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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阳似火,鼻间嗅入的空气都是 的。刚洒过水的马路蒸出一团热雾,透过热雾看街景,高楼大厦如海市蜃楼。
后座的老夫妻轻声攀谈,印象中没有哪年的夏天有这么热,刚进六月,气温就飙升到38度。
我打开手中的喜帖,顾俊的婚期是6月20日。
耳边传来语音报站的标准女声,曹家屯站到了。车一停下,立刻就觉得站在火山口前。
我憋着一口气跑进商场,冷气扑面而来,浑身毛孔倏地张开,我小心翼翼地呼吸。
我一层楼一层楼的逛着,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结婚礼物给顾俊。
在家居品柜台,有着一张满月般圆脸的营业员向我推荐了一对情侣马克杯。来自韩国的骨瓷马克杯,雪白如玉的杯身上画着一枝单茎玫瑰。玫瑰半开,清新得像刚从花园里摘下, 上依稀残留着隔夜的露水。
走远一点看,很有立体感。
“冬天的晚上,一人一杯奶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夏天,一人一杯冰咖啡,并排站在阳台上吹风。哈,又实用又浪漫!”营业员向我挤挤眼。“这是新婚贺礼的最佳选择。”
我被她说得心动,让她给我包装。
“是闺蜜结婚吗?”她从抽屉里拿出丝带、珠粉色的包装纸、小剪刀。
“同学。”怔了下,我又加了个定语,“男的!”
营业员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光泽,但她被我脸上的不耐烦吓住,没有多问。
顾俊是我大学四年的同学。读书时,我们关系不见得非常要好。工作之后,才稍微近了点。
顾俊是在这个海水东移之后泥沙堆积形成的平原上长大的。我的家乡距离这里五百多公里,那里有一面大湖,冬天不太寒冷,夏天不太炎热,高楼比这里多,水比这儿的甜。
他是我在这里唯一认识的人。
他进了政府部门做秘书,每天都有写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我是一所三流大学的语文老师兼大三某班的班主任。
这已经是我在这座平原上生活的第三年。
宋怡很喜欢我送的礼物,她有些过意不去,“其实应该是我们送你份谢礼,却让你破费。”
在茫茫宇宙之中,地球只是银河系里极其普通的一分子。在这颗星球上,谁和谁的相遇,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顾俊来我办公室玩,与刚工作的宋怡一见钟情。他要我帮他追宋怡。
顾俊说,成功的男人要有敏锐的嗅觉,能在一片混沌之中嗅到萌芽的机会,并及时攥住。
作为市长独生女的宋怡,在许多男人眼中,都是一个难得一遇的好机会。
顾俊从千军万马中脱围,牢牢攥住了她。
宋怡把新房布置得像座公主城堡,到处都是乱花的布艺和蕾丝。高高大大的顾俊立在那里,不像王子,像公主的护卫。
我告辞出来,顾俊送我下楼。
“还是你幸福,马上就有个长长的假期。我又是婚礼又是工作,忙得焦头烂额。”顾俊向我抱怨。
我调侃道:“谁让你急功近利!”很少有人选择在盛夏举办婚礼,除非是奉子成婚。
他呵呵笑,摸摸鼻子,有点窘,忙转移话题,“你呢,有中意的人没?”
“我才不像你那么随便,眼光很高的。”我抬起下巴。
“说具体点,我帮你张张眼。”
我哼了一声,“我要找一个比你好百倍千倍的男人。”
他当我说了个大笑话,哈哈大笑。
我也笑,苦涩的,酸酸的。
我和顾俊在小区门口分手,他要去开会,我回学校。
一上公车,我两肩耷拉下来。公车上热如蒸笼,不紧不慢地向前开,我好像被蒸发了,成了一团白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下车之后,双脚如踩在云朵里。一只足球从远处飞来,落在我脚前,我木木的站住。
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冲我呵呵傻笑,抓抓头,把球捡走了。
其实我并不比他们大几岁,可是看着他们,无论心态还是体力,总觉得不是同一个世纪。
我挑树荫处往前走,种满睡莲的池塘边,有个班级在拍毕业照,女生们 的声音银玲般飘过来。她们穿着各式花裙,摆不同的POSE。青春洋溢的面容,有着逼人的美丽。其中一个看见我,向我招手,要我加入。
我摆摆手。今天,我不再想勉强自己笑。
“路老师!”教学楼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俊逸修长的男生,嗓音湿润。有人说他像韩剧《传闻中的七公主》里的年士兵。
“哦,柯煜!”
“我在等你!”他走过来。
西斜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看久了有种不真实的晕眩感。
我怕柯煜。
他找我,多数代表着班上又有大事发生。柯煜是一个非常体贴老师的班长,一般小事,他都不会烦我的。
“怎么了?”我很想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李小艳两天没来上课了,女生们说她晚上也没回宿舍。”
我托着头,欲哭无泪。
这个班,从大一跟到大三,好像就没怎么省心过。我变得沧桑而敏感,完全是因为他们。
“你别着急,她电话是通的,只是不肯接。”柯煜高子高,看我的时候要微微低下头。我看见他衬衫的领口上方脖颈的线条柔和地延伸到耳后,被细碎的短发覆盖,显得是那么阳光而又明亮。
其实最初,柯煜也不让人省心的。
新年报到后的下午,我让他们到教室集中,正点名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在大叫“不得了,打起来了!”
学生纷纷冲到窗台边朝下看。
“天,是柯煜和他爸。”谁抽了口冷气。
我的笔尖恰好点在“柯煜”这个名字上。
我跑出走廊,教室后方的草坪上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挤进人群,只见草坪中央,一中年男子和一长腿男生扭打成一团。长腿男生染了头蓝发。海水一样的蓝,在九月的天空下,分外耀眼。
长腿男生渐渐占了上风,将中年男子压在了身下,拳头高高挥起。
围观的学生开始起哄。
我冲过去。
那只拳头来不及改变方向,落在了我的脸上。我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鼻管里血流不止。
我晕血,下一秒,就失去了知觉。
我是在医务室醒来的,中年男子愧疚地站在床边,墙角的椅中坐着蓝发男生,他阴冷地瞪着我。
“柯煜,你去小卖部给我们买两瓶水,我渴了。”我艰难地坐起,眼前的世界摇晃不停,我忙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他走了。
柯爸爸向我道歉了又道歉,他的眼中流露出无奈与绝望。他能将一家建筑公司的业务拓展到国外,能把上万的员工管理得井井有条,唯独没办法自己的儿子。
“他和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花钱如流水,喝酒,上网吧,飙车,高三复读了两年,好不容易考上了一所学校,结果,他回我不想上了。”在他眼中,用放大镜瞧,都找不着柯煜一个优点。
“于是,你就将他押过来了?”
“不然怎么办,我能眼睁睁看他沦落成一个街头混混吗?”
“结果呢?”
柯爸爸苦涩地叹气。
他和我爸爸年纪相仿,我无法老气横秋地和他说教。“柯总,之前的事我不清楚,但今天,我觉得你做得也不对。”
柯爸爸愕然地看着我。
“柯煜成年了,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漫骂、喝斥,甚至动手,你简直是在挑衅他自尊的底限,他怎么可能不还手?我小的时候,妈妈在人前口气一重,我会哭到绝食。”
柯爸爸嘴巴张得大大的。
我笑,“你在公司发号施令惯了,不管你的决定正确与否,员工都会服从。柯煜不是你员工,他不领你薪水,所以他不必看你脸色行事。”
柯爸爸低声下气问我:“我该怎么办?”
“既然不能圈养,那就放羊吃草。他的人生他负责,日后后悔的人又不是你我。”我眼角的余光瞟到门外僵成木柱的身影。
柯爸爸仰天长叹,他问柯煜,是随他回家,还是留下读书。
柯煜嘴巴像加了锁,死活都撬不开。
“柯煜,你陪我回教室去吧!”我说道。
他迟疑了两秒,上前来扶我。我的脸肿成个猪头,走路重心不太稳。他那一拳,力度真是不轻。
外面已是晚霞满天,为迎接几天后的国庆,路道两边摆满了串串红和菊花。我让他走在我左侧,替我挡掉一些同学投过来的好奇目光。
“我背井离乡,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一份工作。我没大的志向,只想低调做人、平安过日,以后多多拜托你了。”
“你为什么要挡那一拳?”他闷声闷气问。
我捂着脸 ,“我孤勇呗!”如果那一拳真的落在柯爸爸身上,那场面就不可收拾了。
“真蠢!”
唉,我蠢的可不只是这一面。
柯煜在学校一战成名。
所谓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再加上优裕的家境、俊朗的外形,他简直成了女生们眼中的NO1。
我趁热打铁,请他做班长。我的目的非常不纯,是想以邪治邪,负负得正。
柯煜竟然答应了。
有一天上课,我讲李商隐的《锦瑟》。我在黑板上书写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 托杜鹃。我转过身,扫视了一圈,正准备开解。不知怎么,我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可又说不出来。课上到一半,我定定地看向柯煜,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并且剪得很短。
我激动得想落泪,真是好有成就感。
事实上,这只是自我安慰。
这个班主任,我做得非常吃力。
开学没两个月,女生宿舍发生了失窃事件。一农村来的女生把一个月的生活费塞在枕头里,不知给谁偷走了。女生哭得死去活来,一遍遍地重复对不起爸妈。我化身福尔摩斯,轮番谈话。结果是我掏钱管了女生一个月的伙食。
十二月初,三个男生在网吧和人打架,派出所打电话让我去领人。我叫上柯煜一同过去。那天,刚有股冷空气从西北利亚过来,气温陡降。一脸正气的小警察给我和学生上了两个小时的法制课,我足足也抖了两小时。
凌晨一点,小警察也累了,放我们回校。在门口,小警察抓抓头,一本正经向我要手机号码,说下次再发生类似的事,可直接向我联系。
柯煜把我推到一边,“她孩子都两岁了。”
小警察呛了口风,咳得喘不上气来。
我们步行回校。
“我孩子他爸是谁?”许久,我才想起来问。
柯煜嘴角直抽,三个男生吃吃地笑。
我没好气地吼道:“有什么好笑的。回去谁都不准睡,一人一份检讨,不少于五千字,明早送到我办公室。”
男生们哀号:“你变态!”
“想不想我再变态一点?”我凶巴巴地瞪大眼睛。
没人再说话。
新年,学校举办迎新联欢晚会。团委特地把各班班主任请去,要求各班至少出一个节目。我在班会上一公布,班上鸦雀无声。
我不想在同年级中拿第一,但也不可以垫底。我做了好几位学生的工作,甚至承诺期末考试给他们画详细的重点。他们俨然如铁骨铮铮的共产党员,丝毫不动摇。
看我难堪,已成为他们的乐趣之一。
还是柯煜替我解决了难题,他说他唱首歌。
我大喜,他有温润的声线、外形帅,演出肯定会震撼全校。我仿佛看到一颗璀璨的明星正在冉冉升起。
我又想多了。
声音好不代表五音全,外形好不代表就可以做偶像。
柯煜白衬衫、牛仔裤,懒懒地往舞台中央一站,下面掌声如雷。伴奏的吉他声响起,柯煜拿起话筒。
半空中像落下一个巨掌,瞬间让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柯煜唱的是一首英文歌,不,不是唱,而是说,干涩涩的,不合节奏。但他非常投入,结束时翩翩有礼地欠身。
哗,下面哄笑声一片,我惊出一身冷汗。
我去后台看他,谢谢他为我如此牺牲形象。
“他们不就想要个娱乐,我满足他们了。”他耸耸肩,毫不在意。
“这牺牲也太大了。”我很是不安。
他颇有深意地看着我,“你知道就好!”
李小艳的电话在午夜时分终于通了,我和几位同学差不多把整个城都翻了一遍。我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握着手机,喘得不能讲话。
“我在三院。”李小艳的声音细如蚊蝇。
我的心一紧,想起前天去女生宿舍检查卫生,看到李小艳手中握着个卫生巾,心事重重的。
柯煜拦了辆出租车,我让其他同学先回学校。
“你在外面等我!”进医院时,我犹豫了下,对柯煜说道。
柯煜拒绝,“我又不是长舌妇。”
我突地打了个冷颤,他有一双洞察分明的黑眸,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
李小艳住在单人病房中,脸色苍白如雪,像只蛹般裹在被子里,看见我,眼眶发红。
“你一个人?”我四下寻找。
“他。。。。。。去外面抽根烟。”李小艳把脸缩进被中,嘤嘤地抽泣。
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和柯煜,调头就走。
这大半夜的担忧、一整天的郁闷,在一瞬间,点燃了我满腔的怒火。我冲过去,拽住他的手臂,他回身,我扬手一个巴掌。
“你这个疯女人!”他火大地举手还击。
柯煜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目光咄咄地逼视着他。
男人不及柯煜肩膀高,识趣地抽回手臂。
我指着他的鼻子,浑身发抖,“李小艳无知、幼稚,经不起诱惑,你呢,难道也不懂廉耻吗?”
“我又没有勾引她,是她主动送上门来的。”
李小艳哭声放大了。
我冷笑,“哦,原来你是无辜的,那你干吗像活雷锋似的来这表现?”
“关你什么事?”男人眼中怒火熊熊。
“不关我们的事,但肯定关你妻子、孩子的事。”柯煜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个城市就几十万人口,想查谁的底细并不难。”
男人惊恐地看向柯煜。
我有些歇斯底里,“人的私欲有多可怕,我不作评价。但是作为成年男人,你不应好好保护对你有好感的女孩子么?如果因为流产让她终生不孕,她这辈子怎么办?”
“我会。。。。。。赔偿她的。”
是赔偿,而不是负责。他觉得已是仁至义尽。金钱真的可以弥补一切吗?
李小艳止住悲声,幽幽地吁出口气,也许这答案让她心满意足。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夜空里悬挂的明灯,也不是上帝的使者,我力量有限。
我答应李小艳帮她请病假,所有的科目考试留到暑假后来补考。
银月如钩。
公交站牌下,我和柯煜被路灯和月光分别投出两个深浅不一的影子。潮湿的空气缓缓流过我们身边,这座沿海小城的午夜充满淡淡的忧伤。
“一个小生命。”我自言自语。
“路老师你喜欢孩子吗?”柯煜买了两杯冰奶茶。
“喜欢过,现在被你们折磨得体无完肤,我不敢喜欢了。”
午夜公车来了,他让我先上车。车里空荡荡的,我们在中间找了两个位置。
“如果生个孩子像路老师呢?”
“你怎知我就没让妈妈流过泪?”我扭头看他。
我妈妈曾经说过:如果知道我这么不说话,当初就不要把我生下来了。
柯煜笑了笑,看着我不再说话,嘴角的弧线和细碎的发梢那么生动,在昏暗的夜色中像一幅电影画面。
回到宿舍,我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连衣趴在床上。
静夜里,有短信进来的声音。
“因为深爱,才会流泪。陌生人才无动于衷。”是十分钟前刚分别的柯煜。
我失笑,这话很有我的风格。
他是我的得意门生。
顾俊婚礼前一天,我把衣橱里仅有的几件裙装都摊在床上,一件件地试穿。最后,我选中了一件米白色的连衣裙,剪裁简洁,式样大方。
宋怡邀请我做伴娘,我婉拒了。我怕拘束。
婚礼非常大手笔,放在这座城市唯一的一座五星酒店。
顾俊穿黑色西服,戴红色领带。我曾经想像过他做新郎的样子,还是有一点出入。天气热,他满头是汗,有些忙乱。
同学来了许多,我们好久不见,抱作一团。
“路璐,我以为你追着顾俊才来这偏僻小城,原来你是做红娘来的。”同学打趣道。
我呵呵傻笑。
顾俊抹了一把汗,“路璐怎么可能看上我这样的粗汉?”
“我眼光就很低吗?”一旁的宋怡 了嘴。
顾俊忙赔笑,“哪里,是我高攀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
婚礼上,致答谢辞的是宋怡的父亲。顾俊的爸妈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神情拘谨。
婚礼非常热闹,人人都说新郎新娘很般配,男才女貌。
在交换戒指时,宋怡泪水盈盈对顾俊说:“此刻站在你面前是两个人,你会一辈子对我们好么?”
同学们拍着桌子起哄,说抄袭了孙俪和邓超的版本。
顾俊用法式 给了宋怡天长地久的承诺。
我喝了不少红酒,有同学敬的,有两家亲戚敬的。席散之后,同学们嚷着要去闹洞房,今天是期末考的第一天,我得回学校去。
阶梯教室里,灯亮如白昼。总是到了这时候,学生们才会发觉自己的职责所在。
夜风一吹,酒气上涌,我扶着树,跌坐在花坛前。蚊虫呜呜地围着我叫,不一会,腿上就多了几个苞苞。苞苞奇痒难耐,我用力地拍打。
有人在我身边落座,不用看,我知是柯煜。这三年,他总有办法第一时间找到我。甚至他替我阅卷、写评语,都能模仿我的笔迹。
“怎么不去复习?”
“我需要复习吗?”他偏过头看我啪啪地打蚊虫。
是的,他不需要复习,也能拿到奖学金。柯爸爸和我联系时,谈起这件事都是啼笑皆非。他不是考不上大学,而是他不屑于去考。
幸好遇到你。柯爸爸把我当作他家的救命恩人,千方百计想送我礼物,我每次都拒绝得很辛苦。其实我真没做什么,也许柯煜的判逆期比较长,如今,他开窍了。柯爸爸后来以公司名义为学校建了所演讲厅。校长看到我,都是慈眉善目。
“给!”柯煜实在看不下去了,给了我一盒风油精。
“你刚刚怎么不拿出来?”
他笑了笑,“裙子很漂亮,怎么没配条项链?”
“戴给谁看?”风油精不小心碰到眼睛了,泪水哗哗地往 。
柯煜把脸转过去,手伸过来抓住了我的。不轻不重的力道,似是无声的安慰。
我突然悲从心起。
“毕业时,爸妈希望能回家乡找工作,我却死活要来这里。妈妈哭得气绝,威胁要不认我这个女儿。我倔强地离家出走。爸爸无奈,平生第一次低下头四处托人找关系,给我找了份教职。我走了五百多公里,终于和他在同一块天空下呼吸。可是,他却娶了别人。。。。。。”
我痛哭失声。
柯煜嘴角轻扬,很不厚道地笑了:“老师,我觉得你千辛万苦来这里,并不是为了他。”
“那是为什么?”我傻傻地问。
“为了一个已经等你很久很久的人。”
好烂的安慰!我白他一眼,继续抹泪。
“老师还会在这里呆多久?”
“等送完你们这届,我该回家了。”我累了,倦鸟渴望归巢。
“老师,你看月亮!”柯煜突然指着空中。
一轮满月,月影点点从树梢间漏下。
“月上柳梢头,人约。。。。。。”柯煜轻声吟诵。
我打断他,“午夜了,约会的人早回家了。”
柯煜低笑摇头,“起来吧,我送你回宿舍。”
我洗完澡,倒头就睡。
朦胧中,我看见了顾俊。他告诉我,宋怡给他生了个儿子。叫什么名呢?他问我。
我讥诮地看着他,孩子姓宋还是姓顾?
顾俊表情扭曲,路璐,你太刻薄,难怪没人爱你。
我从梦中惊醒,满脸是泪。然后,就这么睁眼到天明。
坐了六小时的汽车,我回到了家乡。暑热远去,满眼湖光山色,习习微风掀动我的裙摆。
妈妈在出口处等我,我不敢与她对视。我怕她窥见我内心的羞愧。
冰过的酒酿汤圆是我的最爱,妈妈早早就搁在冰箱中。爸爸从书房出来,说我晒黑了。
妈妈说不怕,几天湖水一喝,立马变白。明天我们去逛街,给你买几身新衣。
“我有衣服的。”我不好意思让妈妈为我花钱。
“我要把你打扮得更俏,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别人?”
妈妈朝爸爸看了一眼,爸爸佯装咳嗽。
“路璐,大姨医院调进一个医生,模样和人品都不错,你们认识一下吧?”妈妈小心翼翼地说道。
要是之前,我脸一沉,转身进房间,把房门摔得山响。此刻,我沉默了。心中划过涩涩的无奈。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我和另一个人生活是怎样的情景。从大一时初见顾俊,我的心就被他填得满满的。我一直等着他向我走来。四年过去了,他没有来,我鼓起勇气向他走去。
可惜,我们还是错身而过。
“认识又不代表就得恋爱。”妈妈不死心地游说。
我看着妈妈,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忍再让她失望了。
“那就约在这个周末,他刚好休息。”妈妈激动地跑去给大姨打电话。
周末,医生失约了,因为一个加急手术。进手术室前,他打来电话道歉,声音很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悄悄地舒了口气。
我唯心地认为:美妙的缘份,错过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相遇的机会。
妈妈却是说不出的失落,边做晚饭边和爸爸唠叨。爸爸受不了,躲到书房去和电脑下围棋。
门铃有序地响了三下,每一下之间间隔两秒,给人的感觉非常礼貌。
“会不会是手术提早结束了?”妈妈突发奇想,抢在我前面去开门。
门外站着柯煜,湖蓝色的T恤,卡其色的亚麻休闲裤。我突然之间觉得他长大了,有点男人成熟的味道。
妈妈脸上堆满了笑,“舒医生,快请进!”
我戛然失语,妈妈走火入魔了。
柯煜询问地看向我。
“妈妈,这是我学生柯煜!”我上前接过柯煜手中大大小小的礼包,“你怎么来了?”
柯煜先恭敬地向爸妈问好,然后回答我的问题:“暑假来工地实习。工地就在城郊,我过来拜望伯父伯母。”
这坏孩子真会说话,把爸妈逗得眉开眼笑。妈妈热情地留他吃晚饭,他没有推却。
“刚刚我还以为。。。。。。”妈妈找台阶下,“你看上去好像和路璐差不多大。”
“我比老师只小几个月。”
我瞪眼,不想灭了自己的威信,“不是几个月,是十几个月。”他复读两年高三,我提前一年入学。但不管大几天,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柯煜嘴角勾起一丝促狭,他又读出了我的心思。
饭桌上,妈妈问出什么样的八卦问题,柯煜毫不厌烦地一一作答。饭后,还主动陪爸爸下了两盘围棋。九点不到,他起身告辞。
“工地上生活辛苦,多来路老师家,伯母给你做好吃的。”我妈妈就是这么的古道热肠。
“嗯!”柯煜态度谦恭但不是一味唯唯诺诺。
我把他送到楼下。富二代哦,开了辆很炫目的吉普车。
“我向爸爸借的车,以后找老师就方便了。老师,我带你去郊外吹吹风。”
我摇头,“回去吧,路上开慢点。”
“我在这里只认识老师一人,老师会去看望我么?”
“你都快踏入社会了,该交交女朋友,总找老师玩很没趣的。”我想有一个安静惬意的暑假,不想被他们再折腾。
柯煜俯视着我,突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说道:“一个混混,上岸很难。但一个混混,一旦上岸,说明,他是真的决定洗心革面,用一生去挚爱一个人。”
我的眼珠差点被我瞪出眼眶,他简直脱胎换骨成了一位哲人。
顾俊从庐山给我寄来了一张明信片,他和宋怡在那边度蜜月。那边夏季平场温度是二十二度,最高不会超过三十二度,是著名的避暑胜地。顾俊在明信片上写道:早晨爬上山峦看日出,突来风雨,找处凉亭,喝喝山泉,看山雾像白纱般把山峰盖住。山径上到处可见迟开的花,落日之后,气温变凉,带件外衣去如琴湖边散散步。路璐,赶快找个爱你的人来庐山吧,你会爱上这里的!
我久久地呆坐着。
无论暗恋还是失恋,都不是癌症,终有一天会痊愈。但是此刻,真的是心痛欲裂,巴不得死去。那种今生无法圆的梦,像潮水般淹没了我。
曾有一瞬间,恍惚以为回到当年,看着顾俊在塑胶跑道上参加长跑比赛,阳光下,汗珠一颗颗晶亮如珠。
当他第一个到达终点,他挥手向我致意,我的心怦然加速。
爱的萌芽,竟然如此简单。
柯煜的电话把我从潮水中推上了岸,“老师,你今天来工地吗?天气预报说有雷阵雨,出门时带上伞。这里是乡间,别穿高跟鞋。”
我不禁莞尔,柯煜被我妈妈附体了?
“那我等晴天再去。”
“来吧,来吧,买只西瓜过来慰劳我。”
“凭啥?”
“你是我老师。”他讲得是那么理所当然。
我捏捏鼻子,乖乖到超市买了两只大西瓜,打车过去。二十分钟之后,视野渐渐开阔,大片的绿色跃入眼帘。
司机问要不要等我回市区,我正要回答,柯煜从一块玉米地里跑了过来,“不要,我送她。”
柯煜戴了只安全帽,衬衫塞在牛仔裤里,裤腿上沾了点泥巴。阳光真辣,不到一周,他已经晒到皮肤黑红,胳膊上还有密密的红苞,应该是蚊虫咬的。
“住的条件很差吗?”我小心地在田埂上维持着平衡。
“租了几套平房,还行。”
“你是未来的公司老总,待遇不可以特殊点?”
“工人能住我也能住。”他笑笑。
我直直地看着他。虽然面容还是那么俊朗,笑起来仍有点酷酷的样,但这个人,我仿佛不认识了。
柯煜是在这里建座大桥,桥身已经有了三分之二。正在忙碌的工人看见我,口哨吹成一片,笑着问柯煜我是谁?
“这是路璐!”柯煜把两只西瓜留给了他们。
我眼睛直眨。
他耸耸肩,“我说错你名字了?”
“我是你老师。”我强调。
他揶揄地挤挤眼:“你就这么好为人师?”
我扔给他一记白眼。
柯煜把我领到一间带着院子的平房。院里搭了个瓜架,上面挂了不少的黄瓜。柯煜让我自己找地方坐,他转身出去,从外面端进一盆水,摘了几条黄瓜泡在里面。过了一会,他用刀小心地把皮削掉,再递给我。
我咬了一口,通体清凉,甘甜可口。
他笑道:“我用井水泡的,比冰箱里冰过的还好吃,是不是?”
我忙不迭地点头。
平房很简陋,既当卧室又当办公室。床前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图纸,小台灯下有本厚厚的日记,大概是施工日志。
“你看得懂图纸?”我太吃惊了。我以为他来就是管理。
“这个很难吗?”他反问我。
我坦白道:“我是学文的,这个对于我来讲就是天书。”
他微笑,“我从小就跟我爸上工地,初中时就能看懂建筑图纸,会编概预算。”
我小心地托着下巴,生怕它会掉下来。“那。。。。。。那你以前怎么。。。。。。”我想起他那一头狂放不羁的蓝发。
平房只有一台风扇,他怕我热,拉过我的双手,按在井水中,“高一那年,妈妈告诉我,爸爸在外面生了个女儿。。。。。。”
我恨死自己的好奇心了,支支吾吾忙挪话题,“那个。。。。。。”
这时,有人从外面进来。是工程监理,有些问题要和柯煜讨论。他让我自己找书看,他去去就来。
其实,在当今这个时代,这样的家庭事故已属平常。只是从柯煜口中说出,仍觉心戚戚。那些放任自己、抛弃自己的岁月,他心里该有多苦啊!他这样的资质,本该有一个绚丽的人生。
黄昏时分,柯煜带我参观工地。工人们爱拿他开刷,但说起正事,他们对他非常尊敬。
柯煜非要留我吃晚饭,说房东今天做了南瓜饼。名幅其实的南瓜饼,从地里刚摘的,和点干面,加上许多葱丝,用油煎。我吃了很多,还喝了一碗大麦粥,撑得腰都直不起来。
告别了房东,柯煜送我回家。
乡间没有路灯,柯煜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没有五彩的霓虹,没有湍急的车流,没有震耳的音乐,只觉得天地间静得出奇。偶然有一只小鸟扑打着翅膀掠过树梢,月光格外明亮,连星星也是光泽璀璨。
我的心安宁、恬静,这是许久都不曾有过的。
前面有条水渠,柯煜腿长一下就跨过去了。手电筒偏偏在这里没电了,夜色夸张了水渠的宽度,我不敢过去。
柯煜鼓励我,“来吧,我会接住你的。”
我眼一闭,奋力一跃,投进了柯煜的怀中。
腰间一紧,我知道是他的双臂。鼻息间倏地溢满了他略微混乱的气息,我感觉到他的心跳在加速。我顷刻间僵硬了,除了眼珠子能动。
“怕不怕?”他的声音沙哑了,似乎在抑制着什么。
“不。。。。。。怕!”我不知为何,颤抖了,耳朵 。
“路璐,你看我比你高许多,明明是我比你大。”他又揉了揉我的头发,松开我,牵住我的手。
“事实就是事实!”我别过头,怕他发觉我羞红的脸。
羞什么呢?定然是我耳鸣眼瞎外加神经错乱,他的手很大,掌心有薄茧,
车进了小区,他关上引擎,我正要叮嘱他几句,他抢先说道:“公司今年有五个工程,我选择来这里实习。”
“这个工程最大最重要?”
他摇头。
“那是!”
“你在这里!”
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走了。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舒医生 时间来和我见面了。
一杯咖啡,我只喝了两口,就想告辞。舒医生,应该是所有妈妈们眼中的好男人,模样端正,品行端正。他给他的人生制定了一条严格的轨道,在什么年龄做什么事,绝不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和他一起,可以一眼看到你九十岁时是什么样。永远不会患得患失。
他准备今年完成婚姻大事。他的时间都是有标记的,从不虚度。
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然,浪费他的时间,我有罪恶感。
一个小时后,他起身买单。“我对你感觉不错,如果你对我也有好感,给我电话。想约会,提前一天告诉我,我会安排。”
我笑靥如花和他说再见。再见就是再不相见。
也许和这样的男人生活不会心累,但把人生过得这么一板一眼,还有什么趣味可言?人生之所以精彩,就在于它的杂乱无章、意外频生,有欢笑,有泪水。
和他呆一个小时,就觉度秒如年,一生怎么办?
“你还是忘不了那个和别人结婚的男人?”这样的结果,妈妈又难过了。
我一怔,突然想起我已经好几天没想顾俊了。
柯煜再次来我家做客,我妈妈估计是哭诉无门,居然把他当成了对象。絮絮叨叨诉了我好一通不是,我又是挤眼又是咳嗽,她全不理睬。
“你看伯母的头发都被你老师气白了。”
柯煜意味深长地挑眉,“伯母你放心,老师肯定会结婚的。”
妈妈气鼓鼓地说道:“和谁?”
柯煜只笑不答。
吃完饭,柯煜没有立即回工地,而是要我陪他游湖。满湖的荷花,有粉有白,泛舟湖中,微风拂面,暑热渐消。
“真不想回学校!”我越来越眷恋家乡的好。没有了牵挂的人,小城对我已没有任何吸引力。
“不是说好再教一年吗?”柯煜像变戏法似递给我几颗樱桃。
“一年好长!”我叹息。
“我会陪你。”
我笑笑。
“老师不觉得很幸福吗?”
我不解地拧眉。
柯煜灼灼地凝视着我,“这四年我一直陪在你身边。”
是的,这是事实,可是我听着怎么。。。。。。像话中有话、意义非凡。
“每天早晨,我在宿舍楼前等你,然后一起和同学出操。晚上,我们等到教室、图书馆的灯熄了,才分开。周六,我们挤一张办公桌,老师写教案我批改作业。学校任何活动,我们一起拿计划再实施。一个星期,我们会在外面吃一次饭。”
柯煜歪着头看我,盈盈笑意中满是温柔。
樱桃从我的手掌 水中,溅起一圈圈涟漪。
我失眠了。
我曾沾沾自喜有柯煜这样体贴的班长,让我的工作轻松许多。其他班的班长多数挂个头衔,做什么推三阻四。
原来这世上就没无缘无故的好。
但,怎么可能?我们是差不多大,可我是老师!
哦,我揪着头发,在午夜发出哀号。
我实在不擅长处理这么复杂的关系。我决定躲避柯煜。没想到他却抢在我面前消失了。
整整一月,不见人影,没有一通电话。
有几次我按捺不住想跑去工地看他,最后还是没有胆量。
开学了,无奈地拖着行李箱回学校。妈妈送我去车站。路上,她指着一幢高楼说:“上面二十到三十层,都是柯煜公司的。”
“呃?”我没听懂。
“柯煜没告诉你,他们公司在这设立分公司,他毕业后来这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