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幽居
永璜回到延禧宫中,见到宫中苍黄昏暗,浑不似一个曾经得宠的主位所住的地方,更想起昔日伺候的阿箬如今在皇帝身边的亲昵模样,纵使心性坚强,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一头扑入如懿怀中,哭道:"母亲,母亲……"如懿抱住他好生安慰道:"好孩子,回来了就好。母亲交代你的,你都做好了么?"永璜哭着道:"儿子不敢辜负母亲,都已经做好了。""那你皇阿玛生你的气了么?"
"生了好大的气。还说不许儿子再跟着母亲,要搬去纯娘娘宫中居住,由她抚养儿子。"如懿心口一松,情不自禁笑出来道:"那就好。纯嫔娘娘位分既高,性子也好,自己又生养过,知道怎么照顾你。你有了好去处,母亲也高兴。"海兰跟着进来,陪着落泪道:"姐姐何必如此,不让大阿哥求情也罢了,偏还要借着求情去惹恼了皇上,还要皇后和慎常在在旁边看笑话。""这个笑话,必得让人看见了才好。"如懿深吸一口气,搂着永璜道,"好孩子,母亲的苦心,你都明白么?"永璜点头道:"以后儿子不能太露锋芒,更不能太讨皇阿玛喜欢,抢了二弟的风头,以免被人觊觎陷害。"如懿含泪点头道:"好孩子。以后没有母亲护着你,万万记得要保护好自己,韬光养晦,千万不能显露锋芒。若有什么要紧事,便悄悄儿去找海娘娘,她会护着你的。"永璜点头道:"所以儿子今天惹了皇阿玛生气,以后看着皇阿玛好像不像以前那么喜欢儿子了,儿子也更安全了。"如懿连连颔首:"一点就透,真是母亲的好儿子。这样母亲以后即便出不了延禧宫,也能安心了。"永璜擦干了眼泪道:"可是儿子今日在皇阿玛那里听说,要把母亲移去冷宫,还要废母亲为庶人。"如懿立时怔在当地,只觉得热泪滚滚而落,刺而痒地扎在肌肤上。
如懿满面是泪,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乌沉沉的伤心与无奈。"从阿箬被接到皇上身边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数还没完。又说下旨封了慎常在,如此盛宠,再加上旁人的话……"她泣不成声,只觉得心里的惊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盘一道接一道碾下,几乎要将一颗已经溃不成军的心磨成齑粉四散在风里,"皇上……竟然疑我到这种地步!"海兰啜泣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何况如今慎常在是皇上枕边的心尖子。皇上一时轻信……"原以为已经掉到了深渊底下,却没有想到还有一重深渊,如同十八层地狱,要重重堕下,永无超生的可能。原来所谓人生路,不是只有前行与后退,还会如此下坠,坠到连自己也想不到的凄苦之地去。如懿无限凄惘,苦笑道:"一时轻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终究旁人再多言语也是无用!"正说话间,却见李玉已经过来传旨,延禧宫中愈加乱作一团,宫人们自伤前程,纷纷哭了起来。李玉不耐烦道:"哭什么哭,小主被贬为庶人,你们自然是不用留在延禧宫伺候了。都给我出去,至于以后的去路,内务府会给你们安排的。"一时间宫人们都退了出去。海兰趁没有外人在,低声道:"李公公,这件事还有没有办法转圜?"李玉苦着脸道:"小主,事情已经无法转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谁也不能劝。再加上阿箬……"他作势拍了下自己的脸,低声道:"慎常在几乎是专房之宠,皇上时常要她陪着,旁人要进言也不能啊。"海兰道:"可是因为大阿哥激怒了皇上的缘故?"李玉忙道:"那倒不是。小主啊,趁着现在只有奴才在,明天又是奴才送小主入冷宫,一些金银细软,小主好好收拾起来,到了冷宫那种地方,也有要用钱的地方啊!"他话音未落,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三宝和惢心哭着进来跪下道:"小主,奴婢和三宝商议过了,奴婢哪里也不去,和三宝跟着去冷宫伺候小主就是了。"如懿落泪道:"你们可疯了,跟我去那儿做什么?留在外头,还能找个好主子伺候。"李玉道:"可不是,二位可别糊涂了。"惢心哭道:"奴婢自知命贱,留在外头也只是被人轻贱,情愿跟着小主。奴婢说过,要一生一世伺候小主的。"三宝亦道:"奴才也跟着去。"
李玉想了想道:"小主虽然被废为庶人,但冷宫里也不能没有人照顾,带一个去也是可以的。别的不说,以前惢心和阿箬不总是合不来么,留她在外头,只怕委屈更多。"如懿擦了擦泪道:"那好。冷宫再苦,惢心跟着我总还好些。至于三宝……"她看了戚戚然的海兰一眼:"你便跟在海贵人身边,从此伺候海贵人吧。"海兰正欲说话,如懿挡住了道:"我知道你要推辞,可你身边只有叶心和春熙,三宝在你身边,也多个照应。"她忍不住热泪潸潸:"从此,我们想要相依为命、守望相助也不能得了……你……要好好护着自己。"李玉道:"奴才不能多留。那惢心,你陪小主好好收拾,明日奴才送小主去吧。"他伸手请过永璜:"大阿哥,按着旨意,奴才眼下得把您送去纯嫔娘娘那儿了。"永璜满脸是泪,只扯着如懿的袖子依依不舍,如懿含泪放开他手,强忍着道:"去吧,好好活着。记得,出了这里就不要再回头看,一定不要。以后也别再和任何人提起母亲,知道么?"永璜哭着走了出去,果然没有再回头。如懿的泪潸然而下:"真是听话的孩子。"李玉伤感道:"小主连大阿哥都这么疼爱,奴才实在不相信小主会去害别人的孩子。"如懿用力按住眼角即将落下的泪:"什么都不必说了。李玉,幸好你还在皇上身边,如果你还记得我曾经扶持过你,那么有朝一日,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能帮上手的时候,一定要帮一把,别让我死在了冷宫里也不得瞑目。"李玉跪下磕了头道:"奴才永远都会记得,是谁替奴才上了药,是谁暗中拉拔奴才到了今时今日这个位置。"如懿点头道:"你知道就好。你坐到这个位子不容易,当年王钦是怎么掉下来的,如今你自己也要小心。"李玉感激得热泪盈眶:"奴才没有别的本事,但会尽一己之力,极力保全小主在冷宫的平安。"如懿沉默片刻:"那你再帮我一个忙,我想最后见一见皇上。"李玉一怔,只得点了点头。
如懿再见到皇帝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养心殿还未掌灯,殿内是金红色的淡淡余晖,由着光影由浓转淡。皇帝的语气听不出一点悲喜之情,只是低头练着书法,并不看她一眼:"事情已经定下了,还要来见朕做什么?"如懿抬头看着皇帝:"臣妾注定是要去冷宫了,只是最后还未能死心,一定要来问一问皇上。皇上,您是否相信世间有公允之道?"皇帝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寻常的陌生人一般,口气却郑重其事:"朕相信。"如懿望着皇帝,仿佛要从他脸上探出什么究竟一般。然而,她知道,她的路是他给的,她再不能看出什么来了。
心底的相信逐渐被动摇,生了碎刺般的疑惑。但她逼迫着自己,若是连自己都不信了,还能留下什么。
茫然的动摇与悲望之中,如懿伏身三拜,神色哀伤而平静:"为着皇上这句话,臣妾甘愿受罚,长居冷宫。只求皇上福绥安康,岁岁长乐。"如懿缓缓起身,拂去身上尘灰,澹然若出世之云,转身离去。
皇帝看着她,将写好的字幅揉成一团,随手丢在了地上,缓缓瘫坐在龙椅之上。
宫人们散去后,延禧宫已经冷落一片,封妃的册文、金印、吉服全部被带走,满地狼藉凄冷,让人不忍卒睹。海兰亦被留在后殿,不许再踏入延禧宫正殿半步。
惢心默默陪在如懿身边,将一些贴身衣物和值钱的首饰一同包好,想了想将钱财首饰藏在包袱的最深处,又取过一些糕点收好:"到了冷宫只怕衣食不周,什么都得备下些。"如懿看着她一点一点收拾,便道:"拿那些点心做什么,备下了明天的,后天也要过那些苦日子。还是收拾些衣衫要紧。"惢心答应了"是",便去翻开箱笼,重新收拾衣裳。
正忙碌着,只听殿门被推开的悠长声,如懿不承想此刻还会有人来延禧宫,回过头去,却见是太后身边的成公公,他哑着嗓子道:"太后传召,乌拉那拉氏,随我走一趟吧。"惢心担心地看着如懿,不知祸福几何。如懿强自定了定心神,事情已经坏到这样的地步,还能如何?
她便道:"我这样去,不会太点眼么?"成公公努努嘴道:"赶紧换上你宫女的衣服,跟我走吧。"如懿想了想,便取过惢心的一身宫人装束换上,又梳成宫人们的发髻,仔细看看,走在夜色中应当不算明显了。
去太后宫中的路并不算太远,如懿隐隐想着,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去慈宁宫了吧。此生此世,她大约都要留在冷宫之中,遥望紫禁城万千灯火金玉绚烂的夜晚。
正想着,成公公已经打起帘子让了她进去。大约是要避开旁人,殿中只有太后和福姑姑两人在。
太后穿着绛色缂金水仙团寿单氅衣,头上与耳上都一色的点翠东珠配翡翠首饰,那碧艳的宝蓝色在灯火的跳跃之下,流转着暗沉不定的光泽,好像太后这个人便是如此,让人觉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龛前,诚心诵完佛经,又点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点暗红星火,如同她心里若隐若现的未知的惧怕。
太后扶着福姑姑的手起身,转过脸慢慢打量着她。如懿依足规矩福了一福,请安道:"太后娘娘万福金安。"太后淡淡道:"到底是乌拉那拉氏的女儿,到了这种境地,居然没有一进来就哭着求哀家饶恕。"如懿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个宫女应有的姿态:"太后亲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无用。"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在想,如果今日被贬为庶人关进冷宫的人是你姑母,她会怎样?"如懿心头一搐,像是被人冷不防狠狠抽了一鞭:"如懿无用,不能和姑母相提并论。"太后手上的赤金翡翠点珠护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轻轻一晃:"你们姑侄俩也真是可怜,居然都落得幽禁终身的命运,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如懿眼中一酸,将眼泪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如懿要怪,只怪自己不谨慎,才会落入旁人圈套。"太后和颐浅笑,抚了抚手腕上玛瑙连珠镯:"只要是活在宫里的人,但凡不是个神仙,人人都会有不谨慎的时候,人人也都会有百口莫辩的时候。但要紧的是,人在低谷的时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别的,就只保自己一条命。"如懿眉心一动,若有所思:"可是冷宫,形同死地,生不如死。""是么?"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从桌上一盘未动过的糕点里取了一块,小心用绢子拈在手里,抬眼问道,"福珈,哀家要你抱来的猫呢?"福珈抱了一只寻常的灰猫上前,太后随手将糕点丢在地上道:"给它吃了。"福珈将糕点喂到灰猫口中,如懿满腹狐疑地看着,直到吃下糕点的灰猫在挣扎之后流血而亡,她的惊惧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后……"太后扬一扬脸,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猫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缓缓道:"这是今日一早御膳房要送去给你的糕点,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尽,再也无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着可疑替你拦下了送到哀家跟前来,你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与其让你等在延禧宫中让什么人都能伸手掐死你,还不如把你丢去冷宫,绝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这条命了。"如懿将信将疑:"如懿的姑母生前冒犯太后,太后为何要保全如懿一条性命?""若是只执著于从前的爱恨纠缠,哀家这个太后目光也太短浅了些。"太后取过佛珠缓缓捻着,含了一缕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终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为哀家恨极了你姑母,所以迁怒于你。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宫,还禁得起她们几次折腾?若在冷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如懿低头默默片刻:"太后说得是。太后纵然是顾虑臣妾,爱惜臣妾性命。可冷宫之中艰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层出不穷。臣妾只能祈求太后庇佑,容许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太后的笑意仿佛海底的流光一烁:"哀家倒也想,只是六宫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点。所以哀家只管到你现在为止,等进了冷宫,有没有这个本事躲得过明枪暗箭,学会苟延残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如懿心中悚然一惊,便道:"是。""你要是连这点保着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没有,后宫里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为紫禁城的红墙积了血色,也不多你一个。"太后捻着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宫里,总比在外头风刀霜剑好过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如懿思忖片刻,蓦然伏拜:"太后的意思,如懿明白了。只有人人都当如懿是不中用的人了,如懿才能真正平安。"太后颔首一笑:"无为而治,无欲则刚,你明白了么?你越露出你在乎什么,想要什么,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点暴露人前。所以,无欲无求,别人才会以为你无害。"如懿心悦诚服,亦有些赧然:"太后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如懿实在……"太后闭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为,都是历练出来的。你今后有的是时日,慢慢琢磨着吧。"如懿心中稍稍安定,告辞离去。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寿字镜心屏风后绯色罗裙一闪,漾起明艳如云霞的波縠,却是玫贵人盈盈转出,半跪在太后榻前替她捶着腿道:"太后如此护着乌拉那拉氏庶人,还悉心调教,可真是心疼她。"太后用护甲挑起珐琅罐里的一点薄荷膏轻轻一嗅,方把罐子交到玫贵人手里,笑道:"不是哀家心疼她,是别人越看重她,用尽了心思对付她,便越是叫哀家知道,她是有分量和那些人分庭抗礼的。后宫之中最要紧的便是平衡之道,如果有谁太盛势了,得尽恩宠与权位,哀家这个太后便没有置喙之地了。"玫贵人取过薄荷膏一点一点替太后揉着太阳穴:"那太后就应该留下乌拉那拉氏庶人,好跟那些人平分春色啊。"太后抬眼看她一眼:"怎么?你不觉得是乌拉那拉氏害了你的孩子?"玫贵人垂下眼睑,将悲伤不露痕迹地藏于眼底,道:"人赃并获,天衣无缝,的确是无可指摘。但,越是这样,反而让人起疑。"太后微微颔首,叹口气道:"总算有些长进。那你以为是谁?"玫贵人道:"是谁都不要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臣妾不必用心去查,若有机会,乌拉那拉氏一定会比臣妾更着紧。臣妾只要一心固宠就是了。"太后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也算知道些了。后宫之中急于平分春色是没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学得会立足才最要紧。"玫贵人凛然道:"是,臣妾明白了。"太后轻轻"嗯"一声:"如今慎常在新宠上位,撒娇撒痴。嘉嫔有孕在身,有恃无恐。眼见她留在养心殿的臻祥馆养胎,有皇帝在身边,这一胎必然是无碍了。丢了你和怡嫔的两个孩子,无论嘉嫔这一胎是男是女,她母凭子贵都是毋庸置疑的了。那么你呢?哀家那么辛苦把你从南苑捞出来,又想尽办法保全你。来日如何,全在你自己了。"玫贵人即刻紧张起来:"是。臣妾一定不会辜负太后期望。"
如懿离开延禧宫那一日,春光如一幅巨大而明艳的绸缎,铺开漫天漫地的晴丝万缕,袅娜如线,看得韶光亦轻贱了岁月。
那漾艳的春光,仿佛一卷上好的精工细描的锦绘,铺陈开花鸟浮艳,刺绣描金的华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来相送的,唯有海兰和纯嫔,海兰无声地落着泪,被李玉拦着不许上前半步。连纯嫔,亦站得远远的,只能含泪微微点头,以示话别。如懿只以素银扁方挽起长发,穿着无绣无花的薄薄春衫,唯有上面细细的暗纹流转,昭示着她依旧不能离开宫廷寸步。
经过景仁宫的时候,如懿仰起头,看着浮光万丈,金灿炫目。原来辗转浮沉,她的命数,和她的姑母并没有不同。
殊途同归,是不是后宫女人唯一的路?
所谓"冷宫",便是在翠云馆后一所空置的院落。因为历代失宠犯错的嫔妃都被发落安置在此处终身不得出入,便被宫中人视若冷宫,十分避讳。
幸而历代以来,在寿康、慈宁两宫养老的妃嫔居多,幽闭冷宫终身的女人并不算太多。纵然已经想象过多次,然而走到冷宫前,如懿还是微微意外。她入宫多时,从未走到过这样荒僻而冷清的地方,仿佛从前无人提起,她也从不知道宫里竟有这样的地方。那是一处废旧宫殿模样的房子,不算很大,零零落落十来间屋子错杂其间,像是久无人居住了,宫瓦上蔓生的野草纷杂,连大门上也积了厚厚的尘灰,满目疮痍。她伸手一触,门上的铜钉便扑扑落下一层锈灰来,差点迷了人的眼睛。里头雕栏画栋的描金绘彩尽数脱落,积着厚厚的灰尘和凌乱密集的蛛网。
才一进去,就觉得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绝在了外头。即便是这样晴朗的天气,里头也是阴阴欲雨的昏暗,住得久了,好像身上都会长出暗青色的绿霉来。
李玉领着如懿和惢心走到一间略为整齐的空屋子里,尚未靠近,已有尘灰呛人的气息扑鼻而来,李玉为难道:"小主,奴才已经尽力了。"如懿了然,感激道:"能找出一个让我和惢心住的屋子已经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么,就太点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李玉点点头,看了看旁边的屋子道:"小主住在这里,千万小心旁边那些人,年纪大了,都成了精怪了。"惢心看着里外都阴森森的,有些害怕地贴在如懿身边。
外头远远传来礼乐欢喜悠扬的声音,如懿侧耳道:"是什么事?"李玉犹豫片刻,还是道:"今日是嘉嫔、玫嫔和慎常在行册封礼的日子。听说为着晋封,内务府还要挑出许多宫人来伺候呢。"如懿将心底的空落按了又按,能如何呢?再热闹,再繁丽,那毕竟是与她无关的人世了。李玉转身离去,如懿看着他的离开将仅存的光明一同带走,只留下无尽的尘灰飞扬和暗沉光影,与她闭锁此间,一生一世。
第十二章 空谷(上)
幽闭的宫苑中,好像日日都下着雨。虽然知道有人一同住着,但总是无声无息,好像待得久了,人也成了鬼魂,没有动静。
如懿和惢心绞了帕子忙碌着打扫,虽然自小养尊处优,不事辛劳,但强逼着自己做起来,也能慢慢做得好。她和惢心忙进忙出,分明是觉得有眼睛在窥探着她们的,但猛然回头去,却又不见人影。
惢心有些害怕:"小主,住在这里的,到底是人还是鬼?"如懿强自镇定下来,沉声道:"当然是人,这世上哪有鬼?"惢心有些不安地翻着包袱:"早知道就该多备些蜡烛了,这里不分白天黑夜都黑漆漆的,让人看了害怕。"到了夜间,两人总算收拾干净了住下。因着每日给的蜡烛只有两根,两个人都当宝贝似的积攒着,加之劳累,天一黑便睡下了。才躺下没多久,只觉得身上的被衾盖着一阵比一阵凉,仿佛是起风了。风自由地穿行在回廊梁柱之间,哗哗地吹起破旧不堪的窗纸,有窗棂吱嘎地摇晃,划出一阵阵几欲刮破耳膜的刺声,啪一下,又一下,仿佛突如其来地敲着人原本就瑟瑟不安的心。
有闪电的光线骤然亮起,残破的纸窗外,分明有人影倏忽晃过。惢心吓得连声尖叫起来:"有鬼--有鬼--"如懿来不及披衣,点上蜡烛霍然打开门,直冲到外头。脆弱的火光在疾旋的风中微弱地挣扎了几下便灭了。四周黑漆漆的,只有几个破旧的宫灯晃着微弱的火光,和偶尔划过天际的闪电,照亮这破败的庭院。
如懿索性将手中的烛台一扔,金属滚地有刺耳的鸣响。如懿大声道:"不管你们是人是鬼,我既然来了这儿走不了,便是做人也好做鬼也好,也要和你们待在一起。有本事就自己走出来给我瞧瞧,装神弄鬼,难道被遗弃的女人只会做这样的事情么?"惢心随后冲了出来,披了一件外裳在她身上:"小主,小主,起风了,要下雨了,你小心着凉!"如懿扯下衣裳甩到她手中,厉声道:"有本事就出来,有什么可吓人的!我若是即刻死在了这里,也比你们这些装神弄鬼只会暗中窥伺的人强!想来吓唬我,便是做了厉鬼,你们见了我也只会躲躲闪闪,避之不及!"闪电划过处,几张苍老而残破的面容隐约浮现。如懿心生一计,转身去房中取过包袱中的糕点,向面容浮现中一一抛掷而去。很快,有几个年长的妇人从廊柱后转出,纷纷抢过糕点,呵呵笑着,心满意足而去。
如懿稍稍心安,惢心急道:"小主……"如懿道:"就算是鬼魂,贪于饮食,有什么好害怕?"一声凄厉的冷笑自梁柱后缓缓转出,如懿借着昏黄的宫灯看去,却是一个年迈妇人缓步过来。她的衣着打扮比其余人稍显洁净舒展,只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老态龙钟,看上去已有六七十岁。
如懿看她沉着走进,并不似旁人贪恋糕点,心知此人一定不寻常,便先拜下道:"晚辈乌拉那拉氏如懿,给前辈请安?""前辈?"那老妇人摸一摸自己的脸,森然道,"我很老么?"如懿见她阴恻恻的,也不免添了一分畏惧,只得坦然道:"既然熬在了这里,即便青春貌美又有什么用?反而年老长寿,才能熬得下去。""年老长寿?"那妇人连连冷笑,"熬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活着还不如死了。"如懿心中闪过一丝刚硬之气:"话虽这样说,但前辈没有寻死,便知蝼蚁尚且贪生。"那老妇人虽然年迈,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是啊,来了冷宫的人没几个熬得住的,你方才看到的那几个便已经疯疯癫癫了,你看不见的那些,都是熬不住自己上吊死了的。冷宫的亡魂不少,你倒不怕?"如懿黯然道:"迟早也要成为其中一缕亡魂,这样想想,还有什么可怕。"那妇人不置可否地一笑:"这冷宫,总算来了个异数。"她说罢,缥缈离去。
如懿后退一步,才觉得背心的睡衣已经都被冷汗湿透。如懿长舒了一口气,拍拍惢心的手道:"算是见过了,可以安心睡了。"惢心畏惧地和如懿贴在一起,如懿笑道:"你便和我一起睡吧。"一夜风雨大作,起来也是个阴沉天气。惢心跟在如懿身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问:"小主真要去看么?"如懿换了一身更简朴的衣袍,故意打扮得灰扑扑的:"昨夜她们已经按捺不住来看了我,难道我不去看她们么?"其实她住的地方与其他人还隔了一座院落,重重曲廊转过去,却听得前面窸窣有声,似有好些人围在那里看着什么。她疾步过去一看,吓得不由得退了一步,原来一座空空的殿阁里,一个女人高高地把自己挂在梁上,只有一双脚摇摇晃晃地,每一动,都散下一点尘灰来。
惢心吓得尖叫一声,指着道:"小主,小主,有人吊死了。"那些围观的妇人们只是冷漠地望了她们俩一眼,又望了望吊死的女人,毫无惊异地散开了。有人不无羡慕地笑起来:"真好,她去见先帝了。先帝见着了她,一定还会宠幸她的。真是有福了。"昨夜稍稍整齐的老妇人跟在人群后出来,淡漠地望了惢心一眼:"不必大惊小怪,熬不住自杀的人天天有,你以后住久了就知道了。"惢心吓得脸色发白,颤抖着说不出话来。那老妇人淡淡道:"你呢?什么时候你也熬不住也把自己挂上去呢?"如懿觉得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受控制地发抖,她指着梁上的女人道:"那她怎么办?"老妇人怪异地笑了笑:"等下会有侍卫来把她拖出去,拖到焚化场烧了,埋了。真好,死了,化了,终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惢心吃惊道:"这里也有侍卫?"
老妇人鄙夷地看她一眼:"当然。要不然你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从这里推门走出去?"惢心惊慌失措地去拍门,惊呼道:"有人么?有人么?里头有人上吊死了!"良久,有个头儿模样的侍卫懒洋洋地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挥了挥手道:"凌云彻,赵九宵,你们俩去收拾一下。"分明是个人,倒是像被当做物件,连死后的尊严亦没有,只是被"收拾"一下。如懿见两个大男人伸手就要抱那妇人的尸体下来,忙急道:"你们是两个男人,怎么可以伸手接触前朝嫔妃的尸身这样冒犯不敬?"凌云彻这才看见如懿,他微微眯起眼睛,似是被她容貌微微惊住,屏息的片刻他旋即收手,在一旁不再触碰。
赵九宵懒懒笑了笑道:"不碰,好哇!那咱们兄弟俩就不干了,劳您自己动手吧。"如懿被他一激,想到自己来日的下场,亦不觉兔死狐悲,一把拔出他腰间的长刀扔到惢心手里:"惢心,你站到凳子上去砍断绳索,我在下面抱着她。"惢心有点颤颤的,但见如懿选择抱着尸体,她亦无法可想,只得站到凳子上砍断了挂在梁上的绳索,尸体掉下的冲力极大,如懿一个抱不住,踉跄着连人带尸全摔倒在了地上。她离着那尸身那么近,几乎可以触到尸体上冰凉的死亡气息和那干冷的完全失去了生气的肌肤。
她丢开手,忍不住俯身干呕了几声。
赵九霄像是看着一个有趣的热闹:"既然吓成这样,逞什么强?你既然不许我们兄弟碰,这尸体,我们不抬了!"如懿仰起脸冷冷看着他道:"要是进了冷宫,我还能出去半步,这具尸身自然不用你们来搬了。何况我只是要你们不许用手直接碰触,并非不让你们抬出去。"凌云彻奇怪地瞥她一眼:"那你说怎么办?"如懿转过身,想要在周遭寻到一块裹尸的大布,却左右不见踪影,那老妇人本冷眼旁观,见她如此,转身去隔壁拎了一块硕大的白布来:"这块原是我留着给自己的,如今先给她用吧。只是来日我走之前,你们必得拿自己的衣衫拼缝一块裹尸布送我走。"如懿感激道:"是。"她和惢心用布裹好尸身,留出两头可以抬的地方,道:"有劳两位了。"赵九霄见她如此麻烦,本来就心生不忿,懒洋洋地看着天不肯动手。凌云彻看不过去,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动手吧,完了还有别的事。"赵九霄会意,笑嘻嘻道:"只有你还有别的事,我却没有了。"凌云彻也不理会,伸手抬起尸身的一头,赵九霄便也搭了把手,一起出去了。
如懿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回到房中拼命洗脸洗手,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那种恶心的感觉才没有那么强烈了。那老妇人大剌剌走进她房中,仿佛入了无人之地,自己找了盏干净的茶盏倒了点白水喝了:"既然那么怕,就别去碰。"如懿洗干净手:"总有一天,我也会那样,是不是?"那老妇人并不理会,只道:"没想过活着出去?"如懿犹疑片刻:"前辈在这儿待了多少年?"那老妇人横她一眼:"前辈?我没有名字么?"如懿见她性情古怪,忙恭恭敬敬道:"还请您老人家赐教。"那老妇人掸了掸衣衫:"我是先帝的吉嫔。"她自嘲地一嗤:"可是我一辈子都没吉利过,还留着名位呢,就被关进了这里。"如懿忙起身道:"晚辈乌拉那拉氏如懿,见过吉太嫔。""太嫔?"她黯然一笑,"是啊。先帝过世,我可不是成了太嫔?可惜啊,人家是寿康宫里颐养天年的太嫔,尊贵如天上的凤凰;我是关在这儿苦度年月的太嫔,贱如虫豸。"她忽然警醒,"你说你是乌拉那拉氏?那先帝的皇后乌拉那拉氏是你什么人?"如懿道:"两位乌拉那拉氏皇后,都是我的姑母。""两位?"吉太嫔冷笑道,"一位就够厉害了。不过,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当今太后啊,否则怎么会连你也落到冷宫里来了。不过我到这冷宫八九年了,从未听说有人走出去过,我倒很想看看,乌拉那拉氏家的女儿,能不能走得出去。"如懿吃惊道:"您才到冷宫八九年,那您今年……"吉太嫔抚摸着自己的脸,哀伤道:"你以为我七老八十了?我被太后那老妖婆害得进这个鬼地方的那一年是二十六岁,如今也才三十五岁而已。"如懿惊得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以不可置信的目光瞪着她。吉太嫔恢复了方才的那种冷漠:"这里的日子,一天是当一年过的,熬不熬得住,就看你自己的了。"如懿眼看着她出去,满心惊惶也终于化作了不安与忧愁:"惢心,对不住。让你和我一起来了这样的地方。"惢心有些畏惧,却还镇定:"小主在哪里,奴婢也在哪里。"如懿再也忍不住满心的伤痛,那种痛绵绵的伤痛,原本只是像虫蚁在慢慢地啃噬,初入冷宫时的种种惊惧之下,她原不觉得有多痛多难熬。可是仿佛是一个被麻木久了的人,此刻她骤然低头,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发肤已被这微小的吞噬蛀去了大半,那种震惊与惨痛,让她不忍去看,亦不忍去想。原来,她真的已经失去了那么多,地位、家族、荣耀以及她一直倚仗的他的信赖。都没有了。
可是,她却再没有办法。人在任何境地都有自己眼前的企求,譬如嘉嫔企求生下皇子;慧贵妃企求恩宠一如从前;而阿箬,企求圣眷不衰。她所企求的,只能是学着先活下来,仅仅是活下来。
而门外的凌云彻呢,在把冷宫嫔妃的尸体送去焚化场焚化后,他所愿的,是什么呢?他那样微红的英气的脸庞,疏朗的剑眉亦飞扬起来,站在冷宫和翠云馆偏僻的甬道上,仰首期盼着明媚的少女匆匆向自己奔来,那真是无趣而没有出头之日的冷宫侍卫最美好最乐意所见的场景。
那少女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扑扇着冷宫前狭长而冷清的石板,虽然只是穿着宫女最寻常不过的青色衣装,她玉蕊琼英一般的娇美面容,依然如一抹最亮的艳色,无可阻挡地撞入了他眼帘。
云彻见她跑近,忙关切道:"嬿婉,跑慢一些,等下跑得累了还要再去当差,更累着自己了。"嬿婉扶着弱不胜衣的细腰,微微喘着气道:"我就是要跑得快一些,才能多见你一会儿。"她的脸不知因为跑得太急还是羞怯,泛出珊瑚一样的娇润之色,"云彻哥哥,你是不是等了很久?"云彻忙道:"没有。我只是稍微早一点来,这样就能看着你来。我和九宵说好了,他会替我一会儿。"嬿婉稍稍放心,笑靥如花道:"那就好,我也和四执库 的芬姑姑告了假,说肚子不舒服就出来了。"她看了看周遭,叹口气道:"平日里只有你和赵九霄看着,一定很辛苦吧?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守在门口看看天,或者进去替她们搬运尸体。云彻哥哥,为什么我们都那么命苦,没有出头之日?"云彻道:"你还是想离开四执库?"嬿婉黯然道:"虽然伺候的是皇上的衣物,但每天只和衣裳打交道,哪一天能够有个好前程。云彻哥哥,我才十四岁,我不想一辈子都在四执库受人呼喝。若是到个好一点的宫里伺候得宠的小主,我也能拉你离开这儿。那么我们……"云彻摇头道:"何必呢?得宠的小主宫里是非自然多。你不知道昨日进冷宫的那位,还是皇上的娴妃娘娘呢,还不是要在冷宫凄冷终身?何况是小小宫女,一个不小心被主子打死了也是活该,还不如四执库清清静静地安生。"嬿婉撅起嘴,生了几分委屈之意:"是清静,是安生,可要是过了二十五岁还留在那里,我就要被送出宫了。我虽然是正黄旗包衣 出身,但若不是几年前我阿玛犯了事丢了官职,家里门楣虽然低些,也好歹是个格格。可如今我不过是包衣奴才家送进宫的宫女。如果我没有个好去处,没有个好主子替我指婚,那我和你……我和你……"她害羞得说不下去,只看着他的眼睛问:"云彻哥哥,你的心意没有变过吧?"云彻恳切道:"当然没有。虽然我比你早入宫三年,又年长你六岁,但能遇到家乡故知已经很不容易,我和你又……情投意合,我的心意绝不会改变。"嬿婉高兴起来,甜美的笑意再度绽放在唇角:"那就好。昨日是嘉嫔、玫嫔和慎常在行册封礼的日子,过几天内务府马上要挑选宫女去伺候她们,如果我能去伺候嘉嫔娘娘或是慎常在就好了,如今宫中最得宠的就是她们呢。"她按了按袖口:"我已经存了一小笔银子了,到时候只要买通芬姑姑,她愿意荐我去就好了。"她为难地看一眼云彻:"只是我怕银子还不够……"云彻为难地皱了皱眉,还是道:"你别急,我还有点俸例,再不行的话,我会想想别的办法。"嬿婉高兴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坚韧:"云彻哥哥,宫中我没有别的人,只能依靠你了。"她伸出双手,露出手指上森森的新旧伤痕,凄苦道:"云彻哥哥,我每天都不断地熨衣裳熏衣裳,已经两年了。管事的姑姑们只要一个不高兴,就可以拿滚烫的铁熨子朝我扔过来,拿炭灰泼我。我真的不想一辈子都做一个四执库的宫女,也不想你一辈子都困在冷宫当差。我知道的,你一直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神武门侍卫,甚至在皇上的御前当差。你放心,只要我们抓住机会,一定不会屈居人下的。"云彻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替她呵着手道:"比起我在冷宫这里空有抱负,浪费年华,我更心疼你被人欺凌。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的。"嬿婉被他小心地捧着手,心中温暖如绵,好像一万丈的阳光一起倾落,也比不上此刻的温暖和煦。她摸着左手手指上一个色泽黯淡的红宝石戒指,那是红宝石粉研了末做成的,原不值什么钱,却是凌云彻送给她的一片心意。他们原是这紫禁城中贫寒的一对,能有这份心意,已经足够温暖。她柔声道:"有时候再苦再累,看着你送我的这个戒指,就觉得心里舒畅多了。"云彻的脸微微发红,静了片刻道:"嬿婉,我知道自己没什么银子,只能送你宝石粉的戒指。但我有最好的,一定都会给你,你相信我。"嬿婉满脸红晕,低下头吻了吻云彻的手指,害羞地回头跑走了。
云彻在嬿婉离开后许久,目光再度触及冷宫深闭而斑驳的大门。他逐渐明白,自己愿意帮助冷宫中那个奇怪而倔强的女人,多半是因为她的脸和美好如菡萏的嬿婉,实在是有三分相似。这样想着,他的一颗心愈发柔软,仿佛被春水浸润透了,暖洋洋地晒着春日艳阳底下。再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了。
第十三章 空谷(下)
云彻回到冷宫门口,往进门的门槛上一靠,有点犯难。方才他回自己住的侍卫庑房里,趁侍卫头领李金柱在睡午觉,翻了翻衣箱底下的俸例荷包,里面不过才七八两碎银子。这点银子,实在是帮不上嬿婉什么忙的。他放好了荷包正要起身,只见李金柱打了个哈欠慢腾腾爬起来道:"小凌,照规矩,该交钱了。"冷宫的侍卫不过四个人并一个头领,他和赵九宵算是一班,另两个汉军旗出身的张宝铁和包圆算一班,虽然如此,也是要轮值的。张宝铁和包圆交给李金柱的例钱多一些,平时又肯花点钱请他喝酒吃菜,往往便休息得多,不用干什么差事。凌云彻和赵九宵出身包衣奴才,家里贫苦,还要送些钱回去,日子紧巴巴的,孝敬得少了,少不得什么苦活累活都得他们干了。譬如上次去抬尸首,张宝铁和包圆是永远不必干这等又累又脏的活儿的。
云彻想着还要用钱,少不得咬了咬牙,赔笑道:"李头领,我……我家里……""老规矩,交不出钱就干活儿。接下来守夜都是你的差事。"李金柱爽快地摆摆手,笑道,"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有个相好儿在宫里想着以后要成家。行,存着点就存着点吧。就你和九宵那小子苦哈哈的。"云彻感激万分地点点头,出去当差了。
九宵推一推他:"发什么呆?"
云彻怔怔的:"我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弄到一点钱?"九宵愣了愣,哈哈笑起来:"想钱想疯了吧?冷宫的侍卫是所有侍卫里最穷的,哪里能去弄钱。"云彻呆呆地望着碧蓝的天空,说不出话来。
九宵摇了摇头道:"别想了。明晚包圆招呼了我们陪李头儿喝酒,他出钱,我们哥儿几个作陪,怎么样?"
如懿在夜半时分醒来,隐隐听到角门外幽怨而悲切的哭声,她在最初的畏惧之后分辨片刻,立刻就听出了是海兰的声音。冷宫的侧边有个角门,离她的屋子最近,她悄悄起身靠近,透过门缝望出去,果然见到一身幽蓝暗花素锦袍的海兰。
如懿情急地叩了叩门,低声道:"海兰,海兰。"海兰从呜咽中探起头来,喜出望外道:"姐姐,姐姐是你么?"如懿急道:"都夜深了,你们怎么来这里?"海兰稍稍犹豫:"姐姐,我担心你。所以来看看你。"如懿借着角门边宫灯微弱的光线,敏锐地发现她脸颊边深红色的红肿,分明是五个指印的模样。她立时紧张起来:"海兰,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叶心在近旁放风,低声催促道:"小主,好容易偷溜过来一次,有什么话赶紧说吧?别被人发现了。"海兰忙止了泪道:"我听人说冷宫苦寒,所以特意包了几件衣裳来给姐姐。"她望着高高的墙头,用旁边的竿子将包袱一挑,扔了进来:"姐姐若缺什么,我会常常送来。"夜风透过薄薄的衣衫是刺骨的凉。如懿的口吻并不温和:"你以后不许再来这里犯险。还有,告诉我,你的脸怎么回事?"海兰还未开口,叶心已经忍不住道:"今早我们小主从延禧宫往长春宫去请安,谁知道在西长街上碰到了慎常在,也不知道她发什么疯,看见我们小主低着头就说小主一脸晦气犯她的冲,二话不说伸手就打。"如懿道:"没有告诉皇后娘娘么?"叶心气道:"正好遇上皇上,告诉皇上了。谁知道皇上只问慎常在手疼不疼,要不要请太医来上药,根本不过问我们小主,真真是气死奴婢了。也不知道慎常在是怎么了,夜夜侍寝这么承宠,火气还这样大!"如懿隐隐觉得不对:"如叶心所说,她昨夜刚侍寝,那么那个时间刚离开养心殿,应该很高兴才对。怎么会一早见你就这么大火气?"海兰落泪道:"我本就是个人人可欺负的。她恃宠而骄,也是寻常。"如懿想想也是:"从前你心里有了委屈,总喜欢这样来对我说一说。"她心下酸楚:"可是海兰,眼下我不能再宽慰你护着你了,你要自己想办法保护好你自己,不要再受委屈。而且冷宫这样的地方,若是被人发现你偷偷前来,连你也会被连累的。"她话音未落,忽然听到有人喝道:"是谁在那里?"陡然间一个声音响起,叶心慌得忙护住海兰,却发现那人正从前面过来,根本无路可退。如懿紧张得一颗心被高高揪起,她反正已经是落在这里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倒是海兰,要是被自己连累也来了这里,可怎生是好?
如懿隔着角门的门缝望去,却见正是白天来搬尸身的侍卫之一,便情急道:"侍卫大哥,你千万别声张。她们……她们只是来看我的。"凌云彻提着灯笼打开门锁一看,却见是如懿缩在门边,他狐疑道:"你都被贬进冷宫了,怎么还有人来看你?"如懿乍然见门打开,海兰站在门外,激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她指了指地上的包袱道:"这是延禧宫的海贵人,我和她曾经住在一起。她是怕我在冷宫受凉,所以特意来看看。她……她不是有心闯到这里来的。"如懿见他衣着寒素,灵机一动,拔下头上的一支银簪交到凌云彻手里:"求求你,千万别声张。千万别!"凌云彻见如懿一副哀求的凄惶神色,仿佛是在溪边饮水时突然被猛兽惊起的鹿,惶惶不安,而这种不安却并非为了自己,更多的是为了眼前另一个人。他不觉为自己的这个比喻觉得好笑,原来自己竟然是那只猛兽。想到此节,他便有些心软,更兼看到那支银簪,心底更是一动,便硬声道:"给我这支银簪做什么,一拿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是偷的,还不如银子方便呢。"如懿心中一动,已然明白眼前这个人不过是贪财罢了。她眉心一松,唇角便有了一点笑意:"那你稍等。"她安慰地拍拍海兰的手,从袖口取出一锭银子交到他手中:"这里是十两,如果你愿意绝口不提今日之事并且护送海贵人出了这里的甬道,我便再给你十两。"凌云彻眼中微微发光,顿时心念如电:"如果海贵人以后还要给小主你传递什么东西,实在不必这么冒险了,只要交给我转交就是了。至于我这么帮忙……"他才要说下去,只听那头庑房里有人探出头来唤道:"小凌,你撒泡尿怎么那么久,等着你喝酒呢。"他忙回头道:"好了好了,就来!"如懿略略含了几分轻蔑:"你很爱财?"凌云彻不以为辱:"有贪念的人才肯好好做事。"如懿松口气:"那你略等,看护好海贵人。"她转身回房中取出五十两银子交到凌云彻手中:"这点银两,够你好好办事了吧?"凌云彻大喜过望,一双眼灼灼发亮,伸手就要去拿,如懿一缩手道:"但你总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才好托付你办事。"凌云彻倒也坦然:"我是冷宫的侍卫,凌云彻。"如懿淡淡一笑:"这个名字倒有几分气势。"凌云彻接过银子握在手心,那种冰凉的坚硬给人踏实的感觉,他只觉得心头大石瞬间被移开了大半,连连答应了"是",又道:"海贵人往后哪怕要过来,提前派个人跟我招呼一声就是了。只是别常来,也别白天来,太点眼了。"他向四周张望道:"赶紧走吧,等下有人出来就不好了。"如懿看着海兰依依不舍的样子,越加觉得凄然,心疼道:"好好照顾自己。"海兰贴在她身边轻声道:"姐姐,日后我不能常来,每隔十天若天气好的话,我会在御花园里放起一只蝴蝶风筝,只要你看见,就算我们彼此平安了。"如懿点头道:"快去快去,无事不要再来。"海兰被叶心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如懿听着微微松了一口气,将海兰送来的衣裳包袱紧紧抱在胸前,倚靠在墙壁上,无力地坐了下来。风声依旧呼呼的,如泣如诉,仿佛是谁在幽幽地呜咽着。这或许,就是她要习惯的人生了。
冷宫里的日子,过得缓慢而悠长。有时候几乎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她还活在这个地方,一天天过着重复的日子。阴雨的日子里,所有的人像虫豸一样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苟延残喘。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她会看到一个个像幽灵一样冒出来的前朝女人们,干瘪的,枯燥的,疯癫的,安静的,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女人。一开始她也会害怕,害怕有人会冲上来抱住她把她当做是接她们出冷宫的先帝,或者在太阳底下袒胸露乳晒着身上虱子的女人。但她渐渐习惯,好像周围的人把冷漠和无动于衷都传染给了她,让她习惯了忍耐、默然、冷眼旁观。就好像她一样习惯着有时候会馊腐的饭菜和经常潮湿晒不干的衣裳和被铺,照样大口大口地吞咽,照样合目而眠。
不为别的,只是她还想活着,活下去。
只是这里实在是太阴冷了,阴冷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即便她觉得自己渐渐活得像长在墙角的一株霉绿色的青苔,她还是在半年后觉得有些异常,有一种疼痛开始缠绕上她的身体,那就是风湿。虽然海兰常常托凌云彻送来一些治疗风湿的膏药,但在整日的阴冷潮湿之下,这些御药房上好的膏药,也成了杯水车薪。
她无声地忍住疼痛,和惢心缝制着越来越多的护膝和护臂,不仅给自己,也给吉太嫔。这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得着这样的病。偶尔,她会抬头望向天空,期待着十天一次的蝴蝶风筝高高飞起。那是海兰在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彼此的平安。当然,偶然凌云彻还是会替她们传递些必需的衣物和所用,因为如懿赏赐给他的银两,足以让嬿婉实现愿望。虽然钱不如预期那么多,不能让她去最得宠的嫔妃宫里,但嬿婉至少离开了四执库,不用再终日和衣裳打交道,受着姑姑的责骂,而是换去了阿哥所伺候皇后的三公主。这虽然算不得最理想的去处,但比起四执库,已经算是一个很好的去处了。
等到秋风渐起的时候,冷宫的日子便越来越难熬了。到了那一日该放风筝的时候,是个阴天,风筝才刚飞起,便又落下了。
如懿心中隐隐不安起来,正盘算着让凌云彻去看一看,才发觉这一日值守的却是另两个侍卫。她心中实在担忧,但又无法,只得忍耐着坐在廊下打着各种各样的络子,寻思着什么时候让凌云彻送出去换点钱来。
而此刻的海兰,心中也如暴风疾雨来临一般,心慌得不行,她的风筝才刚飞起,就被经过御花园的皇后和慎常在、慧贵妃看见。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的脸色一直不好看。她所亲生的二皇子永琏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春日的时候抱在身边养了一阵已经见好,便即刻送回了阿哥所,但只要天气稍稍反复,便一直发作风寒,让人担心不已。这一层秋凉下来,永琏便再度虚弱了下去。
皇后刚从阿哥所过来,见到发病中的永琏面色紫绀,呼吸急促而微弱,简直如绞心一般,此刻看到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高高飞起,想到自己的孩子竟不能起身放声大笑,尽兴玩一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慧贵妃察言观色,已然喝道:"谁在那里?"海兰听得声音,心里没来由地一慌,慌慌张张收了风筝线跪下道:"参见皇后娘娘,慧贵妃娘娘。"跟在皇后身后的慎常在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勉强行了个平礼。
慧贵妃很是不悦,一张芙蓉面如冻了严霜一般,呵斥道:"皇后娘娘担心二阿哥的病情心绪不佳,你竟然还在这里欢天喜地地放风筝。"皇后一向柔和的面庞犀冷如冰,道:"简直全无心肝!"慎常在娇声娇气地劝道:"皇后娘娘您别生气了。海贵人一向和冷宫里的乌拉那拉氏交好,不与其他嫔妃来往,性子孤僻是出了名的。她非要在这儿幸灾乐祸一下,放个风筝撒个欢儿,您就由着她去。小人得志,能多久呢?"海兰慌忙俯下身,卑微地道:"皇后娘娘息怒,皇后娘娘息怒,臣妾并不知道二阿哥病重,只是在此放风筝嬉戏,并非幸灾乐祸!"慧贵妃"哎呀"一声道:"枉费海贵人还在宫里呢,连外头的诰命夫人都来了好几拨儿入宫看望了,海贵人还真是漠不关心。"皇后心下愈加恼怒,失了往日的温和沉着,又惊又怒:"本宫与皇上为了二阿哥担忧心烦,她却毫不关心,还在这儿这么兴高采烈,简直是其心可诛。"慎常在趁着皇后怒气正盛,索性一脚踩在海兰的手上。嫔妃所穿的花盆底鞋的底都是寸许高的桐木,质地异常坚实,这一脚踩下去又格外用力。海兰只觉得钻心疼痛,眼泪都掉了下来。
慧贵妃摇头冷笑道:"此刻才掉眼泪,可知不是关心皇后娘娘的二阿哥了。怎是连牲畜都不如。"皇后厌弃道:"你那么喜欢在御花园放风筝,就给本宫跪在这儿静心思过。""哎呀,这天气怕是要下雨了呢。"慎常在看一看天色,忽然笑道,"娘娘,对待这样不知进退的人,罚跪雨中,好好淋淋雨,脑袋就清醒了。"海兰再忍不住,抬起头道:"阿箬,你也曾受过淋雨的责罚,己所不欲为何还要施于人?"慎常在的满头珠翠在愈加阴沉的天光下摇曳出尖冷如利芒的暗光:"我就是这样才足够清醒,那么海贵人,个中滋味,你也该尝尝。"皇后的语气冷漠而简短道:"那么,就跪在这儿,等着大雨冲刷干净你这样卑劣肮脏的心。"皇后含怒离开,一脚踩在海兰已经受伤的手背上,整个人差点一滑,幸好被宫女们牢牢扶住了。
皇后嫌恶地看她一眼,道:"手放在不适宜的地方,还不收起来么?"说罢,皇后便忧心忡忡离去。慎常在和慧贵妃一左一右扶着皇后的手臂前行。慎常在赔笑道:"皇后娘娘切勿生气,小孩子风寒是常有的事,宫中有那么多名医在,请宽心就是。"皇后担忧不已:"可是太医说永琏的风寒反复发作,已经转成肺热,常常呼吸困难,一不小心就会致命,实在令人担心……"海兰跪在那里,叶心慌忙去看她的手,手背上已经被坚实的桐木花盆底踩出深紫泛红的两个血印子。海兰痛得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极力忍耐着,不让屈辱的眼泪落下来。她看着阴翳的云层越来越密,终于积聚成一场罕见的瓢泼秋雨,将自己单薄的身体和着秋日里飘零的残叶一同席卷其中,成为茫茫大雨中漂浮的一点零丁秋萍。
夜来风雨大作,海兰浑身发着高热,再耐不住委屈,撑着伞独自从宫中跑出,奔向冷宫。风雨时节,连侍卫们都躲在了庑房不肯出来,海兰拍响角门,终于惊动了住在近旁的如懿。她门缝里望见如懿撑着伞瑟瑟守在门边,不由得热泪潸然,她哭着诉说了今日的种种屈辱。
皇后、慧贵妃、慎常在,这三个名字,几乎是立刻勾起了如懿心底血肉模糊的沉痛。她咬碎了银牙,恨恨道:"海兰,害我的人总逃不脱是她们三个。如今,可能连你也会被她们践踏至死啊。"海兰呜咽道:"姐姐,这宫里好冷,可是我只有一个人,连你也不在身边。"如懿的心伤再度被她勾起,伸手按在破败潮湿的角门上:"海兰,我在这里,每一天都好冷,好像永远没有阳光一样。就像此时此刻,我很想握一握你的手互相温暖,可是却隔着这扇门不能碰到你。"她的声音变得坚定如磐石:"海兰,如果你不想冷死,就好好抱紧自己。不要像我一样,除了恨什么也做不了,像我当初一般除了隐忍便不懂得狠命反击。海兰,不要落到我这样的地步,千万不要!"海兰举起受伤的手背:"可是姐姐,我怕我的力量不够,不能保护自己。任何人都能践踏我,甚至嫌弃我的存在。"如懿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雨中听来格外冷硬:"海兰,如果别人嫌弃你,践踏你,你就一定要活得更好。"海兰的哭泣伤心而无助:"姐姐,可是我知道你活得不好,一点也不好。我也活得一点都不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能帮你,帮到我自己。"如懿的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声音却沉稳而没有一刻迟疑:"海兰,我已经是没有办法的人了,但是你还可以。你活得好一点,或者,我也可以活得好一点。恰如我此刻卑微的祈求,至少有一个太医,可以来治一治我日渐严重的风湿。海兰,靠自己,去争取好一点的生活。"海兰极力想拭净脸上的泪,却发现她的泪和雨水早已混杂在一起,浇湿了她。她昏昏沉沉的,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在茫茫雨帘之中。暴雨如巨大的绳索一下一下用力鞭打着大地,用溅起的硬如石卵的水珠再次暴打不已。
她身上滚烫滚烫的,却觉得自己成了薄薄的一片纸,任由雨水冲淋,除了深寒,还是觉得深寒。紫禁城的秋水这样冰冷,冲刷直下,将无数落叶残花,一同卷落沟渠之中,不知飘零何处。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这世间便只有如懿一人会替她伤心吧。那么如懿,便连她这个最后的温暖也失去了。她将如懿的愿望在心中反复掂量。良久,她才恍然发现,原来如懿的愿望,便是她自己的愿望。
曾经很多年前,她能依靠的只有如懿一人。那么今日,她也应该让自己稍稍坚强,变成如懿可以倚靠的后盾。
这样的念头最后在她脑中划过时,她已然走回了延禧宫的门外。叶心和绿痕打着伞守在门边,见她痴痴惘惘地回来,脸上终于有了一点人色,她忙迎上去,带了哭腔道:"小主您白日里淋了好几个时辰的雨发了高热,怎么此刻还要淋雨呢?您的伞呢?小主您说话啊,别吓奴婢啊小主!"海兰听着叶心的声音在耳边喧哗,再忍不住,身子向后一仰,晕倒在滂沱大雨之中。
第十四章 旧爱
海兰的高热是在三天后退去的。她醒来的时候,一缕明媚的秋阳恍如淡淡的金色膏腴从镂空的长窗中斜斜照进,阳光隔着淡烟流水般的喜鹊登梅绣纹轻罗幔缓缓流淌,空气中沉郁的紫檀气味若即若离。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花竹葱茏,阳光温暖,也不过就是一道被凝固了的荒凉寡淡的影子,宫苑蒙尘玉人落灰。延禧宫,真的是空置了太久太久……叶心端了药进来,见她醒了,喜得热泪盈眶:"小主终于醒了。"海兰微张着干裂的唇:"这几日辛苦你了,有谁来看过我么?"叶心稍稍为难,还是说:"纯嫔娘娘和秀答应还有婉答应来看过您。不过秀答应和婉答应只在窗外望了望,只有纯嫔娘娘带着大阿哥送了点东西来,还在您床头坐了会儿。"海兰微微一笑:"这宫里,也只有纯嫔有心了。只不过,她也是个可怜见儿的罢了。"她想一想,挣扎着坐起身来,抚了抚睡得凌乱的鬓发:"叶心,你去准备些回礼,我要亲自去向纯嫔娘娘致谢。再让绿痕进来替我梳妆,我病了这几天,一定很难看。"叶心高兴地"哎"了一声答应,也有些意外:"小主平日最不在意打扮,今日怎么也讲究起来了呢。"海兰似是回答,似是自叹:"一病如新生啊。"她挽着纯嫔的手在阿哥所一起看着三阿哥的时候,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连纯嫔亦赞:"换了颜色衣裳,好好地打扮起来,也真是个美人儿呢,看着也精神了许多。"海兰笑道:"是啊,老是恹恹的,从春到夏,如今入秋了,真觉得半点精神气儿也没有了。"三阿哥在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大佛手玩得十分起劲,笑得咯咯的。
纯嫔轻轻嘘了一声,向乳母道:"轻点儿笑,别让隔壁听见了刺心。"海兰便问:"二阿哥还是老样子么?"纯嫔苦笑道:"可不是?反反复复的,皇后娘娘的眼泪都快哭出一大缸了。早知道这样子,还不如像本宫的三阿哥一样笨笨的好,虽然不讨他皇阿玛喜欢些,可到底平平安安,壮壮实实。"海兰低低道:"这话怎么说?"
纯嫔打发了乳母去一旁哄三阿哥抓布老虎玩儿,低声道:"本宫也是听大阿哥说了才知道的。原来自从二阿哥进了尚书房读书,皇后娘娘望子成龙,日夜查问功课,逼得十分紧,为的就是要在皇上面前拔尖出彩。本宫不知道从前如懿是怎么教孩子的,便告诉大阿哥说,千万不要争强好胜和二阿哥比,什么都是输给他才好的。否则呢,可不是自己吃亏了。"海兰颔首道:"大阿哥听话,会明白娘娘的一片苦心的。"纯嫔与海兰立在窗下,看着二阿哥房中的太医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几个宫女站在廊下翻晒着二阿哥的福寿枕被。纯嫔摇头道:"只是可怜了孩子,病着这么受罪。听说二阿哥的风寒转成了肺热,好几次一个不当心就差点缓不过气来了。"海兰回头看了看玩得正高兴的三阿哥,道:"其实若没有二阿哥,皇上的眼睛里到底也有三阿哥些。纯嫔娘娘,嫔妾一直有个疑惑。当年三阿哥养在您身边时一直聪明伶俐,颇得皇上喜欢。怎么入宫后离了您进了阿哥所,就笨笨的不讨皇上的喜欢了呢。嫔妾随您来了几次,别的不说,嬷嬷们连认东西都不教,难怪三阿哥一味贪玩儿。又整天抱在手里不教好好走路,如今也三岁多了吧,三阿哥走路还是不稳当。"她的声音极低,像一枚绵绵的针,缓缓刺入:"这些嬷嬷乳母们的心是不是向着三阿哥和您,您都清楚么?"纯嫔的面色渐渐灰败下去:"这念头本宫往常也不过一转,想想宫里的人总是仔细些也罢了。难道妹妹也这样想么?"海兰低低道:"倒不敢想别的,只是同样是乳母,同样是皇后吩咐下来的,怎么待二阿哥就这么精细严格,待三阿哥就这么宠溺放任?如今小还罢了,若是长大,三阿哥可不止不受皇上器重了。一旦厌弃起来,先帝雍正爷不就把他的三阿哥弘时,咱们皇上的亲哥哥的名字从玉牒上删了,逐出宗谱了么?"纯嫔向来胆小怕事,但听得儿子的事,哪里能不上心。她一辈子的恩宠也不过如是,唯一的指望全在这个儿子身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几乎是锥心一般,不觉暗暗握紧了双拳,望向一群乳母们的目光,带了芒刺般的怀疑,阴沉难辨。
纯嫔与海兰离开时,皇帝正好带了李玉从二阿哥房中出来。这一年秋来得早,庭院里黄叶落索,寂寥委地。碧澄澄的天空上偶尔有秋雁飞过,亦带了一丝悲鸣。阿哥所死气沉沉的氛围里,一袭紫罗飞花翩莺秀样秋衫的海兰挽着纯嫔盈盈步下台阶,海兰的紫罗色绣蝴蝶兰衣衫下素白色水纹绫波裥裙盈然如秋水,远远望去,便如一树一树浅紫粉白的桐花,清逸悠然。
"是你们俩?"皇帝眼前微微一亮,目光在海兰身上一转,"你难得穿得这样艳。"海兰含着淡如轻云的笑:"让皇上见笑了。穿得艳点来阿哥所,希望阿哥们看了高兴。"皇帝笑着虚扶她一把:"你有心了。平日素素的,偶尔鲜艳一点,让人眼前一亮。无论谁看见,都会喜欢的。"纯嫔亦笑:"可不是,三阿哥可喜欢海贵人了。"皇帝拍一拍额头,朗然笑道:"朕都忘了,你已经是贵人了。一个人住在延禧宫,可还惯么?"海兰道:"也惯,也不惯。"
皇帝失笑:"怎么这样说话?"
海兰淡淡一笑:"从前有如懿姐姐就个伴儿,现在一个人,所以不惯。但一个人对着影子久了,也惯了。"皇帝笑意渐渐淡薄下去,眼里似浮起一层薄影影的霜华,"哦"了一声,道:"朕乏了,你们也乏了,都跪安吧。"皇帝径自离去,纯嫔嗔怪地看她一眼:"你忘了如懿是皇上下旨发落进冷宫的么?好容易皇上跟你说一回话,你怎么倒提起她惹皇上不高兴呢?"海兰不以为意道:"皇上半年都没提起如懿姐姐了,既然皇上自己都忘了,嫔妾提一句又怎么了呢?"纯嫔颇有哀其不争之态:"你呀,再这样下去,那点子恩宠便连本宫也不如了。本宫好歹还有个孩子,你却……"海兰正色道:"正因为娘娘有孩子,万事都要以孩子为重。"她略略苦笑,那笑意薄薄,似散落在地的凋零的花:"嫔妾这样的人,却是不打紧的。"纯嫔望了望二阿哥房,听着三阿哥无忧无虑的笑声,神色更加凝重了。
海兰送过了纯嫔,便回到殿中和叶心修剪几枝早起刚送来的芦苇。那芦苇有着蓬松的花絮,远远看去,像浮在半空中的一堆轻雪。海兰道:"我吩咐你去内务府拿的杭绸料子拿了么?"叶心为难道:"杭绸的料子难得,内务府扣着不放,说是给几位主位娘娘都还不够呢。"海兰心下不豫,便道:"那也罢了,那些人一贯这样势利的。"叶心开解道:"也说不准。奴婢去内务府时,听绣房的几位姑姑说,过几日便是重阳节了,皇上特意嘱咐了要给太后缝制一床万寿如意被,听说连上面钉了珍珠的万寿金丝图案床幅是先送去西藏请喇嘛大师开光诵经过的,再从西藏运了过来赶着要在重阳节前绣好图样送给太后的。她们都忙着这事呢,一时顾不上也是有的。"海兰眉心一动,拨弄着手中轻如柳絮的芦苇:"皇上很着紧这件事么?"叶心道:"当然了。听说皇上每隔两日便要去绣房亲自看一看,督促进度。"海兰的笑意慢慢浮起在唇角,似一朵乍然怒放的蔷薇,在暗夜里闪出明艳的丽色。
这一日皇帝往内务府去查看给皇太后的寿辰贺礼,端的是一一精美,皇帝倒也满意,赞许道:"秦立,你做事还算用心。"内务府总管太监秦立亲自陪在一旁,点头哈腰道:"送给皇太后的万寿如意被已经缝制好大半了,只是上头那凤凰的羽毛怎么配色都不亮,绣娘们都在犯难呢。"皇帝随口道:"若要艳丽鲜亮,或者多配点颜色,或者捻了金丝,有什么难的?"秦立一脸犯难:"都绣了给太后看了,太后说俗气,又斥了回来。奴才们啊,想得脑仁都快干了,还是没办法呀。"皇帝叱道:"糊涂!这点分内的小事都办不好,难怪皇太后生气。给朕去瞧瞧,什么凤凰羽毛便这样难了。"正说着,一行人已经转到了绣房长窗下。秦立正要通报,皇帝隔着疏朗镂空的长窗,见得绣娘们都围着一个女子,不觉有些好奇,挥了挥手示意不许出声,便站在窗外看着。
那女子柔声道:"太后寿年遐颐,看惯了繁花似锦,加之这被子是盖在身上之物,太过华丽了夜里看起来刺眼,她自然是不喜欢的,更觉俗气。"有绣娘问道:"那您说怎么办呢?"那女子的声音清婉如珠落:"这只凤凰气宇昂然,旁边又簇拥百花,颜色更不必太艳,只需用深紫色的蚕丝线八股绞了一股薄银线进去捻成为一股,这样色调柔和又不暗淡,在日光下不夺目,烛火下又微微有温柔光泽。然后在每一羽凤凰羽毛的边缘用最细小的紫瑛珠和深绿的碧玺珠相间钉珠,紫瑛与深紫色蚕丝线深浅交错,碧玺有宁神之效,更被称为长寿石,颜色压得住百花丝线的繁丽。最后,在凤首处多用蜜蜡珠子,蜜蜡乃是西藏佛宗最喜欢的祈福之物,颜色也稳重大方。这样,想来太后也不会有异议了。"她言毕,白如玉的手指轻扬起落,如翻飞花间的玉蝴蝶。皇帝看了半日,却见众人围着那女子,只觉得声音耳熟,却想不起是谁,也看不清她的容貌。
不过片刻,那女子便道:"我已经绣了一羽,你们看看,这样可以么?"她话音未落,皇帝已经款步进来,笑道:"那么朕也可以看看?"众人听得皇帝的声音,不觉吓了一跳,忙请安道:"皇上万福金安。"皇帝笑道:"哪里来了这样心思灵敏的绣娘,朕也要看一看,她到底绣了什么新样子,大家都听她的?"众人忙让了起身,那女子站在人群中间,因着众人都穿着深紫色的宫女服饰,她一身浅浅的月白色的湖绉夹衣,只以宝蓝夹银线纳绣疏疏几朵盛放时的昙花。一时在众人之间显得格外清新夺目,恰如暗簇簇的花瓣别无所奇,那花蕊倒是格外可人了。皇帝细瞧之下,那女子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云鬓堆纵,犹若轻烟密雾,都用飞金巧珍珠带着银镶翠梅花钿儿,只在眉心垂落一点紫水晶穗串儿,如袅袅凌波上一枝芙蓉清曼,似乎是不经意打扮了,却处处有用心处。
皇帝心下的赞赏更多了一分:"朕听着你的声音很耳熟……"那女子仰起脸来,粉面微晕,含羞带怯:"臣妾卖弄,让皇上见笑了。"皇帝不禁莞尔:"海兰,是你。"他看着她刚绣完的一尾凤凰羽,果然配色沉稳而不失温沉华美:"朕看了你绣的凤凰羽,不仅太后不会有异议,朕已经要击节赞叹了。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海兰温柔的笑意如芙蕖新开:"臣妾想起太后时常握在手中的紫檀嵌碧玺佛珠,所以配了这个颜色。若不是太后最喜欢的,想必不会经常带在身边。""人人都看见,你却最有心。"皇帝眼中的温柔与赞许交织愈密,靠近些道,"从前怎么不知你有这样的心思?"海兰妩然一笑:"心思藏在心里,轻易看不见。""那朕今日可巧,居然都见到了。"皇帝目光微微下移,笑道,"怎么身上绣着昙花?"海兰盈盈道:"因是稍纵即逝的花,开完便谢,想留它长久些,便绣在了身上。"皇帝颔首道:"如今是过了昙花的季节了。但你要喜欢,下个夏天的时候,朕让人多多地送到你宫里。"海兰颇有些伤感,摇头道:"花开无人见,再多又有什么意思呢。"皇帝挽过她的手向外去道:"明年昙花开时,朕一定陪着你。只是今日花开,朕又怎能辜负呢?"他低声细语,带了几分温柔亲昵:"朕记得初见你,是在王府的绣房,你也是这样一身月白色,清丽出尘……"海兰嫣然含笑,微微侧身,触碰到皇帝的手臂。
秦立看着皇帝携了海兰相笑而去,不觉急了,跟上道:"皇上……"李玉本跟在皇帝身后,见他如此,呵斥了一声道:"没眼力见儿的,没见皇上要陪海贵人么?不许跟着了。"如此,待到重阳节夜宴时,海兰已成了与玫嫔和慧贵妃一般得宠的女子,看着满殿歌舞锦绣,对上皇帝含情的眼,露出沉着而清艳的笑容。
待到十月的时候,天气渐渐寒凉下来。延禧宫的桌上随意堆放着内务府送来的杭绸缎子,一匹匹垒在那里,色色花样都齐全。叶心笑吟吟道:"自从小主得宠,内务府巴结得不得了,从前咱们要也要不来的杭绸子,如今多得打赏下人都够了。"海兰穿着一身全新的玉兰紫繁绣银菀花宫装,头上一色的碧玉珠花,垂落珠翠盈盈,好似一脉青翠的兰叶。她不以为意地笑笑,伸手随便撩拨着道:"这么好的东西,给下人岂不可惜了?"她低声道:"我让你送去冷宫的棉衣,都备下了么?"叶心笑道:"小主又不放心了!昨晚是您自己选了厚厚的新棉花连夜缝制好的,瞧您眼圈都熬黑了,比做给两位小阿哥的福寿枕被还仔细呢。"海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扯着青瓷双耳瓶中的几枝芦花怔怔出神。忽然外头锦帘一闪,却是纯嫔进来了,笑道:"几日不见,妹妹大不相同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海兰亲热地拉过纯嫔的手坐下道:"娘娘还不晓得嫔妾,不过皇上一时想起来了,半刻的兴致罢了。"纯嫔微微掩饰着失落,笑得和婉:"跟本宫还这样客气么?这大半个月来,皇上对你,可都赶得上对玫嫔和慧贵妃了。玫嫔和慧贵妃是一向得宠的,而你呢,可是新贵直上啊,宫里多少人羡慕你呢。"海兰轻轻一嗤:"哪里是新贵呢,不过是偶尔被想起的旧爱罢了。对了娘娘,怎么这个时候过来看嫔妾呢?"纯嫔目光往四周一旋,海兰会意,便道:"茶点搁在这儿吧,我和纯嫔娘娘说话,你们都不必伺候了。"众人忙退了出去,殿里安静得如积久的深潭一般。纯嫔见四下里无人,方沉下脸来,攥紧了绢子,恨得眼中含泪,道:"上回妹妹让本宫留意的,本宫一一去探听了。真不想,那帮人竟是这么听皇后的话,害本宫的三阿哥。表面上疼爱三阿哥,实际上什么也不教,什么也不帮着,皇上一旦问起,只说三阿哥贪吃贪睡,其他一无所知,教了认东西也不会。也怪本宫母子傻,皇上就这样疏远了本宫的儿子,自己竟也还蒙在鼓里。"纯嫔说着急切起来:"若到了妹妹所说皇子遭皇上离弃的地步,往后三阿哥还有什么指望!"海兰惊道:"那日嫔妾也不过疑心罢了,不承想皇后竟真是如此,好歹她也是三阿哥的嫡母啊。"她见纯嫔恨得咬牙切齿,轻轻道:"那娘娘有没有想过法子,让皇后娘娘可以无暇顾及这么害三阿哥,让她也好好心疼心疼自己的儿子。"纯嫔眼珠微微一动,看着盏中的清茶,缓声道:"本宫倒是想出一口恶气,只是……"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无可奈何:"只是皇后一向小心,连二阿哥的一应穿戴所用,哪怕是被子枕头,都是亲自缝制的,何况是饮食起居,只怕是密不透风,无从……"海兰扶了扶发髻上微微摇曳的珠花,那碧玉的质地,硌在手心微微生凉,她淡淡一笑,起身取过一套福寿枕被:"送给三阿哥的一点心意,娘娘可喜欢么?"纯嫔看了几眼,不觉诧异道:"这不是皇后给二阿哥做的那一套么?"海兰的笑意隐秘而轻微:"娘娘也觉得很像么?"纯嫔仔细翻了又翻,看了又看:"真的不是?几乎一模一样,可以乱真。"海兰晓得温婉无害:"那日在阿哥所院子里看到的,所以试着做了一套。""妹妹的手真是好巧!"纯嫔疑惑道,"可是这套枕被的大小,对于三阿哥来说,实在太大了,怕不合用呢。"海兰望着她的眼睛,几乎要望进她的心里去,推心置腹道:"那么娘娘觉得谁合适,就换上给谁吧。反正都是嫔妾给三阿哥的一番心意,旁人无需知道,也看不出来。"纯嫔身子一颤,鼻尖微微沁出汗意:"有什么不同?""二阿哥得的是风寒肺热,怕凉。这被子和枕头都用杭绸缝制,盖着十分柔软,保护幼儿的体肤,但里头嫔妾用的不全是棉花,而是掺了芦苇絮。盖着看似厚,其实薄,二阿哥的风寒会更重些罢了。让皇后受点教训,以后不要再只疼自己的孩子,不顾别人的孩子。"海兰打量着纯嫔的神色,"娘娘若不敢,只当嫔妾这份心是白费了。嫔妾立刻拿去火堆里烧了,彼此干净。"纯嫔惊疑的眼神渐渐有了几分动摇,更添了几分憎恨嫌恶,急切道:"只是教训?"海兰的笑意笃定而沉稳,道:"是。否则咱们能如何?事情若是败了,针脚是嫔妾落的,赖不了别人。若是成功,娘娘也出了这口恶气,不是么?"纯嫔抓着被子的手越来越紧,实在是万分舍不得从里头推开去,终于道:"好。明日就是十月初一,本宫会去看望三阿哥,把妹妹的心意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海兰微笑,切切地握住纯嫔的手,口吻镇定如常:"嫔妾病中只有娘娘一人来探望,也只有娘娘一人把嫔妾放在心上,当做妹妹看待。嫔妾自己是受惯人欺辱的,实在不想娘娘的孩子也是如此。从此,疼爱三阿哥的人,也算上妹妹一份吧。"纯嫔深深震动,眼底泪水盈然:"皇上不疼爱三阿哥,好妹妹,一切便只有我们了。"
第十五章 端慧
因为太医一服服重药用下去,又轮流着悉心陪护,二阿哥的病稍稍见了起色。纯嫔亦在去了阿哥所之后回来道:"本宫趁着宫人们翻晒被子的时候悄悄换过了,按说没有人看见。只是这几日天气稍稍回暖,难道那被子太厚的、就不顶用了?"海兰笑得稳笃,劝道:"娘娘凡事莫要着急,总有天气冷下来的时候啊。"纯嫔已经尽力,便也只得静观其变,恨恨道:"总要让皇后也吃点亏才能出本宫心里这口恶气!"这一夜皇帝宿在海兰宫里,身体的缠绵之后,只余下了彼此相依的力气。云锦帐帷流苏溢彩,零星地绣着暗红银线的吉祥图样,安静地逶迤于地,连帐外的红烛高照,亦只能映进一点微红而朦胧的光线。
皇帝疲倦而惬意地闭着眼睛,轻轻地吸一口气:"海兰,总觉得你这里连枕衾间都有别致香气,旁人那儿再寻不到。"海兰一把乌黑青丝在皇帝臂间曲出柔和优美的弧度,轻笑道:"皇上去哪儿寻了?皇后?慧贵妃?还是玫嫔?"皇帝默然叹口气:"皇后一心在永琏身上,昼夜不安。为着这个,朕也很久没留宿在皇后那里了。"海兰道:"皇后娘娘不是一直求皇上将二阿哥挪到长春宫看治么?皇上不如答应了,两下也好方便些。"皇帝有些欷歔:"皇后是这么求朕。朕想着永琏的病虽好了些,但挪动间容易着凉,太医也觉得不妥,朕便罢了。何况皇后的性子那么好强,春天的时候永琏养在长春宫中,病稍有起色,皇后便催着他读书写字,好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逼成那样。"皇帝论到几个皇子,不免有些感慨:"朕的三个儿子,二阿哥管教太严,三阿哥太过放纵,唯有大阿哥勤奋好学,只可惜亲娘去世得早,朕也未能十分顾及。"海兰伏在皇帝手臂上,皮肉与汗水的黏腻让她有些不习惯,她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唇边却依旧笑靥如花,仿如小女儿撒娇:"大阿哥不是有养母抚养么?"皇帝默然叹口气:"纯嫔虽然好,但总比不上……"他下意识地停住口,深吸一口气,轻笑道:"好香。好像是你身上,好像又是帐帷间,到底是什么香气?"海兰心中微微一震,像是被谁的小手指轻轻挠了挠,隐隐有些明白。她便笑得恬婉,按了按皇帝颈下的软枕道:"是春天刚过的时候收集的荼靡,和菖蒲叶子放在一起搓碎了滚在丝绵里头,这种花枕香气虽淡却悠远留长,让被衾乃至床帐内都弥漫着荼靡的余芬,人在睡梦中都会被花气浸染,以至臣妾在梦中都梦见自己化身成了翩跹花丛中的蝴蝶。"皇帝在她鼻上一刮,道:"枕里芳蕤薰绣被,今宵帏枕十分香。你心思那么细腻,分明是旧人,却总让朕觉得是新欢,一重又一重惊喜与陌生,好像你与从前都不同了。"海兰拧着一缕青丝,痴痴地笑着,又有些幽幽:"但愿新欢别又成了旧人,被皇上抛诸脑后。""新欢久了,也是旧爱,怎能忘怀。"皇帝笑着搂过她,侧脸枕在玫瑰色的软枕上,轻嗅道,"告诉朕,是谁教你的这个?分明像是江南女儿才有的心思灵巧。"海兰悄悄地瞥一眼皇帝,见他眉眼间都是沉醉的笑意,便大着胆子试探着道:"是如懿姐姐……"她恍作失言,不再说下去,并以惊惶的神色来窥探皇帝神色的微变,然而皇帝只是转过身去,静静道:"许多事都不能如意……海兰,朕累了。"海兰伸手抚摸着皇帝的肩胛,柔蜜蜜道:"臣妾知道,臣妾都明白。"皇帝的声音是沉沉的倦意:"嘉嫔只惦记着生皇子,她不喜欢公主;慧贵妃也是一心想在朕身上要到一个孩子;纯嫔只想着孩子而很少念及朕;皇后呢,她的心思也全扑在了永琏身上。朕只有见到你,才觉得松泛一些。因为,你什么都不求。"海兰从后面抱住他的肩,嘴唇贴在丝质的寝衣上,那种光滑,像女人的肌肤,柔而嫩。不像男人,再饱满的肌体,也总带着情欲的味道。
海兰的声音如在呢喃:"皇上怎么知道海兰什么也不求?"皇帝已有了蒙眬的睡意,还是答道:"朕要进你的位分,你总是推辞;朕赏赐你珠宝首饰精致玩意儿,你也不过一笑;朕常来,你固然高兴,可是来得少些,你也从不埋怨。朕总觉得你和满宫里的女人们都不一样,你不求什么,或者你求的,朕给不了,甚至不知道……"说到最末几句,皇帝已经语意含糊。海兰伸手抚摸着他的手臂,想要试着习惯去依靠在他身上,却还是觉得陌生而迟疑。
哪怕是肌肤相亲的一刻,她也觉得,自己的灵魂离身体很远很远,好像只有这样冷眼看着,保持距离,她才是安全的。恰如皇帝所言,她有着与别的女人不同的淡泊,这种淡泊一如她自多年的失宠生涯所知的,帝王的情爱,男人的情爱,从不可靠。因为在你身边时,自然彼此欢悦;要离开,也是顷刻之间的事。这种亲密,既不长远,也非无可取代。
因为这一切的欢悦,在不同的女子身上,总有不同的索取与满足。
而今时今日所拥有的这一切宠爱,都比不上一直在她身边的那个人,那双手。只有那个人,才让她觉得可以依靠,可以安心呼吸,不必辛苦笑颜应对。
这一夜的梦冗长而琐碎,她辗转地梦见许多以前的事,在潜邸绣房劳作的自己,第一次承宠的自己,被冷落和漠视的自己以及此刻被旁人所羡慕的自己。
醒来时天色还乌沉沉的。她悄然起身披上外衣,想喝一盏茶缓解昨夜临睡前过度疲累带来的劳渴。床前的红烛曳着微明的光,烛泪累垂而下,注满了铜制的蟠花烛台,当真是像沾染了女人胭脂的眼泪。
她慢慢地喝下一盏微凉的茶,回首看着床上熟睡的男人,想想自己,大约一辈子也不会为眼前这个面孔俊美的男子流下伤心的胭脂红泪吧。她凝神想着,忍不住伸手抚摸皇帝的脸,平心而论,他的确是个清朗男子,如玉山上行,光彩照人,难怪宫中上至后妃,下至宫女,少有不对他倾心倾意者,便如冷宫中的如懿姐姐,亦是如此吧。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想过,原以为会以不得宠的嫔妃的身份在深宫度过一生的她,也有这样学会婉转承欢讨他喜欢的时日呵。
正凝神间,忽然有凄厉的哭声剧烈地爆发出来。海兰一个恍惚,还以为是某种夜枭或是野猫凄绝的嘶吼,几乎能撕裂人的耳朵。
可那一声哭,恍如硬生生扯破了紫禁城夜深阑珊的安宁,一声又一声更惨烈的哭声,遥遥地传了过来。
皇帝有些迷茫地醒来,问她:"是什么声音?"海兰也是一样迷茫,却是李玉在外头急促地敲起门扇。李玉一向是稳当的人,若非十万火急的要事,绝不会在这样的三更时分,以如此急惶而没有分寸的手势,敲响有皇帝留宿的嫔妃寝宫的大门。
海兰忙忙披上氅衣打开殿门,李玉脚下一软,几乎是爬到了皇帝跟前,哭着道:"皇上,皇上……出大事了……"皇帝警觉地坐起身:"外头的哭声是怎么回事?"李玉伏在地上号啕道:"是阿哥所……是阿哥所……"皇帝有些畏惧地站起身,顿了一顿才下意识地冲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望着阿哥所的方向。窗外有冷风凌厉贯入,皇帝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海兰忙抱过大氅替他披上:"皇上保重,别着了风寒。"皇帝像是在哭泣似的抖动着肩膀,声音里尽是怀疑和不自信:"是不是……是三阿哥出了什么事?李玉,是三阿哥对不对?"李玉跪在地上,痛哭失声:"皇上,您节哀。是二阿哥,二阿哥薨了。"皇帝不可置信地转过脸来,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走着,几乎是脱力般坐倒在床边,喃喃地问:"怎么会是二阿哥?怎么会?"他像一头悲绝而走投无路的兽,仰天道:"永琏是朕的嫡子,朕的嫡子!朕是上天的儿子,上天是不会把朕的嫡子收走的!他才九岁,他以后要继承朕的帝裔,他……"皇帝被喉中的哽咽呛到,大口喘息着说不出话来。
海兰忙倒了水递到皇帝唇边,替他抚着后背。李玉哭泣着连连磕头道:"皇上,您节哀、您节哀。皇后娘娘已经从长春宫赶过去了,您……"皇帝来不及拭落眼角的泪,已经怒吼道:"给朕更衣!朕不相信,朕不相信!"海兰守在一旁,侧耳倾听着那哭声里的悲哀欲绝,脸上也陪皇帝一同露出哀戚的神色,连含在眼中的泪,也随着她的心意沉沉坠落。
可是唯有她知道,唯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窃喜与欣慰如何同时蔓延到她的心头,紧紧攫住了她颤抖的灵魂。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巳时,二阿哥永琏卒,年九岁。帝后痛失爱子,伤心欲绝,追封为皇太子,谥曰端慧。
听到消息时,海兰正换好了素色衣衫并银质首饰,坐在暖阁里慢慢地叠着金银元宝和冥纸,闲闲道:"死后哀荣有什么用,不过是活着的人聊以安慰罢了。我却不信,玫嫔和怡嫔死去的孩子在地下见了二阿哥,还会称呼他一句'太子'?"叶心在旁边帮衬着,悄声道:"小主叠了那么多冥纸,要去哪里烧啊?宫中可不许见这些不吉利的东西的。"海兰微微翘着银镶碎玉护甲,慢条斯理道:"不是让你告诉如懿小主,我会送冥纸过去陪她一起化了么。"叶心担忧道:"小主又要去冷宫?"海兰看她一眼:"怎么了?"
叶心有些担心:"如今宫里是多事之秋……又在为端慧太子做法事超度,小主还是不要去比较好。"海兰轻嗤一声,沉稳道:"我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怕的?"正说着话,却听暖阁的门豁然被推开,一身素青的纯嫔如同一个影子般迅疾地闪了进来,她一向平和的面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惶惑,六神无主似的。海兰抬了抬脸示意叶心出去,也不起身相迎,只忙着手中的活计道:"如今宫中多事,纯嫔娘娘脸上的害怕惊惶,在嫔妾宫中也罢了,若是在外头被旁人看见,人家还以为是二阿哥的鬼魂追着您的脚跟吓着您了呢?"纯嫔在她面前坐下,倒了盏茶急急喝下,按着心口道:"你还说这样的话!你知不知道二阿哥是怎么死的?他是在半夜时分呼吸滞住,活活闷死的。而他闷死的原因,是在他鼻中发现了一些芦花和棉絮。"海兰摇了摇头,怜悯地叹息道:"真是太不小心了。二阿哥的肺热本来就容易缓不过气,这个季节又易起芦花,阿哥所靠近御花园那儿,哪阵风吹来了水塘边的芦苇花絮也不知道。还有那些棉絮,进进出出的宫人太医那么多,入了冬谁的衣裳上没棉絮取暖。这些伺候的宫人们那么不小心,真该全打发了出宫去。"纯嫔抚着心口,慢慢沉静下来,盯着海兰道:"你应该比谁都清楚,离二阿哥口唇鼻息最近的芦花和棉絮出自哪里。"海兰嗤地一笑,盈盈道:"当然是娘娘亲手偷天换日的那床福寿枕被啊。"纯嫔一怔,重重搁下手里的茶碗,气吼吼道:"你现在便撇得一干二净了,那床枕被分明是你做的,看针脚就可以分辨出来,你还敢抵赖!"海兰轻轻按了按腮边的脂粉,柔声细语道:"娘娘别着急啊,这会子您是替皇后娘娘来向嫔妾兴师问罪的么?针脚会说话么?会认人么?到底除了上回和娘娘一起去阿哥所之外,嫔妾没有再踏足过半步啊。"纯嫔又气又急又害怕,手指颤颤指着她道:"你……"海兰温柔地伸出手,握住她发冷的手指轻柔折回掌心,笑道:"嫔妾和娘娘说笑罢了。当务之急娘娘还没想清楚是什么吗?"纯嫔一愣:"什么?"
海兰收起笑意,一句一句语气稳妥道:"娘娘的当务之急是告诉皇上,阿哥所的嬷嬷和宫人们照顾不周,致使二阿哥早夭,所以请求将三阿哥留在自己身边抚养。娘娘可要知道,要是有人先回过神来打起了三阿哥的主意,您可是防不胜防了。"纯嫔会意,立刻道:"对对对!本宫还要告诉皇上和皇后,要严惩那些伺候不周的奴才,希望让皇上不要留意到本宫。"海兰笃定地笑道:"皇上当然不会留意到娘娘了。今日午时焚烧二阿哥的遗物,那套枕被是二阿哥日夜盖着的,也是皇后娘娘亲手缝制的心意,到时候随烈火化去,不是什么都清清静静了。而娘娘有三阿哥在身边亲自抚养,三阿哥来日出人头地,一定会感激娘娘今日为他所付出的一切苦心的。"纯嫔大为安慰,松弛一笑,马上迟疑而警觉地看着她:"那你……"海兰恭恭敬敬道:"嫔妾的双手自然不比娘娘的干净。所以娘娘实在不必担心嫔妾会说出去什么,因为嫔妾告诉过娘娘,以后疼爱三阿哥的人,算上嫔妾一个。嫔妾也很希望能沾三阿哥的光,来日能安安稳稳,享享清福呢。"纯嫔笑道:"若真有那一天,本宫必不负妹妹就是了。"
夜来时分,乌云蔽住明月清辉,连昏暗的星光亦不可见。因着端慧太子崩逝,宫中一律悬挂白色宫灯,连数量也比平日少了一半。紫禁城中除了昏沉的暗色便是凄风苦雨般的啼哭,连平日的金碧辉煌亦成了锈气沉沉的钝色。皇后早已哭昏了好几次,万事不能料理,幸而有皇太后一力主持,事无巨细亲自过问,无一不周到,无一不体面。如此一来,倒是让皇太后在后宫中的威望更高了许多。
这一夜嫔妃们轮流在殿中守丧,因着一切混乱,三阿哥也不独自留在阿哥所了,挪到了纯嫔身边和大阿哥做伴。三公主也暂时跟着慧贵妃起居在一处。嘉嫔怀着身孕不宜在此守丧,行了礼之后便也回宫歇息了。
海兰守在冷宫的角门外,凌云彻早已借口找赵九宵喝酒,哄了他躲了开去,由着海兰和如懿好好说话。海兰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慢慢地烧着冥纸,道:"姐姐,你听到宫里的哭声了么?好不好听?我可是从没听过这样好听的声音。"如懿在里头慢慢化着元宝,火光照亮了她微微浮肿的脸庞,映得满脸红彤彤的:"你办得这样利落,哭声当然好听了。"海兰嗤嗤地笑着:"好孩子啊,别怪姨娘们心狠,谁让你的额娘这么欺负人呢?有这样的额娘,想保你长命百岁,阎王爷也不肯啊。来,永琏,好孩子,去底下找你那两个未曾谋面的弟弟吧。他们等你呀,等得太久太久了,都寂寞得很哪。"她烧着手里的几个纸制人偶:"来,姨娘再给你烧几个伴儿,让你在地底下别太孤单了。"如懿苍白的面孔被火光照亮,道:"那套枕被烧了吧?没有人察觉么?""没有。就算真有人发觉,姐姐在冷宫里,我一步也没踏进过阿哥所,谁也疑心不到咱们。也算纯嫔争气,我当时便想好了,这件事做得好,是成全了纯嫔和三阿哥的前程;做得败了,是纯嫔这个做额娘的不争气,咱们也没法子了。"如懿轻轻一笑:"但凡额娘为了儿子,没有不尽心尽力的。"海兰将一大把冥纸撒进火堆里,暗红色的火舌一舔一舔,贪婪地吞噬着,她慵懒地笑道:"幸好姐姐提点我,告诉我杭绸的空隙比一般的缎子大,也告诉我芦花混在丝绵里会慢慢飞出,永琏的病是最受不了这个的。"如懿隔着门扇轻轻一笑:"你若不告诉我永琏的病情,我哪里能想到这个。"她将最后一把金银元宝撒落,看着纸灰如黑色的蝶肆意飞扬,自嘲地笑笑:"我是身在冷宫里的人了,坐井观天只能等死罢了。但是海兰,我绝不会让你成为第二个我的。"海兰静了静神,眼底闪过一丝坚毅决绝之色:"姐姐,只要我想到法子,我一定会让你出来的。我绝不会让你一生一世都陷落在这里,永无出头之日。""我这辈子,都不敢做这样的梦了。海兰,我只希望你过得好些。"如懿恍惚地笑笑,轻轻叩动门扇,凑近了,"来,让我告诉你,皇上喜欢些什么,不喜欢些什么。"海兰微微出神,有些黯然:"姐姐告诉我这些,是想用另一种方式陪在皇上身边,让皇上过得舒心愉悦么?"如懿惘然地摇了摇头:"不。他已经不信我了……他……"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她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是凌云彻急着跑过来道:"小主不宜久留,似乎有宫眷从漱芳斋那儿过来呢。"海兰忙不迭起身:"姐姐,那我下回再来看你。你的风湿……我会记在心上的。只是太医院的太医,没一个敢来冷宫,妹妹也是无奈。"如懿点头道:"你能常常送些御寒的衣物和治风湿的药物来,就很难得了。"惢心本默默守在一旁,听到此节,不由得黯然叹了口气:"海贵人。内务府有个职位很低微的小太医,叫江与彬。别人若不肯来,你问一问……问一问他肯不肯?"海兰喜道:"这人可靠么?"
惢心迟疑着道:"他若肯来便是可靠,否则奴婢也不能说什么了。"海兰匆匆离去,如懿隔着门向凌云彻道:"把海贵人烧的纸钱清一清,别露了痕迹。"海兰跑出了甬道,听见外头渐渐有人声靠近,慌不迭吹熄了手中的灯笼,绕到隐蔽之处。却听几个小宫女四处张望着,低声呼道:"三公主,三公主,你在哪里呀?"一个女声怒气冲冲道:"本宫叫你们好好看着三公主,结果你们那么多人,偏偏连个小女孩都看不住,简直都是废物。"一个宫女道:"慧贵妃娘娘息怒。方才三公主说守丧守得累了,想跑来御花园玩玩,结果一个转身,便不见了人影。奴才们该死。"慧贵妃高昂的语调里含着压抑的怒气:"皇后娘娘将三公主托付给本宫是信任本宫,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皇后娘娘已经失去了端慧太子,哪里还受得住?还不快去寻了公主回来!"海兰趁着人往东边去了,忙迅疾地转过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宫人们正四下寻觅,忽然一个高兴起来,像得了凤凰似的:"公主,你怎么在这儿呢?"三公主穿着替太子守丧的银色袍服,外头罩着碧青绣银丝牡丹小坎肩,手里正把玩着一片东西出神。慧贵妃循声而来,忙欢喜道:"公主,你怎么待在那儿,快到慧娘娘这儿来。"三公主低头片刻,将手中的东西递到慧贵妃手中:"慧娘娘,您快瞧瞧,这是什么好玩意儿。"慧贵妃接过,借着羊角灯笼的光火一看,却是一个烧了一半的纸制人偶,画着五颜六色的花样,想是没烧完就吹了过来,难怪三公主瞧个不住。慧贵妃心下一阵疑惑,知道这东西是烧给地底下的人用的,便问身边的双喜道:"双喜,宫里是不是安排了人在这儿烧冥纸冥器?"双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哇。这里都快到冷宫了,谁会安排人在这儿烧啊。忌讳哪!"慧贵妃想了想,取过绢子小心翼翼地包好了那半个人偶,哄着三公主笑道:"来,公主,慧娘娘那儿有新鲜的皮影戏玩意儿,比这个好玩多了,快跟慧娘娘回去吧。"三公主毕竟小孩子心性,听了高兴便跟着去了。
慧贵妃将袖中的绢子摸了又摸,心下有了计较,只盼着皇后身体好些,再一一商量。只不过皇后痛失爱子,这一病,却缠绵了许久。
后宫·如懿传2 流潋紫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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