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母家
封后之后,如懿的父亲那尔布被追尊为一等承恩公,母亲亦成为承恩公夫人,在如懿册封为后的第五日,入宫探望。
一家团聚,如懿自然是喜不自胜。从前为贵妃、皇贵妃之时,母亲也不是没来探望过,但那时谨言慎行、战战兢兢,到底比不上此刻的舒展畅意。
如此一家子絮絮而言,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便是“乌拉那拉氏中兴,你阿玛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这样的话在喜庆时节听来格外招人落泪,如懿适时地阻止了母亲的喜极而泣,再论起来,便是小妹的嫁龄已经到,求婚的人家都踏破了门槛。
如懿沉吟道:“从前无人问津,如今踏破门槛,不过是因为女儿这皇后之位。可见世人多势利!”
母亲便道:“若论势利也总是有的。额娘冷眼瞧着,来求婚的人家里头,有皇上的亲弟弟和亲王来求娶侧福晋的,还有便是平郡王来求娶福晋,赵国公为他家公子——”
母亲的话尚未说完,如懿便连连摆手:“额娘别再说这个。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最忌讳与皇室或重臣多沾染的。咱们和皇家的牵扯还不够么?若要女儿说,在从前相熟不嫌弃咱们落魄的人家里选一个文士公子,便是最安稳了。武将要出征沙场,文士才子便好,还得是不求谋取功名的,安安稳稳一生便了。”
母亲迟疑片刻,摇头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好容易兴旺了,便嫁与这样的人,便是你妹妹甘心,我也不能甘心呀!”
如懿道:“额娘万勿糊涂。富贵浮云,有女儿一个在里头便是了。妹妹便清清静静嫁给有情人的好,连弟弟,以后也是承袭爵位便好,不要沾染到官场里头来。”
如此郑重其事地嘱咐,母亲终于也应允了。
母亲离去时已是黄昏时分。晨昏定省的时刻快到,嬿婉候在翊坤宫外,看着如懿亲自将母亲搀扶到门外,不觉微湿了眼眶,低低道:“春婵,也不知本宫的额娘在家如何了。有心要见一见,可本宫到底不算是得宠的嫔妃,家中又无人在朝为官,想见一面也不能够。”
春婵好生安慰道:“小主想见家人又有什么难的,您与皇后娘娘常有来往,请皇后娘娘的恩典便是了。”
嬿婉迟疑:“也不知皇后娘娘肯不肯?”
春婵笑道:“嘉贵妃的事小主是出了力的,皇后娘娘自然会疼小主呢。而且,皇后娘娘刚被册封,自然是肯施恩惠下的。”
嬿婉想了想,果然去求了如懿。如懿亦允准了,慨叹道:“你家人原在盛京,本宫让人早些准备下去,好接你家人入宫探视。”
嬿婉的母亲和弟弟便是在十来日后入宫的。那一日晨起,嬿婉便吩咐备下了母亲和弟弟喜爱的点心,又将永寿宫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更换了重罗新衣,打扮得格外珠翠琳琅,只候着家里人到来。
果然,到了午后时分,如懿身边的三宝已经带着嬿婉的母亲和弟弟入内,打了个千儿便告退了。
嬿婉多年未见母弟,一时情动,忍不住落泪,伏在母亲怀中道:“额娘,弟弟,你们总算来了。”
魏夫人仔仔细细打量着永寿宫的布置,又推开怀中的女儿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方郑重了神色问道:“小主可有喜了么?”
嬿婉满心感泣,冷不防母亲问出这句来,不觉怔住。还是澜翠乖觉,忙道:“魏夫人和公子一路上辛苦了,赶紧进暖阁坐吧,小主都备下了两位最喜爱的点心呢。”
魏夫人不过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烟灰红的丝绸袍子,打扮得倒也精神。而嬿婉的弟弟虽然身子壮健,但一身锦袍穿在身上怎么看着都别扭,只一双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周围,没个定性。魏夫人虽然看着有些显老,但一双眼睛十分精刮,像刀片子似的往澜翠身上一扫,道:“你是伺候令嫔的?”
澜翠忙答了“是”,魏夫人才肯伸出手臂,由着她搀扶进去了。
到了暖阁中坐下,澜翠和春婵忙将茶点一样一样恭敬奉上,便垂手退在一边。魏夫人尝了几样,看嬿婉的弟弟佐禄只管自己狼吞虎咽,也不理会,倒是澜翠递了一盏牛乳茶过去,道:“公子,喝口茶润润吧,仔细噎着。”
佐禄不过十六七岁,看着澜翠生得娇丽,伺候又殷勤,忍不住在她手背上摸了一把,涎着脸笑道:“好滑。”
澜翠自幼在宫里当差,哪里见过这般不懂规矩的人,一时便有些着恼,只是不敢露出来,只得悻悻退到后头,委屈得满脸通红。
嬿婉脸上挂不住,忙喝道:“这是宫里,你当是哪儿呢?”
佐禄便垂下脸,抓了一块点心咬着,轻轻哼了一声。
魏夫人什么都落在了眼里,便沉下脸道:“左不过是伺候你的奴才,也就是伺候你弟弟的奴才,摸一把便摸一把,能少了块肉怎的。”嬿婉一向视澜翠与春婵作左膀右臂,听母亲这般说,只怕澜翠脸皮薄生了恼意,再要笼络也难了,便嘱咐道:“澜翠,你出去伺候。”
魏夫人立刻拦下,也不顾澜翠窘迫,张嘴便道:“出去做什么?当奴才的,这些话难道也听不得了?”她见嬿婉紫涨了脸,也不顾忌,只盯着嬿婉的肚子道:“方才我看小主你吃那些甜食吃得津津有味,偏不爱吃那些酸梅辣姜丝儿,怕是肚子里还没有货搁着吧?”
嬿婉听她母亲说得粗俗,原有十分好强之心,此刻也被挫磨得没了,急得眼圈发红道:“额娘,这命里时候还没到的事,女儿急也急不来啊。”
魏夫人嘴角一垂,冷下脸道:“急不来?还是你自己没用拢不住皇上的心?别怪你兄弟眼皮子浅,连伺候你的奴才的手都要摸一把。话说回来,还是你不争气的缘故,要是多得宠些,生了个阿哥,也可以多给咱们家里些嚼用,多给你兄弟娶几个媳妇儿,也不会落得他今天这个样子了。”
佐禄听母亲训斥姐姐,吸了吸鼻子,哼道:“不会下蛋的母鸡!”
嬿婉自侍奉皇帝身侧,虽然明里暗里有许多委屈,但到底是养尊处优的嫔妃,再未受过母弟这么粗鲁的奚落。如今母女重逢,又听见幼年时听惯了的冷言冷语,禁不住落下泪来:“旁人怎么说是旁人的事,怎么额娘和弟弟也这么说我?这些年我有什么好的都给了家里,满心的委屈你们只看不见,好容易来了宫里一趟,人家都欢欢喜喜的,偏你们要来戳我的痛处!”
魏夫人一不高兴,神色更加难看:“人家欢喜是因为人家高兴,我们有什么可高兴的?你伺候了皇上这么些年,怎么到了今天还是个嫔位?嫔位也就罢了,这肚子怎么还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这个年纪,我们庄上多少人都拖儿带女一大群了。”
春婵听不过,只得赔笑道:“夫人别在意,小主一直吃着坐胎药呢。小主心里也急啊!再说了,孩子跟恩宠也没什么关系,愉妃有五阿哥,皇上还不是不大理会她。便是皇后娘娘,也还没有子嗣呢,可皇上还不是照样封了她为皇后。”
魏夫人浑不理会,横了春婵一眼:“人家的福气是生在骨子里的,咱们姑娘的福气是要自己去争取来的。她要有皇后娘娘这个本事,一个孩子也没有便封了皇后,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记得我们姑娘这个嫔位总有两年没动了吧,伺候皇上也四五年了,眼见着年纪是越来越大了,我这个当娘的能不着急么?都说进了宫是掉在金银堆里了,福气是堆在眼前的,怎么偏咱们就不是呢?”她看着嬿婉道:“你看,额娘来了,坐了这么久,皇上那边连个使唤的人也没派来看看,可见你的恩宠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吧。”
春婵听魏夫人说的话句句戳心,实在是太不管不顾,便她是个宫女也听不下去了,忙将嬿婉准备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一一捧上来给魏夫人看了,殷勤道:“这些绸缎都是江南织造进贡的,宫里没几个小主轮得上有。这些首饰有小主自己的,也有皇后娘娘知道了夫人要来特意赏赐的,夫人都带回家去吧。来一趟不容易,小主的孝心都到跟前了呢。”
魏夫人看一样便念一句佛,眼见得东西精致,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还是皇后娘娘慈悲。”她看完,神神秘秘对着嬿婉道:“听说皇后娘娘跟你长得有几分相像,真的假的?怎么她成了皇后,你连个妃子也没攀上呢?要不,皇后娘娘赏赐了这许多,我也带了你弟弟去给皇后娘娘谢个恩?”
嬿婉听得这一句,急得眉毛都竖了起来,哪肯母亲去翊坤宫丢丑。还是春婵机敏,笑吟吟劝道:“这个时候,皇后娘娘怕是在处理六宫的事宜呢,不见人的。”如此,魏夫人才肯罢休。
好容易时辰到了,小太监来催着离宫,魏夫人抱着一堆东西,气都缓不过来了,还是连连转头嘱咐:“赶紧怀上个孩子,否则你阿玛死了也不肯闭眼睛,要从九泉之下来找你的。”
魏夫人一走,嬿婉还来不及关上殿门,便落下泪来:“旁人的家人入宫探望,都是一家子欢喜团圆的,怎么偏本宫就这么难堪。原以为可以聚一聚,最后还是打了自己的脸。”她拉过澜翠的手,“还连累了你被本宫那不争气的兄弟欺负。”
澜翠见嬿婉伤心,哪里还敢委屈,只得道:“小主待奴婢好,奴婢都是知道的,奴婢不敢委屈。”
春婵叹气道:“奴婢们委屈,哪里比得上小主的委屈。自己的额娘兄弟都这么逼着,心里更不好受了。其实,夫人的话也是好心,就是逼得急了,慢慢来,小主总会有孩子的。便是恩宠,小主还年轻,怕什么呢。”
嬿婉紧紧攥了手中的绢子,在伤感中沉声道:“可不是呢。娘家没有依靠的人,一切便只能靠自己了。”
册后大典的半个月后,皇帝便陪着新后如懿展谒祖陵,祭告列祖列宗,西巡嵩洛,又至五台山进香,游历名山大川。
而除了皇后之外,所带的亦不过是纯贵妃、嘉贵妃、舒妃、令嫔而已。宫中之事,则一应留给了愉妃海兰料理。
细细算来,那一定是一生中难得的与皇帝独处的时光。他与她一起看西山红叶绚烂,一起看蝶落纷飞,暮霭沉沉。在无数个清晨,晨光熹微时,哪怕只是无言并立,静看朝阳将热烈无声披拂。虽然也有嫔妃陪伴在侧,但亦只是陪侍。每一夜,都是皇帝与如懿宁静相对,相拥而眠,想想亦是奢侈。然而,这奢侈真叫人欢喜。因为她是名正言顺的皇后,皇帝理当与她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后宫的日子宁和而悠逸,而前朝的风波却自老臣张廷玉再度受到皇帝斥责而始,震荡着整个九月时节。
自皇长子永璜离世,初祭刚过,张廷玉不顾自己是永璜老师的身份,就急匆匆地向皇帝奏请回乡。皇帝不禁动怒,斥责道:“试想你曾侍朕讲读,又曾为皇长子师傅,如今皇长子离世不久,你便告老还乡,乃漠然无情至此,尚有人心么?”
张廷玉遭此严斥,惶惶不安。之后,皇帝命令九卿讨论张廷玉是否有资格配享太庙,并定议具奏。九卿大臣如何看不出皇帝的心意,一致以为应该罢免张廷玉配享太庙。皇帝便以此为依据,修改先帝遗诏,罢除了张廷玉死后配享太庙的待遇。自此,朝中张廷玉的势力,便被瓦解大半。
如懿这新后的位置,因着孝贤皇后去世时慧贤皇贵妃母家被贬斥,而孝贤皇后的伯父马齐早在乾隆四年去世,最大的支持者张廷玉也就此回了桐城老家。据说地方大员为了避嫌,无一人出面迎接,只有一位侄子率几位家人把他接进了老宅之中。
前朝自此风平浪静,连西藏郡王珠尔默特那木札勒的叛乱亦很快被岳钟琪率兵入藏平定,成为云淡风轻之事。皇帝可谓是踌躇满志。而为了安抚张廷玉所支持的富察氏,皇帝亦遥封晋贵人为晋嫔,以示恩遇隆宠,亦安了孝贤皇后母家之心。
这样的日子让如懿过得心安理得,而很快地,后宫中便也有了一桩突如其来的喜事。
这一年十一月的一夜,皇帝正在行宫书房中察看岳钟琪平定西藏的折子,如懿陪伴在侧红袖添香;嬿婉则轻抚月琴,将新学的彝家小曲轻巧拨动,慢慢奏来;而意欢则临灯对花,伏在案上,将皇帝的御诗一首首工整抄录。
嬿婉停了手中的弹奏,笑意吟吟道:“舒妃姐姐,其实皇上的御诗已经收录成册,你又何必那么辛苦,再一首首抄录呢?”
意欢头也不抬,只专注道:“手抄便是心念,自然是不一样的。”
如懿轻笑道:“舒妃可以把皇上的每一首御诗都熟读成诵,也是她喜欢极了的缘故。”
皇帝合上折子,抬首笑道:“皇后不说,朕却不知道。”
如懿含笑:“若事事做了都只为皇上知道,那便是有意为之,而非真心了。”
皇帝看向意欢的眼神里满盈几分怜惜与赞许:“舒妃,对着灯火写字久了眼睛累,你歇一歇吧,把朕的桑菊茶拿一盏去喝,可以明目清神的。”
意欢略答应一声,才站起身,不觉有些晕眩,身子微微一晃,幸好扶住了身前的紫檀梅花枝长案,才没有摔下去。
如懿忙扶了她坐下,担心道:“这是怎么了?”
皇帝立刻起身过来,伸手拂过她的额,关切道:“好好儿的怎么头晕了?”
荷惜伺候在意欢身边,担忧不已:“这几日小主一直头晕不适,昨日贪新鲜吃了半个贡梨,结果吐了半夜。”
嬿婉怔了一怔,不自禁地道:“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皇帝不假思索,立刻道:“当然不会!”
意欢对皇帝的斩钉截铁颇有些意外,讪讪地垂下脸。如懿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皇帝是答得太急了,便若无其事地问:“月事可准确么?有没有传太医来看过?”
意欢满脸晕红,有些不好意思:“臣妾的月事一直不准,两三个月未有信期也是常事。”
荷惜掰着指头道:“可不是。左右小主也已经两个多月未曾有月信了。”她忽然欢喜起来,“奴婢听说有喜的人就会头晕不适,小主看着却像呢。”
嬿婉看着荷惜的喜悦,心中像坠着一块铅块似的,扯着五脏六腑都不情愿地发沉。她脱口道:“这样的话不许乱说。咱们这儿谁都没生养过,万一别是病了硬当成身孕,耽搁了就不好了,还是请太医来瞧瞧。”
这一语提醒了众人,皇帝沉声道:“李玉,急召齐鲁前来,替舒妃瞧瞧。”
李玉当下回道:“正巧呢。这个时候齐太医要来给皇上请平安脉,这会儿正候在外头。”
说罢,李玉便引了齐鲁进来,为舒妃请过脉后,齐鲁的神色便有些惊疑不定,只是一味沉吟。皇帝显然有些焦灼:“舒妃不适,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鲁忙起身,毕恭毕敬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舒妃小主的脉象是喜脉,已经有两个月了呢。”齐鲁虽是道贺,口中却无格外欢喜的口吻,只是以惴惴不安的目光去探询皇帝的反应。
行宫的殿外种了成片的翠竹,如今寒夜里贴着风声吹过,像是无数的浪涛涌起,沙沙地打在心头。
如懿心中一沉,不自觉地便去瞧着皇帝的脸色。皇帝的唇边有一抹薄薄的笑意,带着一丝矜持,简短道:“甚好。”
这句话过于简短,如懿难以去窥测皇帝背后真正的喜忧。只是此时此刻,她能露出的,亦只有正宫雍容宽和的笑意:“是啊,恭喜皇上和舒妃了。”
意欢久久怔在原地,一时还不能相信,听如懿这般恭喜,这才回过神来,想要笑,一滴清泪却先涌了出来。她轻声道:“盼了这么些年……”话未完,自己亦哽咽了,只得掩了绢子,且喜且泪。
皇帝不意她高兴至此,亦有些不忍与震动,柔声道:“别哭,别哭。这是喜事。你若这样激动,反而伤了身子。”
如懿见嬿婉痴痴地有些不自在,知道她是感伤自己久久无子之事,便对意欢道:“从前木兰秋狩,舒妃你总能陪着皇上去跑一圈,如今可再不能了吧。好好儿养着身子要紧。”她看一眼嬿婉,向皇帝道:“皇上,这些日子舒妃得好好儿养着,怕是不能总侍奉在侧了。令嫔,一切便多劳烦你了。”
嬿婉低低答了声“是”,脸色稍微和缓了些许,便道:“舒妃姐姐要好好儿保养身子呢,头一胎得格外当心才好。”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抚着舒妃的肚子,满脸艳羡,“还是姐姐的福气好,妹妹便也沾一沾喜气吧!”
意欢低头含羞一笑,按住嬿婉的手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多谢妹妹。但愿妹妹也早日心愿得偿。”
皇帝神色平静,语气温和得如四月里和暖的风:“舒妃,你既有孕,那朕赏你的坐胎药以后便不要喝了。”他一顿,“许是你一直喝得勤,苍天眷顾,终于遂了心愿。”
意欢小心地侧身坐下,珍重地抚着小腹:“说来惭愧,臣妾喝了那么些年坐胎药,总以为没了指望,所以这一两年都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喝着。这次出宫以来,皇上一直无须臣妾陪伴,这身孕怕还是在宫里的时候便结下的。仿佛臣妾是有好几次耽搁着没喝了,谁知竟有了!”
齐鲁忙赔笑道:“那坐胎药本是强壮了底子有助于怀孕的。小主的体质虚寒,再加上以前一直一心求子,心情紧张,反而不易受孕。如今底子调理得壮健了,心思又松快,哪怕少喝一次半次,也是不打紧的。但若无前些年那么多坐胎药喝下去调理,也不能说有孕便有孕了。”
意欢连连颔首,恳切道:“齐太医说得是。只是这般说来,宫中还是纯贵妃与嘉贵妃的身子最好,所以才子嗣连绵。”
齐鲁道:“纯贵妃一向身子壮健,而嘉贵妃出身李朝,自小以人参滋补,体质格外温厚,所以有所不同。”
意欢笑靥微生,信任地望着齐鲁道:“那本宫以后的调理补养,都得问问齐太医了。”
齐鲁诺诺答应。皇帝温声嘱咐道:“齐鲁是太医院的国手,资历又深。你若喜欢,朕便指了他来照顾你便是。”
意欢眉眼盈盈,如一汪含情春水,有无限情深感动:“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嘱咐了几句,如懿亦道:“幸好御驾很快就要回宫了,但还有几日在路上。皇上,臣妾还是陪舒妃回她阁中看看,她有了身孕,不要疏漏了什么才好。”
嬿婉亦道:“那臣妾也一起陪舒妃姐姐回去。”
皇帝颔首道:“那一切便有劳皇后了。”
第十二章 惊孕
三人告退离去,皇帝的脸色慢慢沉下来,寒冽如冰:“齐鲁,怎么回事?”
齐鲁听皇帝说完,不觉神色惊恐:“舒妃娘娘突然有孕,而坐胎药也没有按时喝下,那必定是坐胎药上出了缘故。皇上,因您怜惜舒妃娘娘,所以那坐胎药并非是绝育的药,而是每次临幸后喝下,才可保无虞,漏个两次三次也无妨。只是听舒妃娘娘口气,大约是有一年两年这么喝得断断续续了,药力有失也是有的,才会一朝疏漏,怀上了龙胎。”
皇帝微微一惊:“你的意思是,舒妃或许知道了那坐胎药不妥当?”
齐鲁想了想,摇头道:“未必。若是真知道了,大可一口不喝,怎会断断续续地喝?怕是舒妃娘娘对子嗣之事不再指望,所以没有按时喝下坐胎药,反而意外得子。”他忙磕了个头,诚惶诚恐道,“微臣请旨,舒妃娘娘的身孕该如何处置?”
皇帝脱口道:“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齐鲁不想皇帝有此反问,只得冒着冷汗答道:“若皇上不想舒妃娘娘继续有孕,那微臣有的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落胎。左右舒妃娘娘是初胎,保不住也是极有可能的。”他沉声道,“宫里,有的是一时不慎。”
皇帝有些迟疑,喃喃道:“一时不慎?”
齐鲁颔首,伏在地上道:“是。或者皇上慈悲,怜惜舒妃和腹中胎儿也罢。”
皇帝怔怔良久,搓着拇指上一颗硕大的琥珀扳指,沉吟不语。许久,皇帝才低低道:“舒妃……她是皇额娘的人,她也是叶赫那拉氏的女儿……她……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对朕颇有情意的女人。”
齐鲁见皇帝语气松动,立刻道:“皇上说得是。舒妃娘娘腹中的孩子,也有一半的可能是公主。即便是皇子,到底年幼,也只是稚子可爱而已。”
“稚子可爱,稚子也无辜!”皇帝长叹一声,“罢了!她既然有福气有孕,朕又何必亲手伤了自己的骨血!留下这孩子,是朕悲悯苍生,为免伤了阴骘。至于这孩子以后养不养得大,会不会像朕的端慧太子和七阿哥一般天不假年,那便是他自己的福气了。你便好好儿替舒妃保着胎吧。”
齐鲁得了皇帝这一句吩咐,如逢大赦一般:“那么,令嫔娘娘和宫里的晋嫔娘娘也还喝着那坐胎药呢,是否如旧还给两位小主喝?”
皇帝的手指笃笃地敲着乌木书桌,思忖着道:“令嫔么,喝不喝原是由她自己的性子,朕可从来没给她喝过,是她自己要心太强了,反而折了自己。至于晋嫔……”皇帝一摆手,冷冷道,“她还是没有孩子的好,免得富察氏的人又动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左右你想个法子,让她永无后顾之忧便是。”
齐鲁道:“用药是好,但就怕次数频繁了太过显眼。”
皇帝犹豫再三,便道:“也是。那就朕来。”
齐鲁听皇帝一一吩咐停当,擦着满头冷汗唯唯诺诺退却了。
从意欢阁中出来已经是皓月正当空的时分了。如懿吩咐了侍女们换了柔软的被褥,每日奉上温和滋补的汤饮,又叮嘱了意欢不要轻易挪动,要善自保养。
如懿守在意欢身侧,见她行动格外小心翼翼,便笑道:“你也忒糊涂了,自己有了身子竟也不知道。”
意欢且喜且叹:“总以为臣妾身子孱弱,是不能有的。哪里想到有今日呢。”如懿见她手边的鸡翅木小几上搁着一盘脆炸辣子,掩袖更笑:“这么爱吃辣?也不觉得自己口味变了。”
嬿婉忙笑道:“酸儿辣女,说不定舒妃姐姐也会喜欢吃酸的了呢。”
意欢红晕满面:“男女都好。我一贯爱吃辣,总觉得痛快,所以口味也无甚变化。”
如懿伸出手去刮她的脸:“你呀!只顾着自己痛快淋漓,以后也少吃些。辛辣总是刺激腹中胎儿的。”
意欢殷殷听着,一壁低下雪白柔婉的颈,唏嘘道:“从未想过,竟也有今天。”
嬿婉赔笑道:“其实依照舒妃姐姐的盛宠,怀上龙胎也是迟早的事。”
意欢略略沉吟,重重摇头:“不是的,不是。男欢女爱,终究只是肌肤相亲。圣宠再盛,也不过是君恩流水,归于虚空。只有孩子,是我与他的骨血融合而成。从此天地间,有了我与皇上不可分割的联结。只有这样,才不枉我来这一场。”
如懿听得怔怔,心底的酸涩与欢喜,执着与期盼,意欢果然是自己的知己。她何尝不是只希望有一个小小的人儿,由他和她而来,在苍茫天地间,证明他们的情分不是虚妄。这般想着,不觉握住了意欢的手,彼此无言,也皆明白到了极处。
如此,直到意欢有些倦怠,如懿才回自己宫中去。
嬿婉伴在如懿身边,侍奉的宫人们都离了一丈远跟着。如懿看着嬿婉犹自残留了一丝笑意的脸,婉声道:“是不是笑得脸颊都酸了?”
嬿婉摸了摸自己的脸,低低道:“看着舒妃姐姐如愿以偿,是为她高兴,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发酸。”
如懿喜欢她这样不加掩饰的口吻:“心里再酸,脸上也别露出来。再好的姐妹,你脸上酸了一酸,也难免有让人吃心的时候。记着,待在这宫里,该笑的时候,再想哭也得笑;该哭的时候,再高兴也得哭出来。如果连自己的悲喜都不能掌控,那就不是宫中的生存之道了。”
嬿婉眼波流转,低柔若叹息:“娘娘一晚上都很是高兴,嘱咐了舒妃姐姐那么多有孕的保养之道,其实娘娘心里也不好受吧?”
如懿伸出手,接住细细一脉枝头垂落的清凉夜露:“诚如你所言,是为舒妃高兴,也是为自己伤感。懂得那么多有孕的保养之道,却都不能用在自己身上。”
嬿婉一语勾中心思,不觉泪光盈然:“皇后娘娘,不瞒您,舒妃喝什么坐胎药,臣妾也一样喝了。这么多年,却是一点儿动静也没有。可见是无福了。”
如懿虽然明白个中原委,但如何能够说破,只得婉转劝慰道:“舒妃有孕,到底也是意料之外。她侍奉皇上也八九年了,谁能想到呢?你也是太想得子了,或许如舒妃一般,停一停药,或许就能有了也未可知啊!”
嬿婉语气幽微如诉:“但愿吧!但愿臣妾能如舒妃姐姐一般,得上苍垂怜照顾。”
如懿替她拂了拂鬓边被夜风吹乱的一绺银丝紫晶流苏,和婉道:“本宫虽然被册封为皇后,一时得皇上宠爱,但到底也是三十三岁的人了。纯贵妃与嘉贵妃的年纪犹在本宫之上,玫嫔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年轻的嫔妃里,你是拔尖儿的。凡事不要急,放宽了心,自然会好的。”
如在冰天雪地中忽得一碗热汤在手,嬿婉心头一暖,眼中噙了晶莹的泪:“多谢皇后娘娘眷顾。”
嬿婉的殿中烛火幽微,那昏暗的光线自然比不上舒妃宫中的灯火通明、敞亮欢喜。嬿婉的面前摆了十几碗乌沉沉的汤药,那气味熏得人脑中发沉。嬿婉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像发了狠一般,带着几欲癫狂的神情,一碗碗往喉咙里灌着墨汁般的汤药。
春婵看得胆战心惊,在她喝了七八碗之后不得不拦下道:“小主,别喝了!别喝了!您这样猛喝,这到底是药啊,就是补汤也吃不消这么喝啊!”
嬿婉夺过春婵拦下的药盏,又喝了一碗,恨恨道:“舒妃和本宫一样喝坐胎药,她都怀上了,为什么本宫还不能怀上!我不信,我偏不信!哪怕本宫的恩宠不如她,多喝几碗药也补得上了!”
她话未说完,喉头忽然一涌,喝下的药汤全吐了出来,一口一口呕在衣衫上,滑下浑浊的水迹。
春婵心疼道:“小主,您别这样,太伤自己的身子了!您还年轻,来日方长啊!”
嬿婉痴痴哭道:“来日方长?本宫还有什么来日?恩宠不如旧年,连本宫的额娘都嫌弃本宫生不出孩子!一个没有孩子的女人,算是什么!”
春婵吓得赶紧去捂嬿婉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小声些,皇后娘娘听见算什么呢!”
嬿婉吓得愣了愣,禁不住泪水横流,捂着唇极力压抑着哭声。她看着春婵替自己擦拭着身上呕吐下来的汤药,忽然手忙脚乱又去抓桌上的汤碗,近乎魔怔地道:“不行,不行!吐了那么多,怎么还有用呢?本宫再喝几碗,得补回来!一定得补回来!”
春婵吓得赶紧跪下劝道:“小主您别这样!这坐胎药也不一定管用。您看舒妃小主不就说么,她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地喝着,忽然就有了!”她凝神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小主,您不觉得奇怪么?当初舒妃小主每次喝每次喝也没怀上,怎么有一顿没一顿的时候就怀上了。难不成她是不喝了才怀上的?或者您不喝这坐胎药了,也能怀上也说不准!”
嬿婉当即翻脸,喝道:“你胡说什么?这药方子给宫里的太医们都看了,都是坐胎助孕的好药!”
春婵迟疑着道:“奴婢也说不上来,宫里的药……宫里的药也不好说。小主不如停一停这药,把药渣包起来送出去叫人瞧瞧,看是什么东西!”
嬿婉柳眉竖起,连声音都变了:“你是疑心这药不对?”
春婵忙道:“对与不对,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咱们多个心眼儿吧!谁让舒妃是断断续续喝着药才有孕的呢,奴婢听了心里直犯嘀咕。”
嬿婉被她一说,也有些狐疑起来:“那好。这件事本宫便交给你办,办好了本宫重重有赏。”
春婵磕了个头道:“奴婢不敢求小主的赏,只是替小主安安心罢了。奴婢的姑母就在京中,等回去奴婢就托她去给外头的大夫瞧瞧。这些日子小主先别喝这坐胎药就是了。”
嬿婉沉静片刻:“好!本宫就先不喝了。”
春婵忙道:“是啊。小主总急着想有了身孕可以固宠,其实换过来想想,咱们先争了恩宠再有孩子也不迟啊!左右宫里头的嫔妃一直是舒妃最得宠,如今她有了身孕也好,正好腾出空儿来给小主机会啊!”
嬿婉的神色稍稍恢复过来,她掰着指头,素白手指上的鎏金玛瑙双喜护甲在灯光下划出一道道流丽的光彩:“宫里的女人里头,皇后、纯贵妃、嘉贵妃、愉妃和婉嫔都已经年过三十,再得宠也不过如此了。年轻的里头也就是舒妃和晋嫔得脸些罢了。舒妃这个时候有孕,倒实在是个好机会。”
春婵笑道:“如此,小主可以宽心了。那么奴婢去端碗黑米牛乳羹来,小主喝了安神睡下吧。”
御驾是在九日后回到宫中的。意欢直如众星捧月一般被送回了储秀宫,而晋嫔亦在来看望时意欢被如懿发觉了她手上那串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嬿婉一时瞧见,便道“眼熟”,晋嫔半是含笑半是得意道:“是皇上赏赐给臣妾的晋封之礼,说是从前慧贤皇贵妃的爱物。”
嬿婉闻言不免有些嫉妒:“慧贤皇贵妃当年多得宠,咱们也是知道些的。瞧皇上多心疼你。”
那东西实在是太眼熟了,如懿看着眼皮微微发跳,一颗心又恨又乱,面上却笑得波澜不惊:“这镯子还是当年在潜邸的时候孝贤皇后赏下的,本宫和慧贤皇贵妃各有一串,如今千回百转,孝贤皇后赏的东西,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家人的手里。”
众人笑了一会儿,便也只是羡慕,围着晋嫔夸赞了几句,便也散了。
这一日陪在如懿身边的恰是进宫当值的惢心,背着人便有些不忍,垂着脸容道:“晋嫔小主年轻轻的,竟这样被蒙在鼓里,若断了一辈子的生育,不也可怜。”
有隐约的怒意浮上眉间,如懿冷下脸道:“你没听见是皇上赏的?慧贤皇贵妃死前是什么都和皇上说了的,皇上既还赏这个,是铁了心不许晋嫔有孕。左右是富察氏作的孽落在了富察氏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说的!”
惢心默然点头:“也是!当年孝贤皇后一时错了念头,如今流毒自家,可见做人,真当是要顾着后头的。”
檐下秋风幽幽拂面,寂寞而无声。半晌,如懿缓了心境,徐徐道:“若告诉了晋嫔,反而惹她一辈子伤心,还是不知道的好,只当是自己没福罢了。”
太后得到意欢有孕的消息时正站在廊下逗着一双红嘴绿鹦哥儿,她拈了一支赤金长簪在手,调弄那鸟儿唱出一串嘀呖啼啭,在那明快的清脆声声里且喜且疑:“过了这么些年了,哀家都以为舒妃能恩宠不衰便不错了。皇帝不许她生育,连自作聪明的令嫔都吃了暗亏,怎么如今却突然有了?”
福珈含笑道:“或许皇上宠爱了舒妃这么多年,也放下了心,不忌讳她叶赫那拉氏的出身了。”
太后松一口气,微微颔首:“这也可能。到底舒妃得宠多年,终究人非草木,皇帝感念她痴心也是有的。”
福珈亦是怜惜:“太后说得是。也难为了舒妃小主一片情深,这些年纵然暗中为太后探知皇上心意,为长公主之事进言,可对皇上也是情真意切。如今求子得子,也真是福报!”
太后停下手中长簪,瞟一眼福珈,淡淡道:“所谓一赏一罚,皆是帝王雨露恩泽。所以生与不生,都是皇帝许给宫中女子的恩典,只能受着罢了。不告诉她明白,有时也比告诉更留了情面。糊涂啊,未必不是福气。何况对咱们来说,舒妃有孕自然多一重安稳,可若一直未孕,也不算坏事。”
福珈幽幽道:“奴婢明白。舒妃对皇上情深,有孕自然是地位更稳,无孕也少了她与皇上之间的羁绊,所以太后一直恍若不知,袖手未理。”
太后不置可否,只道:“对了,舒妃有孕,皇帝是何态度?”
福珈笑道:“皇上说舒妃小主是头胎,叫好生保养着,很是上心呢。”
太后一脸慈祥和悦:“皇帝是这个意思就好。那你也仔细着些,好生照顾舒妃的身子。记着,别太落了痕迹,反而惹皇帝疑心。”
福珈笑容满面答应着:“以后是不能落了痕迹,可眼下有孕,也是该好好儿赏赐的。”
太后笑道:“可不是,人老了多虑便是哀家这样的。那你即刻去小库房寻两株上好的玉珊瑚送去给舒妃安枕。还有,哀家记得上回李朝遣使者来朝时有几株上好的雪参是给哀家的,也挑最好的送去。告诉舒妃好好儿安胎,一切有哀家。”
福珈应道:“是。可是太医院刚来回话,说晋嫔小主身子不大好,太后要不要赏些什么安慰她,到底也是富察氏出来的人。”
太后漫不经心地给手边的鸟儿添了点儿水,听着它们叫得嘀呖婉转,惊破了晨梦依稀:“晋嫔的病来得蹊跷,这里怕是有咱们不知道的缘故,还是别多理会。你就去看一眼,送点子哀家上回吃絮了的阿胶核桃膏去就是了。”她想了想,“舒妃有孕,玫嫔的宠遇一般,身子也不大好了,哀家手头也没什么新人备着。”
福珈想了半日,为难地道:“庆贵人年轻,容颜也好,可以稍稍调教。”
太后点头道:“也罢。总不能皇帝身边没一个得宠的是咱们的人,你便去安排吧。”
这边厢意欢初初有孕,宫中往来探视不断,极是热闹,连玉妍也生了妒意,不免嘀咕道:“不就是怀个孩子么,好像谁没怀过似的,眼皮子这样浅!”然而,她这样的话只敢在背后说说,自上次被当众穿耳之后,她也安分了些许,又见皇帝不偏帮着自己,只好愈加收敛。
而嬿婉这边厢,春婵的手脚很快,将药托相熟的采办小太监送出去给了姑母,只说按药拟个方子,让瞧瞧是怎么用的。她姑母受了重托,倒也很快带回了消息。
嬿婉望着方子上的白纸黑字,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震惊不已,紧紧攥着手道:“不会的!怎么会?怎么会!”
春婵吓了一跳,忙凑到嬿婉跟前拿起那张方子看,上面却是落笔郑重的几行字:“避孕去胎,此方极佳,事后服用,可保一时之效。”
阳光从明纸长窗照进,映得嬿婉的面孔如昨夜初下的雪珠一般苍白寒冷。嬿婉的手在剧烈地发抖,连着满头银翠珠花亦沥沥作响。春婵知道她是惊怒到了极点,忙递了盏热茶捧到她手里道:“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小主千万别这个样子。”
嬿婉的手哪里捧得住那白粉地油红开光菊石茶盏,眼看着茶水险些泼出来,她放下了茶盏颤声道:“你姑母都找了些什么大夫瞧的?别是什么大夫随便看了看就拿到本宫面前来应付。”
春婵满脸谨慎道:“小主千叮咛万嘱咐的事,奴婢和姑母怎敢随意,都是找京城里的名医看的。姑母不放心,还看了三四家呢。您瞧,看过的大夫都在上头写了名字,是有据可查的。小主,咱们是真的吃了亏了!”
嬿婉摊开掌心,只见如玉洁白的手心上已被养得寸把长的指甲掐出了三四个血印子。嬿婉浑然不觉得疼,沉痛道:“是吃了大亏了!偏偏这亏还是自己找来的!”她沉沉落下泪来,又狠狠抹去,“把避孕药当坐胎药吃了这些年,难怪没有孩子!”
春婵见她气痛得有些痴了,忙劝解道:“小主,咱们立刻停了这药就没事了。方子上说得明明白白,这药是每次侍寝后吃才见效的。舒妃小主停了几次就怀上了,咱们也可以的。小主还年轻,一切都来得及。”
嬿婉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可是这药是皇上赏给舒妃,后来又一模一样赏给晋嫔的。咱们还问过了那么多太医,他们都说是坐胎的好药,他们……”
春婵忙看了看四周,见并无人在,只得低声道:“说明皇上有心不想让舒妃和晋嫔有孕,而小主只是误打误撞,皇上并非不想让小主有孕的!”
嬿婉惊怕不已:“那皇上为什么不许她们有孕,皇上明明是很宠爱舒妃和晋嫔的……”
春婵也有些惶惑,只得道:“皇上不许,总有皇上的道理。譬如舒妃是叶赫那拉氏的出身,皇上总有些忌讳……”
嬿婉脸上的惊慌渐渐淡去,抓住春婵的手道:“会不会是舒妃已经察觉了不妥,所以才停了那药,这才有了身孕?”她秀丽的面庞上有狠辣的厉色刻入,“她知道了,却不告诉我?”
春婵忙道:“小主,小主,咱们喝那药是悄悄儿的,舒妃不知道,倒是皇后跟前您提过两句的。”
嬿婉雪白的牙森森咬在没有血色的唇上:“是了。皇后屡次在本宫和舒妃面前提起要少喝些坐胎药,要听天由命,要随缘。这件事,怕不只是皇上的主意,皇后也是知道的。”
春婵惊道:“小主一向与皇后娘娘交好,皇后娘娘知道,竟然都不告诉您?或者舒妃小主也是听了她的劝才停了药的,她只告诉舒妃,却不告诉您?您可是为了皇后娘娘下了好大的力气整治嘉贵妃的呀。皇后娘娘的心也太狠了!”
嬿婉死死地咬着嘴唇,却不肯作声,任由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湮没了她痛惜而沉郁的脸庞。
第十三章 螽斯
这一日是意欢怀孕满三月之喜,因为胎象稳固,太后也颇喜悦,便在储秀宫中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以作庆贺。
席间言笑晏晏,便是皇帝也早早自前朝归来,陪伴意欢。太后颇为喜悦,酒过三巡,便问道:“近些日子时气不大好,皇帝要留心调节衣食才是。”
皇帝坐于意欢身侧,忙赔笑道:“请皇额娘放心,儿子一定随时注意。”他转脸对着意欢,关切道:“你如今有了身子,增衣添裳更要当心。”
意欢满面红晕,只痴痴望着皇帝,含羞一笑,一一谢过。
太后的韶华日渐消磨于波云诡谲的周旋中,仿佛是紫禁城中红墙巍巍、碧瓦峨峨,却被风霜侵蚀太久,隐隐有了苍黄而沉重的气息。然而,岁月的浸润,深宫颐养的日子却又赋予她另一种庄静宁和的气度,不怒自威的神色下有如玉般光润的和婉,声音亦是柔软的、和蔼的:“看舒妃盼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身孕,哀家也高兴。只是舒妃如今不能陪侍皇帝,皇帝可要仔细。”
皇帝极为恭敬:“是。巡幸归来,前朝的事情多,儿子多半在养心殿安置了。”
太后夹了一筷子凤尾鱼翅吃了,慢悠悠道:“皇帝来回养心殿,都会经过螽斯门吧?”
皇帝不意太后有此问,便笑道:“是,儿子来回后宫,时常经过螽斯门。”
太后停了手里的银累丝祥云筷子,庄重道:“皇帝知道螽斯门的来历么?”她说罢横了如懿一眼:“皇后总在后宫,也常经过螽斯门,该知道吧?”
皇帝神色悠然,缓缓吟道:“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他停一停,环视殿内,将众妃仰慕的神色尽收眼底,有几分得意,“螽斯门的典故源自《诗经·周南·螽斯》,儿子都记得的。”
如懿伴在皇帝身侧,微微地偏过头,精致的红翡六叶宫花,玲珑的花枝东菱玉钿,随着她语调的起伏悠悠地晃:“皇上博学,此诗是说螽斯聚集一方,子孙众多。”她与皇帝相视一笑,又面向太后道:“内廷西六宫的街门命名为螽斯,与东六宫的麟趾门相对应而取吉瑞之意,便也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
太后微微眯眼,颔首道:“皇帝与皇后博学通识,琴瑟和鸣,哀家看在眼里真是高兴。先帝在时,常与哀家说起螽斯门的典故。说螽斯门原来是明朝的旧名,祖先进关以后,更改明宫旧名,想扫除旧日之气,却在看到螽斯门时心有所触,说这个名字甚好,是让咱们子孙后代繁盛的意思,所以就留了下来。也是,雄螽斯一振动翅膀叫起来,雌螽斯便蜂拥而至,每个都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当真兴旺繁盛!”
原先渺然的心便在此刻沉沉坠下,如懿如何不明白太后所指,只得不安地起身,毕恭毕敬地垂手而听。皇帝的面色也渐渐郑重,在底下悄悄握了握如懿的手,起身笑道:“皇额娘的教诲,儿子都明白。正因皇额娘对上缅怀祖先,对下垂念子孙万代,儿子才能有今日儿女满膝下的盛景啊。”
皇帝此言,绿筠、玉妍、意欢、海兰等有所生育的嫔妃都起身,端正向太后敬酒道:“祖宗福泽,太后垂爱,臣妾等才能为大清绵延子嗣。”
太后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却未举杯接受众人的敬酒。皇帝眼神一扫,其余的嫔妃都止了笑容,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一脸敬畏与不安:“臣妾等未能为皇家开枝散叶,臣妾等有愧。”
太后仍是不言,只以眼角的余光缓缓从如懿面上扫过。如懿只觉得心底一阵酸涩,仿佛谁的手狠狠绞着她的心一般,痛得连耳根后都一阵阵滚烫起来,不由得面红耳赤。她行至太后跟前,跪下道:“臣妾身为皇后,未能为皇上诞育一子半女,臣妾忝居后位,实在有愧。”
太后并不看她,脸上早已没了笑容,只是淡淡道:“皇后出身大家,知书识礼,对于螽斯门的见解甚佳。但,不能只限于言而无行动。”她的目光从如懿平坦的腹部扫过,忧然垂眸,“太祖努尔哈赤的孝慈高皇后、孝烈武皇后皆有所出;太宗的孝庄文皇后诞育世祖福临,孝端文皇后亦有公主;康熙爷的皇后更不必说;先帝的孝敬宪皇后,你的姑母到底也是生养过的;便是连皇帝过世的孝贤皇后也生了二子二女。哀家说的这些人里,缺了谁,你可知么?”
如懿心口剧烈一缩,却不敢露出丝毫神色来,只得以更谦卑的姿态道:“皇额娘所言历代祖先中,唯有世祖福临的两位蒙古皇后,废后静妃和孝惠章皇后博尔济吉特氏没有生育,无子无女而终。”
太后眉眼微垂,一脸沉肃道:“两位博尔济吉特氏皇后,一被废,一失宠,命运不济才会如此。可是皇后,你深得皇帝宠爱,可是不应该啊!”
脸上仿佛挨了重重一掌,如懿只觉得脸上烧得滚烫,像一盆沸水扑面而来。她只能忍耐,挤出笑道:“皇额娘教诲得是,是臣妾自己福薄。”
海兰看着如懿委屈,心头不知怎的便生了股勇气,切切道:“太后,皇后娘娘多年照顾永琪,尽心尽力,永琪也会孝顺皇后娘娘的。”
太后一嗤,冷然不屑道:“是么?”
皇帝上前一步,将酒敬到太后跟前,连连赔笑道:“儿子明白,儿子知罪了。这些年让皇额娘操心,是儿子不该。只是皇后未有所出,也是儿子陪伴皇后不多之过,还请皇额娘体谅。而且儿子有其他妃嫔诞育子嗣,如今舒妃也见喜,皇额娘不必为儿子的子嗣担心。”
太后的长叹恍若秋叶纷然坠落:“皇帝,你以为哀家只是为你的子嗣操心么?皇后无子,六宫不安。哀家到底是为了谁呢?”
皇帝忙道:“皇额娘自然是关心皇后了。但皇后是中宫,无论谁有子,皇后都是嫡母,也是一样的。”
有温暖的感动如春风沉醉,如懿不自觉地望了皇帝一眼,满心的屈辱与尴尬才稍稍减了几分。到底,他是顾着自己的。
意欢见彼此僵持,忙欠身含笑道:“太后关心皇后娘娘,众人皆知。只是臣妾也是侍奉皇上多年才有身孕,皇后娘娘也会有这般后福的。”
许是看在意欢有孕的面上,太后到底还是笑了笑,略略举杯道:“好了,你们都起来吧。哀家也是看着舒妃的身孕才提几句罢了。皇后,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只是有空儿时,便多去螽斯门下站一站,想想祖先的苦心吧。”
如懿诺诺答应,硬撑着发酸的双膝撑起身子,转眼看见玉妍讥诮的笑色,心头更是沉重。她默默回到座位,才惊觉额上、背上已逼出了薄薄的汗。仿佛激烈挣扎扑腾过,面上却不得不支起笑颜,一脸云淡风轻,以此敷衍着皇帝关切的神色。到底,这一顿饭也是食之无味了。
自储秀宫归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了。如懿回到宫中,卸了晚妆,看着象牙明花镂春和景明的铜镜中微醺的自己,不觉抚了抚脸道:“今儿真是喝多了,脸这样红。”
容珮替如懿解散了头发拿篦子细细地篦着道:“娘娘今儿是为舒妃高兴,也是为皇上高兴,所以喝了这些酒,得梳梳头发散发散才好。”
容珮说罢,便一下一下更用心为如懿篦发,又让菱枝和芸枝在如懿床头的莲花鎏金香球里安放进玉华醒醉香。那是一种专用于帮助醉酒的人摆脱醺意的香饼,翊坤宫的宫女们会在阳春盛时采摘下牡丹的花蕊,与荼花放在一起,浇入清酒充分地浸润牡丹花蕊和荼花瓣,然后在阴凉处放置一夜,再用杵捣,将花蕊与花瓣一起捣成花泥,把花泥捻成小饼,外刷一层龙脑粉,以它散发出的天然花香,让人在睡梦中轻松地摆脱醉酒的不适。
如懿素来雅好香料,尤其是以鲜花制成的香饵,此刻闻得殿中清馨郁郁,不觉道:“舒妃有孕,本宫自然是高兴的。只是……”她沉吟着道,“前儿内务府说送来了几坛子玫瑰和桂花酿的清酿,说是跟蜜汁似的,拿来给本宫尝一尝吧。”
容珮知道她心中伤感与委屈,便劝道:“娘娘,那酒入口虽甜,后劲儿却有些足。娘娘今日已经饮过酒了,还是不喝了吧?”
如懿笑:“喝酒最讲究兴致。兴之所至,为何不能略尝?你快去吧!”
容珮经不得她催促,只好去取了来:“那娘娘少喝一些,免得酒醉伤身。”
如懿斟了一杯在手,望着盈白杯盏中乳金色的液体,笑吟吟道:“伤身啊,总比伤心好多了!”
容珮知她心意,见她饮了一杯,便又再添上一杯:“娘娘今日是伤感了。”她的声音更低,同情而不服,“今儿这么多人,太后也是委屈您了。”
如懿仰起脸将酒倒进喉中,擦了擦唇边流下的酒液,哧哧笑道:“不是太后委屈本宫,是本宫自己不争气。太后让本宫去螽斯门下站着,本宫一点儿也不觉得那是惩罚!若是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让本宫在螽斯门下站成一块石头,本宫也愿意!”她眼巴巴地望着容珮,眼里闪过蒙眬的晶亮,“真的,本宫都愿意!舒妃入宫这么多年,喝了这么多年的坐胎药,如今多停了几回,便也怀上了。到底是上苍眷顾,不曾断了她的念想。可是本宫呢?本宫已经三十三岁了,三十三岁的女人,从来没有过自己的孩子,那算什么女人?!”
容珮难过道:“娘娘,您还年轻!不信,您照照镜子,看起来和舒妃、庆贵人她们也差不多呢。”
如懿带着几分醉意,摸着自己的脸,凄然含泪:“是么?没有生养过的女人,看起来或许年轻些。可是年轻有什么用?!这么些年,本宫做梦都盼着有自己的孩子。”她拉着容珮的手往自己的小腹上按,“你摸摸看,本宫的肚子扁的,它从来没有鼓起来过。容珮,本宫是真心不喜欢嘉贵妃,可是也打心眼儿里羡慕她。她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鼓起来,鼓得多好看,像个石榴似的饱满。她们都说怀了孕的女人不经看,可是本宫眼里,那是最好看的!”
容珮眼里沁出了泪水:“娘娘,从奴婢第一次看到您,奴婢就打心眼儿里服您。宫里那么多小主娘娘,可您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人家的眼睛是流着眼泪珠子的,您的眼睛再愁苦也是忍着泪的。奴婢佩服您这样的硬气,也担心您这样的硬气。不爱哭的人都是伤了心的了。奴婢的额娘也是,她生了那么多孩子,还是挨我阿玛的打。我阿玛打她就像打沙袋似的,一点儿都不懂得心疼。最后奴婢的额娘是一边生着孩子一边挨着我那醉鬼阿玛的打死去的。那时候奴婢就想,做人就得硬气些,凭什么受那样人的挫磨。可是娘娘,现在奴婢看您哭,奴婢还是心疼。奴婢求求老天爷,让一个孩子来您的肚子里吧!”
如懿伏在桌上,俏色莲蓬绣成的八宝瑞兽桌布扎在脸上硬硬地发刺。她伸着手茫然地摩挲着:“还有纯贵妃,这辈子她的恩宠是淡了,可是她什么都不必怕。儿女双全,来日还能含饴弄孙。宫里活得最自在最安稳的人就是她。”
容珮从未见过如懿这般伤心,只得替她披上了一件绛红色的拈金珠大氅:“娘娘,您是皇后,不管谁的孩子,您都是嫡母;她们的子孙,也都是您的子孙。”
如懿凄然摇首:“容珮,那是不一样的。人家流的是一样的血,是骨肉至亲。而你呢,不过是神庙上的一座神像,受着香火受着敬拜,却都是敷衍着的。”
容珮实在无法,只得道:“娘娘,好歹您还有五阿哥啊。五阿哥多争气,被您调教得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已经学会了满蒙汉三语,皇上不知道多喜欢他呢!来日五阿哥若是得皇上器重,您固然是母后皇太后,愉妃娘娘是圣母皇太后,一家子在一块儿也极好呢。”
如懿带着眼泪的脸在明艳灼灼的烛光下显出一种苍白的娇美,如同夜间一朵白色的优昙,独自含着清露绽放:“永琪自然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是容珮,每一次盼望之后,本宫都恨极了。恨极了自己当年那么蠢钝,被人算计多年也不自知;恨极了孝贤皇后的心思歹毒。所以,本宫一点儿都不后悔,旁人是怎样害得本宫绝了子嗣的希望,本宫便也要绝了她所有的希望。可是容珮,再怎么样,本宫的孩子都来不了了!”
迷蒙的泪眼里,翊坤宫是这般热闹,新封的皇后,金粉细细描绘的人生,怎么看都是姹紫嫣红,一路韶华繁盛下去。可是只有如懿自己知道,那些恩爱荣华之后,她是如何孤独。夜静人散之后,宫里只剩下了她。阔大的紫檀莲花雕花床上铺着一对馥香花团纹鸳鸯软枕,上面是金红和银绿两床苏织华丝凤栖梧桐被。皇帝在时,那自然是如双如对的合欢欣意。可是皇帝不在的日子,她便清楚地意识到,那才是她未来真正的日子。她会老,会失宠,会有“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日子。那种日子的寂寞里,她连一点儿可以依靠可以寄托的骨血都没有。只能嗅着陈旧而金贵的古旧器皿发出陈年的郁郁的暗香,淡淡地,像沉浸在水里发黄的旧蚕丝,一丝一缕地裹缠着自己,直到老,直到死。
那就是她的未来,一个皇后的未来,和一个答应、一个常在,没有任何区别。
容珮自知是劝不得了,她只能任由如懿发泄着她从未肯这般宣之于口的哀伤与疼痛,任由酒液一杯杯倾入愁肠,代替一切的话语与动作安慰着她。
过了片刻,芸枝进来低声道:“容姐姐,令嫔小主来了,想求见皇后娘娘了。”
容珮有些为难地看着醉得不省人事的如懿,轻声道:“娘娘酒醉,怕是不能见人了。这样吧,你去好生回了令嫔小主,请她先回去吧。”
芸枝答应着到了外头,见了嬿婉道:“令嫔小主,皇后娘娘方才从储秀宫回来,此刻醉倒了,怕不能见小主了。”
嬿婉向着暖阁的方向望了一眼,道:“方才看娘娘从储秀宫回来有些薄醉,所以特意回宫拿了些醒酒汤来。怎么此刻就醉倒了呢?”
芸枝笑道:“娘娘回来还喝了些酒呢。今儿酒兴真是好!”
嬿婉心中一突,很快笑道:“是啊。舒妃有喜,娘娘与舒妃交好,自然是高兴了,所以酒兴才好!”
正说着,却见菱枝端了一碗醒酒汤走到殿外,容珮开了门道:“娘娘醉得厉害,吐得身上都是,快去端热水来,醒酒汤我来喂娘娘喝下吧!”
菱枝忙答应着去了。嬿婉一时瞧见,不觉道:“皇后娘娘醉得真厉害,本宫便不妨碍你们伺候了,好好儿照顾着吧。”
芸枝恭恭敬敬送了嬿婉出去。春婵候在仪门外,见嬿婉这么快出来,不觉诧异道:“小主这么快出来,皇后娘娘睡下了么?”
澜翠本跟着嬿婉进去,嘴快道:“什么睡下,是喝醉了。”
春婵打趣道:“哎哟!贵妃醉酒也罢了,怎么皇后也醉酒呢!”
嬿婉嘴角衔了一缕冷笑,道:“贵妃醉酒也好,皇后醉酒也好,不过都是伤心罢了。本宫还以为皇后多雍容大度呢,巴巴儿地提醒了舒妃坐胎药的事儿,原来还是过不了女人那一关,也是个妒忌小心眼儿罢了。”
春婵笑道:“小主说得是。女人就是女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免俗。”
嬿婉长睫轻扬,点漆双眸幽幽一转:“所以啊,来日哪怕舒妃的胎出了什么事儿,那也是小心眼儿的人的罪过,跟咱们是不相干的。”
春婵会心一笑,扶着嬿婉悠然回宫。
乾隆十六年,前朝安静,西藏的骚乱也早已平定,皇帝以为西北无忧,便更重视江南河务海防与官方戎政。正月,皇帝以了解民间疾苦为由,奉母游览,第一次南巡江浙。
起初,倒颇有几位朝中官员进谏,以为南巡江浙,行程千里,惊动沿途官员百姓,趋奉迎接,未免靡费。皇帝便有几分不悦:“如今你们都称天下安定富庶,这安定富庶朕都是在奏折上看到的,未曾眼见。圣祖康熙爷也曾南巡,下江南与官民同乐,了解民生疾苦。朕为圣祖子孙,理当效仿。”
如此,再不敢有人谏言。待回到宫中,皇帝见如懿已经候在养心殿暖阁等候他下朝,那笑意便不觉从唇边溢出,照得眉眼都熠熠生辉。
如懿忍不住笑:“皇上虽然喜爱江南风景,但也不必如此喜形于色啊。”
皇帝握住她手,俯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幼时曾去过苏州,每每与朕说起,都十分向往可以再去。朕当日只是皇子,并不能擅自带你离京。如今,朕便与你一同实现心愿,去咱们最想去的地方走一走。”他眼底有明亮的光,像星子在墨蓝夜空里闪出钻石般璀璨的星芒,“朕答允你,不仅是这次,往后咱们还有许多时日,朕会一直陪着你去山水之间。”
心底的暖色仿佛敷锦凝绣的桃花,迎着春风一树一树绽放到极致,那样轻盈而芬芳,充斥着她的一颗心。她依在皇帝胸前,依依婉然道:“只要是皇上想去的地方,臣妾一定伴随身侧,绝不轻离。”
窗外仍有薄薄的飞雪如柳絮轻扬,而他与她的眸光相触间,唯有无限欢喜与安宁。
按着皇太后的意思,因是巡幸江南烟柔之地,随行的嫔妃除了皇后,便以汉军旗出身的纯贵妃、玫嫔、令嫔、婉嫔、庆贵人和李朝出身的嘉贵妃陪伴。
皇帝对太后的安排甚是满意,便将六宫中事都托了愉妃海兰照应。临行前,如懿又去探望了意欢。彼时意欢已经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逐渐隆起的腹部显得她格外有一种初为人母的圆润美满。如懿含笑抚着她的肚子道:“一切可都还好么?”
身下浅碧色的玉兰花样坐褥软似棉堆,意欢爱惜地将手搭在腹部:“一切都还好。只是总觉得像是在梦里似的,不太真切。”
如懿忍不住取笑:“肚子都这么大了,孩子也会踢你了,还总是如在梦中么?”
窗外的雪光透过明纸映得满殿亮堂,意欢满面红晕的脸有着难言的柔美,似有无限情深:“娘娘知道么?臣妾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是在入宫的前一年。皇上祭陵回来,街上挤满了围观的百姓,臣妾便跟着阿玛也在茶楼上看热闹。隔了那么远的距离,臣妾居然能看清皇上的脸。在此之前,臣妾作为备选的秀女也曾熟读皇上的御诗,可是臣妾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有着这样好看的一张脸。从那时开始,这个人便扎在了臣妾心里。知道皇上那年不选秀的时候,臣妾哭得很伤心,却也没想到会被太后选中入宫侍奉。跟着太后的日子里,太后待臣妾很好,她告诉臣妾皇上喜欢翰墨,喜欢诗词,喜欢画画。咱们满人马背上得天下,可是皇上精通琴棋书画风雅典趣,几乎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有时候皇上来慈宁宫,臣妾便躲在屏风后悄悄瞧他一眼。那时臣妾真是高兴,原来我一生为人,熟读诗书,都是为了要走到这个人身边去。”
如懿见她痴痴地欢喜,隐隐却有莫名的忧愁盘旋在心间,她只得笑道:“妹妹如今又有了孩子,是该高兴。”
意欢眼底有明亮的光彩,仿佛满天银河也倾不出她心中的喜悦与幸福:“臣妾一直觉得,能在皇上身边是最大的福气。因为这福气太大,所以折损了臣妾的子嗣。皇后娘娘,这话臣妾对谁说她们都不会明白,但是娘娘一定会懂得。满宫里这么些人,她们看着皇上的眼神,她们的笑,都是赤裸裸的欲望。只有皇后娘娘和臣妾一样,您看皇上的眼神,和臣妾是一样的。”
果真一样么?她在心底怅惘地想。其实连她自己也怀疑,当初所谓的真心,经过岁月的粗糙挫磨,还剩了几许?看到的越多,听到的越多,她质疑和不信任的也越来越多。那样纯粹的爱慕,或许是她珍惜意欢愿意与之相交的最大缘由。那是因为,她看见的意欢,恍然也是已然失去的曾经的自己。可那样的自己,那样的意欢,又能得到些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她的脑中肆意穿行,直到荷惜担心地上前劝道:“小主一直害喜得厉害,到了如今,闻见些什么气味不好还是呕得厉害。这会子说了这许多话,等下又要难受了。”
如懿强按下自己纷繁的念想,关切道:“你是头胎,难免怀着身孕吃力些。不过本宫也听人说,越是害喜得厉害,腹中的孩子往后便越聪明。你大可安心就是。”说罢又嘱咐了伺候的荷惜,哪些东西不能碰不能闻,连茶水也要格外当心。
荷惜笑道:“皇后娘娘嘱咐了许多次了,奴婢一定会当心的。”
如懿叹道:“不是本宫不放心,本该留着江与彬伺候你的,可是他如今在太医院颇有资历,也得皇上信任,要跟着南巡一路伺候,所以你这里要格外小心留意。”
意欢颔首道:“皇后娘娘对臣妾这一胎的关切,臣妾铭感于心。好在愉妃姐姐是个细心的,有她在,皇后娘娘也可以放心了。”
如懿含笑道:“可不是,本宫就是看你有孕了欢喜,所以左也放不下右也放不下的。不过话说回来,本宫此次跟着皇上南巡,永琪年幼不能带在身边,海兰又要照顾永琪,又要料理后宫中事,只怕也是吃力。凡事你自己多小心。”
意欢且笑且忧,小心翼翼地护着小腹:“且不说前朝如何,就是当今,从怡嫔、玫嫔的孩子的事儿,还有愉妃姐姐生产时的凶险,臣妾还不知道警惕么?这个孩子是臣妾与皇上多年情意的见证,臣妾必定好好儿爱护,不许有任何人任何机会伤他分毫!”
第十四章 嬿舞
这一年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后离京,经直隶、山东至江苏清口。二月初八,渡黄河阅天妃闸、高家堰,皇帝下诏准许兴修高家堰的里坝等处,然后由运河乘船南下,经扬州、镇江、丹阳、常州至苏州。三月,御驾到达杭州,观敷文书院,登观潮楼阅兵,遍游西湖名胜。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何况是江南三月,柳绿烟蓝,动若莲步轻移,婀娜多姿;静如少女独处,袅袅婷婷。姹紫嫣红,浓淡相宜,就那样偎依在西湖的周围,晕染着、守望着西湖一湾碧水。
皇帝对江南向往已久,终于一偿夙愿,守着晴也是景,雨也是景,烟雾蒙蒙又是一景的西湖,沉醉其间,如溺醇酒,不能自拔。
除了与文官诗酒相和,如懿亦陪着皇帝尝了新摘的雨后龙井、鲜美的西湖莼菜和宋嫂醋鱼,还有藕粉甜汤、桂花蜜糕。虽然年年有岁贡,但新鲜所得比之宫中份例,自然更胜一筹。闲暇之时,苏堤春晓、柳浪闻莺、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都留下皇帝纵情游览的足迹。
然而,人后皇帝亦感叹,虽然是春来万物生,自然有“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酌酒会临泉水,抱琴好倚长松”之美,但断桥残雪不能访见,曲院风荷亦是只见新叶青青,未见满池红艳擎出了。
这一夜本是宫中夜宴,皇帝陪着太后与诸位王公、嫔妃临酒西湖之上。亲贵们自然是携带福晋,相随而行;后妃们亦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人们挨次而入,列上珍馐佳肴,白玉瑞兽口高足杯中盛着碧盈盈的醇香琼浆,还未入口,酒香就先无孔不入地沁入心脾。仿佛是觉得这西湖鲜花不够繁盛,更要再添一枝明艳似的,陪行的官员将侍奉的女子都换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软语烟罗。嫔妃们虽然出身汉军旗,却也不得不稍逊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叹道:“皇额娘属意曲院美景,只是风荷未开,唯有绿叶初见,不能不引以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天龄还能一睹江南风光。哀家知道皇帝最爱苏堤春晓,可惜咱们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难见曲院风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来了,荷叶都见着了,怎么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说罢,太后轻轻击掌,却见原本宁静的湖面上缓缓漂过碧绿的荷叶与粉红荷花。那荷叶也罢了,大如青盏,卷如珠贝,小如银钱,想是用色色青绿生绢裁剪而成,与湖上的真荷叶掺杂其间,一时难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面,深红浅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莲叶田田,菡萏妖娆,清波照红湛碧。偶尔有淡淡烟波浮过,映着夹岸的水灯觳波,便是天上夭桃,云中娇杏,也难以比拟那种水上繁春凝伫,潋滟彩幻。
其中两朵荷花格外大,几有半人许高,在烟波微澜之后渐渐张开粉艳的花瓣。花蕊之上,有两个穿着羽黄绢衣的女子端坐其中,恰如荷蕊灿灿一点。二人翩翩若飞鸿轻扬,一个缓弹琵琶,一个轻唱软曲。
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琵琶声淙淙,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唱出令人沉醉的音律:西湖烟水茫茫,百顷风潭,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浓妆。尾尾相衔画舫,尽欢声无日不笙簧。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那女子的歌声虽不算有凤凰泣露之美,但隔着水波清韵,一咏三叹,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声幽丽入骨,缠绵无尽,只觉得骨酥神迷,醉倒其间。直到有水鸟掠过湖面,又倏忽飞入茫茫夜气,才有人醒转过来,先击节赞赏。
皇帝亦不觉赞叹,侧身向如懿道:“词应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这些也就罢了,只这曲子选得格外有心。”
如懿低首笑道:“素来歌赞西湖的词曲多是汉人所作,只这一首《仙吕·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写,且情词独到,毫不逊色于他作。”
皇帝不觉含笑:“皇后一向雅好汉家词曲,也读过奥敦周卿?”
如懿轻轻侧首,牵动耳边珠络玲珑:“臣妾不是只知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元曲名家如奥敦周卿,还是知道一些的。”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风吹得微凉的手:“朕与你初见未久,在宫中一起看的第一出戏便是这白朴的《墙头马上》。”他的笑意温柔而深邃,如破云凌空的旖旎月色,“朕从未忘记。”
如懿含羞亦含笑,与他十指交握。比之年轻嫔妃的别出心裁,事事剔透,她是一国之母,不能轻歌,亦无从曼舞,只能在不动声色处,撩拨起皇帝的点滴情意,保全此身长安。
太后转首笑道:“皇帝是在与皇后品评么?如何?”
皇帝笑着举杯相敬,道:“皇额娘又为儿子准备了新人么?”
太后笑着摇首,招手唤荷花中二女走近:“皇帝看看,可是新人么?”她的目光在如懿面上逡巡而过,仿佛不经意一般,“宫中新人太多,只怕皇后要埋怨哀家不顾她这个皇后的辛劳了。”
如懿心头一突,却笑得得体:“有皇额娘在,儿臣怎么会辛劳呢?”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只是看着近前的两名女子,弹琵琶的是玫嫔,而唱歌的竟是入宫多年却一直不甚得宠的庆贵人。
玉妍举起自己手中的酒盏,抿嘴笑道:“旧瓶装新酒,原来是这个意思。”
皇帝颇有几分惊喜之意:“缨络,怎么是你?”
绿筠亦笑:“玫嫔的琵琶咱们都知道的,除了先前的慧贤皇贵妃,便属玫嫔了。但是庆贵人的歌声这样好,咱们姐妹倒也是第一次听闻呢。”
众人的目光都只瞧着庆贵人,唯独玫嫔立在如懿身旁。如懿无意中扫她一眼,却见她脸色不大好,便是再娇艳的脂粉也遮不住面上的蜡黄气息。她正暗暗诧异,却听太后和缓问道:“庆贵人,你是哪一年伺候皇帝的?”
庆贵人依依望着皇帝,目中隐约有幽怨之色,道:“乾隆四年。”
太后叹息一声:“是啊,都十二年了呢。哀家记得,你刚侍奉皇帝那年是十五岁。”
庆贵人垂下娇怯怯的脸庞:“是。太后好记性。”
“哀家记得,你刚伺候皇帝的时候,并不会唱歌。”
庆贵人含羞带怯看了皇帝一眼,很有几分眉弯秋月、羞晕彩霞的风采:“臣妾自知不才,所以微末技艺,也是这十二年中慢慢学会,闲来打发时光的。还请皇上和太后不要见笑。”
庆贵人这几句话说得楚楚可怜。皇帝听得此处,不觉生了几分怜惜:“这些年是朕稍稍冷落了你,以致你长守空闺,孤灯寂寞,只能自吟自唱打发时光。以后必不会了。”
玉妍媚眼横流,笑吟吟道:“皇上待咱们姐妹,总是新欢旧爱都不辜负的。”
婉嫔亦打趣:“嘉贵妃难不成还说自己是新欢么?自然是最难忘的旧爱了。”
如此闲话一晌,太后略觉得湖上风大,便先回去,只留了嫔妃们陪伴皇帝笑语。
彼时皓月当空,湖上波光粼粼。有三五宫裳乐伎坐于湖上扁舟之中,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笛声顺着和煦的微风飘来,细长有如山泉溪水,醇和好似玉露琼浆,丝丝绵绵宛若缠萦的轻烟柔波,在耳畔萦绕不绝。湖边彩灯画带,悉数投影在微凉如绸的湖水中,让人仿似身处灿灿星河之中。
皇帝与身侧的庆贵人絮絮低语,也不知是谁先惊唤起来:“是下雪了么?”
此时正当三月时节,南地温暖,何曾见三月飘雪。然而,众人抬起头来,却果然见有细碎白点缓缓撒落,尽数落在了湖上,恍惚不清。
有站在湖岸近处的宫眷伸手揽住,唤起来道:“不是雪花,是白色的梅花呢!”
如懿惊喜:“人间三月芳菲盛,怎么此时还会有梅花?”
和亲王弘昼素来喜好风雅,便道:“皇嫂有所不知,孤山与灵峰的寒梅开得晚,或许还有晚梅可寻。再不然,附近的深山里也还有呢。”他转首惊叹:“寒梅若雪,此人倒有点心思。”
如懿微微不悦:“梅花清雅,乃高洁之物,只这般轻易抛撒,若为博一时之兴,实在是可惜了。”
玉妍托腮欣赏,手指上累累的宝石戒指发出炫目的光:“皇后娘娘喜欢梅花,自然珍爱,可不是人人都和皇后娘娘一个心思呀。话说回来,甭管什么心思,臣妾倒也挺喜欢看这漫天飞花呢。”
玉妍话音未落,已被湖上飞起的雪白绸带吸引了目光。只见一叶墨色扁舟不知何时已经驶到了满天如虹的绸缎之下,一名着莹白色薄缦纱衫的女子俏立当中,举着一枝盛开的红梅和韵轻盈起舞。她的衣衫上遍绣银线梅花,上面缀满银丝米珠,盈盈一动,便有无限浅浅的银光流转,仿若星芒萦绕周身。画舫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顾盼生情,更兼大片月光轻泻如瀑,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润星月光灿中,温柔甜软,人咫尺可探。更有身后青衫乐姬相衬,几乎要让人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婉嫔低声惊道:“这不是令嫔么?”
玉妍看了片刻,手上绕着绢子,撇嘴冷笑道:“今儿晚上可真是乏味,除了歌便是舞,咱们宫里的女人即便是铆足了心思争宠,也得会点儿别的吧。老跟个歌舞乐伎似的,自贬了身价,有什么趣儿。”
绿筠笑着瞥了眼玉妍,慢悠悠道:“嘉贵妃也别总说旁人。你忘了自己刚入潜邸那会儿,什么长鼓舞啊扁鼓舞啊扇舞啊剑舞啊,又会吹短箫又会弹伽倻琴,一天一个花样儿,皇上宠你宠得不得了。如今也惯会说嘴了,也不许别人学一点儿你的样儿么?”
玉妍嗤笑道:“那也得舞得起弹得出才好啊。我出身李朝,学的也是李朝的歌舞,到底还能让皇上喜欢个新鲜。可如今庆贵人和令嫔她们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绿筠叹了口气,有些自怨自艾:“东施效颦也得看是谁效啊,像我和嘉贵妃都是半老徐娘了,哪里比得上十几二十来岁的妹妹们年轻水嫩呢。”
玉妍笑道:“那也难说。有时候女人的韵味,非得年纪长一点儿才能出来。岂不知半老徐娘还风韵犹存呢。姐姐忘了,我生四阿哥那会儿是二十六岁,愉妃生五阿哥也是二十六了,舒妃如今头胎也二十六了。姐姐生三阿哥是二十二岁,那还算是早的。咱们皇上啊,或许就是觉得十几岁的丫头们嫩瓜秧子似的,伺候得不精细。且看庆贵人就知道了,从前十几岁的时候跟着皇上也不得宠,倒是如今开了点儿眉眼了。所以啊,姐姐别整天念叨着人老珠黄,除了把自己念叨得絮烦了,其他真没什么好处。”
如懿笑道:“有嘉贵妃这句话,本宫也宽心多了。原来越老,好处越在后头了。”
玉妍犹自在那儿絮絮,只见湖上景致一变,四艘青舫小舟遍盛鲜花围了过来,舫上一页页窗扇打开,连起来竟是一幅幅西湖四时图。嬿婉曼步舞在那绸带之间,衣袂飘飘,宛若凌波微步,跌宕生姿。最后轻妙一个旋身,往最末的舫上一靠,身姿纤柔,竟融进了西湖冬雪寒梅图中。
高台之上掌声四起,惊赞之声不绝于耳,歌舞乐姬在众人的赞叹中逐一退场。
皇帝抚掌叹道:“舞也罢了,最难得的是匠心独运,白衣红梅,轻轻一靠,便融入画中。”他轻含了一缕薄笑,“如今令嫔也进益了,不是当日只知燕窝细粉,连白瓷和甜白釉也不分的少女了。”
如懿闻言而知意,当下亦点头:“在皇上身边多年,耳濡目染,自然长进。此刻令嫔白衣胜雪,手中红梅艳烈,果然是用心思了。”
玉妍轻哼一声:“这样的好心思,怕也是皇后娘娘的安排吧。”
如懿懒得顾及,只淡漠道:“心思若是用在讨皇上喜欢也罢了,若是一味地旁门左道,可真是白费一番心思了。”
玉妍见皇帝笑意吟吟,目光只凝在舫中寻找嬿婉的身影,也不觉有些讪讪。
皇帝眼中有无限惊艳赞叹之意,扬声道:“令嫔,再不出来,真要化作雪中红梅了么?”
须臾,嬿婉从冬雪寒梅图中盈然而出,捧着手中一束红梅,却先奉到如懿身前,盈然一笑若春桃轻绽:“臣妾知道皇后娘娘素爱绿梅,原想去寻些绿梅来奉与皇后娘娘的,只是绿梅难得。虽是红梅,却也请皇后娘娘笑纳吧。”
如懿凝眸嬿婉手中所捧,乃是江南盛产的杏梅,花头甚丰,叶重数层,繁密斑斓如红杏一般,大似酒晕染上玉色肌肤。如懿一时未伸手去接,只是笑得意味深长:“这些日子不见妹妹,原来是在忙这些呢。”
嬿婉眼波流漾:“臣妾能懂什么,不过是花点儿心思博皇上和皇后一笑罢了。”
如懿见她将红梅捧在手中,进退有些难堪,也不欲把这些心思露在人前,便颔首示意容珮接过。
皇帝笑着招手,示意她在身边坐下:“庆贵人与玫嫔弹琴唱曲,确实有心,你却能融情于景,借着西湖三月落一点儿白雪之意。”
嬿婉低眉浅笑:“臣妾曾听皇后娘娘读张岱之文,向往雪湖之美,虽不能够逼真,也多一分意境罢了。”
皇帝笑着在她鼻尖一刮:“意境二字最好,朕最喜欢。”
话音尚未散去,敬事房总管太监徐安上前道:“皇上,该翻牌子了。”
皇帝执着嬿婉的手,笑语亲昵:“不必翻了,便是令妃吧。”
这一言,举座皆惊,还是徐安反应得快,忙躬身道:“是。恭喜令妃娘娘。”
皇帝与嬿婉笑意盈盈,眉眼生春。如懿如何不知趣,借着不胜酒力,便带着嫔妃们先告辞了。
玉妍十分不满,向着绿筠轻哼道:“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当年都是生了皇子才封的妃位。她凭什么,便也一跃封妃了?”
绿筠扬了扬绢子道:“那有什么?舒妃当年不也没生孩子便封妃了么?”
玉妍轻嗤一声道:“那可不一样!舒妃是满军旗贵族的出身,又得太后亲自举荐,得了皇上多年宠爱。令妃是汉军旗下五旗的出身,怎能和她比呢?”
绿筠郁郁失色,道:“比不比的,都是人家的恩宠。太后今晚替玫嫔和庆贵人费了这一番心意,却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便宜了令妃呢。”
这话落在如懿耳中,便更是不能悦耳。她转过脸,沉声吩咐道:“嘉贵妃,你在宫中有位分有资历,有些话,人微言轻的人说说便也罢了,若是从你的嘴里出来,便是自个儿不尊重了。若是落在奴才们的耳朵里,知道主子们也这样背后议论,更不成个体统。”
绿筠听得这话知道不好,忙笑道:“皇后娘娘,四公主第一回跟了臣妾出来,怕是要惦记臣妾了。臣妾先回去了。”
如懿温言道:“也好。三公主出嫁,四公主是皇上心尖儿上的女儿,你仔细照顾着便是。”
玉妍受了一夜的气,愈加有些悻悻。离去时,她犹是忍不住:“皇后娘娘,今夜令妃的精彩若是您的安排,臣妾无话可说;若不是您的安排,她这样伶俐,可是伶俐过头了。即便您的手是五指山,也拢不住这样的孙猴子吧!”
玉妍的话如同芒刺,密密锥在心上。如懿回首,见皇帝与嬿婉举止亲昵,宛若一对密好情人,细语呢喃,将一应的烟花璀璨、歌舞升平都拂到了身后,只成了成双影儿后头的盛世点缀。
她有些伤怀地轻笑。皇帝原是这盛世华章里最得天独厚可以随心所欲之人,他所喜欢的,别人正好讨了他的喜欢,又有何不可呢?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个旁观者而已。
待回到殿中,如懿便有些闷闷的。容珮支开了伺候的小宫女,亲自替如懿换了一件家常的深红绫暗花夔龙盘牡丹纹衬衣,拿玉轮替她轻轻摩挲着手背的经络。“皇后娘娘,今晚嘉贵妃的话是不中听,但不中听的话也有入耳的道理。按说令妃小主一直和翊坤宫来往亲密,她若想多得些宠爱,皇后娘娘也不会不成全了她。怎么忽然有了这样自作主张的心思却不让咱们知道呢?奴婢倒以为,嘉贵妃的心思有多深,咱们到底是碰到过有些数的,但令妃小主的心思,却是不知深浅的哪!”她想一想,“不过令妃小主再怎么样,跳完了舞还是先把红梅奉给了娘娘,可见她还是顾忌娘娘的。有顾忌,就不怕她太出格。”
如懿闭着眼缓缓道:“可那顾忌若是表面上的,她也太会做人了些。”
如懿若有所思,正把玩着一个金腰线青花茶盏沉吟,只见底下的小太监瑞穗儿跑了进来。瑞穗儿原是来往京城替海兰和如懿传递宫中消息的。如懿见了他便问:“这么急匆匆的,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愉妃和舒妃都还好么?”
瑞穗儿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自从御驾离京,从二月里起,五阿哥便断断续续地伤风咳嗽,一直不见好。愉妃娘娘都快急坏了,这才不得已想问问,能不能拨了江太医回京照顾。”
如懿为难道:“皇上的圣驾一直是齐鲁齐太医照顾的。这一向齐太医身上也不大好,一应请平安脉之类的起居照顾,都托付了江太医,一时三刻怕是不能够呢。”她到底还是着紧,“五阿哥的病到底要不要紧?”
瑞穗儿道:“要紧却不要紧,只是这伤风缠绵未愈,愉妃娘娘到底心疼。还有……”
如懿心中一紧:“还有什么?”
瑞穗儿道:“还有便是舒妃娘娘,原先是害喜吐得厉害,一吐完就胃疼吃不下东西,人见天儿就瘦下去了,那太医就调了药,胃是不疼了。如今月份大了便水肿,手上脚上肿得晶晶亮的,又得调了泻水的药。小主有孕之后太医一直说小主肾气弱,这些日子掉头发掉得厉害,一把一把往下落。愉妃娘娘也是担心得不行,找了太医再去看,可是除了肾气弱也没别的了。”
“那孩子呢?孩子有没有事?”
瑞穗儿忙张了笑脸道:“娘娘安心,一切都好。”
第十五章 红艳凝香
如懿抚着胸口,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海兰一向精细,照顾着永琪怎么会出错?偏偏永琪一病,舒妃也身上不安。虽然怀了孕的女人肾气弱是常事,可是掉头发也厉害了些。”
瑞穗儿道:“那奴才回去一定提醒着,多请几个太医瞧瞧。”
如懿叮嘱道:“舒妃这一胎不容易,仔细着点儿。”
这般怀着心事睡去,也不大安稳。如懿昏昏沉沉地睡着,一会儿梦见嬿婉长袖翩翩,一会儿梦见永琪烧得通红的小脸与海兰焦灼的神情,一会儿是大把大把的黑色头发散落,还有意欢惊惶的面孔。
如懿吃力地辗转着身子,忽然背后一凉,惊醒了过来,才发觉冷汗湿透了罗衫寝衣。容珮便睡在地下,听得动静,忙起身秉烛,照亮了如懿不安的面庞。
容珮仔细替如懿擦着汗,又端来了茶水:“娘娘可是梦魇了?”
如懿喝了几口茶水润泽了干涸的心肺:“老是梦见心里头不安的事,尤其是舒妃和永琪。”
容珮劝道:“娘娘别着急,女人怀了孕脱发是再寻常不过的,从前奴婢的额娘怀着奴婢的妹妹时也这样。至于五阿哥,亲娘照顾着,不会坏到哪里去。”
如懿犹豫片刻,霍然坐起身,惊起手腕上的赤金镯子玎玲作响:“不行!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让江与彬回去一趟!”
如懿如实向皇帝说起永琪与舒妃的事,彼时玉妍、嬿婉与缨络亦陪伴在侧,皇帝听着亦十分焦急,立即唤了江与彬来,嘱咐了他回去。江与彬立时赶回京去,一刻也不敢耽搁。为着怕水路缓慢,还特意快马加鞭,只夜里赶到驿站休息。如此,如懿才放心了小半。
待得御驾离开杭州之时,皇帝已晋陆缨络为庆嫔,与嬿婉平分春色,二人都颇得恩幸。
自杭州离去之时,皇帝仍叹惋不已:“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又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深以不能如张岱一般湖心亭看雪而憾。
如懿含笑:“那日令妃妹妹一舞,若雪中红梅,还不能让皇上一窥西湖雪夜之美么?”
皇帝笑道:“小女子取巧而已,怎可与漫天雪景相媲美。”
这个自然是难不倒如懿的。她擅长绣工,待到回京之时,一幅《湖心亭看雪》图必早已奉于皇帝的养心殿内,足以让他时时回味雪中西湖之美了。
离开杭州,御驾便从江宁绕道祭明太祖陵,且在太祖陵前阅兵扬威。皇帝为解太后枯闷,亲自陪着皇太后到江宁织造机房观织,又命江宁织造赶制皇太后六十寿辰所用的布料,以讨皇太后欢心。
淮扬风情,江宁原是六朝古都,彼时金陵王气已收,更添了几许秦淮柔媚,引得皇帝驻足了好些日子。
这一日午膳刚毕,皇帝由江宁一地的官员陪着赏玩了玄武湖与莫愁湖,便留了一众嫔妃在行宫中歇息。
嬿婉得了江宁织造私下奉送的几十匹名贵锦缎,心中正自高兴,偏那织造府遣来的小侍女口齿格外伶俐,一匹匹指了道:“这是鸾章锦,纹如鸾翔;这是云昆锦,纹似云从山岳中出;这是列明锦,纹似罗列灯烛;这是蒲桃锦,纹似蒲桃花,富贵吉祥;这是散花绫,纹皆花朵,朵朵不同。还有这最名贵的杂珠锦,纹以贯珠佩,须得最好的织娘用最细最亮的米珠按着纹路纹,又华贵,上身又轻盈,配给令妃娘娘是最合适了。这些都是咱们大人的一番心意,还请娘娘笑纳,便是咱们大人的荣光了。”
一席话说得嬿婉心花怒放,抓了一大把金瓜子放在她手里,好好儿打发了出去,又让春婵挑了好几匹最名贵的杂珠锦,亲自送去如懿殿中。
彼时风光晴丽,行宫又驻在栖霞山上,风景秀美乃是一绝。嬿婉坐在步辇上,闲闲地看着手腕上的九连赤金龙须镯,道:“这镯子的颜色不大鲜亮了,得空儿拿去炸一炸。”想想又蹙眉,“罢了,炸过了也是旧的了。匣子里多的是这些镯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她随手摘下递给春婵,“赏你戴了吧。”
春婵千恩万谢地接过了戴上。嬿婉掠起水红色的宫纱云袖,倚在步辇的靠上抚弄着葱管似的指甲:“等下晚膳去问问御膳房,有什么新鲜的吃食么。前几日中午夸了一句他们做的鸭子好,便顿顿都是鸭子了。什么酱烧鸭、八宝鸭、盐水鸭、煨板鸭、水浸鸭,弄得宫里一股鸭子味儿,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春婵笑道:“那还不是因为小主一句话,他们就跟得了玉旨纶音了似的,个个巴结着咱们。虽然庆嫔小主也得宠,却不能像小主这般一言九鼎了。便是这江宁织造私下孝敬的东西,咱们也比别的宫里足足多上三倍呢。”
嬿婉得意一笑:“知道就行了,别挂在嘴上。”
春婵应了“是”,又道:“小主如今这么得宠,为何还那么殷勤去皇后娘娘那里?连最好的杂珠锦都不自己留着,反而给了皇后。”
嬿婉轻嗤一声:“本宫上次费的那一番心思,原是借了太后抬举庆嫔和玫嫔的力,否则哪有这么顺利。只是即便这样也好,到底借了太后的东风,事先皇后也不知,只怕两宫心里都有些嘀咕,所以本宫得格外殷勤小心,别得意过了头落了错处才好。”
春婵笑道:“虽然是借了东风,可到底也是小主青春貌美,否则您看玫嫔,到底人老珠黄,太后怎么安排也是不得力了。”
嬿婉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在腮边,娇滴滴问道:“春婵,人人都说本宫和皇后长得像,你觉得像么?”
春婵听她语气如常,却不敢不多一分小心:“是有几分相似,但是小主比皇后娘娘年轻貌美多了。”
嬿婉撇下手,拧着手里的桃花色双莺结儿绢子,淡淡道:“皇上喜欢皇后,本宫这张脸便也得了便宜。只是想要比皇后更得宠,就要看她日日如何得宠,还有,便是将皇后的短处变成本宫自己的长处。”
春婵微微诧异:“皇后也有短处么?”
嬿婉的唇扬起优美的弧度:“是人总会有短处。如今情爱欢好,短处也看成了长处;哪一日情分浅了,短处就更成了容不下的错处。本宫只有将皇后没有的做得更好,才能屹立不倒啊!”
嬿婉笑语盈盈,正说得得趣,转头见凌云彻领着侍卫走过,向她欠身道:“令妃娘娘万福金安。”
嬿婉的脸色便有些不自在,略略点头示意:“凌大人有礼。这个时候,凌大人怎么不陪着皇上在外呢?”
凌云彻简短道:“李公公怕皇上在外人手不够,特意派微臣回宫多调派些。”他拱手又道,“自杭州以来,一直未曾恭贺小主晋封之喜。”
嬿婉此刻只觉得扬眉吐气,眼角亦绽开一点儿粉色的笑意:“凌大人有心了。能得凌大人这一声道贺,真是比什么都难得。”
凌云彻的脸上并无多余的表情:“恭喜小主是因为小主得偿所愿,以后许多不必要的聪明心思和计谋都可以收起来了。”
嬿婉的脸色倏地一变,如遭霜冻,可是那么多人在,她如何能发作,只得极力维持着矜持的笑容:“聪明是长在骨子里的,去也去不掉。至于计谋嘛,本宫可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她的脸色愈加冷淡,“本宫还要去看望皇后娘娘,就不妨碍大人的公务了。”
凌云彻施礼离去。嬿婉发狠似的扭着手里的绢子,沉声道:“看见凌云彻本宫便想起昔日的不痛快,他日日在皇上跟前当差,难保哪一日不会说出去什么。”她眼里闪过一丝厌恶与忌惮,“万全之策,还是除了他在皇上眼前为妙。”
春婵笑吟吟道:“小主的智谋足以决胜于千里之外,还怕眼前一个小小的侍卫么?自然是轻而易举之事了。”
嬿婉来到如懿殿中。彼时如懿正香梦沉酣,躺在暖阁的长榻上静静沉眠。嬿婉算着如懿午睡也快醒了,便候在一边,取过如懿在绣的一幅《湖心亭看雪》图绣了起来。不过一炷香时分,如懿便醒转了过来,见她在侧,不觉有些诧异:“令妃怎么来了?”
嬿婉忙搁下手中的绣针,起身道:“臣妾是想来给皇后娘娘请安的,不防娘娘正在午睡,便在一旁候着娘娘。”她指着绣架上的《湖心亭看雪》图笑道,“娘娘怎么成日在绣这个?这图看着不难,但都是用银白、雪白、玉白各色丝线融成雪景颜色,看久了可怕伤眼睛呢。”
如懿就着芸枝的手起身漱了口浣了手,方道:“左右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长日无聊,绣着玩儿的。”
嬿婉笑生两靥:“皇上每日都要来看娘娘,娘娘都说长日无聊,咱们还怎么说呢?”
如懿取过菱枝端来的莲子羹慢慢喝了一盏,方看了她一眼道:“令妃如今最得恩宠,自然是不会说长日无聊这样的话的。”嬿婉待要说什么,如懿先笑了起来,“来,给本宫瞧瞧,本宫睡着不备的时候,妹妹做了些什么。”
嬿婉蓦然一凛,指着绣布笑道:“臣妾能做什么,不过是皇后娘娘绣了什么,臣妾跟在后面绣什么罢了。”她双眸清灵如水,看来似有无限诚恳,“皇后娘娘既是臣妾的姐姐,又是臣妾的主子,臣妾自然是亦步亦趋,跟随娘娘罢了。”
如懿微微一笑:“好了,坐着说话也累。菱枝,将本宫的莲子羹端来给令妃一碗。”
嬿婉起身谢过:“臣妾新得了一些杂珠锦,臣妾想着此物名贵,不敢擅专,所以特意奉送给娘娘,也只有娘娘才配得起这样华贵的锦缎。”
如懿瞧了一眼春婵捧进的缎子,不以为意道:“妹妹有心了。容珮,收下吧。”
嬿婉见如懿如常,才松了一口气,拣了些江宁的风土人情,陪着如懿一一述说起来。二人正说着话,却见瑞穗儿打了个千儿进来。
如懿本不想瑞穗儿当着嬿婉的面说话,但看瑞穗儿一脸神色匆匆,心下便有些不安,问道:“出什么事了?”
瑞穗儿道:“回皇后娘娘,江太医自奉了皇上的旨意一路赶着回京北上,可是到了山东境内,不知是劳累还是饮食不慎的缘故,一行人一直拉肚子,两条腿直打晃,根本没法走路。”
如懿惊异不已:“江太医自己就是太医,难道医不好自己么?”
瑞穗儿擦着额头上的汗道:“江太医是想医治自己来着,可是病得太厉害,跟着去的人也未能幸免。那地界又偏僻得很,缺医少药的,驿站的驿丞赶出去买个药就得一天,一来二去到底耽搁了。”
容珮疑道:“这就奇怪了,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在那些个穷乡僻壤给误了。”
嬿婉将唇角一缕笑意及时抿了下去,急道:“真是可怜见儿的。皇上要他回去便是看着五阿哥和舒妃姐姐的,这别的能耽搁,皇嗣的事可耽搁不得呀!”她看着如懿,“姐姐,不如再派个人去瞧瞧江太医吧。”
如懿沉思片刻,道:“远水救不得近火。江太医能救人,必能自救。且看他自己的。”她又问瑞穗儿:“五阿哥和舒妃如何了?”
瑞穗儿道:“都好。五阿哥病象有缓,舒妃小主除了掉点儿头发,也没什么别的不适了。”
如懿稍稍放心,嬿婉宽慰道:“左右山东离京城也不太远了。江太医这些人一病顶多耽搁个十天半个月,既然五阿哥和舒妃姐姐不要紧,娘娘且放宽了心就好。”嬿婉唤过春婵:“听说咱们行宫所在的栖霞山上有座栖霞寺,千年古刹,十分灵验。等下你便陪本宫去栖霞寺好好儿为五阿哥和舒妃姐姐祈福。”
春婵忙答应了道:“这些日子小主总为五阿哥和舒妃小主悬心。与其如此,还是去拜一拜,求了菩萨保佑,也好安心。”
如懿道:“怎么?你们小主总记挂着五阿哥和舒妃么?”
春婵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小主嘴上不说,心里却总记挂。在杭州时,便托了奴婢去各个有名的寺庙里替五阿哥挂了寄名符儿,替五阿哥求取平安呢。”
嬿婉满脸诚挚:“皇后娘娘,臣妾自己没有孩子,看着皇后娘娘抚养五阿哥,心里也是疼爱得紧。臣妾一向与愉妃姐姐和皇后娘娘交好,只盼望五阿哥平安康健才好。”
如懿见她说得动容,口气也和缓了不少:“你还年轻,迟早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嬿婉黯然地垂下眼眸,伸手拨弄着几上新供的一盆蔷薇花,暗红的汁液带着柔靡的气味从她身旁萦绕散开。“早有多早,迟有多迟,不过都是心里虚盼着罢了,娘娘也不必安慰了。”她轻叹一口气,“便是眼前的恩宠,皇后娘娘或许觉得臣妾是费尽心机争来的,可是臣妾想争的,不过是一个日后可以相依为命彼此依靠的孩子,并不是贪求荣华富贵。”
如懿别过脸,轻叹一声:“好好儿喝莲子羹吧,莲子连子,有个愿心在,总是好的。”
嬿婉寒暄之后,便也离开了。她走出殿阁,正见容珮带了两个小宫女开了库房的门,将杂珠锦搬了进去。不过是门缝开合的一瞬,嬿婉已被库房中成堆的杂珠锦惊住。正巧一个小宫女退了出来,嬿婉便笑道:“原来皇后娘娘有这许多杂珠锦了,本宫还送来,可是白白占了你们的地方了。”
那小宫女拍着手笑道:“江宁织造原也要送来的,可是皇后娘娘说,皇上已经私下赏了这么多,连最名贵的鲛文万金锦皇上也全赏了娘娘,便叫江宁织造不必费事了。”
所谓的鲛文万金锦,原是汉成帝殊宠的飞燕与合德二姐妹的爱物。早些年皇帝偶然读《飞燕外传》所知,吩咐江宁与江南二织造竞相复原此锦,不想江宁织造真是做了出来,且皇帝全数赏给皇后,她竟一点儿也不知。
嬿婉慢慢地走出如懿的庭院,嘴角忽而多了一丝冷凝的笑意。原来她所以为的荣宠万千,与如懿的皇后之尊相比,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她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旋电般的念头,何时她亦能享有这样的尊荣之宠,临天下凤位,便是好了。
那念头不过一瞬,她便连自己也惊着了,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站在甬道的风口上,身上一阵阵发冷。
春婵忙道:“小主,左右您的心意也到了。咱们要给皇后娘娘看的,不就是这一份心意嘛。其他的,皇后有多少好东西,关咱们什么事呢。”
嬿婉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像个阴天的毛太阳似的挂在唇边。春婵看了有些害怕,没话找话地道:“小主别担心,有澜翠在宫里,一切都好着呢。”
嬿婉浅浅一笑:“这个本宫自然知道。她要是个不能干的,本宫也不留她了。”
二人正说着,眼看着玉妍坐在鸾轿上,穿了一袭蜜色透纱银闪缎长衣,明艳照人地过去了。
嬿婉沉下脸来道:“这些日子,除了本宫和庆嫔还有皇后,便是嘉贵妃陪伴皇上最多了吧?”
春婵啐道:“可不是?一把年纪了,还打扮得这么妖妖调调的,奴婢就是看不惯她!”
嬿婉轻轻一笑:“你真看不惯她么?”
春婵疑惑地看了嬿婉一眼,垂下了头。
春夜里格外安静,这一夜皇帝翻的是玉妍的牌子。长夜得闲,如懿便捧了一卷《小山词》在窗下静静坐着,窗外偶尔有落花的声音轻缓而过,像是谁的低吟浅唱。如懿侧首问道:“容珮,是什么花落了?”
容珮推开朱漆长窗,望了一眼笑道:“娘娘的耳力真好,是窗外的玉兰呢。”
如懿道:“哪里是本宫耳力好,长夜如斯,寂静而已。”她轻声吟道,“千干万蕊,不叶而花,当其盛时,可称玉树。这样干干净净的花,凋零了真是可惜。”
容珮笑道:“说起玉兰花,昨儿奴婢还碰到凌大人,他也说这样的花儿落在污浊的泥里可惜。”
如懿笑道:“他这么个男人,也这么怜花惜草,伤春悲秋的?”
容珮认真道:“是啊。所以凌大人说,还不如做个玉兰羹炸个玉兰片什么的,吃进肚子里也尽干净了。”
如懿掌不住笑道:“原来说了半天,到底还是副男人的心肠。罢了罢了。”
容珮道:“男人家心肠豁达,笑一笑就过去了。倒是今日令妃小主来,她说的一番话,娘娘可信么?”
如懿淡淡道:“信与不信,她既要说,本宫就听着。彼此留着一点儿脸面也就是了。”
容珮松了一口气:“奴婢就怕娘娘被轻易说动了。”
如懿淡然一笑:“凡事只看她做了什么,只凭说什么,本宫是不信的。”
二人正说着,却见三宝慌慌张张进来道:“皇后娘娘,凌大人出事了!”
如懿一怔,放下手中的书卷道:“怎么了?”
三宝急惶惶道:“皇上寝宫传来的消息,今晚本是嘉贵妃侍寝,谁知围房里送嘉贵妃进去的宫女嚷了起来,说才一会儿工夫,收拾嘉贵妃的衣衫时发现贵妃的肚兜小衣不见了。这才闹了起来。”
“那她的肚兜去了哪里?”
三宝不安道:“是在当值的侍卫们休息的庑房里凌大人的衣物里夹着的。”
如懿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会!”
三宝忙道:“皇后娘娘,这会不会的谁也说不清啊!毕竟,毕竟……”他吞吞吐吐道,“凌大人一直没有成婚,或许是私下恋慕嘉贵妃的缘故,也是有的。”
如懿不悦道:“旁人胡说八道就算了,你是翊坤宫里出来的人,怎么也跟着胡乱揣测,不言不实!”
三宝吓得发昏,立刻道:“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奴才也是把在皇上寝宫那边的话如实说给娘娘听而已。不管怎么样,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嘉贵妃还一直缠着皇上处死凌大人。凌大人现在已经受了刑了,李公公递来消息,问怎么办。”
如懿立刻起身:“容珮,替本宫更衣备轿,即刻去皇上那儿!”
后宫·如懿传 4 作者:流潋紫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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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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