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 第五十章

第21章

萧琅正要上马,听见有人在背后叫,回头见李长缨竟来了,整个人裹得似只毛粽子,一口气跑到自己跟前站定作揖不停。知道这个外甥是个混日子的,今天竟这样赶早来找自己,有些惊讶,停住,咦了声:“长缨,怎的是你?”

李长缨点头哈腰,凑过去小声道:“是我啊舅舅,我有事找你,就耽误你片刻,借个地儿说话可好?”

萧琅看他一眼,见他露出来的鼻头冻得通红,双目闪闪发亮,满脸的兴奋之色,便把手中的马缰交给边上的侍卫,领了他入内到大门边的茶水房里,问道:“什么事?”

李长缨关上门,到了他近前,陪着笑脸道:“舅舅,是这样的。你也晓得,你外甥儿老大不小了,却一直没什么正经事儿干。这人一没事,难免就闲得慌,我在家里也被我爹娘时不时捶骂。其实我冤啊,不是你外甥儿不想上进,实在是没给我机会啊!如今羽林卫里不是正要人手吗?这正是个好机会。舅舅,你也不想让我这么一直厮混下去是吧?你就体恤体恤你外甥儿想上进的不易,帮我说句话可好?只要你肯帮我说话,那个李邈必定会买你的面子。”说完,眼巴巴地望着萧琅。

萧琅虽常年不在京中,但自己这个外甥声名狼藉,他却也略知一二。只是一来,他年纪比自己其实也就小了那么四五岁而已,二来,上也有大长公主和长安侯,他自然不便多说什么。没想到此刻他竟撞到了自己跟前开口求这事。略微沉吟,便道:“长缨,你想上进,这是好事,舅舅自然支持。只是羽林亲卫队职责重大,必须经严格考试,有资格者才能进入,这是规矩。且卫尉卿李邈向来严苛,舅舅便是开口,你若通不过考试,恐怕也没什么用。”

李长缨听他拒绝,心里不平,嘴里便嘟囔着道:“什么考试!我空有一身好武艺,只是不爱念书罢了!结果第一关文试便被刷下来了,实在是不公平!”

萧琅微微一笑,打量了下他,想了下,道:“那这样吧,除了亲卫队,我知道翊卫队里也有几个不错的位子空出来。你若肯去,我举荐你过去。你还年轻,只要真有本事,做个一两年后,舅舅再举荐你入亲卫队,如何?”

羽林卫分亲卫、勋卫、翊卫三等,翊卫品级最低,一般只做后备用。李邈一听,大失所望,哪里肯去,立着不动,更不点头。

萧琅知道他素来眼高手低,见他不愿去翊卫队,也不勉强,抬头看了眼开始朦白的窗外,拍了下他肩,道:“你好好考虑下,什么时候想去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舅舅还要赶早朝,先去了。”

李长缨见他说完就要走,极不甘心,脱口而出道:“舅舅,你要是不帮外甥这个忙,可别怪外甥不替你保守秘密了!”

萧琅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他一眼,略微挑眉,“什么秘密?”

李长缨见他一脸莫名之状,心想真会装蒜。几步跑到了他身畔。

“舅舅,在外甥儿跟前,您就别装了。你跟那个董秀的事儿,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萧琅听他忽然提董秀,更加糊涂了,“什么瞒不了你?”

“舅舅!”李长缨压低了声,挤眉弄眼道:“你可真有福气,回京没多久,就得了董秀那样的标志人儿,外甥羡慕得紧。我晓得舅舅你不欲让外人知道此事,外甥自然会替舅舅好好隐瞒的……”

萧琅听他没头没脑地说出来这一番话,神情猥琐至极,语带隐隐威胁之意,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和那人被这样扯到了一处。又是惊诧,又是恼怒,打断了他话,“你哪里得来的这消息?”

他话很短,声音却已经隐隐带了丝严厉。李长缨抬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神情不复方才的温和,目光里隐然含了丝威怒。以为是秘密被自己戳破了,所以恼羞成怒,虽有些畏惧,却也仍硬着头皮勉强道:“舅舅,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了,还有什么不可说的?那个董秀难得一见的清俊,你不收用了才真是暴殄天物。我知道舅舅和我不一样,爱惜名声,反正外甥不会出去乱说的,舅舅你放一百个心便是……”

萧琅摇了摇头,看他一眼。

“长缨,你既自己提到了,我便以长辈身份诫你几句。你素日所为,我也略有耳闻。既有此等癖好,你若寻得同好之人,再如何厮混,自然也与外人无干。只是我听说你从前曾做出过强迫他人之事。往后倘再不加自律,必定招祸上身。至于那位董秀,我与他不过见过数次面。其人精通医道,是个难得的医才。却不晓得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捕风捉影便到我面前这般诋毁他的名誉,”他的声音蓦地转为冰冷,“被我查到捏造谎言之人,定不轻饶!”

李长缨脖子一缩,慢慢低下了头去。

他听了出来,萧琅话里话外,似乎真的和那董秀没什么关系。可是为什么昨天董秀却对自己说那些话?

“啊!难道他竟是在骗我!”

李长缨忽然醒悟过来,瞪大了眼,“一定是的!舅舅!我被他骗了!他竟敢骗我!这次非要他好看不可!我绝饶不了他!”

“谁骗了你?”萧琅略微蹙眉。

“就是那个董秀啊!他狗胆包天了!”李长缨怒气冲冲,狠狠一拍大腿,“就是他自己说的!说他是你的人,我信以为真,这才放了他的!”话出口,才惊觉说漏了,慌忙捂住了嘴。

萧琅眸光微动,“到底怎么回事!”

李长缨见瞒不住了,心一横,索性把昨日之事挑拣着说了一遍,最后道:“舅舅,我不过是想摆桌酒水谢他而已,他在路上却对我搔首弄姿的,我一时把持不住就动了心思,不想他却又装腔作势起来,最后还说舅舅你跟他好了。我一听,信以为真,哪敢跟舅舅你抢人,立马恭恭敬敬地送了他走。不想他竟是拿你做幌子骗我来着!”一边说着,一边拔腿就要走。

萧琅错愕,嘴巴微张无法闭拢,惊讶简直无以复加。眼前忽然闪过数日前那个少年背对自己向七八位御医解释病理时的一幕。丹青墨染般的乌发以一青笄整齐束于头顶,露出小半段洁白后颈,背影纤若修竹,声音娓娓,抑扬顿挫,充满了自信,却并无半分居功之傲……一抬眼,却见李长缨已经到了门边,立刻低喝一声:“你给我站住!”

李长缨住了脚,转身摩拳擦掌道:“舅舅,你放心,这等狗胆包天之徒,反了天了!我这就去找他!看我怎么教训他!”

萧琅自然知道他接下来想要干什么,禁不住踌躇了。

按说,这个董秀为了逃脱,竟把自己这样拉扯出来做幌子——别的倒罢了,竟还是这种有损他名声的事,深究起来的话,确实不当。他理当恼怒才对。但是很奇怪,此刻他竟觉察不出自己有什么怒气,或者说,怒气是有,但不是针对他,而是自己面前的这个外甥。一想到那样一个人,差点就要被他玷辱,心里忽然十分不快,面色便沉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就跟着冰冷了。

“长缨,这个董秀,是我的人没错。”他慢慢地道。

嗄?

李长缨的下巴掉了下来。

“你给我听着,先前你不知道就算,如今你知道了,往后要是还敢再对他有什么非分之念,你自己晓得。”

他淡淡地道。

“舅舅……你,你方才不是……”

李长缨傻眼了,舌头都有点打结。

“这是我私下里的事,容不得旁人非议。这次且不怪你,下次倘若你再拿出来说道,或是对外人提及,叫我听到只言片语,也定饶不了你!”

李长缨见他微微眯眼盯着自己,眸光带了刀锋般的寒锐。许是身上衣裳裹得太过厚重,后背竟阵阵发潮,哪里还有半点先前想要威胁的念头,慌忙低头下去,连声应是。

萧琅看他一眼,声音终于有些缓和了下来,语重心长道:“长缨,你这样在京中蹉跎,确实不妥。翊卫队你既然不愿入,灵州军中尚缺一参军,职位不低,颇适合你,不如派你过去历练,等有了资历,回来不愁不出头。我这就去跟你父母商议下,想来他们应会同意。”

李长缨闻言,大惊失色,慌忙摆手不停:“别啊我的亲舅舅!我听你的,我去翊卫队!我要去翊卫队!”

萧琅唔了声,点头道:“你愿意去也行。只是你进去后,须得给我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倘若表现好,自然会提你入亲卫队。”

“是,是……”

李长缨见他说完话,转身便往外去,擦了把额头的汗,急忙跑过去殷勤开门。目送他翻身上马,一行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微光中后,愣怔了半晌,懊丧地哎了一声,终于也无精打采地去了。

第22章

绣春入了祖父的院落。一院子的寂静晨光中,他正独自拄着拐杖立在一棵老松之下,仰头望着松枝之上来回跳跃着啄食松果的一对鸟雀,便停在了他身后。半晌过去,见他明明知道自己过来了,却始终没转身,显然是还在负气,仍记恨自己昨日顶撞他的事,便轻轻咳嗽一声,道:“该进去了。好治眼睛了。”

她说完话,见他还是没理睬自己。便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听见他瓮声瓮气地道:“我用不着你来治!”

绣春哼了声:“可惜治都治了这么久!你再不想欠我人情,这人情也已经欠定了!赶紧早点弄好,省得我再在你跟前晃着让你闹心。”

老头子定了半晌,终于一顿拐杖,气鼓鼓地往里而去。绣春跟着进去,见他僵硬地坐在平日的那张椅上,绷着脸一动不动,也没理睬他。只照往日程序替他做完后,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接下来只要再吃段时日的药估计就能痊愈了。刘先生知道该如何处置……”见他神色略微一动,立刻抢着道:“我知道你讨厌我。你放心。往后没事我不会在你跟前晃。等那事了结了,我立刻就会走人。”

老头子神色愈发难看了,眉头紧皱。

“今天葛老爹出门了。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安排?”

过了一会儿,绣春实在忍不住,见边上没人,便轻声问了一句。

“你一个女孩家,管这些做什么?我自有主意。”

陈振冷冷道。

绣春被噎得说不出话,负气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要出去,远远听见外头院落里有小厮的声音传来:“老太爷,林太医来了——”

陈振啊了声,立刻起身。那小厮跟着已经推门而入,笑道:“老太爷,林太医来了,已被迎到了前头客厅。他听说你此刻正在治眼睛,便说没什么急事,让您好了再去。”

陈振道:“已经好了,这就去吧。”

小厮接过陈振的手,扶着往外去。

……

林奇在前头南大院的会客厅里,由陈立仁陪着叙话,没等片刻,见陈振便来了,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分宾主坐定,叫其余人都出去了,陈振便道:“林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说起来,老夫心头还记念前次之事。倘若不是林大人暗中相助,我陈家还不知会如何。此种恩情,老夫谨记在心。本该亲自登门致谢的,只是因了眼睛不便,这才只派了家人过去。还往林大人勿要见怪。”

林奇笑道:“陈老太爷言重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公道话而已,何至于你如此挂怀。”说罢叹息一声,“令郎之事,我也略有耳闻,实在是遗憾……”看向他的眼睛,又关切地问道:“我方才来时,听三爷说,你正在治眼?如何了?“

陈振道:“快痊愈了。”

林奇靠近,仔细察看了一番后,点头道:“暴盲之症,能似你这般痊愈,老夫行医大半辈子,也是少见。莫非出手替你医治之人,也是那位董秀?”

陈振一挺胸,“可不,正是她!你别看她年纪小,医术着实高明!”

林奇抚须笑道:“无须陈老太爷说,我自然也清楚。金药堂得此少年,可谓如虎添翼,实在是件天大的喜事。”

林奇这么夸,陈振便又谦虚开来了:“林大人谬赞。她还年轻呢,不过略通岐黄,再加上运道罢了,那里比得上太医院里众御医的神技。”

林奇见他口中这么说,神色里却不无得意之态,呵呵一笑,点头道:“我今日过来呢,一是想再买贵堂所出的紫金膏。前回那瓶子药,我给魏王殿下施用,取效不错,快用完了……”

陈振立刻道:“这等区区小事,何至于林大人亲自过来?叫个人过来说一声便完了,我自会派人送去!”说完忙要起身去唤人备药,林奇忙阻拦了,“不急不急——”

“我过来还另有一事,”重新坐定后,林奇道,“这事便是和那董秀有关。”

“和她有关?”陈振迟疑了下,“不知何事?”

林奇道:“是这样的。前次董秀在我与几位同僚面前谈了些有关小郡主病情的医理。初听之下,有些难以接受,细细思之,却又觉得有些道理。太医院里的诸多御医们对此也争论不休。我便想择日将他请去再加详细探讨。”

陈振再次迟疑了,心中有些不愿。

他如今知道了董秀其实便是自己的孙女后,想法自然随之改变。一个女孩儿家,让她再这样乔装入宫,万一出了什么纰漏,便是件大事。林奇却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见他不应,连声催道:“他可在?”

陈振无奈,只好叫人去将绣春请来。

……

方才陈振走后,绣春便一直在猜想林奇过来的目的,隐约总觉得与自己有关。此刻见下人果然来请了,对镜理了下衣冠,便去了前头。进去后,朝林奇见了礼,听说了他的来意,沉吟片刻后,道:“林大人严谨治学,晚辈十分钦佩。对于林大人的提议,我自然无不应的道理。只是太医院隶属皇家,我不过一介草民,这般频繁出入,恐怕有些不妥。”见林奇面露失望之色,接着又道,“其实不必我亲自过去。不敢隐瞒林大人,更不敢冒领大功,这温病学说,并非我所创,乃我从前在江南之时,从一位杏林先生那里习得的。”

林奇眼睛一亮,“是谁?”

绣春道:“他姓吴,讳瑭,乃江苏淮阴人。”

“淮阴吴瑭……”林奇皱眉,“没听说过……”

“是。先师醉心医学,不求闻达,故一生籍籍无名。他潜心研究温病,曾写《温病条例》书稿,将温病分成上中下三焦,系统论述病因、病机、治法以及方药。只是未曾付梓。我有幸拜读。愿意详加复写出来,林大人读后,自然一目了然,所有疑虑尽可得解。”

林奇听说那位吴先生已故,先是唏嘘不已,感叹真正济世良医存于民间,等听到绣春能复出这医稿,欣喜异常,忙起身,肃然道:“如此有劳你了。得稿后,我必诚心拜读。日后倘被证实有理,必定以尊师之名付梓成书,好叫传播天下。”

绣春也诚挚道:“林大人乃当世大医,德高望重,却能这般孜孜探求,晚辈十分敬服。”

“圣人尚不耻下问,何况我这凡人?”林奇道,“不知何时能出稿?”

绣春也跟着笑了,郑重道:“林大人放心,在力求无误的前提下,我会尽快。”

林奇点头,看一眼绣春。绣春见他神色转为严肃,似乎欲言又止,因对他极有好感,便主动道:“林大人可还有别事?有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必定应承。”

林奇叹了口气,道:“是这样的,我庐州老家有一年迈叔父。我自幼失怙,便是由这叔父将我养大的。前些日得到老家传讯,说叔父年迈体弱,恐将不久于人世。我想回去见他一面,已经往上递了告假,不日想来应能批下了。估计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小半年才能回。别的倒没什么,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魏王殿下的旧疾。他那旧疾,从前在灵州时,随军医生不够尽心,他自己也大意,一直没得以好生医治,这才有愈发败坏之相。如今既回了京,自然要好生调理,一直由我跟着。如今我要走了,这叫谁接替,倒是难住了我。恰前几日从叶侍卫长那里听说,殿下数月前入京时,路上旧疾发作,便是由你给止的痛?这不正好!交给你,我也放心。”

陈振咳嗽一声,推拒道:“恐怕不妥……魏王殿下千金之躯,董秀恐难当大任……”

林奇不以为然摇头,“陈老太爷不必担心。我看董秀行。原本是想把此事交给太医院同僚的。只是你也晓得,术业有专攻。精通此道的两位太医,一位年迈体弱,殿下却日日早出晚归,恐怕难跟得上,另位正好半月前不慎跌断了腿,如今还在家将养。实在寻不着合适的人,这才想到了你这里。且再说了……”林奇稍稍压低了声,“殿下监国,又是位仁善君子。你们趁此机会若能结交上他,往后对金药堂有利无弊。”

陈振自然明白这道理,只是有些不愿放自己的孙女这样出去而已。见林奇话都说到了这份上了,自己倘若再推拒,实在不近人情,只好道:“多谢林大人照拂。看董秀这孩子自己怎么说吧。”

绣春见林奇殷切望着自己,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能推拒的理由,还在沉默时,林奇已经当她应了,轻轻掌击了下桌面,“那就这样说定了。我走之后,殿下便交给你了。事不多,你只需隔两日去一趟王府,接替我先前的事便行。”

林奇把自己先前定下的类似康复治疗的详细内容一一告知了绣春后,叹了声“可惜,我目前也只能做到此种地步,让他暂时免遭遗毒之苦而已。想要彻底拔出旧疾余毒,恐怕还须些时日,一时也没什么好法子。”又叮嘱了些注意事项,让绣春明日先跟他同去一趟,熟悉过程,便告辞离去了,陈振亲自送他出了大门。

……

林奇去后,陈振回来,对着绣春皱眉半晌,最后道了声“那位魏王殿下虽说为人还行,不似旁的乌七八糟之人,只你一个女孩儿家,出去后也要万事小心,记住了没?”

绣春知道他这话确实是为自己好,不再跟他抬杠,嗯了声。回了房后,记着答应过林奇的话,立刻便开始仔细回忆从前读过的那本《温病条例》,在页面端正写下“著者吴瑭”之后,开始着手列大纲。

手头既有事,时间便飞快而过,一晃眼便第二天傍晚了,正忙得昏天暗地,巧儿来叫,说老太爷备好了车,问她准备好了没。绣春这才想起昨日林奇的话,忙放下笔,揉了揉有些胀痛的脑袋,匆忙收拾了一番,出了门,在两个健壮家丁的相送下,往魏王府方向去。到了后报上名,大约是事先得过吩咐,这回门房态度颇客气,开门迎了她进去。那俩家丁在茶水房候着,其中一个门房便对她道:“殿下还没回,你可先去禊赏堂等着。”说完,便有一王府下人领她入内。一路曲折到了,见是间轩阔的起居屋,坐北朝南,墙上有字画,对面悬一青铜剑,多宝格上错落摆设各色古玩器具,墙角有一半人高的三足盘龙香炉,龙嘴中微烟袅袅。

很快有侍女来奉茶,又去了。屋里再度只剩绣春一人。四下静悄无声。静得她甚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到。

不知怎的,她忽然竟起了丝紧张之意,闭上眼睛,用力呼吸了几口气,这才镇定了下来。也没到处乱看,只安静地坐等林奇到来。天快擦黑时,听到外头起了阵脚步声,夹杂了说话声,其中一人,正是林奇的声音,心中一松,急忙站起来相迎。

几个侍女进来掌灯。屋里大亮。林奇与一四五十岁的妇人随后一道进来。看见绣春迎了过来,林奇笑道:“你来了?来,过来认个人,往后便是你跟她打交道了。”指着那那妇人道:“这位是方姑姑,殿下回京后的起居饮食,一应都是她掌着。”说完,又对那妇人道:“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金药堂小先生董秀。”

这位方姑姑,穿了件宝石青的提花褙子,头上插了只玉簪,打扮甚是素净,脸庞圆圆看着人也和气,但那双眼睛却透出了丝精明之色,绣春知道必定是个厉害的人,不敢怠慢,忙朝她过去一步,作揖道:“方姑姑好。”

方姑姑打量了下绣春,目中带出略微疑惑之色,但很快便消了去,面上露出笑,道:“小先生不必客气。我听林大人说过你。他既对你如此推举,想必你有些本领。往后殿下之事,要你费心了。”

绣春忙称不敢。那方姑姑再打量她几眼,又与林奇说了几句,这才去了。屋里只剩林奇与绣春后,林奇便询问书稿之事,绣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边回忆,边写。怕出错,故很慢,一篇还没完成。”

林奇笑道:“是我性急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你莫急,慢慢来。”

绣春点头。再等片刻,外面天已经咕隆黑了,还没见魏王现身,林奇看出她有些不耐,便笑道:“我已经跟殿下说过你了。只他何时归并不定。通常在亥时后。有时也会提早些。故咱们最好要早些来……”

他话还没说完,听见外头有侍女呼唤“殿下”之声,林奇停了下来,咦了声,“殿下回了。今日怎的这么早?”说罢急匆匆起身去迎,绣春一听,忙也跟了出去。

第23章

绣春跟在林奇身后出去,迎面便见一行人正沿着那道抄手廊往这方向过来,待稍近了些,认出前头的正是魏王萧琅。见他不急不缓地行来,越来越近,脑子里不由自主便蹦出了自己昨日在李长缨跟前拿他扯虎皮的事儿,虽然笃定他应该还不知道这事情,但心里还是有点发虚,脚步便迟疑了下来,悄悄退到了走廊边灯火找不到的昏暗处,垂手立着不动。

前头的林奇已经迎了上去。绣春听见他与萧琅说话,问他今日怎的比往日早归了些,对方应道:“今日折子少了些,亦无大事,便由两位阁老处置……”随了话声渐近,绣春觉到面门轻轻掠过一阵走路拂起的微风,随即是股似曾相识的淡淡清爽味道,一瞥,见一袭玄氅袂角已从自己身前掠过了,抬眼,只剩个灯影中的背影了。稳了下心神,便随前头的一行人进去。

里头跟进来伺候的人不少,萧琅仿似也没注意到绣春。绣春便仍仍垂手立在角落。见他解下外头罩着的大氅,露出里面的素缎朝袍,辉煌灯火映照之下,人看起来精神奕奕。边上方姑姑接过了,询问晚饭吃了没,萧琅道:“寅时中在宫里用了碗点心,现下还不饿,先让林大人做事吧。也好早些回。”

林奇忙道:“寅时到此刻也过去好几个时辰了,殿下先用饭要紧。我再等等无妨。”

萧琅目光掠过一直立在角落处的绣春,随即笑了下:“我不饿。还是先随你们的事吧。”说罢往边上相连的一间更衣室去,方姑姑便命人抬去预先调好的一桶散着腾腾热气的药浴汤,随后领了几个侍女跟去服侍。

绣春已经听林奇说过,每次健疗时,他先须将 浸在药桶里一刻钟,估计这时刻也顺带去洗澡了。见林奇开始挽袖洗手,便凝神在边上等着。约莫两刻钟后,萧琅回来了,换了件宽松的檀青色常服,赤脚,趿一双黑缎面的软底鞋,半躺半坐地仰到了那张宽大的梨木贵妃榻上,随即有侍女上前替他卷高裤管,绣春瞥了眼他的腿,大约是刚从热汤里拔-出来的缘故,从足部开始往上,皮肤泛出婴儿般的淡淡粉红色,似乎还蒸腾着热气。

林奇坐到了榻侧。手心已经抹了紫金膏擦热,均匀涂抹于他双膝前后及上下各数寸的位置,招呼绣春到近前观看自己的手法后,便开始推拿。

过程其实很简单,就是推拿摩压穴位,让方才药浴中的那些药物和紫金膏的药力渗透进去,作用于患处。只是这手法及效果,却是因人而异。就如同同样的一管毛笔,有人写出的字矫若游龙,有人写出的字却春蚓秋蛇。绣春留神观看,见林奇的推拿,采用 、弹拨、提拿、擦摇等手法,部位以双膝及周围为主,重点取犊鼻、鹤顶、膝眼、阳陵泉等穴位。在侧默默看了约莫一刻钟后,林奇停了下来,对着绣春道:“你来试试。”

方才林奇在推拿的时候,那个病人一直安静地半靠在贵妃榻上,一手枕在后脑,一手执了卷书在看。听到林奇开口,绣春下意识地望向他,见他略抬了下眼皮,随意扫了自己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到了手中的书卷之上。

他这样的散漫态度,让绣春的心虚症顿时不药而愈。想来那个李长缨不可能蠢到这么快就去他面前揭他“老底”的地步,他应该还没机会知道自己曾摆了他一道。顿时压力大减,应了一声,挽起衣袖,净手之后,挖了些药膏在掌心,搓热之后,坐到了林奇方才的位置上,照着他的指点继续推拿。

这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不足就是后续力不足,容易手酸,但坚持一下也就过去了。林奇见她手法熟练,取穴精准,十分高兴,站在一边笑道:“我果然没找错人。往后你都这般就行了。”

绣春并未抬头,只应了声,继续手上的动作。渐渐地,他腿上的药物被彻底吸收,掌心所触的皮肉开始发热,他 其余部位的皮肤也恢复了润白本色,再继续半刻钟,终于微微吁了口气,停住了手。

萧琅放下手上的书卷,坐了起来,侍女替他放下裤管,他趿鞋站了起来,对着林奇道谢,然后转向一边早已起身的绣春,道了一句:“有劳了。”——灯火之中,他容色皎然如月,眼中含了温和笑意,绣春只消看一眼,脑子里便又蹦出了自己往他身上抹黑的那件事,竟起了一阵负罪感,心虚不敢与他对视,忙垂下眼避开了视线,口中一本正经地道:“能为殿下效劳,是我的荣幸。”

萧琅略耸了下眉头,带了丝不置可否的味道。随即请下人带林奇与她一道去用茶点。林奇推辞,绣春更没兴趣再留下,两人谢绝了,各自净手后便告辞。萧琅也未再留,送他二人至禊赏堂外的廊上,被劝留步了。那个方姑姑代他继续送林奇,绣春跟在后头。林奇一边走,一边便道:“如今天气转湿寒,我走后,姑姑要督促殿下保重身体。隔个晚上,睡前可饮半盏虎骨酒,祛风驱寒,效用颇显。”

方姑姑叹了口气,“唉,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时候一样,对自己一点都不上心。这趟回来,我起先见他那样子,差点没落泪。从前在外头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好容易回我边上了,不消你说,我也会盯着的……”

听这方姑姑说话的口气,绣春估摸着她应是从前闵太妃身边的人,想必萧琅是她看大的——只是乍听到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去说那个人,还是极其意外。忍不住便回头,瞧见那个魏王殿下正转身往里去的背影滞了一下,估计也是听到了自己前头那俩人的说话声,顿时又觉好笑。怕被他发觉自己在偷看他的反应,赶紧扭过了头。

方姑姑送出他二人后,再看了眼绣春,便转身往里。绣春出了王府大门,陈家车夫与那俩家人便驱了车过来。绣春与林奇道别时,林奇道:“董秀,殿下的健疗,重在恒持,这我不说你想必也知道。我走之后就有劳你了,中途不可停下。”

绣春自然清楚这一点,立刻道:“林大人放心。我既应下了这事,必定会尽心尽力。”

林奇这才终于放下心,二人道别后,各自上路。

……

林奇的告假次日批了下来,因老家之事不等人,又已经找到了适合的代替者,自然不再耽搁,派了人到陈家通知后,当日便收拾行装出京了。打发走林家下人后,绣春回了自己屋里,继续一边回忆,一边编写着那本温病条例,正涂涂改改时,巧儿给她送了碟新鲜果子来。绣春道了声谢,由着她在自己边上转来转去,一会儿帮着殷勤磨墨,一会儿夸她字写得好,又拐着弯地朝她打听昨晚去魏王府的经过。

绣春瞥她一眼,猜到她应是受了陈振的指使来打听的。便放下了手中的笔,耐心地把昨晚的经过说了一遍。巧儿听完,急着去回话,寻了个借口走了,到了陈振跟前,把绣春方才的话学了一遍。

陈振确实想知道绣春去了王府后到底都干些什么,偏自己又拉不下脸去问,这才叫巧儿去打听。听了之后,对于让她去替个陌生男人推拿腿脚之事,略有些不快,只又听说边上有姑姑和侍女们随同,这才稍稍放下了心。沉吟之时,见巧儿要走,忽然想了起来,叫住了问:“你方才没说是我叫你问的吧?”

巧儿眨了下眼睛:“老太爷你不是叮嘱过吗,叫我别提是你。我就没说。”

“嗯,去吧。”

陈振挥了挥手。

巧儿不知道这老太爷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眨了下眼睛,费解地转身而去。

……

隔天傍晚,到了该去魏王府的时候了。这一回,除了前头那俩家丁中的一人,老太爷另派了许鉴秋同去,叮嘱他务必照管好董秀的来去。

许鉴秋自小力气便大,书读得不好,对习武却十分痴好。他娘陈雪玉不让他学,只逼他读书。他自个儿便偷偷跑去隔街的武馆里蹲看,为此少没挨陈雪玉的骂。最后还是陈振开口,说文不成,习武强身健体也好,这才拜师学艺,如今练得一手好拳脚,寻常几个汉子难以近他身。他见老爷子这么叮嘱了,自然一口便应了下来,护着绣春出门了。只是这安排,却惹来了陈雪玉的不满。觉着这董秀不过是个来投奔的外人,虽说前次解了陈家的围,但也不至于让自己儿子沦到跟班的地步,和长袖善舞的陈立仁相比,更显窝囊。

因前次出了那纰漏后,她男人许瑞福为将功补过,如今做事愈发勤勉,此刻还在药厂,没人可让她唠叨,便与身边的吴妈诉苦。

“姑太太,依我看,老太爷这是想栽培少爷呢。你想,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如今去的是监国王爷的王府?若不是这机会,咱们怎么可能和王府里头的人近亲?少爷多去个几趟,倘若结识了一两个王府里的人,日后大有好处呢。”

陈雪玉听了这话,觉得又有理,这才欢喜了起来,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在被你点醒。等阿秋回来,我再好好提点他一番。”

吴妈又压低声道:“姑太太,你当也看得出来,咱们老太爷如今对那个董秀很是器重。他就一个外人而已,往后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姑太太何不笼络下他?一来,不好叫他成了陈家父子的人,二来,倘能叫他在老太爷跟前帮咱们家少爷多说好话,岂不是好事?”

陈雪玉点头,道:“果然是这个理儿。我晓得了。”

……

再说绣春一行人,到了魏王府,其时天刚擦黑,那魏王自然还没回。如前回那样,让许鉴秋和另个家人在茶水房里候着,绣春仍去禊赏堂等。但这一回,却没像前次那么顺了,绣春一直等到戌时末,这才等到萧琅回府。等他沐浴兼泡完药汤,又小半个时辰过去,这才见他再度现身。

“久等了,”萧琅仰坐下去后,对着绣春致歉道,“今日事多,回来得晚了。”

绣春早等得不耐烦了。只是林奇先前也说过,这个病号就是因为早出晚归,怕另个年迈太医吃不消,这才让她代劳的。面上自然没显出什么,反而愈发恭敬了,平声道:“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也是应该的。”

萧琅看她一眼,没再说话,往后靠定,顺手从边上立着的那架紫檀雕花书格上拿了本书,屋里很快便静寂了下来。

绣春一边搓热自己抹了药的掌心,一边指挥边上的那个圆脸侍女将他裤腿卷高。再命他放平腿,然后照前次林奇手法,先以 法施于大腿股四头肌处,着重在膝上部。

股四头肌是人体最有力的肌肉之一。连上数月前在新平驿站的那一回,这已是绣春第三回看到他的身体了。他的下肢没有一般武夫那般孔武鼓贲的肌肉,但修长劲瘦,触之隐隐可觉其下隐藏着的力量。线条干净而匀称,很是好看,就和他的人一样。唯一的遗憾,就是膝关节处微有变形,破坏了整体线条的流畅,否则可称完美了。

绣春收回目光,静心敛气。先取股四头肌处的鹤顶、梁丘、血海、伏兔四穴,揉按约五分钟后,改用 与弹拔法交替作用于韧带和内外侧副韧带,再提拿委中和承山穴,最后命他转身过去俯卧。见他终于把目光从手中书卷转向自己,便解释道:“林大人的推拿法里是没这个。这是我自己创习出来的。对你有好处。”

萧琅没说话,看她一眼,便很听话地翻了个身,趴了下去。

绣春继续抹了药膏在手,以提拿法施力于他大腿后侧的腘窝与小腿处,重点在委中穴。

方才两人位置他高她低,又是两两相对,他虽手中握卷,但绣春总是有些拘束,此刻换了个体-位,他剩个后脑勺对着自己,绣春一下觉得自在了许多。见他趴在榻上,似乎开始闭目养神了,略一闪神,脑海里便又浮现出了那日的事。

照目前这样子看,他似乎对此还浑然不知。只是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哪天这事被他晓得了,到时候恐怕就难看了。比起出自旁人之口,倒不如自己趁早向他坦白——估计接下来还要经常打交道,也省得每回都这样提心吊胆。况且,她对这个人虽然算不上了解,但凭了感觉,只要自己态度放低,强调那日的迫不得己,估计他就算生气,应也不会真拿自己如何的。再说了,自己现在是他的医生,他总要给几分面子的。

绣春打定主意,见方姑姑正好不在边上,是个绝好的机会,便对近旁立着的几个侍女道:“你们出去一下。我有项独门手法,不方便叫人瞧了去。”

那几个侍女一怔,对视一眼,随即望向榻上的萧琅。见萧琅恍若未闻,仍是闭目不动,便齐齐应了声是,鱼贯出去,带上了门。

绣春见人都走了,鼓足勇气小声道:“殿下,方才我支走她们,其实是有件事要跟你说。”

萧琅微微睁眼,目光落在他视线正对过去的那张书格上,随即又闭上了,淡淡唔了声,道:“说吧。”

第24章

他这会儿口气很是淡然,绣春想象着等下他听了那事儿可能会出现的表情,心里一阵发虚。深深呼吸了口气后,终于道:“这事和殿下您的外甥儿李世子有关……”一边说着,一边留意他的神色。见他仍是那样侧脸趴着,虽只能见到他半边侧脸,但明显瞧得出来,他神色很放松。

显然,自己手上动作让他感觉舒服——她推拿得愈发卖力了,然后道:“是这样的,数日前我去金药堂城南的分店,不想竟遇到了李世子……”

她把经过大致说了一遍。说到自己被李长缨强行加上马车逼到角落,眼见就要遭受□之时,再看向他,见他竟还闭目,岿然不动,心里不由地一阵发堵,心想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人,这个魏王其实和那个李长缨是差不多一路的货色?一阵发凉。手上的动作便停了下来。只是话既出口了,又怎么可能再收回?再呼吸口气,勉强接着道:“我见情势危急,一时无计可施,当时脑子发昏,也不知道怎的,就……就想到了你……”

她说到这里,萧琅终于睁开眼,翻身坐了起来。见他虽还是没开口,但望着自己时,目光里并无惊讶,也没什么被冒犯的怒意,方才已经有些凉下去的心又开始回暖了。看他一眼,接着吞吞吐吐地道:“我就跟他说,说……”

“说什么?”

萧琅微微歪了下头,神色里竟似现出一丝调皮的味道。虽然短暂,但绣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下备受鼓舞,话便脱口而出了:“我就说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这话一出口,她看到他眉头略扬,忙解释:“殿下你千万别生气,更不要误会。我知道我这样说话对你来说是天大的冒犯,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实在是没办法。那个李世子逼得急,我脑子一片空白,也不知道怎的就说出了这样的话。倘若那会儿我不那么说,现在指不定已经没命了。我晓得我玷污了你的名声,心里也极不好受,罪当重责。思前想后,觉着还是主动向你坦承认罪的好。殿下倘若要责罚我,我绝无二话。”

绣春觉得这会儿她如果跪下去,估计更能博他同情。只是腿一时还弯不下。说完话,只从自己坐的墩上站了起来,垂手等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以她猜测,他听了这样的话,惊怒自是少不了的,训斥自己一顿后,等他冷静了下来,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她做好了准备——没想到的是,对面榻上的这个魏王听完她的认罪词,看了垂手而立的她一眼,唇角略为上扬,接着竟道出了两个她先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字:“无妨。”

绣春愣住了。

怎么可能。居然这么轻巧便过了关?

她呆呆望着萧琅时,萧琅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这俩字有些不妥,似带令人误会的歧义,立刻改口:“我并不介意……”这句还没说完,又觉有些不对,忙再度停下。

绣春这下终于回过了神,立刻也听出了萧琅这两句话里的歧义,见他自己匆忙打住,神情里似也浮出丝尴尬,忽然觉得十分好笑,看向了他,正遇到他望过来的目光,两人眼中的笑意都是隐隐可见,一下便似火花引爆,竟齐齐笑了出来。

这一笑,方才的所有不安和尴尬立刻烟消云散,气氛也跟着松弛了下来。

绣春吁出口气,趁机再次恳切道歉:“殿下,实在是我当时糊涂了,情急之下拿殿下做了护身符。恳请殿下大人大量,勿与我计较。往后我再不会这般莽撞了。”

萧琅收了笑,略微摇了下头。

“此事你不必挂怀了。其实事发次日,我便从长缨那里得知了。我已经痛斥了他,想来他往后再不敢惹你。万一他要是劣行不改再寻你的事,你叫我知道便是。我定会处置的。”

绣春这下是真的傻了。搞了半天,原来被蒙在鼓里的人竟是自己!

他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事,这两回相见,面上竟表现得若无其事滴水不漏。一方面,应是他出于善意,不想让自己看出来尴尬,但另一方面,也足可见此人的深沉……倘若不是今晚上她主动向他坦白认罪,以后回回见面,他岂不是一直不动声色,像看猴戏般地看自己在他跟前演戏?

绣春脸色一下败坏了下去,立在他跟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从头到脚没一处舒坦的地方。正难受着,身后门忽然被推开,方姑姑进来了,看见俩人一个坐,一个立,都是一动不动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之色,随即笑道:“有些晚了,董先生在此等了一晚上,我叫人替你备了宵夜。等下好了,过去吃了再走。”

绣春忙婉拒了,道:“这里快好了。等好了,我就走。殿下,烦请你再躺回去,仰躺。”

萧琅瞟她一眼,照她话躺了下去。绣春握住他一腿,作屈膝摇法,配合膝关节的伸屈、旋内、旋外,最后在膝关节周围擦热。再换另腿。一整套下来,这晚上的活儿,总算是干完了。因长久没这样,手臂酸痛不已。却忍着没表露,只站起身,对着萧琅道:“殿下白日里若坐久了,得空自己也可锻炼一下。法子很简单,在压痛点处用大指 半刻钟。若关节活动不利,可坐着,将膝关节作主动伸屈与旋转,注意勿要用力过猛,以自己感觉舒适为度。每日一到二次,一是缓解疲劳,二是促进关节血液流动,有一定的防治作用。”

萧琅坐起了身,试着照她话动了下腿,随即笑道:“多谢。我记住了。”

绣春微微点头,俯身到盆里洗手。擦净手后,再次婉拒方姑姑的挽留,告辞而去。快出门时,忽然听见身后萧琅道:“最近朝中事一直繁忙,我估计回来都早不了。下回起,你不必那么早便来等,戌时末到此便可。”

绣春回头,见他从榻上起身了,一边接过侍女递来的衣服在穿,一边说着话,眼睛并未看向自己。便微微笑道:“多谢殿□恤,我记住了。”

……

方姑姑不顾绣春的推辞,定要亲自送她出大门。路上,绣春听她问自己:“小先生,你年纪轻轻,听说医术十分了得,连林大人对你也是赞不绝口。你是哪里人,可有家室了?”

绣春看向她,借了前头引路侍女手中灯盏的火,见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便照先前陈振替自己编的来历应答了一遍。方姑姑哦了声,再次打量了下她,没再问话了,一直送到大门,这才进去了。

绣春敏感地觉到这位方姑姑似乎对她的身份有些怀疑。这其实并不奇怪。就像陈振,他第一次听到绣春的声音时,因了目不能视,第一印象并未将她定位为男子,故而听到她偏于中性略带阴柔的语声时,会生出她到底是男是女的疑虑。而眼前的这位方姑姑,从前在后宫服侍了多年,倘若练就了一双厉害的眼,凭了第一感觉怀疑她的身份,也属正常。事实上,这一点倒并不怎么困扰绣春。即便她怀疑自己,自己作为萧琅的康复医生,又没有别的任何利益冲突,她至少还要对她保持礼节,绝不可能进行什么过分的试探举动。自己只要多加小心就是。等过些时日林奇回来,把事情还给他,便再无交集了。

比起方姑姑,这两次因了毫不知情而在萧琅跟前出的丑,更让绣春耿耿于怀。回了陈家,绣春闭门后,解开胸前捆绑了自己一天的束缚,长长舒出一口气。洗了个澡,躺在榻上, 略微发胀的胸口,迟迟还是无法入睡,心情沮丧无比。忽然深深觉得,这次自己答应林奇接手这事,或许极有可能将会被证明,这其实是一件蠢事。

……

接下来数日,绣春过得很是规律。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仍是忙着写那本医书,隔两天去一趟王府。原本绣春还有些别扭,去了两趟后,发觉萧琅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事,态度落落,自己替他推拿时,他仍照旧,躺那里看书。让他曲腿他曲腿,让他翻身他翻身,很是听话,但此外别无一句多话。倒显得是自己多心了。这才自在了些,渐渐也将那件倒霉事给抛开了。

除了那边的事渐渐顺手,这些天,她与祖父似乎也有些缓和的迹象。每次她去魏王府,回来不管多晚,陈振屋里的灯必定还亮着。只在自己回来后,他那边的灯火才会灭。绣春不是瞎子,看在眼里,自然也有些感动。

作为女儿,不管父母有什么错,她依然深爱。对于祖父,她其实也完全能理解他的举动和心思。只是有时候,或许两人的脾气太像,一言不合,反倒顶了起来互不相让。老人家本习惯早睡的,见他等自己的次数多了,绣春渐渐过意不去,这天回来后,干脆亲自到了他屋外,隔着窗对着里头道:“我回来了!阿秋很细心,人也好,有他在,不会有事的。你眼睛刚好没多久,不能久熬,往后按时早些睡才好。”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主动跟他说话。说完,竖着耳朵听,半晌没动静。无奈正要转身离去时,忽然听见里头传出一声:“谁跟你说的我在等你回!”噗地一下,屋里黑了。

绣春朝黑漆漆的窗户丢了个白眼,转身去了。

屋里头,已经闷了好些天的老头子心情终于略有些快活了,忍不住起身在黑暗里转了两圈。只是快活没多久,忽然又不满了。

叫一声爷爷,怎么就那么难?

……

隔两天,又到了绣春去王府上工的时辰。这几次,确实像萧琅自己说过的那样,他没次回来都在戌时末后。绣春却不好真的踩着点去,一般会提前半个小时到。等一会儿,他也就回来了。

许鉴秋照旧套好了车停在陈家侧门边的巷口,绣春出去时,正与外头回来的陈立仁迎面相遇。

对于这个人,她心里恨不得抓住了狠狠咬他一口肉下来,面上却始终不冷不热,既不亲近,也没表现出敌意。只是这些天,她也觉察到了,陈家这两父子见了自己,态度明显比一开始热络许多,和自己姑姑差不多,仿佛也是想笼络的意思。此刻见陈立仁朝自己招呼,压下心中的厌恨之意,朝他略微点头,笑了下,便从侧旁而过。

陈立仁望着她背影消失,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

陈家的车停在了王府门前,绣春进去,照例在禊赏堂等。过了戌时末,萧琅却没回。绣春耐心再等,一直等到将近亥时末了,她坐在燃了暖炉的屋里,人已经开始犯困打瞌睡,迷迷糊糊时,听到外头起了脚步声,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揉了揉眼睛,看见萧琅挟裹了一身寒气匆匆进来了,赶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过去相迎。

萧琅看了眼她还略带惺忪的模样,一边解自己外氅,一边道:“今天实在是回不来,累你久等。太晚了,这次就算了。你回去吧。下次倘若我过了戌时还没回,你不用等,自管回去便是。”

绣春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赶紧摇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我等等又何妨。”

还是这句话……见萧琅横自己一眼,绣春忙又补道:“这是其一。其二便是殿下的健疗不能停。一停,药物的功效缺乏连续作用,便达不到预期的最佳效果。”

萧琅见她坚持,点头道:“那你稍等。”说罢转身去更衣。

这一次,他动作似乎很快,几乎只是泡药浴的功夫过去,人便回来了。往那张榻上一躺,道:“有劳你了。”

两人经过这么几次配合,已经颇熟了。绣春也不用边上侍女动手,自己替他卷了裤管至大腿上部,然后从头开始那一 作。做完林奇规定的那部分,也未抬头,只道:“殿下,好翻身了。”说了一声,没见他动。抬眼才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已睡了过去。那本他常看的书仍紧紧握在他左手上,却一道搭垂在他胸前。他的脸庞微微侧着,双眼闭合,已然沉沉睡了过去。

绣春一怔。

如果说,第一次她对他说“殿下日理万机为国事操劳”这话,完全只是应付之辞,那么今晚方才那句,其实已经有些出于真心实意了。越与她的这个病人接触频繁,她便愈发感觉到此人是个工作狂。早出晚归不用说了,就拿他最近一直在看的那本书为例,她原先还以为是什么消遣之类的玩意儿,后来有一次出于好奇,趁他不在时偷偷去翻了下,才发现是本水利农书,随意翻了两下,没什么兴趣便放了回去。

此刻,想必也是他太过疲累了,这才会这样便睡了过去。

方姑姑不在,边上的侍女刚也恰出去了。绣春停了手,屏住呼吸,悄悄看向这个睡梦中的年轻男人。他的面庞在跳跃的烛火下,如美玉光洁,额角下颌却又带了种说不出的英挺。发簪许是因了方才洗澡后没插紧,在枕上稍一滚,将将便松了出来,绾不牢他一头漆黑青丝,任它柔顺地覆在青玉素面的锦缎枕上……

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绣春所见过的最好看的男人。

绣春看了一会儿,咬了下唇,终于收回了目光。拿过放在边上的一张毯子,展开,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第25章

再过几日,十一月的二十八,是太皇太后吴氏的六十大寿。

按说,太皇太后的六十大寿,自该普天同庆,须得好生操办一番。只是不巧,恰赶上文宗新丧未满三月,虽说作为母辈,太皇太后无需替儿子服孝,但除了他,从太后和两位监国亲王开始,往下一应人等都尚未出服孝期,这个寿日自然无法大办了。最后折中一下,至晚间,只在宫中设小宴,以水代酒,不备戏乐,只让子孙后辈及亲近些的皇族中人和命妇们入宫列席,以贺大寿。

到了这日,虽说只是小宴,但场面自然也十分排场,巨烛煌煌中,小皇帝萧桓领了比他小一岁的堂弟萧羚儿、永平郡主等孙辈给祖母磕头贺寿后,分坐在她两侧,再是傅太后、大长公主、唐王、魏王等人拜贺,再下去旁的皇亲贵戚、公侯命妇……待冗长的拜贺过后,便是筵席。

萧琅不过略坐,便起身离去,往前头内阁日常议事的紫光阁而去。

小皇帝才八岁,几乎还什么都不懂。照先帝遗命,朝政暂由傅友德欧阳善两位顾命大臣和萧曜、萧琅两位监国王爷共同摄理。傅友德曾是萧琅幼时起在宫中的教授,欧阳善亦是内阁元老,这二人在朝中可谓德高望重,却又各成一派,原先还算和睦共事,只是最近,身为外戚的傅友德,渐渐似表露出隐隐揽势之态,自然遭到欧阳善的抵制。至于唐王萧曜,除了军政方面的事务,其余朝政,大多不插手。而每日,朝廷连同地方各地投来的数以百计的折子,其中十有七八却都是有关各地的农事水利民生,这些繁冗政务,几乎都需萧琅过目,最后与内阁商议拍板,他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方才过来之前,还有十来本奏折未完。傅友德与欧阳善此刻应还在那里等着自己过去。

出了永寿宫,萧琅加快脚步,抄近道经过晚间不大有人往来的云光阁,经过侧旁一道复廊时,前头忽然有个人影闪动,最后立在昏暗处不动,却恰挡住了他的去路。萧琅稍走近,看清来人之后,目光略微一沉,脚步便停了下来,朝那影子作了个揖,恭敬道:“太后怎的不在寿席就座?”

这人影微微晃动,髻侧斜插的凤钗衔珠随之颤动,反射不远处一盏宫灯灯火,光线掠过她的脸庞,照出一道明艳,正是当今傅太后傅宛平。

傅宛平朝萧琅微微走近一步,低声道:“我找你,有话说。”

萧琅未动,只道:“太后有事,明日递折至内阁便可。臣先告退。”转身之时,傅宛平却在他身后低声呵呵笑道:“三郎,多年不见,何以你竟无情至此等地步。就算不顾念少年时的青梅之谊,如今与我不过说两句话而已,也会这么难?”

萧琅并未回身,只是道:“太后若是有事,明日可至紫光阁。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臣告退。”说罢迈步,身后一阵细碎脚步声来,鼻端香风拂过,看见傅宛平竟拦在了自己身前。

“魏王殿下,倘若你不怕在这里说话被人撞见,我也不怕。”傅宛平冷笑道,“我寻你,确实是有事,关乎国家之大事。”

萧琅略微蹙眉,借了昏暗的夜光,看她一眼,终于道:“我还是那话,你来紫光阁吧。你父亲大人和欧阳大人正在那里。你是太后,桓儿年幼,你若有事,并非不容你说话。”说完转身,大步往前而去。

……

萧琅至紫金阁,与傅友德和欧阳善刚议完今日最后剩下的几件朝廷之事,外头宫人传话道:“太后到——”声音里带了丝掩饰不住的惊诧。

傅友德和欧阳善对望一眼,也是讶异不已。齐齐站起身,看见傅宛平已经进来了。朝她见礼后,傅友德便问道:“宫里正为太皇太后贺寿,太后不去那里,怎的到了这里?”

他虽是傅宛平的父亲,但君臣之礼,仍需恪守,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傅宛平道:“我过来,寻监国魏王有事商议,你们退下。”

傅友德欧阳善再次对望,不约而同皱了下眉,看了眼萧琅,终于勉强出去了。

傅宛平看着萧琅,冷冷道:“这下我可以说话了吧?”

萧琅有些无奈,摇摇头,望向她道:“太后请讲,臣恭听。”

傅宛平盯了他一眼,压低声道:“我从前便听闻,唐王在北庭时便有不臣之心。如今桓儿年幼,恐怕他此心更盛。你身为监国之一,对此应该有所防备了吧?”

萧琅神色如常,便似她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而已。只淡淡道:“太后此话重了。唐王亦是监国之一,倘有半分你所言之心,先帝又何以会委他以重任?还望太后勿要信人谗言,免得冷了臣子的忠君心肠。”

“你向来就是这样,即便有事,也从不会言讲。从前就这样,如今愈发会遮掩心事了,”傅宛平冷笑道,“先帝不过是出于忌惮,这才委他以监国,加以安抚而已。先帝临终前,最后见的人是你。我虽未听到他说了什么,料想应也和桓儿有关。他既信你,把桓儿交托给你,你便当尽心竭力保他。我能说的,也就是这些。但愿你能听得进去。”

萧琅道:“太后放心。臣既监国,当履监国之责,绝不敢懈怠半分。”

傅宛平哼了声,立着不动,脸色有些难看。

“太后,时辰不早了,今日事也已毕。倘若无事了,臣先告退。”

萧琅朝她行了臣礼后,迈步离去,待要与她平肩而过时,忽听她压低声,没头没脑道:“你和金药堂的那个董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萧琅微怔,脚步一顿,侧头望着她,见她正盯着自己,柳眉紧蹙,眸中隐隐似带不屑之色。

“他是郎中,代林大人与我瞧病,如此而已。”

萧琅收回目光,随口应了句,继续往前。

“好个如此而已。果然是你一贯的姿态,只是你休想瞒得过我!”傅宛平低声喝道,随即呵呵冷笑,“你当我不知道?我当年嫁你皇兄后,你便去了灵州,又这么多年未娶妻,莫非是恨我弃你在先,这才转恨至天下女子身上?我第一次见你与那个董秀说话,就觉得不对劲,如今更是荒唐,竟将他夜夜召至你的王府,明里是说替你瞧病,暗中做什么,恐怕你自己清楚。三郎啊三郎,你再不收敛,恐怕没多久,此事就会人尽皆知,到时候……”

“太后,”萧琅忽然打断了她的话,平静地望着她,缓缓道,“你弄错了。”

“当年你嫁我皇兄,我曾上贺表,恭祝你二人白头。字字句句,皆出自真心。正如你方才所言,青梅之谊,足令我缅记终身。但也如此而已。身为皇子,我去灵州,不止是我当尽之责,亦是我自小便怀的夙愿。此其一。”

“其二,我视那位董姓少年为良医,亦小友。坦坦荡荡,面天地而无愧。不知你为何竟会作如此想法,实在令我诧异。我亦只解释这一遍。心正,则人正。此外再无话可说。”

萧琅朝她略一颔首,开门扬长而去。

傅宛平银牙咬住 ,盯着他背影消失在夜色中,怔怔不动。

……

永寿宫的筵席散去,萧琅亦出宫回王府。

今夜夜色不错,一月如钩,繁星满天。迎面的风亦带了刺骨般的寒意。最近他一直骑马,随同的叶悟有些担心他的腿受寒,却不知道,此刻他心中竟莫名有一股躁火,烧得他浑身如生了热刺般地难受。他原本有些不明,直到回了府,跨入禊赏堂,看到那个人迈着轻快脚步迎了过来,那张带了微笑的熟悉面孔也出现在自己眼前了,这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竟是和这个名叫董秀的少年有关。

不知道哪天起,他觉得自己好像竟有些习惯了他的存在似的。每隔一个晚上,这个少年必定会准时在他的居所里等待他回来,用他灵巧的一双手服侍着他,带给他身体上的极大 。当他为自己忙碌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看书,当然,偶尔也会把目光从书页转到他的身上。看到他专注于自己的表情时,他往往便会生出一种淡淡的满足感。他也乐意服从他的指挥,听他命令自己抬腿或转身,这种时候,就像在沙场上,他这个将军和小兵忽然换了个位置。他觉得有些新奇,并且喜欢这种感觉,乐此而不疲。

这种微妙而难言的体验,是先前林奇林太医未曾带给过他的。

外甥李长缨的那一番胡言乱语,丝毫也没有拨乱过他的心弦。但是今晚,傅宛平的那一番话,却像是一道闪电,忽然便劈开了原本混混沌沌的夜空。他无法不去想。越想,竟越觉到了一丝心惊肉跳。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感觉。

……

绣春如常那样替他上药推拿。虽然两人现在已经很熟了,但知道他不爱说话,所以除了偶尔一声“把腿抬起来”之类的话,她一直很是安静。

但是今晚,她却敏锐地觉察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者说,是心浮气躁。他虽然手上仍握了那本书,但她注意到他许久都没翻页。等手上动作进行到大半,准备叫他翻身时,抬头,正撞到他的目光,发觉他正盯着自己在看。

这样的魏王,让绣春一时有些不适应。迟疑了下,终于开口问道:“殿下,你怎么了?”

萧琅嗯了声,却没应答。只放下了书,随后闭上了眼。

绣春觉得他大概是过于疲劳了。想了下,便轻声道:“殿下可是觉得疲劳?国事虽重,只自己的身体也重要。需劳逸结合,不使身体过劳,要不然,劳则耗气,气亏了,自然愈发疲乏,便成恶性循环。平日可多补充白肉。如鸽、鸡、鹌鹑、鱼。除了这些,还可吃些补气养阴的药饵,人参、淮山、银耳,都不错……”

她说着,发觉对方没有反应,便闭了嘴。片刻之后,发现他似乎又睡了过去,便停了手,示意侍女替他盖上被,对她小声道:“我方才说的那些,你让方姑姑挑了些,做给殿下吃。我那里还有些药膳方子,若需要,我回去整理下,下回带过来。”

侍女忙道谢,绣春点头,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悄然而去。

等她一走,榻上的萧琅便睁开了眼,慢慢坐起来,独自出神了片刻,随后下榻去了卧房。稍倾,方姑姑过来了,手上端了半盏浅棕黄的虎骨酒,看着萧琅一口喝了下去,笑道:“这是从金药堂新买的。他家的虎骨酒,据说最是醇正,制好后要在缸内存放两三年,等燥气没了才出售。听说是咱府上要,特意选了上好的一坛。你觉着如何?”

萧琅咂了下,觉着酒中药气似乎确实更浓些,便随口道了句不错。

“我听兰芝说,董秀列了些食疗方子。你想吃什么,我明日便亲自做给你吃。”

方姑姑服侍他上榻,当他小孩般地替他拢被,要放下帐帘时,问了一句。

萧琅压下心中的那丝怪异之感,道:“随意吧。姑姑你晓得我什么都吃。”

方姑姑摇摇头,口中絮叨道:“是,你打小就是个乖孩子,不挑食。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肯娶个王妃,要是早日能这样,姑姑才真的高兴了……”

……

萧琅在睡梦中,依稀觉到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那时候,母妃虽然已经去了,但他是父亲最宠爱的幼子。他才华横溢,宝剑千金,走马长楸。意气飞扬,少年不知愁为何,是这上京中最最耀目的一位天家骄子。只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少年的世界一夕而变。他曾一直以为,日后将会成为自己妻子的恩师之女嫁给了他的太子兄长。

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上的那份贺表中,字字真心。只是,少年的心里,不可能没有遗憾和难过。那一年,恰边关狼烟战起,他便效仿自己的二兄长,投笔从戎。在边关山月与漫天风沙面前,风花雪月显得如此苍白虚假。在老将军裴凯的悉心栽培下,他的天纵将才很快得以充分发挥,不过短短数年,威名便传遍了贺兰山脉。倘若不是误中毒箭祸患至今,他的人生,如今想来应也是另一番模样了……

他忽然觉到一阵口干舌燥,身体里仿佛有火在烧。起身下去喝水,几盏凉茶下肚,这才觉得心火压下了些。正要再回去睡,听见有人叫自己,回头,看见竟是董秀过来了,一袭青衫,笑意盈盈。他有些惊讶,正想问他怎会到了他的卧室,他已经牵了他的手,引导他躺下,笑吟吟道:“我忽然想起来了,方才还没做完就走了。怕林大人回来知道了责怪,便特意赶了回来。”

萧琅听他这样说,只好由他了。见他如常替自己卷了裤管,开始推拿。他极认真,自己不知怎的,却渐渐开始有些心猿意马,趁他低头之时,仔细看向了他。见他肌肤白嫩,青丝乌发,额头光洁,双眉隽秀,眼睫浓密,至眼梢处时,长睫微微卷翘,更衬出明眸善睐,甚至,不输女子般地妩媚……

他忽然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惊住。急忙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偏偏却像是中了魔咒,视线竟是挪不开她的一张脸。又是紧张,又是微微兴奋,甚至连手心都似迸出了汗。正不安时,不想他竟忽然抬头,对着自己嫣然一笑,抬起纤纤素手,慢慢拔下了发顶的那枚青木簪,满头青丝顿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服帖地散落在他的肩背之上,触目惊心地美。

“殿下,我是女子呢。你瞧我可好看?”

他微微歪头,朝他一笑,笑容俏皮至极,简直雌雄莫辨。萧琅目瞪口呆,觉自己如遭雷击,心跳猛地加快,浑身血液激荡不停。他想斥责他的无礼,话竟无力出口。就在他几乎透不出气时,忽然打了个激灵,蓦地睁开了眼,这才发觉是南柯一梦。

只是这梦,清晰却似片刻前真正发生过一般,萧琅的心还在怦怦地跳,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手心的汗意和那种来自于身体的某种绷得叫他几乎难以忍受的渴望。他喘了口气,一把 帐子下榻,摸黑到了桌前拿起茶壶,就着壶嘴一口气喝光,这才稍稍压下了心底的那种焦渴之意。

萧琅抹去额头的冷汗,在黑暗里,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金药堂的什么虎骨酒,以后真的是再不能乱喝了。

第26章

绣春对萧琅最近表现出来的疲乏也颇上心。毕竟,换个说法的话,自己其实就是他的保健医生。作为一个责任心还算及格的保健医生,除了护理病患的旧疾,帮着调理好整体状态,应也算是分内之事。

所以绣春回来,次日便特意跑去与刘松山商议,讨论了一番后,增增减减,最后定下了几种药膳,回房端正誊抄了,到了隔日晚上,一并带了去往魏王府。到了,她把膳单递给那位名叫兰芝的圆脸侍女后,便如常那样等萧琅回。等到平日他差不多要回的那辰点时,却意外得了个消息,魏王殿下刚派了个人回来,说是今日事情过多,回不来了,晚上可能就宿在宫中,叫董秀不必等,自管回去便是。那人递完消息后,立刻便走了。

绣春闻言惊讶,方姑姑也显得也是既意外又无奈。二人商议了几句后,绣春决定改在明天晚上来。次日,她特意早早地去了,不想刚到,却又被告知,魏王殿下从昨夜起便一直没回。方姑姑不放心,方才已派了人入宫去问消息,叫她一并等着。

绣春无奈,只好坐下去等。一边等,一边忍不住便开始猜测起来:难道是这天下忽然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大事?地震?水灾?或者干脆是要打仗了?否则再忙,应也不至于让他忙到这样的地步……

绣春正自个儿胡思乱想着,忽见方姑姑来了,忙起身迎上去。

“董先生,我打发去的人方才回来了。殿下说,最近事情接踵而至,他本就无暇□,觉着每日这样来回极不方便,决定就歇在宫里了,让你这段时日都不必过来了。”

绣春急了,啊了声,“这怎么行?再忙,药也是要上的!姑姑你也晓得,已经误了一次,再耽误下去,对殿下旧疾不利。”

方姑姑显得也很无奈,皱眉道:“正是这个理儿!也不知他如何想的。路也不远,何至于忙到这样的地步!”沉吟了下,道,“这样吧,我再叫人过去。让他对殿下说,倘若他今晚还不回,等下我就自个儿入宫押他回来!”

绣春道:“那我便在此等好了。反正回去也无事。”

方姑姑显然对绣春的态度很是满意。略点了下头,看向绣春道,“那就劳烦你了。”

绣春摇头道:“没什么,我的本分而已。我既应了林大人,自然要把事情做好。只是怕万一回去太晚,想叫我家的人先回去通知一声,让他们不必给我特意留门了。”

方姑姑点头:“应该的。这样吧,干脆让他们先都回去好了。等这里事完了,你坐我府上的车回去便是。”

……

方姑姑去了。禊赏堂里便只剩绣春和几个侍女。如今她与她们都熟了,侍女们也喜欢这小神医生得俊俏,又和善可亲,不似这王府的主人,虽也如玉树临风,却只可远观,叫人不敢生出别念。见没旁的事,方姑姑又不在边上,便与绣春搭讪开来。绣春无事,教她们搭脉辨舌之法消磨时辰,你一言我一语的,时间倒也过得飞快,一下子到了戌时末,用了送来的点心,侍女们各自有事渐散。亥时中,此时已算夜深了,仍不见魏王回,方姑姑打发了人来,说给绣春备了个临时的歇息之地,他若倦了,可先去那里眯一眼儿。

绣春是有些困了,只想着那个萧琅不定下一刻就会回,便谢绝了,一直坐在禊赏堂里等。

夜越来越深,已近三更。绣春最后有些熬不住困了。怀疑那个萧琅今晚是不是也不回了。倘若真这样,自己再空等下去也是徒劳……

正寻思着,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困意立刻飞了。侧耳听去,隐隐听到有男子说话声随风而来,立刻辨出是萧琅。困意烟消云散,一下从椅上弹了起来,飞快地迎了出去,果然,看见方姑姑正陪了萧琅过来,方姑姑面上带了笑,口中责备道:“你再不回,我便真的要亲自去请了……”说话间,人很快到了堂前。绣春也跨了出去,朝萧琅唤了声“殿下”。

萧琅大约是没想到她这会儿竟还在,明显一怔。一边的方姑姑已道:“殿下,董先生做事,确实用心。昨晚没见你回,今日特意早早来了,一直等到此刻——他都如此上心,你怎的就不遵医嘱?先前林大人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我记得你自己也曾应过他的。再说了,什么事这么忙,能胜过你自己的身体?”

她唠叨着往里,话里带了些埋怨。萧琅不语,默默入内后,看向随后跟了进来的绣春,略一踌躇,终于道:“是我不好,累你久等了。”

说完全没郁闷,这自然不是真话。但此刻见他已经回了,对着这样的一个人,绣春方才心里积出来的不满一下便消散了。微微一笑,很是大度地道:“无妨。反正我也别的事。”

“你累了吧?快先去更衣,把药澡也泡了,赶紧让他给你好好上药。本该昨晚的,你偏竟不回!快些去吧……”

方姑姑一边喊侍女们去准备,一边催萧琅。萧琅再看一眼绣春,转身去了。

……

绣春打起精神也做准备。过了一刻多钟,萧琅带了一身混着药味的清爽气息回来了,照旧上了那张贵妃榻。绣春正弯腰准备替他挽裤管,不想他忽然避了下,道:“我自己来吧。”说完伸手,开始往上卷裤腿。

这个魏王殿下,虽然看起来没别的皇族子弟惯常有的那种凌人盛气,为人也称得上谦恭,但这么些天下来,绣春渐渐也发现了,这个人的骨子里,其实处处透出区别于寻常人的贵族做派。她听侍女偶尔提及,说他不喜与人肢体多有接触,故每次脱衣后沐浴,侍女只能在外等着,以备召唤伺候。他对食物并不怎么讲究,但茶,却只喝顶级的龙园胜雪。他极爱干净,自己这个人就不必说了,连住的屋里必定也要纤尘不染,侍女需得早晚各细致打扫一遍,任何边角余尘都不能遗漏。他读过的书,要照一定的次序排列,不能调换位置、随意放置。他穿的衣物,外衫可不用最好的衣料,但贴身里衣,必定是松江贡布里的三梭精软布。再比如,就连卷放裤腿这种小事,绣春先前也从没见他自己动手过。一开始是那个名叫兰芝的侍女替他卷放,后来有些熟了,改为绣春替他卷放。他似乎也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别人这种细致入微的服侍。像这样自己动手,倒是第一次见到。

绣春觉得他今晚的举动有些奇怪。但他既然自己肯动手,她自然不会跟他抢。看着他一折一折地将一边裤腿整整齐齐地折至大腿上部,再换另边,然后躺了下去,随手抽过一本书,如常那样翻看了起来。

绣春看他动作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样一个明显带了点洁癖、富贵毛病也不少的男人,他在西北时,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那一带她虽没去过,但凭想象,也可以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在那里一待那么多年,到底是如何保持着他的这些臭毛病的?

绣 里暗自腹诽了几句,见他已经准备好了,忙驱去自己脑子里不该有的乱七八糟念头,开始自己的工作。因为断了一次,这一次,她需要适当延长时间,尽量让药力发挥最大功效,以弥补昨晚。换句话说,他这个病人若不好好配合,最后加大工作量的,还是她这个医生。

萧琅躺下去后,视线便一直停在手中的书页之上。但是今晚和从前却有些不同——从前这种时候,他大部分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书上,偶尔会留意下坐自己腿边的董秀。今晚却反了过来。他的视线落在书上,注意力却一直停在此刻这个正忙着替自己上药推拿的少年身上。这让他有些懊恼。

昨晚他没回,原因很简单。并不是他真忙得必须留宿于宫中,而是他忽然对自己有些不笃定起来,甚至有些抗拒让这个少年再靠近自己,在他的肢体上做出像此刻这样亲近的动作。

他自然清楚,对方不过是在为自己上药而已,林奇也曾用他的手对自己做过相同的事。但是自从前夜那个梦后,他竟开始忐忑不安,这种情绪甚至影响到了他白天处理政务的效率。那么不再与他见面,让他从自己眼前消失,自然就是最直接的选择了——他需要几天时间,来消除这种显然已经影响了他的负面情绪。

今天晚上,他本也不想回的。但方姑姑第二次派人传来的口讯让他改了主意。他知道她,要是他不回,她可能真的会亲自入宫押他回,所以他回来了,但特意很晚。他以为这个少年已经离开了,没想到他竟还一直在等。

他早就注意到了,董秀有一双灵巧而纤细的手。手心微微生肉, 得不可思议。当他往手心涂满药膏擦热,用带了他温度的那双手贴上自己腿部的时候,那种温热细致感,通常会让他十分享受,有时候,甚至不希望他停下。

就像此刻,虽然他的视线一直在手中的书卷上,但是感官上传来的那种愉悦,让他无法不去留意他在自己腿上的一举一动。她的手停在了他的大腿上前方、转到了膝两侧、改用手指弹拨、再将他的腿微微曲起,用掌心来回 他的腘窝……

这是个非常敏感的地带。先前他这样做的时候,萧琅只觉舒适。此刻,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倏地经由那片小小的地方,如电流般地蔓延到了他的全身,他甚至觉到自己身体微微一紧,心里顿时生出了一种浓重的罪恶感,终于忍不住,在她改为 自己两侧韧带时,僵硬地问道:“你好了没?”

绣春手一停,抬眼看他,见他微微侧着脸还在看书。要不是自己刚才听得清清楚楚,简直会以为他没开口过。

她早就留意到了他今晚似乎和先前有些不同。此刻的神情里,甚至带了丝反常的冷淡。和先前他给她的感觉迥然不同。她猜测他应是肩上压力过重,加上慢性疲劳,所以导致情绪波动——这完全可以理解。所以并未在意,反而微笑着解释道:“殿下,因为你昨晚少上了一次药,所以这次要适当延长时间。”

他恭和的态度,让萧琅一下又开始反省自己的粗暴。说来说去,关他什么事呢?完全是自己这边出了问题……

他压下心里随之而起的那种歉疚之意,极力命令自己忽略他那双手在自己身上游移的感觉。此时却又听他道:“殿下,往后你再忙,也不能像昨晚那样不回。你也知道,林大人走之前,千叮万嘱过,中途是不能断的。你回来再晚也无妨,我可以等的。”

他忍不住看向他。见他正抬眼望着自己,那双在梦里曾让他生出过邪念的漂亮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目光里带了浅浅的关切。

他想了下,终于定下心神,放下手上的书,从榻上坐了起来,望着对面的少年,缓缓道:“董秀,以后你不用来了。我让太医院里别的人来接替这事吧。”

绣春这下是真的愣住了,停了手,“怎么了?”

萧琅道:“是这样的。以后我会越来越忙,天气也愈发冷了,每日这样来回,确实不便。更不好让你每次都等得这么晚。所以我觉着,换个人更妥当……”见她脸色随了自己的话微微一变,忙补了一句,“你别误会,和你无关。你做得很好……”

……

绣春自然不是个笨蛋。

这个魏王这两次态度忽然反常,她在心里自然也猜测过缘由。她根本就不信他口中所说的什么太忙的话。完全就是借口而已。如同恋爱中的一对男女,倘若情正浓,便是隔了千山万水,也会寻找一切机会见面。倘若情松爱弛,即便朝夕相对,也不会想着去见面。虽然比喻有些不当,但道理却是相同。

显然,这个魏王殿下对自己这段时日以来的护理,不但不领情,而且还不满意。

先前,她所扮演的,一直是个成熟而耐心的医生角色,容忍着这个特殊病人的各种毛病。这除了林奇的嘱托,更多的,还是出自自己的职业习惯。但是现在,当她意识到这个高贵的病人并未对自己的付出有所尊重时,心里头住着的那个本色的她自然便开始冒头了。

“无妨,”她的脸色转凉,淡淡地道,“殿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第27章

萧琅微微松了口气。

接下来,再不用面对这种让他尴尬的境地了。

但是很快,他便发现,这个董秀说完那句话后便低下了头,再也没看自己一眼。他的手仍在继续,动作不疾不徐,力道也恰好,与先前一模一样,但仍能感觉得出来,对方有些不快。

萧琅现在事情很多,用日理万机来形容并不为过。他看似随和,其实却是个一板一眼的人。之所以想换人,只是不喜欢自己习惯的固有步调被不该有的意外打乱,仅此而已,并非针对董秀这个人。何况,对方这段时间的用心和医道上的精通,他也全看在眼中。所以见绣春表露出不快,想了下,便解释道:“我方才也说了,之所以换人,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和你无关。你做的很好,我很满意。明天我会让人送谢礼到你府上……”

“转过身去。”

绣春打断了他的话。干脆而利落。

萧琅确定,这个少年真的生气了。

他看他一眼,见他视线落在自己的腿上,踌躇了下,决定这样也好。

虽然他也不想这样。但出于习惯,并不想就这种事再多做什么解释。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照了绣春的话,默默翻过了身去。

绣春很快便也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毕竟,她不是三岁的孩子。也无意去猜度对方的心思。不过是受人之托而已。

她照常那样替他推拿上药,最后命他再次翻身回来,帮他搓热膝盖,让药物彻底发散被吸收后,今晚的治疗就结束了。

她起身,到边上的水盆里洗手,开口道:“殿下,你让代替我的人明日到金药堂来吧。我须得示范给他看。你也晓得,”她看他一眼,语气平静,“我因了林大人的嘱托才接手他的事。如今我不做,也须得保证后头接替的人清楚林大人的要求。”

萧琅已经自己整好衣衫,赤着双脚,如方士般盘腿坐于榻上。

他抬头望向绣春,看见她立在那里,霜雪孤姿,目光纯净,那样淡淡地看着自己,完全没了方才生气的感觉,却多了几分拒人以千里之外般的疏离。怔了片刻,忽然觉得自己实在太过可笑。

心倘若是明镜台,又何惧拂染尘埃?

在这样的目光之下,他蓦地觉得困扰了自己两日的那些无谓情绪一下便消失了。这一刻,心底竟出奇地安宁。

这个少年年纪虽不大,但却完全配得起他的尊重。

他想了下,下榻趿了鞋,走到绣春面前,望着她道:“我改主意了。往后还是你来吧。我会尽量早些回的。”

绣春狐疑地盯了他一眼。他已经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说这句话时,面上含了温和而笃定的笑意。

绣春此刻却觉得没必要了。她也不想去探究这个人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受人之托。她并无意与这些皇族之人有过多来往——富贵固然逼人,但高楼起,高楼覆,这样的事,也太过寻常。况且,老爷子对她入王府替一个男人做这种事,始终还是耿耿于怀。

她先前对他确实很是尽心。但这并不表示,她乐意接受这位魏王殿下招之则来呼之则去的对待。

“殿下,我觉得你方才的那个提议其实挺有道理的,”绣春一笑,“御医就在皇宫里,可定时为殿下上药,如此你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赶点。且正好,我前些天答应林大人写的那本书还没完,我也想尽快写出来。便就照咱们先前的议定,您派人明日去金药堂找我便是。”

萧琅没想到她竟会给自己吃软钉子。老实说,这样的情况,他还从没遇到过。一下怔住了。微微张了下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好了吗?”

萧琅正尴尬的时候,看见门被推开,方姑姑带了个侍女过来,笑道,“这么晚了,董先生要么就留宿在此吧,明早再回。”

绣春忙转向她,婉拒道:“多谢姑姑,我还是回去的好,路不远。”瞟了眼一边的萧琅,“还有,下次起,我就不来了,改由另位御医代替我的事。”

方姑姑惊讶不已,轻轻啊了声。

“这是殿下的意思。我也觉得考虑得很周到。”绣春道,“我先走了,烦请姑姑派个车送我。”

方姑姑满头雾水。看向萧琅。见他只是沉默,并未开口否认,那个董秀又一副急着要走的样子,见天确实是不早了,只好压下满腹疑窦,吩咐侍女送绣春出去。

等她人一走,方姑姑立刻追问:“殿下,这是怎么回事?我看这个董 好的,为何要换?”

萧琅现在有些惆怅。不对,应该说,是非常后悔。

他轻轻呃了声,习惯性地略微抬了下眉,随即淡淡道:“也没什么。这种事并非非他不可。换个宫里的御医,更方便。”说罢,甩袖而去。

……

第二天,接替绣春的人来了。便是林奇先前提过的那位老太医,姓段,须发皆是花白。

陈振还不知道这事,亲自去接待后,听说是被魏王派来接替事情,一下喜忧半掺。喜的是绣春往后不用再去服侍男人了,忧的却是知道自己这孙女脾气有些孤,莫非是冲撞了魏王殿下遭厌?小心打听几句,见这段太医言下并无他意,只絮絮叨叨地念着让董秀出来,这才稍放了心,叫人去通知绣春。

绣春过来,见过了段太医,客套过后,便将先前林奇所吩咐的要点连同自己的那套手法都演示给他看。叫了个前头药铺里的伙计当人模。段太医本就精通人体穴位,绣春在旁略讲述一遍,他便了然于心。绣春看着他伸出枯瘦如鸡爪的两只手在那伙计的腿上东揉西捏的,在旁略加指点,最后见□不离十,心中满意,成功交接。送走段太医后,知道祖父挂心,主动又在巧儿跟前把缘由提了下,说魏王因了忙碌,往后大部分时间要留宫中,这事便就算过去了,闭门继续用心写那本温病学的书稿。这样过了几天,这一日,传来了个消息。官府找到了先前在金药堂做事的那个工人。是在他老家找到的。只是找到时,他家正在办丧事。那男人数日前去同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里喝酒,当晚没回。家人次日找了大半天,最后才在田间的一段沟渠里找到他。他已经倒栽葱地淹死在了小水沟里头。大家都说是他在酒席上贪酒,喝多了没看清夜路,这才一头栽进去淹死的。

官府传来这消息,也就意味着金药堂前头出的那事算是草草了结了。那一批有问题的紫雪丹,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成了桩无头案子。

许瑞福把这消息报给陈振的时候,知道老爷子会大发雷霆。果然,被他当着那一堆陈家父子和另些管事的面给臭骂了一顿。因知道是自己的错,也不敢顶嘴,只低着头任由训斥,等老爷子骂够了,擦着冷汗连连保证,说往后再不会出这样的事,这才见他脸色稍霁。

陈振骂完了许瑞福,又严令其余各房提起精神做事,再不能出这样的纰漏。众人纷纷点头受训,这才散了。

……

陈存合父子一回家,就关上了门,低声说了几句今日这消息后,陈立仁想起方才出来时遇到那个董秀时的情景,略微蹙眉:“爹,我总觉得这个董秀,有点奇怪。他真的是老爷子当年故交的后人?”

“谁知道呢!老爷子年轻时走南闯北,他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人,有些我也不大清楚。倒是他如今颇得老爷子的宠信,这倒是真的。你没见许家人如今对他一直在笼络?恐怕就是想让他帮着在老头子跟前说话吧。”

陈立仁哼了声,“我总觉得这个人怪,见了就不舒服。他似乎对咱们也淡淡的。”

“算了,不过是个小角色,凑巧帮了老爷子一个忙而已,不必咱们多费心,”陈存合摆了摆手,看了眼窗外,见没人,压低声道:“倒是那个死鬼二爷的女儿,她既没死,当初你干嘛让陈芳对葛大友说她也死了?如今葛大友南下,这消息还怎么瞒得住?”

陈立仁道:“我自有考虑。爹,老头子这个人,脾气古怪,戒心又极重。咱们父子俩替他卖命这么多年,你瞧他可有真心对待咱们过?倘若他知道那个死鬼二爷的女儿没死,找了她回来,弄个赘婿上门继承家业,这也是有可能的。这样的话,咱们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我干脆让陈芳说她也死了。爹你想,这消息是葛大友告诉老头子的。他一定不会怀疑。我边也正在等消息,绝不会让她出现在老爷子跟前。至于葛大友,我与那人也商议过了……”

他凑到了陈立仁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最后道,“如此一来,老头子又能奈何?”

陈立仁听完儿子的安排,沉吟半晌,终于微微吁出口气,道:“但愿那人是个守信的。等事成后,照议定行事,各取所需。看到你出息,爹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陈立仁双眼微微发亮,笑道:“爹放心。金药堂大着呢,那人嘴巴再大,没咱们,也不可能一口吞进去的。我晓得该怎么办。”父子二人又低声议了些事,这才散了。

……

一转眼,葛大友离去已经有些天了,绣春估摸再过半个月,他就能到杭州了,当然,前提是他真的被老爷子派去杭州。那本有关温病的书稿,她快完成了。眼见时日一天天过去,老爷子仍那样笃定,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她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思前想后,这天正打算拉下脸去他跟前再探下口风,却又出了件事,宫里又来人了!这一回,来的是御药房的总管,那个司徒空太监。

上一回,金药堂出了事,司徒空对陈家人避而不见,陈振心中自然不快。面上却也不显。该怎样还是怎样。这次听说他来了,不晓得又出了什么事,过去接待时,见对方一脸笑容,张口便说恭喜。

“陈老太爷,好事啊!”司徒空笑眯眯道,”太皇太后听太医院的段大人说,你的眼盲之症被董秀治好了?正好,她老人家的眼睛也有些不便,让董秀这就随我进宫吧。倘若这回能治好太皇太后的眼睛,你们金药堂可就真的立了大功!”

陈振怔住了。

前回段太医来时,也问起过他的眼睛。当时他已经痊愈,便提了几句绣春,算是无心。没想到竟会传到了太皇太后的耳朵里。自己的这个孙女儿,连去魏王府他都有些不放心,何况是要入深宫给太皇太后治眼睛?

他还在犹疑时,司徒空已经一叠声地催。陈振无奈,只得让人把绣春唤来,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的眼睛患银内障,也就是白内障,但尚在初期,如今还能模糊视物。这事绣春也知道的。被叫了过去,听完之后,立马推辞。

这一回和上次不同。上次小郡主急病她主动出手,是因为关系到陈家的举家安危。这一趟,却并不必要,不但不必要,倘若能推,是一定要推掉的。她无法保证自己能让太皇太后眼疾康复。虽说那个老太太她见过,人看起来好像也算明理。但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她还是知道的。

见她推辞,司徒空的脸色便有些沉下来了,看向陈振道:“陈老太爷,宫里看上了你家的人,特意命我来请,这是给了天大的恩宠。老太爷你也不是第一回和宫中打交道,有些规矩,想来你比谁都清楚。”

陈振清楚,绣春自然也清楚。司徒空这话说得确实没错。别说让人这样来请了,换个方式,一道圣旨下来,她陈绣春就算现在断了条腿,也得感激涕零地上门。人家都说了,看中你,这是恩宠。

见祖父看向了自己,眼中满是担忧之色,绣春暗呼口气,朝他略微点了下头,随即转向司徒空道:“草民晓得了。这就随公公入宫。”

第28章

入夜,紫光阁里灯火通明。

唐王、傅友德、欧阳善以及另几位内阁重臣方离去不久,最后留下的萧琅从桌案前的卷宗上抬起眼,看向自过来后,一坐在炉火边便开始缩着胳膊打瞌睡的段太医,命人过去唤醒了他。

段太医从瞌睡中惊醒,茫然看向前方,听见宫人说可以给殿下上药了,哦了一声,如梦初醒,慌忙站起了身,起得太急,脚一时没站稳,晃了下,幸好边上宫人一把扶住。

这几次,为方便段太医,萧琅都是在这里上药,完了后再回王府的。所以宫人对经过已经很熟悉了。方才便抬来了药水桶,伺候萧琅泡脚,此刻时辰到了,便唤醒段太医。

萧琅已经上了屏风后特意放置着的一张榻,像在禊赏堂里那样半躺半卧了下去,让段太医上药,自己一目十行地阅着剩下的最后几本奏折。

段太医着宫人帮着卷了袖子,用夹子夹住,手心擦了药膏搓热后,小心地开始推拿。

他的手法,自然也是老道的。当然,和先前董秀替自己上药时相比……

萧琅看了眼老太医因发力导致青筋毕露的枯瘦双手,收回了目光,专心于自己的事。

老太医年纪大了,难免就话痨,又知道这个魏王殿下素来仁善,手在动,也不管魏王殿下有没有听,嘴里便一直在絮絮叨叨,最后就扯到了件今天新发生的一件事上。说:“……那个胡医,不过会些奇技淫巧罢了。我今日便在太皇太后跟前举荐了金药堂的董秀小郎中。太皇太后将他召进了宫。陈家老爷子前些时候暴盲,就是他给治好的……”

萧琅一怔,目光停了下来。

段太医所提到的这个“胡医”,萧琅自然清楚。

这事说来话长。

半个月前,吐蕃使团抵达上京朝贺新君。随使团同来的,有个高鼻深目棕黑皮肤的天竺人,因兄弟排行老大,自己便取汉名阿大。这个阿大精通医理,尤其是有一手神奇绝伦的金针拨障术。据说他只需一枚金针,便能拔除眼中障翳,让患者豁然开云而见白日。连使团里的一个官员都说,此话确实不假。因在出发前,这位阿大便恰施展神技,治好了使团官员家中老父的银障眼疾,因他说想要游历中华,这官员便将他一并带了过来。到了上京后,听说天朝国太也患内障,便自告出手医治。

太皇太后深受眼疾困扰,听到这样的事,自然心动不已。只是她身份贵重,加上双目又是五官之君,如何敢贸然让这异域来的阿大动手?便命太医院里众御医与这阿大辩议。这阿大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话,口才又好,舌灿莲花滔滔不绝,把太医院众御医驳得无人能够应对,纷纷败下阵来。太皇太后尚犹豫之时,阿大让找个人过来,说可以当场拔除眼障,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两天前,便找了一个与太皇太后一样罹患银内障的老太监来。这阿大当着众御医的面,以手上一枚金针,刺入老太监的双目,一阵 之后,擦去血痕,那老太监竟真的当场便目能视物了。一时哗然。太皇太后大喜,下令厚赏阿大,迫不及待要他替自己拨障。阿大便得意洋洋,言下之意,太医院众多御医都是饭桶,却惹了众怒,昨日全体太医空前团结,摒弃从前的勾心斗角,齐齐进言到两位监国王爷跟前,说这阿大不过一次侥幸而已。且看那老太监双目尚有些血肿,预后如何,还不能判定,千万不能匆忙下决定。萧琅与萧曜也觉太医们说得有理,昨日便去劝阻了太皇太后。没想到,今天太皇太后竟将那董秀又召进了宫……

萧琅因一天忙碌,并不知情。直到此时,才听说这事,立刻问道:“那个董秀怎么说?”

段太医见终于引出了魏王殿下的兴趣,精神一振。

“董秀极力反对。与那个阿大辩论。太皇太后不晓得该如何办,暂时让那个董秀留于宫中,说明日早召齐众御医,再让两位王爷一道过去最后商议。殿下还不知道这消息?”

萧琅确实不知道这事。但估计明早,太皇太后便会派人来叫。

段太医对这个狠狠羞辱了太医院的天竺阿大恨得牙痒痒,先前与他争辩时,最后往往被压得哑口无言。想起今日那个董秀,口中说出来的一些话,自己虽然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他似乎极是坚持,一时便信心大增,方才的困意也不翼而飞,恨不得明早快些到才好。到时候倘若能击败那个阿大,这才是扬眉吐气。

萧琅出神片刻,一直沉默不语。
次日早朝过后,太皇太后果然派了人来唤萧琅与萧曜,让他们同去听那个天竺阿大与金药堂董秀的辩论。二人知道此事关系到太皇太后的眼目,不敢掉以轻心,放下别事,一齐过去了。

……

绣春昨夜被留在了宫中,一夜几乎没睡,一直在想着那个天竺阿大的所谓“金针拨障法”。

这种治疗白内障的古法,她自然知道。据说最早就是传自于印度。原理是应用一根针,从角膜缘外的巩膜处切一细微小口,探针进去,将眼内牵拉晶状体的韧带拨断,让浑浊的晶状体脱落,压向下方的玻璃体中后,光线就能顺畅地进入眼内,人可以重新看到东西了。这种方法简便易行,据古籍记载,曾治好了不少人的眼疾,被传为美谈。后失传,直到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被一著名眼科医生摸索复原后加以改进,用这种方法治好了不少人的白内障,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当时的著名大人物。现虽已经被更先进的手术手段所取代,但在当时,确实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这个名叫阿大的印度人,很显然,他掌握了这种眼科手术方法,并非如太医院的御医们一厢情愿所认为的那样,完全是在招摇撞骗,这从他出手让老太监恢复光明一事就能看出来。但绣春从昨日被召进宫听说原委后,却极力反对。原因很简单,因为在现有的条件下,想要避免手术带来的感染和后遗症,可能性几乎为零。按她的猜测,这也是为什么这种在古医籍中曾被一度传得神乎其神的手术方法最后终于失传的原因——倘若从头到尾真的那么神奇,又怎么会失传?

现代的白内障复明原理,是清除浑浊晶体后,按照患者眼部的屈光状态植回人工晶体。

这种金针拨障法,类似现代白内障手术的前半部分。在刚施行完毕后,确实有可能使患者复明。但在几乎没有任何消毒与抗生素可言的条件下,术后更大的可能,还是引发炎症。即便逃过这一关,接下来,被挑断后强行推沉入玻璃体的晶体也极可能导致玻璃体浑浊,无法固定位置,最后甚至破掉玻璃体,引发自身免疫反应,致使浑浊的皮质溢出,堵塞房角,从而引发继发性的青光眼。

退一万步讲,即便以上的风险都不存在,经此治疗后,缺了晶体的患者眼睛也将产生大约1900度的远视。现代的话,还可以佩戴眼镜矫正。在这里,何来适合的眼镜?

正是基于以上缘由,所以绣春极力反对这个印度人对太皇太后施行金针拨障。

这个印度人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这种手术的可怕后遗症。从他治了那个老太监的眼睛后便不停催促太皇太后下决定的举动来判断,绣春估计他是想博个时间差,在那个老太监因感染再度失明之前拔除太皇太后的眼障。复明之后的太皇太后必定会重赏他。倘若侥幸没有后遗症,那便福星高照。倘若因了感染再度失明,到时候他也已经远走高飞了。

绣春对太皇太后这个老太太并没什么感情可言,她的失明与否与她也无多大干系。但既然已经被召入宫,出于一个医生的本职天性,在明知可能的严重后果的前提下,她做不到漠然视之。

……

辩议的场所就设在永寿宫的议事堂里。太医院全体太医几乎都早早到了,同仇敌忾,趁着开始前,纷纷给绣春鼓气。那随后,吐蕃使团的几个官员和阿大也来了。阿大翘脚坐在绣春对面,一脸的不屑。绣春只是安静而坐,等着辩论开始。早朝散后,没片刻,两位监国亲王便随了小皇帝萧桓,一道护了太皇太后过来。宫人早在议事堂前摆放一张屏风,太皇太后与随后而至的太后、大长公主隐身于后,唐王与魏王便坐在小皇帝下首,受了众人的礼后,便示意开始。

那个萧琅一进来,绣春便看到了他。他也正投了目光过来,两人视线短暂交汇,绣春立刻便挪开了。萧琅亦是闲闲靠于椅背,与边上的唐王低声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虽然并没刻意去留意那个方向,但绣春还是瞥见那位唐王的目光随后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略带了些惊诧。

阿大早等得不耐,见人都齐了,忙出列,朝着座上的小皇帝、两位亲王和屏风行礼,大声道:“我从前在天竺时,用这金针拨障法便使无数人复得见光明。这回随了吐蕃使团来到上国,听说太皇太后亦不幸罹患此疾,故自告愿为太皇太后解除目翳。前日那个太监便是明证,可见我并未夸口。偏偏贵国众多御医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竟齐齐诋毁于我。倘若太皇太后、皇帝陛下及二位亲王殿下亦不信我的话,我宁可就此离去,再不会受这侮辱。”说罢斜睨了绣春和众太医一眼,愤愤而委屈。

唐王萧曜再次看向绣春,打量了她几眼,终于道:“董秀,今日这场辩论,便是为你与这天竺神医特意所设的。你有何话说?”

绣春出列,行至阿大对面,朝二位亲王见礼后,转向阿大,道:“阿大神医,你的所谓金针拨障术,其实并没什么玄奥之处。我也会。”

她说话声音并不大。这是这话一出来,立刻震惊全场。太医们面露不可置信之色,议论纷纷,屏风后的诸人神色各异,唐王萧曜看着绣春,难掩神色惊讶。只有萧琅仍是那样靠在椅上,神情丝毫不动,只不过微微挑了下眉而已。

“你说你也会?”

终于反应过来的阿大脸色难看,却忍不住呵呵冷笑起来,“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会法?”

绣春微微一笑。

“这有何难?金针拨障,分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以及最后完璧八法。进针部位,在风轮与外毗相半正中 ,探到翳体后,用拨障针将内障整个拨下,如重新浮起,需再度拨落,务必使内障落到下方,再不浮起为止。完毕后,缓缓将针抽一半,稍待片刻,若无误,再全部出针。我说得对不对?”

她说话的时候,全场静默。那个阿大的眼睛也越睁越大,最后连嘴巴也张大了,久久无法闭合。立于他对面的太医们见状,知道必定是被绣春说中了,顿时喜笑颜开,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纷纷再次低声议论起来。

“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知道!”阿大终于回过了神儿,不可置信地嚷了起来,“这是我老师倾其毕生心血所创的法门,独一无二!你怎么可能知道!”

绣春望着他摇了摇头,声音蓦然转寒:“我不但知道这金针拨障法是怎么回事,我还知道你在太皇太后面前撒了谎!”

议事堂里再度安静下来,静得只剩那个阿大的呼吸声,越来越粗浊。黧黑的两个颧骨之上渐渐也泛出了赤色,厉声道:“胡说八道!我撒了什么谎!”声音里却分明带了丝微微的颤栗。

绣春哼了声。

“你自然撒谎了!这种拨障术,在起初刚完成的时候,倘若成功,病患确实可以重获光明。只是很快,少则六七日,多则月计,受过金针的眼睛就会出现各种后患,或流血不止,或糜烂难愈,痛苦不堪,最后往往再度失明,而且是彻底失明,永远再不可能恢复!”

“你胡说!你八道!你诬蔑我!”

阿大情急之下,一时说错了话,激动地挥舞着手,朝绣春冲了过来,绣春见机得快,急忙远远退开,这才道:“我是不是诬蔑你,很简单。”她转向了那架屏风,“太皇太后,您可以再等些天,至多一个月。倘若那个老太监的眼睛一直安然无恙,您再让这位天竺神医为您施医也不晚。我要说的话,全部说完了。请太皇太后定夺。”

安静了片刻后,萧琅和自己的兄长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再看了眼那个此刻脸色已然十分难看的天竺神医,站了起来,在太医们的议论声中,护着太皇太后一行人先行离去。

……

第二天,传来了一个消息,那个天竺神医阿大,昨夜竟从驿馆里偷偷溜走了,不明下落。这恰恰验证了绣春的所言。再接着,又发生了件不幸被绣春言中的事。虽然她一直极力挽救,但因了严重的手术感染,那个老太监双目腐烂,血流满面,数日之后,待血止住,却也完全失明了,与术前一模一样。太皇太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那个吐蕃使团的官员更是忧心如焚,唯恐自己出门前两天才接受手术的老父亲也落得个如此下场,次日便领了使团,匆匆告辞离去。

经此一事,不仅太医院里那些原本对绣春不服的太医们再不公然质疑她的医术,太皇太后也对她生出信赖。命她暂居宫中为自己医治眼睛。绣春知道避不过去了。仔细检查后过患眼后,发现所幸确实还只在内障初期,以方药配合针疗,假以时日,应该会有效果。便与太医院里通耳目科的太医仔细商讨,最后定下方药,自己每日施加针疗,如此过去数日,虽一时还没明显效果,但太皇太后自己感觉颇是不错。

绣春入宫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天也下了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她一直被安排住在太医院后头供轮值太医歇息的一处所在。因自己毕竟是女儿身,这样住在一个陌生地方,处处多觉不便,且过几天就是生理期了,到时恐怕更不方便。这日替太皇太后做完针疗后,见她心情不错的样子,便提出想先回陈家,以后每日到了这辰点,自己再早早入宫给她治眼睛。太皇太后倒也没不点头,只是想起了件事,道:“你先去替我那羚儿瞧瞧病。好了你再走。”

原来,这萧羚儿最近忽然患上了腹痛之疾,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完全无碍,发作起来便疼得满地打滚,太医院里众多御医都去瞧过了,却是药石无效,束手无策。太皇太后自然心焦。

这个萧羚儿,绣春最近偶尔也有碰到。这熊孩子大约对前次接下的梁子还记恨在心,看见绣春便一副张牙舞爪之色。绣春自然是躲着他走路。此刻听太皇太后这样吩咐,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宫人过去。

萧羚儿因丧母,那个唐王也未续弦,他这几年便一直随太皇太后住在永寿宫里。绣春过去时,他正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盯着上方,一副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见绣春过来,不过撇了下嘴,目光微微闪动。绣春叫他吐舌,给他搭脉,按摸他腹部,他倒也都配合。仔细检查一番下来,绣春终于明白了过来,为什么太医院众多御医对这个小孩束手无策了——自己也是。

萧羚儿看到绣春眉头微皱,仿佛陷入沉思,眼中飞快掠过一丝阴谋得逞后般的得意之色,哼了声,“庸医!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我的事!”

这个熊孩子……

绣春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

他要是一直这样好不起来,自己可就要被羁绊在这里出不了宫了。

绣春回过了头,打发边上的宫人出去,调弄一碗烧开的蜜水。等人走了,看向萧羚儿,面无表情地道:“你什么病我已经知道了。这叫时有时无病。药方很简单。一斤黄连、半斤水蛭、半斤地龙、二两夜明砂,夜明砂知道是什么吗,就是蝙蝠的粪便、十只全蝎,嗯,再加十条晒干的蜈蚣干,捣碎细细捏成小圆子,每次你肚痛发作之时,吞一颗就好。”

萧羚儿眼睛瞪得差点没掉出来,一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布满了嫌恶恐惧之色,呕了一声,呸道:“你这个庸医!开的什么方子!我不吃!”

绣春俯□去望着他,笑得很是开心:“世子,可是你这病,时好时坏,时有时无,必须得要下这种土方子。否则好不了啊!”

“你快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啊——”

小恶魔厌恶地尖叫一声,朝里滚了个身,拿枕头压住脸。绣春哼了声,转身要走时,吓了一大跳。身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个人,那人正面现怒意,一双眼睛盯着还在榻上尖叫翻滚的萧羚儿。

此人正是萧羚儿的父亲,那个唐王萧曜。

绣 里咯噔一下,知道坏事了!

萧羚儿的腹痛之症之所以难倒了整个太医院的御医,原因很简单,他就是在装病。太医们估计也知道这一点。只是不敢明说而已,说了,太皇太后未必信,说不定还会责怪他们无能,拿这借口来污蔑自己的小孙子。

绣春自然不清楚萧龄儿为什么要装病。只是他好不了,自己就走不掉。一时气恼,这才故意随口捏造了个所谓的土方子去吓唬一下他。没想到竟被人听去了,而且还是这熊孩子的爹。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在装病,这才露出了这种吓人的表情。

绣春知道自己闯祸了。这下,她算是彻底得罪这个小恶魔了。还在发呆的时候,正在打滚的萧羚儿也已经发现了自己父亲的到来,看到他的表情,立马知道自己的把戏被拆穿了,脸色唰得惨白,一骨碌坐了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爹,目中满是惊恐乞怜之色。

“来人,给我把世子带去黑房,不许送吃喝,不许通知太皇太后!等他什么时候肚子痛的毛病好了,再放出来!”

萧曜怒喝了一声,身后急忙跑进来的宫人面带微微惧色,为难地看着这一对父子。

“殿下,”绣春赶紧想将功补过,“世子他……他确实有些不舒服……”

萧曜没有理睬,转向宫人,再次怒喝一声,“听见没有?”

“不用你假慈悲!进黑房就进黑房!谁怕!”

榻上的萧羚儿忽然一跃而起跳了下来,狠狠一把推开绣春,连鞋也不穿,踩着冰凉的地面便飞快而去。宫人看了眼唐王,慌忙追了上去。

“殿下……”

绣春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张了下嘴,停住了。

萧曜冷冷看她一眼,转头便大步而去。

……

出了这桩倒霉事后,绣 惊肉跳了一夜,也不敢提出宫的事了。当晚又在太医院边上凑合过了一夜,第二天提心吊胆地去给太皇太后伺候眼睛。知道太皇太后必定已经晓得了这事。第一件事便是在边上太后那叫她费解的幸灾乐祸般的眼神里跪下去,战战兢兢地认罪。好在太皇太后倒并没怎么责怪她,只是叹了口气,挥手让她起来。等治完了眼睛,开口准许她出宫了。

绣春大喜,急忙再次磕头谢恩。夹着尾巴出了永寿宫,虽寒冬冻死人的天气,后背已经全是冷汗了。

她一边在心里嘀咕着这皇家的人十个里头九个都有毛病,自己再待在这个地方,下回怎么死都不知道,一边踩着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干净的积雪,急匆匆低头往太医院去。正走着,身后忽然有宫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是太皇太后改了主意,临时召她去兰台陪驾。

兰台是永寿宫里的一个庭院,里头有个池,和御花园的太液池相连。绣春不晓得这老太太怎的突然又改了主意。只是这传话的宫人,确实又是永寿宫的人。无奈,只得扭头,跟着宫人回永寿宫。到了兰台,宫人指着池边的一座水榭,道:“太皇太后就在那里头,去吧。”

绣春觉得有些奇怪。这大冷的天,老太太不蹲在屋里头烤火,跑到这里做什么。再一想,皇家的人都没个定数,弯弯肠子能绕死人,做什么事都有可能,只好按捺下心思往那水榭去。

水榭在池子中间,用一道三人能并排走的基台相连。须得走过基台才能到达。路稍有些滑,绣春正小心地走着,后背忽然被人一推,脚下一滑,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咕咚一声,一头栽进了边上的水里。

她落水的地方,离池边已经七八步远,水深高过人顶,她又是只旱鸭子,这样倒栽葱地跌入冰冷彻骨的水里,没扑腾两下,立马便呛水呛得天旋地转,就在快要失去意识时,隐约觉到似乎有人靠近,一把托住了自己的腰身往上带去,知道应该是有救了,心中一松,干脆便晕了过去。

这跳下水救起绣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萧琅。

说来也是巧,方才绣春跟了那宫人往这里来的,萧琅正经过,要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正好看到绣春和那宫人往兰台方向去的背影,有些奇怪,便远远跟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看到她与那宫人上了台基,走到一半时,一错眼,竟在水榭一扇半开的窗里看到自己侄儿萧羚儿一晃而过的身影,顿觉不对。刚要加快脚步赶上来,见走在她身侧的那宫人竟忽然出手推了他一把,他便应声栽进了池里。当时情况紧急,萧琅几乎连想都没想,下意识地便飞奔到了近前,在那宫人目瞪口呆两眼发直的注视之下,跳下了水去捞已经沉底的绣春。

萧琅拖着已经晕厥过去的绣春湿淋淋地上了岸,那个宫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求饶。萧琅阴沉着脸,抱着绣春便往最近的那座水榭里去。躲在窗户后的萧羚儿见叔父来了,贴着墙角跟往门边挪,到了门口,猴子般的哧溜一声钻了出去。

萧琅自己浑身已经湿透了,冰水顺着他额发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此时却顾不得自己了,只想着要先把这个董秀弄醒要紧。一边大声命人起暖炉送热水过来,一边将绣春放到了里头的一张榻上。她此刻脸色雪白,双目紧闭,拍了几下她的脸,见她没反应,改将她拨到床榻边上,让她半个身子朝下,捏开她嘴,用力拍她后背,听她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嘴里咕嘟咕嘟出来些水,眼皮子也稍动了下,似乎快苏醒了,心中终于一松。

她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萧琅怕她受冻,也没多想,伸手过去,想先替她脱去湿透了的厚重衣裳。

他飞快解开她衣襟,解到一半时,看到贴着她雪白一片的胸口处,竟露出了横裹着的青布一角。一怔,起先还不明白这是什么。再仔细一看,手一顿,整个人便似遭了雷劈,僵住了。

“殿下,炉子来了!”

正此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宫人急急忙忙地进来。

“东西留下,人都出去!没我召唤,不许进来!”

萧琅终于反应了过来,猛地回头,低声喝道。

第29章

绣春方才呛了几口水,又心慌意乱,再被冰水一刺激,这才一时闭过了气,实际在水下停留并没多会儿,被萧琅捞上来这样折腾一番后,意识很快便有些恢复了过来。朦朦胧胧只觉自己四肢沉重,身体便如在冰柜里,使劲翕着眼皮想睁开,一时却又无力,正挣扎着,耳畔听到嗡嗡的说话声,感觉有手在触自己的脖子。

自从以男儿面目示人后,她对来自外人的任何非主动肢体接触都非常戒备,这种戒备甚至已到了深入骨髓的地步。此时感觉到有人在碰自己,脑海里第一反应便是自己是假扮男人的,绝不能让外人发现,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眼睛便猛地睁开,跃入眼帘的是两个面生的宫女。一个打散了自己头发,正弯腰下来用块绒巾在擦上头的水,另个的一只手,正停在自己的衣襟上,瞧着似是要替她 。

绣春大惊,呼地弹坐了起来,立刻低头,发现自己不过是外衣衣襟刚被解开,里头的还包裹严实,没被动过,顿时松了口气,急忙一把掩回了衣襟。

那宫女见她醒了,面露喜色,忙道:“董先生,你身上衣衫都湿了,快换下来吧,免得受了寒气。”

绣春惊魂甫定,四顾,见自己已经置身一张床榻之上,边上是个燃得极旺的火炉。稍一凝神,立刻想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的一幕:永寿宫的宫人说太后要召见,她跟他到了兰台,经过基石时,被人从后推了一把,掉下了水,然后有人救起了自己……

“别,别,我自己来!”

绣春见这宫女说着,一双手又伸了过来要帮自己脱衣服,急忙避开了,抬头问道,“我方才落水,谁救我上来的?”

宫女和兰台里的所有宫人,方才都已得过魏王的吩咐,不要在这董秀跟前提他到过这里的事,也不准把这事传扬出去。虽然大是疑惑,但谁敢抗命?此时听她询问,一个便照先前被吩咐过的那样,道:“是兰台里的太监刘顺正巧看到,跳下水救了你的。此刻已经去换衣裳了。”

绣春不疑。低头想了下。

自己好端端地走路被人推下水,当时立最近的,就是那个来召的太监。很明显,推自己的就是他。至于他为什么这样,此刻一想,很快便了然了。太皇太后想来不可能忽然对自己下这样的手。皇宫里别的人,那个太后虽看起来对自己似乎也有些莫名敌意,但应该还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那么极有可能的,就是萧羚儿了。应是他恶作剧,或是报复,所以故意假传懿旨将自己诓到了这里,然后推自己下水。

她鼻腔忽然一阵发痒,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到浑身发冷,连毛孔里似乎都在往里钻寒气,边上燃了大火炉子也没用,见那宫女又要伸手过来,急忙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换。”

她此刻长发湿漉漉打散下来 披着,映着那张脸,若非此刻脸颊嘴唇发白,简直美若桃李。俩宫女并未把她往女子里想,还是第一次看到生得这么漂亮的少年,以为她羞涩,笑道:“董先生不必拘束,我们服侍你方便些。”只她坚决拒绝。宫女对视一眼,无奈只好退了出去。

绣春去闩了门,凑到炉火旁,脱去身上湿透了的里外衣裳,取了边上放置着的一套里外行头,抖抖索索地穿了起来,鞋袜俱备。穿好后,坐到了火炉边一般烤头发,一边烤着裹胸的布条,渐渐觉得身上暖了,那布条也差不多干了,重新上身,再绾了头发,寻到里头的一面镜子,照了下,见没什么异样了,这才过去开门。

虽然差点便送命在那个唐王世子的手上,但绣春有自知之明。遇到这样的事,除了自认倒霉,以后加倍小心外,别无他想。莫说报复,便是连告状的心思也没有。她倒是想去向那个救了自己的太监道个谢。问了宫女,宫女却说他救了人后便离去了,此刻不在兰台。绣春无奈,只好叫宫女代自己先道个谢。

外头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又下起了雪。绣春在兰台一个宫人的带领下匆忙出宫。

先前那些天,她一直留在宫中,陈家人并不知道她今日会回,所以自然没派车来接。绣春出了宫门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阵辘辘声,也没留意,只想快点回去。却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回头一看,见叫自己的竟是魏王府的车把式。

萧琅有时用车,有时骑马,为他方便,王府的车把式每日都会赶了车在此等着。绣春也知道这一点。

“董先生,出宫了啊?本是在此等殿下的。只方才得了信,说他今日不用车了,我正要回去,顺路送你一程吧。”

那车把式笑道。

绣春见车里空着,自己因了落水惊吓,虽没多大事,一颗心到现在还有些晃悠悠的,既有顺路车,也没多客气,道了谢便爬上去。车夫特意拐了个弯,将她送到了金药堂,这才离去。

绣春已经接连有几天没回来了,宫里也没什么消息传出来,陈振正有些担心。此刻见孙女儿忽然回家了,自然高兴,绣春在屋里被巧儿缠着问东问西的时候,他也忍不住,最后拄着拐杖悄悄到了她屋外,立在瓦梁下竖着耳朵偷听。听了一会儿,大致便知道了情况,晓得正在给太皇太后治眼睛,终于放下了心。怕被里头的人察觉,正要再悄悄地走,不提防窗户却一下被推开,巧儿钻出了头,忽然看见陈振,咦了声:“老太爷,您怎么在这儿?”

陈振吓了一跳,忙背过了身,含含糊糊道:“我是路过……”说罢匆匆而去,绣春已经听见动静,跟着探出了头,见祖父拄着拐杖在雪地里踽踽独行,肩背上落了层薄薄的雪,显然是在自己窗外立了片刻的,咬了下唇,急忙出去,跑到了他身边,扶住他一边胳膊,道:“小心些。我扶你走。”

陈振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嘴唇略微动了下,终于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被她搀着往自己院里去,雪地里留下两列整齐的脚印。

今早在皇宫的那场意外,让绣春再次意识到人命的轻贱无常。倘若不是运气好,现在已经没了自己这个人。连让自己差点丢掉了性命的唐王世子,她都不能有任何抱怨,又有什么资格去与这样一个年迈孤独的老头子置气?更何况,他还是这个世上唯一所剩的真正与自己有关系的血亲了。

她这样想着,扶住陈振的手便更用力了。送他到正房门前站定后,她转身要走时,忽然听见他道:“过些天,等你有空的话,你去药厂做事吧。先从认料开始,熟悉每一房的每一道工序和那些当知道的事。我会叮嘱瑞福,让他带你的。”说完,转身往里去了。

绣春略一想,仿佛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倘若不是她自作多情想多了,难道,老爷子这是让她从基层干起,最后把金药堂交给她的打算?

绣春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怔了半晌。

……

绣春体质向来不错,歇了一夜,第二天便差不多了,依旧早早地赶去入宫给太皇太后用针。过去的时候,边上没看到别的人,也不见萧羚儿。

昨天那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便似没有发生过一样。绣春自己自然不会提,太皇太后应也不知道。如常那样结束后,她出了永寿宫,正所谓冤家路窄,忽然竟看见萧羚儿从侧对面过来,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两人的脸色不约而同都稍稍一变。绣春还站着没动,高度戒备着这熊孩子时,不想他竟缩了下脖子,扭头便跑了。这举动弄得绣春满头雾水,不知道他这是搭错了哪根筋,今日怎的如此反常?只是这小魔星不找自己的事了,自然是万幸,她哪里还有别的想头?转身便急忙出宫去了。

……

绣春的月事向来很准,前后最多相差一两天,这个月却提早了三天。这日一早就来了。不但提早,还腰酸腹痛的。心知必定是因了数日前落水受寒导致的。好在宫中现在改两日去一次就行,今天不必去。便自己拿汤婆子捂了一会儿,再喝碗热热的红糖水,这才觉着稍好了些。

陈振那日的那句话,这几天一直在绣春的脑海里翻腾。当时,她凭了老爷子说话时的那种表情和语气,直觉他是想把金药堂交给自己的意思。但后来再想想,又觉得极有可能是自己领会错了。她只是一个女子,他怎么可能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何况,就算他有这意思,她也不愿接手。现在她最关心的,就是自己父亲的事。眼见快要入腊月了,葛大友那边却始终没消息。昨天,老太爷去了定州有事,过两天回来。绣春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次等他回来后,一定要向他盘问清楚。

到了傍晚的时候,因了天冷,加上身子也有些不适,她早早就闭门 ,一边抱着汤婆子捂被窝,一边检查自己初步写好的那本温病学书稿,天渐渐有些暗下来时,巧儿过来敲门,说是魏王府的马车来了,就等在门口,要她过去给魏王殿下上药。

第30章

绣春的第一反应就是坑爹。这算什么事?好容易死里逃生又得了天空闲,这会儿捂被窝捂得正舒服,肚子也没那么胀痛了,正打算等会儿就美美睡了,那个魏王凭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

“我的事不是早交给段太医了吗?还关我什么事!”绣春压根儿不想出被窝,朝着门外应了一声,“你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去不了!”

门外的巧儿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为难地道:“听王府里来的人说,是段太医生病了,那个王爷也生病了,好像什么旧疾复发,这才要让你过去呢!”

绣春怔了下。

这是怎么回事?说段太医生病了,还是可能的,毕竟他年老,最近天气又冷。但那个魏王,他凑什么热闹?从前些时日的理疗过程来看,除非是他自己*****故意光着 在雪地里冻,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到旧疾复发的地步。

“你真的不去?那我就说你也生病了!”

巧儿对绣春是无条件服从,听里头半晌没什么动静了,决定就这样去回话,刚转身,却听见身后门吱呀一声,回头,见绣春已经裹着棉被站在门后了。

“说我收拾好就去。”

她没好气地道了一声,再度关上了门。

……

萧琅做事效率向来很高,也是个很能控制自己的人。用顾命大臣欧阳善的话来评价,“整肃政务果决。每有书简必看。一目十行,一丝不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两天,他发现自己仿佛有些不对劲了。他竟无法像从前那样完全把注意力集中在需要的地方。原本一个时辰便能结束的事,现在往往会因为走神而迟迟不决。次数多了,旁人虽还没觉察,他自己却难免生出一丝郁躁之感。最后他把这一切都归于自己身体病痛的困扰,这才觉得舒坦了些。仿佛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源头。只要能克服病痛带给自己的困扰,他相信一切很快就会恢复原样,而这对于他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

是的,数日前他下了趟冰冷彻骨的寒水,之后未来得及及时更衣,这两天,后遗症便毫不客气地上门拜访了。这再一次提醒他,自己如今的这副身体,确实是脆若琉璃,一碰就碎。对此虽然早已习惯,但这样轻而易举地便再次发病了,难免还是让他略微伤感。这一天,他便是在极力压制 痛楚的过程中渡过的,以致于方才在紫光阁里,连欧阳善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询问他是否身体不适——当时,旧疾处那种熟悉的如万蚁齐噬般的难言痛楚已经令他后背贴满冷汗,脸色也微微泛白。但出于习惯,他并未停下手上的笔,只抬头笑了下,道了声“无事。”

片刻前,其余人都已经先行离去,萧琅其实也无事了。但他并未与他们一道走,而是独坐在人散后便只剩静阒空旷的紫光阁里,直到华灯初上,这才双手扶着桌案,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脚步有些迟缓,身形也略僵硬,但仍可以自己走路。只要还能走,他便想自己走——这种对旁人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的脚踏实地,于他,往后可能只会成为一种追忆了。

天空仍飘着微雪,片片如羽。皇宫里琼楼玉宇。萧琅缓缓行在雪白的御道之上。四周寂静一片。耳边只有自己与身后随行宫人脚上靴履踏破积雪而发出的轻微咯吱声。蒙蒙的雪沾到了他的眉骨处,因了他的体温瞬间消融,带给他的那种冰凉之意,却让他轻而易举地又想起了数日前发生的那件事。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还是无法准确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当那片被碧草色的 青绸紧紧裹覆的雪脯跃入他眼帘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头脑瞬间空白了。

她的肢体被裹得很紧,紧得让他见了几乎都觉不忍。可是就在这样的束缚之下,青春的诱惑还在倔强地绽放。青绸的上缘之处,露出了与男人身体迥然相异的丘隆线条。这让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当时他回过了神,看到她将醒,几乎是下意识地,飞快便将她衣襟掩回整理好,然后迅速出去,唤了兰台的两个宫女进去服侍她。倘若,她能如他预料的那样很快醒来,他想她应该会继续将自己的真实身份隐瞒下去的。虽然他也觉得自己很想知道她为什么要以男子面目示人,但既然这样做了,想来总有她不欲人知的缘由。所以他无意揭穿她。至于为什么不想让她知道是自己救了她,老实说,这事即便已经过去了数日,他自己也还是不清楚。或许,只能用当时自己的下意识决定来解释了。

这两天,他确实一直在遭受来自于这件事的折磨。因为下水,他的旧疾再度发作,时时痛楚。但是奇怪的是,他不但丝毫没有悔意,每当边上的人滔滔议事,他开始走神,思绪飘到了那件事上的时候,他的心底里甚至偶尔会悄悄生出一丝欢喜。

只有他知道,她原来是个女娇娥。就仿佛与她分享了这个旁人无从知道的秘密。这种感觉……

他慢慢走着,不由自主在脑海里轻轻描绘着那双曾让他在梦里也困扰不已的漂亮眼睛。这一刻,连身上的那种痛楚感似乎也减轻了不少。

“哎哟世子,您快回去吧!这天都要黑透了,再不回,太皇太后要责罚老奴了!您慢些跑!当心跌跤了!”

侧旁御道边的一处湖山侧,传来一阵话声。随即“啪”一下,一个雪团砸到了萧琅的氅袍末端,雪末四溅,散落到了他的靴上。

肇事的人原本以为是旁人,这才顺手拿了手中方才捏的雪团砸着玩。等看清来人,脸色一变,慌忙转身要跑,萧琅脸色已经一沉,喝道:“你给我过来!”

萧羚儿停住了脚步,磨磨蹭蹭地到了他近前,叫了声“三皇叔”后,随即飞快地道:“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我这两天真的没再找他的事了!我一看见他,自己先就走了!你不信问小六!”

萧琅哼了声,“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背后算计,推人下水,你当男子汉大丈夫这么容易做?”

萧羚儿脸一下涨得通红,“那个人有多讨厌你不知道!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那天只是想教训他一下而已,没想淹死他。等他在求饶了,我自然就会叫人把他捞上来……”

萧琅打断了他的话,神色严厉。

“这样寒冬落水,你自己试试看!羚儿,叔父应了你的求,不把这件事告诉你父王。只是你这性子,再不改掉,真想让人人都对你绕道而行?”

“三皇叔,你护着外人,你不相信我!”萧羚儿的一张脸蛋映了雪光,白得有些异常,眼睛里忽然弥出了一丝悲伤,“我知道我父王不喜欢我,你也一样!你们都一样!”

“我也不稀罕你帮我隐瞒了!你爱说就去说!随你的便!”

他最后嚷了一句,顿了下脚,扭头便跑。

随行的宫人惶恐地看了眼萧琅,慌忙追了上去。

萧琅目送前头那个小小背影飞快消失,摇了摇头。忽然膝部又传来一阵刺痛感,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他略皱了下眉,弯腰下去,伸手握住了刺痛之处,等渐渐有些缓下去了,复又起身,继续往宫门方向而去。


他回王府的时候,比昨日要早些。映入眼帘的迂廊阔宇,飞檐翘角,被雪夜勾勒出无尽的沉寂与空寥。

方姑姑一直在等他,看到他时,飞快迎了上来,扶住了他的臂膀,心疼地道:“快些进去吧。你都这样了,我叫你今日别去了,你偏不听。那些事再重要,也比不过自己身体……”

方姑姑熟悉的抱怨声入了他耳,驱散了他先前生出的那种空寂感。他笑了下,任她扶着,甚至仿佛有些撒娇般地微微靠在她身上,并肩一道往里而去。

“对了,段太医今早打发了人来,说昨晚上不慎染了风寒,我便让他歇了不用来。改叫金药堂的董秀。人已经来了,此刻正在禊赏堂等着呢。”

萧琅脚步停了下来。

方姑姑看他一眼,见他面露异色,也辨不出是什么情绪,便道:“这董秀我瞧着比那段太医更好,做事也更细心。且你从前回京路上犯病时,不正是他给你止住的痛吗?这回再叫他来,最适合不过了。”

萧琅回过了神,继续往前行去。

他的脚步看起来,比先前迈得更稳重。只是胸膛里那块看不见的拳头大地方,此刻却忽然加快了些跳动的频率。

禊赏堂就在前头了,折过这道廊子就是。他已经看到里头透出的昏黄灯光。他忍不住想象着她此刻正安静坐在里头等自己时的那种模样,心口处更是莫名紧结。

“怎么了?”身侧的方姑姑觉察到了他的异样,看了他一眼。

他没应声,只是朝她笑了下,暗自长吁出口气,抬腿迈入了门槛。

……

绣春先前到了,在这个老地方已经坐等了片刻。

从前,她完全可以心平静地地等着此间主人的回来。即便有时因了等待过久而生出不满,也很快就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但是今晚上,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对劲。过来后,听完方姑姑的解释,面上自然客客气气,表示她十分乐意再度为殿下效劳,心里的那股憋闷却一直难消。尤其是这么坐着,坐久了,原本已经有些消下去的腰腹酸痛感又升了出来,心情更是恶劣。方才起身,慢慢溜达的时候,看见书架上摆着的整整齐齐的书,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故意打乱排列的念头。对于有强迫症的人来说,哪怕并不严重,只要破坏他习以为常的秩序,也绝对会让他很不痛快。只是怕殃及无辜侍女,后来这才忍了下去。

他似乎回来了,她已经听到了方姑姑说话的声音。她长长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压下各种不满,把他当成病人看待。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终于起身,到了门口迎接。

他进来了,蟹青狐氅,肩膀和发顶落了一层微雪。抬步跨过门槛的时候,她立刻敏锐地注意到了他做这动作时的勉强——正常人不会这么迟缓僵硬,而他,显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躯体动作。

这个人到底干了什么,竟会又导致旧疾复发,让林奇,还有自己先前的努力付出都成了无用功?到位的推拿,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她一开始的时候,两边胳膊接连酸了好些天,后来习惯了,才渐渐好了。

这个人,他向来就是这样漠视别人对他的侍奉和付出,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愈发不满了,却强忍住,脸上挤出一丝笑,朝他见礼:“殿下回来了?”

很好,她这样向他主动示好的举动,并未得到他任何善意的回应。

她看到他不过应声扫过来一眼,仿似仍沾了些雪意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飞快掠过,略微点了下头表示他看到她的存在了,随即便侧了脸去,让侍女兰芝脱去他的外衣。

绣春面上仍带着笑。最后目送他去更衣的背影时,心里已经把这个魏王殿下来回愤愤碾压了好几趟。

第31章

萧琅回来了。

禊赏堂里暖气很足。所以外头虽寒气逼人,他进来时,解去外头随意披着的氅衣后,里头也就不过内外两层而已。月白缎里,石青外袍。只是绣春注意到,他这一回竟不似从前那样,松松垮垮随意而来,而是右袵擐带,竟穿戴得整整齐齐,倘若此时脚上再多一双靴的话,简直便似要出门一般了。

她立在一边,看着他入了屋,便径直往那张已经铺了层短绒裘垫的贵妃榻去,到了近前,脱鞋坐了上去。侍女兰芝忙过来,弯腰下去要替他卷裤腿,他飞快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绣春,避开了她的手,低声道了句“我自己来”,便俯身下去,自己卷了,然后躺了下去,又顺手 本书,翻到了上次看到的地方。

一切都和从前差不多。但是倘若绣春再留意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其实又有些不同。只是现在她确实没心思多想别的。尤其是,当她到了他身边,看清他双膝的情况之后,一时什么都抛在了脑后,只觉气恼无比。

先前她凭他走路时的那种僵硬和小心,便推测他的情况不会好到哪里去。果然,此刻不但证实了她的猜测,甚至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经过前段时间的调理,他的膝处肌筋早已经消肿,若非已经无法改变的骨造微微变形,看起来就与正常人差不多了。但是现在,映入她眼帘的这一双膝盖却又红又肿,不必伸手碰触,也能知道积液已经再度充满了腔窝。

萧琅视线越过手上书卷的上缘,偷偷看了眼她的脸色,见她那双像用上好绒缎剪出的眉皱了起来,目光盯着自己的腿,不快之色尽显无余,忽然竟微微紧张了下,仿佛自己小时候做错了事,即将要被母妃责备时的那种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书稍稍举得高了些,这样正好可以挡住她看过来的视线。只是手刚一动,一阵钻心的疼便从膝处猝不及防地传了过来,他嘶了一声,放下书一看,她已经微微俯身下来,手正按在了上头。

她瞟了他一眼。改食指中指并拢, 两侧红肿的部位,立刻深深陷成一个指窝。松手,片刻之后,那指窝还未恢复原状,仍留一个浅浅的坑。

她的眉皱得更紧,手穿到他的腿下,托在了他的腘窝处,道:“试着抬腿,到你能抬起来的最大程度。”

萧琅不敢怠慢,忙放下书,照她的指令抬腿。

实情是,在现在坐卧着的情况下,因为牵引的疼痛,他几乎已经不能伸直腿了。

他咬牙努力了片刻,觉到已经到了自己的极限,却想抬得更高一些,还在用力时,听见她冷冷道:“行了,放下来吧。没叫你抬过头顶。”

他有些尴尬。慢慢放下了腿。

“疼吗?”

忽然,他听见她又问自己。

“不疼!”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立刻这样回答。话说完了,抬眼,正见到她斜睨着自己,灵动如水晶的一双明眸里,带了掩饰不住的讥嘲之意,一怔,终于讪讪地摸了下自己的头,改口:“是有点疼。”

绣春的口气这才缓了些,道:“魏王殿下,我问你话,是要听你说实话,好知道你的真实感受。这样有助于我判断你的病情。并不是要你逞英雄。”

萧琅望着她的眼睛,这回终于老老实实地道:“是很疼。你没碰的时候,就疼。你一碰,更像有针在密刺。”

她唔了声:“你这个样子,只能像前次一样,先给你止痛了。”命他躺好, 放直,往他小腿下垫了个半尺高的垫,好抬高他的腿,然后自己去洗手,取了自己带来的针包,到了他身边,像前次在新平驿站里那样做过的那样,一边给他认穴扎针,一边问道:“怎么回事,你的腿?原先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她问完,半晌没听他回答,便抬眼望向他。

萧琅接收到了她目光里的质疑和不满。想了下,一本正经道:“是这样的,数日前一晚,我睡觉时,踢掉了被,正好屋里的炉火灭了,我睡前又忘了关窗,那晚上风也大,次日早才被冻醒。大约便是这样冻坏了……”

绣春又是意外,又是恼怒。

这什么人啊,年纪一把了,睡个觉居然也睡成这副德行!

“殿下!”她强忍住想掐他的冲动,喉咙里出来的声音都有些发僵了,“所谓养病,靠医三分,靠己七分,这道理你应该知道的吧?我虽然是你的医生,但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都跟在你后头伺候你,还要提防你睡觉踢被子!我们当医生的,白费力气倒无所谓。可你知道像你这样的毛病,每发作一次便境况愈下。这次就算止住了痛,也慢慢消了肿,但每次造成的内在损伤却都是无法弥补的!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两条腿?”

她说到最后,口气里已经带了呵斥般的严厉。听得边上侍女两眼发直,面现微微惶恐之色。

殿下就算犯了再大的错,那也不能被人这样拎着当小孩一样地教训哪!这个董秀,也太过僭越了。

只是更叫侍女们两眼发直的事还在后头。她们眼中那位高贵不可侵犯的魏王殿下,现在却一语不发地任由她教训,甚至,要是她们没看错的话,他的表情还带了些笑意?

“你笑什么?我说错了?”

绣春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住了口,不快地问道。

萧琅一怔,笑意顿消,摸了下自己的脸:“我没笑。”

绣春哼了声,不再理他,只是低头下去,仔细地继续自己手上的姜艾炙。

随了她的动作,双膝处,一种微微酸麻的温热感渐渐取代先前的针刺痛感,萧琅吁出口气,望向她,诚恳地道:“你方才的话说得都很对。我以后一定会更加注意的。”

绣春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随即垂眸,继续自己的事。

大约两刻钟后,她收针去灸,往手心涂抹了药膏,均匀抹在他的膝盖和后腘窝处,手法轻柔,口中道:“你这里红肿很是严重,暂时不能再推拿上药。除了吃药,白天自己记得擦这药膏,早晚各一次。要等消肿了,才能继续。”说罢直起了腰。

萧琅以为她这样便结束了今晚的治疗,慢慢坐起了身,默默望了她一眼。不想她说完那话,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想了下,又道:“你的膝处虽然暂时止住了痛,但好起来是个渐进过程,晚上说不定还会犯疼。膝处虽不能推拿,但我可以替你推下脚底和近旁穴位,舒筋活脉,好促进血液流动,这样晚上睡觉时,你可能感觉更舒服些。”

她改坐到了他的榻尾,用侍女递过的温热湿巾擦拭过他的双脚后,一手托住他的脚,另一手,在他脚底板开始 起来。

他觉得非常舒适。她的手就像带了魔力,随了点点压压,一阵酸麻感渐渐从脚底蔓延开来,往上爬满了他的全身。他的眼睛虽然还盯着手中的书卷,那一列列的黑字到底说什么,却完全没了概念。所有的注意力只停在了那双在他脚底忙碌着的手上。

他舒服地几乎就想这样闭目睡过去了。

那双手开始渐渐往上,继续抚 他的腿。这一次,他觉到自己四肢百骸的每一个毛孔随了她的碰触仿似都舒张了开了,在尽情呼吸,整个人甚至起了微微的战栗。

他不爱与人有过多肌体相触,能避则避。但是来自于她这双手的碰触,他却一直不觉抵触,现在……甚至是喜欢。

所谓的 ,大约也不过如此吧?

不知何时起,他的视线已从书卷上挪到了那双游移在他腿上的手上,慢慢往上,掠过她胸前时,不受控制般地停留了片刻,最后,停驻在了她的脸上。

她正低头,专注而认真,所以并没觉察到来自于他的 。

她的脸庞白皙而秀美。这样的一张脸,从前他怎么居然就一直被骗过去了,真的以为她是男子?

他怔怔地望着,看得有些出神。又注意到她的两颊泛出了红晕,不知道是因为费力,还是屋里太热的缘故,额头鼻尖沁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他觉得心疼了。正想开口叫她停住了,她却像是觉察到了他的 ,蓦然抬眼看向了他。他的心咯噔一跳,忙若无其事般地挪开了视线。

绣春自然不知道对面这男人此刻的种种心思,抬眼之时,见他目光正落在自己侧旁的那只洗手盆上,也没在意。低头继续。

屋里很热,她手上的活也需费些力气,到了最后,后背不但开始有出汗感,腰腹处也因了一直躬身的缘故,坠涨感愈甚。自觉有些坚持不住了,再最后推了数下,口中道:“今晚就这样吧……”

她刚直起了腰,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到身下一阵波涛汹涌而出,小腹处随之一阵抽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住了筋,腰便一下软了下去,抱住肚子,整个人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萧琅见她蓦得捂住肚子蹲了下去,唇色突然泛白,被吓了一跳,不知道她怎的好好便成了这样,急忙下了榻,倾身问道:“你怎么了?”

绣春又是尴尬,又是疼,见他凑了过来靠得很近,几乎能闻到他身上的那种气息了,急忙摇头避开:“我没事,等下就好,你别管。”

萧琅见她说着话时,额头汗滴不住滚滚落下,显见是疼出来的冷汗,一时情急,哪里还听她的,一把抱了她起来便放坐到了那张贵妃榻上。

第32章

绣春被萧琅抱起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呆掉了。

不是她故意把人想歪,而是他的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过暧昧了。

想象一下,一个男人肚子痛蹲在地上,另一个男人不顾自己那两条刚刚接受完医治的老寒腿,用这种公主抱的方式毅然抱起了对方,然后小心翼翼呵护无比地放在了榻上……

不止绣春被吓住,边上侍女们的眼睛也瞪大了,一脸的难以置信。

侍女们都知道魏王有洁癖,不喜旁人靠近,王妃之位至今空悬。他回来后的这些时日,在王府里,日常近身的服侍之事也只由方姑姑和已经配了人的兰芝来做,平日对侍女们虽不刻意摆架子,却绝对疏离。从前她们暗中猜疑过各种缘由。只是殿下生得太过风光霁月,又清贵逼人,谁也压根没往那上头想去。难道……

难道他竟真的有那断袖之癖?看这架势,比之哀帝董贤,丝毫不逊啊!

……

绣春坐在了那张铺着 裘垫的贵妃榻上,定定望着正俯身下来关切看着自己的魏王殿下。

这个萧琅,生就了一张美男子的脸,这毫无疑问。但这一刻,她却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那个长公主府的世子李长缨。

断袖!分桃!男男爱好!

他们两个都是!只不过,一个走的是霸王硬上弓的粗豪路线,一个却是不动声色的迂回战术。相比而言,反是这种心机深沉属性的人更加可怕!叫人防不胜防!

怪不得,以他这样贵重的身份,一把年纪了还没女人——连娶个女人用来遮掩下自己的性向都不愿,可见严重到何等的地步。又怪不得,他怎么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表现得这么纡尊降贵,甚至,方才被自己那样啪啪啪的教训,他不不生气,反而还露出那种诡异的笑。还有!自己替他捏脚的时候,一直觉得他仿佛在看自己,等抬头,发现他又在看自己边上的那个洗手盆。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想想……洗手盆有什么可看的?

绣春毛骨悚然,连肚子痛也顾不得了,猛地往后仰过身子,与他拉开些距离,摆手道:“殿下,我没事,真的没事!”话刚说完,却因了极度的紧张,小腹再一抽,又是一阵潮涌,瞬间只觉 一片潮热 。脸色再次大变。

现如今女人对付月事,都是自己缝一条带子。穷人家填草木灰,富贵人家塞锦棉。绣春自己也缝了几条加宽的,中间填棉花充用。以前量多时,偶也有外漏,但不至于特别严重,基本能顶用。这一次却惨了。今天本是第一天,以为应该没多少,填入的棉花并不多,却不想竟会如此泛滥成灾,那么点棉花,根本就挡不住汹涌来袭的波涛。

她低头,看了眼身下坐着的那张短绒裘皮垫,白色,纯白色的……

她已经能感觉到潮湿正在渗透出去,迅速蔓延了开来。毫无疑问,自己 下面,此刻一定一片狼藉了。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一阵红一阵白,木头一样地坐着,丝毫不敢动弹。

萧琅见她一动不动,额头更是冷汗不断,更加担心了。

“快把方姑姑叫来!”

他喊了一声。话声刚落,方姑姑恰进来了,一眼看到绣春竟坐到了贵妃榻上,魏王却立她边上,两人竟换了位,有些惊讶。只是她素来持重,也未表现得大惊小怪,只是往近前去。萧琅回头,如遇救星,急忙道:“姑姑,你来得正好!她忽然腹痛得厉害,去叫个御医来看看!”

绣春看到方姑姑来了,更是无地自容。

这个和魏王有特殊关系的老宫女,除了之前那次送她出去时,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地打探了那么几句话后,之便一直寻常待她,既不倨傲,也没亲近。只是这会儿,要是让她看到自己 下面的惨烈之状……

她知道到了这会儿,自己还这样粘在魏王专用的这张贵妃榻上不起来,已经是极大的僭越。只是……

她实在是起不来!

“不必了,我真的没什么大事!”

她硬着头皮,迎上方姑姑投来的惊疑目光,勉强解释道:“我方才担心殿下夜间会因疼痛睡不好觉,故又替他推了好些脚上穴位。今*****时,人其实原本也不适,路上吹了风,加上方才用力过度,这才勾出了头晕腹痛的老毛病,有些站不住脚,只能先这样坐着,望殿下和姑姑恕我无礼……”

这是什么烂借口……

她自己都越说越觉不对,声音渐渐小了下来。萧琅却丝毫不疑,手背轻击了下另手的掌心,歉然道:“没事!你坐着别起来!你人既不舒服,怎么不早说?原本就不该让你冒着风雪来的。都怪我不好。”

方姑姑瞟了眼萧琅。

这孩子,今晚太过反常了。他虽以谦逊而被人称道,但对着个外人,却也决不至于亲善到这样的地步……

她再把目光转向仍坐在贵妃榻上的那个董秀。见她垂手垂脚僵硬坐着,脸色微微泛白,瞧着竟真的没起来的打算了。略微皱了下眉,靠近了过去,到了绣春跟前站定,问道:“董先生,你真的没事?若实在不舒服,我打发人去请御医。”

“真的没事!我再坐坐就好了!”绣春脸上挤出一丝笑意。

她说话的时候,微微动了□体,方姑姑忽然闻到了一丝异味。虽然那气味很淡,但她还是捕捉到了。目光略微一动,仿佛明白了什么。压住心中随之而起的讶异,再仔细端详这个少年。

原来自己先前的疑虑没错,她竟真的是个女子。

她忍不住,再次看了眼萧琅。见他目光此刻还落在这个董秀的身上,神情里带了掩饰不住的关切之意。

绣春此时却哪里有心思去猜对面那俩人在想什么,现在就像被架在了火炉上烤,从头到脚没一处舒坦的地方。

怎么办才好?身下的这张裘毯一定已经被弄脏了。到底该怎样,她今晚上才能起身走出这座王府?

一阵沉默之后,她终于想出了个应对的主意。虽然很烂,很烂……但总比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馅出丑要好。

“殿下,姑姑,”她定了下心神,抬脸看向他二人,“我该走了。”

萧琅立刻道:“你若还不舒服,今晚可以留下的。”

方姑姑再看他一眼,没有出声。

“多谢殿下,但我还是回去的好。只是我来时,便觉着衣服穿少了,有些冷……”

“去拿件厚的裘氅过来!”

萧琅知道她不愿留下,也不勉强,回头吩咐侍女。

侍女应了声,正要出去,绣春阻拦道:“不必了!其实……”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下的这张裘毯,实在没勇气望着对面人的目光说出下面的话,垂下眼皮,一咬牙道:“这张毯子就不错,瞧着挺暖和的。要是殿下准许,我在路上用这毯子就盖一下就行了,下次过来时带回来……”

萧琅愣住了,侍女们以为听错了,方姑姑若有所悟,憋笑憋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她对这个一直以男儿面目示人的女孩印象不错。见她落入这样的尴尬境地,原本正想找个借口,把萧琅和侍女们都打发出去,自己帮她解下围,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她竟想出了这样的应对招数……亏她想得出来。

萧琅疑惑不已,忍不住看了眼她身下的那张裘毯。这是怕他冬日里躺上去凉,所以特意铺在榻上充当垫褥用的。毯子无需多说,自然是上好的白裘毯,只是……

“你真的要这张毯子?不需要衣服?”

他迟疑了下,和她确认。

“是。”

绣春也没辙的了,这一次,干脆抬起头,望着他痛快地应道。

就算被当成怪人,也比站起来让人家看到那惨烈一幕为好。

萧琅看了眼一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方姑姑,搓了下自己的手,点头道:“那……也行,你带了去就是。”

绣春松了口气,急忙道谢,当着众人的眼睛,伸手过去把裘毯两边卷了过来,顺势包覆在自己身上,紧紧裹住了。知道险情解除,这才慢慢站起了身,自我解嘲般地补了一句:“天气真的好冷,在这屋里也觉得冷。保养身子是重中之重。殿下你在屋里也要注意保暖,不好总穿得这么少。”

萧琅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呃了声,点头称是。

方姑姑忍住笑,忙叫侍女帮着收拾了绣春的东西,又吩咐人备车。

绣春知道自己裹着毯子的模样怪异至极,此刻却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匆匆转身而去。

深深的王府,断袖的魏王……这地方,倘若可以,往后她真是一步也不想再入了!

……

方姑姑回来,看见萧琅还未回卧房,手上握了本书,正独自靠坐在那张已经光秃秃的贵妃榻上,只是目光似乎有些出神,便过去道:“下头垫子没了,小心受凉。叫人换一张铺上去。还有,不早了,好去歇了。”

萧琅回过了神,略微一笑,放下了书,慢慢起身。

方姑姑送他到了卧室安顿好,兰芝送了药来。看他喝了下去后,见他靠在那里,面上似乎还余了笑意,想了下,便坐到了他近旁,道:“这个董秀,殿下颇喜欢她?”

绣春人虽走了,萧琅却一直还在回味今晚与她相处时的种种,只觉她怎么样都是好。连最后不要衣服偏看中那张毯子的举动,当时虽稍觉怪异,但此刻回想起来,也成了率性的体现。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他正这么感叹着,冷不丁听到方姑姑来了这么一句,顿时清醒了过来,意识到她现在在外人眼里还是男子,自己何来所谓的“喜欢”?忙摇头,待要否认时,却见方姑姑已经笑了起来,神情里似乎带了些意味,一时不解。

“姑姑,你……”

“殿下,我跟你说吧,她其实是女子。”

萧琅自然已经早一步知道了这事,但此刻这话从方姑姑嘴里出来,他还是略微惊讶,迟疑了下,问道:“姑姑是怎么知道的?”

“我一早就觉得她有些怪,仿佛不大像男人。先前也试探过一回,她推掩过去。我怕她另有目的,着人去金药堂悄悄打听了下,觉着对殿下应没什么不利,也就作罢了。只是方才……”

提到方才,连她这样素来端庄的人,也是实在撑不住,笑了出来,“方才我才真的确定了,她确实就是女子。”她看了眼萧琅,“瞧你样子,莫非早也知道了?”

萧琅不欲让她知道那日在皇宫里的事,咳了声。

方姑姑见他不说,便也作罢,只低声道:“她其实根本不是什么老毛病。想是来了月事,方才把那张毯子弄脏了,怕被咱们看见了,这才死活不肯起身的,最后还包了毯子带走……”

萧琅被她提醒,这才终于恍然大悟。想到先前那一幕,这一刻,心底里忽然又是怜惜,又觉有几分尴尬,默不作声。

方姑姑瞥他一眼,问道:“你跟姑姑说实话,你是不是颇喜欢她?”

萧琅只是略微扬了下眉,没应声。

方姑姑摇了摇头,低声道:“殿下,你年岁实在不小了,我知道你,所以从前一直也没催逼你。从前你在灵州如何,我手没那么长也探不到。只是如今你回了京,身边虽有我们伺候着,但有些事总是顾及不到的。要有个贴身人照料才好。我瞧这个董秀就不错。生得好,有福相,做事稳重,又懂医术。真真是再合你不过了。倘若你对她也有意的话,我再去探下她的底细。若没问题,把她收了,往后便叫她留在你的身边,做个侍妾也好,你觉着如何?”

第33章

方姑姑说完,见他目露微讶之色,似乎是意外于自己的那一番话,便道:“殿下难道觉得她不合心意?”

萧琅略微一笑,神情里带了一丝不置可否的味道。

方姑姑白他一眼:“你什么都好,就是这闷葫芦性子不好。我跟你说,倘若你想要她,开口便是。她如今虽扮成男子,但想来与陈家有莫大关系。只要咱们开口了,对方没有不应的道理。二八的女儿不愁嫁。你磨磨蹭蹭的,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先求去了,到时候咱们再以势压人,也是不妥……”

萧琅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话,摇头笑道:“姑姑,我与她认识不过数月而已。即便我有心,她未必与我一样。如今就说这种事,为之过早了。以后再说吧。”

方姑姑不以为然道:“她能得你青眼,侍奉在你身侧,那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她怎么就无心了?再说了,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萧琅呵呵笑了下,起身送她,“姑姑也早些去安歇了吧。累了一天。”

方姑姑知道他没听见去,叹了声。萧琅目送她离去后,晚上发生的一幕幕慢慢地再次浮现在了他眼前。

毫无疑问,她是一个非常好的医生,对他这个病人尽心尽力,甚至……连她自己身子不适的这日子里,还这样费力地替他做额外的辅助治疗,就是为了让他“晚上睡觉的时候,感觉更舒服些”。

这是她当时说的原话。

他闭上眼睛,反复回忆着她当时说这句话时的神情,缓缓地,心里涌出了一股泉流般的淡淡喜悦和幸福感。脚底心到此刻,仿佛还停留着那双柔荑不经意抚触而过时带给他的那种瘙痒感……

他的膝处此刻其实还是略带了些酸胀。但他感觉很好。浑身上下,真的没一个地方不舒服……

只是,她对他做的这一切,应该都仅仅只是出于医者的立场吧?就像林奇、段太医他们对他做过的那样,他们都是医生。

方才的那丝甜蜜感渐渐地消退了。

有没有可能,或者什么时候,她为他再做这一切时,是出于她对自己的关心,而不仅仅只是医生的责任?

心似乎微微地有些乱了。

今晚上,可能不大容易睡得着觉了。

……

绣春裹着战利品回陈家,犹是惊魂未定。在旁人诧异的目光中径直回了房,闩门后摊开裘毯一看,果然不出所料,纯白的皮毛已经被沾染上了一片猩红,心里顿时暗暗叫苦。

真皮皮毛上有细小毛孔,被血迹污染后吸收入里,恐怕很难恢复原先的纯白之色了。要是浸渍时间久了,更是深入其里洗刷不掉。绣春连自己这个人都没来得及收拾,先用水去洗那片印痕。忙活了半天,颜色好容易从猩红变成了淡红,但她却更欲哭无泪了——那块痕迹,原本还只是半个手掌心大小,被她这样使劲一折腾,现在已经晕成了一个手掌心。

最后她放弃了,心知再怎么洗,想要让这块纯白色的裘毯恢复如初,基本是不可能了。只能找个借口先把这条裘毯给扣下,过两天等老爷子回来,问问他有没有。有的话,赔王府一条,没的话……到时候再说吧。

……

绣春这一夜睡得也很差。除了来自于身体的不适,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接下来自己要如何面对那个魏王的困扰和忧心。她细细回忆着先前与他的种种交集。至今还记得那一回,因了李长缨的事,自己向他解释并请求原谅。他脱口第一句话就是“无妨”,第二句是“我不介意”。当时,她还颇为他的仗义和心胸宽广小小感动了一把。现在想来,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以他膝处的情况,今天必定还是要去给他做针灸的。再难受别扭,熬一下也就过去了。问题是以后接下来的那种常规护理,该怎么办?

告诉他,自己其实是他不感兴趣的女人?可是父亲的事一天没了,她就一天不能让外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原先,确实觉得这个魏王还算是个可以信托之人。现在既然知道了他对自己其实是另有所图,可见也是个心机难测之辈,万一他恼羞成怒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可见这一条路不通。

林奇?估计他最快也要明年春才能回。段太医?他正生病。以他那种年纪,遇上这样的严寒天气,没个十天半月别想恢复完全。至于另个伤了腿的太医……

绣春眼前一亮,宛如抓到了根救命稻草。

怎么就忘了他呢?离前次林奇提到他摔腿,过去已经有些时日了。说不定他已经好了。

第二天一早,绣春入宫去替太皇太后做例行针疗,出来后便拐去了太医院。果然找到了那位蒋太医。五十多岁。恰几天前已经回来了,今日正轮值。绣春大喜,细细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恳切地道:“蒋太医,先前林大人本是属意让你代替他去给魏王殿下做护理治疗的,说你是太医院里这方面造诣最高的医生。只是当时恰好你腿脚不便,最后才落到我头上。如今你回来了,我不敢班门弄斧,烦请蒋太医接过这事才好。”

绣春如今也算太医院里的编外红人了。蒋太医被这个当红炸子鸡戴了高帽,心里自然高兴。加上魏王宽仁,又是监国亲王,能替他做事,若是入了他眼,对自己总归是有好处的,满心乐意。面上却拈了下须,为难道:“只怕殿下那里不好说话……”

绣春早瞧出他的心思了,立刻道:“你放心。殿下那里我代你去说。他一定会点头。”

蒋太医满心欢喜,两人便算说定了这事。

……

到了晚上,王府的车又来接了。绣春硬着头皮上去。到了那边,吓了一跳。

她出入王府次数不算少了。从前每回,都是她苦苦等着魏王殿下,望眼欲穿。这一回,居然是尊贵的魏王殿下在等她!进去禊赏堂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他正坐在那里伏案疾书,边上撂了些卷宗文件类的东西。听到她进入的脚步声,他抬头,随即搁笔,起身朝她点头,微微一笑。

萧琅这是替她考虑,所以今天白天特意把最重要的事处置完后便赶早回来了。想着她处理完自己的膝处后,也不必再像昨晚那样做别的额外之事,让她早些回去休息。只是他这举动落入绣春眼中,除了“反常则妖”,再无别的想头,更添别扭。勉强回他一个礼。

萧琅如常那样上了贵妃榻。上头已经另换了张褥垫。绣春飞快瞥他一眼,低声道:“殿下,实在是抱歉,昨日那张毯子被我带回去后,一不小心竟擦上了灯油,一时难洗干净。我再洗洗,要是实在弄不干净,我想法子另赔你一张新的。”

萧琅听她一开口便提那事,极力忍着不笑出来,嗯哼了声,淡淡道:“无妨。你慢慢洗就是。不急。能洗干净最好。实在洗不干净也没事,哪天顺便带回来就是。不必另赔了。”

绣春干笑。看着他躺了下去。双臂摊开交撑在后脑勺,一副悠闲的样子。

她愈发觉得他怪异起来。压下心里的不安,净手后如常替他针灸膝部,一针入犊鼻,抬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二针入梁丘,抬眼,他还在看自己。三针过后,实在受不了了,停住手,脸上挤出丝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殿下,你怎么不看书了?”

萧琅如梦初醒般地哦了声。随即抬臂抽了本书,握在手上翻看起来。

绣春暗暗吁了口气。

总算不用被他这样盯着了。他再盯着不放,她难保不会抖手抖脚地扎错针认错穴。

她很快上完了针,得气后,开始燃艾,以巩固效果。

萧琅不过随意翻了几下书,视线便情不自禁再次落到了她身上。

其实今晚她一过来,他便觉到她与往日有些不同。对着自己时,不但没了昨晚那种占了理儿就抓住了趁势教训的气势,甚至似乎变成了诚惶诚恐般的畏惧——难道真的是因为弄脏了他的那张裘毯所致?他觉得不大可能。可是除了这个,他又实在想不出能有别的什么理由,会让她的态度一夜之间就来了个这样巨大的改变。

对此他不解。且老实说,这种感觉也很不好。

他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试探着问道:“你今天怎么了?”

绣春仿佛受了惊吓,啊了声,抬眼飞快看他一下,摇头:“没什么。”

“你好像有点怕我?”

“怎么可能!”她惊诧地睁大眼,加重语气,补充了一句,“殿下这么好的人!”

萧琅沉默了下去。

他开始检讨自己刚才的说话语气。刚才她解释那条裘毯时,他一时没忍住,稍稍逗弄了下她。会不会就坏在自己的那种态度上?

“那个……就你方才说的那条毯子,我是和你玩笑的。脏了就不要了,你不必再想那事了。”

主动提这事,他此刻其实还是有些尴尬。却看着她,很是诚恳地这样说道。

绣春听他又说那毯子的事,头垂得更低,含含糊糊道:“我尽量……赔你……”

萧琅暗叹了口气,决定不再提了。

……

绣春结束了针灸,最后往他双膝处上了药,以掌心轻轻 直至吸收,道了声“好了”。

萧琅坐起了身,望着她匆忙收拾东西的背影,只觉时间飞逝过去一般,身下的褥垫仿佛还没坐热,她便要走了。他心里有些淡淡的不舍。再一想,接下来她都还会再来的。一下又觉开朗了。

再过几天,等她渐渐忘记了昨晚的尴尬场面,对着自己时,应该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

“殿下,”绣春收好针包之后,转身看向他,面带笑意,“有件事想跟您说下。林大人回乡前,本是想让蒋太医接替他的。只蒋太医当时腿脚不便,这才由我暂代。如今蒋太医回来了,于情于理,都该把这差事交还。所以明天起,便由蒋太医接替我了。王府不必再派车来接。”

萧琅怔住了,一时应不出话。

绣春察言观色,见他似不大情愿的样子,便又道:“殿下放心,蒋太医于此道十分精通,我远不及他。他定会好生替殿下护理,好叫殿下早日恢复健康。”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萧琅又怎会听不出来?分明就是她不愿再继续为自己做事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好。那便换他来吧。这两回,还有先前,辛苦你了。”

绣春唯恐他不答应。正眼巴巴等着他的这句话。现在终于听到从他口中说出来了,如逢大赦。在他跟前虽不敢笑出来,只眉梢眼底的喜色却是遮也遮不住。

“多谢殿下。如此我便先走了。殿下往后要多保重 。”

她装模作样地道谢,拿了自己的东西,转身便去。

萧琅仍那样坐在那张榻上,默默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中,出神了片刻,然后慢慢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等成了你的人,自然就死心塌地了。”

也不知怎的,这会儿,他忽然便想起了昨夜方姑姑说过的这话。

自然,以他的身份和秉性,绝不屑于强迫一个女人留在自己身边。倘若他真的有心,他自然会想法子让她死心塌地地留在自己身边,成为他的女人。

现在,他是不是真的想让她成为属于自己的女人?

这一点很重要。

他需要好好想想……

第34章

暂且让咱们的魏王殿下自管横躺竖卧地去想个够,再说回绣春。交代完事,出了王府,想到这么顺利就卸了差事,往后再不用去面对那个人,心情顿时松快了许多。至于他的腿疾……

老实说,绣春自觉并不比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高明多少。目前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彻底根治的法子。那位接替的蒋太医,她相信他绝对只会比自己更尽心尽力。所以自己也就不存在所谓中途弃病的医德问题。这样一想,她觉得更轻松了。

今晚因开始得早,结束得也早。此时才不过戌时多。但因了冬夜寒冷,大多数人此时都已回家钻热被窝,街面上便黑沉沉静悄悄的,除了偶有几个缩着脖子还在路上赶的路人,便只剩酒楼客栈的门里仍透出灯火了。

马车忽然减速,渐渐停了下来。绣春探头出去询问。那车把式已经下车,俯身下去在检查了,歉然道:“怪道我听它蹄声不对,原是马掌掉了一个。近旁没几步过去的街上便有家铁匠铺。董先生要是不急,可否容我先去把马掌钉一下?很快便好。”

这车把式爱马如命,舍不得让马光着蹄子在路上磨。绣春反正也无事,便点头。车把式道了谢,牵着马往边上一条街拐去,果然没多会儿就到了那家铁匠铺前。铁匠还没睡。与这车把式是老相识。开门见竟是王府的马要钉脚掌,哪敢怠慢,忙点火干活。

接送绣春的这辆马车外面看起来很是普通,里头布置却很舒适。车厢里还燃了炭炉,烧着上好的无烟银炭,暖洋洋十分舒服。反正钉个马掌很快,绣春便没下去,只在车里等。随手掀开窗帘子往外瞧了几眼。见铁匠铺紧挨过去几家,是个小酒馆。门口透出昏黄的灯火,此时还没打烊。

她看了几眼,正要放下帘子,忽见里头出来个人。借了灯火,恰瞧见了那人的脸,是个二十多的年轻男人。他停在酒馆门口,左右看了两眼,便往东迈步而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绣春乍一眼,便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看到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使劲想着,酒馆门口又出来了一个人。这个人穿得很是厚实,头戴一顶狐皮帽,帽檐压得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但绣春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竟是陈立仁!见他匆匆往自己这边的方向走来,很快便从马车旁过去了。

这个陈立仁,和前头那个往相反方向去的人,虽一前一后出来,中间也隔了一会儿的空,但绣春凭了直觉,总觉得这俩人应是一块的。只是,前头那个年轻男人,到底是谁?

她坐了回去,在脑海里再度仔细回想。忽然,灵光一动,想了起来。

数月前,自己在北上途中新平镇上偶遇了一个人,好像叫……季天鹏!

是那个季天鹏,没错!

但是,这两个人,一个是百味堂的少当家,一个是金药堂里得势的重要管事。同行冤家。谁都知道,金药堂和百味堂两家从来不来往。他们怎么会在这个辰点,恰恰一齐出现在了这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绣春的心怦怦直跳,手紧紧地捏在了一起,很快竟觉到了潮汗。

难道……

她费力地吞了口唾沫,长长呼吸了口气,极力定下了心神。

……

马掌很快便钉好了。车把式调转方向,顺利将绣春送回了陈家。绣春道过谢,看见边上药堂还没打烊,想了下,便过去。孙兴如今已经升为站柜伙计,正与另几个人一道忙着打烊。见她来了,忙打招呼。绣春一边帮着收拾摆在外的药材,一边装作无意地问道:“方才可瞧见过陈三爷?”

孙兴应道:“三爷方才是恰来过,瞧着刚外面回来,看了一圈,便走了。”

绣春嗯了声,等打烊完毕,便从药堂后头过去,回到了自己住的屋。

次日傍晚,陈振回来了。

他这个年纪,身体又每况愈下,本来极少外出了。只是这一回,定州那边出了件事。年初时,最大的一间药堂街对面新开了家百味堂的铺子。所售的普通成药,无不比金药堂便宜个两成。比如藿香丸,金药堂售十钱,则百味堂售卖八钱。诸如此类,均是如此。寻常买药之人,自然赶着便宜的去。一年下来,金药堂若非还有秘制药丸撑着门面,简直是举步维艰。管事叫苦不迭,数次来上京与陈振商议对策。

陈家药铺里的成药,货真、价实。每年春秋两季去祈州药市采购原料时,向来只取地道上等的药材。买三七,要瓷实铁骨,不要发泡松疏的。买地黄,要圆厚皮薄,切开油润有光泽的。有时只选取药材贩摊上最上面几层所谓的头水儿货。有回配乌鸡白凤丸,恰只剩二十来只纯种乌鸡,不够一料所需的三十八只。许瑞福听了下头管事的建议,便用带杂毛的乌鸡代替,觉着不过一次而已,想来无妨。药都出来了,被陈振知道了,大怒,当即命人撤回已经送出的成药全部销毁,严厉责罚了许瑞福等人。自此众人再不敢掉以轻心。

这样制出来的药,加上最低限度的利润,价格自然不轻易打折扣。陈振不欲与对方斗价,只命那管事做好自己的事而已。不想数日前,两家药铺的伙计却因拉客起了冲突,大打出手,伤了对方的一个人。气势汹汹地告上了衙门。陈振得知消息,这才不顾年迈,亲自赶过去处理,这才回来。

绣春等到了天黑,许久后,等人都陆续从北大屋里出来散了,自己进去。看见祖父正坐在那里,独自对着一盏油灯出神,灯火里照出他憔悴样子,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忍。咳嗽了声,向他问起定州那边的事。

陈振道:“我托人在衙门里走了关系,赔了些钱,已经没事了。”

绣春点了下头。照自己先前所想,把昨晚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

陈振起先有些惊讶。但很快,便哼了声道:“你可知道,咱们陈家与季家的先祖,百年前本是同门师兄弟。后出来些事,季家先祖与咱们祖宗结怨,从那会儿开始,他家的人便憋着股气要压过咱们陈家。百味堂这两年由季天鹏执掌,此人虽年轻,却颇有手腕,又攀上了傅家的大树,动作愈发多了。若非咱们金药堂牌子硬,恐怕早落下风。他笼络咱们的人,也不算奇怪。我只是没想到,这人竟是立仁……”

他沉默了下去。

“葛老爹南下,究竟怎么样了?我爹的事,该怎么办?都过去这么久了!”

绣春打破了静默,开口径直问道。

陈振看她一眼,捏了下手骨,发出一串清脆的格格之声。

“告诉你也无妨。快了。”

他招招手。绣春到他近前,听他说了一遍,恍然,一直有些找不着着落的心这才放了下去,想了片刻,道:“我晓得了。等抓到凶手的那一天,血债定要血偿!”

陈振微微叹息一声。

绣春见他面上露出疲乏之色,便道:“那你歇了吧。我先去了。”

陈振点了下头。看着她转身离去,忽然道:“你从前既与那个季天鹏见过一面,他与陈立仁又有往来,你须得多加小心。去宫中时,我会多叫几个人跟,别的地方,哪也不要去,前头药堂那里,也不要露面了。”

绣春点了下头。

……

这一场祖孙叙话之后,很快便进入腊月。年年这时候,陈家都是忙碌异常。各地药铺的管事纷纷入京报账。每天一拨拨的人,账房里灯火彻夜不息,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人人都忙,绣春却过得很是规律。除了每两日入宫一次外,照陈振的吩咐,哪里也不去,只蹲在自己屋里核校书稿,乏了,便去后头炮药房里帮忙。每逢入宫,也是完事后便飞快离去。有几次远远碰到了魏王,刚看到他的袍角,立马便改道。实在避不开,也不过低眉敛目与宫人一道等在路边,等他到近前,朝他见了礼后,低头匆匆而过而已,压根儿连对方的脸都没瞧见过。

如此一晃眼,到了腊月的十五,这一天,陈家传出了个重磅消息,说先前的讯息有误。二爷虽没了,他的女儿却还活着。葛大友南下,已经寻到了她。确认无误后,正带了往上京来认亲。因路上经过别地的药铺,有事耽搁了,为叫老太爷高兴过年,特意先派快脚的先回京报讯。

此消息一出,没半天便传了个遍。说老太爷听闻后,当即老泪纵横,激动不已。陈家之人,上从姑太太一家,下到门房打杂,无不议论纷纷,猜测着这位唯一冠以陈姓的陈家孙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35章

房里门窗紧闭,风却还从不知道哪里的缝隙中丝丝地钻进来,掠得桌上灯火一晃一晃,映得陈存合父子俩的脸也一明一暗。

“立仁,到底怎么回事?刚前些天,你跟我说你得了那陈二爷女儿的下落,说已经病死了。如今怎的又传来葛大友找着了她的消息?陈芳到底怎么说的?”

陈存合向自己的儿子发问,眉头紧皱。

这两日,有关葛大友是如何找到老太爷孙女的一些细节也渐渐清晰了。据说,当初陈二爷意外身亡后,只剩一个孤女。当地茶大户苏家因从前受过二爷的救治,怜惜她孤苦,便捎她坐船一道北上,好上京去投奔祖父认亲。不想到了淮安后,她却染上了重病,滞留在了那里。葛大友得知了消息,找了过去,如今病好了,便带她回京。

……

先前,葛大友派了心腹人陈芳外出去寻陈家二爷。做这事,自然是出于他的忠义之心。只是当时,老爷子提及二爷便大发雷霆,所以他也是瞒着旁人的。恰却被他的儿子葛春雷知道了这事。

陈立仁平日与葛春雷也有往来,一次喝酒时,得知了这消息。心中便有了算计。渐渐将陈芳拉拢过来,成了自己的人。杭州出事后,他便指使陈芳传回了那个半真半假的消息。葛大友信以为真,报给了老太爷,这才有了后来的一连串事。等家里紫雪丹的事过去,葛大友被老太爷亲自派去南边给二爷一家人收骨,陈存合父子俩合计一番过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在路上,有陈芳做内应,把向来碍事的葛大友也给解决了。不想出京后没几日,他便另带人与陈芳等人分开了。陈芳急忙把消息递给陈立仁,陈立仁派人追找他的去向,却一直杳无音讯,心中不安,这才在半个月前,暗中寻了季天鹏请求帮助。没想到,季天鹏那边还没新动静,这头却已经传来了这样的消息。

听到自己爹这样发问,陈立仁的脸色也不大好,道:“我自打晓得二爷的那个女儿没被火一并烧了后,也一直着人在打听她的下落,防备她找过来。前些时日,得知她随坐当地一户苏家人的船去了淮安,之后便断了消息,再经多方打探,才知道在淮安时,染了场重病,已经死了。这才报给你的……”

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了对面的陈存合,神色略带惊惶:“我知道了!莫非是她故意放出自己已死的消息来迷惑咱们?那场火后,就是她坚持报官,说有人纵火的。先前我曾去过他们家。当时虽没遇到她,但她回来后,肯定知道我去过。说不定她已经怀疑上我了!倘若她没死,又与葛大友碰上了头。等她过来,在老头子跟前一说,以老爷子的疑心,就算捉不到真凭实据,拿咱们无可奈何,但往后在这金药堂里,恐怕也就真的没咱们的立足之地了!”
  
  陈存合被儿子这样一说,脸色也一下微变。踌躇道:“这怎么办?”
  
  陈立仁沉吟片刻,眼中蓦地掠过一丝暗影,低声道:“做都做了,也不怕再多背负几条人命。葛大友在一天,咱们父子就绊手绊脚一天。至于那个陈二爷的女儿,更是不能让她见到老爷子的面!”说罢附到陈存合耳边,低声说了些话。
  
……

  自从得知葛大友找到了自己唯一的孙女,就快要带回来后,这些天,老太爷做什么都无心,成日只盼着他们早回。命人收拾出了北院最好的一个向阳院落,不惜重金,移了半院子最富盛名的素心腊梅过来,如今正迎寒吐芳,满院幽香。里头的家具寝饰等物一应俱是上好崭新的。又早早拨了四个丫头在那院里等着,以后就专门伺候孙小姐。
  
  老太爷的这些举动,一一落入人眼,自然又成了陈家人议论的焦点。大家也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这把年纪,只剩这一个陈姓的嫡亲孙女了,骨血天性,怜惜她也是人之常情。除了艳羡之外,对那位陈二爷留下的孤女更是好奇。不想就在阖家都翘首等着她到来的时候,这一天,陈家人却再度被另一个传来的消息给震惊了。说,就在数日之前,葛大友一行人快到定州时,经过一处荒僻路段,竟遭遇了一伙强人,葛大友与那位孙小姐双双被杀。贼人夺了财物一哄而散。因是年底里了,似这种流窜行劫之事,时有发生,官府也无可奈何,不过随意搪塞几下便不管了,剩下的家人无奈,只能将葛大友与那位孙小姐的尸身装殓了往回送,如今还在路上行走。
  
  传回这消息的,便是一路先行紧赶回来的陈芳。
  
  这一日,刚正好是腊月二十三的祭灶日。得知这消息后,陈振悲痛不已,躺下去便起不来。陈家原本热闹迎接新年的气氛也一下降至冰点,上下人等无不喟叹飞来横祸,心知这个年是没法好好过了。
  
  这消息,本就在陈存合父子的预料之中。此刻成了真,面上自然做出悲痛之色,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果然如愿,一举除掉了碍手碍脚的葛大友和巨大隐患的陈家孙女,暂时算是解除危机了。往后只要寻机会再把许家给踢出去,金药堂还能逃出他父子的手掌心?
  
  两日之后,腊月二十五。
  
  陈家气氛仍是低迷。陈存合到了前头药堂巡视。落入眼中的一切,仿佛都是属于自己的。这种感觉他从前就有。此刻愈发强烈而已。他转了一圈,见一个伙计不小心洒了饮片在柜台上,皱眉上去教训,神态口气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模仿陈振的意思。见那伙计诚惶诚恐,心中的满足感前所未有地 。背了手正要离去,却见一个家人找了过来,说老太爷寻他过去,叫把三爷也一并叫去。
  
  陈存合一怔。
  
  这两日,老头子被那消息打击地卧床不起。他假意去探望,见他一直恹恹的,瞧着便似快要死的样子,便也没在意。不想此刻竟叫自己父子过去,意欲何为?不敢怠慢,忙去唤了在家正与妾室厮混的儿子,两人猜疑一番后,匆匆赶去北大院。进了屋,不禁愣住了。看见陈振已经起身,正坐在桌前,上头摊了厚厚一堆账簿。
  
  陈存合心里咯噔一跳,只觉不妙。硬着头皮上前问了声好,赔笑道:“叔,怎的不好好歇着?当心费心劳神……”
  
  陈振不语,蓦地抬眼,盯着陈存合。原本看起来还病恹恹的一个人,此刻竟双目如电。陈存合后头的话登时便说不出来了,僵在了那里。
  
  “好一对父子兵!存合,老叔我真的是羡慕你,有这样与你齐心共力的一个儿子!倘若我也有这样的好儿子,又何至于会落到这样的地步?”陈振目光掠过他父子二人的脸,叹息着微微摇头。
  
  “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说说,这几本账目里,你们都动了什么手脚?”
  
  啪一声,最上边的几本账簿已经被投到了陈存合的脚下。他低头飞快看了一眼,见是三年前,自己和儿子所管的药材采购明细汇总。没想到陈年的旧账竟还会被翻出来。脸色大变,勉强道:“叔你是不是听信了旁人的谗言?这账目,是经夏三爷核校过的。您不信我,夏三爷当信吧?”
  
  “谁能信?谁还能让我信?”陈振拖长声调,呵呵地怪笑,“自家儿子都不能信,何况是你们这些外人!不查不知道,一查可真吓我一跳。光这一本参茸虫草的账,就有将近五两银子的损!外加别的林林总总,一年就算一万两,没冤枉你们吧?你们父子替我做事这么多年,自己说说,到底啃去了我金药堂多少的肉?”
  
  陈立仁仿佛要开口辩解,一边的陈存合已经抢着道:“叔,我一时贪心,从前确实是顺了些入自己的袋,但数目有限,绝没您想的那么多啊!我愿意全都拿出来赔,哪怕是倾家荡产,也一定补足账目……”
  
  “放你娘的狗屁!”陈振重重一拍桌面,喝道,“夏老三,给我滚进来!说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他话声落下,外头便进来了账房的夏三爷。脸色灰白一片,寒冬腊月的,额头挂满了汗,弯腰低声道:“老太爷,我对不住你。从前因一时糊涂,有了把柄让他父子抓住,没奈何,这才一直帮着他们做账……这些年,我总共从他们那里得了五千五百两的好处,我全都交出来,只求老太爷不要抓我送官去……”
  
  陈立仁呸了一声,“他这是在诬陷!是被人收买了,故意诬陷我爹和我的!”
  
  “你的意思是说,收买他诬陷你们的人,就是我?”
  
  陈振哼了声,盯着他冷冷道,“倘若你们父子只取银钱,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无意为难你们。,我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无意为难你们。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老话说的没错。你们竟然把手动到了我陈家人的头上!着人纵火行凶,害了我的儿子,我如何还能容你们?”
  
  陈立仁脸色大变,边上的他爹已经道:“叔,这话可不能乱说!无凭无据的,如何能这样把罪名加在旁人头上?”
  
  陈振哈哈大笑,一阵笑下来,眼角竟迸出了泪光,点头道:“你们要证据?行,我就给你们上。好叫你们心服口服!”
  
  他看向了门外,喝道:“绣春,你给我进来!让他们瞧一瞧,我陈家人该当是什么样!”
  
  绣春早已经等在外了,闻声推门而入。陈存合父子看见她,怔住了,等回过神,目中满是讶异:“你!”
  
  绣春冷冷道:“是我。我便是陈二爷的女儿陈绣春。陈立仁,八月里你去杭州寻访我的父亲,你以为我不在家,你错了。当时我就在窗外,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与我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你走之前,我父亲写了封信,叫你带给我祖父,那封信,恐怕早就被你掐了吧?我父亲当时已经对你明明白白说过,他此生无意再回来继承陈家家业。可是这样了,你们还是不放过他!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奸恶作良图。只要我还在一天,岂能不报血亲之仇?为防你们对我也追杀不放,我到了淮安后,便特意叮嘱苏家少爷不要外泄我继续上京的消息,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到了那地后染病身亡。我隐姓埋名,这般到了上京寻到我祖父,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露你们这对父子的狼子野心!”
  
  陈立仁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辩解道:“根本就没这样的事!我何时去过杭州?何时见过你的父亲?”
  
  绣春摇了摇头,叹口气,看向陈振:“他不承认,怎么办?”
  
  陈振面无表情,“那就想法子让他认!”
  
  “您说的极是,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绣春转头,“葛老爹,该你出场了!”

  方才绣春一现身,陈存合父子俩便知大事不妙,此刻听到这句话从绣春口 来,不用细想,登时明白了过来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上当入了彀,二人双双面如土色,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葛大友应声推门而入,精神奕奕。朝着陈振叫了声“老太爷”,又朝绣春恭恭敬敬唤了声“大小姐,”,这才转向陈家父子,怒目而视道:“你们没想到,我根本没死吧?说起来,这还要多谢那个陈芳。他本是我的人,被你们收买了去。偏你们忘了一点,既然他能被你们收买,自然也能被我再一次收买回来!这要是没他,事也没这么顺利。如今你们派去想要行不轨的贼头都已落网,人证物证俱在,你们再狡辩也没用,等着见官受死吧!”
  
  陈存合 抖得如同筛子,再也坚持不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冲着陈振磕了个头,涕泪交加道:“叔,这些事,都是我一人做的。立仁什么都不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以命抵命,你们不能迁怒到我儿子身上!”话说着,猛地起身,弯腰低头,冲着侧旁的墙壁奋力冲去,绣春早有防备,飞快 边上的一条凳子朝他狠狠砸了过去,陈存合倒在了地上,捂住被砸到的胳膊,痛苦□不已。
  
  绣春放下了凳子,冷冷道:“想把罪都揽了,然后一头撞死,料想就拿你儿子没办法了是吧?你想得美!”
  
  “陈立仁,你们的背后,是不是还有旁人在指使?”绣春转向陈立仁,“紫雪丹的事,我与老爷子想过,于情于理,不会是你们干的,对你们没好处。可见你们背后还有旁人。倘若你肯说出来,另有主谋,你父子是从犯,罪责说不定还能减轻。”
  
  “立仁,千万别胡说八道!所有事都是我一人做的!我一人做的!”
  
  地上的陈存合□着,不断提醒自己的儿子。不如自己一力承担,自己的儿子或许还有活路,有东山再起之日。

  陈立仁僵直而立,两眼发直,半晌,终于颤声道:“我不晓得这些,什么都不晓得……都是我爹做的……”
  
  绣春已经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她压下心中的失望,看着地上的陈存合,鄙夷地道:“看看吧,这就是你生养的儿子。你也只配生养这样的儿子。”
  
  陈存合的一张脸贴在地上。悔恨、不甘、恐惧、痛苦、失望,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老太爷,我教子无方!累及二爷!请老太爷责罚!”
  
  葛大友将葛春雷揪了过来。他 已经开花,被重重打了数十大板了。两人齐齐跪了下去。
  
  陈振叹了口气,道:“春雷也是无心之失。何况你早已将功补过。快起来吧。春雷往后能上进,我就高兴了。”
  
  葛春雷满面羞愧,趴在地上不起来。
  
  “我这就将人送去见官。官府也已经打点好了。”
  
  葛大友狠狠踢了一脚儿子,这才从地上起来,道。
  
  陈振挥了挥手。很快,屋里的人便散了去,最后只剩了下绣春一人。
  
  绣春看向自己的祖父。
  
  这一刻,在心底里埋藏了这么久的恨意终于得以稍稍释放,她觉得自己应该高兴。但是她却丝毫不高兴。
  
  她的祖父也是。对面的这个老者,此刻,他苍老的一张脸上看不到半分最后算计得逞后的愉快和方才怒斥陈家父子时的威严。有的,只是浓重的疲惫和哀伤。
  
  他看向了绣春,微微动了下唇,似乎要开口,忽然眉头一皱,猛地低头下去,等抬头时,绣春看到他的唇边现出了一丝血迹。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到了他身前。

  陈振咽下口中的血,挺起胸膛,摆摆手:“我没事!我心里高兴。我陈家有你这样一个孙女,顶得过旁人的十个儿孙!除夕祭祖的时候,族人都会来,到时我会当众宣布你的身份,你也好脱去这身男人皮了!”
  
  绣春怔住了。
  
  “怎么,你还不愿意?”
  
  老头子眉头再次皱了起来,面上掠过不快,口气也冷了。
  
  绣春微微咬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决定了!”
  
  他顿了下手中的拐杖。
  
……
  
  第二天传来消息,陈存合在留下一份认罪书后,当晚竟自监房里用裤带自缢身亡,陈立仁仍被收监。因年底了,判决最快也要明年春下来。他家的婆娘们领了娃娃上门撒泼哭闹,葛大友阻拦不住,眼见就要闹到老太爷正养歇着的北大院了,被绣春拦住了。撂账本到他家婆娘的脸上,冷笑道:“你们家的男人这么些年,摸鱼去了不下十万两的银子。拿去打十口金棺材都足够了!没有追究,让你们吞下钱,已经是我祖父看在同姓族人的面上,怜恤你们这些人了!杀人偿命,天理昭昭,倘若再想胡搅蛮缠,信不信叫你们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便是拿去捐了育婴堂,也比养着你们这些白眼狼要好!”
  
  陈振虽还没正式宣布她的身份,但经了昨日那事,谁还不知道这个仍作男子打扮的少年便正是陈二爷的女儿陈绣春?那些婆娘,既知男人脱罪无望,便想着过来撒泼闹事泄愤。不想她竟这么刁恶,说出的话字字如刀,一下便削了这帮婆娘的底气。叫她们此时再交出那些已经吞下腹的肉,哪里舍得?对望了几眼,口中再扯几句,讪讪地便散了。

“大小姐,你太厉害了!”

巧儿用鄙夷地目光掠过葛大友等人,望着绣春,神色愈发崇拜。

好吧,昨晚上,她晓得原来自己一直心仪的董秀小哥儿原来竟是女儿身,确实难过了大半夜。此刻却忽然发现,原来大小姐也可以英明神武,值得自己继续誓死追随!

葛大友擦了下额头的冷汗,长长吁出口气。

……

年底前的一天,绣春照例入宫给太皇太后治眼。据她自己说,最近眼前似从前那般蝇子乱舞般的感觉已经消了不少,虽还视物不清,但舒服了许多。可见有功效。赏了她一些尺头。绣春谢恩后出宫,迎面竟遇到萧琅正从外而来。因了距离近,躲避不及,只得站在一边,随宫人一道,恭敬唤了他一声殿下后,便低头等着他过去。透过眼角风,瞥见他脚步在经过自己面前时,似乎稍稍一顿。但很快,便继续往前了。

绣春吁出口气,急忙加快脚步出宫。快到宫门口,忽然听见身后仿佛有人上来,下意识回头一看,愣住了。那人竟是萧琅。

他的脚步迈得很稳健,步伐略快。没见他在笑。但目光恰正笔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回头时,不偏不倚接住了他的目光,四目相对时,他便朝她点头,然后微微一笑。稍稍带了丝拘谨的味道,仿佛生怕会吓跑了她一样。

绣春迟疑了下,终于停下脚步。等他到了自己近前站定,低声叫殿下。

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朝服袂角之上,将细致繁复的刺绣纹路照得纤毫毕现,略微反光刺目。

萧琅是特意回来追上她的。

他停在了距离她一人远的地方,看了她一眼。踌躇了下,终于问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第36章

他这是想替自己洗白的节奏吗……

倘若不是绣春这几天心情有些低落,现在乍然见他赶上来拦住自己,为的就是问这样一句话,可能还会有另外一番感受。只是此刻……她的心情原本就不怎么样。

欲盖弥彰。这是她对他的四字评论。

她的视线依旧落在对面他的衣袍一角,应道:“没有。怎么会?”

她的回答与应对的态度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虽然先前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过去这么些天了,见她仍是这样,难免有些失落。

他先前曾仔细想过,为什么她忽然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他几乎记着与她相处时的每一个细节。清清楚楚。就在她弄脏那块毯子的前一次,她对自己的态度也还是恭谨中带了随性,不对,应该反过来说,是随性中带了些恭谨。来自于旁人这样的对待,他还是第一次遇到。很是喜欢。但就在那个晚上后,她对自己的态度一下便改变了。甚至连再与他见面都不愿了,直接就把他当包袱一样干脆利落地甩给了蒋太医。

蒋太医……

自然是个好太医。只是……和她相比,总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感觉。

今天既然已经决定留住她的脚步,索性便再问清楚些。

所以他看向她,继续道:“你没说实话。倘若有什么误会,完全可以对我明说的。”

“我并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

顿了下,最后他这样强调。

绣春终于忍不住了。

她想发作了。

她知道应该控制自己的脾气。

这几天,将先前睡梦里都恨得牙痒的那对陈家父子揭穿拿下了,现在甚至已经死了一个,另个在不久的将来应该也很快会有结果。她本来应该高兴的。但是说真的,她却一点也没高兴的感觉。祖父的身体状况和他的决定,自己对往后的迷茫、还有心底里关于父亲之死的那一层未解的深深疑虑……仿佛无形的手,让她情绪一直反常地低落。然后现在,又冒出这样一个死缠烂打阴魂不散的弯王爷……

她的脸色愈发凉了。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恶作剧般的念头。

他不是说自己是个听得进去话的人吗?反正明天,祖父也就要当着族人的面正式介绍自己了。那现在就干脆告诉她自己是个女人,不是他爱的男人!看他下巴掉下来的样子,应该还是蛮痛快的。

冬日的阳光温煦地照下来。照得她的眼睛闪着碎钻般的晶芒。他捕捉到了其中的一丝狡黠味道,猜想她大约是要说话了。

“殿下,是您非要我说的,我说了,您可千万别怪罪我!”她轻咳了一声,瞟他一眼,“其实我是女人!”

她说完,留意他的神色。

他居然没露出掉下巴的神色,只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难道没听懂?

她决定把话挑得更明些。

“殿下,您先前一直以为我是男人,对吧?其实我是女人。先前我在太皇太后跟前没说实话,是有我的苦衷。下回我见了她向她解释,想来她老人家应该不会责怪我。还有您这里,我也真的不是刻意欺瞒。我知道殿下对我挺好的,先前也帮了我大忙。我很感激。我要真的是个男的,能得殿下垂青,简直是天大的好事。可惜我是女的,怕辜负了殿下的一番心意,想来想去,还是趁早让您知道的好。”

除了愈发古怪的眼神,他仍没别的什么表情。

一阵风迎面而来。他的目光似乎也随风轻飘飘地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的飞机场,下意识地挺了下肩膀。

萧琅终于明白了过来,她为什么会对自己忽然态度大变。

她竟然以为他……

他觉着自己此刻应该顺了她的意图,露出惊诧的表情,这才符合情理。只是他却只想笑。尤其是看到她最后低头,又挺胸的动作之后。

他终于没忍住,还是笑了起来。

这下轮到绣春发呆了。

这个人到底什么意思?这种时候,就算他涵养好,没恼羞成怒气急败坏,也不至于乐成这样啊!

她看着他。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鸡同鸭讲的感觉。眼角余光正瞥见来路上过来了几个宫人。

“这个……殿下,我先告退了。”

她决定撤了。朝他作了个揖,随即转身匆匆离去。

萧琅目光随她背影,直到转过了前头的拐角,看不到了。

宫人们停在他身侧,朝他恭敬见礼。他恍若未闻,唇边的那丝笑意还是没有消失。

……

绣春径直回了陈家。

方才在那个魏王跟前似乎并没占到什么上风。让她很是意外,更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也就过去了。

说清楚了就好,省得往后再牵扯不清。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不时有皮孩子丢几个小响鞭吓唬人,街上到处是欢乐过年的气氛。陈家也一改数日前的低迷气氛,大门口早挂出了红灯笼,贴着崭新的春联和倒福,门房丁老六看见她坐的车回来了,殷勤地远远来迎,叫她大小姐。

不过短短几天的时间,她已经一跃成为这座大宅里最受人瞩目的一位新主人,地位特殊而超然。

前些时候来报账的各地药铺管事们都已离去,药厂也放了年假。偌大的宅子,此刻显得有些空荡,不大见人。

她往陈振的北大院去时,正遇到许鉴秋出来,便与他打招呼,叫了声“表哥”。

既然已经表露了身份,她自然也该改口。

许鉴秋停了脚步,看她一眼,“表……表妹”,他结结巴巴地回叫了一声她,神情略有些忸怩。

绣春微微笑了下,继续朝里而去。

陈振那日呕了口血。刘松山替他诊断后,归结于情绪暴亢,肝气犯肺,气血逆乱所致,开方益气摄血。他自然有道理。但这也不过是泛泛而论。倘若身体健康,又怎会因了情绪波动而呕血?

她进入祖父日常起居的那间南房,看见他正坐在向阳的南窗前在翻账本。看见她进来,朝她招手,道:“过来,教你些看帐的诀窍。”看起来神情很是愉快。

绣春到了他身边,瞥了眼密密麻麻的账册,从他手上收掉,道:“你这几天还在吃药,不要把自己弄得太累。还是休息下好。”

陈振呵呵一笑,也没和她抢,改口问道:“那个新的院落,怎么样?你觉着还好吗?要是哪里不满意,跟大友说一声,随你意思布置就行了。”

绣春已经照他的意思搬进了那个新栽了半院子梅花的院落,离这里没几步路。

“很好,没什么需要改动的,”绣春笑了下,坐到了陈振的对面。

“你有话说?”陈振看了她一眼。

绣春踌躇了下,终于道:“是。这几天我都在想。我爹的事,会不会不会这么简单。您先前也说过,上次紫雪丹的事,可能另有猫腻。我又无意看到陈立仁密会季家人。上次咱们戳破那两父子之事的时候,您应该也注意到了,陈存合不断提醒他的儿子,似乎是想隐瞒什么事,一副要把全部罪责都揽自己身上的架势。他自然是想借此保住自己的儿子。可是我总觉得这其中没这么简单。”

“如果……证实确实和季家人有关……”

她终于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疑虑。

陈振的目光微微闪了下。

“绣春,所以爷爷更需要你留下帮我!季家人居心叵测,手段不穷,”他往后靠了靠,长长叹出口气,“我年纪大了,日子是一天天少下去。你姑姑那一家人,难成大事。你虽是个女娃娃,做事却颇合我心意。把金药堂交给你,我就算哪天走了,也放心。”

绣春终于道:“我想恳求您一件事。明天暂时不要大张旗鼓地在族人面前介绍我,行不行?”她对了下手指,“其实我觉得表哥挺不错的……”

“他自然比他那对爹娘靠谱。却不是能做事的人,你放心,我不会这么早就迫不及待地到处嚷嚷你是我陈振看中的人,明天不过是让众亲友知道你的身份而已。你是我陈振的孙女,在外多年,如今归家,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再说了,他哼了声,脸色绷紧,话锋一转,“你别以为我真这么轻易就会把家业交给你。还需考察。倘若你做的不好,你便是想,我也不会给!”

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场子,好挽回点面子吗……

绣春的心情忽然变得好了些。忍住笑,正色道:“是。”

祖孙俩又说了些话,外头有家人来报,说有客人来访,绣春便起身告退,道:“那我先回房了。您注意休息,不要太累。”

陈振不应声。绣春走出去了两步,觉得他不对劲,回头看了眼,“您还有事?”

陈振板着脸,咳嗽了一声,“你这孩子,怎么不懂半点称呼上的规矩?都这会儿,还一口一个你的。自家人倒没什么,以后对着外人也这样,岂不是要被笑话?有空教大友教教你。”

绣春怔了下,随即恍然。

他这是拐着弯地在责备她一直不叫他爷爷?

她想了下,好像从一开始到现在,自己确实一直没叫出过这个称呼。起先是不愿意,现在……

见他端坐在那里,严肃地望着自己。她终于转过身对着他,咬了下唇,轻声道:“是,爷爷您教训得对。”

陈振眼里飞快闪过一丝快活的光,脸色却愈发崩得紧了,嗯了声,“知道错就好。去吧。”

绣春忍住笑,道:“是,爷爷,那我先去了。”

陈振目送她轻快背影离去,细细体会了下方才听到爷爷那俩字从她口 来时的新鲜感觉,这下,感觉终于十分满意了,长长吁出了一口气。

第37章

次日便是除夕。按照惯例,药铺八扇门脸,只开靠左一扇,里头留俩伙计值班。陈家大门大开,药铺及药厂的人挨着去北大院给陈振拜贺新年,完了再去另个院里,大人领红包和过年条肉,带来的小孩也都有一个封了十二枚铜钱的压岁包,讨个六六顺的彩头。众人知道金药堂年年都这样,所以满院都是小孩在跑,吱吱喳喳,热热闹闹,半天功夫便过去了。

到了晚上,前头南大院的祖先堂里灯烛辉煌,本家各路亲戚齐齐聚了过来,陈振便领着已经换回女装的绣春现身。

绣春今天并没怎么刻意打扮。只梳了时下未婚少女常用的回心髻,髻侧插了支梅心簪。因过年要讨个喜庆的缘故,上身是件水红袄,下头粉蓝裙,略点唇妆而已。但看起来十分精神,往那儿一站,数十道目光便齐齐投到她身上。

在此的人,大半都靠金药堂营生,从前也都知道董秀。方这几日才晓得原来她竟就是是早年闹出了大丑闻的二爷的女儿。诧异过后,私下里议论几句便也过去了。剩下那些先前没见过绣春的,好奇心自然盛,且说起来,头几句难免就是她母亲的出身了。此刻亲眼见到了人,便纷纷打量起来。

陈振替祖先和边上的供着的药王上完香后,对着众人声如洪钟道:“诸位本家亲眷,她便是我的孙女绣春。今日归宗,是我陈家的大喜之事。”转向绣春,“去给大家见个礼。”

对面这些人,多是自己长辈。绣春便大方往前一步,微笑道:“诸位叔公叔伯,绣春有礼了。我不会说话,正好过年,便给诸位恭个喜,道个贺。往后还请多多照拂。”说罢往左右各行了一足礼。

众人见她并无忸怩之态,落落大方,说话时,她边上的陈振又是一脸自豪之色,不用多猜,便也晓得这个孙女在他眼中的分量。也难怪。通医术,助陈家渡过难关,如今又出入宫中,能与太皇太后说得上话,唯一的缺憾,就是个女子,倘若是个男儿,陈家的家业还不稳稳落她袋中?便也纷纷朝她点头受礼。

陈振便逐一向绣春介绍几个辈分高的长者。绣春也过去各自一一见礼,收了对方的见面红包,谢过。陈振最后道:“因是年底了,都忙,也没功夫往这上头费心思,趁这机会先把她领出来给大家认个脸儿。过了年,正月初十,恰正是我六十又一的生辰。原本没想着办的。如今既有我孙女回家的喜事,我与大友商议了一番,想着还是办几桌酒席。除了列位亲眷,再请些平日有往来的好友,热闹一下,到时候再让我孙女给诸位亲朋好友敬杯酒,才算正式归家。”

绣春并不知道陈振快过六十一岁生辰的事,先前也没听他提过。此时突然听他这样宣布,除了略微惊讶。心里也是有些无奈。

这个老爷子……原先还以为他听了劝,简单让自己和这些族人见个面就过去了。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竟已经暗中决定了要弄个更大的“欢迎”仪式。所谓的平日有往来好友,想必就是与金药堂有生意往来的各上下家。他这一番做派,但凡稍有点眼色的人,不难便能知道到他的心思。

对面的那些族人闻言,却颇惊讶。去年这时候,陈振逢花甲大寿,按说是要大办的。他不办。今年并非整寿,他倒竟拎了起来要宴客……可见办寿其次,主要还是为了这个孙女。便纷纷恭喜,看向绣春的目光顿时也更不一样了。

绣春见祖父看向自己,略带了丝促狭般地抬了下眉。眼神里有些小得意,似乎对方才玩的这一招突然袭击自我感觉挺不错的。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点头,也只能默认了。

……

大年夜便这般在爆竹声中过去。次日年初一,是个艳阳天。阳光照在积雪尚未融尽的廊檐上头,明晃晃得白。

绣春起得早,巧儿和一个名叫秋香的丫头一道送了洗漱用的水和器物来。

巧儿如今就算绣春的半个丫头,不顾惜春的劝阻,定要贴在她身边。绣春无奈,只得随了她。

绣春这么多年来,生活日常之事一直都是自己动手。此时虽然成了旁人口中的“大小姐”,习惯却难改变。只叫她们放下水,自己洗漱开来。完了,往脸上擦了层金药堂出的润肤膏。

今日虽是大年初一,但医药之事却不会因了节次而停。巧儿知道她等下还要入宫,正兴致勃勃地要和她商议穿什么,却见她已经取出从前的一套男衫,不禁大是惊诧,睁眼道:“大小姐,昨*****穿女衫,真真好看。怎的只一晚上,便又套回这男人衣?多可惜!”秋香也是附和。

绣春笑道:“我是去给人治眼睛,要好看做什么?这样方便。”说罢自己穿戴妥当后,去了陈振那里,陪他一道吃了早饭,到了惯常的那个点,便坐自家的车去往宫中。

……

昨夜除夕和初一今早,内外命妇纷至沓来,到永寿宫中朝拜恭贺,太皇太后因了眼睛不便,虽处处简化,却也仍是疲累不堪。绣春到了时,恰不相干的命妇等人刚被宫人以太皇太后到点需治眼睛为由请走了,里头只剩刚从太庙祭祀归来,特到此处向慈圣朝拜的小皇帝、两位亲王等人。她随了宫人到了内殿口,瞧见太皇太后正半坐半躺在榻上,小皇帝坐榻前的椅上,两个亲王着簇新大服,立她左右下手,边上过去是太后,萧羚儿也在,竟是一家人齐齐聚首叙话的模样,满满的天伦之亲。

这里头的,是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绣春自然不敢贸然进去,便停脚在了殿口的角落处,等着宫人进去传话。等的功夫,听见傅太后正在说话,似是在训导小皇帝:“……桓儿,过几日,东突厥王子率使团到来,倘若两国能够叙和,可谓大好之事,你定要慎重对待。你的二皇叔在北庭多年,于东突厥的人事都十分了解,你这几日无事,记得多向你二皇叔请教。”

萧桓不过八岁。听自己母亲这样教导,便跳下了椅,冲着唐王作揖,一本正经地道:“有劳二皇叔了。”

萧曜忙避到一边,回礼,口中称不敢,道是自己当尽之责。

傅太后瞟了眼萧琅,随即看向唐王,笑道:“二叔不必谦逊。突厥人一贯刁狠凶蛮,这些年倘不是有你在北庭镇着,东突厥人如何能知难而退,如今甚至愿意派使团来试探议和?这个礼,二叔完全当得起。”

唐王看了眼萧琅,朝小皇帝点了下头,笑道:“皇上放心,除了我,还有你三皇叔在。他与突厥人也打了多年交道。到时候必定顺利。”

萧琅略微一笑,无意转头,正看到殿口垂地帐幔侧露出的青衣棉袍一角。

皇宫之中,人人各有服色,会这样穿的,就是那个陈绣春了。且这辰点,也正是她入宫的时候,知道那帐幔后的人必定是她了。

“太皇太后,董秀来了。正在外头等着呢。”

宫人见里头话声停了,赶紧见缝插针地通报。

太皇太后听董秀来了,点头,朝自己的一帮儿孙道:“如此便散了吧。我晓得今*****们还各自有事,忙。”转向宫人,“叫董秀进来。”

绣春听到自己可以进去了,便往里去。

绣春可没忘记前日与这魏王的一番对话,想起来就觉挫败,此刻压根不想再看到他的表情。觉到对面有人出来了,知道是那俩亲王、太后和小皇帝,忙避让,头始终没抬。错过去后入内,瞧见太皇太后身边只剩小魔星萧羚儿了。见他倨傲地翘着下巴,早习惯了。施礼后,如常那样净手,然后开始针疗。顺利结束后,道:“太皇太后,今次昨晚,我再隔天来三趟,这疗程便算好了。中间停半月,再开始下次疗程。跟您说下,好叫您知道。”

太皇太后嗯了声,问道:“董秀,我这眼睛,最近确实比从前好了些。大概还要多久,可以好全?”

绣春斟酌了下,应道:“太皇太后坚持服太医的药,再加我的针,快则数月,慢则一年半载,想来渐渐便能恢复清明。须得慢慢来,心急不得。”

萧羚儿噗了一声:“说了等于没说!”后头那嘴巴张着,虽没发话,瞧他口型就是“庸医”。

绣春没理他。

太皇太后面露微笑,道:“倒也不急。有个盼头便好。”

绣春见她心情不错,便照先前打算的,在她跟前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虽看不清,却模糊有光影,察觉了,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绣春便把自己的事略微提了下,最后道:“我晓得这是欺瞒之罪,只先前为了我爹的事,确有苦衷,并非有意。还往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起先听到她自告是女子身份时,大为惊讶。等听完缘由,渐渐明白了过来,最后叹道:“竟有这样的事!你之行事,也算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了。我怪你做什么!起来吧!”

绣春谢恩起身,最后告退出来前,看见那个小魔星犹一脸讶色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珠子几乎都没掉出来的样子。

第38章

陈振既决定要办寿宴了,正月里头几天忙碌过后,接下来自然便都准备着这事。口中虽说是“办几桌酒席”,实则要请的宾客众多,忙着拟定名单发出请帖,尽量不有余漏。

绣春照先前所说,还要再去两趟宫中。到了初五这天,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她平常出入皇宫,都是从东边的宫门进出,这也是大臣们每日出入的门。只每次去时,必定先远远路过南大门。这天经过时,瞧见那边与平日有些不同,羽林郎执戟林立,羽旗招展,车马往来不绝,一派肃穆宏盛景象。

前日巧儿外出回来,说在街上看到些披发左衽的突厥人昂然往来行走,想来便是西突厥使团的人过来了。

突厥与本朝,一百年来,虽陆陆续续地时战时和,但基本没有往来。像这样派遣使团来到上京,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据说,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一场议和,与贺兰王在其中的调停,不无关系。自然,倘若两国能够和平共处,再不用烽火狼烟打仗,对百姓来说就算是件喜事。所以此次西突人入京,颇受瞩目。

绣春不过看了两眼,便过去了。针疗的时候,那个傅太后恰也在边上。

这个年轻的太后,从第一次遇到起,她便对自己不大友善。绣春也曾想过缘由。想来想去,似乎只能归结到金药堂与季家百味堂之争上。百味堂与她有那么点弯弯绕绕的亲戚关系,而自己是金药堂的人,她嫌恶自己,也情有可原。故对她一直是敬而远之,倒也相安无事。只是这一回,朝她见礼时,见她望着自己的目光里,厌恶之色似乎更甚。实在是莫名其妙。

“你叫陈绣春?”

傅太后开口了,“先前便罢了,如今既已经告明你是女子,入宫为何还穿男装?衣冠不整,是为不敬!”

这个正月,绣春在家中时,穿家常女装。这两趟入宫,出于习惯,仍改男装。因不是普通女子,被当做医者,且熟人也都见惯她男装样子,所以也没大惊小怪,连太皇太后听身边宫人赞了她一句,说活脱脱一个俊俏少年郎,也是好奇不已,让她不必改回女装,道自己眼睛好了后,定要瞧个真切。

听傅太后责问,绣春便道:“回太后的话,医者毋分男女。我行医时,男装较为方便。这也是太皇太后应许的。”

傅太后看了眼老太太,闭了口。

绣春照旧上针。太皇太后闭着眼闲话时,正问到了突厥人,一个知情的宫人便道:“突厥人昨日去觐见了皇上,后又与两位亲王在神明阁议事,听说挺顺利的。今日咱们在麒麟殿,设宴款待突厥人,二位亲王殿下都会出席。”

突厥虽早就分为东西两个牙帐,彼此虽无交伐,但关系对立。只在本朝百姓眼中,还是不分东西。说完这个,为逗她开心,又拿突厥人的日常生活和服饰说事:“太皇太后,这些突厥人,不但居无定所,以毡帐为屋,食肉饮酪,且连穿衣也是左袵。您说,活人谁会穿左袵衣啊!可见这些人的粗鄙了!倘若归服咱们,往后成为王化之地,也算是那些百姓的福了。”

太皇太后呵呵而笑。显见是爱听宫人扯这些胡诌的话。

绣春平日对政事不大关心。却也知道突厥人决不像这宫人说得这么不堪。他们虽无中原的文化底蕴,但工于锻造,驯养悍马,善射骑,以战死沙场为荣,老死床头为耻。如今虽分裂为东西两个牙帐,但对本朝却仍极具威胁。自然了,这些都是外头男人们的事了,和深宫里的妇人宫人们没多大干系,更毋论她这个平民了。

绣春完工,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叮嘱太皇太后接下来半个月里的一些注意事项后,便在身后傅太后有些尖锐的目光中告退而去。

她走得很快,想到这次过后,就可以有半个月的停歇,心情便十分松快。出了永寿宫,行经旧路时,瞧见右手方前头远处的一处殿宇附近,隐隐可见羽林卫身上严甲反射日光的片片耀芒,知道那里便是今日设宴的麒麟殿。不敢多停留,匆匆过去,到了一处转角时,忽然看到萧羚儿正叉腰立在前头,挡住了自己的去路。

绣春望向带路的宫人,那宫人向来也忌惮这个唐王世子,不但装没看见,反而后退了几步。

萧羚儿大摇大摆到了绣春面前,上下打量,哼了声:“你就是女人?果然,女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说“女人”二字时,咬字极是扭曲。丁点大的人,却似已经被“女人”伤得千疮百孔般地有了天大仇恨,听着又是怪异又是可笑。

你娘你奶奶也是女人!屁小孩!

“世子怎的在这里?叫我可有事?”

绣春开口,笑得极是和煦。

萧羚儿自然不领情,靠她靠得更近,绣春微微戒备。听见他压低声咬牙道:“你明明是个女的,竟敢骗人!你老实说,你是不是缠上了我三叔?”

绣春莫名瞪着他。

萧羚儿见她没应,以为是默认了。那双漂亮眼睛里的鄙夷之色更浓,声音也压得更低,“别以为有他护着你,我就怕了你了!男人最爱喜新厌旧。都是这样的!我三叔也是!等他厌倦你了,你就等着找地方去哭吧!”

他说话时,眉毛跳来跳去的,瞧着有些可笑。绣春见了,却是丝毫笑不出来。只剩一头雾水。虽知道他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孩,不用和他较真。但这话听着实在是奇怪,还是有些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我和你三叔怎么了?”

萧羚儿拖着声调,切了一声,不屑道:“你就装吧……”

“羚儿!这时候不在国子学上学,你跑这里做什么?”

侧旁忽然有人喝了一声。

绣春和萧羚儿俱没提防,吓了一跳,齐齐看了过去,见唐王萧曜不知何时竟从侧旁通往麒麟殿的一条御道上出来,边上是个羽林军官模样的人。他大约瞧见儿子逃课,这才出声喝问,但并没过来,只远远停在那里。

萧羚儿脸色大变,含含糊糊道:“我正要去的……”话没说完,人已经飞快溜了。

绣春见拦住自己的人都先跑了,自然更没自己的事了,朝他远远行了个礼后,忙匆匆而去。

“殿下,这事怎么办?”

那军官见近旁没人了,征求指示。

萧曜收回方才注视绣春背影消失的目光,凝神想了片刻,微微眯了下眼,低声道:“就当不知道,顺其自然。”

军官略微一怔,下意识抬眼。看见唐王也正盯着自己,神情淡然,眸光里却带了丝寒色。一凛。

自己是他的得用之人。自然不会蠢到去做违逆他心意的事。

“是。卑职知道了。”

萧曜点了下头,看向前方那片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琉璃瓦顶,迈步而去。

那片琉璃瓦下,或许片刻之后,便会有一场好戏开始上演了。

……

卫尉卿李邈负责此次西突厥使团的全程安保。等下在麒麟殿会有一场宾宴,本朝两位监国亲王款待西突厥王子阿史那,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懈怠。看见魏王身边的叶悟朝自己过来,迎了上去。

“李大人,殿下命我来询问安保事宜,可都妥当了?”叶悟问道。

李邈应道:“是。麒麟殿里出入之人,连侍奉的宫女也都一一核查过,绝无纰漏。”

叶悟点头道:“这就好。有劳了。若议和能成,也算是了了殿下的长久心愿。”

魏王长据灵州贺兰抵御西突厥,领大小战事无数,亲感战火中士兵与边境百姓涂炭之苦,一向主干戈止歇。恰去年,西突厥新汗继位。新汗亦有意歇战。得知消息后,经汗王大帐里汉人臣子的奔波调停,加上魏王从中推力,这才有了这一次罕见的两国试探交往。昨日的议会里,据说除了对边境线还存分歧外,双方议定往后开设榷场,突厥马匹交换本朝缯絮。言谈甚欢。

李邈便道:“殿下心怀黎民,善战,却不恃战邀功,我向来敬重。请转告殿下,让他放心便是,倘有差错,提我人头见他!”

“来了!”

叶悟扭头,看见麒麟殿前的阔大御道上有仪仗羽林行来。

李邈神色转肃,忙与他一道迎了过去。

……

麒麟殿里,主宾分席次坐定,珍馐美味,杯觥交错。添酒奉菜的宫女轻巧穿梭其间,笙篌竽乐。殿中铺了张数丈见方的猩红华丽地衣,教坊司的一群彩衣舞女正踩着乐点翩然舞动。为防地衣被舞步扯动,四角各压一个鎏金兽首香炉。

领舞的是位二八佳人,艳妆 ,身姿婀娜,在一众舞女中极是抢眼。

萧琅因了身体缘故,不大饮酒。只靠坐于椅上,目光从舞女身上转到了侧旁的王子阿史那处。

王子年近三十,带了突厥男人惯有的彪悍之气。大约是被那舞女吸引,连酒都顾不得喝,只定定盯着不放,目光随她身姿而动。

萧琅略微笑了下。

这个阿史那,并无他父汗那般有长远眼光,为人也鲁莽,非大材。往后若由他再继承汗位,两国局面如何,尚不能断定。但现如今,趁了他父汗还在,若能尽量争得和平,哪怕五年、十年,也比长年冲突不断要好上许多。

他目光掠过,正见坐自己对面的兄长萧曜举了杯,朝自己闲闲一晃,便也举杯应他,放下酒杯后,边上立着的宫女立刻替他续斟。

宴至高潮,此时乐点忽如雨声,舞女们的舞步也随之急促,袖风甚至带动了香炉青烟,尚未来得及升腾,便立刻被吹散无踪。再起擂鼓乐声,领舞舞女抬腿旋动,裙摆如花般随她笔直 绽放,看得人目眩神迷。

“好!”

王子忍不住,大声喝彩,下面陪坐的两国大臣也纷纷目不转睛。

萧琅也被这舞女所吸引。他盯着她,目光落在了她的裙裾之上,眸光微动,原本的闲适之色渐渐消隐。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殿中人尚在回味,那舞女领了身后女子,朝前头的主位恭敬地下跪谢礼。

“过来,赏你!”

阿史那操着有些生硬的汉化,朝那舞女招手。舞女抬头,看向左右两边的亲王,见他两个都只看着自己,并无人开声阻拦,便磕了个头,起身朝着阿史那款款而去。经过魏王座前时,听见他开口道:“跳得不错。王子既要赏你,记得好生谢他。莫失了礼数。”

舞女忙停下脚步,朝他施礼,表示记住了。

萧琅点了下头,目光随之落到了她的手上,忽然道:“你的右手指甲怎么刮花了?”

舞女一怔,低头抬手看去。见自己十指纤纤,指甲新涂的蔻丹色泽丰满,并无什么异样。抬眼迅速看向面前的魏王,神情仿佛略有些迷惑。

萧琅淡淡一笑,“去吧。莫让王子久等了。”

舞女转身继续往前。

萧琅看向立于自己身侧几步后的叶悟,递了个眼色。

叶悟从二十岁起被选中随侍,至今有十年。几乎不必萧琅开口,往往一个动作或眼神,他便能领悟意思。今日他本就一直高度戒备,见魏王忽然对个舞女开口说这些闲话,本就罕见了,此时收到他这样的眼色,一凛,立刻抬手握紧腰间的刀柄,盯着那舞女,脚步也慢慢靠近了过去。

舞女到了阿史那的桌前。阿史那扯下自己身上的一个金饰,拍到了桌上,哈哈笑道:“拿去吧!”

舞女朝他弯腰致谢,还没抬起身,袖中忽然寒光一闪,她手中已经多了一柄不过半尺的利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正对面的王子刺去。

阿史那正被这舞女的美色所惑,哪里有防备?此时惊觉不对,却也来不及反应,眼见刀锋就要割上喉咙,侧旁一柄长刀已然出鞘,猛地挡开了匕首,叮一声,匕首从那舞女手中脱去,掉落在了地上。

殿中之人被这场变故所惊,直到叶悟与那舞女格斗,与涌过来的侍卫一道将她迅速制服,这才反应了过来,纷纷起立,惊骇不已。

宾宴之上,竟会出这样的事。倘若不是叶悟见机及时,此刻……

众人看向脸色大变,犹在发怔的王子,无不心有余悸。

“你是什么人,竟敢图谋不轨!”

叶悟的刀顶在舞女佩了金灿灿贴脖项圈的颈上。

舞女面露冷笑,闭口不语。

“殿下?”

叶悟转向了萧琅。

萧琅起身,到了舞女面前。

“他是男人。”他望着她,对叶悟淡淡道。

舞女目现惊骇之色,定定望着对面的魏王。

萧琅伸手过去,在她脖子上 数下,忽然用力一扯,那舞女发出一声痛叫,声音粗粝,令人惊异的一幕也发生了,她的整张面皮被剥下,露出了里头的另张面孔。

虽然眉清目秀,宛如女子,但确确实实,与方才那张脸,完全是不同的两个人。

“人皮面具。”

萧琅面露微微冷色,随手把揭下的那张东西丢在了地上。

阿史那终于反应了过来,暴跳如雷,口中“阿比啦喜红么哒”个不停,冲过来要杀那刺客。

他急怒之下,说的自然是母语,都是些骂人的话。萧琅自然听得懂,不再看这刺客,转向阿史那,歉然道:“累王子受惊了。好在无险。王子可先去驿舍压压惊。此事我过后必会给你个交待。”说罢命人送他及随行一丛人先离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男人?”

为防他自裁,叶悟已经卸了舞女的一双胳膊,此刻他脸色苍白,冷汗直下,却仍死死盯着萧琅,一脸不信之色。

“我为什么要让你知道?”萧琅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带他下去,严加审问。”他转向叶悟。

一场宾宴就此戛然而止。剩下的舞女们战战兢兢,连同这刺客一道被带走。大臣们围了过来,神情激动议论纷纷,最后一致认定,必定是东突厥不欲西突厥与本朝交和,这才派人行凶。倘若方才阴谋得逞,别说议和,恐怕接下来立马就是一场干戈。

人渐渐散去,李邈下跪请罪,面带惭色。萧琅立着不动,略微皱眉,出神不语。李邈一咬牙,抽刀欲自刎,刀背已经被一手捏住,抬头,见魏王俯身下来,面上已经转为和色,道:“智者千虑,难免也有一失。我知道你尽力了。此次恕你无罪。引以为戒便是。”

萧曜看向萧琅,微微摇了下头,笑道:“三弟,我从前就听人说,你用兵与众不同。那时还有些不信。今日方知并无言过其实。方才我虽也在座,却并未看出端倪,实在是惭愧。”

“殿下,方才你是如何看出这舞女可疑的?”

一旁的叶悟终于忍不住问道。

萧琅道:“算是运气不错。方才舞步急时,这刺客的裙摆裤管随他抬腿动作上扬,露出了小腿。我瞧见他体肤虽白,毛发却颇繁密,不甚雅观。若是女子,即便生就了异常浓密的 ,出于爱美之心,想来也会想法除去,尤其是这种教坊司的舞女。便起了疑心。他经过我近旁时,我叫住他,再以指甲试探。”

“指甲如何试探出是男是女?”叶悟更不解了。

萧琅笑了下,“女子搽点蔻丹时,为方便,通常都是手心向上,五指弯拢朝向自己。她是舞女,对这种事应更熟稔。出于习惯,下意识察看时,必定也会这样。我提醒她,她低头时,却是五指伸得笔直,手背朝上。与常理不符。且你注意到没,她从头至尾,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据此种种,故我判定他十分可疑。”

叶悟恍然,面露叹服之色。

萧曜看了眼萧琅,呵呵笑道:“三弟自小便聪敏过人,如今更是叫老哥哥佩服,心细如发,连这等细微之事难逃你的眼目,”说完,转头又看向了李邈,神色转厉,“方才魏王既饶了你,我便也不加为难。王子还有数日停留,接下来若再出现这等事,重责不贷!”

李邈满面羞惭,遵命而去。

……

宫中发生的这场变故,绣春自然丝毫不知。那*****后,一转眼,便是初十陈振六十一岁寿筵的日子。过午后,陈家便有宾客开始陆续上门,葛大友率人迎客,忙得不亦说乎。

寿星陈振今日穿得簇新,看起来精神矍铄。作为这场寿筵的第二主角绣春,与前次在祖先堂见族人不同,这次来的大半都是外客,自也需妆扮一番。到了天擦黑的时候,陈家大门口灯笼一溜挑了出去,筵席'

第39章

  刺杀事件过去已经几天了,带来的后续影响却显而易见。那个真正舞女的尸体,次日在教坊司外的一条 里被找到。整张脸皮被剥,状极恐怖,宫中一时流言四起,宫女战战兢兢,连夜路也不敢走,唯恐自己会成下一个倒霉鬼。刺客被投入秘监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招供出是受当年蜀王谋逆余党的指使来刺杀西突厥王子。倘若成功,必定引发局势动荡,到时可趁机浑水摸鱼。王子起先怀疑是东突厥的阴谋,后听说蜀王之故,暴跳如雷,称对方没有诚意,要中止和谈,回去报告汗王,重新考量两国之事。魏王萧琅知道他色厉内荏,便亲自去馆舍安抚王子,恩威并施。这王子也知真若再战,己方在这个已镇守贺兰多年的魏王面前也讨不到什么好处,接了梯子,便也顺势爬了下来。双方照原定计划议和,最后初步达成一致,昨日刚刚送走了人。

  傍晚时分,阁臣们陆续从紫光阁里散了,最后只剩傅友德欧阳善和魏王唐王,话题又绕回了刺杀之事上。

  欧阳善眉头紧蹙,“当年蜀王谋逆,朝中受牵连者众多,其中恐怕不乏冤屈者,但一码归一码。此番刺杀,恐怕未必就与蜀王案有关。他早伏诛。所谓树倒弥孙散,即便有残余党羽,应也掀不出这般风浪。东突厥人手更没这么长,倒更像是旁的居心叵测者所为。”

  欧阳善出身翰林,朝中清流皆以他为标杆,声望卓著。他口中的“旁的居心叵测者”,指的便是与当年蜀王一样的另几个外地藩王。

  傅友德哼了声,道:“欧阳大人,事关重大,倘没真凭实据,这罪名可不能轻易乱扣。”

  方才他二人便已经就此事争得唾沫横飞,此时眼见又要口舌决斗,萧琅一阵头疼,见萧曜在旁并无表态,急忙出声打断,道:“刺客为死士,所言只作参考之用,二位大人也不必争了。”他看了眼窗外天色,“今日事差不多了,要么就这样了。这几日辛苦两位老大人了,早些回去安歇了好。”

  每逢这俩老家伙相斗,唐王作壁上观时,咱们的魏王殿下便时常这样出面和稀泥,经验已经相当的丰富。傅友德欧阳善看了眼他,各自哼了声,拂袖而去,唐王也随之离去,只剩萧琅一人了,在外等了些时候的蒋太医与几个宫人便进来了,掌了灯火。

  这段时日以来,蒋太医有时去王府,有时就在这里等,视情况而定。此时等事情上手后,见殿下仰在那里不像往日那样看书或奏折,只双手交叉在脑后枕着,眼睛盯在头顶方向一动不动,顺他视线往上看去,除了屋顶,并无特殊之处,想来他是闷了,便积极说话替他解闷。说了几句,便扯到了今日金药堂陈老爷子过六十一岁寿日的事,道:“前几日我听说了件事。陈老太爷过六十一的寿,正是今天。请了不少的客到家来。说是给自己过寿,瞧着却更像要让人家都晓得他认孙女回家了。此刻那边想必极热闹吧……”

  萧琅呼地坐起了身,冷不丁的,倒吓了蒋太医一跳,“殿下,你怎么了?”

  萧琅摆摆手,又慢慢躺了下去。这回闭上了眼睛。蒋太医见他闭眼了,便也不说话。等事情完了,见他道:“今日就这样吧。你去吧。”

  蒋太医应了声是,收拾了自己东西去了。

……

  再说回陈家。这会儿,绣春正在宴客大厅边上的一间屋里等着,耳边不断传来那边的人声喧沸之声。

  陈家是商户之家。按照祖父的设想,她倘若接掌家业成女掌柜,自然不用做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忸怩之态。今日便是自己的第一次亮相。

  虽说不是个没见过人的乡下小姑娘,只是一想到等下自己就要成为那么多人注目的焦点,心里难免还是略微有些紧张。忍不住又到了镜前打量了下自己。明松绿滚白边的褂子,杏子黄缕金线的裙。耳边坠薄金翡翠坠子,手腕上套配对的翡翠镯。镜中人浅施脂粉,微点 ,灯光下愈发面色润腻、鲜白如玉。美妍无俦中又透出了十七八少女才有的那种鲜艳之态,明媚照人。

  长这么大,绣春还是第一次这样认真打扮自己。起先刚装扮完,乍看到镜中人时,都有点不敢相认的感觉。正端详着,听见外头巧儿欢快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太爷来了?大小姐早好了,就等你呢。”知道是祖父来了,急忙低头整整衣衫,开门迎了出去,叫了声爷爷。

  陈振拄着拐杖正立在门口。看见她出来了,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点点头,露出满意之色,转身往宴厅去,绣春便跟在他身后,在众人目光之中,一前一后地进入,满厅的喧哗之声渐渐安静了下来。

  今晚总共请了几十桌的客人。厅容不下,便延设在外头搭出的棚里。远在外地的关系户自然未到,只京畿中人,也不下百来之众。客人中,除了一些平日与陈家交好的御药房管事、衙门官吏等官面上的人外,剩下的,多是与陈家生意密切往来的各大钱庄掌柜、各类药材供货商、漕运掌舵人等等。目光齐齐 过来,最后都落到了绣春的身上,打量着这个往后极有可能会接掌陈家家业的守灶女。

  众人先前都知道她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女,禁不住便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嘴损的,甚至在背后笑几句,说陈家老爷子精明一世,临老,想是没儿孙急糊涂了,竟会想着把偌大的家业传给一个小女孩,恐怕连话都说不周全,如何与人打交道?此时第一眼见到,无不眼前一亮。见一个十分美貌少女,端庄立于陈振之侧,唇边带了落落微笑,人刚一出来,光彩竟似照亮了半间的大厅。眸光过处,那些被她扫到的人里,年轻未婚娶的,无不心中一动,竟盼她能多看自己两眼才好。

  陈振与前头几桌的客人寒暄过后,朗声笑道:“老朽不才,今日趁这生辰之便,将诸位请了来,不过备下几杯水酒而已,诸位却欣然赴宴,老朽万分感激,这厢有礼了。”说罢朝着左右中间的席面各作揖。

  众人轰然回应,一阵热闹后,陈振示意绣春到自己身边,笑道:“她便是我的孙女。借了这机会,带出来与大家认认脸。在座诸位都是她的前辈。往后行走,还请诸位多多照拂!”

  绣春含笑,随了祖父,跟着向三个方向的客人行女子见面之礼。众人承礼过后,纷纷点头,与近旁之人交头接耳议论不停。

  初初引见完毕,见孙女亮相几乎可得满分,陈振心中满意,宣布开席。陈家家人与酒楼请来的帮工便穿梭其中不停倒酒上菜。陈振领了绣春先去见过坐于首席的一桌官面之人,再是几个密切往来的大供应商,众人见她年纪虽不大,却有问必答,言之有物,果然有几分陈振说话的风范,虽还未到刮目的地步,渐渐倒也收起了先前的轻视之心。

  正此时,葛大友匆忙而入,到了陈振边上,贴着他耳朵说了句话。陈振略微一怔,随即道:“上门便是客。请吧。”

  葛大友再次匆忙出去,陈振见绣春望过来,附到她耳边低声道:“百味堂的季天鹏派了管家来送贺礼。”

  绣春闻言,也是惊讶无比。看了过去,片刻后,见葛大友引了个四十多岁的矮胖男人进来,身后是几个小厮,抬了用彩缎覆着的寿礼。一进来,便立刻吸引了全场宾客的目光。

  百味堂与金药堂是对头,这事谁人不知?在座之客不乏与这两家同时有生意往来的,自然认得这矮胖男子便是百味堂的大管家刘东。此刻他竟会现身在此,惊讶之情,决不在陈振祖孙俩之下,也没人喝酒说话了,纷纷看向刘东。

  刘东满面笑容,一路笑呵呵地到了陈振面前,朝他作揖,口中道:“我家少东家,听闻今日是老爷子六十又一的寿喜之日,未接到请帖,略有遗憾。只他对老爷子敬慕已久,早有心亲近,故而派我不请自来,代少东家奉上微薄寿礼,还望陈老爷子勿嫌。恭祝老爷子名高北半,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态度十分恭敬,说完,命随从抬上贺礼,放在地上。

  陈振神色已经转为笑,哈哈道:“季少当家怎的如此客气?倒是老朽考虑不周了!有劳刘管家。若不嫌弃我家酒水寡淡,快快入座便是!”说罢命家人摆椅让座,引了他入座。

  大厅中的客人这才回过了神。虽腹中仍疑问万千的。只人家一个主,一个客,主客自己都言笑晏晏了,他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可说的?看热闹就是,一些与刘东相识的人便起身与他招呼。

  绣春的目光从季家管家刘东身上转到了地上放置着的寿礼,微微出神。

  那个季天鹏,倘若说,原先对他的印象还只是泛泛萍水相逢的话,自从那晚偶遇他与陈立仁一道后,绣 中对他的疑虑便日益增加,好感更是全无。这样的两家人,祖辈起便有宿怨,如今又在药行里针锋相对,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他竟忽然派自家的大管家来代表自己,当众这样做出晚辈谦恭姿态来向陈振示好,到底想干什么?

  绣春压下心中疑虑,要回自己的座,只见葛大友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这回,脸上的表情比方才更要怪异,说不出的夸张。

  “老……老太爷……”葛大友跑到了近前,喘息着道,“魏王殿下来了!”

  绣春耳尖,虽边上闹哄哄的,“魏王殿下”四个字却立刻捕捉到了,脚步随即停了下来。

  “魏王……殿下!”

  陈振比听到方才季天鹏的名字还要诧异,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是,是他!已经来了!”

 
柠檬的花坛{古代言情依依}千篇古言不怕书荒.
青树小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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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2015-08-19 23:51 只看该作者

5 #

 

绣春猛然回头,一眼便看到那个人竟已停在了宴厅的大门之外。

  边上的灯火不太亮,又隔了些距离,她有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那个身形和站那儿的闲雅姿态,确确实实,真的是他没错!

  陈振也立刻发现了门口的人。不知道今天这是哪根香烧错了,招来了季天鹏的人已经是个意外,此刻竟连当朝的监国亲王也来了。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事。压下心中的不安,慌忙大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对着门口的人便下拜,口称“千岁”。顿时满堂皆惊。

  陈家经营药业,虽富,却不贵。今晚的来客,多是与陈家类似的商户。便是上首的那桌官面之人,在寻常百姓眼中了不得,实则官职也都低微。这些人里有先前见过萧琅的,认出了他,不敢怠慢,纷纷起来跪见。剩下那些人,见连当官的都跪了,哪里还不明白这个年轻男子的身份,慌忙跟着下跪。大厅里一时只听见拨动椅脚的稀里哗啦之声。

  绣春知道这时候,自己也当随众人一道下跪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就只这样立着,膝盖就是无法顺当地弯下去。

  没片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寿宴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了。只见黑压压满地跪迎的人。唯独只剩下绣春还立着,与突然闯入的萧琅遥遥相对。

  萧琅停在了门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正侧脸过来看着自己的少女,心竟没来由地一跳,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真的是她……这就是她的女儿身模样……真真好看……和他想象过的差不多……不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看……

  就在片刻之前,在回王府的路上,他忽然开口,叫车夫调转马头往这里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来做什么,或许只是一时心血 而已。但是这一刻,他却忽然明白了过来。并不是什么心血 ,而是他就想来看她!一刻也等不了了,管不住自己了!

  这一趟,来得真的很值!

  他看了她半晌,直到见她挪开与自己对视的视线,那双翠眉略略蹙起,樱桃红的小嘴轻轻抿了下,露出些不高兴的表情,顺了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今晚的寿星还跪在地上,正诚惶诚恐地等着自己开口说话,这才醒悟了过来,知道自己的突然到来,破坏了这场寿筵的喜庆之气。

  还能怎么办?既然管不住脚,人都已经来了,只能极力救场子,好讨她欢喜了。

  他急忙到了陈振面前,露出他曾被许多人称赞过的谦和笑容,弯腰下去,双手扶起老爷子,口中连连道:“快快起来,无须多礼。”

  陈振跪在地上老半天,没听到魏王出声,又不敢抬头看,正惴惴不安着,忽然被他亲手扶起,抬眼,见他满脸笑容,目光温和,瞧着不会是坏事,悬着的心终于咯噔落下。

  “诸位也都起来入座吧!我只是路过而已。不必拘礼!”

  萧琅又朝众人说了一句。

  客人们这才纷纷起身,却还是无人敢入座,只垂手看着这个魏王殿下,大厅里仍旧死气沉沉。

  萧琅飞快看了眼绣春。见她神情仍紧着,看不出丝毫喜色。心中不禁有些懊恼,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扫了人家的兴。正想着是不是该识相地立马转身走人时,听见陈振已经小心地问道:“不知殿下驾临,有失候迓。敢问所为何事?”

  萧琅一怔。一时语塞。他先前只一心想着来看她,竟忘了这茬。见陈振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顿了下,很快便一本正经地道:“也无别事。我的腿疾,不是一直在用贵堂所出的紫金膏吗?今天听蒋太医说快用完了。正方才回去,顺路经过时,忽然想起了此事,便过来取也省得下回太医再来回跑路,到了贵宅门前,又知今日是老太爷寿喜之日,便冒昧而入了,朝老太爷道个喜。”

  陈振听了,大是惊讶。自己何时会有这样的脸面,竟能劳动当朝监国亲王亲自登门给自己贺寿???

  这便罢了,那个紫金膏,听着更是奇怪。

  他要用自家的紫金膏,陈家哪敢怠慢,早已经改成定期派人送。恰前日又打发了人送去几瓶新制的,估摸着一两个月也用不完。这个蒋太医难道拿药擦他全身?否则怎么会用得这么快!不过两天,竟就没了!

第40章

蒋太医想来不会这么不靠谱。那剩下的唯一可能……

陈振看向边上的葛大友,目光里带了责问。

这事向来是他负责的。难道竟是事没办好,前日那药并没送到,这才累日理万机的殿下本人拨冗来取?倘若真是这样,可真是大大的不恭。

葛大友顿时倍感压力。他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派去的小厮回来后还往账房交了王府的收条,以备日后一道结算款项,怎么一转眼就又用光了?急忙眨巴了两下眼睛,表示自己无辜不知情。

陈振收到了来自老伙计的无声辩解,愈发不解了……

当然了,这自然不是重点。现在魏王人都上门了,补救才重要。

“竟是这样!”陈振立刻停止与葛大友的眉眼官司,赶紧道,“都是我们的疏忽!还望殿下恕罪。这就立马叫人再送五……”他顿了下,“十瓶过去!”

这药因了性活,不宜久贮,加上造价也高,所以金药堂存货不多,如今就剩下这么十来瓶,干脆全给他送去,就算他一天一瓶,也能顶个十天用。明日赶紧再叫人造便是。

魏王殿下平日只知道伸腿出来让人给他上药就完了,哪里清楚这其中的关窍?更不知道自己随便嘴巴一张,就已经给人家带来了莫大困扰。说完方才那话,还一本正经地端着呢,听陈振这么回,便大度地道:“无妨,也不用这么急,何时方便送几瓶过去就行了。我方才也说了,不是特意来取,不过路过方便而已,陈老不必介怀。”

时下,能被人用姓氏加个“老”来尊称,是对对方的一种极大尊敬,且被称呼之人,通常也需不低的地位和名望。陈振见这魏王进了门,话没说两句,对自己的称呼竟从开头的“老太爷”飞跃成“陈老”,一阵激动,忙连称不敢。

厅中的旁众,原本还束手束脚诚惶诚恐的,唯恐冒犯到了这位亲王殿下。暗暗看听了片刻,见这位魏王殿下不但没有架子,对陈振竟还十分礼遇。又是意外,又是羡慕,气氛渐渐便有些活络了过来。至于宾客里那几个当官的,平日哪里有机会能与监国亲王这样靠近过?机会真真是千载难逢,纷纷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套近乎。

那头人人面上都带笑意,一派祥和,绣春立在另头冷眼旁观,心里的疑窦却越发浓了。紫金膏怎么用得这么快先别管,就他口中说的“顺路经过”,一听,她就知道是鬼扯。魏王府在城西,自家在北市的铜驼街。他要真是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段“顺路”顺得可真不小,差不多可以绕小半个城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此时,萧琅早已经被陈振恭恭敬敬地请去上座了。本来么,这样的喜庆时刻,天上竟忽然掉下来个大贵人,这贵人还对自己客客气气,陈振就算再视富贵为粪土,在边上人艳羡的目光之下,心里的那股得意也是挡都挡不住,咕嘟咕嘟地争相往外冒泡。

陈振这举动,正也合了萧琅的意。本来还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识相地打道回府,这下一个想睡,一个便递了枕头来……

他再次飞快瞟了眼那头的那个绿衣小美人:真的不是我不走,而是你祖父要留我。主要留,客奈何?于是顺顺当当,被请到了上座的首位。

魏王殿下纡尊降贵,自己有幸竟能与其同赴一宴,回去了,足以拿这事在旁人面前夸耀几个来回。在座的人人都觉面上增辉,喜笑颜开,很快便将寿宴气氛推至另一高-潮。

这上座的一桌中,有个早年科举出身的小官,通些文墨。见魏王平易近人,渐渐去了拘束,便大胆凑趣道:“殿下母家闵氏一族,乃江东世家,曾出五代文宗,天下景仰。殿下您也是文采斐然,听闻更书得一手锦绣好字。下官今日得见殿下之面在先,倘若能再亲见殿下墨宝,那便真叫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了。”

同桌之人听了,哪个不叫好?纷纷开口顶举。

这小官的话,除了最末一句有拍马之嫌外,前头说的,倒也没怎么言过其实。萧琅早年确实师从于当世书画大家贾其宗,深得其书韵之神,乃是贾其宗的得意弟子。既有人提到了这茬,他看了眼隔几桌那头的绣春,心中一动,忍不住便起了在美人面前显露显露的心思,且自己临时意动之下过来,两手空空,似乎有些不妥,正好趁这机会弥补下。便含笑不语。

葛大友自然也是个人精。见魏王未拒绝,那就是同意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如何能错失?没等陈振开口,立刻使眼色给家人,没片刻,笔墨便飞一般地被送到。边上人也不吃酒了,纷纷围来,屏息敛气观看魏王殿下写字。

待墨磨好,萧琅轻挽衣袖,蘸足浓墨,定腕片刻,提笔便落墨,横折弯钩,一气呵成,很快,洁白的上好宣纸之上便现出了个斗大的寿字。

他写完抬笔,自己欣赏了一眼,颇是满意。边上人更激动,不止那个小吏,连邻桌一位对书法颇有造诣的老学究,挤进来看了之后,也是捻须赞叹不已,称:“殿下之字,宛转如飞,似游龙入江,气韵充盈笔端,又劲健挺拔、意态雄豪,气势道迈。果然是好字,极好之字!”

萧琅微微一笑,目光不自觉地便又飘到了那一头。恰看见她瞟自己一眼, 略略一弯,似笑非笑,灯火掩映之下,意态间说不出的风流婉转,顿时心神为之一荡,只是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她便已经扭身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宴厅尽头的那扇内门之后。

陈振见魏王竟写了个寿字,分明就是替自己贺寿用的。见边上人再度露出艳羡表情,自觉脸面儿再次倍增,心里的快活没法提,面上却使劲压住了,没当众过于表露,只招呼葛大友,叫等墨迹干了,捧去小心放好,明日请人裱成轴,悬于中堂之上。

佳人一扭身便离去,萧琅的心神似乎也被那少女方才的最后一顾给带走了,怔怔立着不动,连手上的笔都忘了搁下。出神之时,听见陈振再次唤自己入座,这才回过味儿,再次看向她方才站过的地儿,那里芳踪已无,换成了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正呵呵而笑,门牙处一颗大金牙闪闪发亮。忙收回目光,心中备觉失落。再过片刻,趁人不备,悄悄回望她方才消失的那扇内门,却始终没再见到人,知道今晚她应不会再出来了。

纵然满堂华彩,恭维的话再多,魏王殿下此刻也觉味同嚼蜡了,便开口告辞,对着陈振笑道:“我此番登门,取药倒在其次,也是想道个谢。前头我的旧疾与太皇太后的眼疾,得贵堂助力颇多。寿酒既已经讨来喝了,因另有事,先便告辞,恭祝陈老延年寿千秋。”

陈振听他开口说要走,自然不敢再强留,忙与众人一道恭送至大门外,看着他登上停于外的马车,离去良久,这才重新入内继续筵席,谈起方才之事,犹在梦中一般。

……

萧琅更喜骑马自由。从前只要旧疾平息下去,他便以马匹为代步工具。但自打前次浸了冰水再度犯病被她那样教训后,出入自觉改成了车行。此刻独自靠坐于车中,微微闭目。

她瞟了过来,在对自己笑,唇角微微上扬……

他翻来覆去地在脑海里回想着方才她离去前的最后秋水一顾,心里被一种莫名的喜悦充满。快活了片刻,忽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她的神色里,笑确实是在笑,但那笑,仿佛还带了点别的味道,就像……

他蹙眉。

讥嘲!

脑子里冒出了这个念头后,魏王殿下方才所有的神魂荡漾便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仔细再想了下当时的情况:有人夸他字写得好,嗯,老实说,他也确实觉得自己写得不错,于是真的挥毫泼墨了……

其实呢,以他的性子,平日是绝不会在人前干出这种卖弄自己的事的。但是方才,也不知怎的,被人那样一撺掇,竟就头脑一热,真的干出了这种蠢事。现在自己想想,都觉汗颜。莫非……她临走前的那一笑,不是在夸,而是在讥嘲自己?

萧琅的右边眼皮忽然跳了一下,顿觉不妙。

……

陈家今晚的寿筵中,魏王虽不过暂坐,连椅面都没坐暖,写了个字后就走了,但显然,所有人的情绪都被这插曲给调动了,过后,并未引他的离去而冷清下来,反而更是热闹。一直到了深夜,这才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可谓宾主尽欢。

绣春毕竟是个姑娘,陈振让她出来露个面的目的达到了,过后便让她回房了。此刻她已经换去了先前的见客衣裳,改一身宽松的藕荷色家常衣,听巧儿说大门刚关了,知道老爷子此刻必定很是兴奋,一时还没不会睡觉,便也等着。果然,没片刻,便有家人来叫,说老太爷让她过去说话。

绣春过去时,正听到经过近旁忙着收拾残席的两个家人在议论今晚上那位魏王殿下当众挥毫泼墨的事,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忽然便想起了当时他写完字站直了身扭头,视线穿过自己跟前晃动着的无数人头,最后找到自己一脸求表扬的眼神儿。心里忽然忍不住便迸出了一丝细碎的笑意。似乎,连因了他断袖之故而生出的那种厌恶之情也稍稍被冲淡了些。

第41章

祖父屋子里灯火通明,门也开着,绣春进去,见他正立在桌边,低头看东西。略扫一眼,果然,就是那个魏王留下的那幅字。便咳了一声,抬步跨了进去,笑道:“爷爷,这么晚了,还不歇?”

陈振朝她招招手,等她到了近旁,指着那个寿字道:“魏王这样的人物,才真真叫魏晋风流,风采着实叫人折服。你瞧这字……”

绣春看了一眼,撇了下嘴,“还凑合吧。这字的好坏,也是随人身份的。他那只手写出来的,便是再丑,人家瞧了,也会赞声好的。”

陈振不以为然诶了一声,摇头道:“这你就不会看了吧。这个字儿,写得确实好。笔法刚健,又见清逸……”

“行啦,我承认他写得好,还专门写给您的,这样您总得意了吧?”绣春笑眯眯打断了他,“叫我来,做什么啊?”

陈振这才从那幅字上抬起眼,坐回到了边上的一张柞榛木直背椅上,端了茶盏喝一口,“倒也没啥,就是说说今晚的事。这魏王殿下过来,虽是咱们先前没料想到的,只也算有过渊源,不算十分突兀。季家的季天鹏竟也会派刘东来送寿礼,你怎么想的?”

绣春渐渐便收了笑脸儿,坐到了老爷子对面,开口道:“爷爷您说,我听着。”

陈振看她一眼,带点花白的眉毛微微跳了下,“陈季两家,从前不但没有往来,甚至还有明面上的冲突。刚前些时日,定州那边出的事还没彻底平下去,这会儿季天鹏却差了人来示好。这礼,我收得扎手啊!”

绣春哼了声,“何止扎手,他今晚演了这么一出,您等着吧,没几天,人人就都知道了,是咱们陈家生就了二两小鸡肚肠解不开,把季家当成敌手防着,人季家却宽宏着呢,主动上门求和。既恶心了咱们一把,往自己脸上贴金不说,往后要是再出个什么事,理还没论,咱们先就输了几分人气!他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陈振眉头渐渐蹙紧,手上的茶盏盖慢慢旋动,“方才送客之时,我瞧了个机会,朝衙门里的展老爷打听了下牢中陈立仁的消息。说他老子先前虽一口认下了所有的罪,只人证确凿,儿子也是逃脱不了的。这两日已经下了斩决,只等上报刑部,下发行文后便可结案……”他看向了绣春,“你既看到季天鹏与陈立仁私下往来,想必他们从前必定有过动作。如今事发,咱们没有举出季天鹏,是因除了你见了一眼,再无旁的佐证,朝小酒馆的跑堂打探,也是茫然不知当时何人。倘若贸然指他,不但不成,反会被定以诬告。但陈家这俩父子却不同,一个已自裁,另个眼见也没多少活头了,却始终咬得紧紧,一个字也不提。这其中恐怕没这么简单。”

陈振说的,绣春也是想过,道:“我听说,季家从前曾费过不少心力想要窃得金药谱。他们密谋的,可能便是这事?”

陈振道:“药纲是咱们金药堂的立命之本。咱们长久以来,之所以能压他们一头,靠的就是秘药。你的所想不无道理……”他沉吟片刻,忽然展眉道:“今日季天鹏不过送来两挑贺礼而已,倒把咱们弄得这么惶惶。倘若叫他知道,岂不正投下怀?他季家如今虽后头有人,但往后咱们多加小心,做好自己的事,静观其变。无事,以不变应万变,有事,则随机应变便是。”

绣春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陈振看她一眼,“我听你姑父说,前些*****在药厂做得不错,不惧苦累,这很好。明日起,无事再多多过去,多留意里头老师傅老把式是怎么干活的。这做药啊,我跟你说,别看就那么点事,门道可不少呢。”

陈振这话,绣春确实认同。恰前几日,逢春秋二季配制兔脑丸的春时,她见几十名药工往野兔腿上拴了绳,牵着在个大院子里来回奔跑,跑了至少两刻钟,这才将兔收拢,迅速砍头处理。当时有些不解,便询问负责的师傅。经他解释,这才晓得,这样来回奔跑过后的兔子头部充盈活血,兔脑中的激素得以充分发挥,用来配药作产妇催生之用,更有效果。乍听有些玄,细思之,却也不无道理。故此刻听陈振这样教训自己,便点头称是:“我晓得了。我要学的地方确实还有很多。”

陈振满意于她的态度,端详她片刻,忽然叹了口气,道:“绣春,我掌了金药堂大半辈子,何尝不晓得这是桩艰难事?让你一个女儿家来守灶,更是难上加难。只是爷爷也没法子。这是陈家的家业,必定要有人接手下去的,你不会怪我今晚自作主张,强行推你出去吧?”

绣春默然片刻,终于道:“倘若我能,我尽力。”

短短几字,陈振却似听到了莫大妙音,目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点头道:“你肯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咱们陈家是商家,却又与普通商家不同。要谋利,更要顾义。不敢说济世救人,却必须汲汲小心,因咱们所造之物,关乎百姓体肤,人命大于天,须时刻牢记正义明道,以信立本。这话,你可听懂了?”

绣春起身到了他面前站定,恭敬地道:“孙女听懂了,也记住了!”

陈振微笑点头,俄而,叹息了一声:“每一个金药堂的接承人,从上辈那里得到的第一段教训就是这个。想当年,我也曾对你伯父、你爹教导过这段话……”

他的声音渐渐消了下去,神色转为惨淡。

绣春压下心中的难过,忽然道:“爷爷你稍等。”转身飞快跑了出去,很快,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双崭新的黑面白底布鞋,在陈振惊诧的目光注视之下,递到了他面前,微笑道:“几天前才晓得您今日过寿,一时也准备不好别的礼,我又笨,只会做鞋。所以赶着做了一双,当做孙女的寿礼。”

陈振接过,双手竟微微颤抖,只不住点头,道:“好,好……”再无别话。

这布鞋,是绣春前头几天,悄悄量了他的旧鞋尺寸,然后趁空连夜赶着做出来的。此刻见祖父这欣喜样子,想起当初自己给父亲穿鞋时的一幕,不禁也是黯然。

陈振小心地放下鞋子,抬手不经意般地掠了下眼角,看向绣春时,面上已然含笑,道:“不早了,你去歇了吧。明日起,爷爷便要叫人把咱们家门槛的铁皮再包一层了。”见绣春不解的样子,呵呵笑了,“不多包一层,恐怕就要被求亲的人踏破了。”

绣春这才明白,自己是被老爷子打趣了,也不忸怩,只嘻嘻一笑,朝他扮了个鬼脸,“爷爷你也早睡。”告退而出。

……

萧琅回了王府,比平时要早些,径自去书房,稍晚,方姑姑亲自送了宵夜来,看了眼他,疑惑道:“方才金药堂的人来了,送了十瓶子的紫金膏。是你亲自去金药堂要的?”

萧琅视线仍落在手中的书上,一笑。

方姑姑见他默认,忍不住再问,“殿下怎的会去要那么多药膏过来?”

“今日出宫早,所以顺道。”萧琅随口应道。

方姑姑更讶了,“刚前日,陈家不是打发了人送来两瓶新制的了吗?蒋太医说估摸能用一个月。叫我下回叮嘱他们,不必一次送这么多瓶来。因时日搁久了,药效怕有失。这一下又来了十瓶子,当饭吃也够几天饱了。”

萧琅一顿,终于抬起了眼皮。

呃,怪不得自己先前开口后,陈家老爷子和边上那个看似管家的人面上仿似有过一阵微微错愕表情,原来是这个缘故……

“送来就送来了,放着吧。”

他摸了下鼻子,淡淡道了一句,继续看书。

方姑姑瞥他一眼,忍住笑,“你不顾身份去闯人家的寿筵,会不会吓到别人?都见着了些什么人?”

萧琅眼前再次闪过那一幕,他第一眼看到女儿装扮的她立在那里,半侧着脸,与自己两两相望。他是被她惊艳了,她却显见是被他给惊住了。周遭的一切光声和人物,仿佛都成了他们的陪衬……

这种感觉……

“殿下,殿下?”耳边传来方姑姑的声,萧琅回过了神。

“殿下,在想什么呢?”方姑姑摇了摇头。

萧琅略带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什么。”

方姑姑看他一眼,再次摇头,“我晓得了。夜里还冷,你别熬得太晚。先前那个陈家女娃娃也说过,叫你要多休息,尤其不可熬夜。”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最后提了下绣春。

萧琅点头道:“晓得。姑姑也早些睡。”

方姑姑第三次摇头,径自去了。

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在一旁都有些心急了。

……

半夜时分,一个人影被推上了马车后厢,马车迅速启动,消失在了夜半的黑暗之中。

陈立仁从麻袋里被放出来时,四顾,见是荒野。边上立了个人。接了晦暗的月光,看清正是季天鹏,顿时跪坐在了地上,低声道:“我半句没提到你!”

季天鹏厌恶地瞟了他一眼。这个刚从死牢里被置换出来的人,蓬头散发,全身脏污,散着一股恶臭之味。

“我知道。否则你怎么会在这里?明日会有人代替你去死的。”

他冷冷道。

陈立仁手脚发软,却强自撑着道:“少当家的,我之所以会落到今日地步,跟你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要不是你设局害我欠下大笔赌债,我在金药堂好好的,怎会做出那样的事……”

季天鹏呵呵笑了起来,呸了一声,“是你自己没用,怪我做什么?我捆你进赌场了?”

陈立仁道:“是,前头这些就不提了。只说陈家 的事。要不是被你逼着,我怎会叫人去烧了他?要不是有这事,我如今还过得好好的……”

“滚你娘的蛋!”季天鹏打断了他,冷笑道,“你父子俩难道就不想让他死?他要是不死,陈老头子怎么可能会把金药堂交给你们?我只叫你们把药纲给我弄来。可没逼你们放火去烧他!”

“好……好……都是我自己的错!”陈立仁破罐子破摔,索性无赖起来,“这些年我虽从金药堂里弄了不少钱,只大多都拿去清了赌债。我家的婆娘孩子也已回了乡下老家,如今我啥都没了,你要不帮我一把,天理也说不过去!”

季天鹏轻蔑地道:“老子既把你弄出了死牢,自然不会让你饿死。”噗一声,往他跟前丢了袋银子,“这些你拿去。老家也不要去了,给我寻个地方好好藏起来,机灵点不要露头。”他顿了下,“你放心,等我拿到药纲,金药堂也垮了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让你重新回去掌管的!”

陈立仁明白了过来,“你留下我,是觉着我还有用。陈家人才知道陈家事是吧?”他伸手拿过钱袋,掂量了下,“太少了。再给点。”

季天鹏皱眉,伸手从怀里再掏出两张银票,投到了他脸上:“等着我消息!”

……

早春在一日日的晴好天气里很快到来了,万物复苏,身上的厚重冬衣也渐渐脱去,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陈振寿日后的这个月,陈家几乎没别的什么事,只顾应付登门而来的媒人说客了。隔个一两天,便有人登门问亲。正所谓好女百家求,何况是金药堂陈家的独生嫡亲孙女?正当二八妙龄,人又生得如花朵儿一般,有人爱慕求娶,那也是情理之中。陈振颇感兴趣,亲自认真接待媒人说客。只他眼高于顶,这般看下来,到最后竟觉没一个能入眼的,只觉自己孙女是天上仙女,凡间简直没一个男子能配得上。渐渐的,不知道哪里传出去的消息,说陈家的孙女要守灶,不嫁人,只招赘,立刻挡住了一大拨人的脚步,门庭渐渐这才冷落了下去。这日,等着绣春从宫中回来,陈振叫了她到跟前,瞪着眼问道:“我听说,是你自己叫人放出的话?说要招赘上门?”

这话确实是绣春放出去的。实在是前段时日,来求亲的人太多,她根本还无意嫁人,不胜烦扰,干脆便使出了这招杀手锏。

这世代,即便穷得叮当响,连个饱腹也混不上的男子,也绝不会轻易想着去当上门女婿。丢不起那个脸。

“是啊,”绣春干脆承认,“您不是要我接您的事?我往后不招赘,要是嫁了人随了夫姓,还怎么守您的家业?”

这个问题,陈振自然早就考虑过。他也不得不承认,只有招赘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只他也清楚,招赘恐怕难招到勘配自己孙女的男子,故而这段时日一直处于矛盾情绪之中。此时见绣春这么干脆承认,盯了她半晌,一时说不出话。

绣春笑道:“在我跟前,您就别装了!我估摸着哪天就算我想着要嫁人,你也会千方百计不让我嫁,除非那男人肯入赘咱家。我还不知道您的心思?”

陈振被戳破心思,顿时一阵老脸发热,咬牙盯着绣春,“没大没小!有这样跟爷爷说话的吗?”

“是是!”绣春忙作出害怕模样,“是我不好,想错了您!爷爷您大人大量,千万别见怪!”

陈振无奈摇头,忽然想起件事,问道:“明日要去城外西山庄子里采鹿茸,准备好了没?”

陈家的参茸生意是个大项。诸多鹿茸中,以梅花鹿为上品,又以野生鹿之鹿茸为顶级货。只是鹿儿生性机敏,猎户野外捕捉采茸并非易事,所得鹿茸有限,故而陈家在城外西山庄子里便有个驯鹿场,里头养了数百头的梅花鹿。每年采两次鹿茸。所得鹿茸,与野生鹿茸分级售卖,质量最好靠顶的,称血片,中段切下来的称蜡片,靠近基部的一段,则称粗片,价格也相对便宜。明日由朱八叔带着便要过去。绣春也跟去。听祖父问这个事,忙停了玩笑,道:“是,都准备好了。”

“你朱八叔是高手,好好跟他学着。”

“是,晓得了。”

绣春应道。

第42章

次日,金药堂本堂派出一行十几人,在葛大友、朱八叔的带领下分坐数车出门。

绣春和巧儿两人同坐一辆小车。乌黑长发编了条辫子垂到腰间,穿了身嫩柳青的衣衫。简单利索,却如这早春一般,洋溢了满满的青春气息。

一行人出来的时候,还早。天刚亮没多久,远处的街巷屋舍还被尚未消退的昨夜雾气所笼罩。街面上大部分的铺子都未开门,只零落有些早起做生意的人在匆匆赶路。

今天去城外庄园,虽说有正事,但毕竟和在城中大不同,也算是春游了,巧儿情绪很是高昂,带了一罐金药堂制的大山楂丸当零嘴。绣春也是第一次,所以颇有新鲜感。两人葑派介丸,一路低声说话时,车子忽然慢慢停了下来。绣春探头出了车窗,瞧见前头的淡淡晨雾里,有一行四五骑停着。葛大友已经爬下了前头自己坐的车,正恭恭敬敬地立在当先那人的马前,仰头在与对方说话。

绣春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马上的人,正是魏王萧琅。

她飞快看了下四周,这才注意到这里和魏王府很近了。过去两条街就是。

自打正月初的那场寿筵过后,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月了,这还是绣春第一次再遇到他。他写的那个寿字,早就被陈振悬在中堂,她每天来回经过,至少能看到个三四回,想忘都不忘不掉。只他这个人,却一直再没看到过。绣春也是刚前日进宫的时候,偶尔听太皇太后与边上宫人闲话,才知道他前段时日出了京。看他此刻样子,青氅马靴,瞧着就像是刚从城外连夜归来……

忽然,他似乎发觉了自己,飞快地朝这个方向转过了脸。绣春比他更快,哧溜一下缩回了头,见巧儿还趴在对面那口窗子畔使劲地瞧。很快,车子继续上路了,巧儿也终于把头从窗外拉了回来。

“魏王殿下,真的是他哎!前次老太爷寿筵,我没见到,不知道多后悔。这下总算瞧见了。他长得可真好看!”

巧儿念个不停,愈发兴奋了。绣春瞄了眼外头的葛春雷的方向,略微抿嘴,笑了下。

这个葛春雷,自打出了前回那事,被他老子暴揍了一顿后,瞧着收心了不少,做事也比从前用心。今天也跟了过来。

巧儿看出绣春的意思,脸一热,闭了嘴,气嘟嘟地不再说话了。

绣春一笑,靠在了椅背上,看向窗外不断被抛在身后的两边街景。

出了城,车队速度便加快了。太阳升出来,天气晴好。

陈家的这个庄园,占地十分广大。里头除了种植适合本地培栽的一些草药,还用作蛇、蝎、以及养鹿的场所,另也用于制造一些在过程中会生出异味的药,比如乌鸡白凤丸之类。为避扰民,所以地方有些偏远。

车队一直往西,人烟渐渐稀落下去。放眼望去,远处山麓起伏,农田一望无际,田间点缀着村庄和农舍。早春的晨风,吹面虽还微微带寒,却仿佛已经能闻到即将花开的味道,叫人心旷神怡。

走了二十里路,太阳升到两人高的时候,一行人终于到了金药庄园。这里已经靠近西山山麓脚了。再过去些,便是皇家用来春猎秋狩的山林。虽没人把守着,但每年春秋两季,附近的村人和猎户便都不敢公然闯入。最多只悄悄进去,挖些山货草药,射猎几只小兽而已。

绣春一行人被庄园的田管事迎了进去。那田管事知道这个年轻女孩便是陈家日后的当家人,不敢怠慢,十分恭敬。绣春稍微安顿后,为赶时间,顾不得四下闲逛,立刻便去了鹿苑。进入一道围墙,见里头是个极大的草场。数百只大小不一的梅花鹿正三三两两在里头闲逛吃草,看见一群人进来,知道是要干什么,纷纷惊恐地四下逃窜。

田管事一边领了绣春往专门用于采鹿茸的鹿舍去,一边道:“晓得大小姐今日要来,我昨天便已叫人把能采茸的鹿都给赶了进去。因还没到清明的头拨采收旺期,总共不过二三十头而已。但全都是极好的二杠茸……”

鹿角一般春天开长,到秋天配偶期后自然脱落,到次年春再次生长。所谓的鹿茸,其实就是刚长出来的茸质嫩角,是有血液循环的活组织。等过了三个月,嫩角渐渐变成骨质角,无痛感后,这一对枝桠角也就成了鹿的攻击武器。所以采鹿茸,掌握时机非常重要。

绣春到了鹿舍,里头已经关了一群鹿。看见人来,圆圆的眼睛里露出惊恐之色,烦躁不安起来。

鹿舍前头是一道用木栅栏和网围起来的狭窄通道。等到动手的时候,将鹿驱赶进去,把它的头强行按在一个弧形的架子上,再用特制的锯子锯下鹿茸。此时往往鲜血溢出,这血,便是极具壮阳功能的“鹿血”,绝不能轻易浪费,会用一个碗接住。因过程对于鹿来说相当痛苦,所以有过被锯经验的鹿通常会十分抗拒,这就需要数个壮汉在旁相助了。

朱八叔除了炮药,在鹿茸方面也是内行人。从锯鹿茸到接下来的烫茸,无不精通。他此时已经换上了利索的衣服,手上拿了那把特制的锯进来。圈里的鹿儿们一见到他,便似见到活阎王,拼命挤到墙角作一堆儿,发出嗷嗷的叫声。

“朱八,”田管事一边招呼几个壮汉去驱赶第一头鹿,一边轻松闲聊道:“咱们鹿舍里,前些天分出了几头老鹿,都八-九岁了,照季家的规矩,这些老鹿怕是都要被砍茸。在咱们这儿,却是给放生了。所以说啊,这鹿也和人一样,要看投胎的。”

所谓砍茸,就是等鹿或老或病,失去采茸的价值后,将最后一道鹿茸连脑盖骨一道锯下的采茸法。自然,砍茸后,鹿也活不成了。

朱八叔仍端着他那张一贯的扑克脸,哼了声:“这种事,咱们从来不做。”话声里,带了隐隐的自豪之色。

第一头鹿被驱赶着,无奈入了通道,快到尽头时,停留不肯往前,被身后的一根棒子戳了下 ,一下跳了过去,一头栽进个网里,边上的四五个壮汉便齐齐上去将它捺住,抬着架到了那张锯茸台上,固定住一侧的角后,朱八叔招呼绣春到近前,一边飞快锯角,一边解释道:“大小姐,锯这鹿茸,需得在珍珠盘上头一寸多的地方下锯,锯口要与珍珠盘子持平,切勿损伤角基,否则影响明年生长……”

鹿茸看着幼嫩,实则坚硬。下锯的时候,发出咯吱咯吱锯木头一样的声音。鹿四蹄乱扭,发出连续惨鸣之声,原本温顺漂亮的一双眼睛里满是痛楚之色。殷红的血沿着被锯开的鹿茸迅速流了下来,边上有工人拿碗去接,接不住的,便淌到了鹿的眼睛里,宛如血泪斑斑。

这里没有现代鹿场的麻醉枪。虽然绣春也知道,鹿茸就是这样的取法,但亲眼看到,触动还是很大。这和她前些时日见到制兔脑丸不同。兔子最后虽也丧命,却是一次性的,没这样的痛苦。这割鹿茸就……简直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要不是边上众目睽睽,她简直不忍心看下去了。

朱八叔动作很快,一边鹿茸锯下,很快又锯出了另边。完了后,鹿角的基处仍有鲜血不断涌出。他拿预先准备好的撒了七厘散和炒制黄土的厚纸片,将粉末扣在伤口处,取草绳结扎,等止血后取下,以防角基坏死。

被取了鹿茸的鹿仍躁乱不安,一阵折腾后,终于被带入了边上的另个圈里,在那里休息养伤。

“真可怜……”

站在稍远处的巧儿也是头一回见。脸色发白,喃喃道了一句。

“换一头!”

朱八叔面不改色,朝着那边的工人喊道。

绣春也是微微有些腿软。想了下,面上勉强作出镇定的样子,道:“八叔,田管事,我有点累,先去那边歇一会儿。”

朱八叔看了眼她,见她脸色也有些泛白。知道看这对个年轻女孩来说过于血腥。反正只让她了解经过就行,往后也无需她自己动手,便点头道:“行。这里不用你了。”

绣春看了眼那边圈里等着继续被锯茸的鹿,定了下心神,和巧儿先离去了。

巧儿此时还是惊魂未定,仍不住念叨鹿儿可怜,两人快到鹿舍大门口的时候,巧儿口渴,去边上的一排屋舍里喝水,绣春便在原地等她。

风迎面吹来,带了一丝鹿舍特有的腥臊味,但身处这样的广阔自然里,并不觉得难受。她看几眼不远处在草场上悠闲吃草的鹿群,正要找个地方暂时坐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宛如怒马奔跑。猛地回头,看见身后鹿舍的方向竟冲出来来一群鹿,发了疯般地正朝自己狂奔而来,蹄声如雷。

原来,方才她离去后没多久,朱八叔正在锯鹿茸时,边上工人一时疏忽,竟被剧痛挣扎之下的那头公鹿给挣脱了开来,一头冲破窄道,拼命胡乱逃窜。

这归拢来的几十只公鹿,都是成年壮鹿,体高超过三尺,长将近四尺,重数百斤,体健有力。这只受了伤的公鹿,更是高大,发起狂来,一时如何制得住?反倒被它踢破了边上关着其余鹿的圈门,众人便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数十只鹿

狂奔而出。田管事朱八叔等人见状不妙,急忙追了出来。一时哪里又追得上?一抬眼,瞧见绣春竟正立在直直对过去的路上,大惊失色,嘶声吼道:“大小姐,快让开!”

鹿奔跑速度极快,绣春察觉危险时,鹿群已经到了距离她不过十来米的地方。她撒腿便往边上逃。此时最前头的那只鹿已经到了她身侧,她堪堪躲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看见另头只剩一角,脸上血迹斑斑的壮硕雄鹿正朝自己直冲而来,她甚至已经闻到了鹿身上的那股 ,脑子里想着躲,手脚却跟不上速度,眼见就要被撞飞出去,忽然恰此时,身侧有人飞扑而来,将她一把抱住护在怀里,雄鹿呼地从她近旁不过半尺之处掠过。

惊魂未定之下,还没来得及看是谁,耳畔又一阵怒蹄声起。这回竟是四五头鹿并排狂奔而来,几乎占了满满的通道,眼见避无可避,她被那人紧紧抱着 ,迅捷异常地扑到了地上。她跌落到一具温暖的怀里。被那个人带着,迅速往侧旁滚了过去。

终于,耳边那阵鹿蹄声过去了。她也停止了在地上的翻滚。她感觉到自己还被那个人紧紧地抱着。心跳得几乎要蹦出了喉咙。白着张脸,终于勉强睁开了眼睛。此时头顶的阳光有些刺眼,晃得那张停在她脸庞上方不过半尺之距的脸庞带了些光晕。她眨了两下眼睛,这才终于看清了。顿时惊呆,一时竟忘了别的,只那样微微张着小嘴,呆呆与他对望——

第43章

“殿下!”

叶悟从鹿苑大门飞卷而入,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前方,萧琅压了个不知道是谁的人在身下,双双倒地,以为是被鹿群践踏所致,顿时大惊失色。

……

对于自己这会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老实说,向来只习惯直来直去的叶悟到现在还是有点迷迷瞪瞪。照正常的套路,魏王殿下此刻应该还在王府里睡个觉、补补眠,作为侍卫,他也终于可以缓口气,好好放松下因了急行赶路而积下的一身疲劳。但是偏不!他们家的魏王,在一早路遇了陈家那一行人后,回到王府,还没等他缓口气儿,一转头便张嘴说,今儿天气瞧着不错,本王忽然来了兴致,咱们往西山猎场狩个春猎,玩玩去?

叶悟当时以为自己听岔了。

没错,这会儿林子里确实兔肥鹿嫩,正是狩猎的好时机。但是……干嘛非得要现在去啊!现在明明该去睡觉才对!

魏王丢下那一句话后,抬脚便往马厩去。叶悟回过了神儿,只能领了几个人,背了弓箭猎囊一道跟随。到了猎场后,箭还没放上两支热身呢,魏王又说乏了,要去近旁的陈家金药园里先歇个脚。弄得叶悟和另几个侍卫满头雾水。只也没辙,谁叫他是老大?一行人便拐到了金药园。守门的听说是魏王殿下狩猎归来,乏了要借地歇脚,哪里敢怠慢,急忙把情况告知,说大小姐和管事们此刻都正在鹿苑那边取茸呢,他这就去通报,叫人立马出来迎接。咱们魏王是什么人啊,虽身居高位,却一贯低调。拦了下来,说不必惊动主人了,自己正好没见过采茸,既这么巧碰上了,顺道去看看也好。就这样,一行人被引到了鹿苑大门前。魏王再度开口,让他们都不用跟进来,自己一人便进去了。

接下来的事,便是方才的惊魂了:叶悟和几个侍卫在陈家人的殷勤管待下,正准备去歇歇脚、吃个茶时,忽然听见鹿苑里头传来一阵闷雷般的疾蹄之声,乱哄哄毫无章法,知道必定有变,生怕魏王有个闪失,转身便往里冲,结果看到面前掠过一拨狂奔的大公鹿,等鹿群过去了,四顾寻找,赫然便看到了方才的那一幕,惊惧万分,急忙跑了过去。

叶悟这边跑了过去,鹿舍那头的人也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近前。

葛大友朱八叔等,方才远远瞧见绣春立在前头,恰挡了鹿群的路,本就惊慌不已,不知道她是被踏了还是被踢飞,到了近前,见她居然被个男人扑在地上,定睛再一看,这男人居然还是早上刚见过一面的那个魏王。此刻他正与大小姐滚在了一块儿,两人都一动不动的,也不知道被鹿踏伤了没,更是吓得不轻,纷纷下跪在地,口中有叫“大小姐你怎么样”的,也有叫“殿下恕罪”的,乱成了一片。

方才叙了这么多,其实也就那么片刻的功夫。没等边上的人围过来,绣春便回过了神儿,飞快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动了动脖子,没断。再试试手脚,也还好。吁了口气。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他的一边胳膊还被自己后脑勺枕压着,另手正紧紧抱住自己的腰,这姿势,便如他在抱小孩一般,透着种说不出的怪异。赶紧扭了扭身子,伸出自己中指指尖,推了下他的胸膛。他立刻放开了她,绣春也被人包围住了。

“大小姐,你没事吧?”

葛大友脸色发白,上下打量着绣春,唯恐她断胳膊折腿,回去了没法交待。

“我没事。”绣春从地上爬了起来,拍去身上沾着的尘土。看了眼已经立在一边的萧琅,“方才……多亏殿下扑了我到一边……”

他怎么会突然现身在这里?

绣 里很是疑惑,嘴上却没问。只停了下来,转身朝向他,恭恭敬敬地道:“多谢殿下出手相救。恩德必将常记在心,以图后报。”

葛大友与田管事等,慌忙朝向他,先谢罪,又拜谢。他立着,身上衣裳也因了方才那不甚雅观的打滚儿沾上了些泥尘,却丝毫不损他的风度。见他微笑着道:“不必客气。碰巧而已。大小姐没伤着就好。”

边上的人早已经把魏王殿下猎归经过此地暂歇脚的缘由给报了一遍,葛大友忙又再次告罪:“不知殿下到此,未能远迎,先就失礼了,又累殿下受此惊吓,实在是罪该万死。”

萧琅看了眼绣春。“方才怎么回事?幸而……”

幸而当时他就停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鹿苑大门边,只她背对着自己没觉察而已。见运气好一来竟就遇到了她,正踌躇着该怎么过去搭讪才显自然,不至于让她疑心自己的突然现身时,恰遇鹿群狂奔而来。眼见她闪避不及,什么也不用想了,护她无事才是第一。

现在险情过去了,再回忆方才抱着她打滚的举动,是有些狼狈了,且为了护住她,自己胳膊肘和膝处似乎也擦破了皮,略有些辣痛,只是……

想起她被自己抱在身下时露出的无助惊吓眼神,还有那种玉软云娇满在怀的感觉……

他赶紧打住了。

已经有人扶了那个肇事的工人一瘸一拐地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地上。

方才取茸时,此人负责压那鹿的一条后腿。因做此事驾轻就熟,也未特别留神。不想那头公鹿竟力大异常,吃痛后猛地挣脱了他手,抬后腿飞踢出去,正踢到他腿上,腿骨当场被踢断,人也被踢翻在地。少了一人钳制后,余下人施力立刻失去平衡,一时没控制住,这才被那头雄鹿给跑脱了,捅出这么大的娄子。

“都是小人的错,累殿下和大小姐受惊,小人罪该万死!”

这工人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忍住疼痛过来请罪。

绣春见他一张脸惨白,额头满是冷汗,也不知是痛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知道他是无心之过,哪里会怪罪,让人赶紧去给他瞧腿。葛大友见无大碍了,擦了擦汗,一边指派田管事带人去捉回鹿,一边恭敬地请魏王到前头堂屋里就座歇脚。众人也纷纷散了,各做各事。

……

出了这么一个岔子,原本圈好的鹿都跑了,再归回来需费些力气,采茸只能暂停。因先前已经采下的鹿茸里含血,须得尽快加工,否则腐败。魏王被请去歇脚的时候,绣春便随朱八叔去看他烫茸,领悟其中要点。事毕后,已经过了正午,草草吃了饭,本该小小地午休一下,绣春却了无睡意,最后出屋,沿着种满了荆芥薄荷的小道,慢慢闲逛到了鹿场。

此时里头的工人都已经散了,四下静悄悄一片。草场之上的鹿,或三三两两做堆,或独自徜徉撒蹄,一派悠闲景象。

绣春看了片刻,忽然发现篱笆墙的另头有只大约一岁多的小鹿,身上映了一朵朵状如梅花的白点点,短尾轻轻甩动,正停在那里抬眼望着自己,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里带了些好奇和略微的警戒。

梅花鹿次年生角,一般到三岁开始采茸。这只鹿还小,没有过疼痛经历,所以对人的戒备没它的同类那样重。遇到绣春,也没逃离,只傻傻与她对视。绣春一时童心大发,到边上的草棚里抓了一大把鹿爱吃的新鲜苜蓿,伸进篱笆里,甩啊甩的,引诱小鹿过来。

整整一个冬天,投喂鹿群的饲料都是干草、米糠之类的干粮。如今虽入春,草场鲜草萌发,但苜蓿并不多。果然,小鹿抵不住诱惑,渐渐朝她靠拢了来,试探着吃了一口。发现她并无恶意后,终于放心,不停地卷食她手中的草。一把苜蓿很快没了,它便伸舌头舔她的手,巴巴地望着。

绣春被手心传来的那种湿痒感给逗乐了,吃吃地笑,抬手 了下它头顶新生出的还带了 的鹿茸,道:“乖乖等着,姐姐再给你去拿。”转身正要再去草棚,抬眼发现一把苜蓿已经递到了自己跟前,一怔,顺着那只手往上瞧去,赫然竟是那个魏王。此刻正面带微笑地望着自己。

中午遇到葛大友的时候,听他提了下,说出事的走道上因有尖锐小石子,殿下手肘和膝处都擦破皮 了,已经上了药,诚惶诚恐请他再留下暂歇,他也应了下来。本以为他此时应该在午休的,没想到竟和自己一样,跑到了这里……

回过了神后,绣春从他手中接了苜蓿,笑着道了声谢,转身递送进篱笆继续喂小鹿。

这位魏王,只要他别打自己的主意,绣春对他是弯是直,并无半点偏见。如今自己既然已经以女子面目现身了,想来他应该也没了那念头。若是这样的话,细细再想,这个人的行事一贯其实还算漂亮。别管他是装出来的纡尊降贵还是本性如此,至少,比他的那些个外甥侄儿什么的要好上许多。更何况,人家刚才还那样救了自己一把?虽然险情过后,当时情况叫人尴尬,他似乎抱自己也抱得过紧了些。但估计,是当时被吓住后的下意识举动吧。自己当时不是也没及时反应过来吗?再说了……他反正不是直男。把他当男姐妹看待的话,这也没什么。

“殿下,真得非常谢谢你,”绣春一边喂着小鹿,一边看向他,口气愈发真心实意了,“我听说你胳膊和腿都擦破了皮?膝处要紧吗?要是回去了后,感觉有明痛,或者持续暗痛,一定要叫太医知道,不能马虎。”

他的膝处非常脆弱。先前抱住自己扑跌在地时,倘若没掌握好角度和力度,万一冲撞到了膝盖,引发再度炎症,也不是不可能的。无论处于医生,还是受救者的角度,她都必须叮嘱他这一点。

“我没事!”

萧琅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用这样柔和关切的口气和自己说话,顿时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起来。不想让她担心,急忙表态。

绣春抬眼看他,微微一笑,点头道:“这就好。您去歇了吧。”说完低头下去,自顾再与小鹿嬉戏。

……

萧琅为了早日赶回京,连续数日都没好好睡过觉了,本来是有些累。只是自打今早在王府边上无意遇到陈家出城的车队,知道她也在其中后,立时便管不住自己了,七拐八拐地跟到了这里,终于有机会能和她单独说上几句话。最重要的话还没说,怎么可能就这样去歇了?

他不动。只偷偷看她。见她略微低着头,结好的一条乌黑发辫柔顺地沿脖颈垂至腰下。腰身 得不可思议,又正合他先前的半臂一握。那双眼睛,此刻正望着篱笆里的小鹿,含了些笑,又似乎凝神在想什么的样子。一时又呆住了。

“殿下?”

绣春喂完草,发觉身侧魏王还没走,叫了他一声。见他回过了神,便轻轻拍了下小鹿的头告别,自己转身回去。

“等等!”

萧琅脱口而出。

绣春停了脚步,回头望着他:“您还有事?”

这种话,叫他这个习惯了端着的人,怎么说得出口?只是……不得不说!

“是这样的……”他暗暗咬牙,终于拿出了沙场上的血性,看着她,一字一字道,“我喜爱的,其实是女人。”

第44章

嗯。他说他向来喜欢的,只是女人……

呃,好像有点不对。

绣春方才一直在思索着的事儿一下被打断了。她抬头、扬眉,无比惊诧地盯着他:“你,喜欢女人?”

萧琅憋着股劲终于把这话说了出来,见她用这种研究般的目光盯着自己,语调略微夸张地反问了一声,顿时,不止一张俊脸,连耳朵根儿都开始发烧了。但还是点了下头。只是不自然地稍稍侧过了脸,避开了她的眼睛。

他向来喜欢干净。从前身在灵州时,除非置身于战场,否则即便暂居于军中大帐,身边也总是干干净净的,更容不下半点异味。但现在,迎面飘来的那股子带了牧场特有粪便气息的风仿佛拯救了他。他使劲闻了一大口,被那怪味刺激得脑门一清,终于定住了心神,转回脸对上她的目光,郑重地再次澄清:“是。我只喜欢女人!”

“呃……”

原来是自己弄错了。他喜欢的,是女人。

她垂眸,转念一想,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不可多得的极品。确实是好。原来从前自己还作男人时,他对自己的那些举动,都是出于纯粹的兄弟之谊,并不带半点腌臜。说来说去,只是自己思想太过腌臜,这才错想了他。

“殿下喜欢女人就好。”她微微吁出一口气,“只要殿下稍稍留心,就会发现女人也很可爱的,并不比男人差……”

她顺口说着,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对味,忙打住了。

萧琅一时并未觉出她方才那句话哪里有不妥,反而生出了深深的认同感。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娶妻,倒并不是因为少年时的那段过往有多难忘。那会儿的事,后来想起,其实也不过是段陪伴他成长,因而变成一种习惯般存在的青梅竹马情而已。当某一天,习惯被骤然打破,对于他这种略有强迫症的人来说,自然不是桩愉快的体验。渐渐他克服了那种不习惯,接下来的几年时间却又一直奉献给了帝国的边疆事业,以及随后到来的巨大病痛折磨。这场病痛,是他先前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却实实在在,可谓影响了他的一生。那几年里,他甚至数度性命垂危,根本无暇顾及个人问题。等病痛渐渐稳定下来,他也蓦然惊觉自己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四顾,渐渐便又生出了一种文艺剩男的孤标心态——这真的不能怪他。要怪,只怪他母族血统赋予了他天然成为文艺男青的丰厚资本。他隐隐觉得这世上仿佛没有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女子。倘若就此随意娶妻,简直是对自己的大不敬。那时候,他的母妃早去,父皇也于多年前驾崩,能逼他成婚的人并不存在,所以一拖再拖,魏王殿下就这样光荣地加入了本朝剩男的行列。

此刻她的这句话,入了他耳,他深切地赞同。

女人如她,真的可爱,可爱至极!

他不再说话了,只用热切的目光望着她,盼望她能读懂自己的眼睛。

绣春回望他,沉默了下去。两人谁都没再开口了。

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呦呦鹿鸣。春日午后的风在他们身侧轻轻吹过,拂动了他的衣角,也拂动了她散落在耳边的几缕鬓发。渐渐地,一种若有若无的暧昧与尴尬随了那股子忽浓忽淡的牧场气息开始漂浮了出来。

或许是有些热?还是她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她虽仍那样低头不语,玉白的脸庞上,却渐渐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啊!”她忽然抬手,轻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瞧我这记性!我想起来了!”

那种淡淡的暧昧气氛,随了她这一声,顿时消失无踪。他也被她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望着她,目光里带了丝疑虑。

“殿下,”她垂下眼眸,并不去看他,只飞快地道,“我忽然想起了件事!恕我先告退了!”

她朝他施了个礼后,立刻转身,急匆匆地去了。

萧琅望着她迅速离去的背影,独个儿又发了一会儿的怔。

……

早上逃窜出去的鹿已经重新被归拢回了十来只。田管事指挥人重新开始锯茸,这一回,人人都不敢疏忽,无不聚精会神。一头鹿被固定好后,朱八叔摸了下鹿茸,端详位置,正准备下锯,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朱八叔,等等!”望过去,见是绣春来了。忙放下锯,恭敬问道:“大小姐有事?”

绣春看了眼那只已经被架在台板上的鹿,道:“朱八叔,我有个设想,想和您商议下,您看成不成?”

“大小姐有话,只管吩咐便是。”

朱八叔愈发恭敬了。

绣春笑了下,道:“是这样的。我忽然有个设想,倘若咱们能让被取茸的鹿处于昏迷,也就是麻醉的状态,这样对于鹿来说,少些痛苦,咱们也不用这么费事。”

朱八叔一怔,边上的人也都带了不解之色。

“大小姐……你这是……”朱八叔吃吃地问道,一脸疑惑。

绣春想了下,道:“八叔,你们大家一定都知道老祖宗那会儿的神医华佗吧?后汉书里记载,倘若病人病发于内,针药所不能及,他便叫病人用酒服用麻沸散,等病人醉无所觉,刳破腹背,抽割积聚,继而缝合,敷以神膏,月后则痊愈。他的麻沸散,如今已经失传。但我曾从个古方中读到过,想试着配制看看。倘若能成功,便用于取茸。您觉得如何?”
朱八叔呆住了,看看鹿,再看看绣春,默然不语。边上的田管事和众工人也都露出费解之色。倒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这举动……未免有些过于废周章了。

跟了过来在侧的巧儿听了,却是立刻拍手称赞道:“这太好了!要是大小姐能做出来,鹿儿也不用这么痛了!我都不忍心看!”

朱八叔看向田管事,田管事还在踌躇时,绣春问道:“这些鹿,再迟些时日取茸,应该无碍吧?”

田管事忙点头:“是,到三月清明前,都可。”

“好,”绣春道,“那就烦请田管事暂时中止取茸。我回去后,和我祖父商议下。倘若他也应允,我便试试看。若成,最好。若不成,到时候我也不会阻拦这事。”

田管事见她这样说了,急忙点头道:“大小姐既这样吩咐了,那就这样好了。”

朱八叔放下了锯,一只粗糙的大手轻轻摸了下鹿的脑袋,点点头,破天荒地露出丝笑,瓮声瓮气道:“那就等大小姐的话了。”

……

采茸暂停,魏王一行人也要离去了。绣春与葛大友等亲送他至金药园外,见他上马后,回头最后看了自己一眼,便朝他微微一笑,神情坦然。

萧琅略一沉吟,转头策马而去。

目送那一行人马背影消失后,绣春在田管事的陪同下参观了一圈金药园,也准备回城了。回去的路上,她尽量不去想今日的那个不速之客,只努力思量着自己的先前提出的那个设想。

她不是动物权利主张者,但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还是希望能尽量善待一切生灵。现代的养鹿场,在锯茸的时候,大部分已经使用药物麻醉技术。这里自然没有后世使用的麻醉药物。但她会生出这种念头,并非空中楼阁。

华佗的麻醉术并非后人附会。具体配方虽失传,但据史料载,曾流传到朝鲜日本等地。公元9世纪,阿拉伯医学开始全盛时期,外科手术的发展便与华佗的麻醉方不无关系。19世纪初的时候,日本的外科医生华冈青州曾用曼陀罗、生草乌、川芎、炒南星等药物,配置出内服麻醉剂为病人施行 手术,被誉为麻醉史上的佳话。他将这方剂称为麻沸汤,表示与麻沸散是一脉相承的。中药麻醉方剂,见效虽不如西药迅速,但有自己的独特优点,那就是能抗休克。倘若这次,因了锯鹿茸的缘故,她若配出行之有效的麻醉方剂,不仅对被锯茸的鹿来说能减少痛苦,对自己往后的行医也是大有裨益。

绣春越琢磨,越觉得兴奋。很快就把魏王给抛在了脑后。一回家,立马找到了陈振,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一遍。陈振听了,起先很是惊讶。但很快便点头道:“你有这样的善心,是件好事。爷爷支持你!你放手去做就是!”

绣春本来还有些担心。出于观念的差距,怕他觉得这是自己在瞎折腾。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表态支持,很是感动,要不是怕吓到了他,简直恨不得抱一下他才好。

“需要什么药材,列个单子来。”他叮嘱道。

绣春兴奋地点头:“等考虑好了,我就列出来。对了,叫人再替我捉些田鼠。我要养起来试验药效。”

陈振瞟她一眼,无奈道:“你怎的比男娃娃还野?谁见过女娃娃养老鼠的?传出去岂不是要吓跑人?”

绣春吐了下舌,心想爷爷,我要是告诉你我以前还解剖过死人,您老会不会当场就绿了一张脸?

……

当晚,绣春在自己屋里写写涂涂,全心想着她的麻醉方剂时,魏王殿下此刻正在禊赏堂里摊手摊脚地躺着。

蒋太医仔细检查过后,确定他除了皮略擦破外,并未伤到骨,终于吁了口气。

萧琅本人对此其实倒并不担心。他这两年,虽因了身体缘故,不大再像少年习武时那样进行剧烈的肢体冲撞动作,但底子还在。这样抱住个人打滚闪避危险,哪怕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多想,多年以来形成的自我保护意识还是能很好地控制住身体,以将可能的伤害减到最小。

一边的方姑姑见了,却心疼异常,不停地念叨:“我一早听人说你终于回来了,赶紧过来,一瞧,人又没了。一问,居然说是去西山打猎了。哪天去不行,非得这样刚回京就巴巴地赶着去?去就算了,竟还跌了一跤,把手脚摔成这样!殿下,你都这么大……”

她瞥了眼蒋太医,吞回了话,叹了口气,“我去瞧瞧炖的汤好了没。出去这么久,回来要好好补补。等下记着都要吃完。”说罢摇头去了。

蒋太医替他再次清理了下皮肉伤,如常那样上完药后,告退出去。魏王一人仰在那里,出神不动。

他今天算是向她曲折告白了。只是,她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的短暂功夫,就在他们俩对面沉默而立,风吹过他们身畔的时候,他觉得她似乎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意。可是……想到最后临行前,她目送自己时的那种坦然目光,他的那点儿感觉便立刻碎成了满地的渣,扫都扫不起来。

往后自然不会再有第二个像陈振过寿那样的机会,能让他堂而皇之地上门去找她。在宫中,她为太皇太后治眼的那段时辰,通常都是他最忙碌的时候,即便他偷空出来去偶遇,最多也不过是看看她,等着她也看到了自己,朝自己行个礼而已。还有林奇林太医……据说他下个月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他接替回蒋太医的事,自己就更没理由将她召过来,像从前那样地与她有个亲近机会了。

魏王一阵发呆的时候,忽然想起白日里在金药庄园里发生的那事。她阻拦了锯茸,说回去要试着配制麻醉方剂。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也再次浮现出她隔着篱笆喂那头小鹿苜蓿时的情景。

她的心肠那么软。对鹿都这么好,如果是他这个人……

“要是回去后,感觉有明痛,或者持续暗痛,一定要叫太医知道,不能马虎……”

她提醒过的话也不失时机地冒了出来。

魏王殿下顿时醍醐灌顶福至心灵,一下坐了起来。

“殿下,怎么了?”

兰芝送来了刚炖好的补品,见他呼地起身,忙问道。

“去把蒋太医叫回来。我腿忽然又疼了起来。”

殿下的腿,是王府里头人的最大心病,半点也马虎不得。兰芝脸色一变,放下了托盘,忙出去叫人去追蒋太医。

魏王微微扬了下眉,慢慢又躺了回去。

嗯,他不信他会连头鹿也比不过!

第45章

年初的时候,江东江陵一带发生了一次地震,因当时恰白日时分,百姓觉察后,纷纷逃出屋舍避震。过后经官府检点,死伤人数不重,但房屋损毁却不轻。当时天气严寒,大批灾民很快陷入无屋可居、无饭可食的境地。灾情上报后,朝廷迅速令户部下拨赈灾款项,又从附近各地紧急征调官府粮仓内的存粮发放。按照惯例,逢这样的天灾大祸,朝廷必定要派一大员亲赴灾区,一是监督指挥赈灾事宜,二也是为了安抚民心。江陵正是魏王母家的故地,当地百姓无不以闵氏一门为荣。这钦差,本是魏王最合适。只是内阁里欧阳善等人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意欲另派他人时,被魏王阻拦,自己领了命亲自赶赴而去。方昨日赶回来,因路途疲乏,暂时小休后,今日上早朝,第一件事,便由他向小皇帝汇报此次南下赈灾的情况。因事情牵扯甚广,千头万绪,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完。魏王之事奏完毕后,又有别的大臣继续上折议论旁事,如此一直持续到了中午时分,朝议这才告一段落。

每日早朝,从五更多开始,一般耗一两个时辰,通常到辰时末便会完毕。像今天这样持续到正午的,比较少见。大臣里,除了因年迈被特殊照顾,由小皇帝赐座给傅友德和欧阳善外,两位亲王也与剩下的臣子一样,分立于大殿之中。这样直挺挺站了这么久,群臣里莫说年老体弱的,便是年富力强者,难免也开始腿晃了。见终于可以散朝,无不放松了下来,纷纷瞧向高高宝座上的小皇帝,只等着他起身,恭送离去后,大家便也可散了。只是等了片刻,见小皇帝萧桓只是那样坐着不动,有些奇怪。再等片刻,他还是不动。大臣们面面相觑,大殿里便起了一片低声议论的嗡嗡声。

“陛下,退朝了。”

立在宝座下方的执事太监靠近一步,弯下腰去,低声提醒。

小皇帝仍是一动不动。

执事太监无奈,回头看向下首的两位亲王。

萧琅早注意到了小皇帝的异样。见他此刻身形僵硬,一双眼睛求救般地瞟向自己,眼神里仿佛带了丝恳求的意味,看了眼唐王,见他也正看过去,神情里带了丝疑虑,略一沉吟,转头便对大臣们道:“今日朝议既毕,就此便散了吧。陛下另有事,本王留下恭听。”

群臣闻言,朝座上的小皇帝齐齐恭声告退,鱼贯离去,唐王再次看了眼小皇帝,见他并无反应,转身便也退了下去。很快,宝座之下,便只剩萧琅一人。

“你们也退下。”

萧琅对执事太监们下令。等人都散了,小皇帝仍那样僵坐着不动。他便靠近了几步,低声问道:“陛下,你怎么了?”

他问完,仍未从萧桓那里得到答复,反而见他脸庞渐渐涨红,现出羞愧之色, 也稍稍扭了下, 紧紧交了起来,随之,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臊味。一怔,再靠近了些,探手过去时,萧桓已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恳求道:“三皇叔,我……我憋不住……”

萧琅立刻明白了过来。想是今早朝会时间持续过久,小皇帝中途尿急,这才……

他略微蹙了下眉,“既憋不住,怎的不打断朝会?先去解手,再回来继续,也不妨事。”

萧桓看他一眼,咬了下唇,低声道:“我不敢……怕两位太傅不高兴……再要被我母后知道我惹他们不高兴的话,她也会怪我没用……”

傅友德是萧桓的外祖,平日在小皇帝面前,不但时时以长辈自居,教导也十分严苛。欧阳善是萧桓的老师,虽不像傅友德那样在小皇帝面前指手画脚,但向来也是不苟言笑。萧桓自小与文宗感情好,性格也随了他,偏于内向软弱,对傅友德欧阳善很是敬畏,与自己的生母傅太后也不是很亲近。

自己的这个侄儿,自从被推上了皇帝的宝座,日日早起,先赶五更的朝会,再接受皇家礼乐射御书数的功课训导。太傅严厉,作为生母的太后对他也十分严恪。虽然,自己小时候也接受与他差不多的密集教育,但看得出来,萧桓与自己不同,来自于外界的过多压力,已经让这个不过才八、九岁大的孩子显得十分吃力了。

“走吧,三叔带你先去把衣裳换了。我会叫人不许透漏半个字出去。陛下放心。”

萧桓羞愧地嗯了一声,低着头,终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夹着腿慢慢出去。萧琅瞟了眼还留着尿渍的龙椅椅面,唤了个宫人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宫人见他神情严厉,急忙道:“殿下放心,奴婢绝不敢乱说出去。”

萧琅微微点头,随萧桓离去。到了紫光阁后,命萧桓身边的亲近宫人悄悄去寝宫取了套衣裳来,到屏风后伺候他换了。片刻后,见他从屏风后出来,神情瞧着终于轻松了些。

“三皇叔,我是不是很没用?”

过了午,萧琅送他去文太殿上学的途中,萧桓忽然这样问了一句,没等萧琅回答,自顾又道,“上朝时,你们说的事,大多我都听不大懂,看见两位太傅吵架,我就很害怕,不知道该听谁的。我的功课也不好。二弟比我还小几个月,他却比我聪明许多。我一直很努力,太后却对我很不满意……”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睛盯着前头的御道路面,神色忧郁。

萧琅停下了脚步,望着他道:“怎么会?你是一个好孩子,也很聪明。只要你一直这么努力下去,总有一天会成为一个像先帝那样的好皇帝的。三叔会一直站在你的一边。”

萧桓仰头看向自己的叔父。见他正低头凝视着自己,对着自己在微笑。他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鼓励和肯定。咬了下唇,终于用力点头。

……

萧琅目送小皇帝在宫人的陪伴下进入文太殿后,回到紫光阁。一个午休过后,再片刻,几个辅政阁老就会如常那样过来一道商议处置今早朝会里没解决掉的政务。

他到了时,里头还没旁人。刚坐下没片刻,李邈来求见。

自从上次麒麟殿刺杀事件后,宫中守备愈发森严。李邈作为羽林卫的统领,总揽相关一切事务,也包括前次刺杀事件的后续调查。自己刚回来,他便求见,想来是和前次事情有关的消息。

李邈入内,见过礼后,上前低声道:“殿下,经我仔细盘查,得到确切消息,当日事发之前,有人恰被另外的人看到从那道 侧出来,匆匆离去。当时并未多想。过后事发,再仔细回想,觉得那人当时应该已经发现了那具被剥去面皮的宫伶尸身。只是不知何故未曾上报,这才有了之后的刺杀一事。”

萧琅蓦地抬眼,“是谁?”

李邈踌躇了下,终于道:“是景阳的手下。”

景阳是李邈的下级属官,羽林亲卫队的队长,也是唐王一脉的人,这谁都知道。

萧琅略微蹙眉,神情凝重。

“殿下,这事……会不会与唐……”

李邈试探着问了一句。

“我有数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魏王打断。见他抬眼望向自己,淡淡道,“此事停止调查,也不要再对第二个人提及。明白吗?”

他声音不大,但话声里包含的那丝不容人质疑的命令语气,李邈还是立刻便感觉到了。微微一凛,立刻恭敬地应道:“是,卑职明白。”

萧琅露出一丝浅浅笑意,微微颔首。李邈知道自己可以告退了,正待离去,见他忽然像是想了起来,开口又叫住自己,问道:“我外甥长缨,这些时日如何?”

李长缨入了翊卫队,李邈自然也知道。翊卫队不似亲勋卫队那样身负重责,平日大多于校场操练。这李长缨体壮力大,在众人里,门第地位也最高,过去后颇拉风,收拢了一帮归服的手下,颇有做老大的 ,暂时倒也没生出什么事,便据实告知。

萧琅点头道:“他若有闹事,及时叫我知道。”

李邈应了声是,告退而去。

……

绣春冥思了一夜,最后终于列出了所需的药味。递到前堂后,其余都有,唯独其中的一味洋金花,也就是曼陀罗,因此时还未从原产地天竺被引入中原广泛种植,且因了植株果实含生物碱毒性,寻常医生行医开方,一般不大用得到,所以金药堂本堂药库里并没有库存。陈振着人四处打听。两日后,从一个熟识的跑南方线的的药材贩子那里得知,他可以弄到纯正的曼陀罗,只是手头没现货,须得至少半个月才到货。绣春虽嫌慢了些,但目前也没别的货源,只得应了下来,叮嘱他尽快。那人拍着 笑道:“大小姐放心。半个月是最长时限。我尽量提早交货就是。”

绣春道了谢,叫人刚送走药材贩子,却又得知,蒋太医登门了。不知道所为何事,忙与祖父一道去迎。坐定还没说两句话,见蒋太医愁眉不展的样子,忽然便想到了这两天因了忙碌被自己差不多忘掉了的魏王,心里略微一跳,便问道:“莫非是和魏王殿下有关?”

蒋太医看她一眼,面露惭色,终于道:“实不相瞒,确实是为了殿下之事而来的。前些时日,经老夫精心医治,殿下腿疾已经大好,又正逢春暖,更是有利生肌。两日前,殿下外出狩猎一趟,回来时手脚皮擦破了些,说是不小心跌了一跤。我给瞧了,觉得本当无大碍。不想当晚,殿下便说旧疾处隐隐作痛。我不敢怠慢,用心治疗,使了浑身解数,这两日非但没见效,殿下反倒更是疼得厉害。听方姑姑讲,他白日忍着去上朝,夜间以致痛不能寐。殿下宽仁,并未责怪老夫,反而时时宽慰,老夫心里却委实不安。想来想起,只能厚着老脸来与你商议下。殿下腿疾,你先前也是医治过的,不定另有心得。可否代老夫去一趟?”

绣春有些意外。第一个反应便是那天萧琅抱着自己扑地时,落地角度不对,双人叠加起来的体重冲撞到了他的膝盖,导致受伤发炎。他当时又没对蒋太医和方姑姑等人说实话,贻误了治疗时机,这才导致病痛加剧?分页

绣春越想,越觉得可能。心里顿时十分过意不去。一抬头,见蒋太医正一脸无奈地望着自己,立刻道:“没问题。我去看看。

第46章 好滋味的一杯茶

送走蒋太医后,绣春准备了下,带了些可能用得到的药,等到傍晚,差不多到了与蒋太医约定的时间,告了声陈振后,便出发去往魏王府去。

她到的时候,天刚擦黑,正好在王府门口遇到同时到的蒋太医。两人一道被引进去,仍到禊赏堂坐定后,蒋太医道:“请你来之事,我今日已经差人告知了殿下。陈小姐安心等着。殿下事若毕,想来很快就会回府。”

绣春点了下头,端了侍女递上的茶,唇刚碰到茶盏边缘,就听见外头有了响动,疑似魏王回来了,忙放下茶盏随了人出去迎,果然,远远看见他过来了。原本瞧着还走得挺快,等两人视线一对,见他身形微微一顿,脚步便似有些缓了下来。一时也没多想,只放低视线到他□,留意他的步伐。

方姑姑陪了魏王一般过来,一边说绣春过来的事。又关切地询问他今天白天腿脚疼痛的情况,听他应得含含糊糊,心里便愈发悬了起来,因她知道他,从前哪怕发作得再厉害,一向也是不肯在人前喊痛的。等行到这里,发觉他竟连走路也慢了下来,愈发认定他是疼得厉害所致,强忍住不说而已。入了屋,对着绣春第一句话,便急急忙忙地道:“陈姑娘,殿下自两日前不慎跌了一跤后,那旧疾处便发作得厉害。我劝他白日里在家养歇为好,他不听。结果倒好,愈发发作得连入夜也难以安寝了!我心中着急!你快些给他瞧瞧吧!”

这场病痛的起源,明明是和自己有关,他回来在旁人面前却丝毫没提……

方姑姑这样说话的时候,绣春便再次看向萧琅。见他只立在那里,那样瞅着自己,眼中带了温温的笑,神色里并不见半点怨艾。

前头这么来来回回地与他打过多次交道,她多少也瞧了出来,这个魏王殿下颇是自赏,又好面子,不愿意在人前显露因了自己 而带来的痛楚。方姑姑自然不会红口白牙地咒他,她都这么说了,他这会儿越显得没事儿一般,那一双膝盖指不定越疼得厉害。心中的那丝愧疚感愈发浓了,急忙道:“请殿下躺下来吧!我检查下。”

……

魏王殿下之所以装痛,为的就是能将她哄来,好有再次亲近表白的机会。这两夜他也确实睡不好。自然,不是因了腿疼,而是相思磨人。见蒋太医一直没什么动静,心里正琢磨着要不要委婉出言提点他一下的时候,今天白天在宫中便收到他打发小医徒递来的话,顿时感激不已,对他的好感度急剧上升。勉强压下雀跃的心情,终于熬到傍晚时分,那会儿紫光阁里还有事没完,七八个朝廷大员都在,倆老头子又噼里啪啦地吵个没完,唐王仍作壁上观。就在众人纷纷向他投以求救目光,指望他再次出言调和时,他一语不发,起身拔腿便走,在身后众人诧异的目光注视之中扬长而去。可见心情是有多急迫了。

只是……现在真的把她哄了过来,听她一开口就要替自己检查,他忽然又有点担心起来,生怕被她查出自己是装病,到时候就恐怕有点难看了。且自己在外一天刚刚归来,身上难免沾了些尘汗味,这样便脱靴上榻,未免太唐突佳人了……

萧琅道:“我还是先去更衣吧。”转身去了。

方姑姑知道他爱干净。往常外面一回来,只要无事,第一件事就是更衣。只这时候了,他还不忘这茬儿。暗叹口气,急忙叫兰芝等人跟去伺候。

魏王更衣的空当,绣春便与蒋太医讨论他的病情。过了一会儿,见他回来了,换了身家常的衣衫,也没留意他的表情如何,只起了身,站到那张贵妃榻侧等着。见他被方姑姑扶着坐了上去。方姑姑弯腰下去,要亲自替他挽裤腿,他慌忙拦住,道;“还是我自己来。”

方姑姑停了手。

萧琅飞快瞥了眼绣春,见她神情严肃,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两条腿,那种宛如小孩撒谎怕被大人戳破的胆怯感一下又冒了上来。只如今也骑虎难下了,慢吞吞地卷起了一边的裤腿,卷至大腿处,露出了一边膝盖。

他再次飞快看她一眼,见她目光落在上头,眉微微一蹙,也不知她心里作何想,自己心先便咯噔一跳。硬着头皮,又卷起了另边的裤腿。

绣春神色凝重,俯身下去,端详他的双膝片刻后,伸手过来,试探着轻轻 半月板及韧带等几个关健点,抬眼看向他,问道:“疼吗?”

一点儿也不疼。

被她细柔的手这样捏两下,他只觉得仿佛有毛毛虫在上头爬,又酥又痒,舒服得很。

“有些疼。”

他没敢看她眼睛,只盯着她那双在自己腿上活动的手,机械地道。

绣春拿开手,依次左右轻轻抬起他的腿,引导作屈伸旋转动作,仔细听声音。虽然没听到什么关节异常响声,只没转两下,见他面上便逸出了仿似强行克制着的痛楚之色,一时也不敢下手了,轻轻放下他的腿,沉吟了片刻。

从外相和自己方才触摸的手感看,他的膝处似乎是没什么大碍。只是……

她仔细回想那天鹿群奔来,他从身后猛地扑了过来抱住自己倒在地上时的细节。倘若当时运气不好,他是以膝处首先触地受力的话,别说他这两条腿,便是正常人,也极有可能受伤。只是瞧他这疼痛反应,倒更像是膝关节的隐性伤。手是摸不出来的。但隐性皮质下、骨皮质或软骨受损都有可能。也未必一两天内就会显露症状。有临床病例,患者膝处隐性骨折,只觉走路隐痛,但外头并无明显 ,直到个把月后忍不住痛去医院检查,这才发现了病情。

他会不会也属于这种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些麻烦了……

绣春眉头蹙得更紧,终于再次看向他,问道:“殿下,你的疼痛是怎样的?持续,时有时无?走路膝处是否像有针刺?或是像有筋牵扯住一般?”

萧琅正愁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接下来的询问。听她一开口,便给自己提供了这么多的提示语,便顺了她的话,含含糊糊道:“是。差不多就和你说的一样……有时疼得厉害……有时也不疼……”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察看她的反应。

绣春怎会想到对面这个向来一派神仙风度的魏王殿下竟在拿自己开涮?信以为真了,基本也觉得大概就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暗暗叹了口气,心中的愧疚感更甚。便望着他道:“殿下放心,也莫急。咱们慢慢来,会好的。”

萧琅心里正惴惴不安,忽然听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抬头看去,见她正凝视着自己,神情温和,那双灵动仿佛会说话般的眼睛里甚至似乎还透出了些关切之意,虽然还不大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估计,应是蒙混过去了。顿时浑身轻松。点头道:“我不急。你慢慢治好了。”

方姑姑却忍不住了,忙问道:“陈姑娘,到底该怎么治?”

倘若是隐性皮质下骨伤,经适当制动,禁止他走路,休息半月,基本便可恢复。而对于后两种,除了需要石膏托外固定至少一个半月后,还要进行持续的功能锻炼。总之,急不来就是。

绣春用方姑姑能理解的话,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方姑姑一听,焦急道:“这么严重?这可怎么好!”

绣春忙安慰道:“姑姑莫慌。还未确定就是我所想的样子。但接下来几日,不能让殿下自己走路是一定的……”她瞟了他一眼,知道他不可能乖乖留在这王府里,便又补了一句,“倘若非要出去,则出入坐辇,总之不能再走路,免得二次伤害。”

方姑姑点头,表示记住了。

情况会这样发展,真是萧琅先前想也没想到过的。虽然对引发方姑姑的担心有些歉疚,但听陈大小姐话里的意思,接下来至少半个月内,她必定是要天天来这里向自己的两条病腿报到,那一丝儿歉疚感顿时便飞到了九霄云外去。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喜色,仍是那样绷着。

“蒋太医,今晚先给殿下上些化瘀活血的药吧,明日再定?”

绣春回头,征询他的意见。

蒋太医对筋穴 保健方面是很精通,对骨伤却只泛泛而已。此刻知道魏王之痛可能是因了骨伤引起,自然不敢再下手,生怕一个不妥弄得更严重,自己罪过便大了,见绣春询问,忙道:“由你处置便好。”

绣春不再推脱,取出自己预先带来对症药膏,净手后,仔细替萧琅上药。以掌心轻轻 。

她上药的功夫,方姑姑有事先出去了。萧琅见身边还剩下蒋太医和兰芝,便对兰芝道:“把太医带去用些茶点,再派车送回去吧。不必空坐在此处。”

蒋太医忙推脱,终是抵不住魏王殿下的吩咐,随了兰芝去了。禊赏堂里,除了门外候着传唤的侍女外,里头便只剩了绣春和他。

绣春正也有话想单独和他说,见时机正好,等上完了药,问了一声,听他说还有些疼,便未收手,仍像从前那样做过的那样,替他揉按膝处附近的筋穴。片刻过后,开口道:“殿下,不想因了我,竟让你遭这样的罪,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魏王殿下这会儿,承受着他私人女医生那双 小手在自己腿上的用心 。一边陷入了带了浓重罪恶感的自我鄙视里,觉得自己这般无耻所为,实在与登徒子没什么两样,一边却是来自身体感官的最诚实反应,那就是享受,非常享受。全身的汗毛随了她手的 ,仿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简直恨不得她永远不要停才好。正口干舌燥、魂不守舍的时候,忽然听她开口这样说了一句,终于回过了神,茫然呃了一声。

绣春方才替他 时,便留意着他的反应。倘若发觉有所不适,那就及时停止。见他那样躺着,没再像平日似的翻书,随了自己双手的动作,时时露出疑似遭受折磨的神色,渐渐便对自己的手法起了疑心,怕是牵扯到他的伤处了。此时见他有了反应,忙停了下来,改口问道:“殿下,方才我的手法是不是引你不适了?倘若没有熨帖之感,甚至疼痛的话,需得及时叫我知道。”

萧琅见她一双明净的美眸那样直直地望过来,目光坦诚而关切,虽然还十分不舍她就此停下,却也实在没那厚脸皮再哄她继续下去了,愈发觉得喉咙干燥,避开她的注视,道:“挺好的……很熨帖……”

绣春觉得这个魏王今晚有些怪异。和从前不大一样。再一想,莫非是自己方才说的关于他病症的话有些严重,引发他担忧所致?便露出了安抚的笑,声音也愈发温柔了,说道:“殿下真的不必过于担心。说不定是我误断。即便不是,咱们好好地治,你照我的叮嘱做,一定会好起来的。”

萧琅凝视着她的脸,慢慢地点头。

绣春抬了下眉,笑道:“那今晚先就这样吧。情况还未明,过多 恐怕未必就是好。看明日再定。我先回去了……”她想了下,又道,“倘若夜里又发作,疼痛难忍的话,殿下随时可以派人去叫我。我随叫随到。”说完起身,俯身到近旁的水盂中洗手。

萧琅从榻上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抬脚下地,站起身要送她,被她转头看到了,急忙出声阻止:“殿下,你又忘了我的话!没事尽量不要下地走动!”

萧琅一惊,忙坐了回去。见她说完话,转身背对着自己收拾起了东西,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装作无意般地问了一句:“对了,听说前些时候,不少人上门求亲,贵府便有话放出来,说要替你招赘女婿入门?可有了合适的人?”

话刚说完,见她飞快回过头,盯了自己一眼,心一跳,急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并无他意。只是前日偶听蒋太医提及,与你也算相熟,故随口问一句而已。”

绣春收回目光,卷好自己的医囊,随口道:“还早呢。如今哪里有这样的心思。”

没有就好。萧琅悬了几天的心,一下便归了原位。

绣春收拾好东西,因了方才说了不少话,觉着有些口干,见自己先前喝过的那杯茶还在,过去端了起来凑到嘴边,微微呡了一口,润润喉咙后,便放了回去后,朝他施了礼,告退而去。

魏王殿下坐在榻上,自己照了医嘱不敢起身,只高声叫外头的侍女进来送客。目送她背影离去后,也觉口干舌燥,身上仿似有股火没地方去。正要叫人送茶水来,目光无意落到她刚喝过一口的那杯茶上,盯着瞧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过去,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飞快端了起来,就着她方才的唇印,连着茶叶,一口便喝了下去。

这滋味……自然是极好的。

第47章

次日,恰也是绣春入宫替太后诊看眼睛的日子。完事后,顺道去了太医院找了蒋太医。

昨晚从王府回了陈家后,她久久未眠。躺在榻上闭上眼睛后,脑海里来回翻滚着的,还是魏王的病情。这会儿找到了蒋太医,请他请了几位太医院里擅于骨科的太医来,诚心商议魏王的病情。

太医院里的诸多御医们,好容易接受了董秀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眨眼,小子就便成了丫头,顿时别扭了起来。听说是魏王的事,几个御医们才勉强过来。

太医院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倘若上头没点名召医,他们自己一般是不会自告奋勇前去诊治的。如今过来,有心想在这个陈丫头面前卖弄自己的水平,听了情况后,无不旁征博引滔滔不绝。

绣春请他们来,主要也是想广征意见。有时候,精于某道的医生,往往可能会有旁人意想不到的独到见解。等讨论完毕,人也去了后,粗粗理了下方才的思路,拜托蒋太医白日里替魏王上药,留意他的伤情,这才出了宫。

今日是北市的集市日,平常回陈家的那条路可能会阻塞,接送她的许鉴秋便改道另走。路上,她一直在想方才那几个太医们的话。其中提到的一些点,还是颇有参考价值的。正出神时,忽然听见外头起了一阵嘈杂声,熙熙攘攘的街边,似乎有人在打架,便掀开自己坐的骡车帘子往声源处瞧去,见不远处前头,是季家百味堂的一家药铺,边上有个饭馆,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在瞧着热闹,议论纷纷。

这条街本就不宽,被这么一闹,立马去了大半边。骡车过不去,停了下来。

绣春看了过去,见是两个伙计在厮打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伙计骂骂咧咧道:“蹲我家门口不走,晦气!竟还狗胆包天地去偷包子!走,见官去!叫你去吃牢饭,省得再偷!”一边骂,一边不住地踢打那叫花子。

边上有人便看不过去了,嚷道:“不过是个包子,扭去见官便也罢了,何至于打成这样!小心出人命!”

那伙计冷笑道:“他今天偷包子,明天不定就摸进来偷钱了!打还有错?你这么好,你替他赔钱!”说罢,又是一脚。

那人没作声了。

绣春皱眉,正要从身边荷包里摸出几个铜钱叫许鉴秋递过去,忽然听见那倒地的花子痛叫了一声,哇地哭了起来,呜咽道;“我没有偷……不要见官,别抓我见官……我肚子饿……”

方才她没留意这花子,只觉得年岁不大。此刻听到这声音,忽然觉得有些耳熟。急忙再次掀开帘子看去,正看到他的一张脸,虽然此刻鼻青脸肿满面脏污,但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竟然是杭州苏家的二少爷苏景明!

绣春惊呆了,等反应了过来,见那俩伙计还要再抬脚,大叫一声“住手”,人便已经跳下了骡车,分开围观的人,挤了进去。

地上哭的人,可不就正是苏景明。正又痛又恐惧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个神仙一样的姐姐从天而降,阻拦了那还要打自己的人。定睛一看,竟正就是自己苦苦想要找的绣春,顿时委屈得不行,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扑过来便紧紧抱住她的腿不放,仰头看着她呜咽道:“绣春!我没偷。我是看到门口桌子上有半个客人吃剩下的,我肚子饿,就过去拿了。我真的不想偷……呜呜……”

绣春也来不及问他怎么会成了这副样子,急忙俯身下去拍了下他的头安抚,这才看向那个伙计,冷冷道:“不过是半个客人吃剩下的包子,骂几句也就完了,何至于这么往死里打?”

那俩伙计见冒出来个漂亮的年轻姑娘,看她穿着也是普通,哪里放心上,嘻嘻地笑道:“怎么了?这小叫花子虽又脏又臭,一张脸蛋却还不错,细皮 的,莫非你……”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一个壮实少年虎着脸站到了她身前,衣衫下胳膊上的肌子肉一块块地隐隐可见,顿时收了嘴。

绣春往地上抛了几个铜钱,没再理会对方,扶起苏景明便往自家骡车去。边上有人认出了她,叫道:“她可不就是金药堂的陈大小姐么!果然是名不虚传!”顿时又一阵嗡嗡声起。

绣春扶着苏景明上了骡车,自己正也要上去,目光无意掠过边上的那家百味堂药铺,看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两个人,一个是那日曾过来送过贺礼的季家管家刘东,另一个……正是季天鹏。

她目光一滞。

自从知道季天鹏与陈立仁暗中有往来后,她对他便怀里十二分的戒备之心。前次祖父寿日又弄那样一出,厌恶感更甚。没想到在这里竟会这样遇到。

她盯着他的时候,季天鹏似乎也有些认出了她。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蓦地定在了她的脸上,神情里现出了一丝困扰之色。

绣春收回了目光,爬上了骡车。

热闹既没得瞧了,人群渐渐便也散了。许鉴秋驱车继续往前,很快,经过了百味堂的门前。

“你方才说,她就是金药堂的那个陈绣春?”

季天鹏盯着渐渐远去的骡车,问道。

“是,少当家的,就是她,没错。”

刘东应道。

季天鹏忽然想了起来,一脸的错愕之色。

……

回去的路上,等苏景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绣春盘问了他几句,很快便知道了个中缘故。

原来,自打去年底绣春走了后,苏景明在杭州那边,便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她能回来。久等不见人,到了今年年初的时候,正好听说,苏太太要替自己娶一房媳妇了。

那媳妇儿,他从前也见过,是苏太太娘家那边的亲戚,他的一个表妹。如今家道破落下去了,也就愿意把女儿嫁过来。苏景明记得很清楚,这表妹很是凶悍,小时候有一回还挠了自己一脸的指甲印。想起她就怕。听到这消息,整个人都吓呆了。想起有一回无意听自己哥哥嫂子说话提到绣春时,说她去了上京。有一天趁了家人不备,偷偷地便跑出了门,想着去上京找绣春。起头他身边还有钱,人家见他虽有些呆,也肯捎带上路。只他根本就没什么出门在外的概念,被人哄了花钱如流水,快到上京时,包袱也被不知道哪个黑心鬼给偷了去,连身上的好衣服也给哄着换了,最后只能沦为叫花子,一路乞讨地到了上京。

这是数天前的事了。他到了后,逢人就问绣春,谁知道他说的是谁?今天早上,正遇到个热心的人,听他说这个叫绣春的会治病,就指点他去京城的药铺里问。他便开始找,正好找到了百味堂的这一家铺子。当时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昏眼花,看见那间饭馆靠门的桌上留了半个包子,实在忍不住诱惑,就想去拿,结果就被眼尖的伙计瞧见,抓住了痛揍一顿,正好碰到了绣春。

“绣春,我不要娶媳妇儿……”苏景明眼睛里还 包泪,抽噎道,“你以前说回来看我的,一直没回来……我就想着来找你……”

绣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自己的帕子,小心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脏污,歉然道:“是我不好,安顿下来后,也一直没带信儿给你。你别怕,我带你回我家。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了。”

苏景明擦了下眼睛,望着绣春破涕为笑。

……

陈家人见大小姐带了个一身褴褛的小叫花子回来,很是惊讶。绣春知道他肚子饿,先领他去吃了东西,再叫人带他去洗澡,换了身新衣裳。替他嘴角破了的地方擦上了药膏。然后带他去见陈振。

苏景明已经忘了为了找绣春吃的苦。现在看什么都新鲜。照了绣春的吩咐,对着陈振笑眯眯地鞠躬,喊他爷爷。

陈振已经知道了这一番原委。也立刻看出来,这位苏家的二少爷有些懵懂。含笑应了后,问了几句话,绣春让人先领他去安顿下来,屋里只剩祖孙俩时,陈振沉吟了下,道:“苏家二少爷在咱们家自然无事。只也要通知他家人。免得着急。”

绣春点头道:“爷爷说的是。我也这样想。”当下便去找了葛大友,让他派个人南下去苏家报告消息不提。

……

又是傍晚时分。绣春让兴奋了一个下午的苏景明在家待着,自己出发去往魏王府。到了时,魏王还没回。如常那样,正在禊赏堂等着,与在旁的侍女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时,方姑姑过来了。

王府里人口虽简单,但每天的事还是不少。她通常忙,这会儿极少露面的。见她来了,绣春忙起身。

方姑姑面上带笑,叫侍女们都下去后,示意绣春坐下,自己跟着坐到了边上的一张椅上。

绣春见她不说话,只那样打量自己,笑容里透出了些反常之色,渐渐有些不安起来。想了下,便问道:“姑姑可有话说?”

方姑姑笑了下,道:“陈姑娘,你觉着殿下如何?”

绣春道:“殿下自然是好。”

方姑姑再笑一下。

“殿下是我自小看大的。不是我夸,我没见过比他还要好的男子。他如今身边还少个侍奉的人,我留意了许久,觉着你最适合。你意下如何?”

绣春怔住了。很快便回过了味。

方姑姑并未多留意她的神色,只自顾继续道:“你出入王府已久,想来也知道,殿下至今不但没立王妃,身边连个侍妾也没有。我寻思着,你若是过来,能帮着我照料殿下,往后我也就放下大半的心了。你放心,殿下是个重情之人,往后即便有了王妃,也绝不会薄待你的。你若点个头,我便差人去府上说事。该有的脸面,断不会少给半分。只是你进门前,最好尽量少些抛头露面之事……”

她和那个魏王殿下,这是有多好的自我感觉,以为她听了这话,就会感激涕零屁颠屁颠地上去抱住大腿不放?

绣春压下心中的不快。脸上却慢慢露出了笑,摇头道:“姑姑,恐怕我要辜负殿下和你的美意了。恕难从命。”

方姑姑怔住了,疑惑地望着她,“你这是……”

绣春微微一笑,道:“姑姑你当也听说过,陈家无男丁,我祖父意欲让我守灶,招赘女婿入门。陈家的金药堂,在富贵人的眼中,自然微末不足一提。但在我陈家人看来,却是祖宗留下的一件事业,值得用心对待。我谢谢王府的抬举,但实在不能从命。”

她说话时,虽面上带笑,口气也是十分平和。方姑姑却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顿时一张脸微微发热,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殿下回了!”

正此时,外头传来侍女的声音。

方姑姑忙趁势起身,看她一眼,略带了些讪讪地道:“倘若进了王府的门,对你陈家也是有另番好处的。你再考虑下,倘若改了主意,找我说便是。”说罢匆匆出去相迎。

第48章

魏王殿下昨夜虽也是一夜没睡好,但心情与先前相比,却是大相径庭。今天精神头十分振奋。盼到了天黑的光景,回来朝门房打听了一声,得知她已经来了,心里涌出一丝甜蜜之意,上了已经迎过来的坐辇,一路被抬进了禊赏堂。如常那样更衣完毕,上了榻之后,才终于发现她似乎与昨天有些不同。立在那里,面上瞧着仿佛仍是带笑,再仔细看,又觉得这笑有点奇怪,叫他看了……觉得不安。

绣春洗手时,抬眼见方姑姑立在一边,看看魏王,又看看自己,似乎欲言又止,不大放心的样子,便道:“姑姑放心,林大人回来前,我一定会照管好殿下的,不敢有半分怠慢。”

在方姑姑看来,王府要纳她入门,她应当欣喜才对,先前这才贸然便开了口。不想竟碰了个软钉子。一时还不好对萧琅提。自己尴尬不说,此时又开始担心她会因此而不尽心。见她冰雪聪明的,一下便猜到了自己的所想,讪讪点了下头,勉强笑道:“我晓得你做事向来好。那你好生替殿下瞧,我先出去瞅瞅。”说罢出了禊赏堂。

等方姑姑一走,绣春的脸色便没那么好了。一语不发地替病人检查膝处。

萧琅心中愈发不安了。哪里还有昨天半分的快意之感?只小心留意她的神色。见她始终淡淡的,连正眼都没瞧自己一下,踌躇了片刻,便把屋里的侍女都打发了出去。

“你……怎么了?”

他看了她一眼,终于试探着问道。

“今天有没有痛?可曾下地走路过?”

她答非所问,连眼皮也没抬起,只淡淡开口这样问了一句。语气还带了些僵硬。

萧琅想了下,道:“还行……不是很痛……照你的叮嘱,并没怎么下地走……”

她嗯了声,起身。

“看样子并无加重的态势。我给你上药吧。上完药再观察一天。然后作定夺。”

“方才……你跟姑姑说那话,什么意思?”

她过去取药,往自己手心涂抹擦热的时候,他问道。

绣春坐回了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就是那个意思。殿下怎么听不懂?”

萧琅愈发确定了,她今天心情真的不好。趁她双手交替在自己膝上 上药时,仔细打量她的脸庞。

方才没细看,并未发现。此刻距离这么近,看见她两边眼圈下笼了淡淡一层青晕,仿似没睡好的样子。心中一动,也不顾方才两次被她落了话,再次问道:“你昨晚没睡好?”

绣春瞟他一眼,没有应答。

白日里,蒋太医过来察看他腿的时候,提到了她去太医院找御医商议他病情的事。此时再见到她面带倦容的样子。她虽没说,但想来,对自己的“伤情”必定十分牵挂。想象她为了治好自己的“伤”在那里苦苦钻研,自己却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

“躺平吧。给你揉下关节侧旁的位置。”

她上完了药,抬眼看向他,淡淡地道了一声。

他踌躇了下,慢慢坐起身,盘起了 。

“你想做什么?我叫你躺下去,躺平!”绣春有些意外,眉头拧了起来,“这种姿势不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他双掌搭在自己双膝之上,迎着她不快的目光,呼了口气,低声道:“我不该骗你的。其实……”

“其实我的膝处无碍。只是我……”

他停了下来,一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才好。

绣春惊诧无比地盯着他。

屋子里寂静无声,只剩下他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忽然,她猛地一个转身,低头飞快地收拾刚刚被摊开的那个医囊,重重打了个结,一把抓过,抬脚便往门口去。榻上的萧琅一跃而起,连鞋都来不及穿,赤着脚,一个大步便赶到了她的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

他抓得有些紧,甚至勒痛了她的手腕。她甩了下,没松脱,便放弃了。立着没动,用力呼吸了几口气,等胸中那股子恨不得狠狠敲他脑袋一榔头的怒气稍稍平伏了些,这才回过头,睨着他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腿脚无碍是件大好事。我也该走了。”

萧琅见她说完这句话,目光便落到自己还抓住她的那只手上,虽无言,却充满了嫌恶之色。这才惊觉自己一时情急,竟抓到了她的手,急忙松开,改为站到了她的身前,挡住她的去路。

“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你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

他凝视着她,压低声,几乎是低三下四地恳求了起来。

“我和你有什么好说?”绣春也压低了声,咬牙道,“我当初是因了林大人的缘故,才接手了你的。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可当不起你的这话。快给我闪开!”

“我不该装受伤骗你。但我真的是……”

“兰芝姐!兰芝姐!殿下叫你进来呢!”

绣春朝着外头冷不丁喊了一声。

萧琅一滞。

“来了。”

兰芝和另个侍女很快进来,看见魏王竟赤着双脚立在地上,惊诧难当,讶道:“殿下,您这是……”见他一声不吭,便顺了他的目光看向了绣春。

绣春往后退了一步,朝满面疑虑的兰芝点了下头,再没看萧琅一眼,绕过他便匆匆去了。

第49章

方姑姑人虽不在禊赏堂,却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听人说陈家的那位女郎中方才匆匆离去了,心知有异,急忙便赶去禊赏堂,到了时,果然不见陈绣春,只萧琅一人背对着自己,赤足立在地上一动不动,边上的侍女们面面相觑而已,大是惊异,哎了一声,正要责备兰芝等人服侍不周,忽见萧琅转过了脸,对着自己道:“姑姑,你来得正好,我有话要问你。”

他语气沉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完这一句,自己便弯下腰去,穿回了方才兰芝送到他脚前的鞋,然后自顾到了那张榻上坐定。

兰芝立刻觉察气氛不对,急忙领了其余侍女退下,顺道掩上了门。

方姑姑到了萧琅身前,看了眼他的膝,“殿下,你的腿……”

“我的腿没事,”萧琅打断了她的话,看向了她。他的神色依旧温和,但双眸在烛火映照中,隐隐似有晶芒闪烁跳跃。

她有些捉摸不透他此时心绪到底如何,忽地微微紧张起来。这种感觉,从前从未有过。

“这是怎么回事……”她勉强道,“你的腿,不是说要至少半个月方能好吗,莫非是她昨日说错了话?”

他唇角略微一扬,答非所问:“姑姑,你是不是瞒着我和她说了什么话?”

方姑姑一怔,“她……跟你说了?”

“没有。”萧琅淡淡道,“所以我问你。”

方姑姑一咬牙,道:“殿下既问了,说也无妨。确实是与她说了几句话。也并非别的什么。殿下可还记得先前我提过的那事儿?方才跟她提的,就是那事。不想她竟拒了。怎的,她在殿下跟前甩脸子了?”

萧琅眸光一暗,神色渐渐转肃。

“殿下,这陈家的女子,略有些托大了。我开口前,也曾着人暗中探问过她的详细底细。得知她生母竟是当年蜀王谋逆案中被牵致而抄家的董家人。她自己本人也曾被发卖到了烟柳之地。不说陈家如今不过是商户,光是她母族这样的出身,让她入王府侍奉殿下,其实都是有些不妥。我实在是瞧她人材出色,殿下似对她也有属意,这才破例,开了这个口的……”

“姑姑!”

萧琅蓦然开口,语调略微上扬。

方姑姑一凛,立刻止了口。

萧琅凝视着她,缓缓道:“姑姑从前是我母妃身边的得力人,对我也有抚育之恩。故我对姑姑一向敬重。这府里的许多事,姑姑自然是可以做主的。但有些事,却并非你能决定。姑姑自己应当也晓得。还望姑姑记住我此刻的这话,往后勿要再自作主张。”

方姑姑的脸顿时微微涨红,低头不语。

萧琅缓缓从榻上起了身,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温和,道:“姑姑早些去歇了吧。我这里无事了。”

方姑姑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神色复杂,终于摇头:“罢了……我还道那女子只入了他眼而已,不想他竟如此……”低低叹了一声。

……

绣春回到陈家时,情绪已经平定了下来。去看望苏景明,听见屋里头笑声和话声和成一片。巧儿与另几个丫头正陪他说话。站在窗外,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进去时,里头的巧儿正在说吃食:“……护国寺的羊杂、南街口的凉面儿、后巷的虾肉包子,还有城隍庙的糖葫芦、驴打滚、爆肚……好吃的可多了,保管你吃了还想吃!”

“我要吃我要吃!”苏景明欢呼的声音传了过来,“姐姐你带我去!”

巧儿笑嘻嘻道:“好啊!等我有空了,就领你去!”

“还有绣春,也带上她吧,好不好?”苏景明央求道。

巧儿和几个丫头都哈哈笑了起来:“苏二少爷你傻啊!要说,让大小姐带上我们去,这才对!”

苏景明羞涩地笑了起来:“我是有些傻……以前在老家,人家背后都说我傻……就只绣春夸我聪明,她可好了……”

苏景明生得漂亮,嘴巴响亮,又像个孩子一般,巧儿和几个丫头一见,就很是喜欢,所以照了绣春的话陪他说话,免得他觉得孤单。此刻听他这样说,对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苏景明摸了摸自己的头,嘿嘿笑了起来。

绣春唇边不自觉地也跟着露出了丝笑意。

……

对于自己先前为什么竟控制不住脾气,最后对着魏王发作了出来,当晚,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忍不住也想过。

这个特殊的病人,他似乎有些喜欢自己,是那种男女之情的喜欢,这一点,在前次金药园鹿苑侧,他对着她澄清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所察觉了——对面有个男人,他用那样满含了温柔的眼神,一眨不眨地瞧着你,对着你说,他喜欢的是女人——她再迟钝,也不可能体会不到来自于对方的那种欲说还休的微妙。惊讶过后,便是尴尬。恰正好想到了麻醉方剂,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借故离去。但老实说,觉察到这一点,在当时,其实也并未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

一个是监国亲王,位高权重。一个是商户出身的平民,生母甚至还是遭惩的罪臣之女。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能有什么交集?

无可否认,权力无论在哪个世代,哪怕再过一千年,也永远会是一件大多数人都梦寐以求的好东西。她不会刻意去攀附权力,却也不至于清高到蔑视权力的地步。所以她尽心尽力地为太皇太后治眼睛。倘若能借此而邀好于她,总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现在的这位魏王却不一样——邀好于太皇太后,她只需凭借自己的本事,加几分察言观色投其所好就可。而要邀好于这个男人,她可能需要牺牲的东西就多了……比如,第一桩,今晚方姑姑口中的那个身份。

侍妾自然没什么地位可言,但其实也是一种挺有弹性的身份。倘若她接受了,懂得讨这个男人的欢心,也会自我保护,想来不但自己得道,连带背后鸡犬也能升天。且以她对魏王这个男人的直觉,就算往后情松爱弛了,应也不至于翻脸不认人。怎么算,好像都是件划算的买卖。这大约就是王府那边人的想法,所以方姑姑才会这样开了口。但方姑姑不知道的是,绣春在听了她的话后,除了因她那种托大口气而被引出来的几分不快外,最大的感觉还是可笑。

当时,她很容易地便在方姑姑面前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不卑不亢地拒绝了这种在对方看来是纡尊降贵的邀约。随后面对那位事主时,也不知怎的,她竟不能很好地控制情绪。尤其知道他竟装病骗自己后,她不是感动于他为了接近自己所费的煞费苦心,而是一种被人耍弄后的怒火中烧。所以当他企图拦住她,做出了可算不顾他身份的失礼举动后,她也就毫不客气,相应地以牙还牙——再细细一想,其实,最近以来,从祖父寿宴的那个晚上开始,自己在他的面前,似乎一直就不大掩饰心头的情绪和喜恶……

绣春被这个此刻才惊觉的念头吓了一跳。越细想,越是肯定,心中也越发不安了。

她觉得她现在急需的,是好好检讨自己。

……

昨晚没睡好,绣春次日醒来后,便有些昏头脑涨的。洗了把冷水脸,这才觉得脑子清醒了些。陪着陈振和苏景明一道吃早饭时,苏景明便央求绣春带他出去玩,吃那些好吃的东西。

今天不用入宫。她还在等曼陀罗到货。手头并没什么急待她要做的事,便应了下来。苏景明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连陈振在边上看了,都忍不住一边摇头叹,一边偷着乐。吃完了早饭,叫了巧儿相陪,再按陈振的意思,让许鉴秋跟着,准备好了,一行人正要出门时,家人忽然来报,说百味堂的人又来拜访了。还是前次的那个管家刘东,此刻正被款待在南院的会客室里。

绣春和祖父面面相觑。两人交流了下眼神,陈振微微蹙眉道:“你跟大友去瞧瞧,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绣春应了声,随了葛大友到了会客厅。见来人果然是刘东。两个管家仿似老友般地寒暄了一番,刘东对着绣春见了礼,这才笑道:“今日冒昧过府,并无旁的事。是我家少东家听闻大小姐托人往南方去寻购曼陀罗?恰正好,前些时日,我家为配制御药大玉丹,从南方进了批货。货都是上等的好货。还有些余下。少东家便命我送了来,转交给大小姐。还望大小姐勿要嫌弃。”说罢,命门外的随从进来。那随从打开,绣春看了眼,见果然是上等的曼陀罗饮片。

大玉丹功性镇痛抚神。原先一直是金药堂供奉。一年多年,据说,因了当时还是皇后的傅太后的一句话,仿似是埋怨药效不好,便被季家接去了,直到如今。陈家人心中自然不服,却也无可奈何。葛大友此时听刘东说话,虽口气恭谨,入耳却十二分地别扭。面上却没表现出来,呵呵道:“少当家真当是有心。”

绣春正要婉言谢绝,那刘东察言观色,便笑道:“一包饮片值不了几个铜钱,却是我家少当家的一番诚心。少当家的说了,季陈两家之所以多年不相往来,并无什么解不开的过节,不过是两家先祖各自抱守偏见,谁都不愿先俯就,这才让外人觉着两家是对头。从前他也一力劝过老太爷,当与金药堂冰释前嫌。老太爷听不进去而已。如今他既掌了百味堂,自要打破陈规,诚心与贵府交好。两家先祖,本就有同门之谊,倘若就此能和解,这才是一桩佳话。少当家还说了,倘若陈老太爷和大小姐愿意赏脸,择个吉日,他想诚邀二位小叙,以 之礼拜会陈老太爷呢!”

这一番话,说的实在是漂亮,滴水不漏。绣春倘再推脱,反倒显得自家小气了。略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如此我便收下了。烦请刘管家回去后,代我向少东家致谢。”
送走刘东后,绣春回去向祖父简略报告了经过。

曼陀罗虽提早到手了,但既然答应了苏景明,自然不好反悔。收好药后,她便照原定计划,带了苏景明,一行人出了门。

杭州虽也来是富庶之地,但景象与上京却大不相同。何况此刻他无忧无虑,边上又有绣春陪着,兴致自然十分高涨。绣春带着他依次吃了昨晚巧儿罗列过的一些吃食,东看西看,最后逛到了城隍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这一带不分昼夜,都十分热闹。甚至到了晚上,夜市举起,更是繁华。恰前头有个皮影戏的摊子,正是有名的兰州和丰班子,在上京也是出了名的。苏景明瞧见,自然要凑过去看。绣春逛了半日,此时已经有些腿累,实在走不动了。见巧儿和许鉴秋还兴致勃勃,似乎也想看,便让他俩带着苏景明挤进去看,自己在人群外围找了个供人歇脚的地,坐了下来。

此刻她的双眼所见,人头攒动,车水马龙,处处是夜色灯影里的盛世繁华景象。她坐了一会儿,大概是因了往日这会儿,自己都在那座王府里等人,现在却在这个地方独自捶腿,渐渐竟似生出了一种置身事外般的虚幻感。

一阵热闹过后,皮影戏没了,方才看的里三层外三层人,有扭头便去,也有往前头戏台子上投一两个铜板的,叮叮当当声中,她也起身了,正要找巧儿他们,一抬眼,看见她和许鉴秋慌慌张张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道:“大小姐,不好了!苏少爷丢了!”

绣春大吃一惊,“不是和你们一起的吗?”

巧儿哭丧着脸道:“方才我和表少爷陪了他挤到前头看,戏演得热闹,我俩瞧得一时忘了神,等戏演完,一扭头,发现他人竟不见了……”她说话时,边上的许鉴秋也是一脸羞惭。

绣春也是这两天才刚知道,巧儿的追求者,除了葛春雷外,其实还有自己的这个老实表哥。比起对雷春雷的不假辞色,巧儿对他应颇是喜欢,两人说不定已经心心相许了。方才吸引了他们注意力的,除了台上的戏,说不定还有青年男女独处时的那种微妙感觉,以致于连边上何时少了个人也迟迟未觉。

她极是后悔,怪自己竟一时疏忽没想到这个。此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分开前头的人,一边挤进去,一边大声喊着苏景明的名字。巧儿和许鉴秋也跟着朝四面大声呼喊。只是周围熙熙攘攘,这呼唤人的声音,听起来便如小溪汇入大海,瞬间就被吞没无踪。

早春的夜晚,还带了稍稍的寒气。绣春的后背,很快却就迸出了满满的冷汗。三人在近旁找了片刻,问了些人,始终没有苏景明的身影,望着满目的人来人往与人头攒动,绣春急得几乎要透不出气了。对着同样脸色发白的巧儿和许鉴秋,她长长呼吸了口气,等勉强定下心神后,爬上了一个高处,对着四面的人大声喊道:“我是铜驼街金药堂的人。方才我家走丢了一个人,”她把苏景明的外貌和衣着描述了一遍,“请大家帮着去找!应该就在这附近!谁若找到他,或有他走向的确切消息,等人回来,金药堂厚谢一百两银子!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金药堂在京中极是有名。几乎无人不知。一百两银子,可够得上上京一户中等百姓人家一年的寻常开支了。听到这样的话,谁不动心?边上人立刻四处去找。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没一会儿,整个城隍的人几乎便都知道了。连练摊做生意的也收了摊子,纷纷加入了寻人的大队之中。

“大小姐……都是我不好……,没看好他……”

巧儿已经哭了出来,哽咽着道。

绣春此时也已经托人去向陈振报告消息了。因了心慌, 一阵阵发软,却勉强撑着,道:“我也有错。不必说这些了。等先把人找到吧。你在这里等旁人消息的回报,我再去找找!”

时间一刻刻地过去,葛大友随后也带了家人来,加入了寻人的大队。只苏景明却像石沉大海,竟楞是没半点消息。眼见天色愈发晚了,就在绣春绝望地快要哭出来时,终于有人来报了个消息,说自己方才仿似看到了个疑似苏景明的人被几个人架上了马车,一溜烟地去了。

绣春心一沉,立刻问道:“架走他的人是谁?看清了没?”

那人皱眉,使劲回忆道:“这个……我不也不敢说一定是看清楚了……人我是不认识的,但那架马车,瞧着很是华丽,寻常百姓人家不敢用的,瞧着像是和皇家沾边的……”

绣春猛地想到了一个人。

长公主府的世子李长缨!

“马车去了哪个方向?”

她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失声问道。

那人指指西边。

那边……正是观月楼的方向!

观月楼是上京著名的销金窟。出入都是紫衣狐裘,酒宴一桌动辄数百纹银,更是达官贵人们私养情人的秘密会所。前次,那个李长缨掳了绣春上马车后,正也是要带去观月楼的。

绣春再不犹疑,坐了车,与葛大友等人便往观月楼飞奔而去。气喘吁吁赶到,塞给门房一块散银,果然,从他口中探听到了消息,说就在约莫一刻钟前,李世子一行人簇了个少年上了楼去。那少年容貌秀美,面带惊恐之色,似是被强行挟制住的。只是李长缨身份非同一般,是这里的老客,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谁管那么多?

猜想得到了证实,绣春大惊失色,当头便往楼上去,几步并作一步地爬了上去,只还没到二楼,便有楼里的人一窝蜂地拥了过来,一下将去路拦住了,死活不让她过去,冷笑道:“我不管那人是你们的什么人,李世子是咱们楼里的贵客,得罪不起!你们还是赶紧回去吧。惹恼了他,怎么死都不知道!”

葛大友还在那里据理力争,绣春却知道,仅靠自己这几个人,想要强闯进去从李长缨手里夺人,是没有希望了。手脚一阵冰凉。想到苏景明此刻可能就要遭受到的伤害,正心如刀绞时,忽然,她的眼前闪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心口猛地一跳。便如面前亮了盏灯。再也管不了别的了,转身便噔噔地跑下了楼去。

“大小姐?”

葛大友朝她背影呼叫。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马上找人来!”

她喊了一声,飞快而去。

第50章

绣春想到的人,便是魏王萧琅。这种时候,除了他,或许再没第二个能帮她从李长缨手上夺人的人了。哪怕知道自己这样做,嘴脸会很难看,她也别无选择了。

这里与魏王府同在城西,路并不是很远。唯一期盼,就是能赶得上在苏景明被j□j前回来。

她的心里充满了对未知的恐惧,人像风一般地卷出观月楼,上了车,车便像发了疯般地往王府方向狂奔而去。一口气赶到,拍开了门,门房见是她,很是恭敬,却道:“殿下还未回来,此刻应仍在宫中。”

方才来的路上,她便想到过这个可能。竟真的被自己猜中。她的心一阵阵冰冷,咬牙勉强振作精神,立刻叫车夫改道往皇宫去。

皇宫这时候已经落门了。但她隔日出入,与羽林守卫相熟。到了那里相求,说不定能放她进去,即便进不去,让人传话也是可能。尽管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也只能这样了。只盼运气够好,或者至少,能让苏景明少受些折磨。

她定了下心神,正要爬上车,身后本已关上的门忽然开了,听见有人道了一句:“是你?你又找我三叔做什么?”口气十分嫌恶。

绣春认出了这声音,猛地回头,见萧羚儿出来了,扬着下巴傲慢地看着自己。

她一语不发,转身飞快爬上了马车。

萧羚儿望着她,尖着嗓嘲笑道:“瞧你这样子,简直就跟家里死了人一样!你不说,我猜也是遇到了不好的事,找我三叔求助是吧?笨蛋!这里到皇宫,远着呢!等你找着了我三叔,黄花菜都凉了!”

绣春充耳未闻,对着车夫道:“快,去皇宫!”

车夫正要驱车离去,萧羚儿已经跳了出来道:“什么天大的事非要我三叔帮忙?敢不敢跟我说?我三叔能办到,我也照样能!”

绣春略一踌躇。

她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进入楼里,去打断李长缨的恶行。酒楼里豢养打手护院,陈家人被死死拦住无法上去,但是皇族中人就不一样了。那些人再猖狂,也不敢对皇族之人动手,哪怕对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

她不再犹豫,立刻把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萧羚儿叉腰,哈哈大笑起来,“……又是我那个表哥……”仿佛这是世上最好笑的事。

绣春眉头紧皱,“你到底帮不帮?”

萧羚儿蓦然收了笑,哼了声:“区区小事而已!本世子出马,谁敢拦我?只是……”他盯着绣春,“只是你还欠我一个下跪。要是现在给我下跪磕头,本世子立马就跟你去救人!”

绣春想都没想,立刻跳下了车,对着萧羚儿便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萧羚儿一怔,大约是没料到她竟如此不假思索。反应了过来,立刻道:“那还等什么,走啊!”说罢便跳上了陈家的车。大门里立刻跑出来几个人,慌忙叫道:“世子!不能出去的!殿下吩咐过的,你不能出去……”

“呸!关了一天,闷死我了!再说了,我这是去救人!”萧羚儿不耐烦地嚷了一句。

绣春从地上飞快爬了起来,跟着上了车,车便调转方向,朝着观月楼呼啸而去。后头的人急得顿了几下脚,慌忙也跟了过来。

观月楼很快就到了。此时门口已经聚拢了不少闻声来瞧热闹的路人,对着里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车一停下来,众人知道事主来了,纷纷让开。萧羚儿跳了下去,大摇大摆地进了大堂。

葛大友还在与对方争执,眼见就要推搡了起来,忽然看见绣春回来了,慌忙迎了过来。

方才这一阵喧闹,早把观月楼的掌柜也引了过来。这掌柜的姓胡,目光落在绣春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眼,皮笑肉不笑地道:“原是金药堂陈老太爷的孙女,陈家的大小姐。失敬了。怎么,过来可要上座请客谈生意?”

“让开!”

绣春沉着脸道。

胡掌柜并非此间主人,代酒楼主人掌事而已。主人既开了这样一家销金窟,平日自然少不了与达官贵人打交道,哪里看得上金药堂的门第?何况对方还是个年轻姑娘。闻言便也冷了脸,双手抱胸,冷笑道:“今日别说是你,便是朝廷一品大员来了,没李世子的点头,也休想我放你进去!”

“找死!”萧羚儿眼睛一瞪,叉腰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本世子来了,不迎接下跪,竟还在这里唧唧歪歪!我瞧你是活腻歪了!”

他个头矮小,楼梯口挤了大堆的人,这胡掌柜方才一时没留意到,此刻才注意到萧羚儿。定睛一看,见这小孩一身华服,腰间系条刺了蟠龙祥云纹样的金黄涤带,十分醒目。虽生得玉雪,却是满脸的戾气,耀武扬威,此刻正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自己。不禁一怔。

他每日与达官贵人打交道,自然有几分眼力。这样的打扮,显然是皇族中人。不敢怠慢,略微后退了一步,面上便带了些小心,道:“您是……”

“告诉这狗眼不认人的东西,本世子到底是谁!”

萧羚儿斜眼睨了下绣春,发号施令。

“他便是唐王府的世子。”绣春道。

“我父王是唐王,我祖母是太皇太后。这破地方,本世子过来还嫌脏脚。你这乌龟老东西,还不给我滚到一边去!”

萧羚儿骂完,一马当先,噔噔地往上而去。前头本正堵住楼梯口的酒楼护院打手谁还敢阻拦,纷纷退开,立刻让出了一条道。绣春急忙跟了上去。

这楼上的包间里,此刻正处处金杯玉盏莺歌燕舞,却不知道李长缨到底在哪间。萧羚儿大喇喇地胡乱推门查看,绣春大声呼唤苏景明的名字,一时惊动了无数客人。有当官的被惊扰了,正要发作,一眼认出了唐王府的世子,谁不知道他是个小魔星?顿时便缩了回去。胡掌柜叫苦不迭,却哪里敢阻拦,只在后远远跟着。如此一路闯到了顶层的三楼楼梯口,迎面过来一个下人模样的人,绣春瞧着有些面熟,正是当日自己被掳时的其中一个。此刻他口中骂骂咧咧道:“哪家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吵吵嚷嚷!不知道世子在里头?扰了世子的雅兴,怎么死都不知道……”忽然看到了萧龄儿,一怔,慌忙收了口,哈腰道:“世子,您怎么在这儿?”

绣春看了过去,看见走道的尽头有扇红漆描金的门,此刻正紧紧闭着,门口立了几个与此人相同打扮的人,想来门里头,应便是苏景明被带至的地方,心急如焚,立刻冲了过去。

“世子,我家世子在里头,您千万别进去……”

李长缨的几个随从想拦,又不敢拦,一边哀求,一边对着里头使劲咳嗽。

“给我撞进去!”

萧羚儿一声令下,砰一声,陈家下人立刻强行撞开了门。

外间空无一人,只有一桌没怎么动过的酒席摆着,里头的内间,隔了扇黄花梨透雕鸾纹的大屏风,隐隐传出一声声响,听去似是苏景明的声音。

绣春飞快到了近前,一把推开门,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李长缨额头一块青肿,正将苏景明反了双手摁在地上,一脚踩着他后背,在用一根绳索捆缚他的手腕。地上的苏景明衣衫 ,嘴角红肿,双目紧闭,瞧着似乎刚晕了过去。地上滚落着个插烛台的铜座。

这苏景明怎会落到李长缨的手上?说来也是巧。先前在那城隍的皮影戏台子前,他看得津津有味,看到精彩处时,想叫绣春也一道来看,便挤出了人群。不想没看到正坐在另头的她,以为她不在了,急忙去找。

他本就不认方向,再被人一挤,渐渐竟越去越远,正心慌意乱时,好死不死地,落入了李长缨随行的眼。

这李长缨老实了一些时日,最近渐渐又开始故态复萌。晚上便带了人到这一带溜达,物色对象。恰苏景明被落眼。见他生得好,又一脸惊慌,便上前搭讪,没两下,就把他给弄走了。方才带到了这里。李长缨一见,顿时双目放光。先是命人送上酒席,自己耐着性子好言哄劝。哄了半晌,见他不肯乖乖就范,口中只不停嚷着要回去,渐渐耐心没了,便将他哄进里间,打算强行动手。苏景明虽不明白这到底是要干什么,见对方要剥自己衣裳,知道一定不是好事,惊恐万分,一阵挣扎扭打之间,用烛台敲了李长缨的额头。李长缨怒气 ,一掌拍了过去。他力大,一下竟将苏景明拍晕了过去。怕他醒来再挣扎碍手碍脚,便拿了绳子来要捆他。因这里是里间,与外头隔了两层厚重的实木墙,他又一心弄这 ,竟没留意到外头动静。正咬牙用力捆人时,冷不丁听到一声轰然巨响,抬眼望去,见门竟被撞开,自己的表弟萧羚儿竟出现在对面,边上还立了那个陈家的陈绣春,一时傻了眼,等反应过了过来,大叫一声,慌忙掩上衣襟,松开了苏景明,瞪着萧羚儿怒道:“是你!你怎么会过来的?”

他两个虽是表兄弟,但因了年龄差距,平日往来并不多。

萧羚儿摇头不停,打量着李长缨和地上还晕迷不醒的苏景明,嘴里啧啧道:“表哥,太不够意思了。有这样的好事,竟也不叫上我一声!”

李长缨恼火不已,“这没你什么事!快给我出去!”

“我偏不走!正好我还没见过这种事。这就开开眼。”

萧羚儿大摇大摆到了他对面,跳上了一张椅,一 坐了下去,大喇喇地一挥手,“继续吧。”

李长缨面红耳赤,发作道:“萧羚儿,别仗着你有太皇太后宠,就无法无天了!我的事是你能管的?这地方也不是你能来的!”

萧羚儿笑嘻嘻道:“表哥你都能来,我为何来不得?不过比你略小了几岁而已。”

这一对表兄弟还在那里你来我往,绣春已经飞快到了苏景明边上,将他身上绳索解去扔掉。见他衣衫虽有些不整,瞧着应当还没被侵害。急忙将他衣衫整好,掐他人中呼他,见他一时还未转醒,回头叫人将他抬走。

此时,那胡掌柜也已经带了人赶了过来,房里挤满了人,却都鸦雀无声,只盯着这一对表兄弟斗法。李长缨虽自知理亏,只何时被人这样打脸过?无论如何,先也是要争个脸面回来的。见绣春要带人走,立刻瞪了眼睛阻拦,“别以为你哄了个小毛孩来就能顶事!我看中的人,谁敢带走?”

苏景明既然无大碍,绣春的心便落下了大半。见这种时候了,他竟还恬不知耻,怒道:“我陈家平头百姓,只知奉公守法。若是平日,我对李世子自然退避三舍。今*****竟强行掳了了我家的客人欲行不轨。我来要回人,天经地义!便是告到御前,我也绝不输理!青天白日,我不信天子脚下,竟能纵容人如此公然作恶!”

李长缨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对着胡掌柜和自己的那几个家奴喝道:“还等什么?快给我动手,打死了人,算我的!”

“快打!打得越狠越好!要是本世子瞧得不满意了,一把火烧了这破地方!”

萧羚儿哈哈大笑,拍手不停。

胡掌柜此刻脸色,真真是如丧考妣。他心中其实也明白,这事到了这样的地步,倘若真闹大了,到最后,陈家未必真会倒霉,真正倒霉的,极有可能会是自己。此刻只想息事宁人了。偏偏这两个世子都不是好相与的。一个死撑着要脸面,一个唯恐天下不乱。踌躇了下,看向绣春,勉强笑道:“陈大小姐,你看,人既然无事了,能不能朝李世子道个歉?世子不计较的话,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废话少说,快给我打——”萧羚儿尖着嗓子大叫。

“魏王殿下到……”

正此时,外头忽传来一声叫喊,众人一惊,萧羚儿的尖叫声顿时也如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一下便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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