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辫这将近一年多来,久在军营战阵之中出没,随着雁营剿过塔教,打过太平军,经得多见得广了,遇事已不如从前那么慌慌张张、毛手毛脚,但他得有今日光景,全凭林中老鬼暗中点拨,知道此人有神鬼难测之机,不言则已,言则必中,见他如此一说,岂有不信之理。
张小辫脑中一转,心想:“当初你这个老儿可是亲口许下,若是张三爷真有马高镫短的时日,则必来帮衬扶持,岂能说过了不算?”于是忙对林中老鬼说道:“小子当年饥寒交迫生计无着,幸得老先生不弃,三番两次指点迷津,否则早就成了路倒喂了野狗,现在连尸骨也剩不下了,还求你老人家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再指点小子一条生路,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林中老鬼仿佛是个死人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言说道:“老夫早就说过,看你张三爷的气色极高,必主大富大贵,才有意在暗中扶持于你。但须知上天有好生之德,你雁字营杀人太多,惹得凶星犯主,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一场大劫,可只要躲过了此劫,你今天飞黄腾达再无阻碍碍,功名利禄不求自得,扫地也扫出金锭子来,可这天罗地网的劫数连神仙也算不出来,怕是不那么好躲,真要该着你死,纵有一千条性命也就此休了。”
张小辫大惊失色,咕咚跪倒在地涕泪齐流,恳求林中老鬼务必相救则个,张三爷前边十几年穷困潦倒,度日如年,水里火里扑腾了多时,好不容易熬出点头绪了,可还没等到安稳受用,就要如数被老天爷收走了,真是“早知富贵生前定,悔却从前枉用心”。
林中老鬼道:“暂且不必如此惊慌,老夫既然当年跟你说了,要周全你一世荣华富贵,遇此大劫临头之际,自然不肯袖手旁观,古人言物有一变,人有千变,若要不变,除非三尺盖面。只要张三爷你依着老夫之言行事,不管是天诛还是地劫,皆可如覆坦途,必保万无一失。”
林中老鬼说完,就从祠堂中的许多野猫当中,拣出一只大花猫来,并从怀中取出一个火漆封存的竹筒子,都交给张小辫,问他:“可识得此猫?”
张小辫也不知林中老鬼是何用意,用眼一打量看那只大野猫,只见它一身锦绣也似的花纹,生得呆头呆脑,憨里憨气,而且尾长爪短,猫脸奇大,额上顶个“丰”字。张小辫学过《云物通载》里的猫谱、猫经,如何能不认得,便答道:“按照猫相之说,此猫名为长面罗汉的便是,好像是个从来不会开口的哑子猫。”
林中老鬼道:“这猫儿确是唤作长面罗汉,生来就是个佛陀的性子,金童耳、玉女腰、仙人背,虽然驯服木讷,但它并非是不会叫唤的哑子猫,只是愚民无知,认定此猫妨主,是个降祸的太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总有灾殃出现。其实不然,它是能见凶相征兆,开口必主不祥,故此轻易不肯开口,从今日开始,你要时时刻刻将它带着身边,形影相随,寸步不离,什么时候你听到长面罗汉开口,也就是你命中劫数来临之兆,到时候你须立即打开竹筒,这竹筒中自有回天之术,务必依照其中指引行事,切不可有丝毫怠慢,否则你张三爷必死无疑。”
林中老鬼又告诉张小辫:“日月有盈亏,星辰有失度,为人岂无兴衰?老夫虽然深知此理,又看出凶兆已近在眼前了,但天机最巧,天意难料,却也说不准这劫数究竟是几时来,又是如何来,故在竹筒子里留下回天保命之策,如今老夫所能帮衬于你的,仅此而已,到头来能不能留下小命,就看你张三爷自已的造化了,咱们之间的缘份到此也就尽了,今日一别,此后再无重逢的时日,所谓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三爷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扬长而去,迳自转入猫儿巷中不知去向了。
张小辫听了个一字不漏,真教人心惊肉跳,自知此劫厉害,怕是避不过去,难免惶恐不安,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低头看见身前伏着一只长面罗汉猫,自已手中又握着个函封牢固的竹筒子,里面沉甸甸的,触之有铜声,似乎装着几件细小金属器物,这才明白刚才经历的真真切切,绝非南柯一梦,忙朝林中老鬼离去的方向拜了几拜,心中空落落的若有所失。
张小辫想到自已在“金棺坟遇仙、瓮冢山挖出僵尸、松鹤堂药铺换猫、槐园掘藏、筷子城撞着老鼠和尚、荒葬岭擒杀靼子犬、从古井中打捞青铜风雨钟、提督府捉拿白塔真人、黄天荡大破粤寇”,这种种离奇绝险的经历,算来都与林中老鬼脱不开干系。
俗话说得好:“幸灾乐祸千有人,替人分忧半个无。”这世上冷眼看热闹的人,向来是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你有了难处,要寻个能在关键时刻提携帮衬一把的人,却总是找不出半个,张三爷命中能遇到林中老鬼相助,已然是福份不浅了,有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这等奇人异士的踪迹也正该如此。
张小辫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将林中老鬼最后留下的话语仔细揣摩了几遍,虽然不得要领,却也知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索性横下心来,揣了那枚竹筒,抱起罗汉猫,迳自回到营中。
自此一后,一连数日,张小辫只在营中守着“长面罗汉猫”,这一人一猫,朝夕相对,寸步不离,他不知究竟祸从何来,整日整日地提心吊胆,唯恐此猫忽然开口,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可那罗汉猫一如常态,始终不见有丝毫异状。
这一天晚间,张小辫在营中凭几而坐,长面罗汉猫就伏在他身前桌案上睡得正香,忽闻飞檄传至,急如星火,原来有官军与粤寇在雷州激战,上锋要调遣灵州连夜驰援,接令后一更擂鼓聚兵,二更点将出城,片刻不得延误。
那军令如山,张小辫自然不敢有违,又思量着与其在城中苦等劫数来临,实在太过煎熬,倘若三爷命中真有一场大劫,须是避得过初一,避不过十五,躲了霹雳,也躲不开雷公,但人挪活,树挪死,倒不如随军出去见机行事,当即便同雁排李四等人聚拢本营团勇,收拾披挂齐整了,列队开拔,二更前离了灵州城,从官道上往西进发。
“雁营”的兵勇足有二千之众,营中以“雁户”为主,另有许多投效的绿林响马,若论阵前厮杀之事,历来是灵州诸营之冠,但雁营杀贼再多,应得的封赏也都被老图海那种欺军误国,冒滥居功的贪官污吏抢占去了,恰似鹬蚌相争,到头来反被渔人得利。
张小辫和雁排李四等人,眼看着仗愈打愈大,自已这伙兄弟们在阵前出生入死,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总是没分,心下难免都有愤愤不平之意,甚至曾经打算山上落草,但赶上这种荒废年头,就连杀人越货的响马子,都是没处去杀富济贫的,山贼们连日发不得市,最终揭不开锅饿死的也有,要是不来当兵吃粮,绝没有别般生路可寻。
这时刚得回城休整,又奉命前往雷州驰援,人在矮檐下,怎得不低头?军令一到,恰似星急火急,只好匆匆忙忙连夜赶路,也不管是四更五更、日里夜里了,正是急不辫路,待雁营走到天亮时分,前边被一片岭子拦住了去路,仔细看那绵延起伏的山脉,真是:“高峰千丈冲霄汉,瀑布飞帘百尺悬;山峦起伏多怪样,乱石横陈少人行。苍阴蔽日藏猛兽,悬崖陡壁心胆寒。野草闲花铺满地,古藤荆棘把路拦。”
雁排李四骑在马上,手搭凉棚看了多时,就提起鞭子指着前边的山峰,对张小办说道:“看这山势果是雄勇,却不知是个什么去处?”
张小辫正自魂不守舍,冷不丁被人问起,才连忙抬眼打量,发现竟离以前金棺坟不远,他是向来识得这片山岭的,便答道:“此地唤作青螺岭,险峻非凡,过了岭子即算离了灵州地界,要去雷州,只好取山路穿岭而过,否则咱们兄弟还要多绕上一天的路程。”雁排李四:“兄弟们赶了一夜,没耐烦绕路转山,既然如此,穿岭而过就是。”当下带队进山。
青螺岭群山环绕,当中抱着一块盆地,自古便有个偏僻的镇子,称为“青缧镇”,雁营的队伍经山路进来,翻过了岭子,就已望见山坳深处,一片片苍松翠柏,古木盘龙,树丛掩映之中青砖碧瓦,屋宇连绵,赫然是个古镇模样。
雁营本打算避开青螺镇,直接穿岭过去,但山里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凉风一起,转眼间吹动乌云,遮得昏天蔽日,云层中霹雳滚滚,眼看着风雨就下,雁铃儿对张小辫说:“听天上的雷声响得不善,看来这阵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湿滑,恐有意外发生,咱们全营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紧了,不如先到青螺镇里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迟。”
雁排李四心念一动,就告诉张小辫说:“这青螺镇四面环山,地形险要,咱们都到古镇中安营歇息倒不打紧,可万一附近有粤寇出没,肯定会趁着风雨交加,居高临下地攻打过来,到时候‘雁营’难免要吃大亏,却不如把大队人马都留在岭子上,只带一部兵勇前往镇里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应的犄角之势。”
张小辫不想冒着风雨随大军留在岭子上睡帐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带着雁排李四兄弟和一队团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镇而来,渐行渐近,却不见镇中有半个人影,天上密云不雨,四周愈来愈是阴暗,除了滚滚闷雷作响之外,偌大个古镇,竟然空荡荡的连鸡鸣犬吠也听不到。
只因当时天下大乱,官司王法形同虚设,无论是造反的贼寇,还是清廷的官兵、团勇,都和山贼土匪没什么两样,在营时饮酒吃肉,出路时抢劫金银,杀人放火之类的勾当更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到什么地方,百姓们无不望风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铃儿等人虽然那镇中空寂,一处处死气沉重,却也并不感到太过意外,知道镇子上纵然有些逃不开的老弱妇孺,此时见了清军,也早都关门闭户躲了起来,于是让跟随的团勇们各持刀矛抬枪,紧紧护在营官两侧,仔细提防戒备。
张小辫随军而行,他根本不去理会青螺镇中的动静,自顾盯着那长面罗汉猫,只要此猫不曾开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张三爷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见着凶兆开口出声,自已这条小命也就快到头了,却不知能否躲得过去。
张小辫外边戎装披挂了,内穿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暗藏了利刃火枪,他虽然外松内紧,仍是难免流露出心神不宁忽喜忽忧的模样,跟在身边的雁排李四看个满眼,就出言相询说:“咱们雁营兄弟多是响马盗贼出身,时时都被官府防备猜忌,而那些粤寇也是恨咱们入骨,不过三哥不必挂怀,只要教兄弟们还有一口气在,管他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挡了。”
张小辫知道雁排李四义气过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诡异难言,无法如实相告,便推说并非是担心自身安危,只是一进青螺镇,就想起以前的旧事来了,虽然时隔数年之久,可回想起来,至今恨得牙根儿发痒。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听得此言,心中更觉奇怪,不知是件什么旧事?其实这话倒不是张小辫信口胡编的,原来灵州是千年繁华之地,鱼龙变化之乡,自古以来便有“七绝”之称,头一件极有名的,当属云中塔影,以前塔王寺高入云霄,每到城外远山雾气凝聚,日影照射之下,就会出现群塔来朝的异象,民间有“塔市”之称,向来与登州海市齐名,不过随着灵州塔王毁于战火,塔市奇景早已经不可复见了。
其次是灵州城里的猫仙祠,想国朝上下,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虽然地大物博,但是拜猫为仙的奇风异俗,也只有灵州才有,故此才称得上是一绝。
这灵州七绝有的是指古迹,有的是风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后一绝,指的是“青螺烧饼”,在灵州地界边缘的青螺古镇,出产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烧饼,把烧饼夹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无穷,镇子里有许多烧饼铺子,各家都有独特的民间手艺和祖传秘方。
头两年张小辫还未发迹之时,曾到过“青螺镇”里偷鸡摸狗,他嘴馋了想从烧饼铺里顺点吃的,结果被人家揪着辫子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不但烧饼没吃成,还吃了一顿好打,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耿耿于怀。可他对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就不能这么说了,三爷可丢不起那分人,只说当年英雄末路,穷困潦倒,途经此地遇到有个烧饼铺子,有看那老板子做烧饼的手艺,确实是得过些传授的,于是对他好说好求,想要讨几个烧饼回去,好养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谁想那做烧饼的吝啬无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器量,非但不肯施舍,反倒举拳就打,三爷的肋骨也被他踢断几根,到现在只要赶上天阴雨湿,骨头缝里就疼得难挨。
雁排李四听得恼火:“这厮实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还记得是哪个烧饼铺子?待兄弟们寻上门去,先杀他全家良贱,再放把大火,烧他一个干干净净,片瓦不留,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张小辫故作洒脱道:“时过境迁,还理会那些旧事做甚?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发迹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可到了今时今日,虽是一身混入公门,正三品的顶戴花翎扣在脑袋上了,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众人说着话就到了青螺镇街心,这古镇当中是个千年古刹,当年繁华鼎盛的时候,也是在灵州境内有名的一座庙宇,唤做“瓦罐寺”,里面供的是城隍老爷,如今早也已荒废多时了,只见庙门颓败,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脑袋。
正在这时,半天里一个霹雳炸雷响起,震得古刹屋瓦颤动,满天布乌云,电闪又雷鸣,狂风发怒吼,大雨就来临。初是濛濛细雨,继而如倾盆覆瓮,恰似翻江倒海之势,雨雾蔽野太空迷。檐前垂瀑布,陆地把舟行,街市涌波涛,屋舍泡洪流。河道条条溢,溪港处处通,须臾暴雨如注,顷刻悬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带这众人避入瓦罐寺,行军打仗之辈没那么多忌讳,到了庙堂里席地而坐,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就命营中团勇烧水造饭。
张小辫心里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间,他见庙里还有后殿,想要图个清静,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三人带着几个亲随,从廊下转到得后殿门前,忽听从门里传来“嗡”一声牛鸣,不禁觉得古怪,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还会有牛?何况又是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之中?
张小辫道:“这牛多半是哪个酒肉和尚偷来养在此地的,在破庙里杀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爷撞上了,正好给营中兄弟们炖锅牛肉,岂不强似啃那些粗硬干粮。”说着抬脚踢开殿门,往内一看,只见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地积尘,遍挂蛛网,神龛里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没了面目,门口的柱子上栓了一头青牛,角落里还搭着锅灶面板,锅里是生牛肉,旁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烧饼,看这摆设,倒似是个屠牛打烧饼的铺子。
这种铺子往常在青螺里里再是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藏在寺庙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张小辫等人都觉诧异,因为莫非是棺材里的僵尸成了精,在这开了间铺子宰牛炖肉打烧饼?
雁排李四出身绿林,胆智超群,从军以来杀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上,哪里会在乎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声,就叫左右上前,把那头青牛牵出来,就地宰剥了吃肉。
张小辫学过鬼仙所传的《云物通载》之术,不仅能够相猫辫狗,连各种牛马也都识得,要论起名马良驹,往往价值巨万,其中的名目,无非是“乌骓马、胭脂马,艾叶青、干草黄、火焰驹、青鬃兽,白龙驹、玉顶骥”之类,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时候伯乐就懂得“相马”,这些个事体,倒也不在话下。
但要说起这“相牛”之术,想来其中只不过青牛、黄牛、水牛之分,体形虽巨,却多是用来耕田拉犁,“相牛”岂不是有名无实的屠龙之术?其实牛中也有吉凶丑恶之粉,张小辫看见屋里拴的青牛极是怪异,原来凡是温顺健硕之牛,必定是“歧胡横长,膺庭欲广”,也就是要额宽、角长,但这头无主的青牛,却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额底珠泉处都是旋毛,睫乱角偏,怎么看都是个触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见有人进来了,就昂起首来,目露凶光,打着响鼻不断低鸣,雁排李四动了杀机,对张小辫说说:“三哥,李某见得牛马多了,可从没看过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杀不可留。”
张小辫识得此牛,或许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顿生厌恶之情,正焦躁间,忽见那“长面罗汉猫”张开口来,顿时惊得头顶上飞去三魂,脚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打开竹筒,接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已这条小命。
可他刚要拆开封着竹筒的火漆,却见那罗汉猫懒懒的地打了个哈欠,并未作声,张小辫知是虚惊一场,觉得脚都有点软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猫头上敲一个“爆栗儿”,随后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后殿的这头青牛牵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尸大卸八块,用牛皮裹住,找个猪槽装了,然后挖地埋藏。
几名亲随答应一声,就要上前动手捆绑那牛,就听屋里的棺材盖子“嘎吱吱”响了一声,外边大雨如注,炸雷不断,众人吃了一惊,还道是有尸起之事发生,纷纷拽出腰刀来,护在张小辫身前。
雁排李四骂了一声,抬脚踹开棺盖,提刀便剁,谁知棺内却躲着个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军爷不须粗鲁,奴家还是活人。”说话声中已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给雁营众人道个万福,自称是本地人氏,出身于书香门弟,奈何生来命蹇(ㄐ一ㄢˇ),嫁与了青螺镇烧饼铺的赵六为妻,夫妻两个起早贪黑,辛苦经营烧饼铺子,虽然只够度日,倒也过得安稳,稚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赵六被贼寇所杀,连铺子也一并毁了,没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废的瓦罐寺后殿孀居,打些牛油烧饼,托人到镇外贩卖,换了钱粮为生,独自伴着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灵至今。
那孀妇又说:“这青螺镇里的人大多逃难去了,镇子里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之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伙早都成了惊弓之鸟,远远望见有许多人马在岭子上出没,便急忙卷了家当躲避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慌不择路,就藏进空棺材里。如今举家产业,仅剩这一头青牛,听见军爷们要将此牛牵出去杀了,故此惊出声来。”
雁排李四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形迹十分诡异,便逼问她说:“咱们雁营都是官军,又不是山贼草寇,兵甲旗号甚是鲜明,你们这些贱民都不带眼睛吗?看见官军为何躲藏,莫非暗地里敢与贼寇相通?”
那孀妇低着头,轻声细语地求告道:“军爷切莫见怪,咱们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赶上这么乱的年头,不管是山里来的还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见山里来了这许多手持刀枪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见她对答如流,处处遮掩得滴水不漏,话中竟没破绽可寻,但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个守寡独居的孀妇,这番鬼话瞒瞒旁人也就罢了,又怎瞒得过雁营的四爷,心想:“我若现在一刀剁翻了你,却坏了雁字营的名头,四爷倒要看看你如何兴风作浪。”于是假意理会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雁铃儿和其余几名亲随,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这小寡妇果是蹊跷,不免暗自提防起来,此时就见那赵氏孀妇两手捧起一钵烧饼,缓缓递上前来,要请雁营的诸位军爷享用。
雁营众人剑拔弩张,只要那孀妇胆敢轻举妄动,就能当场将其乱刃分尸,而张小辫看罗汉猫并未开口,自知劫数未到,暂且不会有什么凶险,胆气也随即壮了几分,就问道:“小娘子这烧饼,可是青螺牛肉馅的?”
那孀妇道:“先夫传下的手艺,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馅料。”说着就将青螺烧饼捧到众人眼前。
张小辫看到烧饼中的肉色黑紫,连皮带骨剁得稀烂,全不似牛肉成色,虽然酱汁浓重,却盖不住隐隐约约的一股尸臭,他偷看一看脚旁的“长面罗汉猫”,那只斑玟如画的大花猫,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颇有厌烦之意,凡是通灵之猫,最憎恶吃死尸腐肉的东西,张小辫见了罗汉猫的神态,已知烧饼馅是人肉作的。
张三爷断定那妇人必是漏网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发难,岂料那始终低着头的孀妇忽然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厚施重粉的惨白面孔,两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来,张开口吐出一条长舌,舌尖分为两叉,“嘶嘶”作响,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张小辫激射而来。
好在雁营众人早有防范,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杀营官,骂声“妖妇”,一刀挥去,说时迟那时快,雁翎刀早剁在她肩胛骨上,砍翻在地,抬脚踩住,其余的团勇蜂拥上前来,当场捆作了五花大绑。
塔教不过是会些造畜的邪术,专做偷尸盗骨,拐卖童男童女之类见不得光的勾当,撞在雁营面前,根本不堪一击,那孀妇虽然有些诡异手段,但得分碰上的是谁,雁排李四岂是易举之辈?她既然失手被擒,肩头又伤可及骨,疼得实在是熬不住了,自是和其同党一样丑态毕露,不断开口讨饶。
张小辫也不命人给她裹伤,只教人拿刀子挑去她舌上的惯囊,然后就地加以盘问:“如今你落在雁营手中,趁早绝了活命的念头,按理就该一刀一刀碎割了你,但小娘子如此青春貌美,三爷怎会忍心加害,只要你如实招来,怎么什么都好商量。”
那孀妇见大势已去,只好和盘托出,原来这孀妇是塔教中的“蛇母”,自从教主“白塔真人”被官府处决之后,整个教门都被彻底剿灭,蛇母躲在青螺镇瓦罐寺里,从死尸身上割肉,打成肉馅,裹在烧饼里贩卖,置了一具空棺材作为教主灵位,暗地里发誓要报仇雪恨,但多次潜入灵州行刺,都因为戒备森严,没能得手。
今天一早,她看见官军进了镇子,本想远远逃开,但仇人相见,份外眼明,远远瞧见了雁营的旗号,自道真是冤家路窄,看来不是冤家不聚头,一狠心就躲入棺中等待机会,可事先准备不足,上来就已经失了先机,只好冒死动手,想要拚个同归于尽,最终还是难以得逞,自知躲不过一死,只求留个囫囵尸首。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都道,倘若派兵将蛇母押解回去献给官府,此辈身怀邪术,恐怕走在路上不大稳妥,塔教的妖人丑类作恶多端,杀一个少一个,所谓“斩草除根,萌芽不发,斩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发”,如今落在咱们手里,还留她作甚?就地打发了便是。
张小辫心想:“看来塔教余孽已把三爷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不把这伙人彻底剿除,我今后睡都睡不安稳,这卖烧饼的小寡妇阴险妖媚,肯定做过白塔真人的姘头,为她那老相好的报仇心切,既然擒住了,理应趁早除去,免得夜长梦多留下后患。”于是命团勇取块脏布过来,蒙在那蛇母脸上,用麻绳吊颈,把她活活勒死在廊下,发后拢起火来焚化尸体。
雁营曾经受命在灵州城大举杀塔教教众,凡是捉住了可疑之辈,不用问青红皂白,一律就地处决,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动手弄死这寡妇,就如同捻死了一只臭虫。
张小辫随即带人搜查瓦罐寺后殿,见那棺材底下,都是腐烂的死人残肢,那锅灶中煮的,连人肝人脑也有。
雁营众人捂着口鼻,把腐臭的尸肉都搬到廊下焚毁,又遣了几个粗壮剽悍的团勇,拿着解骨尖刀在手,捆翻了殿内所拴的青牛,在大雨中屠剥起来。
那“方良牛”常被饲以尸肉,性情极是凶恶,但它鼻环被扣住了就挣脱不得,被雁营团勇们放翻在地,用利刃割开了脖颈血脉,鲜血决堤般涌了出来,它临死前挣扎欲起,圆睁着二目,向天长鸣,最后这声牛鸣沉闷剧烈,穿透了重重雨雾,伴着天上翻滚的霹雳,在青螺山中反覆回响。
这时也不知是由于震地的雷声,还是惊天的牛鸣,引得整座千年古刹的地底下,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回应,殿顶上的瓦片都跟着颤了几颤,山墙木柱“嘎吱吱”地摇晃不休,动静极不寻常,使得满营皆惊,就好像是瓦罐寺下边埋压着什么庞然巨物,受了牛鸣吸引,将要破土而出。张小辫预感到事情不妙,虽然还没见到罗汉猫开口,却也不免有些慌了手脚,他抬眼看见倒在血泊中的方良牛,心感猛然一动,想起一件要命的事情来,叫得一声“不好”,这回怕是中了塔教的诡计了。
后来督抚衙门根据白塔真人搭供的线索,派出大批公人,到处搜捕造畜的妖邪之流,曾查获了几张教众们烧香供奉的图书,那些画中都有一座黑塔,塔影朦胧歪斜,不可细辫,那座怪异的黑塔底下,还有一头啃吃死人的青牛,在牛背上盘着一条五花蛇。
这幅画描绘的内容十分离奇古怪,谁也说不清书中藏有什么隐晦之意,只知道塔教信徒将其视为“教祖”的真身,绘成影像,代代焚香膜拜。
张小辫虽然也见过此画,但时间久了,就逐渐淡忘了,加上张三爷眼下是泥菩萨过河,正不知自身如何避祸渡劫,哪有闲功夫思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直到他在古刹瓦罐寺中杀了蛇母与那青牛,又发觉大雄宝殿地下出现异状,这才念及前事,心想:“难不成那幅塔教教祖的画像中,所描绘的地方正是青螺镇?如今地动山摇,莫非是‘黑塔’要现出真身了?”
拴在殿前的马匹都受了惊,急欲挣脱缰绳逃遁,雁营众人自是查觉到了势头不对,各提刀枪从殿内出来,此时大雨倾盆,古刹瓦罐寺里的积水成渠,雨水都已经没过了脚面。前殿后殿之间是个铺设青砖神道的庭院,就见那神道间的积水深处,有几条宽大的裂沟,好像是早年间闹旱灾的时候,平地拔开的裂子,里面深不见底,不管有多少雨水淌入其中,也灌注不满。
就见从那裂开的的水沟中,忽地探出车轮般大的一只巨蛙,全身碧绿,背上黄边黑纹贯顶,犹如一片漆黑的塔影,怒瞪其目,闪烁如电,鼓动两腮,从阔口中射出一条长舌,直接探入牛尸的腹中,翻探搅动之际,早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牛黄掏出,收舌吞入口中。
灵州自古多蛙,尤其是附近的瓮冢山上有大量野虾蟆,那虾蟆也叫“鳞蛙”,是席上的珍馐美味,张小辫早先在山里挖掘僵尸的时候,曾在山洞中遇过一只“雨蛙”,可跟瓦罐寺里这只狰狞硕大的巨蛙一比,雨蛙也算不得希奇了,自是看得咋舌不下,雁营里其余的哨官团勇,也从来没有见过此物,尽皆骇异莫名,一时之间目瞪口呆,竟都忘了使用手上的火器弓箭。
此时从地底涌出数千蛙属,种类不同,钜细混杂,难以尽数辨别,只粗略一看,其中就有“土蛤、紫蛙、金蛙、蟾蜍、虾蟆”等等,大的如同大碗公,或如量米之斗,小的不过拇指一般,群蛙冒着瓢泼大雨,从地下洞穴里爬至神道,砌墙也似地聚拢起来,将为首的巨蛙托在高处,鼓腮齐鸣,凄厉的蛙鸣蚓吹之声传遍四野。
书中暗表,此事还真就被张小辫猜着了,灵州百姓大多拜的是猫仙,而造畜的教众视古塔为尊,不过这塔可不是土木石头塔建的,而是青螺中里生存着一种奇形怪状之蛙,这是种依*穴地食尸为生的地蛙,此蛙背上有斑酷似塔纹,它们实际上是山蛤的一种,因其群聚之时犹如黑塔蠕动,故此在民间超渡阴魂的水陆道场当中,又称其为“冥塔”。
山蛤平时不见天日,一旦从地下出来,必然成群结队地砌拢堆积,似乎是想要爬上天空,这就如同群狼嚎月,是其生性使然,据说如果天底下将有改朝换代的巨变,或是天翻地覆的大灾难,才会有地蛙聚塔的异象出现,当年南宋灭亡之前,临安城里就出现了“群蛙结阵游城”的怪事,而且各门皆有,三日始散,没过几年蒙古铁骑南下,就彻底灭了偏安一隅的南宋朝廷,所以说这是绝恶的征兆。
而塔教表面上是拜塔为仙,实际上拜的是蛙仙,这种视蛙为青神的风俗,最早源于苗裔,冥蛙是食腐尸的祖帆,所以造畜之辈都尊此蛙为仙,塔教的蛇母畜养方良青牛,就是为了等到牛腹中结出宝来,宰杀了投到地洞里祭祀青神,以免山蛤从地下逃窜出来,使得世间灾难蔓延,是种罕见的奇风异俗,在苗裔中从古就有,可传到明清两代,当初为善的念头早就没了,塔教至今仍然保持埋藏牛宝的举动,却是意欲为祸作乱。
张小辫虽然对此事的细节无从知晓,但他看到瓦罐寺中群蛙筑塔,也知道这是天下大乱,难以平复的征兆,自已连做梦都想着的清平盛世恐怕是没指望了,心头无名火起,高声叫个“杀”字,四周的雁营团勇早已张弓搭箭,听得营官号令,当即发箭如雨,照着高处的山蛤攒(ㄗㄢˇ)射过去。
灵州自古就有吃虾蟆的习俗,当地民谚称“大虾蟆有酥在背”,这个“酥”是指巨蛙老蛤背上有毒腺,不可食用的意思,那车轮般大的山蛤背上斑纹如画,中箭后腐液飞溅,有几名团勇躲避不及,手背和面颊上沾到了些许,顿时被剧毒噬骨入脑,惨叫着翻身倒在雨中水,只滚得几滚,便没了声息。
雁营团勇都是久经沙场的精兵锐卒,见后殿前边的庭园局促,便在发喊声斗纷纷退让,那山蛤是庞然蠢物,中了几箭浑如不觉,从蛙群堆积的塔丘上爬落下来,撞开殿墙后门,钻入大雄宝殿。
张小辫刚刚带兵从四面围住正殿,那山蛤就撞破了墙壁,顶风冒雨,莽莽撞撞地冲到街上,巨蛙口中以气吁人,凡是碰到的团勇,便被这股腥臭的阴气迷闷在地,雁营虽是人多势众,竟然也拦它不住。
雁排李四冷眼相看,知道山蛤虽然凶恶残忍,但却是个蠢物,竟然爬入镇子的街巷之中,房屋错落阻隔,稍减其势,当可以力治之,于是让雁铃儿带几名亲随护卫营官,他自已则纵身上马,指挥手下团勇分头登房上树,遥据屋顶树冠,向下放箭击射,随即鞭马狂驰,其行和风,迳自穿过门墙倒塌的殿堂,紧紧追在山蛤背后。
山蛤落在街心,刚转过一处街角,身上就已被乱箭射成了剌猬,它也慌了起来,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可四面八方射下来的箭雨愈来愈密,最后只好退到一间民房里,可那房墙古旧破败,不胜重压,被山蛤一撞就塌了半壁。
倒塌的墙壁将山蛤盖住,只能露出半个头来,山蛤挺起前肢,刚想从废墟中起身,就被雁排李四带着十几名团勇从后赶至,乱刀砍去,剁下半个蛤头,雨中冲得鲜血遍地横流,有人过去踢了踢那死不闭眼的蛤头,只觉重如磨盘,怕是有不下数十斤的重量。
雁排李四用马匹拖了那颗血淋淋的山蛤脑袋,回来向张小辫覆命,说:“此蛤腐臭如尸,并非常物,万没想到这座青螺镇,竟会是塔教的老巢,多亏雁营弟兄们身手了得,又事先有些防备,否则还真难对付此辈。”
张小辫赶紧抱拳称赞道:“四哥是常山赵子龙转世,百万雄兵也视如无物,料理这伙塔教的妖邪丑类哪在话下,如今塔教上下都被官府斩尽杀绝了,再也不足为患,只是山蛤筑塔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离乱荒诞的世道还不知几时才算完,看来今后的仗会愈打愈大,咱们雁营算是有得打了。”
雁排李四闻听此言,也不免神色黯然,正要命营中团勇在青螺镇里各处搜查,忽听远处号角呜呜鸣动,镇外的山岭杀声震天,这时有团勇一路奔过来禀报,说在岭上遭遇了大股粤寇,雨天火器难以发射,雁营只好凭藉地势,以强弓硬弩御敌,但粤寇来得不少,又趁着雨势来袭,占了天时,照这么打下去胜负难定。
雁排李四和张小辫听得军情有变,急忙带人回到后殿,雁排李四把几个哨官聚集起来,以黑炭草草画出青螺岭地形,又在地上摆了几个柴枝石子,代替两军之间的兵力部署,藉此交代众哨官:岭子上正是狂风暴雨,倘若在此时拚死突围,咱们雁营就得在半路上被粤寇杀散了个个击破,如今别无出路,只好固守待援,各哨团勇应当据住何处御敌,又如何如何攻守进退,如何如何相互接应支援,众人听了长官布置,就随着雁排李四急匆匆奔出去,分头冒着大雨率部迎战。
古刹瓦罐寺后殿里,就只剩下张小辫和雁铃儿等几个护卫,张小辫一屁股坐在棺材板子上,心中暗自咒骂:“不知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先是暴雨如倾阻了路途,落脚落在这荒凉古镇的破庙之中,又遇到刺客行凶,见了山蛤筑塔的恶兆,现在更与大股粤寇遭遇,怎么这些要命的事情都赶到今天了?”
可转念一想:“张三爷毕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的人,身边有得是生死相交的弟兄,量那些塔教粤寇之流虽狠,又能奈我何?只要这长面罗汉猫未曾开口,三爷我就能事事逢凶化吉,处处遇难成祥。”
张小辫又想起林中老鬼说过,只要自已能躲过命中这场大劫,别说是三、四品的顶戴花翎,将来就是一品的大员也取如坦途,荣华富贵举手可得,可有道是“在劫难逃”,这场天大的劫数究竟从何而生?到时候真能躲得过去吗?
雁铃儿站在张小辫身旁,手持雁头弯弓,弦上扣着三枝快箭,只等万一有粤寇打入瓦罐寺,就发出连珠快箭射杀,她见张小辫的神色忽喜忽忧,以前多临战阵,从未见他如此心神不定,就劝三哥休要忧虑,雁营是百战劲旅,眼下虽然陷入重围,也足可以固守三五天,再说此地距离灵州城不算远,大雨一停,援兵必然赶到,到时里应外合,还不杀这股粤寇一个片甲无回。
张小辫可不想在雁铃儿面前自堕威风,强打着精神,硬充作谈笑自若的模样,说是“凤凰没毛飞不远,虎无爪牙难发威”,我张三爷率领雁营转战南北,幸得有四哥和六妹在身边,这就如同是凤得羽翎,虎添爪牙,咱们雁营是横扫千军的虎狼之师,岂会把粤寇捻匪这等乌合之众放在眼中,只是心下时常….时常为了乱世难定而深感焦虑,又难免要惦念家中那八十岁的老娘。
张小辫说顺了嘴,正待对着雁铃儿继续夸口而谈,可忽见那只卧在地上的罗汉猫,“嗖”地一下蹿(ㄘㄨㄢ)到棺盖上,双眼精光闪烁,脸冲脸,面对面,紧盯着张小辫“喵呜呜”地叫了一声。
张小辫在灵州城厮混得久了,城中野描都视其为主,就在瓦罐寺这座千年古刹的后殿里,那长面罗汉猫突然盯着张小辫叫了一声,吓得张小辫一个跟头翻在地上,急忙伸手入怀,去摸林中老鬼留给他的救命之策.
谁知一摸摸了一空,三爷脑袋里"嗡"地一下就炸开了,心道:"遭糕,张三爷这回算是真要归位了,这一路上奔波辗转,谁知道那竹筒丢在哪里去了?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从灵州城里出来,早知落到今日这般地步,还不如一直躲在猫仙祠里,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竹筒子,可三爷我也没有来卜先知的法儿,谁知道这老猫早不叫晚不叫,偏赶到这节骨眼儿上给三爷来这么一嗓子."
雁铃儿看张小辫刚刚还谈笑自若,可这时突然栽倒在地,脸色的神色也都变了,忙将他扶起来,询间究竟。
张小辫怔怔地道:"这老猫能知主子生死,它开口一叫,三爷就要死到临头,恐怕是过不去今天了."他又觉自已这辈子活得太亏,几番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混上个正三品的参将之职,可这官位还没坐热呼就要死于非命,愈想愈是不值,不由得垂下泪来.
雁铃儿劝解道尸"三哥,有咱们雁营两千多兄弟在此,谁个不要命了,敢来动你一根毫毛?再说老猫怎会知大生死,从来说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就连灵州城里算卦奇验的陈半仙,也难以断人阳寿,这只大花描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怎么能够开口就定人生死时辰,这般有准?"
张小辫抹着满脸的鼻涕和眼泪说道:"妹子你可不知,常言道得好一金风未动蝉先晓,暗送无常死不知.这长面罗汉描是通灵之物,按那传古的《描谱》所说,只要它开口出声,其主必难活命,绝无反转的余地.只可惜咱们今生有缘结为异姓兄妹,还没聚够呢,这就又要生离死别了……"
他哑咽着说了一半,自知今日之劫是万万躲不过去了,想起还有些话需要赶紧交代,就狠下心肠说道:"他***混帐乌鳖羔子,三爷死就死了,一死百了,又他娘有什么大不了的,可临走之前还有个托付,将来赶上清明冬至,妹子可别忘了给你三哥和孙大麻子多烧些纸钱,我们兄弟今生在阳世上做了半世穷神,死了可不想再作那枉死城中的饿鬼.还有马大人府上有个小凤,那也算是我的半个同乡,你想着就别她接出来,别让她再作奴牌听人使唤了."
张小辫说到这里,连自已都觉得佩服自已,心中更觉煞是不平,暗想:"我这死到临头了,还不忘旧时患难之交,可见张三爷最是心善的人,这等好人要是说死就死,老天爷岂不是瞎了眼睛?"
雁铃儿见张小辫说得煞有介事,不由得信了几分,但还是出言宽慰道:"三哥,你别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好端端地如何说死就死,就算今天粤寇打进青螺镇来,我等拚着性命不要,也得保着你杀条血路突围出去."
张小辫深知雁营之众精锐绝伦,营中雁排李四等军官更是指挥有方,青螺岭上粤寇来得虽多,却来必真能打得进来,此节根本不必担心,而且自已全身披挂戎装,里边还套着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怀揣短枪,腰悬长刀,从头到脚顶盔贯甲,绝没半点破绽可寻,就算是迎面被洋枪洋炮轰到,都不会立时毙命,守在身边的雁铃儿,也有百步穿杨的手段,只要有她一张雁头弯弓,和七十二枝雁翎快箭在手,谁也别想接近三爷百步之内.
按说如此布置,称得上"稳妥"二字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岂不知天意难测,那生死命数绝非常人所能预料的,倘若真是命里该着要死,随你上天入地的本事,横竖是躲不过去,说不定吃饭时也会噎死,喝水时也能呛死,就连诸葛亮那么大的本事,称得上烛照古今算无遗策,他料到自已命数将尽,才摆出七星灯借寿,最后还不是遇着魏延闯帐,一脚踢翻了灯盏,使得诸葛武侯"星碳五丈原",可见时可变,运可变,唯有命数难变,难于上青天.这正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
话说这人生在世,不管是贫富贵贱,还是圣贤愚俗,有一生就有一死,等大限一到,生死簿上勾了姓名,难免要两腿一蹬,呜呼哀哉.即使你贵为当朝天子洲身居万万人之二有金山银山之富可敌国的家私,也买不来命外的一日之寿,所有怕有何用?
只是天下最残酷之事,莫过于知道自已的死期,张小辫年纪轻轻,眼前的花花世界,日后的锦绣前程,岂肯甘心就死,自然是六神无主,惊慌失措,难以走得从容.
雁铃儿也是替他焦急,难道这罗汉猫真有惫般灵验?它对着主子开口出声,主子就必会死于非命?其中就没有半分反转的余地了?
张小辫丧气道:"你三哥我本来命不该绝,先前曾在描仙祠里遇到异人,得了一道回天保命的奇策,只等这老猫对着三爷开口,我依着其中安排行事,就可渡劫避祸,谁知我时时刻刻贴肉藏在身边,眼下该用看它时,竟而失落无踪了,这岂不是天亡我也?看来老天真要收我这条小命了."
雁铃儿心细如发,提醒张小辫道:"三哥,既是你随身藏纳的紧要事物,怎会轻易丢失?适才咱们刚进这后殿,我看你在手中摆弄一个竹筒,莫非就是那筒子?"有道是"当事者迷,旁事者清",张小辫被人一语点破,恍然省悟过来,抬手一拍自已脑门:"可不是吗,起先撞见方良午之时,瞧见那懒描望天打个哈欠,吓得三爷以为是它要开口叫唤,就伸手从怀中摸出了竹筒,然后·…"他将前事在脑中转了几转,料想必然是当时遇到蛇母行刺,自已慌了手脚,没有将竹筒子重新藏入怀中,天幸没有失落在途中,只要出不了瓦罐寺后殿,不愁寻它不着.
张小辫重新见到一线生机,不待说完,便赶忙同雁铃儿提着灯烛,在殿门廊下各处找寻,果然发现那竹筒子掉在角落里了,火漆封得牢固,尚未脱落,想是先前雁营团勇们捕杀从地底冒出的群蛙之际,在混乱中碰撞滚落到这里.
张小辫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止不住狂喜起来,一面不住口地称赞雁铃儿,一面手忙脚乱地拆开竹筒,见那里面竟是九只小巧的铜描,古纹斑谰,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旧物,此外赫然有张图画,配着几行字迹,举在灯下细首了几番,二人都是又惊又奇,张大了口,半天也合不拢来,依照此图行事,果真可以躲避这场生死大劫吗?
原来这图中所绘的情形,是九只花猫,围着一个人形,张小辫熟知《猫经》,识得这幅画里画的,是灵州城里古时流传的一则传说,据说猫有九命,除却自身本命之外,尚有"灵城、木官、天玉、地奥、兔师、发微、见金、定火"八命,多能渡劫挡灾,可是一命只过一劫,而且其中唯独没有水命,所以俗传老猫.俱水.
在当年灵州猫仙祠香火鼎盛的时候,如果有人得了重病难愈,就备下丰厚供品,宰杀猪牛羊鸡鸭鹅,共是三牲三禽,到祠中求猫仙爷借命,那时的善男信女无不深信此道,遇着刀兵水火的劫难,就家家户户悬挂"九猫图",以求猫仙爷保着全家老幼平平安安,不遭横死暴亡,到了明末,这种事描供猫的风俗逐渐没落,虽然时至今日,民间普遍还拜猫仙,却无人再信,"问猫借命"之说了.
画旁注释大体是说:雁营营官张小辫命中要有一场大劫数,躲过去了就是云开雾散,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躲不过去就是死于非命,荣华富贵全成过眼云烟.有道是:"人的命,天注定."该当水里死的,必不在火中亡,可到最后究竟是水里死,还是火中亡,只有天知地知,人莫能知.
"长面罗汉描"生来就是佛陀的良善性子,更具慧眼,能看吉凶因果,可以通过观察世人颜面气色,感知主子的生死祸福,它只有看见自已主子印堂间死气缠绕,才会开口出声,这是其心伤哀叹之意,谁要是听了此描开口,谁就是死到临头了,必定看不见第二天的日头,此事万试万灵,不爽毫厘,以前就常有高僧,养着罗汉狮子猫在佛堂里,以便知道自已圆寂之期.
倘若落在荒郊野岭,身边没有房屋瓦舍,就想办法钻山洞子,钻树窟窿,总之要藏在“仰不见夭”之地,躲进去之后,不管外边山崩地裂,还是房倒屋塌,纵然有天大的动静,也要不闻不间,只管坐住了不动,不到时辰绝对不能出来,否则横祸立现,当场就会死于非命,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你这条小命.
这九只铜铸的小描,是唐代皇宫大内里司掌时辰的古老器物,“九猫换命图”中描绘的描子,都是依此铜描为原形,端的灵验非凡,那描儿眼里嵌有荧石,亮若曙星,能随着日月轮转,会在夜里依次产生明暗变换之异,等到来日天亮之时,九对描儿眼都会变得黯淡无光,那时就说明劫数已过,今后的荣华富贵,不求自来,高官厚禄,唾手可得。
张小辫把那竹筒里的物事,反复看了三五个来回,他是死中得活,真好比是“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心想自打出了灵州城,一路上赶前赶后,阴差阳错,恰好落脚在这瓦罐寺千年古刹之中,看来张三爷果然是命不该绝,只消在此间躲到天明,何难之有?即便有皇帝老儿下旨来传,三爷也要横了心肠一步不挪.
张小辫是市井间的泼皮光棍出身,除却一条性命之外,再无别般牵挂,他顽赖的性子发作起来,抗旨不遵的事情也是真敢做的,心中打定了主意,就把后殿的空棺摆好,当做一条案子,案上点了灯烛,又将那九只铜猫,按照大小模样,依次放在灯下.
随后张小辫席地而坐,周身上下披挂整齐,洋枪短刀就放在手边,守着九只荧石铜描,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苦挨起来,这时天还没黑,但青螺岭里狂风骤雨,虽是在白昼里,却如同暗夜一般,风雨交作之声虽然猛烈,仍然掩盖不住古镇外边的杀声阵阵.
有许多传递军情的团勇,走马灯似地赶来飞报,原来青螺镇四周环山,只则两条道路可通岭外,雁营事先扼险据守,太平军本想趁着雨势偷袭瑞营,结果都被打退下去,双方互有死伤,有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两军在风雨中以白刃相搏,杀得分不清敌我了.
张小辫借机充了好汉,命手下都出去助战,并且告知全营,说自古道“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蜷蚁只偷生”,张三爷就留在青螺镇中,半步不退,与全营兄弟共存亡,要是打退了粤寇,大伙一同回去请功邀赏,银子和妹子要多少有多少,倘若被粤寇杀败,咱就精忠报国,豁出去不要性命了,拚一个够本,拚两赚一个,当初雁营的弟兄们都曾结义为盟,说好了同生死、共富贵,今天就应了前誓,死也要死在一处,埋也要埋到一起.
张小辫说罢,就命雁铃儿把随身携带的酒肉取出,摆出一幅"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的架势,他神色自若,坐在棺材板子前,,背后依着庙里的泥神塑像,自斟自饮起来,竟像是对四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充耳不闻,那些在他身边的团勇见了,无不钦服,赞叹营官高义出人,今时罕有,哪晓得他还另藏了一幅肚肠在心里,只是觉得张大人如此胆魄气度,视贼兵犹如无物,真显出了几分"月黑风高英雄胆,杀人放火壮士心"的绿林本色,我等在阵前交战,怎敢不用命杀敌.
却不知张小辫心里正自,谎得打鼓,他是想借着酒劲儿以壮胆气,又盼着喝多了昏昏沉沉睡上一夜,等醒来满天的乌云也都散了,有道是“饮得春夏秋冬酒,醉倒东西南北人”,可心中没底,酒喝下去也都穿肠而过了,反倒是愈喝脸色愈白,满头冷汗淋漓,连半分醉意也是没有,以前只道是光阴迅速,容颜易老,谁想眼下的光阴,会是惫般难熬.
张小辫自在棺材上饮酒,扔了块肉脯在地上,要与那长面罗汉猫吃,可罗汉猫却显得焦躁不安,她不饮不食,对地上的肉脯看也不看一眼,描尾来回摆个不停,时不时地呜呜哀叫.
雁铃儿奇道:"天底下哪有不食荤腥的猫儿,这罗汉猫可真怪了,她似是在担心什么?青螺镇瓦罐寺里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了?"
张小辫也有同感:"今天的雨也下得邪了,倾盆倒海般地下个不停,先前地底的群蛙蜂拥而出,也是个极为反常的征兆,不过青螺岭地势独特,周围三十里并无江河,故此从来不遭山洪侵害,想来还不至于有大水冲中镇中.
正说着话,一道闪电掠过,映得殿中雪亮雪亮,跟着就是炸雷霹雳之声响起,震得屋瓦梁柱都跟都颤动,一时间电闪雷鸣,就好象在半空中,擦着头皮子滚动,张小辫和雁铃儿都抬头向上观瞧,见殿顶是个穿心独梁的结构,古刹年久失修,在震雷暴雨之中,好像随时都会轰然倒塌.
雁铃儿听这雷声响得不善,担心殿阁被雷火击中,就劝张小辫到别处躲避,可张小辫认准了林中老兔之言,抵死也不肯挪窝,眼看着已经入夜了,现在出去肯定要功亏一鉴,这天象虽然反常,但只要不离开瓦罐寺后殿半步,穿心梁砸下来也落不到三爷头上,-再说身上穿着官服,还会惧怕闪电霹雳不成宁三爷是铁路打成的心性,今夜索性就拿身家性命当作乾坤一掷,不等到那九尊铜猫的猫儿眼都灭了,绝不走出后殿,是死是活都认了,所谓“世事变化不定,英雄能屈能伸”,胳膊虽粗,却拧不过大腿,凡人别跟老夭爷过不去,到底是生是死,只好听夭公任意摆布了.
张小辫虽然口上用强,也不免暗中忐忑,思量平生所为,绝没犯过该遭电击的罪过,自从受了督抚大人提拔,为官从军以来,披星戴月,早起晚眠,从没有半日清闲,带着雁营一众兄弟出生入死,一下了许多汗马功劳,摸着良心想想,虽然从来没做像什么“斋僧布施、盖塔造寺、修桥补路、惜孤念寡,敬老怜贫”之类的大善举,但张三爷自}司也没做过真教人皱眉切齿的缺德事,在自已手底下了结的几条性命,无不是大奸巨恶之辈,要说“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毁僧谤佛、糟蹋良女”这些天怒神怨的恶行,可是没有半点瓜葛,张三爷满腔子都是仁义心肠,专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不得别个受难,见了就必要出手相助,倘若今日果真躲劫不过,身遭横死暴亡,兀得不屈煞我了.
张小辫又怕自已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数难逃大限催”,那冥冥之中的事,谁能猜想得到?他被那一个接一个的炸雷,吓得心惊肉跳,但自道张三爷以前混得好不落魄,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只在寒窑破庙里容身,若不是得遇林中老兔,哪有今时今日的作为?眼下只当这条小命是捡来的罢了.
想到这里,张小辫狠下心来,端起海碗来,“咕咚咚”灌了两口烧刀子,耳根子发热,胆气顿生,再不去理会响彻云霄的霹雳雷呜,这阵炸雷声刚刚从头顶响过,就听殿堂神凳里一阵耸动,似乎在暗中有个什么物事,正自寒寒牢牢地移动.
雁铃儿发觉有异,回过头去就是一箭射出,随后举灯察看原来殿后有尊执着《生死簿》的判官泥像,脑袋都已没了,一只比描子小不了多少的老鼠,被“雁翎箭”射个对穿,活活钉死在了泥簿的册页上,鲜血滴落地面,染红了好大一片.
张小辫见是老鼠,就放下心来,称赞道:"六妹真不愧是我雁营第一神手,看来这硕鼠…"。他语音未落,就见从那神晃、殿柱、墙缝、屋梁间,钻出无数虫鼠蛇蝎,其中连少见的黑头蜈蚣和夹板子也有,也不知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哪里,更不知此刻是为了哪般,她们就好似预感到大涡临头一样,没头没脑地只顾往殿外逃窜,把那长面罗汉猫也给吓得不轻,避之唯恐不及,立刻腾起身形,无声无息地跃上棺材.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也都,慌了手脚,手拨脚踢,总算是把殿内的虫鼠蛇蚁都赶散了,说着话就已是后半夜了,夭上雷声渐收,山里的大雨也止住不下了,由于战况险恶,驻守在瓦罐寺里的兵勇都被派去助战,偌大备庙宇中只剩二人一猫,除了殿外偶尔有几声蛙呜,四周再也没有半点响动,静得连根头发落在地上都能听得真真切切.
二人听不到岭子上的交战之声,心知雁营多半已经杀退了粤寇,这一阵又不知折了多少兄弟,雁铃儿黯然不语,张小辫见到窗外的夭光隐隐放亮,耳中隐隐听得金鸡唱晓,不觉竟已到了黎明时分,急忙去看九尊铜铸的小描,发现侧山良里嘟的萤石色泽如灰,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张小辫自道捡回了性命,虽然吃了些惊恐,却终归是死里逃生了,脑中的这根弦子都快绷断了,至此方才长出了一口大气,自言自语道:“都说人是苦虫,看来这话是半点不假,活人只有享不了的福,却没有受不住的罪,这一夜过得好不艰难,总算是被三爷熬到头了.”他也惦念着雁营里的一众兄弟,心里翻翻滚滚的感慨万端,也说不上是喜是忧,他伸了一个懒腰,收起洋枪和寸青短刀,张口吹熄了棺材上的蜡烛,随后抱起那长面罗汉描,叫上雁铃儿,一脚踢开房门走到外边.
可张小辫刚刚走到庭中,就猛然发觉事有蹊跷,-隐惚之状荡然无存,心里边也清醒过来了,这夭色何曾亮了?外边浓云墨染,天黑得跟锅底似的,几乎是伸手不能见掌.
没想到身后黑濛濛地戳著一个人影,正是黑灯瞎火之际,张小辫和雁铃儿也瞧不清楚别的,只是离得极近,看见对方那张脸毛绒绒的不似人形,两个眸子裡闪过一抹诡异的寒芒,就算他二人胆子再大,也不禁被吓得魂飞天外,腿肚子都转筋了。
张小辫惊骇莫名,忽见面前有阵精光吞吐不定,定睛一看,却原来有隻老狐狸,学作人模人样站在殿门前,那狐狸神态鬼祟,额间有块白斑,看著有几分相熟,正是自已当初在荒葬岭遇到的“三眼狐”。
那三眼狐口中含著珠玉,身前咬死了一隻金冠紫翎的大公鸡,牠正对著张小辫挤眉弄眼。张小辫这才知道,原来是这老狐弄丹,欺得铜猫荧石失了光彩,又不知从哪偷来了一隻大公鸡,竟在深夜裡作出了一场“天亮鸡鸣”的鬼戏。
张小辫虽不知这老狐打的是什麼主意,但自已的大事可都教牠败坏了,他火撞顶梁门,从怀中掏出洋枪,就想将三眼狐当场射杀,可正在这时,就听得头上天崩地摧般的一阵巨响,声如裂帛,震得人耳鼓齐鸣。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以及那三眼老狐和长面罗汉猫,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得呆了,一同抬头上望,在那阴雨密布漆黑一片的天际,不知何时裂开了一条血红的缝隙,随著阵阵不断的雷声,就见东南有一大星,亮如明月,夹杂著幽蓝色的烈焰,从空中一震而坠,正落到瓦罐寺后殿,轰的一声巨响,将那座飞簷斗拱的殿阁砸了一个粉碎。
张小辫和雁铃儿两人站在殿前,见了天坠异象,都已是面如土色,脑中再无半点念头了,就觉有股怪风吹至,灼热酷烈异常,身不由已地被热流冲出几个跟头,好半天也爬不起来。
天有星坠之象,在古代向来被视為凶兆,那三眼老狐与罗汉猫似也识得厉害,也各自抱头鼠窜,一溜烟似地跑了,转瞬间就已逃得无影无踪。
天坠之处随即燃起了熊熊大火,映照得天地间一片赤红,地上虽是积水成渠,却仍然阻不住火势蔓延,把千年古剎瓦罐寺的梁柱木阁都引著了,初时只如萤火,次时彷彿灯光,愈烧愈大,变作千盆鮫油焰,化成万炉烧天火,简直是五通神推倒了火葫芦,宋无忌放翻了赤骡子,这场大火烧的,泻烛浇油般的烟飞火猛,就如同是“周郎赤壁施妙策,项王纵火烧阿房”。
张小辫盔歪甲斜,连水带泥滚了满身,多亏雁铃儿拖著他逃到庙外,回身望望冲天的烈焰,二人皆是害怕不已,倘若适才没有离开后殿,此刻早已被天坠压成虀(jī古同“齑”。)粉了。
两人都觉心惊胆寒,据说天崩地陷之类的灾难之前,往往会有许多妖异的先兆,诸如猫鼠蛇蚁一类的生灵,也远比世人的感应敏锐,怪不得青螺镇古剎裡面的万物反常,地底墙洞裡的山蛤和老鼠都要争相逃命,原来竟有大星坠於此地。
张小辫思量著自已能活到现在,恐怕是那老狐狸活得久了,能够灵通感应,故意将三爷从瓦罐寺裡引出,报答了此前在“荒葬岭擒杀神獒”,以及“黄天荡裡水上还珠”的恩德,看来连畜牲都知道有恩必报,可比那些忘恩负义的世人强过百倍了。
但是张小辫仍然百思不得其解,既然瓦罐寺裡如此兄险,為何“林中老鬼”為三爷如此布置?说什麼回天保命的奇策?所谓“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怎保不怀毒?”那林中老鬼到底是安的什麼心?他一时间心乱如麻,也想不出什麼头绪了,正自恍惚之际,雁排李四已带大队团勇赶到镇中,原来“雁营”恶战了一天一夜,终於杀退了围攻而来的粤寇,正在岭子上休整的时候,见到有大流星下落,坠地有声,雁营与太平军上万人看得心惊胆寒。
雁排李四唯恐张小辫与雁铃儿被天坠砸死,急忙一路奔下岭来,见各人俱是安然无恙,才算安下心来,他告诉眾人说:“此地不可久留,这回粤寇来得太多,一旦对青螺岭形成合围,倘若没有大队官军在外接应,咱们想走可就走不脱了,趁著狂风暴雨停歇,又有天坠异象出现,使得粤寇军心慌乱,得赶紧收拢队伍衝出山外。”
张小辫险些被天坠吓破了胆,只道是撞上了姜子牙的老婆扫帚星君,还不知接下来要有哪些祸端,好汉不吃眼前亏,自不敢在此多耽了,忙说:“正该如此。”当下率眾拔营起寨,从岭下的山口杀将出去,打破一条血路,丢盔弃甲,偃旗息鼓,匆匆退回了灵州城,不在话下。
只说星霜屡改,岁月频迁,自从天坠青螺镇瓦罐寺之后,当地的老百姓们重建家园,以為星陨不祥,便聚眾在焚毁的古剎废墟前,动手挖掘星石,打算挪到别处的山洞裡加以埋藏。
眾人发现陨石穿地数尺,竟把殿内的地面砸出一个大窟隆来,等清理开倒塌的残砖败瓦,看那洞中有一黑石,表面疙瘩凹凸不平,有微热留存亙久,半像是铁,半像是铜,分辫不出是种什麼物质,权其重,不下数百斤,若以铲斧劈磨,就会火光四射,坚如生铁,根本分解不开。
由官家出面,徵集军民壮夫,用牛牵马引,使出了种种手段,更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才把陨石从坑裡拖拽出来,再看那坑内,却有一具焦臭的尸骸,办认残缺不全的尸骨,竟似猫骨,多半是个貍猫之属,只不过大得出奇,不类常猫,已被陨石烧灼得面目不存,若非是藏在地底最深处,恐怕连焦炭般的残骸都留不下半点。
当时的愚民愚眾,认為天坠就和雷劈一样,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更不会没来由地击杀世间生灵,这肯定是什麼妖邪躲在“瓦罐寺”裡,此辈生前不知造下过多大的孽业,受了鬼神对忌,竟至有星坠相击,看来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瓦罐寺荒废了多年,还能显出如此灵异,果然是佛天甚近,报应从来不虚,欺心瞒天的勾当是作不得的。
於是就有那些专门好出头的大户人家,诚心诚意,出了大笔银钱,购买砖石木料,聘请巧手工匠,在废墟旧址上,重修庙宇,再塑金身,因有天坠击妖,故将“瓦罐寺”的旧名,改称為“截妖寺”,并且造了一座偏殿,单独供奉“陨石”,后来延续了过往的千年香火,又渐渐兴旺起来,每到庙会或是菩萨降诞的时节,方圆数百里内的善男信女,便会接踵而来,络绎不绝。
这些风闻传得极广,张小辫在灵州城也多曾听说,却始终不知其中原委,自已劝慰自已“不应当以一时失势,就自堕其志”,又混了几时,到后来见也无其他异状出现,索性就不再多想了,他这是“只因上岸身安稳,忘却从前落水时”。
雁营从青螺岭退下来不久,便又有飞檄传至,张小辫赶紧接了令,初时还以為是要调兵继续征剿粤寇,但这回的事情非同小可,原来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朝廷急调各地精兵进京“勤王”,巡抚大人亲点了驍勇善战的灵州“雁营”北上。
“雁营”不敢怠慢,立刻整顿兵甲动身,谁知刚要出城,又传来消息,朝廷已和洋人议和了,各路人马继续就地征剿粤寇,不必进京勤王护驾了,张小辫闻讯鬆了口气,便在营中与眾兄弟商古谈今,最后说起那英法联军能有什麼本事,只不过几千人马,就竟然能打到北京,要是咱们“雁营”去了,还不一刀剁了“夷酋”的脑袋回来下酒,忽有部下来报:“有位说书先生要来求见营官。”
张小辫一听,立刻想起了血战黄天荡以前,带著眾人到城中听书的事情,那时孙大麻子尚未身亡,兄弟们相聚一堂,是何等地畅快?既是勾起旧事,自然免不了一声叹息,他心知那“说书先生”是个有极见识的人,应该以礼待之,便命手下把此人请了进来,一见面就招呼道:“先生先生,你来得正好,叵耐这閒日难过,快给我等讲些古往今来的奇闻异事。”
那先生先对眾人施了一礼,笑道:“张三爷,不知想教在下伺候哪段说话?”张小辫道:“公案史书类的说话无非就那几般,早就听得厌烦了,先生今日不如说说我们雁营的事蹟。”他异想天开,竟打算教那说书先生临时胡编一段,单讲皇帝在紫禁城中,得知灵州“雁营”平寇定乱,真有百战百胜的手段,便在金鑾殿上设下御酒,传“忠勇雁营”全伙进京,供皇上御前校阅,到时京城裡万人空巷,不分男女老幼,尽皆争相来看,只见“雁字营”盔明甲亮,绕行九门之后,再从演武楼前经过,那“短刀手、长枪手,弓弩手、藤牌手”,一行行一列列,队伍齐整森严,真是兵如云,将如雨,军容肃穆,阵势威武。
眾哨官闻言都是哈哈大笑,齐声喝采,喧声如雷,那说书先生却听得冷汗直冒,心道:“这小子可真敢夸口,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还是先说正事紧要。”便告诉张小辫道:“在下此来,正有件异事要说与三爷得知,但这件事关系重大,不便张扬出去,只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也就罢了。”
张小辫早知这说书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当下摒退左右,又思量“隔墙犹如耳,窗外岂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问道:“早看出先生是个有远见卓识的非凡人物,今日特意到此,却不知有何见教?”
那说书先生也低声道:“张三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可曾识得金棺坟裡的林中老鬼?”
张小辫暗自心惊,他向来口风甚紧,除了早已在阵前殞命的孙大麻子之外,此事并没有再对谁吐露过
分毫,想不到这说书人竟会知道,既然教他说破了“海底眼”,想必也是局中之人,何况正有许多疑惑未解,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当下不再隐瞒,点头认了,又问:“先生何以得知?”
那说书先生道:“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山自青青水自流,要想知道其中的原由,且听在下从头道来,灵州城外的荒山野岭裡,有座埋香掩骨的旧时墓塚,
这贵妃专喜欢畜养珍异之猫,凡是世间的名贵佳猫,她都要想方设法得到,单是常跟在身边的狮猫就不下十余只,群猫中有只两色妖瞳的波斯狮子猫最为名贵,更是与贵妃形影不离左右。
谁知有一天正在御花园赏花,妖眼狮子猫瞧见有白蝶在花间飞舞徘徊,便扑跃追逐,一路离了大内,从此不知去向,遍寻无果,使得贵妃娘娘终日垂泪,茶饭不思,害了好一场大病,把皇上急得团团乱转。
有些朝中大臣为了讨好贵妃,特意从民间收罗来千百只波斯狮子猫,可这些狮猫都不对娘娘的心思,又有大臣不惜重金,教那能工巧匠,费尽心思,造了与真猫大小无异的一只纯金狮猫,神态憨然慵懒,两只猫儿眼各嵌异色宝石,像极了当初那猫,装在精美玉匣里盛了,献入宫中,才哄得贵妃转悲为喜,由此可见她当年确是荣宠无边。
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猫是通灵之物,群猫聚集的地方,难免有些怪事出来,终于惊着了当朝的太后,就有许多失宠的嫔妃趁机进言,所谓“欲加其罪,何患为词”,谎说那贵妃整天与群猫私语,她肯定是古墓中的狸猫成了精,进宫来用妖法迷住皇上,致使朝政荒疏,如此下去必然断送了江山社稷。
太后久在深宫,养了满腹的阴狠性子,随便找个由头,就吊取了贵妃性命,皇帝事后得知,虽然懊恼无及,却也发作不得了,他伤心爱妃惨死,就下旨送其还乡安葬,先在“金棺寺”里停棺三年,等到造好了“金棺坟”才正式下葬掩埋。
贵妃以前养在宫中的群猫,连同饲猫的猫奴,也都被逐了出来,猫奴们感念旧主恩德,就带着大群猫子,远迁到灵州城里居住,为贵妃的金棺坟守墓,繁衍生息至今,所以灵州城里的野猫格外多,而且皆是品相俱佳之猫,使灵州得了个“猫儿城”的别称,倘若究其根柢,那金棺坟才是源头。
当年的猫奴都是越人,懂得相猫之道,在灵州驭使群猫守墓的时候,曾择了些门人弟子,授以古术,历来都有猫主,后来名动天下的“猫仙”谭道人,正是此脉传人,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谭道人熟知世间方物,广有奇异能为,但他因不控猫入宫盗取夜明珠一案事发,隐埋了姓名,改头换面,云游四海去了,终于不知其下落所踪。
谭道人的一身本事,都录入了一部《云物通载》当中,传到后世,灵州城的猫主就是“林中老鬼”了,此人无名无姓,只得一个道号在身,不仅承接了“猫奴、猫盗”所留衣钵,自身更有离奇际遇,他擅能以猫打卦,看干象遍知天文,观地理明识风水,深晓五星,决吉凶祸福如神,秘谈三命,断成败兴衰似见。
但这“林中老鬼”早年间心术不正,意图要猫儿药练就金丹,用之点石成金,服之长生不老,故此入了塔教,吃了不少童男童女,做下了许多伤天害理的勾当,一日入山寻药,遇了暴雨,竟被天雷击中,周身半毁,烧没了面目示人,躲在金棺坟里一藏就是十几年。
他是道门中人,明白自已虽然避过了雷劫,但也丢了半条性命,又知他那“造畜”的所作所为,还要再受天谴,这一场大劫要是躲不过去,只能落得个化作荒烟衰草的结果,终归难成正道,便深藏形迹,一直不敢在世上露面。
如今想得大道,只用有当年“猫奴”传下的法子,找个造化大的人来同自已换命,于是他在古墓中苦等了多年,总算是等来了能数清《百猫迷魂图》的张小辫,这张小辫天生是个造化奇大的猫子命,格局随着时运起落,可贵可贱。
林中老鬼便自称“鬼螩=”,?D4要结善缘为名,传了张小辫几件“相猫”的本事,又唬他有荣华富贵高官厚禄可求,在暗中点拨指引,借了张小辫的手将塔教连根剿除。
林中老鬼是灵州群猫之主,他见那“长面罗汉猫”屡有异状,自知劫数将至,只等此猫开口出声,就是他命丧之时了,这时候张小辫也把这段因果宿债差不多都填满了,林中老鬼就想借张小辫这三品武官,来替自已挡过天劫。
林中老鬼这件事情要是做成了,此身出有入无,非止一城一地之祸,却不想人算不及天算,也合该着张小辫命不该绝,竟在瓦罐寺古剎当中,被三眼老狐引出来躲过一死,那林中老鬼虽然推测如神,但他欺心瞒天,最终也是棋差一着,事到临头回天乏术,被天坠陨石,击得粉身碎骨,又遭业火烧化了残骸。
看来那长面罗汉猫开口出声,其主果然必遭横死,只不过“猫主”不是张小辫,而是林中老鬼,此事阴错阳差,却也正应了“天意难违”之语。
张小辫先前也曾隐隐猜到了一些端倪,这时听了此事前因后果,知道多半都是真的,必定不是眼前这说书人胡乱捏造来的,事后想想也觉脊背发凉,要不是得那老狐相救,张三爷早就给别人充作替死鬼了,恐怕到死还都被蒙在鼓里,但不知为何,他对林中老鬼,也并无太多怨恨之意,听说此人已经在天坠时死在瓦罐寺了,心下反倒有些难过。而且张小辫总算知道了自已根本没有“富贵不可限量”之命,虽是如此,却也落得一个轻快,正是“一朝识破因果事,月自明兮鹤自翔”,他问那说书先生道:“想来此事埋根极深,不知你这位只会说书讲古的先生,却是从何得知得如此周全?”
那说书先生诚惶城恐地答道:“说来惭愧,在下与林中老鬼皆属金棺坟猫奴一脉,虽然彼此之间有许多年不相往来,但看到张三爷在灵州城的种种作为,就知道必定是此人在背后指点,只是那林中老鬼是在下的前辈,又是个料事如神的人物,手段厉害得紧,满城的野猫都是他的耳目,所以当初不敢明言道破,唯恐得罪了他,引火烧身。”
张小辫心里恼火,暗骂这说书先生真是臭脚婆娘养的,便说:“现在连黄瓜菜也都凉了,说来又有何益?”
那说书人忽然给张小辫下拜道:“林中老鬼已经死在了瓦罐寺,如今三爷你就是灵州城群猫之主了,相猫憋宝之术亦正亦邪,唯看何人用之,善用则善,恶用则恶,在下不才,今后愿意追随张三爷左右,做个雁营中的师爷。”
张小辫闻言大喜过望:“军旅之中,向来枯燥寂寞,咱们雁营里倘若有了先生这等人物,在一起谈讲讲讲,今后还有甚么难过的日子?”可转念一想,又觉此人虽是胸藏锦绣,博古通今,但三爷这“雁营”也不是他想来就来的所在,出谋划策的本事究竟如何,还得试试才行,于是又对他说:“上水泊梁山入伙还得先纳个“投命状”,你这先生想做“师爷”,得先替三爷去提督府当回“说客”,要是能说得老图海把他的女儿下嫁给张三爷,才算是你的能耐。”
那说书先生见张小辫命数离奇,才有心要跟随左右照看于他,当下笑道:“何难之有。”随即讲出一个计策来,原来在灵州城猫儿巷的野猫里,有只小巧的花猫,周身都是铜钱般的花纹,唤作“千文钱”,古称“喜钱儿”,按照相猫之说,这只猫最能向人讨好,牠跟在谁的身边,谁就会格外招人喜欢,带上此猫上门提亲,还不等开口说话,这门亲事就已经先成了三分,另外那老图海迷信命禄,只要这先生给张小辫伪造一张极贵的命格,再加上他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不愁此事不成。
张小辫本来只是想难为难为这个说书先生,没想到娶亲之事竟然被他说得易如探囊,不觉喜动颜色,急忙就要起身到猫儿巷里去捉“千文钱”,先教老图海那狗官晓得他些手段。
谁知那说书先生又道:“如今这世上大乱未定,正值朝廷用兵之际,眼看各路官军都要南下征剿粤寇,值此天地失常的时节,还暂且不宜谈婚论嫁,此事应当徐图后计。”
张小辫心想:“这可倒好,三爷我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也罢,反正是好饭不怕晚,既然有此良策,又何必急在一时。”于是召来营中兄弟,暗中开了香堂,让这“说书先生”插香入伙,立下盟誓大咒,其中经过自不必说。
那“说书人”入营不出三日,果然如其所言,雁营要奉命南下进剿,看来官军与粤寇之间,即将展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张小辫经那先生指点,在离开灵州城开拔之际,带了几只“得胜猫”在身边,率领着雁营兵勇,会合了大队官军,浩浩荡荡而行。
此后数年,雁营跟着大军转战南北,扫平了粤寇,征尘未洗,便又北上围剿捻匪,直到随着左师的楚军挥师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全境,才得以功成身退,其间辗转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更有许多奇踪异迹,却不在本回话内,这正是:“海深能容蛟龙隐,天高可使凤凰游。”到此,暂且告一段落。
在写《贼猫》的过程中,我时常都会问自己——“究竟如何选择正确的道路?”以及“究竟怎样才算是正确的道路?已经走过的道路,是偶然还是必然?”所以可能在《贼猫》这个故事里,也会或多或少,流露出我的这些疑惑。
我觉得人生可以说是一个没有地图的迷宫,起点是出生,终点是死亡。因为在人的一生之中,每时每刻,随时随地,都会面临着无数选择,似乎充满了无穷的可能性。而当你停下脚步回首来路的时候,也许就会发现,人生迷宫中错综复杂的岔路虽然多得数不清,但绝没有回头路可走,从起点走到终点,只会有唯一的一条道路。或是成功或是失败,不论是自己选择的道路,还是别人指点的道路,都未必就是正确的道路,不走到最后,谁都无法预料,我想这条道路就是所谓的“命运之路”。
《贼猫》里的张小辫也是如此,他在金棺坟古墓中遇到奇人异士,被指点了一条荣华富贵之路,事实上他是被人当做了度劫挡灾的替死鬼。但是就连料事如神的“林中老鬼”,最终也没办法摆脱“命运的重力”。
还有雁营中的兵勇,他们是绿林草寇出身,心目中并不存在任何“忠君报国”的概念,之所以舍生忘死地为了张小辫卖命,只不过一是为了有钱有粮;二是张小辫是巡抚大人的亲信。在乱世之中,个人的命运是渺小并且微不足道的,只有依附在更大的命运中,才有机会保存下来。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其实《贼猫》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在赌上性命,寻找属于自己的道路,可以说这是一条前途未卜的血腥之路。
以上是我在创作《贼猫》期间的一些个人想法,接下来要说的是故事本身,首先是故事中的语言。《贼猫》的故事背景,是发生在清朝咸丰年间,所以选择了近似评书的白话叙述。因为我始终都认为,时代背景不同的故事,就要有不同的语言风格,如果在古代的故事中,出现许多近现代才有的语言,就会使人感到很别扭,至少我个人是没办法接受的。例如张小辫说:“你这个美眉虽然可爱,但是很黄很暴力。”这就明显太不合适了,倒不如写成张小辫说:“此女胆色非凡,杀人不眨眼睛,胜过须眉男子。”
以前曾经有过做导演的愿望,但估计我这辈子是没戏了,只好通过创作不同题材的故事,来满足自己当初那个小小的愿望。电影大师库布里克所执导的电影,有科幻题材的《2001太空漫游》,也有战争题材的《全金属外壳》,几乎每一部的类型和风格都不相同,但无一例外的成为了后世的经典之作。我想导演是通过镜头来为观众讲述故事的,而作者则是通过语言文字来讲故事,一个作者也应该有能力驾驭不同类型的故事,虽然我不是专业作家,但我个人也很希望能够为读者朋友带来有着不同感受的作品。目前为止我的全部作品中,《贼猫》的语感是最令我感到满意的。
再说《贼猫》的故事风格,草莽传奇的色彩非常浓重,虽然里面的许多人物看起来市侩泼皮,又有许多很有趣的野猫,但就整体来说,《贼猫》并不能算是一个轻松诙谐的故事。(九.九书.网-整.理.提.供)正值兵荒马乱人心败坏的时节,清兵和太平军打起仗来,常常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官府使用的酷刑也非常残忍,而满城的野猫虽然看似与张小辫亲近,实际上却都是暗中监视他一举一动的眼线,恐怕张小辫事后想起来,他自己也会觉得心里发凉。
《贼猫》中涉及了许多与猫相关的内容,还是常常会被读者朋友问到,这些内容是否有其原型?相猫之事,在广东地区确实存在,世上至今仍有《猫经》流传,但《贼猫》里面提到的各种灵州野猫,诸如进入皇宫大内偷窃夜明珠的四耳神仙猫、月影乌瞳金丝猫、长面罗汉猫、渡水葫芦猫,以及还没机会出场的千文钱和得胜猫等等,就都是小说家言了,我姑妄言之,您姑且听之,大可以把它们当做是波斯猫的一个分支来加以想象。
在《贼猫》这个故事当中,除了真实的历史背景以外,还是有许多事物,都是有出处可寻的,并非全盘虚构,这些可以留给读者朋友们自己发掘,我在后记中就不多说了,只讲几个与《贼猫》背景接近的野史传说。
一是鞑子犬和狗碰头,这些凶恶的野狗,都是确有其物的。鞑子犬大概灭绝的比较早,在清代之后就见不到有关记载了,而撞棺材板吃死人的野狗,直到几十年前,都还有人亲眼见过,额前有个血红的肉瘤,经常在荒凉的城郊和偏僻的乡村出没,到了近些年也不多见了。
二是造畜之事,俗传造畜为妖术,可以把人变为牛马猪羊进行贩卖,有许多相关的文字记载,其中最著名的一篇,要属蒲松龄先生的《聊斋志异》,这应该只是一种民间传说而已,古时候未必真有此术;我在《贼猫》中描写的人贩子,活生生剥下狗皮或猴皮,将拐骗来的幼童裹住,逼训其翻跟头、钻火圈,以充做耍猴戏狗的在街头卖艺来骗取钱财,这种事情确是事实,虽然并不属于造畜一类的传说,但我认为这些事更符合“造畜”二字的原型,只不过从未做过考证,不知道两者是否属于同一回事。
第三说一说关于猫的民间传说。众所周知,猫在埃及被视为神明,在中国却从来没有拜猫仙的习俗,古时曾有动物八仙和五大家的传说,老鼠是其中一家,却始终没有猫的一席之地,但在东方,不仅是中国,包括日本、泰国等地,都将猫视为神秘的灵物,比如“老猫会讲人话,但因为犯忌而不敢说”之类,都可以当做很有趣的故事来看。《贼猫》的篇幅有限,无法再多写关于野猫的传说逸事了,以后有机会,还会再多讲一些。另外古时关于陨石坠落、塔市山影之类的记载,在此就不多作赘述了。
记得有很多读者问我《贼猫》里的张小辫,与《鬼吹灯》里提到的摸金校尉张三链子,同样的不留真名,同样以张三爷自居,又同样曾随左帅到新疆征战,是否为同一人?
我想在这里,应该有必要解释一下,《贼猫》并非《鬼吹灯》前传,整个故事与摸金盗墓没有任何关系,目前《贼猫》在灵州城发生的这部分故事,从张小辫偷鸡不成,夜走金棺坟古墓开始,直到说书人前来入伙投效,雁营南下征战为止,就已经完全结束了。今后如果有机会,当然还可以再写雁营进京追捕塔教余孽,在陕西血战捻军的猴子阵,以及开赴回疆大漠作战的种种事迹。至于是张小辫究竟是不是摸金校尉张三链子,这个猜测的空间先给大伙留下。
说到这里,有必要感谢喜欢《贼猫》这个故事的读者朋友们,这其中虽然有见过的,大多数我都没见过,可是我时常都会感受到你们所带给我的认同感,非常感谢你们的支持与关心,祝你们平安健康,万事如意。
特别要提出感谢的,是为本书绘制插图与封面的文那,谢谢你给《贼猫》画了这么多精美的图画,最后还有负责校阅审读的各位编辑老师,在下错别字比较多,标点符号基本处于乱用的水平,辛苦你们了。
张牧野(天下霸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