 皮肤,立刻浑身一麻,一下又紧张起来。

幸好,她看起来丝毫没觉察,起身笑眯眯地扶自己躺下了。

魏王殿下一时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呆呆地望着她。

其实,他现很想开口,让她就像前些天那样和自己同屋睡。虽然没同榻,但他一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自己身边。可是话却说不出口,知道说了也白说,她是不会应允的。只好怏怏地不吭声,最后看着她转身迈着轻快脚步离去。

……

病情况稳定,都自己的预料之中。绣 情不错,回房后对着镜子端详了下里头的自己,朝她笑了下,便也早早 歇了。精神好,明天才能继续。

因为最近睡眠一直不是很足,心情也放松,所以她很快便睡了过去。不想睡到半夜的时候,张安忽然来敲门,她被惊醒,听他说,方才到点去替魏王殿下翻身时,他正睡着,只是面带 ,呼吸急促,怕有意外,不敢怠慢,所以先来叫她。

绣春一惊,睡意顿时吓跑了。急忙穿了衣服,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趿了便匆忙赶了过去。进去时,见里头灯已经点了,萧琅也醒了过来,边上立着刘全,手上拿了块擦汗的巾,正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见绣春过来,似乎松了口气,急忙迎了过来,小声道:“方才见殿□上有汗,便想替他擦擦,殿下不让……”

绣春到了榻前,见确实像张安说的那样,他情况有些不对,第一个念头便是术后感染,或是伤风感冒,无论哪种情况,对于正处于恢复初期的他来说都是个可怕的消息。急忙到了他身边,探手摸了下他额头,微热,再探他脉搏,比正常时要快几分,更加紧张了,看向他问道:“殿下,感觉如何?”

第74章

殿下现在感觉很糟糕——不止糟糕,简直是糟糕透顶了。

他刚从梦中被惊醒时,一睁眼看到小太监正立在自己跟前,本来就够尴尬了,正想打发走他,不想一错眼间,梦里出现的那个人又旋风一样地刮了过来,简直连个转圜的余地也不给他留,现在还被她这样询问,更是无地自容了。

绣春问完了话,见他脸色愈发 ,灯光照得他额头汗津津一片,问他话,却半句应答也无,心中更是焦急,下意识地伸手过去便想掀开那层薄衾,再查看下他的伤处。

萧琅吓了一跳,一只手快如闪电,一把按住了被角,立刻摇头道:“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们都出去吧。”

问他,他不吭声,现在她要查看伤处,他又拒绝,绣春有些气急了,“殿下,你到底怎么回事?给我瞧瞧你的伤口!”

她说着,见他不但不让自己看,一只手反而把被衾抓得更紧。这举动太反常了。

她停了下来,再看了他的脸色,这回仔细观察,觉得似乎与因了生病发热而起的那种 又有些不同,一时倒有点不解了。见他似乎对张安和刘全的靠近也颇抵触,想了下,对那二人便道:“你们先回去睡吧,有事我再叫你们。”

那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绣春便放缓了声调道:“殿下,你现在还在恢复期,身上无论哪里不舒服,都必须要让我知道。真的不能托大。”

魏王殿下他真的不是托大,在她跟前,他也不敢。只是这会儿,他真的不能让她知道他怎么了而已,否则他会羞愤而死。

“我……真没事,你回去睡吧。”他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只红着脸又道了一句。

绣春实在有点搞不懂他今晚到底是怎么了。只看他样子,确实不像是生病。也就放心了些。目光便下意识地从他的脸移到他腿的部位,留意到盖在他腰腹处的被衾已经皱成了一团,眉头立刻微微蹙了起来。

因为伤处的特殊性,既要对下肢进行保暖,又不能有摩擦或重压,以免刺激,倘若冬天被褥厚重的话,还需要支被架来抬高。现在盖的被衾轻薄,不用特意架高,但她一直也叮嘱他,要注意被衾拉直。像现在这样胡乱堆皱地缠在一块儿,完全是不尊医嘱的行为。

她摇摇头,弯下腰去,伸手替他拉平被衾,口中责备道:“殿下,你忘了我说过的话?被子这样堆皱在这里,对伤处半点好处!”

其实之所以会这样,是魏王殿下刚才自己为了遮掩尴尬而扯上来堆成一团的,完全就是种下意识的举动,现在见她只是拉平,似乎并没打算掀开查看,终于略微放心,看着她直起身后,刚松了口气,不想听她又道:“到点要给你翻身叩背了。被你这么一闹,我也睡不着了。他们也挺累的,不用叫他们了,还是我来吧。”

萧琅顿时又呆住了,眼见她又俯身过来,知道是瞒不住了,只要揭开被,就会明白刚才到底怎么回事,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道:“绣春,我……”

他又羞又愧,实在是说不出口,汗愈发迸得密了。

毕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到了这地步,绣春终于回过味了。

他这么反常,又死活不肯让自己查看他伤口,唯一的可能,就是那个伤口位置太靠近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现在可能出了点交通小事故……

她忍不住瞄了眼他的那个地方。

这个……那个……怎么说呢……虽然没完全看过他的那处,但在濒临地带已经折腾了这么多次,关于尺寸大小什么的,她早心中有数。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医生,她完全可以在替他换药时做到目不斜视心无旁骛,但这并表示,视力正常的她丝毫没注意到他最近两天开始的略微蠢蠢欲动。明白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且程度也不严重,所以也装作没察觉。本来是想和他谈一下的。只是毕竟有点不好开口。便考虑再过两天,等他伤情进一步稳定后,是不是该培训小太监上岗来代替自己比较妥当。没想到……

她飞快再看了他一眼,见他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样子,极力憋住笑,抓了条叠在边上篮里的干净汗巾子,朝他丢了过去,背过了身去。

萧琅见她忽然离开背过身去,还朝自己丢了块帕巾来,知道她大概是明白内情了,垂头丧气地接了过来,自己赶紧善后。

人前向来英明神武的魏王殿下之所以会落到这么窘的境地,起由很简单,就是一场襄王春梦。

先前绣春离开回房后,他起先心里有些失落,后来一想,她就睡在自己边上的屋里,比先前两人隔着千山万水不知道要好多少,心里这才舒坦了下来,再东想西想,终于睡了过去。睡着睡着,也不知怎的,竟又梦到了那次她在湖里洗澡时的情景。

那一回在现实里,他虽然也心神荡漾了一圈儿,但至少还能恪守礼节,没偷看过半眼。在梦里,可就没那么君子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不但看到了,还梦到她在水里朝自己笑着招手,那叫一个勾人心魂。

梦里的她这么热情可爱,他又怎么忍得住诱惑?自然无所顾忌了。到了两情相悦缱绻正浓处,忍不住便领了她的羊脂玉手按到自己的 上,让抱着滑翔攀升,她竟也含羞依了,顿时脑中穿星,怎么还忍得住,魂飞魄散之时,冷不丁被靠近的小太监唤醒要给他叩背……

于是,悲剧这样上演了。

……

“你小心些!慢点来,不要碰到了伤处!”

他正忙乱时,忽然听到她这样提醒了一句,语调不急不缓,带了关切之意,不禁一怔。

原本有些担心她知道了自己的窘状后,她会嘲笑,甚至鄙视自己,没想到竟会是这样……

虽然还是有些羞赧,但魏王殿下忽然便觉得松了口气。等再意识到,她发现状况后,并没有拂袖离去,而是继续留了下来帮他善后,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对于这种来自于他的最隐秘的事也并不厌恶?

他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

绣春等了片刻,估摸他应该已经好了,便转过了身,见他正望着自己,神色有些古怪,哪里猜得到他现在的心思?只到了他近前,坐到了榻侧,低声道:“殿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决定正好趁这个机会和他开诚布公地谈一下,这样对于他的身体也有利。

萧琅想起梦中情景,脸再次一热,乖乖地点了下头。

“殿下,”她说道,“方才那事儿,很正常,我不会笑话你的。只是想跟你说一下,你要是老这样,会对还没痊愈的血管和伤口造成刺激,我怕会影响康复。”

她微微一笑,“像你这样,要清心寡欲才最好……”

萧琅这下真的愣住了。

她想了下,抬眼看向他,“我在你边上,实在影响你的话,过两天,我让张安他们代替我……”

萧琅终于回过了神,一听,立刻摇头,“我先前不知道。我保证不会了。你相信我。”

绣春凝视他片刻,终于道:“那暂且信你一次吧,要是下次再发现你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萧琅急忙用力点头。

绣春见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对于刚才那意外的最后一丝笑话心理也消失了,心头涌出一种淡淡的怜惜之情。拿了另块干净的帕巾过来,一边替他擦额头和脖颈的汗,一边低声道:“咱们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把你的伤养好……”她顿了下,明亮的眼睛望向了他,“殿下,我也喜欢你。我迟早会是殿下你的人,你放心就是了。”

前一刻,他还窘迫无比,下一刻,因了她这一句话,他却犹如真正置身在了云端。

她说她也喜欢他!她愿意成为他的女人!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动听的话吗?

萧琅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倘若不是无法起身的缘故,他现在真是恨不得下地翻几个跟斗才好。

绣春说完了,见他这反应,摇了摇头,笑道:“好了,不说了。你记下我的话就好。我帮你推下背吧,然后你继续睡觉。”

她说着,右手去卷自己的左袖,左手掌心便无意朝向了他。见他忽然神色微变,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这才发觉,忙背过手,却已经迟了,被他一下握住,拉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摊开她的掌心,目光从那道浅红的痕迹上抬了起来,看向她:“这是怎么回事?”

绣春抽回了手,笑道:“没什么。是我先前在家不小心划破的。已经好了。”

他的神色转成了凝重,皱眉道:“你没说实话。这是刀刃整齐割过留下的痕迹。你自己自然不会这样。到底是谁,竟敢这样对你?”话说着,脸色已经沉了下去,目光里掠过了一丝阴翳

第75章

绣春对朝廷势力分配并不怎么上心,更不清楚魏王与傅家的关系到底如何。反正现在,小皇帝是他的亲侄子,傅太后是他的亲嫂子,这是摆明了的事。见瞒不过去了,便把那件事简单说了一遍。说完,见他已经面色如霾,宛如山雨欲来之前,阴云密布。

她方才提到那天紫光阁里傅宛平竟也意外现身时,他立刻便明白了过来。

百味堂季家,不过区区商户人家,充其量或许可以操控那些药材商背约,但倘若背后没人借力,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指使御药房那帮阉人也这样公然指鹿为马。唯一的可能,就是背后有傅宛平在推力。

至于她为什么不顾自己身份,竟暗中做出这样的事……

萧琅长长呼吸了口气,极力压下心中油然而起的怒意。

“殿下,你怎么了?”

他知道了这事后,应该会生气,这在绣春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她有些惊讶,便又补了一句:“已经没事了,你不必多想。”

萧琅面上寒意更重,目光转向还安静坐在自己身侧的绣春,凝视她片刻,怒意终于渐渐消去,心中却又涌出了浓重的愧疚和自责,更有几分后怕。

他想起了小半年前,自己离京时的情景。

那会儿,他知道自己就要离京,便鼓起勇气给她去了封信,结果被浇了一头凉水,心中虽难过,却终究做不出强取豪夺的事。那天一早,他出了上京的西城门,最后回望一眼她所在的方向,默默转头西去。

走之前,他把朝堂之事交付给了欧阳善,也安排了人留意让他觉得不放心的人。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傅宛平执念竟会如此之深,不惜以一国太后之尊,恃强欺民。倘若不是她足够担当,以自己的一副 肩膀撑住颓势,最后用这样的方式力挽狂澜,等自己回去后,她已经变成了什么样?

当日她孤立无援,面对威逼,最后抽刀自证的时候,除了决然,更多的,还是无奈吧?

他压下心中的疼意,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缓缓地道:“这件事,我知道和傅宛平脱不了干系。你家和季家的相争之事,我从前也略有耳闻。倘若各自出于公平手段,无论你两家谁输谁赢,我绝不会插手。但是季家想借傅家人来打压……”他顿了下,语调骤然转为冰冷,“他有人,你也有我替你撑腰!你是我的人!无论是谁,敢动你,就是与我萧琅为敌。”

绣春不禁有些感动。

再强干的女人,见到一个男人用这样的态度来表明他对自己的重视和呵护,心里又岂会无波?更何况,还是自己心仪的男人。可是他说“你是我的人”的时候,那种语气怎么和他侄儿萧羚儿如出一辙?

绣春忍不住,一下又笑了出来。见他望着自己似乎有些不解,自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只忍住了笑,皱眉,叹了口气,“殿下,你既然提到了,我也就说一下。我自问并没得罪过傅太后,为什么她一直对我都颇有敌意?”

她再叹一声,“我百思不解。倘若说,单单因为季家与我陈家的相争而导致她这样,我总觉得不大可能。只是别的缘由,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

萧琅见她一双眼睛望向自己,充满了疑惑和苦恼,心里发虚,咯噔跳了一下。

怎么办,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少年时的那段过往?她若是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难得她终于肯对自己露出这样的娇态了,要是让她知道了,万一她恼了,自己现在这个这个样子,想下床追她都是个问题。

但是纸包不住火。现在这个机会不说,万一以后哪天被她自己晓得了,她会不会觉得他在刻意欺瞒而变得更生气?她的性格,他现在多少也有些了解了。她要是真生起气来,恐怕到时候,自己就算下跪求饶也不顶用。

“绣春,”他紧张地望着她,终于吞吞吐吐地道,“要是……这事跟我也有关系,你会不会生气?”

绣春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沉默了半晌,最后竟然冒出这么一句,大是诧异,惊讶地望着他,“你说什么呢?怎么和你有关系?”

萧琅一咬牙,终于道:“傅宛平……就是现在的傅太后,她……她和我从前……”

他说不下去了,停了下来望着她,脸涨得有些红。

绣春立刻明白了,惊诧难以言表,睁大了眼,一脸骇异地望着他。

“她是你的皇嫂,你竟然……和她私通过?”

她压低了声,一字一字地道。

萧琅吓了一跳,没想到她的思维一下竟往这上头跳了,忙否认:“没。你别乱说话!她嫁给我皇兄后,我就到了这里,对她一直以礼相待!”

绣春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啊!那就是青梅竹马,有缘无分,你还为爱失意走天涯?我明白了!怪不得一开始,她就对我带了敌意。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忽地从榻沿上站了起来,转身就要走。

萧琅急得不行。

早知道就继续瞒着她了。本来早淡掉了的少年事,被她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挺严重。他后悔死了,没事那么老实做什么?眼见她扭身就要走,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手撑着,翻身坐了起来,另手伸过来便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绣春回头,看见他撑着身子要翻身下来的样子,一双柳眉倒竖,怒道:“你想干什么?你给我躺回去!”

萧琅抓她抓得更紧,仰脸望着她,“你不回来,我就下来追你!我说到做到!大不了不要这条腿了!”

绣春继续瞪着他,两人僵持了一会儿,殿下忽然放开了她的手,撑着臂膀慢慢躺了回去,眉头紧皱,嘴里咝咝了个不停,一脸的痛苦之色,“疼……好难受……”

绣春哼了声,鄙夷地道:“你就可劲地装吧。”

魏王殿下躺在枕上,凝视着她,手抬了起来,指了下心口处现在正在怦怦跳动的那块拳头大地方,轻声道:“我这里疼。是真的。没骗你。”

绣春两边胳膊冒出一阵鸡皮疙瘩。

魏王殿下,你太肉麻了!

这要是换成别的男人对她这样,她铁定先揉平胳膊上冒出的一粒粒鸡皮疙瘩,然后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让他一个人作个够。可是换成是这位,她的 竟像被定住了似的,竟挪不动脚步。

他仿佛看出了她的左右摇摆,继续朝她露出个花见花开的笑容,柔声道:“绣春,我知道跟你说了,你就会生气。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觉得不该瞒着你。你回来好不好?你听我解释。”

他朝她伸出了手,停留在半空等待她。

她咬着唇,再与他对峙片刻,终于在他的一张笑脸之前,慢慢挪了回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冷冰冰地道:“你们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萧琅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稍用力一拉,她便被他带着扑到了榻上。她要起身,却被他的手牢牢 住不放,两人无声地纠缠了一会儿,终究是医生没强过病人,怕不小心会弄到他的伤处,渐渐软了下来,头枕在了他一边的臂弯之上。

她抬眼,正对上他的脸。两张脸庞隔得这么近,甚至仿佛能感觉到对方皮肤散发出来的舒适温度。

“绣春……”

殿下一手搂住她肩膀,另只手的指尖轻 过她的脸颊,凝视着她,低声道:“我和她从小就认识,你刚才说青梅竹马,也可以这么说。后来,她要是愿意嫁给我的话,我也就会娶她……”

他觉到她又挣扎起来,一笑,将她搂得更紧,安抚孩子般地轻轻拍她后背。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牵肠挂肚地喜欢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一起长大,她对我一直也很好,所以到了快娶亲的年纪时,我便觉得我娶她也好,理所当然。但是后来,她改了主意,入了宫,成了我的皇嫂。当时正好边境不定,我便也离开了上京到了这里。就是这样。没你想象得那么复杂。”

他怀里的女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再次笑了起来,眼睛微微闪亮,牵她的手按到了自己的心口处。“是真的。要是有半句撒谎,下次上战场的时候,就让我再……”

她一下伸手按住了他的嘴。盯了他半晌,终于翘了下嘴,“算了!懒得听你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反正以后我就赖定了你,有事你替我撑着。我可不想三天两头用刀割自己玩!”

殿下被她这么按住嘴,再来这样一句半是嗔怪半是撒娇的话,整个人一下飘飘然了,随之,终于也彻底松了口气。

他喜欢的女孩儿,现在就这样温顺地躺在他的身边,以他的臂膀为枕,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心满意足?

他反握住她的手,轻轻亲了下她的手心,柔声道:“还疼吗?”

绣春点头,嗯了一声:“还疼呢!要你赔。”

殿下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把她搂得更紧了。

他会陪她的,用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

第76章

绣春帮他叩了背,要他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却被他拉住按回在身侧,非要她躺下陪他一起睡不可。她觉得他完全是在恃宠生娇,这正是个送上门的可以重新树立自己医生权威的大好机会。可她也就这么点出息,最后竟拗不过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真的被他指挥着躺了下来,让他心满意足地把他的一边手臂压在了自己的腰身上。

过了许久,她听到耳边传来他平稳的呼吸声,悄悄睁开眼,看见他终于睡了过去。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两道睫毛黑又长,唇角微微上扬,仿佛在梦里也在笑。

绣春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挪开他压住自己的老沉的一只胳膊,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出去的时候,吓了一跳,张安和刘全竟没去睡,全跑到外头吹凉风了。看见她出来,两人咳嗽几声,这才磨磨蹭蹭地过来,陪着笑地道:“殿下可睡过去了?”

绣春怀疑他俩是觉得自己和魏王不对劲,生怕扰了“好事”会被责怪,这才故意避让出去的。一时尴尬,有点后悔刚才忘了这茬。只好装作如无其事地道:“是刚睡了过去。你们也去歇了吧。晚上不用叫醒他了。”

张安刘全对望一眼,笑嘻嘻地应了声是。

……

灵州迎来了一年里最炎热的秋老虎季节。这里的热,和上京完全不同,对刀口愈合并不是个好消息。因为热,也没可以用来降温的冰块,萧琅又昼夜躺在床上,即便有绣春和张安刘全的周到护理,小半个月后,他长久承压的后背等处还是长出了一粒粒针尖大的热疹子。绣春和裴度商议后,得知城外山上阴向的山腰处,有一座前任安西都护建起来的避暑宅邸。虽然已经很多年没人过去住了,但前任都护建这避暑宅邸的时候,费了不少的工本,收拾收拾,应该还是个不错的地方。绣春大喜,立刻叫他安排。过了两天,事情便妥了,萧琅被送到了山上。

确实像裴度说的那样,这里确实是个极好的避暑胜地。房屋虽有些旧了,有些地方也露出了年久失修的颓败之相,但安顿萧琅的这处主院,收拾出来后,还是十分宜居。森旺林木遮掩之下,四周阴凉一片,跌水处处,边上就有道小瀑布奔流下泻。

这里确实是个适宜养病的好地方,绣春挺满意的。

裴度隔个几天便会上来一次,绣春照了老规矩,每次自己都是自动避让。看起来,最近外面的事情应该很顺利,因为每次裴度去后,萧琅看起来心情都不错。

裴度最后一次到来的时候,山下随从众多。与他一同上山觐见魏王的,是个突厥贵族打扮的中年男子,面目与绣春从前见过的王子有些像,但比王子多了几分雅贵之气。张安过去奉茶,出来后,偷偷对绣春咬耳朵,说这个人便是之前被自己的族兄逼宫跑路的倒霉西突大汗,魏王殿下在榻上接见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十分恭敬。

来客许久才走。绣春进去的时候,发现萧琅正出神,但神色看起来十分愉悦。不等绣春问,他自己便开口道:“战事结束了!”

……

战事的最后结束,与之前的那场鼠疫也有关系。

裴度第一次来这里拜见魏王的时候,便带来了一个消息,雅河对岸的突厥境内,也开始发生与我军先前相类的瘟病了。先是牛羊染瘟,继而传染到人身,因了防治不力,扩展速度惊人。原本就吃了败仗的军队,很快便撤退,回到了牙帐所在的金山之畔,一路却将瘟疫愈发扩大开来,十人九病,民怨沸腾。魏王授意阿史那父子联络旧人,在得了援助的情况下,轻易便夺回了一部分属地。魏王又派我朝的军医过去,按前次的医方治病救人,民心很快归望,纷纷前来投奔旧王。然后,就在三天之前,里应外合,阿史那父子夺回了金山牙帐,坐了不过小半年大汗之位的夺权者被乱刀弑杀,乱局就此落幕。

大汗来拜见监国魏王殿下的时候,以贺兰雪峰之上的天神为名,歃血为盟,发下重誓,永不再南下一步,愿向天朝奉纳岁贡。国书已经被送往东进的路,不日便可抵达上京。

“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后如何,咱们不得而知。但至少,这几十年内,只要我萧琅还在,贺兰山阙东西的两国子民们,往后或许终于可以得以安养生息了。”

萧琅最后看向绣春,面带微笑地道。

绣春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真正属于这个世代的那种归属感,为这句从他口中而来的话而感到热血沸腾。他的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他的骄傲,也是她的骄傲。她和面前的这个男人一道,同呼吸,共命运。

“殿下,”她凝视着他,一字一字地道,“你是个了不起的男人,我以你为荣。”

……

战事结束了,和平也来临了。需要收尾的事却还很多。裴度反而比从前更频繁地上下山来见魏王。他又变得很忙,经常躺在床榻上处置公务。但随了伤口渐渐愈合好转,除了被绣春限制住,还不能随意下地走动外,殿下对现在的状态很是满意。有时候得了空闲,兴致来了,他就作画,不止画绣春,也画山水。会乘坐辇出去,遇到合意的取景点,便停下挥毫泼墨,回来献给绣春,让她点评。只是贬多赞少。殿下忍了数次,直到几天之前,他自己一气呵成觉得十分得意的一副画作竟被她点评为“狗爪留印,糊里糊涂”之后,气得差点仰倒,最后也不管她愿不愿意,决定强行收她为徒教她画画,就算烂泥扶不上墙,至少也要让她提高点鉴赏水平,这样才配得上他。

这样一晃又过去了半个月,这一天,他终于被允许,可以自己下地走路了。

“但不能太久,要循序渐进。”

她笑着道。

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大好的消息,甚至是件激动人心的事。双脚终于可以再次踏上实地了。他下榻的时候,甚至不穿鞋袜,光着脚,在张安刘全惊诧无比的目光注视之下,到了院中的泥地里来回走了好几圈。

黄昏的时候,今天刚被获准下地的殿下心情大好,不顾绣春的摇头,强行命她随了自己到专门辟出的画室里继续学画。绣春苦着脸,最后被他押了过去。她站在画桌侧,他刚沐浴过,身上松松套了身月白的道服,看着便如世外神仙,优哉悠哉地坐在一边的椅上,手上握了把白玉柄的折扇,不时摇晃几下,监督着她画画,在旁指指点点。

绣春现在的课堂作业,是临摹他所画的一副兰竹图。她已经很用心地画了三遍了,现在是第四遍,可是每落笔一次,他就嫌弃一次,一会儿说她笔颤,一会儿说她拘泥于形,下笔毫无灵气,弄得绣春欲哭无泪——萧琅大哥哥,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天生就爱折腾这些没用的玩意儿?她严重怀疑他就是在蓄意报复打击。眼见太阳落山,就要掌灯了,他还不放过她,她气得把手中画笔一甩,回头道:“我不画了!”

“敢对师傅这么无礼!”殿下坐在那儿,摇着扇子岿然不动,“再照我刚才说的,画最后一遍!”

“我就不画!你能拿我怎么样!”绣春骄傲地翘起了下巴。

他皱眉收了扇,忽然笑了起来,“那我晚上就不吃药了!说到做到!”

绣春瞪着他,负气转过了身,挡住他的视线,重新吭哧吭哧地画,完了,写了几个字,拿起了纸,笑眯眯地展到了他的面前,“师父,瞧瞧这回可有进步?”

殿下定睛看去,见画了一张椅子,椅子上坐了一只穿了道服的大乌龟,一只爪子抓了把扇子,神情得意洋洋,瞧着竟有些像自己,活灵活现的,边上还写着一行字:“忍者神龟”,眉头大皱,问道:“什么意思?”

绣春已经笑得趴到了桌上了,捧着肚子哎哟个不停,正乐着,忽然身后发出椅子被扯动的哗啦声,回头一看,他已经站了起来,正一脸狰狞地朝自己逼了过来,啊了一声,转身就要逃,刚迈开一步,他长胳膊长腿一伸,已经把她像抓小鸡般地拎住,一提,她便被他抬坐到了桌案之上。

“骂我是很会忍的乌龟?”

他的眉头皱得简直可以夹死蚊子。

绣春本已快止住的笑,又被他这一句给勾了回来,一边笑着,一边要躲开他跳下去,被他抓住了两手,挣扎了几下,人便再次被强行摁在了桌面上。

“徒弟不听话,只好让为师的好好教教你了……”

他的一张脸压了下来,喃喃道了一句, 了下来。

……

山间夜色开始迷离,月亮爬上了夜空,屋舍外虫儿呢喃,悬挂在南窗上用来遮挡飞虫的薄纱绡帘被夜风吹得起伏波荡,下头坠着的流苏玉环便不停撞击窗棂,发出断断续续的玎珰之声。

一直等不到传召晚膳的张安过来询问,快到时,忽然听到里头似乎传来什么声音,侧耳一听,觉得不对,急忙止步,蹑手蹑脚地退了出来,生怕惊动里头的人。到了拐角处,正遇到手上拿了灯火的刘全,说要过去给殿下掌灯,被张安一把拍了回去,小声道:“掌什么灯!殿下现在就要黑灯瞎火!”

……

画室的南窗照进了一缕山间月色,朦胧得像入了幻境。原本一派仙风道骨的魏王殿下,早已经被人推倒在了靠墙放置着的一张贵妃榻上,衣衫不整,胸襟处被人扯开了一片,露出 的胸腹。他就这样摊手摊脚地仰躺着,睁大了眼,惊骇地看着那个已经爬坐在了自己腰腹上的女孩儿。

他到现在好像还有点晕。记得明明是他把她压在画案上 的,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现在的情势,竟然飞流直下三千尺——她还衣衫完好,他却被她压在身下,变成了这样的模样。

灵巧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滑过他露在外的皮肤,犹如蝶翅拂过,这陌生的触感,叫他全身忽然起了一阵快活的颤栗。他屏住呼吸,越来越紧张,看着她慢慢俯身下来,压向了自己。

“魏王殿下——”

最后,他听见她用一种女王般的傲慢语调问自己,“说,战场上需要女人吗?”

第77章

肾上腺激素已经处于咕嘟咕嘟分泌状态的魏王殿下,现在全身血液都唰唰地奔流往下,上头的大脑正处于严重缺氧状态,听她忽然没头没脑这么来了一句,一时竟不明白意思,呆愣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这是上次在城外林子边的湖畔,他要她回京的时候,无心说出的一句话。他早忘了,没想到她竟牢牢记着,现在这样要人命的时候,忽然拿出来将他一军。

殿下苦笑了起来,应不出来。

“快说!”

正爬坐在他身上的那个心上人却不依不饶,两手撑在他胸口,使劲地催逼。隔了层薄薄的衣衫,他能清晰感觉到她 紧紧抵压住自己腰腹时的那种火热炙感,烤得他口干舌燥。

“快说——”

她再一次催逼。

殿下咽了口唾沫,收回自己原先的话:“需要……”

她快活地笑了起来,也不管他现在的死活,整个人亲昵地趴了下来,两张脸靠得只剩一拳的距离。

“说你错了,不该轻视女人,殿下。”

“我……错了……”

殿下喘息着,艰难地道。

他真的错了。不该身轻腿软糊里糊涂就这样被她推倒在榻,弄得现在进退两难。她俯身下来的时候,虽然还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没整个人都贴上来,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她胸前两颗果尖儿隔着薄衫,飞快地擦过了自己的胸膛。这让他想起也是那个晚上,她被他顶压在树干上,任由他肆意 她散乱胸襟内里时的情景,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住她肩膀,用力一按,她便趴跌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紧紧抱住她 的身子,用一种就要把她和自己揉成一团的力道。

“绣春……”他喑哑着声唤她的名,声音里带了涌动的压抑暗欲。

他怀里的女孩儿渐渐安静了下来,柔顺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片刻之后,她低低地笑出了声。

“殿下,你现在就想要我了?”

她抬脸,嘴唇凑到了他的耳畔,轻轻柔柔地问道。

殿□体里那股一直在下头回旋打转的沸腾血液终于因了她的这句话,渐渐流回到了顶上,大脑开始恢复了些与 交战的能力。

他的身体告诉他,他想要,想得难耐。但是另一种打小起就深刻镂入他脑海里的无形东西,却极力阻止他这么做,警告他这是不对的——他先前那样压倒她 ,就已经是不该了。

“没……”

他虚弱地从喉咙底,挤出了这一个字,原本紧紧箍住她身子的双臂,也不自觉地微微松弛了下来。

绣春抬脸,凝视他片刻,忽然捧住他的脸,凑过来轻轻亲了下他的唇,低声道:“师父,你真好,我喜欢你。那咱们就结束今天的课时,去吃饭吧?剩下的功课,我明天补。我肚子饿了。”说完从他身上坐了起来,翻身下了贵妃榻。

骤然少了来自于她的压力和火力,殿下觉得身上一阵轻,随之却又是一阵更浓重的失落。仍那样躺着,望着她一动不动。

绣春弯腰穿好了鞋,抬头见他还躺着不起来,身上衣衫 ,一副先被欺、后遭弃的模样,忍不住噗地轻笑出声,一时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和他玩得太过,便靠过去拉住他的手,“起来啦!”

殿下只好顺了她的力坐起了身。

绣春在地上找了一阵,终于找齐他那双刚才被甩丢出去的凉藤趿鞋,俯身下去替他套上了脚,然后再拉他站起来。

他默默低头下去,看着她伸手过来,像个小妻子一样,细致地替自己结好刚才因了玩闹而散乱开来的衣襟。

“我叫人炖了当归羊肉,补气生血。这里的羊肉很不错,质地鲜嫩,也没膻味,等下你要吃完,汤也要喝掉……”

月光投在半面墙壁上,她的半边脸颊也被照上了朦胧的晕光。

“走吧。”

她结好他的衣领后,抬脸朝他微微一笑,双眸如夜空里的两点星辰。

萧琅长长吁出口气,握住了她的手,牵了她并肩出去。张安刘全正远远等在廊子拐角处,没想到他俩这么快就出来了,十分惊讶,等反应了过来,急忙去传膳。吃完了饭,睡觉还早,两人便像往常那样,搬了竹榻到院中纳凉。夜色清朗,素月映空,四面凉风习习,边上一架小炉上,茶烟袅袅。他躺在卧椅上,她坐他脚边替他 腿,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笑声时起时歇,正所谓,山中有此玉颜人,相对不觉世外天。

“绣春,你躺下歇一会儿,我给你煮茶。”

萧琅起身,绣春也不客气了,躺在了他的椅上,等着他上茶。

他似乎精通一切有关风雅之事。关于烹茶,到这里后,她也曾试着煮过一次他的茶,被他嘲笑暴殄天物。喝了一次他煮出来的茶后,不得不承认,撇去牛饮解渴之目的的话,经他手出来的茶味,就是不一样。

她躺在椅上,看着近旁他忙碌的侧影,心里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淡淡惬意。

茶香开始弥漫,他用清泉濯过的骨瓷杯倒了一盏出来,俯身递了过来,“小心烫。”他说了一句。

绣春坐起身接了过来,闻了下茶香,刚要啜一口试试味道,张安忽然探头进来,飞快道:“殿下,京中刚来了信使,说有急报!”

绣春嘴巴被烫了一下,萧琅看她一眼,接回她手中的杯,低声问道:“没事吧?”

“没事!你快去吧。”绣春 下嘴,急忙摇头。

萧琅把杯子放回在边上的一张小桌上,起身往外而去。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绣春忽然生出了一丝心绪不宁之感。回了房,惴惴等了片刻,很快,见他便找了过来,神情略微凝重。

“怎么了?”

她立刻迎了上去,望着他,有些不安地问道。

萧琅安抚般握了下她的肩膀,然后低声道:“欧阳大人传来了信,说皇上患了种奇症,情况瞧着不大好。咱们要尽快回去了。”

第78章

这个意外到来的消息,对于萧琅带来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原本的计划中断,他当夜便下山回灵州城。都护府里,萧琅夜召裴度议事至夜深,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一队精兵的护卫之下,魏王一行便出城,踏上了东归的路。

昨夜下山回城的路上,萧琅便对绣春说,这趟东归之路,他可能要疾行,怕她路上吃不消,让她不必与自己同行,后跟随缓归便可,被绣春当场拒绝。

事关重大,她理解他想急切归京的心情。但既要疾行了,他的身体又是大伤初愈,她怎么可能放心让他自己独自上路?所以作随从打扮同行。

一路紧赶,收到消息的半个多月后,绣春随同萧琅抵京。派送她回陈家后,萧琅径直往皇宫而去。

……

细细一算,这一趟,绣春离家又是两个月,上京早已入秋了。她离开前,天井里的一株老柿子树还只见绿叶,如今回来,枝上已经挂满一颗颗的青果。祖孙二相见,除了陈振的身体还是令绣春有些担心外,家里和药堂、药厂的事,葛大友和众管事的齐心协力下,一切都很顺利,百味堂那边,如今也一直再没什么别的动静了。

自她走后,陈振便牵肠挂肚的,现终于盼到孙女平安归来,老爷子自然高兴。当然了,高兴之余,那件一直梗他心头的事,他也是极其关心。晚上欢迎她归家的家宴过后,只剩他爷孙二了,没说几句,他便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她这俩月外头与萧琅的事。

绣春刚一回家,经过堂屋时,立刻便注意到原先高高悬着的那幅寿裱不见了。不用问,也猜到必定是祖父的手笔。这一路回来,见萧琅心思颇重,便也没告诉他自己祖父的态度,省得再让他多桩无谓的烦心事儿。此刻见祖父打听,不大放心的样子,仍含糊着推脱过去,只说无事。陈振心疼她一路辛苦,见她不愿多提的样子,便也作罢,叮嘱她早些歇息,好好养回精神。

因事关皇家,绣春也没对陈振提小皇帝得怪病的事。当晚躺下休息,独自想了下小皇帝病情的事,因路上确实累了,很快便也睡了过去。一夜好眠,第二天起身,精神焕发,到药厂里还没转上一圈,到了辰时中,便有家匆忙赶来传话,说宫里来了,召她入宫看病。

陈振还不知情,一见宫里又来召自己的孙女过去,因了前次那事,心里还是有些不痛快,却也无可奈何。绣春安抚了他几句后,便坐了宫车过去。如常那样入了宫,被带去了太医院。

魏王昨天抵京,不顾路上风尘疲累,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小皇帝萧桓,随后召见林奇详问病情。林奇得知绣春也回来了,最后提议让她入宫会诊。萧琅应了,这才有了今早这事儿。

林奇正太医院里等绣春。见她到了,寒暄后,问了几句灵州疫情的事,便把话题转到了小皇帝的身上,眉头紧锁。

“陛下这等年岁,本正当活泼健旺之际,只他自年初起,胃口睡眠便一直不大好,时常被召去看诊,用了不少方子调理,一直不大见效。以至渐渐面色乏血,偶尔腹痛腹泻,吃几副药,稍有好转,过后又犯,如此反复不已,颇令心焦。这几个月,病情竟忽然加重,时常耳目晕眩、全身乏力、夜间失眠烦躁,白日眼目呆滞。半个月前,反复高热,以致 昏迷,类似癫症发作,与太医院诸用尽了法子,方稍稍稳固住病情而已,心中焦虑不堪。昨日听闻随魏王殿下一道归京了,想到对一些疑难病症往往有独到见解,便提议将召来,殿下也准了。”

绣春听林奇描述小皇帝的病情时,便想起自己前次紫光阁里见到他时的样子。那时便觉得他有些不对。脸色苍白,眼神也略带迟滞,完全不像他这年岁孩子该有的模样。那时还以为是他不堪重负所致的精神压力,现发展成这样,就完全可以排除精神疾病的可能了。

对于看病诊断一事,老实说,除了某些因了时代认识与发展水平限制的疾病外,绣春自认并不会比林奇这样的当世大医要高明多少。小皇帝的病,太医院里这么多御医轮番上阵,最后都没折腾出什么结果,让自己上,未必就能药到病除。但既然被召了来,只要可以,她自然也会尽力。所以等林奇说完,立刻应道:“林大谬赞了。先前几次不过是侥幸而已。这次您既然用,自然会尽力。”

林奇看她一眼,仿佛欲言又止。

“林大可还有话?”绣春看了出来,问道。

林奇踌躇了下,最后道:“还是先去瞧瞧吧。倘若觉得有什么不对,先不要说出来,回来咱们再商议。”

……

小皇帝年纪还小,寝宫与其母亲傅太后的宫殿相邻。因了病情日益严重,近来早就停了亲自坐朝。绣春随了林奇和另几个御医一道入寝殿的时候,看到小皇帝正躺床上,似乎沉沉睡了过去。他母亲傅太后正陪坐边上,神情委顿,脸色也不大好。看见林奇带了绣春进来,一怔。

林奇见礼,恭敬道:“启禀太后,陈绣春善医疑症,下官便魏王殿下面前举荐她入宫替陛下诊病,殿下已经准了。”

傅太后精心描绘过的细细双眉皱了起来,瞟了绣春一眼,冷冷地道:“林奇,朝廷养了们这群太医院医官,为的就是派上用场。不想们一个个无能之极。皇儿倘若有个不测,们休想好过。”

她正说着,寝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绣春回头望去,见萧琅和唐王,并前次紫光阁里见过的欧阳善和傅友德一齐过来了,都是一身整齐朝服,官威森严的模样,应该是刚下朝,组团过来这里探望小皇帝。

林奇和御医们急忙见礼,绣春也随之。和萧琅四目相对时,收到了来自于他眼神里的温暖,见他精神瞧着也还行,放下了心。

傅太后方才发作的那番话,这些应也都听到了。傅友德看向林奇,皱眉道:“们也瞧了许久了,陛下病情非但没好转,反而愈发严重,到底怎么看的病?”

林奇有些惶恐,口中只称罪。绣春到了小皇帝的榻前,俯身下去查看。

一番仔细检查下来后,除了林奇描述过的那些表征,绣春发现小皇帝眼白微微发黄,如同黄疸。他也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但面对她的一些问询,反应淡漠。试着握住他手的时候,发觉他手腕微微下垂,不觉握力,这是肌体无力的表征。

到底是什么病?会导致这样的一系列症状?

她沉吟了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小皇帝的表征,无法与任何她能想得到的普通疾病相对应。假设确实不是自己诊断有误,他的病情不是出于自身疾病,那唯一的可能,就是来自外力,也就是说——慢性中毒。看他的样子,确实也更符合慢性中毒的表现。只是这里没有直观的验血等手段,而世上毒物万千,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她想起方才林奇最后与自己说的那句话,愈发证实了自己的想法。

以林奇的医道,遇到这样的怪病,百药无效,莫非他也已经怀疑到了这上头?只是不敢肯定,更不能就这样贸然说出来。

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都应该知道,倘若病因真的起源于某种毒物的话,这绝对是件惊天的大事。即便说,也必须是确定的情况下,才可开口。

她立刻抬眼,看向了林奇。见他正望着自己,神情有些古怪。

傅太后见她一直不开口,哼了声,道:“还以为有什么大的本事,不过尔尔!不能医治的话,趁早自己明说,免得耽误了皇儿的病情。”

绣春仍是不作声。萧琅眉头略皱,到近前俯身下去,探摸了下侄儿的体温,随即起身,冷冰冰道:“医道艰深,世上病症也繁复多变,何来包治百病的神医?医者作为,也就是尽其能,探究病理真相而已。本王方才过来,听太后斥责林大先,又迁怒后,虽是出于焦心,于陛下病情却丝毫无补,反令心惶恐不定。听闻太后身子也有些不妥,近来常召御医。倘若是焦心陛下以致过于疲累所致,何妨先回去歇息?”

魏王向来温和,下属及官员即便犯错,也从不会疾言厉色呵斥。此刻却因傅太后斥责林奇和这金药堂的陈绣春二而这样开口。语调虽未带厉色,但绵里藏针,不悦之情,却是显露无疑。

他是监国亲王,手握实权,这样众面前反驳傅太后,无疑就是公开狠狠打了傅家一个耳光,顿时,惊呆,寝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傅太后一张原本有些苍白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傅友德一张老脸也禁不住发热,看了眼自己的女儿。傅宛平觉察到了他目光里的阴鸷和不满,知道自己惹他不快了,心头一颤,低下了头。

萧琅神色淡然,看向绣春,语气转缓,“与林大他们先下去吧。”

绣春低低应了声是,正要随林奇和另几个太医退出去,一道过来的左院判王元忽然道:“二位殿下,二位阁老,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倒有个想法,不知可不可说?”

林奇停了脚步,绣春也停了下来,两对望一眼,齐齐看了过去。

傅友德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过来,唔了声,“说吧。”

王元眼睛盯着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竭尽全力医治陛下,不想药石无效,陛下病情愈发严重,心中万分自责,连日来冥思苦想,终于有所顿悟,只是……”

他停了下来,头垂得更低,十分惶恐的样子。

萧琅目光微微一动,萧曜脸色渐渐笼上了一丝寒色,只他两都没开口,倒是欧阳善,见这王元话说一半,不快地道:“陛下到底什么病,说出来就是。”

“是,是……”王元飞快瞟了眼萧曜,小声道,“下官翻遍医典,觉着陛下这病,实则非病,可能是中毒所致……”

他的话声消了下来,寝殿里的空气却像是凝固了,无开腔。

林奇惊诧地看着自己的这个下属。绣春没想到王元竟会这样开口,望向萧琅,他立着没动,目光落到榻上的小皇帝身上,神色间难掩惊怒。边上的唐王萧曜,脸色却越发冰寒。

“说什么?”

欧阳善勃然大怒,猛地看向林奇,“林大,这到底怎么说的?王元之话,可属实?”

林奇后背已经出了汗,只能硬着头皮,勉强应道:“王院判之说,下官也曾想过。只是不敢妄下结论,还需慎重……”

“桓儿!可怜的皇儿——到底是谁,竟敢这样谋害于——”

傅太后仿佛终于回过了神,一下跌坐到了榻上,握住小皇帝的手,悲泣了起来。

傅友德一脸顿悟之色,激愤难当,“王院判之说,也未尝不无可能。否则陛下小小年纪,怎的竟会患上此等恶疾,以致久病不愈?”他扫了眼萧曜,然后看向萧琅,语气转为悲愤,“二位殿下,倘若查证属实,陛下确实是被暗中投毒所致,该当如何?”

唐王微微眯了下眼睛,冷冷不语。

萧琅沉吟片刻,面上起先的惊怒之色渐渐消去。

“事情还无定论,先不要忙于各持己见。先这样吧,不必此争论,让陛下先歇了!”他看向林奇和王元,“林大,王大,们随去紫光阁问话,”他最后看向绣春,朝她微微点头,“也来。”

第79章

紫光阁里,面对魏王殿下的询问,林奇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虑,最后道:“下官百思不解,也是最近这半个月,才忽然想到了这种可能,只又不敢肯定,故而不敢冒昧出口,还望殿下恕罪。”

萧琅看向王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陛下中毒的?”

王元顿了下,道:“下官和林院使差不多,也是那会儿才开始生出这疑虑的。只是……”他瞥了眼林奇,“只是下官觉着,此事干系重大,断不能因了考虑保全自身周全而有所隐瞒,故而今日才大胆说了出来。”

林奇不作声,看了眼王元。

这个太医院的二把手,向来与自己不合,对自己坐了太医院的首张椅子,背地里也多不服。趁了现在这个机会打压自己一把,也是理所当然。

“倘若中毒,陛下中的是何毒?可有解法?”萧琅继续问道。

王元一下停住,说不出来了,最后讪讪道:“下官也只是揣测而已。世间毒物,种类纷繁,一时说不好……”

萧琅看向林奇:“林大人,你可有见解?”

林奇道:“殿下,下官无能,也想不出会是何种毒物。只推测,应与日常饮食有关。”

萧琅沉吟了下,示意他二人下去,里头只剩绣春了,他方才一直端着的一张脸便松了下来,抬手揉了下自己的两边太阳穴,看向她,默默朝她伸过来手。

绣春抿嘴一笑,到了他近旁,他握住她手,将她要往自己膝上带,绣春摇头,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道:“这里可是紫光阁!”

“这是我的处所,便是阁老,进来也要先通报。”

嗯,他的私人办公室……

绣春打量了四周一眼,再看向他的双膝,还是摇头,老老实实道:“你的腿,我不敢坐。我还是站着回你的话好了。”

殿下露出有点受伤的表情,好看的眉皱了起来,强行把她按在了自己腿上,“我让你坐,你就坐。”

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变得这么蛮横了?

绣春最后决定还是顺着他一下,免得继续打击他的男人尊严,挨着半边臀坐到了他没受过伤的右腿上。萧琅抱住她的 ,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轻轻蹭了下,闭上眼叹了口气:“好像许久没见着你一样了……一回来,就累死我了……”

“不是才一夜么。”绣春嘀咕了声,伸手过去,接着替他揉两边太阳穴。

他抬头,“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绣春摸了下自己两边胳膊,抚平再次冒出来的鸡皮小颗粒。

殿下视而不见,只是神色渐渐转为严肃。

“太医们的话,你怎么看?”

绣春也收了玩笑,正色道:“确实类似慢性中毒的迹象,但是中的是什么毒,我现在也还没什么头绪。回去后,我再仔细想想。但有一点,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慢性中毒,可能是被人故意投毒,但也存在另种自然摄入的可能。”

她说完,见他眉头紧锁,半晌不语,轻轻扯了下他衣袖。萧琅终于回过了神,点了下头:“我明白了。先前收到欧阳阁老的信,说殿下患重疾,昨日我回来,召见林奇时,他也没说实话,我以为桓儿真的只是患了重症。现在既然知道了……”

他看向她,“我会处置的。你回家后也不必多想了。前些时日路上赶路辛苦,你好好休息吧。等我手头的事告一段落,我就去你家提亲。”

绣春想起陈振的态度,呃了一声。

“你怎么了?”他眉头微挑,问道。

“殿下,傅阁老要见您,人就在议事堂里。”外头忽然传来宫人的话声。

“没什么,你先忙你的事吧。别太累了。我先走了。”

她摇了摇头,拿开他箍住自己腰身的手,站了起来。

……

萧琅命人送她出宫回家,自己到了议事堂,傅友德一见到他,立刻道:“殿下,陛下病体难愈,老臣一直焦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病。不想今日才知晓,竟然是被人暗中投毒所致。到底何人,胆敢做出这等弑君之事?老臣细思此逆臣贼子的背后图谋,心中惶恐至极!望殿下彻查此事,务必早日将奸人肃清,否则国无宁日,邦不得安!”

他越说越激动,两颧微微泛赤,面上尽是激愤之色。

萧琅神色平和,“以阁老之见,会是何人?”

傅友德道:“陛下若是不测,谁能渔利,谁便可疑!老臣方才与欧阳善和二殿下商议此事,二殿下没说几句,竟拂袖而去……”他面上浮出一丝冷笑,“看二殿下的意思,竟似反对此事,也不知他到底作何想。他去了后,老臣与欧阳善达商议,觉着从陛□边的近身之人开始清查为好,只要有人动过手脚,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的。殿下觉得如何?”

萧琅微微点头。傅友德立刻道:“如此,老臣这就去安排。”

“傅阁老!”他告退,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魏王叫了一声,停住了脚步。

“先帝临终之前,曾托我好生照看陛下,我也于先帝病榻前应承了下来。不想竟出这样的意外,我难辞其咎,有愧先帝重托。”

傅友德急忙道:“殿下不必自责。奸佞匿于暗处,防不胜防。如今第一要紧,就是先将那图谋不轨之人绳之以法,如此才可断绝后患!”

“傅阁老,”萧琅望着他,神色平静地道,“除奸自然要紧。只是有一话,我也不得不说。阁老应还记得几十年前朝廷办蜀王案时的情景吧?朝纲不振,忠奸难辨,各色人等粉墨登场,更有人借此机会打压诬陷平日与自己政见不合之人,令许多无辜之人蒙冤受屈。那些仍活着的,几十年后终得昭雪。但那些已经死去了的,地下若是有知,魂灵安能安息?”

傅友德听他忽然提这个,面露微微不自然之色,口中诺诺了两声。

萧琅继续道:“今日之事,堪比这桩旧案。方才阁老提及,但凡谁能渔利,谁便可疑。话未免过激了些。照阁老这话,本王也可能是投毒者……”

傅友德慌忙道:“殿下千万莫误会,老臣绝无此意!”

萧琅略微牵了下唇角,“我不过举例而已,阁老也不必上心,”他的语调蓦然转微寒,“陛下到底为何中毒,必定是要查清的。只是,在没有确切证据的前提下,我也不希望看到朝廷之人因了此事而遭随意揣测、甚至被有意打压污蔑。倘若人人自危,于朝纲绝非幸事。我身为监国亲王,只要在位一天,就绝不容许的这样事在我手中再次发生!”

傅友德看向魏王,见他神色仍然平静,望向自己的目光却带了隐隐的肃杀之意,仿似能看透自己的心底之事,不禁微微一凛。

他的外孙萧桓身患奇症,越来越严重,一开始,他自然也心焦,渐渐地,从几个太医露出的口风来看,似乎是无药可医,往后只怕凶多吉少,顿时眼前一片漆黑。

萧桓身系傅家的荣华和权势。一旦小皇帝出了意外,傅家颓败,指日可见。他心焦如焚之下,终于想出了个一石二鸟之策。

既然连太医也说不出小皇帝的病因,那就归之于被人投毒。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将矛头直接指向唐王萧曜。此人素来阴沉,也具野心和能力,朝中早就暗传过他有夺位之心的流言,先帝也对这个兄弟有些忌讳。现在指向他,合情合理。一旦坐实了他谋害皇帝侄儿的罪名,魏王和欧阳善绝不会善罢甘休。借此机会把他拉下马,除去自己的心头之忌,这是第一鸟。

这第二鸟,就是帝位的继承人。倘若到了最后,小皇帝真的不治而死,即便由魏王坐了,也比让唐王上位好。倘若魏王不做,帝位继承的的唯一合理途径,就是让自己的女儿傅太后从宗亲中过继人选。到那时候,本来最有希望承位的萧羚儿自然失去资格。选另一个能受自己操控的小皇帝,自然不是件难事。

傅友德慎重考虑过后,最后决定出手。但唐王势厚,现如今,倘若没有魏王的支持,光凭自己和那个因了小皇帝的立场而与自己勉强与站同一战线的欧阳善,恐怕没有必胜的把握,一着不慎,说不定还会被对方反噬。这也是为什么他一直隐忍不发,直到今早才授意王元开口的原因。正巧的是,太医院院使林奇竟恰有此怀疑。两相对照,他一下便认定是唐王所为,行事愈发理直气壮了。

一切都在他的预算中,甚至可以说,比他想得更顺利。唯一没想到的是,现在魏王忽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

傅友德压下心中的不安,面上现出郑重之色:“殿下所言,正是老臣所想。殿下放心便是。”

萧琅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下,“傅阁老堪称朝廷砥柱,本王自然是信得过的。”

……

绣春回家之后,随意编造了个病情,在陈振面前混了过去。很快,七八天就过去了,萧琅一直没现身,但陈家收到了宫里送来的御赐之赏,说前次造药,对灵州战事功不可没,魏王殿下亲自书写了嘉奖令。当日,这些东西被宫人送至金药堂的时候,引了整条街的人围观,无不艳羡。陈振面上欢喜,等送走宫人之后,心里那疙瘩却愈发大了,时刻提防魏王过来抢人,整日的长吁短叹,惹得陈家上下疑惑万分,不知道老太爷到底在愁什么。

林奇今天出宫的时候,顺道也过来了一趟,叫了绣春过去说小皇帝的病情,愁眉不展。就这几天的时间里,他已经发了两次的痫症,人晕厥过去,经极力抢救才回了神。太医院众御医对小皇帝到底中了何毒,该如何解,迄今还是一筹莫展。
送走了林奇之后,绣春回房,坐在桌边,无心做事,一时也陷入了沉思。

萧琅让她不必再管这件事了。但出于医生的天性,她这些天,吃饭睡觉,都在想着小皇帝的病情。

倘若是中毒,到底是什么毒物,会引发这样的肌体反应?从小皇帝现在的情况看,毒素已经侵害到脑部神经。倘若再找不出源头,恐怕小命难保。

“大小姐,宫里赐下的这对花瓶,真好看。”

丫头在边上收拾屋子的时候,拿鸡毛掸小心翼翼地拂擦花瓶的瓶身,生怕不小心打破。

这是一对水晶玻璃瓶,通体剔透,光亮无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人眼中,这是非常珍贵的稀罕之物。看这花瓶的造型花纹,还带了异域风格,可能是别国的贡物,被魏王殿下拿来讨她的开心。

绣春笑了下。

“大小姐,唐王世子来了!”

院子里响起另个丫头的声音,话音还没落,便见萧羚儿一头钻了进来。

第80章

俩月没见,萧羚儿的个子便似拔高了不少。他一进来,丫头们都诚惶诚恐地跟了上来要下跪,被他不耐烦地给轰走了,自己一 坐到了绣春对面的一张椅上,打量了她几眼,嚷道:“你可算回来了!把我闷死了。”

绣春见他神色里带了些郁郁,笑着逗道:“怎么了?是不是功课做不出了?是被太傅责罚了,还是被你父王责骂了?”

萧羚儿撇了下嘴,“功课才难不倒我!再说了,我父王这几天忙着呢,哪有空管我!”

绣春笑了下,萧羚儿叹口气,神色一变,已经咬牙切齿地道:“你还不知道吧?可把我气死了!萧桓生病,太医说中毒,现在竟有人怀疑到我父王头上!朝廷里那帮人背后都在议论!前天,羽林军的人还在校场里为这个起了打斗,昨天就有人上折参我父王。我父王怎么会干这种事!一定都是傅家那个老狗在背后捣的鬼!”

绣春这几天都在家,林奇过来时,除了与她说小皇帝的病情,别的也没提,现在乍听萧羚儿这样抱怨,也是略微一惊。

当初林奇虽然有了疑心,但不敢贸然上报,顾虑的,大约就是会引发今日这样的局面,虽然还没查清病源,但倘若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的话,水就深了。

涉及朝堂敏感之事,对面又是当事人之一的孩子,绣春没多说,只安抚地拍了下他的手。自己去院子里洗了手,取了把小刀,亲自破了几个新橙,剥了皮请他吃的时候,见他手上正拿了个水晶瓶在翻来覆去,抬头道:“你这里也有这个?”

绣春点头:“前几天宫里赏赐下来的。瞧着还不错,拿了出来,过两天等菊花开了,插菊花用。”

萧羚儿哦了一声,“这东西还挺稀罕的。早几年西菻国曾进贡了几次。我记得有一整套的物件,这瓶子大概就是那拨东西里的……”他把瓶随手放了回去,不屑地道,“刚开始那会儿,当宝贝似的,宫里的娘娘都想要,最后全给皇后弄去了。上次我去看皇兄,仿似他那里还用这个大琉璃罐子装蜂蜜呢……”

绣春笑吟吟听他掰扯皇宫里的旧闻。

物以稀为贵。黄金之所以昂贵,是因为储量稀少。这会儿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水晶物件,偶尔得到进贡之物,自然当宝了。傅太后那会儿是皇后,用这种旁人没的精致东西来彰显自己的特殊身份,也是正常。只是听到这一截时,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点事。

萧羚儿继续往下掰了几句,见绣春似乎发怔,并没留意自己说话,哎了一声,伸手到她眼前,不满地晃了几下。

绣春回过了神,立刻追问道:“世子,你刚才说什么?小皇帝那里用这种罐子装蜂蜜?”

萧羚儿点了下头:“是啊。我皇兄他自小身子就有点弱,他那个太后娘听御医说蜂蜜对他身子好,就让御医调制了啥蜂蜜芙蓉膏的,装在这琉璃大罐子里,瞧着还挺好看的,早晚挖一点出来冲化了吃。我有回过去,我皇兄叫我和他一块吃,正好被他太后娘过来瞧见了,她还不大乐意的样子。切,谁稀罕吃那个玩意儿,甜腻腻的……”

“他吃这个,有多久了?”

绣春打断了他的抱怨,立刻追问。

萧羚儿皱眉想了下,“好像……有两三年了吧……”

绣春定住了。

她好像已经有点头绪了。

萧桓的慢性中毒,并不是什么人为投毒,而是铅中毒。

普通的玻璃成品,色泽暗淡,手感差,而这种玻璃制品,色泽光亮,做工考究,看上去如同水晶一般,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后者中添加了铅的成分,在一定比例内,含量越高,成品越精美。进贡了这些水晶器皿的那个西菻国,应该是掌握了这种冶炼技巧,所以造出了这样晶莹剔透的物件,当成珍宝进贡到了这里。

这种含铅量极高的水晶器皿,用来装水或日常食物,并不会对人体造成多大危害,但若是遇到酸性液体,就会发生反应,化合出醋酸铅,继而被人体摄入,沉积在骨髓与血液中。

铅对儿童的毒害作用尤为严重。有史学家认为,不败罗马帝国的衰亡,就与铅中毒有关系。考古发现,皇室贵族喜欢将葡萄酒贮存于铅制器皿,甚至连密布城市地下的引水管道,也是用铅与陶瓷共同做成的,久而久之,妇女流产、死胎或不育,即使生了孩子,也是低能儿居多。在后世的医院里,中毒科重金属中毒检查的尿铅检查里,从来也不用玻璃容器盛装 ,就是怕玻璃中的铅成分影响检查结果。

按照萧羚儿的说法,如果小皇帝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持续不断地摄入装在这种水晶容器里的蜂蜜制品,现在在他体内沉积下来的重金属铅应该已经非常浓了。照前次的病症看,神经系统也已经受到了侵害……

她一下站了起来。

“你干嘛?”

萧羚儿嘴巴里还叼着半瓣橙肉,瞪着她含糊问了句。

“你三皇叔在哪里?”她飞快问道。

“宫……宫中吧……”

“快带我去找他!”

绣春催促道。见他还坐着不起身,过去一把将他从椅上扯了下来。

“哎——”萧羚儿抓了几瓣剩下的橙,跟着她飞快跑了出去。

……

此刻,皇宫的紫光阁里,结束了政务后,在场的大臣们并没像平日那样陆续离开,而是默默围观一场发难。发难的源头,便是片刻之前,傅太后突然现身,带来了一个被捆绑起来的宫人。在众人惊诧无比的目光注视之下,这宫人涕泪交加地指认,说给小皇帝下毒的正是自己,毒物他是年初时趁人不备混入小皇帝饮食中的,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而指使他这么做的,正是羽林军亲卫队一品录事景阳。

景阳是唐王一脉的人,谁都知道。前日在校场发生冲突,其中一方便是景阳的属下,后虽被他及时赶到制止,但昨天的奏折里,弹劾此事的便有五六封之多。唐王勃然大怒,以景阳管教手下不力为由,廷杖他二十,今日带伤在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天竟又出了这样的事。

这宫人话一说完,全场哗然。太后凤目扫过众人一圈,冷冷道:“此处是众卿家论议朝政之处。哀家身为女流,本不该出现在此,只是皇儿病体缠绵至今,折磨哀家极甚。今日 审出这个阉贼,得知如此的惊人消息,心中悲愤交加,这才闯了来,替我的皇儿要一个公道。二位亲王殿下,二位顾命阁老,还有诸位卿家,尔等都是先帝托孤之臣,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该当如何?”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了唐王萧曜。

萧曜仍端坐不动,斜睨众人,面上带了丝冷笑。

欧阳善惊诧过后,踌躇了下,起身道:“此事干系重大,不可凭这阉人一句话便下论断。带去刑部好生讯问。”

傅太后道:“这是自然!只是那个景阳,不过区区一个羽林军录事,何以竟敢指使人对陛下下手毒害?背后必定另有他人!他既然脱不了干系,必须一并唤来对质。哀家不想冤枉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也绝不容许奸佞之人逃脱……”她睨了唐王一眼,“倘若被逃脱,往后恐怕就再无对证之人!”

欧阳善皱眉,看了眼另三人,见傅友德一语不发,仿佛置身事外,魏王面色沉静如水,唐王虽仍面带冷笑,目光中却已经带出了怒色。见仍是无人开口,想了下,便缓缓点头:“也好,立即着人去召景元。”

一阵难耐的静默之后,被派去召人的宫人匆匆赶了回来,面带惊慌地道:“不好了,景录事死了!”

“什么?”欧阳善吃了一惊。

那宫人慌忙下跪,继续回禀道:“方才奴婢去羽林所传唤,却被告知景录事今日不在。去了他住的地儿,才发现他已经悬梁自尽……”

众人再次哗然,比之方才更甚。议论不断。傅太后冷冷道:“这便是所谓的畏罪自杀么?原本还未必能肯定,既然自尽,想必就是确定无疑了。只是不晓得,那个背后指使他的人到底是谁!”

“砰!”一声,一直坐着不动的唐王忽然猛地起身,撞翻了身下座椅,面带怒容,大步往外而去。

“二殿下,你这是要去哪里?”

傅太后质问。

萧曜停下,盯着她,微微眯了下眼,“本王要去哪里,还轮不到太后你来指教。”

傅太后哼了声,“二殿下,景阳是你的人,人尽皆知,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有什么话可说?”

萧曜冷冷道:“无话可说。”说罢继续往外而去。

“来人!”

傅太后大叫,紫光阁议事堂外立刻涌进来几十个身执刀甲的羽林卫,顿时将出口堵住,严阵以待。

傅太后看向前头三人,“三殿下,二位阁老,方才哀家过来,乃是得了陛下的口谕,凡一切可疑之人,都不可放过。哀家便有话直说了。景阳既然是二殿下的人,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也只能委屈一下二殿下,暂时不能走了!”

萧曜缓缓 腰间佩刀,傲然道:“我欲走则走,谁若拦我,找死!”

鸦雀无声中,他持刀一步步往堂外而去,拦截在堂口的众多羽林军竟不敢上前,随了他的逼势,一步步后退。

傅太后脸色微变,看了眼傅友德,傅友德咳嗽一声,大臣里便有人惊声高呼:“二殿下,万万不可一错再错!何妨留下,等事情审断清楚了,自然会还您一个清白!如此行径,乃是大逆!”

欧阳善也是气得脸色发白,起身道:“二殿下!你若无辜,何妨止步?”

“都退下,让他走!”

正此时,忽然有人开腔,这样说了一声,众人望去,见先前一直没开口的魏王萧琅已经缓缓起身,朗声道,“北庭有要务,我二皇兄须得赶去处置。本王已就此与二皇兄议定,他过些时日便动身。这个涉嫌投毒的宫人交给我……”他瞟了眼脸色已经大变的傅太后,继续道,“由本王亲自讯问。至于景阳之死……”他转向刑部尚书,“安大人,本王要你亲审此案,务必查明悬梁真相!”

安尚书急忙领命。

萧琅说完,环顾一周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的周遭人,“若无别事,今日就此先散了!”

傅友德忽然摇头,道:“殿下,您虽是监国亲王,老臣却也是先帝临终前亲手托孤的顾命,今日这事,殿下这般处置,恐怕难以服众。”

“哦,”萧琅淡淡一笑,“傅阁老觉着该如何?”

傅友德一时踌躇了。

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原本该站在小皇帝立场的萧琅竟似与萧曜事先达成了一致。倘若就此让萧曜毫发无伤地离京,去往他的势力之地北庭,则自己先前的全部苦心布局都将毁于一旦,不仅如此,从今往后,也就意味着与对方的彻底对立,真正后患无穷。但是看现在这架势,又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正此时,外头飞快跑进来一个传话宫人,口中道:“殿下,太医院林院使求见。说他已经想到了陛下的病因!”

众人惊讶,萧琅也是神色一变,立刻道:“让他进来!”

林奇入内,施礼过后,道:“殿下,诸位大人,对于陛下的病情,下官终于有所顿悟,不敢耽误,立刻过来回报。”

欧阳善道:“到底怎么回事?”

林奇回忆了一遍方才与绣春的叙话内容,小心地道:“陛下确系中毒,却非人为所致,而是器物中毒。这器物,不是别物,乃是从前西菻国进贡而来的琉璃器具。此种器具,为了外观精美,在铸造之时,便会添加铅粉。铅粉乃是有害之物,弱人体质。平日用来盛放一般食物,也无大碍。但是性酸之物,却万万不能盛放。蜂蜜便是其中之一。不幸的是,陛下每日早晚饮用的蜂蜜芙蓉膏却一直被放置其中。蜂蜜中的酸味腐蚀琉璃,放出了内里的毒素,时日长久,陛下这才患此怪病,以致久治不愈!”

此话一出,紫光阁里第三次哗然,发出的声浪便似菜市场。

傅太后脸色惨白,一双眼睛睁得滚圆,怒道:“林奇,你竟敢信口雌黄!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事!”

林奇急忙道:“回太后的话,下官不敢妄言。如今救治陛下要紧。第一要务就是撤去这琉璃器皿,再不可让陛下继续服用。”

傅太后身子摇摇欲坠,忽然双眼泛白,晕厥了过去,边上宫人慌忙七手八脚扶住,场面一时乱了阵脚。

“送太后回去救治,诸位臣工都散了去,林大人,你留下!”

欧阳善最后一锤定音。

……

片刻之后,紫光阁恢复了往昔的平静。里头只剩下了两王和两个顾命阁老,只是脸色各自不同而已。

欧阳善道:“林奇,你既然知道进贡来的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陛下已经用了两三年了,为何迟迟不提,直到酿成今日惨状,这才说了出来?”

“这便罢了,”傅友德哼声,加了一句,“单凭你空口白话,如何叫人信服?可有凭证?”

林奇擦了把额头的汗。

方才他在太医院,绣春忽然被唐王世子带了来,说了方才那一番话,世子大约是已经晓得了紫光阁里的冲突,催促他立刻赶去说明真相,来不及多想,匆匆忙忙只好便赶了来。现在说完了知道的事儿,被这样单独留下问话,一时便接不出来。踌躇了下,只好道:“实不相瞒,下官对此知之不多。琉璃器皿不可盛放蜂蜜一事,乃是金药堂的陈绣春告知下官的。”说完便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她此刻应还在太医院。”

萧琅还未开口,边上的唐王已经飞快道:“去把她唤来!”

萧琅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绣春被宫人带了过来。听了傅友德的质问,想了下,应道:“琉璃器具中的所谓铅,被酸物析离出后,人眼不可见。阁老要我拿凭证,老实说,我拿不出什么直接凭证。但我有一方法可证明我并非空口白话。可取同一酸涩葡萄酒放置于两容器,一为寻常木桶,二为琉璃器皿,数月之后,再去品尝酒味,两种味道原本相同的酒就会发生变化。木桶里的酒还是原味,而琉璃器皿里的酒,不但味道变得甜 醇,色泽也更晶莹剔透。原因就是琉璃里的铅被酒液析离了出来。酒味美,实则穿肠毒物,若长久引用,必定病发。”

一阵静默过后,萧琅看向她,问道:“陛下之病,如今可有消解之法?”

小皇帝体里的铅,长年累月摄入,如今病入膏肓,这里也没特效的解剂或精提出来的可以与铅结合的酸根离子,往后能做的,也就是靠摄入驱铅食物来改善症状并促进生理功能恢复了。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现在说不好,便把实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民女可与林大人一道,再替陛下诊看一下,过后再仔细定出针疗方案。”

……

傅太后想是方才晕厥了,此刻绣春与林奇一道再去往小皇帝寝宫时,并未见到她。仔细再看了小皇帝的病,见他躺那里恹恹的,心中同情不已。可叹他生母傅太后,做的这一番事,原本也是出于爱护儿子之心,不想却酿成了这样的惨剧。往后她若思及此事,不知可否追悔一生?

绣春回了太医院,与林奇商议许久,最后定下了诊疗及食疗方案,大半天后终于忙完。从太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了,一眼看到一个颀长身影正立在道旁。可不就是那个魏王么?

“绣春……”他到了她面前,低头望着她,低声道:“明日一早,我就去你家,向你祖父提亲。”

绣春抬眼望着他。

秋日白天的最后一道夕阳光此刻斜斜照在了他的面庞之上,他说完了话,凝望着她,目光温暖而宁静。

绣春双手背在后,咳了声,“殿下,我之前忘了跟你说件事……”

什么?

他眉头微微扬了下,看起来不大在意的样子。

绣春看了下四周,低声道:“我祖父……他好像不大喜欢你,不肯把我嫁给你呢!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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