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臉師爺:終篇

回答: 變臉師爺依果2014-02-14 17:31:14

楔子飛賊
 
 
夜幕籠罩汴城,入夜後的街市熱鬧非凡,置身其中只覺星點如織、綺火絢爛。

遠遠有一人醉醺醺地走近,因為他東倒西歪的,所以一路上遇到的百姓都躲他躲得緊。這人滿不在乎地一笑,晃晃悠悠地拐進了一條小巷。

剛入小巷這人便用力抹了一把臉,眼底竟無絲毫醉意。他抬頭望瞭望矮牆,隨即輕身一縱便上了房。他心底滿是興奮,所以身形起掠之間更加迅捷。

明日他飛賊章小七之名就能響徹整個汴城,那些罵他是無膽鼠輩的渾蛋,等著從他褲襠下面鑽過去吧!

章小七於屋頂間飛掠,在看到一片高瓦青牆後,他終於小心謹慎地停了下來。

腳下是汴城縣衙門,他今夜的目的地。

今夜他要證明自己是個有理想、有追求的飛賊,所以他今夜要偷的是汴城最不容易下手的汴城縣衙門。

知己知彼,才能百偷百靈。因為這次偷的是縣衙,所以章小七在來之前是做了不少「功課」的,在和衙門裡的衙役大哥們喝了幾次酒後,他終於套出了縣令大人並不在衙門中的可靠消息。

「我們大人進京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陸師爺?和大人一起去了,還有宋護衛、邵捕頭,總之精英都不在,都不在……什麼?騙你?要是他們都在,我們兄弟能這麼悠閒地出來喝酒嗎?」人在喝得如此醉,舌頭都變長了的情況下所說的話,應該不會有假。

這簡直就是天賜良機!如果在縣衙如此「空虛」的情況下,他章小七都不能從衙門裡偷出東西來的話,那麼他也該早早金盆洗手,徹底退出這一行了。

正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於是章小七在踩點數次後,終於決定了今晚的行動。

他輕巧地翻下院牆,屏息潛伏在角落的暗影裡。衙門裡寂寂無聲,連一絲燈火都沒有。章小七大著膽子開始疾奔。那衙差果然沒有騙他,這一路行來簡直是如入無人之地。

章小七一邊亂竄一邊想,金銀固然好,但是難保那些獐頭鼠目的傢伙不承認那金銀是他從衙門裡順出來的,對,他偷的東西一定要讓那些傢伙心服口服、無話可說才行。

衙門……偷什麼好呢?章小七一邊想一邊瞥了一眼剛走過的這間房,忽然停下了腳步。

對!案宗!如果他能拿到蓋著汴城縣衙門大印的案宗,那麼誰還會對他說三道四懷疑來懷疑去呢?

打定主意,章小七便推開了面前的這間房門。借著月光,一排排的宗卷竹架井然而立。

章小七走到了最靠前的宗卷竹架前。要偷就偷現任縣令大人經手過的案子,那些剛剛發生過不久的事,任誰都無法抵賴。

最新的案宗是按照月份排列的,章小七順手拿起了左手邊的第一宗卷,只見上面寫著「采花郎」三個字。

他翻開一瞧,原來是那宗劉府婢女裸 身慘死園中的案子,要說這案子也是奇怪,先是懷疑瀟湘館的夕露姑娘,隨後是劉府的小廝魏周,接著是劉府老爺劉大成,劉府的傻公子劉立陽……不過誰都想不到這最後殺人的竟然另有其人。

章小七看到這裡有些唏噓,沒想到這案子後面竟然還有這種隱情,真是可悲、可歎。

他一邊感慨,一邊將案宗夾在腋下,隨後又去翻下一冊案宗。

下一冊案宗上標的是「風波鑒」幾個字。

看到這個,章小七就是一陣激動。這個案子發生時可算是一時風頭無兩,原因嘛,自然是因為《風波鑒》這本書啦,連他章小七對這書也是愛不釋手啊。

不過此案的具體內情他卻不知道,於是如今捧著這冊卷宗便讀得入了迷。

「原來是這樣啊,原來是有人按照這個書所寫的內容殺人啊……」他暗自數了數,竟然因為這本書死了這麼多人,而且最後案件的真相真是令人吃驚,殺人的竟然是個不懂武功的女人?

他越看越入迷,越看越有趣,竟然一時間忘記了身在何處。直到敲更聲遠遠傳來,章小七才猛地驚醒。

都二更天了!不行,要趕緊離開汴城縣衙才是!

案宗這麼厚重,拿上兩冊就行了。

章小七將「采花郎」和「風波鑒」的案宗拿好,又輕手輕腳地開了門。

衙門裡的長廊安靜幽謐,隨著微風蕩漾而起的淺淺花香


 


令人陶醉。沒想到今晚的行動竟可以這般順利,章小七只覺得心花怒放、志得意滿。

這衙門裡根本沒人注意他啊……想到這,章小七決定不耗費氣力翻牆離開了,他要大模大樣地從衙門走出去。

對!這樣明天在那幫傢伙面前,他又多了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

正門太過顯眼了,還是走後門吧。這幾日,章小七已經圍著衙門轉了無數圈,因此找到衙門的後門對他來說可說是輕車熟路。

後門已經近在咫尺。章小七一笑,這個夜晚至此真是完美至極呀!

他掛著笑容推開了後門。

月色如洗,灑下一地銀光,因此門外和他大眼瞪小眼的那人便一覽無遺。

那人一身青袍,是個書生打扮,面目有些呆呆的,看著章小七,而他手裡還牽著一頭醜驢。

那驢樣子醜,叫聲卻大,深夜中竟傳出去頗遠,令章小七一下子就慌了神。

完了!竟然這麼晚還有人出現在後門……章小七懊喪得想要去撞牆,可是後悔已晚。

「你這人這麼晚不睡覺,站在後門嚇人幹嗎?」是誰說賊人膽虛的?章小七就質問得挺理直氣壯,滿口埋怨之意。

青袍少年聞言,似有些歉然地看著他,從章小七一身黑色的夜行衣,打量到他夾在腋下的卷宗。

「閣下豈不是也沒休息?這麼晚了還要搬運衙門裡的厚重案宗,真是辛苦、辛苦!」那青袍少年一邊說一邊伸出手,「衙門裡的東西不敢勞煩閣下,交給在下便是。」

「交給你?」章小七嗤之以鼻,「你又不是衙門裡的人!」

「閣下豈不是也非衙門裡的人?」青袍少年歎口氣,「還有,你擋住了在下的路。」他一邊說還一邊扯了扯手中牽了驢的繩子。

他說……擋路?章小七回頭看了看,裡面是衙門,那他……

青袍少年善解人意地點點頭,「在下是衙門裡的師爺,姓陸。」

忽然,一人在旁悶聲笑起來,「元青啊,你還要和他胡扯到什麼時候啊?」隨著話音響起,一玄衣男子牽著一匹駿馬從旁邊走出來。

陸元青眨眨眼,「在下只是想在大人發火之前,從這位飛賊兄手中將本縣的案宗要回來而已。」

玄衣男子笑著搖頭,「本官不在衙門的時候,衙中竟然進了飛賊……本官是該生氣的,不過讓你這麼一鬧,本官現在只想笑。」

本官……那眼前的玄衣男子豈不就是汴城縣的縣令沈大人?章小七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一時呆在了原地。

他今夜真是運氣格外的「好」啊,竟然在衙門的後門口遇到了他剛剛「光顧」過的衙門的主人,縣令沈大人!

明日他章小七的確不會是那個無名的飛賊章小七了,因為他會變成階下囚章小七。

處理完了章小七,天已經微微有些發亮了。

沈白揉了揉額頭,「元青啊,這算是本官認識你以來,最快破獲的一個案子吧?」他說完後又是一笑,「不過元青果然是本官的『福星』,只要有你在,什麼案子似乎都能迎刃而解呢。」

陸元青點點頭,「是啊,比起在京城遇到的殺死四位公子的古劍案子和桃源錢家的腹中妻之案,章小七這樁的確算是破獲得最省時省力的案子了,不過大人,今夜這案子,就算真有功勞,那功勞也是大人的。」

如果不是沈白一路有意磨蹭著,他們怎麼會在深夜才抵達汴城衙門呢?如果不是怕驚擾到衙門裡的那些衙役,他們怎麼會繞行到後門呢?沒有繞行到後門,怎麼會剛巧堵上偷東西的飛賊章小七呢?

知道陸元青意有所指,沈白微微笑了,「這幾日趕路,元青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在邵鷹和玉棠從京師趕回來之前,萬事還要仰仗元青。」

「大人客氣。」陸元青泰然道。




直到陸元青離開書房許久,沈白依舊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出神思索。

從墳山腳下因為一個賭約而結識元青,隨後聘請他做自己的師爺。他們一起經歷的那些案子,尤其是這次進京和回程中他們經歷的這些點點滴滴,都令沈白難以成眠。

即使他已坦誠身份,但是對沈白來說,他依舊是個謎。

不過所幸,他們終於還是一起回到了汴城。

同去同歸,仔細想想,這便已經很好了。

沈白釋然的同時,走在衙門長廊上的陸元青也同時鬆了一口氣。終於回到汴城了,他要儘快去見風渙才好。


 


第一卷 鬼節祭


第一章 舊宅新主



似乎只是一夜之間的事,對門的大宅子就換了新主人。挑糞的老張路過茶水鋪子時,被鋪子中的姚二嫂一把攔住,「他叔,你可知這對面宅子搬進了什麼人啊?」

臨街賣茶水的姚寡婦是遠近聞名的好事婦、包打聽,老張見她手指對面也不由得望去,卻見一直荒著的宅子似乎是住進了人,連門口的宅匾都變了樣子。

老張悶了半晌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只是木訥地搖搖頭,「不知。」

等到老張悶頭悶腦地走遠了,姚寡婦才輕輕啐了一口道:「老娘真是豬油蒙了心,問誰不好,竟逮了這個悶葫蘆,要不是看他起得比誰都早,才不問他呢!」

一旁喝茶的年輕茶客介面道:「我說姚寡婦,妳這好奇的毛病啥時候能改啊?」

「你這小猢猻!老娘這是熱心!懂個屁!你說我這茶水鋪子和這宅子就這麼臨街對望著,它裡面竟不聲不響地住進了人,我能不關心關心嗎?」

「這有什麼新鮮的,等哪天妳這茶水鋪子裡突然鑽出個男人來,那才真是新鮮事呢!哈哈。」話音未落,一旁幾個不懷好意的猴崽子已經笑開了。

「呸!等哪天你這個小兔崽子從老娘褲襠裡鑽出來,那才是新鮮事呢。」姚寡婦雙手叉腰,面不改色地罵回去。

這樣的葷段子每天都會在姚寡婦的茶水鋪子裡上演,倒也沒人覺得奇怪。俗話說得好,寡婦門前是非多,本也就是如此,更何況是姚寡婦這般張揚的寡婦。

「要說這宅子原來的主人來頭可大呢!」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一邊自恃年老地捋了捋花白的鬍子,一邊裝模作樣地抿了口茶,等著好奇的人們繼續問下去。

「李老爹,說說,咋回事?」其實每日裡來姚寡婦茶水鋪子喝茶的,也不過是些和她一般閑著沒事,專愛打聽閒事的懶漢子長舌婦。想想也是,五文錢一壺的茶水,既能消磨一整天,還能聽到不少新鮮事,誰不願意來呢?

李老爹見自己的話成功引起了眾人注意,更是頗為自得地拈了拈他那稀疏的鬍子,又自命不凡地輕咳一聲道:「這宅子的主人以前可是京城裡的高官,那八人抬的大轎響得是吱扭吱扭的。那老爺以前可氣派了,每日裡前來拜訪的達官貴人們都要排著隊等,哎喲,那華麗的衣袍晃花了人的眼。只可惜這家的老爺後來犯事了,被皇上降了罪砍了頭,榮華富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這宅子也就從此沒落了,車水馬龍沒有了,滿園蕭條得都長了草。只是這宅子荒廢了好久了,就這麼一直閒置著,也沒聽說有人買下來啊,怎麼就忽然易了主呢?」

「榮華富貴轉眼空,人啊,就這麼回事!不過這事才不叫怪事呢,你們聽說了沒有,趙家那克夫閨女竟然又要出嫁了!」

「真的?哎喲,要說這進了七月怪事多呢,鬼節到了嘛,哈哈……」

在眾人響成一片的哄笑聲中,一位青袍少年慢吞吞地自茶水鋪角落站起身來,微微整了整有些褶皺的青袍,又從容地掏出了五文錢放在桌子上,才又不緊不慢地向茶水鋪門口走去。在經過之前說話的李老爹面前時,他突然停下腳步,恭恭敬敬地給這老頭行了個禮,「這位老爹,據晚生所知,這對面宅子的舊主的確是在京城做官。只是這位老爺似乎一輩子都沒坐過什麼奢侈的八抬大轎,而且這老爺被抄家後,前前後後、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沒聽說抄出多少值錢東西來。老爹怕是年紀大,記錯了人吧?」

這年輕人話說得極為客氣,神情也頗為恭敬,他慢吞吞地說完後並不去看眾人驚訝的反應,自顧自地向茶水鋪門口走去。

滿心好奇的姚寡婦就眼看著這位毫不起眼甚至呆裡呆氣的青袍少年氣定神閑地走出了她的茶水鋪子,隨後竟然不緊不慢地到了對面那家老宅前站定,微微想了想才抬手敲門。

沒過多久,那門竟然吱呀一聲從裡面開了,那隨之探出的腦袋在看到這青袍少年後,忽然咋呼起來:「小雲公子?!主人念叨你好久了,你怎麼才來?快進來快進來!」這丫頭幾乎是一邊說一邊將這位顯得有些木訥的少年硬拽了進去,隨後那門便在對面這些伸頭瞪眼的好事之人的注視下,嘭


的一聲緊緊關上了。

「這家搬進了什麼人啊……」

「誰知道,看樣子來頭不小啊……」

「就是就是……」

陸元青隨著引路的芝絮慢慢向前走。其實無須任何人引路,他也知道該怎麼走。這宅子曾經是他的家,他又怎麼會不記得路?只是以陸元青的身份再次回到汴城以來,他就一直住在汴城衙門裡。如果不是因為風渙,他想他是不會再踏進這裡的。

所謂的「近鄉情怯」,大致也是如此道理吧?

「小雲公子,主人讓你趕緊進去。」芝絮從陸元青父母以前居住的主房內出來後,就趕緊對陸元青擠擠眼。

「嗯。」陸元青只是點點頭,便輕輕推開面前的門,走了進去。

有那麼一瞬間陸元青覺得有些眩暈。他本以為風渙搬進來後,會改變這座宅子原本的樣子,可是沒想到不僅僅是剛剛一路上看到的院中情景,就連這房間內也絲毫未改變什麼。

看到這裡熟悉的一切,陸元青忽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他微微探出手想要扶住門,可是那門卻在他身後緩緩關上了,取代門被他握在掌中的是一只手,靈活、精緻、修長,那天生該是一名行醫者的手。

「小雲……」手的主人快速地圈住陸元青的腰,隨後將他帶入懷中,他的另一只手繞過陸元青的脖子,毫無顧忌地撫摸上他的臉頰。

「小雲,妳有沒有想我?」身後困住陸元青的人貼近了他的後頸,近到陸元青幾乎都能感受到來人噴在他皮膚上微溫的呼吸。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呆了片刻,陸元青才慢吞吞地問。


 


第二章 神秘表兄



「妳心裡怎麼想的就怎麼回答。」明明是個男人的聲音,可是聽在耳中,卻有一種撒嬌的意味,「我就很想妳。」

陸元青慢吞吞地「哦」了一聲,卻忽然精准地握住了對方意圖探進他衣領中的手,「如果這是表示想念的方式,那麼我只能說我並不想你。」陸元青的話依舊慢吞吞的,可是動作卻快,將男人圖謀不軌的手迅速推開的同時還不動聲色地後退了一步。

和男人對視片刻,陸元青又道:「你想念的是我還是這具在你眼中和藥人無異的身體,你自己心裡最清楚了,不是嗎?」陸元青一邊說一邊走到對面的椅子處坐下來。

「無情,真無情!」一身綠衣的男人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陸元青,「小雲,我還以為再見妳會有所變化,沒想到妳還是這副冷冰冰的樣子,真讓我傷心,枉費我一接到妳的密信就一路趕來,妳卻一絲感激之情都沒有,還推我!」他一邊說一邊裝模作樣地揉了揉眼睛,一臉委屈地看向陸元青。

「風渙,我的金針有變。」陸元青不理他的裝模作樣,平淡道。

「嗯?」綠衣男子一怔,快步上前拉住了陸元青的手腕並扣住,「多久了?」

「半個月。」

「有什麼徵兆?」

「紅線蔓體。」

「渾蛋!」風渙罵道,「我說過很多次了,叫妳千萬不可再強行使用內力,妳當我說話是放屁是不是?紅線蔓體?妳知不知道那是血行分路的症狀?本該流經心肺的血液在妳體內肆意流動,還好那時妳身上並無其他傷口,否則一定爆體而死!我當初極力反對妳下金針,就是因為我根本無法控制金針對妳產生的負面影響,可妳執意如此我也沒有辦法。現如今看來妳是自己不想活了,那當初何必求我?簡直是浪費我的時間!」

「我也是迫不得已,以後我會注意的,而且後來紅線自行消失了,這段日子我也沒有發現其他的問題出現,該是無礙了。」

「金針之術雖然可以令妳封在體內的內力變為靜態,長久改變妳的形貌,但是這種方法本身就十分陰損,就算萬分小心行事也和用妳的壽命換時間無異,如今妳竟然還敢運氣衝撞金針?妳以為紅線消失就沒事了?」風渙氣哼哼道。

陸元青賠笑道:「所以我才傳書於你,請你來汴城救我。」

「自作自受,一點兒都不值得可憐。」風渙雖然抱怨著,手下卻是不停,「妳家的舊宅子我買下來了,我在汴城的日子裡就住在這裡,妳沒意見吧?」

「你買了宅子自然歸你,你說了算。」陸元青無動於衷道。

風渙忽然古怪地站起來,來回打量陸元青,最後點頭,「妳還真別說,如今要是有人說妳是厲劍雲,連我都不信。我把妳從前看到後,從左瞅至右,都看不出任何痕跡,再配上妳這呆裡呆氣的表情,當真是天壤之別啊!如今連妳說話的語氣都和她大不相同了。」

陸元青一笑,這傢伙拐彎抹角的還是在誇他自己,「最好的表演就是不去表演,我覺得做陸元青也沒什麼不好。」

「口不對心!」風渙道,「如果妳真的放下了,何必搞出這麼多事?」

陸元青沉默低頭片刻後道:「風渙,我還有多少時間?」

風渙一怔,「什麼?」

「你不說我也明白,這世上根本沒有不勞而獲的事情。」陸元青緩緩道,「金針術雖然神妙無比,可是連黃岐老人都嚴令不可使用的東西,如今我強行用了,又怎會預想不到可能出現的後果?我的記憶開始斷斷續續,有些時候乾脆就是一段空白;很多原本應該記得和知道的事情竟然會忘記;我能睡著的時間越來越短,有時候一整夜都無法入睡;我覺得吃什麼都沒有味道,無法控制的越來越消瘦……風渙,我想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在那之前我要把一切都完成。」

風渙聞言皺緊眉,「妳離開醫仙穀後,我一直在研究控制金針術的方法,可是……我如今還是萬分不贊同妳使用金針術,老頭的禁令肯定是有道理的,雖然那老頭多半時間裡都在犯糊塗!」

陸元青聞言忽然笑起來,「有沒有去看過千芝的『莫愁堂』?」

「我才沒興趣。堂堂黃岐老人的弟子,竟然生活得這般窘迫,真是不知所謂!」風渙撇嘴,「老頭怎麼就是想不明白,只有我才能將醫仙谷發揚光大!如今我能買下十個厲家這樣的宅院,她韓千芝行嗎?」

「嗯。」陸元青稱讚,「沒去看過都能猜到千芝如今生活的情形,風神醫果然了不起!」

風渙悻悻道:「還有精神挖苦我,想來一時半會兒死不了,但是今日不會死,保不齊明日就會忽然死掉,所以妳即日起就搬回來,我需要給妳藥療。」

「有效嗎?」

「聊勝於無。」風渙翻白眼。

陸元青一笑,「願受風神醫差遣。不過如今我白天要去衙門,晚上我會回這裡。」

風渙不解,「去衙門?妳又搞什麼事?」

「和你分別後,我一路慢行,這一路上我遇到過很多人很多事,我也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等我到汴城時,兩年已經過去了,我感激這兩年帶給我的成長。如今我在汴城衙門裡做師爺,本來只是想在完成最後一件事之前,給自己找點兒別的事情做,不過重新遇到了以前認識的那些人,忽然開始覺得不捨,或許我很快就會離開,但是在離開之前,我還是想要多一些回憶,你明白嗎,風渙?」

「妳總是有一堆道理,我說不過妳,不過妳要記住,衝撞金針的事情絕不能再發生,還有妳身體也不可受傷。」

「嗯……」陸元青慢吞吞地應了聲。

「嗯什麼?走吧。」風渙卻不像陸元青這般不溫不火,他一拉陸元青的袖子就往外走。

「去哪裡?」

「陪我上街逛逛,我要買一些藥療用的藥物和器皿。」

「風渙,你為何要搬進這個宅子?」臨出門時陸元青終於問道。

「我高興!」風渙哼了哼。他才不會告訴陸元青他是因為控制不了金針術的事情內疚呢!下金針術一事本就是陸元青的要求,況且他已告訴過他種種利害關係,是他自己一意孤行,他才不內疚呢!

「怎麼?妳不高興重新住進來嗎?」風渙問。

陸元青沉默了許久,始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此刻申時已過,天色漸暗,而對於那些擺夜市的小商販來說,熱鬧才剛剛開始。

七月十五,中元鬼節,也就是百姓們俗稱的月半節。

此時才是七月初十,距離中元節還有幾日,可是販賣鬼節那些小玩意的商販的生意已是十分紅火了。

風渙從一個小攤上拾起了一個用於避邪消災的面具戴在了頭上,忙拉住陸元青的手,「小雲,妳看看我,好不好玩?」

陸元青看著那個青面獠牙的面具一時間覺得好笑。他認識的人裡面,舉止和年齡嚴重不符的人非風渙莫屬。

「你要是喜歡,我買下來送你!」

「去,我難道沒有錢嗎?要妳送!」

陸元青對他的口是心非報以一笑,自動去掏錢袋。


 


第三章 失蹤的人



遠遠地,沈白就看到了陸元青。很奇怪,隔了這麼多人,竟能一眼便看到他。明明他身上的青袍有些舊,明明他的面目並不顯眼……或許是因為他臉上的笑吧,雖然他待人總是和氣的,可是這樣引人注目的笑卻極少出現在他臉上。

「公子……」跟在沈白身旁的宋玉棠見沈白停了下來,也不解地望過去,「陸書呆?我說怎麼在衙門裡找不到他呢!原來在這忙著討姑娘歡心呢!我過去叫他!」因為風渙背對著沈白和宋玉棠的方向,宋玉棠只是看到「她」一身格外亮眼的綠色,而「她」微側的臉上還戴著面具,再加上陸元青那難得看起來不呆的笑容……總之,宋玉棠把風渙誤認成了女人。

宋玉棠正要上前,卻被沈白一把攔住,「不,我去。」

沈白走到陸元青身後時,他正掏錢幫風渙買下那個面具,而風渙很自然地將手搭在陸元青肩上。

陸元青並未推拒風渙。在風渙為他下金針之時,他就已習慣了風渙的靠近。而最初陸元青只覺得他是個脾氣古怪的神醫,如今或許還能在神醫後面加上「朋友」二字。

忽聽身後有人道:「元青……」

陸元青聽到這個聲音一呆,慢慢轉身,正與沈白四目相對。沈白的眼神卻不由自主地下滑到風渙的手搭著的那肩膀上。

風渙也隨著陸元青的轉身疑惑地扭頭看去,卻見一位玄衣公子正在盯著陸元青看,那感覺忽然令他有些不爽。

「大人?」陸元青沒想到竟在此時此地遇到沈白。

沈白敏感地察覺到了風渙隱隱的敵意,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他一眼,才文雅開口:「元青,這位是?」

「大人,這是風渙,在下曾和大人提到過的遠房表兄。」陸元青不急不躁地扯謊,並輕輕地用手肘撞了撞風渙,提醒他不要亂講話。

風渙自然感知了陸元青的暗示,所以他只是哼了哼,卻沒有吱聲。

看風渙彆扭的樣子,陸元青又道:「表兄,這是沈大人。」

「沈大人……」風渙忽然想到什麼,「小雲,妳現在是給他做師爺嗎?」他伸手指著沈白的鼻子,絲毫都不客氣。

「小雲?」沈白的聲音有些玩味,他的視線掃過陸元青那張呆呆的臉,神情中充滿了疑問。

「在下的小名叫做小雲。」陸元青遺憾沒和風渙套好詞,此刻只能裝呆到底了。

「是嗎?」沈白看了看風渙,又看了看陸元青。

陸元青見狀只得轉移話題:「這麼晚了,大人要去哪裡?」

沈白微頓,「三里街劉老漢的家,據他說他的兒子已經失蹤七天了。」

陸元青看了看沈白身後不遠處的宋玉棠,「邵捕頭呢?」

「邵鷹已經先行一步了。」沈白又看了看風渙依舊搭在陸元青肩膀上的手,忽然開口,「元青,一起去吧。」

「他不去!」風渙替陸元青一口拒絕了。

陸元青看了風渙一眼,才對沈白道:「大人,我表兄身體有些不適,我要帶他去看大夫……大人不妨先行,我明日去衙門再說吧。」

沒想到陸元青竟然會拒絕!沈白一時有些愣住,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陸元青已經對沈白歉意地笑了笑,任由那個綠衣男子帶一臉勝利的笑意握住他的手將他越拉越遠。

「公子,陸書呆怎麼沒跟來?」宋玉棠看了看一路上都面無表情的沈白,疑惑地問。

為什麼沒跟來?為什麼?他也想知道啊!那個綠衣男子指著他的鼻子時還一副中氣十足的樣子,怎麼會需要看大夫?這麼蹩腳的理由,真虧陸元青能找出來搪塞他!

沈白真的很想保持一貫的好風度,可是他卻提不起興致和宋玉棠多說,只是淡淡道:「元青似乎是有事。」

等沈白和宋玉棠到達三里街劉老漢家時,邵鷹已經將這裡裡裡外外都探查了一遍,「大人,沒有奇怪的地方,只除了這裡。」

順著邵鷹的手指方向,沈白一眼就看到了栽種在靠近西屋牆根下的一朵花。

這花……好奇怪!這是沈白看到這朵花的第一反應。因為這花紅得很不祥,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如被血染透一般濃郁厚重,似是帶著一股壓迫的腥味撲面而來,彷彿它該是開在地獄裡……

沈白一驚,他怎麼會忽然有這樣的想法?

「劉老爹,你的兒子是何時不見的?」

「有七天了……」劉老漢明顯是眼睛都哭腫了,「我兒子叫劉岳,是個極老實本分的孩子,他那天,哦,對了,我兒子過不久就要娶趙員外家的女兒了。我兒子在趙員外家做工,本來這婚事我是不同意的,可是……唉,都怪我!鬼迷心竅囉,就算是高攀也不能攀那趙家的小姐啊,那小姐是天生的克夫命啊,可憐我兒子還沒娶她呢,就這麼不明不白地不見了,讓我以後指望誰呢?」

「趙家的女兒?」

邵鷹見沈白不解,便補充道:「就是西街趙家米鋪的老闆趙有貴的女兒趙秀雲。」

「那你兒子那天是去見這位趙小姐了嗎?」沈白問劉老漢。

「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他那天出門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沈白聞言想了想又問:「劉老爹,那紅色的花是你種的嗎?」

劉老漢似是剛剛注意到了自己家中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朵花,驚奇地睜大了老眼,「這……這,我家從來沒有這個東西啊,這是誰種的?昨天還沒有啊。」

沈白走到這紅色怪花跟前仔細觀察它,卻見這花周圍的泥土極為鬆軟,似乎剛剛填土不久的樣子。

沈白若有所思地盯了這花半晌才道:「張彪,將這花連著土和根一起挖出來帶回衙門。」

「是,大人。」

從劉老漢家出來,沈白一直沒有說話。邵鷹則是再度掃視了一下隨行的衙門諸人,才問宋玉棠:「陸書呆呢?」


 


第四章 豔橋浮屍



和沈白分開後,風渙拉著陸元青一路鑽進了熱鬧的晚市中。陸元青安靜地被他拽著走,直到路過汴城那座有名的胭脂橋。

汴城算是一處福地,除去臨海的便利、近都的繁華,這裡還出過顯赫一時的京城高官,甚至還住過世代書香的豪門望族,乃至還有三大古景成就了文人墨客筆下的嚮往,這胭脂橋便是其中一處。

說起胭脂橋,就不得不提起那位在整個大明朝歷史上都非常有名的風流皇帝正德。據說那是在他不知第多少次的微服私訪時,映著漫天彤雲的餘暉,只見橋邊一名女子正在洗衣。即使是在那般綺麗的天然豔色裡,正德皇帝第一眼看到的還是那女子腮邊迷人的胭脂色。後來這女子和正德皇帝有沒有後文大家不妨繼續猜測,但是這座籍籍無名的汴城古橋卻因此聲名大噪。

不知是紀念這名豔色動帝顏的浣衣女子,還是為了標榜皇帝的龍足曾經踩踏過這片土地,這座不為人知的小橋從此有了一個全新且旖旎的名字——胭脂橋,而這座橋原本的名字卻被人漸漸遺忘了。

胭脂橋名字雖引人遐思,但是橋下淌的依舊是水,並不是什麼胭脂。唯一的收穫大概是以後的幾十年來這裡黃昏漫步的公子小姐開始多起來,多愁善感的文人騷客又多了一處抒發情懷的地方罷了。

當然,陸元青對於這座橋並不陌生,他自然也不是被餘暉的顏色吸引住了腳步,吸引他腳步的是人。

並不是什麼香豔的大美人,而是個大煞風景的死人。

嚴格說起來,陸元青和風渙是因為有無數的百姓擠在了橋上,他們過不了這座橋,只能停下。

人潮湧動間,陸元青看到了那無力垂在地上的已經被水泡得腫脹變形的慘白手臂,雖然那手臂已經再也不能用任何美麗的語言去描述,可是並不妨礙陸元青看出來那是一名女子的手臂。

一個死在水中的女人,或許曾經還算美麗,可是眼下卻什麼都沒有了,只餘下一張同樣慘白腫脹的臉,和臉上猙獰恐怖的神情。在陸元青看著那女子腫脹的手臂發呆時,風渙的眼神卻被橋旁那朵突兀卻又豔麗得很不祥的紅色小花吸引住了。他們同時停住了腳步,可是停住腳步的原因卻不太相同。

風渙吃驚地看著那朵孤零零長在橋旁泥土中的紅色小花。花的每一片花瓣都染著濃厚的血色,那單薄的花瓣彷彿隨時都可能承受不住那厚重濃郁的紅色,而無奈地看著它即將掙脫控制墜落地面……

「風渙?」陸元青拉了拉他的袖子,「怎麼了?」

「這花似乎……」風渙低低地說著,可是面上卻浮現了一抹詭異的神情。

「是那朵花嗎?」陸元青也發現了那朵紅色的小花,不是因為它很美麗,只是因為它看起來實在令人難以忽視的……邪惡。

「反正和我們無關,我們走吧。」風渙收回了視線。

「等一下。」陸元青卻慢慢走到了那朵花跟前,仔細觀察它。細小的根莖,和根莖粗細不相符的巨大葉片,每一片葉片似乎都要支撐不住垂到地面上一般厚重,又或許是那些吸足了血液的花片因為沉重終於快要垂到地上……

「風渙,你似乎知道這花的來歷?」陸元青沒有回頭,可是他的問題卻讓風渙皺起了眉。

「別管這事小雲,一朵普通的花而已……」

「來歷。」陸元青又重復了一遍。

「果然是瞞不住妳。」風渙頹然地走到陸元青身邊,「妳怎麼知道我曉得這花的來歷?」

「風渙,你盯著它看得太久了,而我一直覺得你是那種對無關緊要的人和事物都毫不在意的人。」陸元青溫和地看著他笑了笑,「有人死了,屍體已經泡得這麼腫,應該不是剛剛才死的,而且從女屍那樣憤恨的表情看來恐怕其中還另有內情……我想很快沈大人就會見到這具女屍了,我今日沒有和他一起去查案,所以這女屍的案子,我定然脫不開身的,既然如此,不妨先下點兒功夫。」

「不要插手這個案子,小雲。」風渙的神色忽然間很嚴肅,「這朵花出現在這裡很不吉利。」

「還沒到月半節,風渙,不要提前亂緊張了。」陸元青開他玩笑。

「我沒在開玩笑。」風渙又冷眼看了這花一眼才繼續道,「雖說真正的鬼節是在七月十五,但是自古七月開始直至鬼節結束,這段時日都算是中元節,更何況這似乎是一朵守屍花。」

「什麼是守屍花?」陸元青虛心請教。

「古書記載那是在鬼節到來時供奉給鬼門陰差的祭品,五朵稱一祭,用來賄賂鬼差使用,從而在鬼節前換得更多人間游走的機會。」

「原來鬼差這麼風雅,喜歡吃花。」陸元青笑眯眯道。

風渙哼了一聲,「鬼差喜歡吃肉,不吃素。」

「原來是殺人的標記。」陸元青點點頭,「接著說。」

「說什麼?」

「獻祭的過程。」

「妳怎麼知道還有過程?」

陸元青奇怪地看了風渙一眼,「既然這些噁心人的紅花不是祭品,而鬼差又喜歡吃肉,那麼獻祭的祭品應該是些血淋淋的東西吧?」

見風渙皺著眉不說話,陸元青又自言自語:「難道是她?」他的手一指躺在地上那具慘白腫脹的女屍。

風渙的面色又沉了沉,「我在醫書上讀到過關於這種守屍花的記載,相傳它總是綻放在屍體附近,紅得很血腥很邪惡,而且花期極短,僅在鬼節前後,所以這花又叫做鬼節花。但是這僅僅是一種傳言,見過這種花的人少之又少。我剛剛第一眼看到這花,就莫名聯想到了醫書上的記載。」

「不過是一朵花罷了,就算看起來邪惡一些,也不過是一株植物而已。」陸元青搖頭。

「守屍花現,必有人亡。」風渙皺眉,「這花開在陰邪之期,本身就很不祥,而且這麼紅到邪惡的守屍花絕不僅僅是獻祭用的。」

陸元青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這麼說守屍花的用途還挺多,除了獻祭,還能做什麼?」


 


第五章 水鬼橋姬



「醫書上記載,守屍花在死屍出現後就會枯萎,可如今妳看這朵守屍花,」風渙一指橋邊的那朵紅花,「這是具女屍,顯然說明人已經死了,那麼這朵守屍花為什麼還沒有枯萎?反而詭異將彷彿吸足了血一般?」

陸元青聳聳肩攤攤手,「不知道。」

本來風渙難得有問倒陸元青的時候,要是放在平日他一定大大地抓住這個機會向陸元青討價還價,但是如今他的心卻被一個個奇異的猜測佔據,「守屍花是獻祭的沒有錯,但是這朵守屍花卻不是獻祭使用的,它是用來招鬼的。」

招鬼?!

陸元青好笑地看著風渙,「你開玩笑的吧?」

「妳看我像嗎?」風渙沒好氣道。

陸元青聞言收斂了一些笑意,「風渙,你還是一口氣都說完了吧。」

「以五行獻祭之法催開守屍之花,所招者,鬼物也。」風渙又看了那朵紅花一眼,「小雲,妳這麼聰明,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五行之法?」陸元青盯著那具女屍又看了看,「死于水……風渙,如果五行獻祭成功的話,結果會如何?」

「古書上記載過,這樣可封住看守鬼門的鬼差,以招來百鬼中怨毒之念最強的五首為獻祭者所驅使,而之後的五鬼可以逃出生天,再也不懼怕鬼差的捉捕。」

陸元青聞言失笑片刻,「從此人鬼混居?這可不是個好主意,況且還要先殺五人。這獻祭之法太惡毒了,這是誰想出來的主意?而且還要招最強的五鬼?那不就是百鬼中最凶的五鬼了?讓我想想,似乎傳說中死于水中的鬼裡,唯有鬼橋姬怨毒最甚。傳說中這鬼橋姬是被心愛的男子薄情所負,在身懷有孕走投無路之下,投河自盡而死,死後冤魂不散,常駐橋頭,尋找和她一樣苦命的女子做替身。」他說完後又看了看不遠處那具浮腫慘白的女屍,「莫非她和鬼橋姬一樣,已經身懷有孕?」

風渙聞言也看向不遠處那浮腫走樣的女屍,嗤道:「還笑話我?妳的想法比我離譜多了!」

衙門的人將女屍帶走之後,聚集在胭脂橋上的百姓也漸漸散去。

「陸師爺,你不和我們一起回衙門?」帶隊的張彪問陸元青。

陸元青微微搖頭,「大人還沒有回衙門嗎?」

「是啊,大人自出府後,一直還未回衙門。」

「這樣啊……」陸元青回頭看了看風渙,才對張彪道,「天色晚了,我要送我表兄先回去,你回去見到大人的話,告訴他我明日去衙門。」

「那好,陸師爺,我們幾個先回去了。」

陸元青和風渙一路往回走,風渙卻不停地嘟嘟囔囔:「妳已經自身難保,還要多管閒事。」

「我如今領著沈大人的銀子,自然要為他分憂。」

「我看妳還是忘不了過去那種風光吧?」風渙在臨近厲家舊宅時忽然道。

陸元青沒有回答。

風渙不由得抬眼去看陸元青的神情,可是陸元青只在一片暗夜的斑駁中靜立著。這個人就是這樣,在他身邊總有一種此人絕不可能被掌控的感覺,即使當年他登門求助時亦然……明明當年在他們兩人之間,他風渙才是足以決定一切的人,可是為什麼他最終還是同意了為他下金針術呢?

想起三年前的他,風渙止不住歎氣,那時候的小雲……不願去想,他只願此生都不再看到那時候滿身殺氣,連眼睛都在散發著寒意的他。可是,那時候的他雖然可怕,卻令人很容易明白他下一刻的想法,而此刻的他……風渙看了看陸元青隱在月華背後的眼神,不懂,不懂,他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即使近在咫尺,即使他的生死掌握在他手裡,即使他如朋友般與他談笑,他還是不懂他!這感覺令人沮喪,卻也更令他忍不住固執地想知道他的想法。一個人明知不可為卻又固執地一定要去做,到底是為了什麼?金針術等同于預支他的壽命,他難道沒想過以後嗎?

「風渙。」許久,陸元青才開口。他沉默得太久,而他突然開口只讓風渙充滿了不真實感,「我很感激你,一直都很感激。即使你不說,我也知道我的事情一定讓你費了很多心血,就算我的師父與你的師父是故交,但是我登門求助時和你卻還是第一次見面。你最終能出手助我,真的很出乎我的意料。」

「雖然妳一直不肯對我說妳這麼做的真正原因,但是我想妳願意冒如此大的風險也要執意去做的事情一定對妳很重要。就算我的師父和妳的師父不是至交,僅憑妳敢嘗試金針術這一點我風渙也是由衷佩服的。妳不必覺得虧欠我什麼,妳不也說了,在我眼中妳不過是我的試藥人嗎?」風渙忽然笑起來,「你沒說錯,我最初的確是這麼想的。」

「最初?難道如今有所不同了嗎?」陸元青也笑了。

「誰說的?如今也是。」風渙哼了哼。

「嗯,隨你。」陸元青微微笑著,伸手敲門。

在芝絮開門後,陸元青將風渙推了進去,「你先進去吧,我還有點兒事,隨後就來。」

「什麼事啊?」風渙不解。

「路上掉了點兒東西,我去去就回。」陸元青對芝絮使了個眼色,就轉身往回走。

「主人,先進去吧。」芝絮盡職地將風渙讓了進去,然後關上了門。




一路上都有人在跟著他。

陸元青慢吞吞地沿著原路返回,可跟著他的那人卻像忽然消失了。

是錯覺嗎?陸元青站在原地發呆片刻,搖了搖頭,不是。

他抬頭看了看今晚的月亮,又大又亮,真是個適合喝酒賞月的好日子,再加上暖風拂面,一人深夜獨行,倒也算愜意。

陸元青微微低頭,隨後扭身往回走,口中還念念有詞:「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這個人字還未出口,就聽耳畔一物急射而至的聲音響起。

陸元青站在原地沒有動,那物就順著他的右耳畔飛過,然後插進了他面前兩步遠的地面裡。

月夜。冷輝。明耀。絕世。

陸元青微微低頭。

絕日。

是絕日劍。

陸元青呆呆地看著這把深深插進了地裡的絕日劍,它的一半劍鋒插入地面,卻依舊給人一種深藏不露的鋒利之感。

真是一把好劍!

身後不遠處有個冷酷的聲音響起:「拔劍。」

陸元青聞言又呆了呆,隨後慢吞吞地扭頭。

陸元青身後一丈開外的地方站著一個人,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一個手持大刀看起來很不好惹的男人。

陸元青盯著男人看了半晌,才疑惑道:「邵捕頭?」

「拔劍。」男人不為所動,只是重復了這兩個字。

陸元青為難地看了看邵鷹,隨後又左右看了看,最後才遲疑道:「是在和我說話嗎?」

邵鷹氣結,「別和老子廢話,你、拔、劍!」

陸元青看了看邵鷹冷酷的表情,又順著他的手看到了他握在掌心中的那把大刀,那刀鋒沐浴在月色中,彙集了一片耀目的光影。

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句話說得真好啊!陸元青一邊認真地讚歎著,一邊微彎下腰去拔插進地面一半的絕日劍。

呃……陸元青試了三次,那劍如同不折腰的好漢般紋絲未動。陸元青直起腰,尷尬地回頭看邵鷹,隨後攤了攤手,「這個……說實話,邵捕頭好內力,我拔不出來。」

站在他對面的邵鷹的耐性終於被磨光,他怒喝一聲拔地而起。陸元青只見漫天奪目的刀影,只一瞬間那刀鋒的銳氣便已逼近了他的面門,他額前的碎髮被邵鷹的刀意撩動,向兩邊分開,可是他依舊靜立不動,任由那把刀光將他環繞,再無一絲逃生的可能。

沒、想、到!

邵鷹萬萬沒想到陸元青會站在那裡任他來劈。他使了全力,同樣沒有任何退路。

這一刀之勢,邵鷹下了十成的功夫。

因為對他,他從來只有全力以赴才可以招架。

一個強敵,同時又是一個值得欽佩的好對手,他邵鷹怎會輕慢?

出刀以前已經全力以赴,所以這刀再也收不回。


 


第六章 誰堪絕日



按說一個人用了全力,而另一個人完全沒有躲閃,如果這一刀還劈不中,那就太說不過去了,尤其這一刀還是咱們邵捕頭在盛怒之下全力劈出的一刀。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萬里有一。

在刀鋒貼近陸元青頭頂的一瞬,一股勁風從旁撲來,力道精准無誤地正撞在邵鷹的刀鋒上,恰似暗夜中閃耀過一道奪目的光。

邵鷹的刀力被引偏,險險貼著陸元青的右肩削過,只是那強勁的刀風還是將陸元青有些舊的青袍劃開了一道裂縫,於是幽冷的月光便順著這縫隙鑽入了陸元青的衣襟。

陸元青微微抖了抖。

他和邵鷹都沒有說話。

邵鷹的臉色慘白,陸元青的也是。

片刻,陸元青才低頭去看剛剛阻擋邵鷹刀鋒的到底是何物。

那東西靜靜地躺在地上,在無邊黑暗中透出一抹冰冷的銀光。

一塊銀子。

「對影成三人。」陸元青執著地將剛剛未吟盡的那句詩吟完,隨後微微咳了咳,「不過這第三人倒是好大方。」他一邊說一邊俯下身撿起了地上這塊銀子,用手掂了掂,「五兩。」

站在他對面的邵鷹終於長舒一口氣,只是出口的話依舊惡狠狠的,「你為什麼不躲?」

陸元青卻置若罔聞地望向身後的黑暗角落,「這銀子救了我的命,我就借花獻佛,請大人和邵捕頭喝一杯如何?」

邵鷹聞言也看向陸元青身後,卻見暗影中走出一人,玄衣、負手,正是沈白。

沈白神色微沉,慢慢走到兩人跟前,許久才開口:「哪裡?」

今夜似乎每個人的心情都不太好。

陸元青摸了摸鼻子,「這個時辰還有好酒的地方,在下只知曉一處,天香樓。」

邵鷹負氣地哼了一聲,抽出插在地上的絕日劍,扭身便走。

「邵鷹,一起來。」沈白的聲音不若平時那般文雅,帶上了一絲大人的威嚴。

邵鷹走出幾步,聞言又憤憤地返回來,一指陸元青的鼻子道:「好啊,去就去,我倒想看看你一會兒再編些什麼出來騙人!」

陸元青尷尬地看著一馬當先走在前面的邵鷹,又無奈地看了看面無表情的沈白,乾笑相讓,「大人請。」

沈白凝視陸元青片刻,才邁步前行。

這個時辰在天香樓飲酒的客人已經不多了。看著邵鷹和沈白異樣的神情,又看看陸元青尷尬的笑,石白佳善解人意地將三人引到了一個雅間內。

「沈大人,要點兒什麼?」石白佳笑意盈盈地問沈白。

邵鷹卻把桌子一拍叫囂道:「老子要喝這裡最貴的酒,銀子向他要!」他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指著陸元青的鼻子。

石白佳看陸元青苦著臉的樣子,忍不住想笑,「陸公子,看來你得罪邵捕頭可不輕啊。」

「可我都不知道哪裡就得罪了他,唉。」陸元青無辜地沖石白佳搖頭。

「你還敢說……」邵鷹話音未落,沈白已擺手阻止他,「石老闆,酒要最好的,菜看著上吧,我們三人還有事相談。」

石白佳離開後,沈白才道:「今夜難得我們三人可以一桌喝酒,就說點兒心裡話吧。邵鷹,你為何留在汴城,如今還不願說出來嗎?」他問著邵鷹,眼睛卻在看陸元青。

邵鷹冷笑一聲道:「為了那個叫我錦衣走狗卻聲東擊西放走我要追捕的人犯的人;為了那個白喝我酒只用得意樓的鴨翅來抵帳的人;為了那個因為劍法贏過我非要我喚她李兄的人;為了那個慷慨赴死孤身犯險卻不願對我多說一個字的人;為了那個唯一讓我佩服真心當她是兄弟的人;為了那個我以為已經死了三年可如今偏坐在我面前卻又不肯相認的人……」

聽到這裡,陸元青猛咳一聲道:「邵、邵捕頭,你誤會了……」他忙看沈白,「大人,他和你一樣誤會了,幫我解釋兩句。」

沈白卻不動聲色道:「邵鷹既有懷疑,必有他的理由。既然不是真的,聽聽他的說法也無妨。你說是不是,元青?」

好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這兩人今晚的情緒都不好,他還是……沉默著吧。

「我昨夜才回汴城,這之前我一直在京城。」邵鷹看著陸元青,「夜探順天府驗四公子屍體的人是你,對嗎?」

陸元青點點頭,「是。」

「那夜約了聿波藍在酒意見面的人也是你,對嗎?」

陸元青微微沉默後才點頭,「是。」

「你為何易容改扮去見聿波藍?」

「那時大人身陷聿府,聿波藍的說辭是大人能否脫身的關鍵。因為我和聿波藍在春風得意樓見過一面,我怕示以真面目反而會激怒當時的聿波藍,所以我才易容改扮。」

「那你為何又告訴聿波藍你是厲劍雲的師弟呢?」邵鷹繼續咄咄逼人。

「因為聿波藍識穿了我的把戲,我只得告訴他實情。」

「實情?」邵鷹冷笑,「我從來沒聽過厲劍雲有什麼師弟!」

「沒聽過不代表沒有!」陸元青耐心道,「世人還以為我師父從不收男弟子呢,結果我不還是成了師父的徒弟?」

「留在順天府的雌雄雙劍根本就是贗品!京城中有如此仿造技巧的除了鑄劍坊再無別處!我去過鑄劍坊,掌櫃說幾天前來過一位公子問詢古劍的事情,我一聽掌櫃的描述就知道是你!真的絕日劍大人已經從陳久義手中拿到,正是我手中的這一把。那麼我問你真正的逐月劍是不是在你手中?你是聿波藍入天牢前最後單獨見過他的人,逐月一定在你手中!」

陸元青點頭道:「逐月是在我手中,聿波藍花毒發作時我拿到了逐月劍。如今既然絕日劍在邵捕頭手中,就請邵捕頭將它歸還給我吧!」

「想要絕日?好啊!只要你能證明你配!」邵鷹冷笑,「贏了我,絕日劍就是你的。」

陸元青聞言微微皺眉道:「我劍法比不了厲師姐,但是我依舊是師父的弟子。師父師姐既已不在,我就有責任替他們拿回本門之物,請邵捕頭成全。」


 


第七章 名劍深埋



「成全?」邵鷹冷笑,「我說過了,可以。但是你要打贏我才行。」

「大家都在一個衙門裡當差,傷了彼此對誰都不好!」陸元青試圖對邵鷹曉之以理。

「嘿!」邵鷹冷嗤一聲,「我算是想明白了,和你最好少說廢話。你是句句沒實話,步步是圈套。騙人的祖宗裝無辜,比誰都精湛!」

好吧。陸元青歎口氣,曉之以理宣告失敗。他側眼看了看沈白,發現沈白也在看他,而且一點兒也沒有要介入他和邵鷹這場爭執的意思。看來沈大人是要作壁上觀了。今夜想脫身,唯有自求多福。

陸元青沉默了許久,久到滿桌酒菜已齊。一室靜寂,無人動筷,雅間內的氣氛詭異。

「邵捕頭,我實在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麼結果。」陸元青的語氣很平淡,隱隱有一絲無可奈何,「一個人如果執念深重,大致上有兩個原因:第一,心有不甘。第二,心中有愧。不知道邵鋪頭對厲師姐這般不忘,又是二者中的哪一個緣由呢?」

見邵鷹神色微變,陸元青又道:「人生際遇,緣起緣滅,苦悲喜樂,皆有定數。所謂的知己、朋友、對手,更甚者陌路人,又有幾人能一生不變?從繈褓中的無知到壽終前的遺憾,這一生所經歷的那些風風雨雨、一花一木,細論起來又有誰能一起帶走?能夠真正為自己所擁有的無非是那些和刻骨銘心的人一起經歷的刻骨銘心的事。記憶才是最珍貴的,因為那是獨屬於你的,是可以一生銘記的。邵捕頭,我不知道你和厲師姐之間是哪種糾葛,但是奉勸閣下一句,只有記憶深處的東西才是最美麗最令人難忘的。有些事越執著就會越失望。」

看著邵鷹越聽越煩躁地灌下一口酒,陸元青藹然一笑,「如果邵捕頭真認為我是厲師姐的話,你難道不會失望嗎?你記憶中的厲師姐是我這個樣子嗎?或者說你希望她變成我這個樣子嗎?」

出了天香樓,望著邵鷹微醉失意離去的背影片刻,陸元青轉身往回走。走出幾步他又回頭道:「大人,你不回衙門嗎?」

「動之以情很成功,繼我之後你又說服了邵鷹。」沈白似是自言自語,只是那聲音剛好能讓陸元青聽清。

「我只是想勸勸他而已。知音難覓不假,不過有時候一個值得尊敬的好對手則更難得。」陸元青語氣平平,「我大致上能明白他的心境。」

「是嗎?」沈白微微搖頭,「我卻覺得你還是不夠相信邵鷹。如果你相信邵鷹真是為了你的師姐留在汴城,那麼你不會是這樣一番說辭。」

「大人覺得我應該說些什麼才妥當呢?」陸元青好脾氣地問。

「比如為什麼你現在住在厲家的舊宅裡。」沈白輕描淡寫地道來,彷彿這真是一件小事。

「大人消息倒是靈通。」陸元青一笑,「我今日才第一次踏進厲家舊宅,大人便知道了。」

「慚愧慚愧,我也是沾了厲家舊宅對面那包打聽的姚寡婦的光。」

「哦?原來姚寡婦是大人的眼線?」陸元青打趣道。

沈白搖頭道:「姚寡婦自然不是,姚寡婦的茶客就難說了。據這茶客說,今日有位青袍少年似乎對其他喝茶客人口中提到的前刑部尚書厲大人曾經榮華富貴之類的說辭頗為不平?」

陸元青一笑道:「不平倒也談不上,只是傳言多是人云亦云湊個熱鬧,在下不過是順路插句嘴而已。」

「多數犯事官員的房產多由當地府衙登記轉賣,聽余師爺說這厲家舊宅幾日前被一位風姓公子買下來了,卻沒想到這位風公子竟是元青的表兄。」沈白一邊說一邊點頭,「出手倒是闊綽。」

「表兄家世代經商,家底豐厚,買一兩處宅院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陸元青指著漸漸走近的厲家舊宅又道,「況且凡是這種被查抄的官員府邸多是低價轉賣,這樣好的宅子,又這麼便宜,只要是算盤撥得精明的生意人,又豈有錯過的道理?」

兩人說著已至厲府舊宅門前。

「大人,我到了。」陸元青道。

「嗯,我知道。」沈白點頭。

那你還站在這裡不走?陸元青尷尬地扶著門,等沈白自己轉身離開。

「絕日劍你打算怎麼處理?」沈白忽然道。

陸元青聞言低頭看了看拿在手中的絕日劍,剛剛邵鷹離去前終於將它給了陸元青。一路上,或許是錯覺,陸元青總覺得劍身在微微地震顫鳴動,那是一種旁人無法窺伺的獨屬於劍和主人間隱秘的默契。

陸元青的手指忍不住撫了撫劍身,口中說的卻是:「埋了。」如今的他已經配不上絕日了,或許將它埋進土中,等到哪一天有緣人將它再度挖出,才是它最好的歸宿。

名劍配名士。他握劍的手已死,只有將它埋了。

埋了?沈白忍不住驚詫道:「埋在哪裡?」他竟然要將這把名劍埋掉?他不會是厲劍雲……如果他是她,他怎肯埋劍?劍是有尊嚴的兵器,使劍的人亦然。棄劍如遺,他果然不是絕日的主人。

陸元青微笑,一指院中的梧桐樹道:「就埋在這樹下,和逐月一起。」他一邊說一邊走進院中。沈白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院落中靜靜的,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沈白看著陸元青蹲在樹下,抽出絕日劍開挖。沈白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很好,絕日在他手中和鐵鍬無異。

埋劍的坑不需要很大,再加上絕日劍的鋒利,所以坑很快就挖好了。陸元青將絕日劍放進劍鞘中,又從腰間抽出逐月,一併放進了坑中。

正要填土,卻聽寂靜的夜裡,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驚叫聲響起。

「啊……啊……救命啊……」這斷斷續續的聲音在暗夜中傳出很遠。

叫聲離得似乎並不遠,是從厲家舊宅門口的小巷中傳來的。

陸元青抬頭和沈白對視一眼,瞬間,兩人同時向府門外奔去。


 


第八章 人頭何處



沈白和陸元青還未走近小巷,就已聞見陣陣的臭氣撲面而來。這股味道極為難聞,令沈白忍不住皺眉。

緊隨其後的陸元青已經打亮了火摺子,借著微弱的火光,眼前的景象令沈白和陸元青目瞪口呆。

眼前翻倒在地的是個獨輪糞桶車,那些污穢不堪的黃白之物已經潑了一地,而發出救命呼聲的人此刻正在一堆黃白之物上滿地打滾,狀似瘋癲。

只見他瞪大雙眼,口中卻發不出聲音。他的手指僵直著直指對面的牆根處,似乎渾身的肉都在驚恐中無助地顫抖著。

借著火光,陸元青順著這呼救之人所指的方向,看到一人站在牆根處,站姿筆直,只是頭頂處卻怪異地蒙著一塊長長的黑布。這黑布一直延伸到他的腰際,將他的半身都掩於黑夜之中。

陸元青呆了呆,隨即就要向前探看,卻被沈白一把攔住。

「元青,先不要過去。」沈白的聲音有些沉重。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那蒙著黑布之人的腳下,只見一朵鮮豔的紅花正張揚怒放著。它的每一片花瓣都嬌豔欲滴,彷彿已經浸滿了鮮血,隨時準備滴落。

守屍花?

陸元青呆呆地看著那朵花道:「大人,這是我今日第二次看見這朵花了,你看它開得多……血腥啊。」

沈白眉頭微鎖,聽到陸元青的話卻也點點頭道:「巧得很,我今日也是第二次看見這朵花了!」

「哦?大人第一次是在哪裡看到它的?」

「三里街劉老漢家裡,據劉老漢說他兒子失蹤七天了。元青,你是在哪裡第一次看到它的?」

「胭脂橋頭,衙門帶回去的那具浮腫女屍便是在胭脂橋下發現的。」

兩人無視滿地狼藉和陣陣臭氣竟然能交談得下去,想不讓人佩服都難。只是坐在地上的那呼救者顯然沒有他二人這般好興致。他似乎終於喘上來一口氣,半哭半嚷道:「沒有頭,沒有頭!」他一邊說一邊顫著手指指著站在牆根處那面蒙黑布之人。

其實不用他說,沈陸二人也早注意到了牆角這人的不尋常之處。先不提此人大半夜站在小巷牆角處蒙塊黑布嚇人的舉動本身有多不可理喻,就是單看他穿在腳上的鞋子尺碼,這麼大的腳一般女人是長不出來的,所以這明顯是個男人,可是一個男人腳長得如此大沒道理身形會如此矮小,這有些說不過去。剛剛一進小巷,那股打翻糞桶的臭氣確實令人想要作嘔,但是沈白和陸元青在這裡站了片刻適應了這味道之後,竟然還聞到了一絲夾雜在臭氣中的血腥味。

此刻順著牆角這人所蒙黑布的邊角有液體緩緩地滴落下來,落在地面上顯得一片骯髒的黑,可是陸元青卻不認為那是坐在地上的呼救者不小心潑到蒙黑布之人身上的黃白之物,而且就算在頭頂上蒙上黑布,那所遮之物的頂端也不會平整得猶如被刀劈斧剁般。

沈白走上前掀起了牆角那人蒙著的黑布,沒有任何意外,此人的頭已經不翼而飛了。他的身姿固定在了臨死前的最後一刻,僵硬、筆直、突兀、恐怖。

不難想像,眼前驚恐萬狀癱坐在地上呼救的男人應該是個趁著夜半無人時分運糞水的,只是任誰在半夜碰到這麼一個無頭屍突現眼前,都不會平靜的。

「好了。」陸元青耐心地蹲在運糞的男人面前,「他不過是個死人,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

「我,我不過是剛剛拐進小巷,就撞在了他身上。我萬萬沒想到半夜還有人站在這麼陰暗的小巷裡。」運糞的男人驚恐萬分,「我知道大家都討厭我,都躲著我,他們都嫌我臭,所以我總是早出晚歸,就是為了避開那些厭惡我的人。我一見撞到了人,當時就慌了,我怕這人怪罪我,忙拾起地上的黑布想還給這人。可我一抬頭,哎喲,娘啊,我哪裡知道他沒有頭啊!我嚇得將黑布扔他脖腔子上,嚇癱在地上就動不了了,真是嚇死我了……」

陸元青聽著男人絮絮叨叨的話,並無一絲不耐。眼前的男人一臉的木訥,明顯是個平時不多話的人。能讓一個沉默至極的男人一口氣說出這麼多話,那他一定受驚不淺,說說話發洩一下也好。

沈白在陸元青和男人說話時,走到了那朵紅豔詭異的花朵前駐足觀察。

一模一樣。

竟然和在三裡街劉老漢家裡看到的那朵花一模一樣!沈白微微凝神,這是巧合還是……他忽然抬起頭盯著面前依舊僵直站立著的無頭男屍。

一具屍體沒有頭。這看似是毫無線索的發現,但是無線索的同時卻也會說明一些問題,比如說,他的身份一時間便很難確定。

劉老漢說他的兒子失蹤七天了,那麼眼前的這具無頭男屍是否就是劉老漢失蹤的兒子劉岳呢?還有元青說在衙門中那具胭脂橋頭髮現的女屍身畔也發現了這種古怪的紅花,這其中又有什麼關聯?

沈白正在胡思亂想著,陸元青慢慢走近他道:「大人,這具屍體還是帶回衙門再說吧,至於這位運糞的漢子姓張,大家都叫他老張。我覺得也將他帶回衙門比較好。他目前受了驚嚇,或許會有一些細節遺忘了,回到衙門中再仔細問詢一番比較妥當。」

「不是說明早才會去衙門嗎?」沈白取笑,「改變主意了?」

「事急從權嘛。」陸元青認真道,「大人不覺得這花很奇怪嗎?似乎只要有人死去,這花都會出現一般,把它當成是種死亡的標誌或許說得通。」風渙對他說過的那些話自然不可對沈白說,所以他要讓沈白明白這是守屍花似乎有些小小的困難。

「這花出現的地方就會有死人?」沈白喃喃道,「似乎的確如此……」眼前的無頭男屍如此,胭脂橋頭髮現的女屍也是如此……不對,似乎有地方不對!

「今日在劉老漢家中並未發現屍體,他只是報案說自己的兒子失蹤了。」沈白猛然想到不對的地方在哪裡。

陸元青慢吞吞地看了看依舊「盡職盡責」僵立在牆根處的無頭男屍道:「大人,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沒有頭,他的頭又在哪裡?」

沈白一愣,「你的意思是說……」

「大人今日在劉老漢家何處看到的這紅花?」陸元青忽然問。

「靠近西屋的牆根下。」

「或許天明之後我們應該再去一次劉老漢家。」陸元青的神情在這背光之處顯得有些陰晴不定,「或許這具男屍的頭有著落了。」

沈白聞言一驚,「何以見得?」

陸元青微微搖了搖頭,「此花不祥,既然在劉老漢家沒見到死人,那只能說明我們還沒有發現而已。」

算是被陸元青一語中的,第二日衙門中人在劉老漢家西屋牆根下曾經發現守屍花的地方挖出了一顆人頭。

人頭埋在地下無論是否長久,多多少少都會有些腐朽和異味。

在眾衙役捂鼻皺眉的注視下,劉老漢卻如捧著金銀珠寶般小心翼翼,只是他的神情不是在笑,而是在哭,號啕痛哭。

「我的兒啊,我的兒,你這是怎麼了?你死得好慘啊,我這般年紀還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你讓我以後可怎麼活啊?」老人撕心裂肺的哭聲令在場諸人無一不同情,唯有陸元青沉默不語。

「老人家,您的兒子身首分離乃是凶死,應該早些將他身首拼合才是。」陸元青終於語氣溫和地開口,「您是死者的親人,衙門中的仵作做這些事之前理應得到您的許可,您和我們去一趟衙門吧。」

老人似乎是第一次進衙門,心中很是忐忑,幸好陸元青一路和他說話。

「老人家您去看一看這具屍身可是您的兒子劉岳的?」陸元青走進一間房,裡面空蕩蕩的只有一具屍體,屍體上面蓋著白布。

劉老漢點點頭,走過去掀起了白布一角,只是看了一眼便驚慌後退,「這,這,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趙員外家的小姐嗎?這是怎麼回事啊?」

原來這胭脂橋頭的女屍是趙家小姐。

陸元青擺出尷尬的神情道:「似乎是搞混了。這具女屍和那具無頭男屍是同一天被發現的,想來是仵作搞錯了對象,老人家隨我去另一間房吧。」

劉老漢三步一回頭,「這趙小姐是怎麼死的啊?」

「失足溺水。」陸元青歎息搖頭,神色間滿是遺憾,「只可惜她已有身孕,腹中的孩子無辜啊。」

「已有身孕?」劉老漢的神情驀然一變,「我的兒子尚未與她成親,她怎會有了身孕?她怎麼會有了身孕?!」這件事想來應是令人極為難堪和氣憤的,連劉老漢臉上鬆弛下垂的肉都在微微抖動著。

陸元青的神情很驚訝,「難道老爹的兒子與這趙小姐……」

劉老漢憤憤地哼了一聲道:「克夫也就罷了,竟然還如此水性楊花不知羞恥!幸好我兒子還沒有和她成親,否則我也是不會讓她進我家的門的!」


 


第九章 三披嫁衣



「老爹能否說說這趙小姐是怎麼個克夫法?」陸元青很是好奇地問。

「一個女人穿著大紅嫁衣風風光光地嫁出門本來是件很喜氣的事情,可是一件紅嫁衣穿在身上三次就有些不吉利了。」劉老爹似是滿腹苦水終於找到了傾訴的對象。

「這趙小姐的爹趙員外是趙家米鋪的老闆,民以食為天,所以趙員外家很是殷實,良田無數,手下的佃農就上百號啊!這趙小姐第一次嫁的也算門當戶對,是對街綢緞莊的少東家,姓林,只是大喜當日這來迎親的新郎卻被一夥來歷不明的強人給擄了去,真真是件怪事!自古只聽過搶新娘的,沒想到這回卻把新郎給劫走了!」

「嗯嗯。」陸元青點點頭一副虛心請教狀,「後來呢?」

「後來過了數日有人將林少爺的屍體送了回來,聽聞是綢緞莊搶了另一家的生意,所以那家雇了一夥強人在這大喜之日來找這林家的晦氣,沒想到竟失手將這林少爺弄死了,這趙小姐親沒結成就成了望門寡,那趙員外豈能甘心?一個月之後,這趙小姐便二嫁了,這次嫁的是個秀才!」

「秀才也不錯啊,知書識禮。」陸元青應和道。

「嘿!這第一次嫁人未遂要說是趙小姐克夫恐怕還沒人信,可是這第二次啊,這新郎的血噴了一轎門啊!」

「哦?怎麼回事?」

「事後有人說這秀才家為攀趙家這門親事,隱瞞了這秀才身體有病的實情,不過依我看就是這趙小姐克夫啊!你說這秀才早不病發晚不病發,偏偏成親這天病發,還在踢轎門的時候一命嗚呼吐血身亡了,你說這事奇不奇?」

「那後來呢?」陸元青似乎終於對這事有了興致,一本正經地問。

「這二嫁之後,趙小姐克夫的傳言就在汴城不脛而走,這人言相傳得可邪乎呢!至此再無人敢去趙家提親。趙員外因為這克夫傳言被氣得大病一場,他病好後揚言,只要有人願娶他的女兒,他贈屋贈地供他們成親之用,只要家世清白就好,不挑門第。」

「俗言有講,重賞之下出勇夫,必然有人會願意去娶這位趙小姐的。不然她怎麼嫁這第三次?」陸元青歎道。

「這第三次嫁的是個教書先生,外地人,據說是和這趙小姐在燈會上相識後登門提親的,算起來也算情投意合吧!只可惜好景不長,成婚當日眾人才發現這教書先生已經吊死房中,新郎紅服就在床旁,還未穿在身上。紅事未成先辦白事,要說這趙小姐也算有情有義,一路哭送十幾里,雖然趙小姐嫁過三次人,可我老漢還是頭一次見她為了無緣的夫婿落淚!」

「看來這位趙小姐最心儀的竟是這位教書先生。」陸元青點點頭。

「奇的事情還在後面。這教書先生的棺槨送葬途中,竟然平地起了一陣大風,這厚重的棺材蓋竟被這股邪風掀起,出殯的隊伍都被風沙迷得睜不開眼,等這風終於過去後,嘿嘿,你猜怎麼著?」

陸元青忽然一笑道:「最邪的事情也莫過於這教書先生的屍身不見了吧?」

劉老漢一拍大腿道:「真被小哥你說中了,這教書先生的屍身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陸元青點點頭,「那趙小姐是如何反應?」

「趙小姐一見教書先生的屍身不見了,一時間彷彿瘋癲了一般,扶著棺材又哭又笑,不一會兒就昏死過去了。」

「能三披嫁衣,卻一次也未能嫁出,這趙小姐倒算是個奇人了!」陸元青話鋒一轉,「估計這第三嫁過後,趙小姐在汴城該是此生出嫁無望了,那她又是如何和你兒子定下婚約的呢?」

「我要是知道我兒子到底中了什麼邪就好了。」劉老漢似是滿腹牢騷,「我兒子在趙員外家做工,那一日天都晚了,我兒子卻遲遲未歸,按說平日他早該回來了。結果等至後半夜我兒劉岳才歸來,我問他去了哪裡,他開始支支吾吾不說,後來禁不住我反復問,竟然對我說要娶趙家小姐為妻!我當時罵他豬油蒙了心,先別說趙家那家世如何能看上我們這等普通百姓,就單說趙小姐這樣的名聲,又有誰敢娶她?可我那兒子不知道抽了什麼風,竟是非趙小姐不娶了!他第二日就去找趙員外了,而趙員外除了吃驚竟也沒有拒絕,估計現在有人願意娶他的女兒他都要偷笑了!這事情就這麼定了,下個月就要迎娶了,沒想到現在趙小姐死了,我兒子也被她克死了,剩下我老漢該怎麼過啊?!」

餘下的事情乏善可陳,劉老漢看見那具無頭男屍右腿上的一處疤痕後便傷心痛哭,說那就是他的兒子劉嶽,那疤痕是他小時候上山砍柴留下的舊傷口。仵作胡二將屍身和人頭拼好縫合後,再讓劉老漢指認,從而確定了這無名人頭和無頭男屍均是屬於劉老漢之子劉嶽的。

「這人頭是被鋒利之器猛力劈落的,切口很平整,應該只砍了一刀。」陸元青念了念胡二遞上來的驗屍文書,「想來這兇手應該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之人。」

見沈白聞言看他,陸元青又道:「一般人就算殺人也必不敢砍下人頭的,一個人活著時就算再怎麼軟弱可欺,可是死後多少都會令人心生畏懼之感,而且就算真的橫下心將人頭砍下了,也必是驚慌失措不能自已,又怎得這般平整光滑的切口?不是精於此道或者心狠手辣之輩必不能做到,而且胡二的驗屍文書上並未提到死者身上有其他的致命傷,那麼說明這斷頭之禍就是劉嶽的死因。」

沈白點點頭道:「我一直在想劉嶽在趙員外手下務農,必然也是有著一把子力氣之人,如何能被人如此輕易取了人頭?或許這兇手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以致令他放鬆了警惕。」

陸元青神情呆滯,「大人有沒有想過,這劉嶽被殺之時或許並不是清醒的呢?」

沈白神情一滯,「元青是說這劉嶽是被人迷暈後才被人砍落了人頭的?」

陸元青思索了片刻還是搖搖頭道:「就算是被人迷暈了,能做得這般天衣無縫的也必是相熟之人,大人的推斷該是沒錯的……本來劉嶽和趙小姐定有婚約,如今劉嶽慘死,趙小姐該是最有可疑之人,可她偏偏也死了……」

沈白皺眉道:「而且那朵莫名其妙的紅花是怎麼回事?趙小姐死了,她身旁有朵紅花,劉嶽也死了,他身邊也有一朵紅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陸元青想起了風渙之言,又道:「大人,我還發現了一處奇怪的地方,不過……」

「無妨的,元青,先說來聽聽。」

「大人,這趙小姐是淹死的,先不提她是自己跳河而死還是被人謀害而死,她的的確確是死在水裡,簡單來說她死于水。」說到這裡,陸元青微微停頓,可是沈白的眼睛卻忽然一亮,「元青,繼續說。」

「五行之水,所對應的方位為北,所屬色為黑。這胭脂橋雖然名字甚美,但是在正德皇帝沒有駕臨此地之前,這橋其實另有名字,叫做黑水橋。而且這胭脂橋正位於汴城之北。於是歸結起來就是:趙小姐,死于水,黑水橋,位於北。」

「不錯啊,果真如此!」沈白稱讚,「那麼以此類推,這劉嶽的人頭是被利器砍落,應該算死于金?可是不對啊,劉嶽的屍體在小巷中被發現,那方位並不是西面啊!」

陸元青聞言搖搖頭,「不是死于金,劉嶽是死於土。如果沒有人頭,誰又知曉那死屍是劉嶽呢?況且人之靈氣在於首,劉嶽的人頭在土中挖出,所以他應該算是死於土!於是就得出:劉嶽,死於土,黃土埋,位正中。」

「劉老漢家位於汴城正中,方位上沒有錯,五行之土所屬為黃,的確是黃土中!」說到這裡,沈白倒吸一口涼氣,「五行之法?」

看來還真讓風渙猜對了!五行獻祭之法嗎?想到這兒陸元青道:「至於那紅花,大人不妨送去韓千芝那裡,讓她幫忙看看來歷,聽說劉老漢家中的那朵紅花已被大人帶回來了?」

沈白點頭,「我已命張彪等人將這花移入花盆中,元青要去看看嗎?」

「也好。」陸元青點頭,「既然劉老爹已經指認那女屍乃是趙小姐,大人是否該通知趙員外來衙門一趟呢?」

「我已差人去了,不過趙府管家說他家老爺出門採辦物品,並不在汴城中。而且趙小姐之死因尚有待查實,所以我拒絕了趙府管家帶屍回府的要求。」

陸元青點頭道:「該當如此。」

只是當沈白和陸元青看到花盆中的那朵紅花時,都很難相信這枯黑如朽的東西會是那朵紅到邪惡的守屍花。

「這是怎麼回事?」沈白一掃張彪等人,眾人皆是一臉苦色。

「回稟大人,早上還是好好的,怎麼一轉眼就這樣了?這……」

「一轉眼?」沈白臉色一沉,「你是告訴本官你們都有盡責看守,只是這花『一轉眼』就成了這副樣子,怨不得你們了?」

張彪等人都說不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陸元青見沈白不悅,便道:「大人,沒關係的,帶著這盆花去韓千芝那裡問問緣由再說吧。」

沈白覺得目前也只得如此,便點頭同意了。


 


第十章 生怨驅魂



韓千芝看到這盆花的時候,先是愣了愣,隨後又忽然笑起來,「這是什麼啊,陸師爺?」

「還要麻煩韓姑娘幫忙看看這是什麼花。」

韓千芝皺眉道:「這花已被燒掉了,我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麼了!」

陸元青一呆,「燒掉了?」

「是被燒掉了。」韓千芝點頭,「不過不是用火,而是用一種肥料。你看這花的根莖如此細小,如果加重肥料,必然會被燒死的,而且看起來就和自己枯死了沒有區別。」

陸元青把韓千芝的話對沈白一說,卻見沈白沉默半晌,神色有些不好,「難道衙門中有內鬼?」

「能在張彪等人眼皮底下如此行事之人,絕無可能是衙門之外的人。」陸元青肯定道,「此事倒是越來越複雜了。如果我之前的推斷不錯的話,那麼劉嶽和趙小姐都是被人所殺,只是他二人因何被殺?屍體旁的紅花又是何意?難道是兇手故意留下的?還有兇手為何要遵行五行之法殺人?這背後又有什麼含義?這枯死的紅花是誰做的手腳?這衙門中的內鬼究竟是誰?」

沈白歎氣搖頭道:「近日我一直在著手整理汴城一縣的錢糧獄狀收編戶籍等文書,預備回京之事宜。本以為最晚秋收之前便可讓一切安妥,沒想到橫出此事,看來一切都要暫緩了。我既還在任上,此案不結恐怕後續的一切都要免談了。」

「大人不必憂慮,凡事有果必有因。」陸元青寬慰道,「我想向大人借一個人。」

沈白疑惑地問:「何人?」

陸元青忽然笑了笑說:「大人的眼線,姚寡婦的茶客啊。」

沈白也一笑,「哪是什麼眼線,也是衙門的小吏,叫張昭。元青有什麼計策?」

「大人,有姚寡婦這樣的多嘴多舌之人我們放著不用,豈不可惜了?」陸元青神秘一笑。




第二日,姚寡婦的茶水鋪子裡圍滿了人,姚寡婦又開講了。

「聽說了嗎?那個克夫的趙小姐跳河自盡了,聽說還懷有身孕了!哎喲,這女人真是了不起,頂著克夫的名頭還能勾搭上漢子,嘖嘖!」

「姚寡婦,妳是羡慕她了吧?」旁邊有人拿話取笑姚寡婦。

「我撕了你的嘴!胡說八道!」姚寡婦潑辣地叉腰瞪回去,「這倒不錯,那劉老爹的兒子也死了,兩人做伴去陰間做鬼夫妻去囉!」

「哎,我說,這事我聽著怎麼那麼邪門呢?一下子倆人都死了。我聽衙門裡當差的兄弟說,這死了的兩人身旁還有一朵怪花呢!開得可紅了,紅得跟血一樣!」張昭喬裝的茶客介面道。

「小哥,說說,說說,咋回事?」一個長臉漢子擠上前問張昭。

坐在張昭對面的陸元青輕咳了一聲,假意斥責張昭:「這種事怎可胡說?當心觸了自己的黴頭,惹來不該惹的禍事!」

本來三分情緒如今被陸元青的欲擒故縱撩撥到了八九分,一時間滿鋪子的人都眼巴巴地看著陸元青。

「哎喲,這位小兄弟,就說出來聽聽啦。」姚寡婦殷勤地為陸元青添了水。

「哎。」陸元青歎口氣,「好吧,不過諸位可別說這是我說的。」

「曉得了,曉得了!」

「聽說這趙小姐和劉老漢的兒子都是被鬼差抓去做了祭品!」陸元青不過是開了一個頭,眾茶客已是一片譁然,連張昭也目瞪口呆地看著陸元青,心想這位師爺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啊!難怪大人看重他,要學學,要好好學學!

「年輕人,你這話聽誰說的?」姚寡婦率先回神,問道。

陸元青一臉神秘的樣子說:「如今這鬼節將至,尤其是鬼節當日,那真是鬼門大開,百鬼夜行啊!當然也不乏什麼法力高強的鬼怪可以提前出來遛遛什麼的是不是?你們說若想提前出來該怎麼辦?」

眾人問:「怎麼辦?」

「送禮啊!」陸元青一臉笑意,「如果能送點兒禮物給看守鬼門的鬼差,那不就能提前出來遛遛了嗎!」

「這樣也行啊?原來陰間也流行這一套啊……」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難道這趙小姐和劉老漢的兒子就被選中做了祭品?」茶客甲問。

茶客乙也驚恐道:「那,那下一個會選中誰啊?不,不會是我吧?」

「德行!你個結巴,誰選你啊,吃了你變得和你一樣結巴。」一旁諸人哄堂大笑。

陸元青像煞有介事地點點頭,「這位大哥說得一點兒不錯!這祭品選擇可是極有講究的啊!就說這個趙小姐吧。她死在胭脂橋下啊,那是水鬼的地盤啊!水鬼裡誰最難纏諸位還不知道嗎?」

「那個橋姬啊!」一個茶客忽然想到,遂大聲道。

陸元青贊許地點點頭,「沒錯,正是鬼橋姬。那鬼橋姬是身懷有孕投河而死,這趙小姐也是如此。」

「哎喲,我的娘啊,還真是啊!那、那劉老漢的兒子怎麼說?」

「劉老漢的兒子是身首異處而死,而且仵作驗屍後發現死者腹中空空如也,顯然是餓了數日之久。劉老漢說他兒子失蹤七日,想來這七日裡劉小哥是滴米未進啊,連狗餓上幾天都要發瘋,更何況是人?如果在劉小哥餓得怨念叢生之時將他的頭一刀砍下,那麼……」

「啊,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一個茶客忽然欣喜地站起來道,「怨驅魂,怨驅魂!」

「對啊,傳說中惡鬼怨驅魂就是被餓了七日後,才終於看到食物,剛想撲上去吃,結果卻被一刀將頭砍下,隨後將頭埋在地下。食物就擺在埋頭處不遠,聞得到吃不到,於是怨念叢生,便出來害人。」

「這麼說劉老漢的兒子是做了怨驅魂的祭品了?」旁邊一人戰戰兢兢道。

此言一出,氣氛驟然冷卻。或許最開始人們是以看熱鬧的心態圍過來的,但是若說趙小姐之死是巧合,那麼劉老漢之子的死又該如何解釋?

巧合,一切太巧了!如果面前的這個青袍少年是在胡說的話,那麼為何發生的一切就在鬼節前後呢?

姚寡婦在琢磨這件事,周圍的茶客心裡也在打鼓。看來今年的鬼節,這汴城不怎麼太平。

陸元青見氣氛正好,便適時起身離開。明早再來姚寡婦這裡的話,說不定就會有意外的收穫。

陸元青走後,茶水鋪子裡的氣氛始終沒有再熱鬧起來。

「或許該去天清觀拜拜,聽說善清真人準備了去晦養氣茶,免費舍給眾人喝。這鬼節快到了,又有人這麼奇怪地橫死,我還是討杯茶去去晦氣吧!」

留下未走的張昭忙問道:「請問這善清真人是誰啊?」

「善清真人你都不知道?真是孤陋寡聞!」

「是是是!」張昭忙點頭,「還要請教老爹。」

「咱們汴城以西有座伏聖山,山腰處有座天清女道觀,這道觀的觀主就是善清真人啦。她為人喜結善緣,每到鬼節前後都會免費供應去晦養氣茶給咱們汴城百姓們,讓百姓們可以無病無災、平安度過,當真是個好人啊!」

「對呀,我怎麼忘了去討茶喝。」一個年輕漢子道,「我看這趙小姐和劉小哥死得蹊蹺,我還是趕緊去討杯茶保個平安吧。」

「是啊,是啊……」大家仍在七嘴八舌地閑侃著,可是之前那股活絡的氣氛卻再也不在了。

姚寡婦的茶水鋪子第一次早早地就沒什麼人了,天還沒黑,大家就陸陸續續地走散了,只餘下零散的幾個客人而已。等到後來這茶水鋪子中只剩下了最後一個茶客。

姚寡婦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就是七上八下的不安穩,所以她只等客人都走了,就想要關門的。

可是這最後一個客人卻一直不走,姚寡婦等了一會兒終於捺不住性子上前催促:「我說這位,您都坐了一下午了,這會兒天色已晚,不急著回家嗎?」那客人戴著一頂寬簷風帽,此刻依然低頭不知在想什麼,聽到姚寡婦的話並未抬頭,似是沒有聽到一般。

姚寡婦見狀心中有氣,自顧自上前去收茶碗,只是她本就帶著氣,所以使的力氣過猛,那茶碗中的茶便一下子濺到了男人的衣襟上。

姚寡婦忙伸手去擦,「哎喲,這位,我可不是有意的。客人都回家了,就差您一位了!天色晚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只想趕緊回家哄孩子去!客人您就行行好,我要關門了!」

那男人不言不語地推開了姚寡婦的手,將茶錢放在了桌子上。

可是姚寡婦的動作卻忽然變慢,她仔細地看了看面前的男人,「這位先生可是汴城本地人嗎?怎麼看著有些眼熟?」

男人聞言頓住,隨後慢慢地站起身來。

姚寡婦猶在炫耀:「不瞞您說,我就是有這好眼力,這汴城縣的人我只要見過一面就不會忘……」她忽然住了口,因為這男人慢慢地抬起了頭。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姚寡婦呆在了原地。當然並不是這位男茶客容貌有多麼風流倜儻,相反這客人一臉的長鬍子,再配上他這寬簷的風帽,除了一雙眼能讓人看清,其餘的五官便猶如霧裡看花一般。


 


第十一章 五行之序



「那麼昨日我離開後他們就說了這些?」陸元青問。

「是,陸師爺。」張昭點頭道,「不過他們口中的這個善清真人到底是誰啊?」看來張昭還是對昨日被喝茶的老爹奚落為孤陋寡聞一事耿耿於懷。

沈白聞言一笑,「這善清真人是誰本縣倒是不知,不過這伏聖山位列汴城三大古景之一,本縣離開之前倒是一定要去見識見識。」

「三大古景?」張昭撓頭,「汴城還有三大古景?」

陸元青終於忍不住笑意,「張小哥,不知道善清真人是誰還情有可原,身為汴城人連汴城三大古景都不知道未免有些說不過去吧。」

張昭經過昨日茶館一事,心中已對陸元青佩服得很,但是想他一個外鄉人未必知道什麼汴城三大古景,便道:「那陸師爺這麼說一定是知道了?」

見沈白聞言也是一臉興味地看著他,陸元青一笑,「汴城的第一景就是曾得正德皇帝龍足親臨的胭脂橋,也就是過去的黑水橋。第二景便是這座伏聖山,據傳曾有仙人在此處得道功成飛升成仙。這種說法是真是假尚待考證,但是此地山水靈秀卻是聞名京都,慕名來訪者不在少數。至於這最後一景嘛……」陸元青說到這裡微微頓住,看了看沈白才道:「早已是景非景,說出來也是賞不得,不如不說吧。」

「陸師爺不會是不知道吧?」張昭開玩笑。

沈白哼了一聲,「張昭,你先下去吧。」

見沈白發話,張昭不敢怠慢,忙道:「是,大人。」

張昭走後,沈白才道:「這第三景,元青可有興趣一賞?」

「大人真是有辦法之人啊。」陸元青稱讚,「在下若是有幸,當然願意一往。」

「周兄與我同時入圍三甲,初入翰林院時又很是交好,我如今既任汴城縣令,所以寒食節我于情於理都不能不去拜望周老夫人,那時老夫人便邀我八月中秋之夜前往周園賞菊。」

「原來如此。」陸元青點頭,「那位少年時即名滿京師的臨江周郎原來和大人是同年,只可惜……」

「是啊,延安兄滿腹才情卻英年早逝,著實令人遺憾。」沈白似是有些感慨,神情有些落寞,「還記得那年同殿面君,何等少年風采,只是如今聿兄遠去邊關,周兄也已離世,只餘下我面對這般淒涼之景……」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陸元青並未說什麼寬慰的話,他只是好似漫不經心忽然想起般吟到這首詩。

可是沈白卻覺得那絲絲的淒涼之感就這麼隨著他的吟誦淡淡地散去了,「元青,我只是有些遺憾,為何沒有早些認識你。」

「其實每個人認識的早晚都沒有錯,早一些或者晚一些,我和大人也許就都不是如今的樣子了。」陸元青笑了笑,「我覺得我和大人的結識既不早也不晚,剛剛好。」早些時候的他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而在京都時的沈白也不可能是現在這個他。

「你說的話也對。」沈白忽然道,「擇日不如撞日,元青,今日我們去伏聖山逛逛如何?」

「案子未解,大人不心憂嗎?」

「我心急如焚案子也不會因此有什麼進展的。」沈白搖頭一笑,「不如出去走走,而且這善清真人在汴城有這麼大的名氣,本縣都不曾見過,豈不可惜?」




或許註定會見面的人,就算不出門也能見到的,沈白和陸元青便在汴城縣衙門口見到了這位百姓們十分信服的善清真人。

「貧道善清見過沈大人。」這位善清真人是位年紀在三四十歲左右的出家女道人,拂塵一甩,微微稽首的姿態竟然頗有仙風道骨之感。

沈白微微點頭還禮道:「女道長不必多禮。」他雖然說著話,可是眼睛卻看向善清真人的身後。她的身後是個簡易的架子,上面躺著一個人。

陸元青也圍過去,見到上面躺著的人便是一愣,姚寡婦?怎麼會是她?

「女道長,你身後之人是怎麼回事?」

「回大人,貧道的道觀就在伏聖山山腰處,無名之處天清女觀便是。今早觀中的女弟子清掃觀門時發現門口的青藤樹上吊著一個人。大人,貧道的這天清觀雖小,但是每日裡前來進香的香客卻不少,如果不將這屍體取下來任由她掛在樹上,不僅對本觀名聲有損,恐怕還會驚嚇到進香的香客們。」

沈白和善清真人交談之際,陸元青已經蹲下身仔細觀察姚寡婦的屍體。昨日這個張揚好事的寡婦還在高聲嬉笑恣意諷罵,可是如今她也不過是一具滿臉森然死氣沉沉的僵硬屍體罷了。昨日與今朝,天宮和地獄。

根本不用叫仵作,姚寡婦脖頸上顯眼的痕跡已經說明了她的死因。陸元青看了看她的指甲,很完好,並沒有任何折斷和特殊的痕跡,應該沒有掙扎,或者說雙方實力懸殊掙扎也無益,又或許根本來不及掙扎……

「敢問善清真人,這女屍旁可發現了一朵紅豔豔的花嗎?」

善清真人似乎愣了愣,才稽首道:「尊駕說的是,這青藤樹下確實發現了一朵紅花。」

陸元青點點頭道:「多謝真人將屍體送來衙門,此案還有需要真人的地方,還請真人暫留衙門中。」

善清微微蹙眉,隨後點頭稱是:「如此也好,我天清女觀也不想被人傳和人命官司有所牽連。」

安置了善清真人後,沈白甚是無奈道:「元青,這是第三起了。」

「姚寡婦,死于木,青藤樹,位於東。」陸元青歎口氣,「天清女觀位於汴城之東,姚寡婦吊死在天清女觀門口的青藤樹上,這死法和之前的趙小姐與劉嶽一樣,都與五行之論相符合,如果以此為論,那麼在中元鬼節到來之前,還會有兩人將死於這五行之法。」

沈白聞言蹙眉,「死于水、死於土、死於木……還差金和火!」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陸元青自言自語道,「到底是哪裡呢?」

沈白不解道:「難道我說的還差金和火不對嗎?」

陸元青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大人,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是遵循五行之法殺人的話,那麼第一個死的為什麼是趙小姐呢?」

「第一個死的難道不是劉嶽嗎?」沈白詫異,「是劉嶽先不見的,我想劉嶽失蹤後很可能就已經遭了毒手,那時候趙小姐應該還沒有死。」

「不。」陸元青忽然一笑,「這樣想是不對的。誰先死後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先被我們找到!我並不認為這幾人死亡的先後順序之間相隔有多久,只是這幾人卻是陸陸續續被發現的,而並非一起。」

「或許劉嶽死得比趙小姐要早,但是趙小姐是先被發現的,所以趙小姐是第一個人,劉嶽才是第二個,如今的姚寡婦應該排在第三個。」

沈白聽完後更不解了,「既然元青如此肯定,那麼剛剛又為何說不明白為什麼第一個死的是趙小姐呢?這話是何意?」

陸元青謙和道:「大人你想啊,先不論兇手為什麼要按照五行之法殺人,那麼既然他這麼做了,必然會嚴格執行的,五行之法對應的色、位都沒有任何問題,何以這兇手會刻意忽視五行中最重要的相生相剋之理呢?」

沈白忽然想到了什麼,點頭道:「正是如此。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金克木……如果水克火,那麼證明火弱于水,自然第一個死的應該是火才是,怎麼會是死在水中的趙小姐呢?」

陸元青大大地點頭,「大人所言極是。依照這種推論,我們可以發現除了最初的順序有誤,後面無一不是按照相克之順序來殺人的。土克水,所以趙小姐死于水中之後,我們才在土中挖出了劉嶽的人頭確定了他的死。木克土正說明,繼劉嶽之後死去的那人將會是死於木,然後我們發現了姚寡婦。」

沈白此刻的神情已經有些怪異,「這麼說的話,下一個人將是死于金?這人會是誰?」

陸元青微微搖頭道:「如果說趙小姐和劉嶽因為婚約而有所關聯的話,那麼我們還能說這些死者之間或許是認識的,可是姚寡婦又該怎麼說?她認識趙小姐,或者說她和劉嶽熟悉?表面上看起來,姚寡婦和劉嶽與趙小姐並無任何瓜葛,何以她會成為第三個人?」說到這裡,陸元青忽然頓住,「或許她不是第三個人。」

「什麼意思?」

「我覺得第一個人並不是趙小姐。」陸元青的神情忽然間變得認真起來,「兇手是嚴格按照五行之法的規則來殺人的,絕不可能自己破壞這種規則,這說不通。我一直覺得哪裡不對,沒錯,就是這裡,趙小姐不應該是第一個死的人。」

「殺人怎能隨心所欲?」沈白道,「或許是兇手想殺的第一個人,就是那個應該死於火的人沒辦法順利殺死,所以才退而求其次轉殺趙小姐的。」

陸元青輕輕搖頭道:「絕對不會!如果轉殺趙小姐,那麼趙小姐應該變成死於火中的那個人才對,而不是死于水!」他想了想又道:「大人,你還記得我剛剛說過的,誰先死後死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先被發現,誰後被發現。劉嶽在趙小姐之後被發現,我們很自然會以為他死在趙小姐後面,其實並不然。同樣道理,這個死於火中的人一直沒有被發現,所以我們一直以為兇手改變了主意,其實也並不然。」


 


第十二章 焦屍一具


聽到此處,沈白已覺毛骨悚然,「死於火中的人?還有這個人?這人是誰?難道已經死了四個人?」


陸元青呆了呆,忽然問:「大人,趙小姐的父親趙員外可曾回府了?」


沈白一愣,「趙員外?趙府的管家不是說他家老爺出門采辦未歸……」沈白的聲音越來越小,「元青,你是說趙員外他……」


「我什麼都沒說啊,大人。」陸元青聳聳肩,「不過一個人出門采辦物品這麼久未歸,這難道還不算一件糟糕的事情嗎?自己的女兒死了,如果歸來了,沒有理由不來衙門一趟的,除非他還未歸來,或者說再也不能歸來……而且今日已經是七月十四了,明日就是鬼節,一日殺一人,排到今日正好第四人。」


沈白神情有些凝重,「元青,這話一點都不好笑。」


陸元青點點頭道:「在下其實也是這麼認為的,這事真的不是一件好笑的事。」


 


七月的天氣多是陰晴不定,明明剛剛還是豔陽天,一轉眼下起一場瓢潑大雨。砍柴的樵夫背著一早起來砍的柴,正想下山去南市賣了錢,打兩壼酒犒勞犒勞自己,就被這場大雨逼得在山間疾走,一邊走一邊罵道:「這下子可好,柴都被這破雨淋濕了,今天肯定是賣不出去了解真是晦氣!白白起個大早來著,真是……」


幸好天無絕人之路,他正一邊跑一邊找尋避雨之處,一擡眼,看到前面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破廟,雖然瓦頂破敗,牆垣殘破,但是對挨淋的樵夫來講,卻無異於一處避雨的好去處,所以他二話未說,三步並作兩步就沖進了破廟中。


進了廟,樵夫忙將身後的濕柴放下,又脫下外掛擰了擰水,才長舒了一口氣,「倒楣啊,今天的酒算是泡湯了!」


眼見這雨一時半刻是絕不會停的,這樵夫淋了雨身上有些發冷,便走進破廟後面想找些乾柴來生火烤一烤。他雖然就是個賣柴的,無奈他那柴已濕,別說賣錢換酒,就是如今想生堆火,都不可能了。


樵夫這般自嘲地想著,腳下卻開始往後走。忽然他看到右側有間黑漆漆的房間,一眼望去就知道這房間曾經走過水,燒得是烏漆漆丶乾巴巴的,毫無生氣。如果不是如今天降大雨,雨水沖刷下能看出曾經紅色的窗欞邊角,任誰也想不出這黑乎乎的東西曾經也是個房間。


樵夫看到大雨傾盆下這焦黑的木框架已是搖搖欲墜,怕忽然間倒塌了會砸傷自己,便想趕忙走遠些。今日賣柴逢雨已是不吉,再被砸傷更沒處尋錢醫治了。


想到這裏,樵夫快走了雨步。忽然腳下踩到一個硬物,將他的腳硌了一下,他一氣之下擡腳那物踢飛,只見那物閃著奇異的銀光飛出去丈許,撞在一面牆上後滾落到地上。


樵夫看到那銀光後一愣,忙趕過去看。等到他走近才發現那銀光閃爍的東西竟然是一枚光彩奪目的貓眼戒指。樵夫激動得手腳都在抖,撿到寶貝了,這下發財了。


他忙低下身去撿那貓眼戒指,只是和戒指一起被他拿起來的還有一塊形狀扭曲的焦黑的東西,那東西不知為何和貓眼戒指緊緊地連在一起,甩了半天也甩不掉,樵夫氣急,伸手去扯,只是那觸感忽然令他打了個冷戰。


雨仍在下著,樵夫拿著貓眼戒指在雨中僵硬地站立著。半晌他才哆哆嗦嗦地將那被他強行和戒指分離的焦黑東西扔在了地上。


一小截手指。


那焦黑扭曲的東西竟然是一截人的手指。


樵夫僵硬地回頭看著那焦黑的房間,突然一朵紅花綻放在一片焦黑中,突兀的血紅。就這一眼,樵夫忽然覺得這破廟一瞬間變得鬼氣森森。


今日是七月十四,明日就是鬼節。或許這兩天真的不是適宜出行的日子。


樵夫很倒楣,淋了大雨柴也沒賣出去,好不容易撿到個貓眼戒指,卻發現了死人,真是有夠晦氣的。


 


沈白和陸元青也很倒楣,在這麼不適宜出行的日子,他們還要帶著衙役們出門,在一片黑乎乎的廢墟中找尋屍體。


仵作胡二皺著眉瞪著眼前這具黑漆漆的人形,別說,燒得還真徹底,全身上下找不出來任何一處完好的皮膚了,徹徹底底不折不扣的一具焦屍。


樵夫到底是個老實人,發現了破廟中的焦屍後便去汴城縣衙報了案,還主動交出了那枚貓眼戒指。死人的東西,恕他膽小不敢要。


多虧了這枚戒指,焦屍的身份很快被確定了。否則對著這黑乎乎的東西,想要找出他是誰的線索來,估計能把胡二所剩不多的頭髮也給愁得掉光了。


「元青,你猜對了,趙員外已經死了。」這破廟中的焦屍正是出門采辦卻遲遲未歸的趙員外。


「趙員外,死於火,紅焰圍,位於南……」陸元青正在自言自語,聽沈白說話便道,「如今水丶火丶土丶木已齊,明日鬼節還差最後一人,五行獻祭便圓滿了。」


「五行獻祭?」沈白疑惑,「那是什麼?」


陸元青笑了笑說:「聽說在鬼節到來時,如果給看守鬼門的陰差獻祭,就能換得更多在人間遊走的機會,而如果有人願意用五行獻祭之法讓五鬼逃出生天,此後便能控制五鬼為自己辦事,而五鬼為了逃出生天也願意接受這樣的交易。」


沈白聞言哭笑不得道:「元青,你在說什麼?你從哪裏聽來的?書上寫的?如果真有那樣的方法,豈不是天下大亂?根本就是無稽之談!」


陸元青點點頭,一本正經回道:「大人,在下覺得大人說的話極為有理。」


沈白疑惑,「真的?」


「嗯。」陸元青忽然神秘地笑起來。


 


傍晚在飯桌上,陸元青將沈白之言說與風渙聽,卻見風渙冷哼一聲,「不相信是吧?都不相信是吧?那守屍花怎麼解釋?」


陸元青不緊不慢道:「不止守屍花……趙小姐和劉嶽的死狀我已經對你講過了,如今我想告訴你趙員外和姚寡婦的死法。」


風渙冷著臉看著陸元青說:「現在是在吃飯沒錯吧?妳想在本神醫吃飯的時候講那幾個死人的死狀?」


陸元青歉然地放下碗說:「我以為你很想聽。」


「我為什麼要很想聽啊!」風渙氣道,「我真不明白,別人怎麼死的和妳有什麼關係?妳這麼熱心幹什麼?自己都快朝不保夕,不知道哪天就會一命嗚呼了,還有閑情逸緻去管別人怎麼死的?」


陸元青呆呆地看著風渙發脾氣的臉,隨後默然低下頭,過了片刻後,站起身來走到門邊。


透過敞的房門,月光流轉在陸元青身上,將他本就有些舊的青袍映成一片模糊的斑白。


風渙皺眉看著陸元青的背景,越看越覺得刺眼,越看越覺得煩躁,他的雙手微微握緊又張開,反復了幾次後,他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陸元青身旁。


「就妳那身體還是別站在門邊喝風了。」風渙氣哼哼道。


陸元青沒有說話,他依舊呆呆地站在原地不言不語。


風渙乾咳一聲道:「我剛剛有些……妳知道的,我其實……」


陸元青微笑著扭頭看風渙道:「我就知道你其實還是想聽的,你總是這樣別扭。」


風渙醞釀好的話被陸元青這樣一說,氣得又噎了回去,他無語地看著陸元青繼續道:「姚寡婦死在青藤樹上,傳說中十世惡鬼神隱天狗也是死在青藤樹上,因為它十世都逃不掉這樣的宿命,所以怨恨堆積之下終於永墜惡鬼道。而趙員外的死看起來跟向鬼獸火鳥鳴獻祭一般,據傳它吐出的紅焰之火可以焚盡三界一切眾生,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風渙神情間滿是不可思議,「妳……這麼說,妳相信我說的話了?」


「嗯,是啊。」陸元青笑了笑,「現在來給死者們匹配一下,趙小姐對應的是鬼橋姬,劉嶽對應的是怨驅魂,姚寡婦對應的是神隱天狗,趙員外對應的則是火鳥嗚……風渙,你覺得我說的可對?」


風渙看著月下陸元青的臉,微微有些出神,隨後他才咳了一聲,低喃道:「怎麼這麼巧?」


陸元青微微低下頭,隱藏了他唇角那絲淺淺的笑意。


 


亥初時分。汴城衙門裏一片靜寂無聲,只餘下擾人清夢的聒噪蟬嗚。


一道黑影推門而出,四處瞧了瞧才小心翼翼地帶上房門,隨後向後院走去。後院是沈白的住處。


此人輕車熟路地步入後院。越靠近沈白的卧房,來人便越發輕手輕腳,他慢慢蹭到了沈白的窗前。沈白窗前的一盆一串紅開得正好,紅如夜火逼人側目。


來人看了看一串紅,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住了一串紅將它扯鬆,隨後一鼓作氣將它從花盆中拔了出來。


前一刻還花枝招展,下一瞬便零落成泥。


只見這深夜摧花人一抖衣袖,一朵殷紅似血的紅花便出現在此人手中。此人將手中花埋進花盆中,微微堆了堆土,花盆中的花便重新綻放了。


一串紅是紅色的,此花也是紅色的,一樣在夜色裏恣意怒放著。


只是無人知道,此花已非彼花。


夜色深濃,遮掩了重重真相。


 


第十三章 第五個人


汴城縣衙內的圍廊乃是環形走向,早在陸元青通過月亮門的時候,就一眼看到了余觀塵。這位余師爺看起來果然是十分不喜自己的,除了必要的場合,他幾乎沒有和陸元青多說過一句話,冷漠丶疏遠。就如同此刻,陸元青堅信他已看到自己,但是這位看起來眼高於頂的余師爺一如往日般狀似不經意地想要繞走他路。


陸元青嘴角泛起了一抹神秘的笑意,今日他不想被余觀塵就這樣無而過,他開口了:「余師爺,請留步。」他一邊說一邊快走了幾步,以阻止余觀塵裝作沒聽到而揚長而去。



余觀塵停下了腳步,他背對著陸元青沒有回頭。許久,他才冷漠問道:「何事?」連個稱謂都沒有,連點兒修飾也不願。


聞言,陸元青不僅沒有任何不悅,反而笑的更歡,「聽大人講,余師爺在汴城的這些年,真是兢兢業業丶仔仔細細地對待每一次的宗卷,無論大事小事都必親力親為,凡事事無巨細必安排妥當,當真令陸某佩服……」


余觀塵微微扭過身,掃了一眼陸元青,語氣依舊平淡,「何事?」


陸元青尷尬一笑,「聽衙門中的幾位兄弟說起,凡涉及汴城卷宗之類的翻閱查找,與其自己白費力氣地找上一天,還不如問上余師爺一句方便呢。其實在下是有事想請余師爺幫忙。」


余觀塵依舊不語,只是微微皺眉看著陸元青。


「請余師爺幫忙查一個人。」陸元青微笑道。


「何人?」


「汴城趙家米鋪趙員外之女趙秀雲小姐,不知道余師爺可聽說過?」


余觀塵冷漠地立於原地未動,似在等陸元青的後文。


陸元青不以為意地繼續道:「這位趙小姐在汴城恐怕知道她的人並不少,三披嫁衣卻一次也未嫁出去過,也真是奇聞……」


「她已經死了,陸師爺如果對一個死人感興趣的話,應該去仵作房間,而不是問我。」


「死人的宗卷衙門裏沒有嗎?」陸元青滿臉失望之色。


「死人的卷宗已經不歸衙門所有,人死後消去戶籍,而後呈報州府,再與衙門無關。」


「如果這人死得蹊蹺呢?」陸元青追問。


余觀塵冷冷地看了陸元青一眼道:「兇死例外……趙小姐的案子沈大人不是還在查嗎?陸師爺不是一向和大人一起追查案子的嗎?與其問我,不如去請教沈大人。」


陸元青忽然歉然一笑,「其實我要問的不是趙秀雲。」


「那是誰?」


「于行良。」陸元青輕輕吐出了這個名字,眼光注視著余觀塵的臉。


余觀塵沒有說話,他的衣袖長長地垂下來蓋住了他的手,那感覺看起來像是一對奇怪的蝶翼,他此時看陸元青的神色有些高深莫測。


「說這個名字,余師爺可能一時間想不起來,可是我要是說此人就是趙小姐嫁的那第三人,余師爺是不是還能有些印象?」陸元青緩緩道,「那個外地來的教書先生于行良。」


「這個人也死了。我說過死人的卷宗衙門裏沒有。」


陸元青一拍額頭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于行良乃是上吊自殺的,並非兇死,是陸某愚鈍了。」


余觀塵雙眉微鎖問:「陸師爺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沒有了。」陸元青忙擺手,在余觀塵扭身要走之時忽然道,「余師爺,右邊的鬍子有些歪了。」


余觀塵的手下意識地擡起,剛擡到一半猛地頓住,他驀地扭身怒視陸元青。


陸元青乾笑一聲道:「我開玩笑的,余師爺別生氣。人啊,要多笑一笑才能青春永駐,像余師爺這樣總是板著臉,即使很年輕,可是看著還是顯得老了些,再加上鬍子……」見余觀塵的神色越來越難看,陸元青忙住嘴扭身往回走,他走出幾步後又道:「不過最近余師爺的鬍子倒是日漸濃密啊。」


直到陸元青的身影已經快要看不到了,余觀塵還是僵立在原地,他的衣袖始終垂著,遮住了他緊握的雙手。那攥緊的手上青筋暴露,怒氣張揚,一如他主人的臉色。


 


奉沈白之命前來請陸元青回去的張彪最終在莫愁堂找到了這位陸師爺,看來他是打擾了陸師爺的好事了。他踏進莫愁堂大門時看到的是湊在一起的兩個腦袋,陸元青和韓千芝正湊在一起研究一盆紅色的花。


「什麼事這麼急?」陸師爺是在埋怨他打斷了他和韓姑娘的獨處嗎?張彪一邊擦汗一邊道:「大人請陸師爺即刻回衙門,有要事商議。」


陸元青聞言只得回頭歉然地對韓千芝道:「那就麻煩韓姑娘了,我先回衙門了。」


韓千芝一邊感興趣地看著那盆花一邊揮手道:「沒事,沒事,陸師爺先回去吧,有結果了我會告訴你的。」


 


等陸元青回到衙門就被馬不停蹄地讓進了沈白的臥房。臥房?怎麼不在書房呢?


「大人吩咐的,請陸師爺回衙門後即刻去他的臥房。」


陸元青點頭道:「好。」


站在沈白的臥房門口,陸元青的視線忽然被窗前的一盆花吸引了。


這花紅得如此濃郁,如此厚重,如此不祥。細小的根莖上長著巨大的葉片,每一片葉片似乎都要支撐不住垂到地面上一般的濃厚,那厚重的血色……


沈白的房門忽然打開,陸元青扭頭和沈白對視片刻道:「大人……」


沈白哼了一聲道:「看到了吧,元青,原來最後一個人是我。」他頓了頓又道,「今夜便是中元鬼節,殺第五人的日子。」


陸元青呆了呆,又扭頭看向那盆紅艷艷的守屍花,「第五人死於金……」


沈白自嘲一笑道,「看來我今晚是有血光之災了。」


陸元青搖搖頭道,「金,五行屬西,事已至此,沒道理前四回都遵照五行之法行事,偏偏最後一回例外。」


沈白神色動了動道:「難道是故布疑陣?」


「汴城縣衙所在並不是西面,如果兇手是想在鬼節當夜來衙門裏殺大人的話,那麼五行之論就不成立了。」陸元青邊說邊搖頭,「如果大人提前知道了有人在今夜要來殺自己的話,該當如何?」


「沒人喜歡坐以待斃,就算不是我,換做任何一人,知道有人要來殺自己,能不嚴密防範嗎?」


陸元青擊掌微笑道:「正是如此。大人剛剛也說了,就算是普通人遇到這種事也會想盡辦法保全自己的,更何況大人乃是汴城一縣之首,手下有現成的衙役捕快可用,今夜的汴城縣衙內必然是遍布埋伏,只要是人,進來了就插翅難飛,會有人這麼笨前來送死嗎?」


沈白皺眉道:「那這盆花是什麼意思?」


陸元青緩聲道:「可以有很多意思的,大人。比如說,此人本領十分了得,即使大人有了防範,此人也有一擊必中的把握,所以不怕提前告訴我們。再比如,能將大人房門口的花不動聲色換掉,那麼傻子都能猜到此人必是衙門中的人,大人或許一怒之下會徹查整個衙門,於是縣衙內的所有人今夜都不能離開衙門半步,最後鬼節當夜便成了殺人的最好時機。」


沈白點點頭道:「或許此乃聲東擊西之計,那人想必以為我很怕死,一旦我知曉他要殺的第五人是我,那我必然會調集衙門所有的人嚴陣以待,於是再沒有人會妨礙他去殺最後那第五人了。」


陸元青好笑道:「大人為何肯定這第五人真不是大人你呢?」


「因為沒有理由。」沈白道,「無論兇手是誰,如此大費周章地做這件事,一定不會毫無理由的。本官來汴城日子還淺,自問沒有什麼仇家,而且斷案還算有理有據,況且死了的這幾人本宫確實無一相識,如此,這兇手為何要最後殺本官呢?還有,就算如元青所說,是為了什麼五行獻祭之法,那麼殺何人不能完成獻祭,為何要大費周章來殺本官呢?捨易求難不是常理。再者說,本官的性命豈是這般容易取的?」


陸元青取笑道:「大人在人前瞞得滴水不漏,誰能想到大人其實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呢?」


「這個嘛……」沈白神秘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知道這一點的人的確不多,元青不要說出去。」


「這個自然。」


沈白聞言歪頭看他半晌道,「你都不問我為何隱瞞這件事?」


「我還是那句話。」陸元青看著那盆紅艷到詭異的花,「我沒有大人那麼重的好奇心。」


 


寅時,善清真人前來辭行:「沈大人,今日乃是中元節,按照每年的慣例,今夜本道觀是要舉行超度法會的,貧道要帶領弟子徹夜誦經,如果貧道今夜不能回天清女觀的話,恐怕貧道那些女弟子們無法獨自完成法會。」


如今的皇帝嘉靖尊崇道教,所以百姓們也越加尊崇道觀,平日裏道觀中的香火就不少,更不提今日乃是中元節,如果不放善清真人回去,定會引來非議,所以沈白略加考慮便點頭答應道:「這幾日勞煩真人暫居衙門裏,今日乃是中元節,本官不敢強留,不過中元節後還要請真人重新返回衙門,此案未了,尚有諸多疑問未解……」


「貧道知曉大人的意思,無不遵從。」善清真人微微稽首,轉身告辭。


 


第十四章 血染道觀


夜幕降臨汴城,今夜格外與眾不同。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


百鬼夜行,生人避讓……似乎談到鬼節,人們腦海中浮現的便是這樣的兩句話,其實並不然。今日的街上格外熱鬧,就算稱不上摩肩接踵,也是人流不息。


早有人沿著河道放起了河燈。形如睡蓮般的粉紅河燈閃著影影綽綽的火焰在河中央聚攏,而後彷彿被無形的手牽引著,最終順水而行,漸行漸遠。伴隨著河燈漸漸朦朧起來的是那嗚咽如低訴的哭聲。


那哭聲裏有思念親人的悲痛,有希望先人庇佑的宏願,還有驅邪避兇的祈福。


暮色藹藹,橫波遠逝,順著飄遠的河燈望去,隱隱約約能看到星星點點的火把閃爍於汴城西面的伏聚山半山腰處。今夜,天清女觀中將有一場隆重的超度法會,早有虔誠的百姓們圍在道觀門口,等待那最後的儀式開始。


供奉祭品的神台早已搭起,從第一階的香燭油錢開始,一步一步地往上延伸,於最高處俯視眾生的自然是道家三清尊神:太上老君丶元始天尊丶靈寶道君。


只是法會尚未開始,所以道家三位道君的雕像上都覆蓋著繡著乾坤八卦的陰陽太極圖。神像下的貢品琳琅滿目,於滿天星斗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圍在神台左右的是百姓們自發供奉的柴米油鹽,香油錢捐得多者便能有一個獨立的供桌,上面插紅色三角旗一面,上書捐錢者的名字。再往後排便是零零散散的一些供物,密密麻麻地堆在後側。


神台旁側的八寶流雲分穗彩燈內的蠟燭已經燒了大半,此刻已戌時。


天清女觀前前後後丶裏裏外外已經圍滿了人,只待觀主善清真人露面,這場熱鬧的祭祀法會便要正式開始了。


終於,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善清真人出現在眾人眼簾裏,只是她今日的裝扮顯得很特殊。


黑色的道袍披在她的身上,似乎瞬間就讓她變得修長起來。而在一片夜色中她戴在臉上的面具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是的,那種曾在月半節前在汴城集市上販賣的驅邪避崇的面具此刻正戴在她的臉上,區別只在於善清真人臉上的面具看起來更加兇惡猙獰而已。那鬼臉上的獠牙栩栩如生,此刻正在微暗的月色下閃耀著令人不安的鋒利光芒,令人不禁有種錯覺,以為它隨時都可能張開巨口在今夜大開殺戒,吞噬眼前所見的一切眾生。


她左手拿著道家的拂塵,右手卻突兀地舉著一面為死者招魂的白幡,那白幡映襯著她漆黑的道袍,不知為何讓人覺得不安且膽寒。


她的手臂動了。她手中的拂塵和白幡彷彿在一瞬間活了起來,一種令人頭暈目眩的旋轉讓眼前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卻又詭異地吸引著眾人的目光。


人們都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一切,即畏懼又忍不住好奇的心思。就在這時,又有一些身穿黑色道袍的人魚貫而出,隨後極快地排出一列列令人眼花撩亂的隊形,猙獰的面具快速變換著,彷彿一張張掙扎在地獄深潭中絕望的臉。


哼唱聲緩緩響起,漸漸變得層層疊疊丶此起彼伏。這聲音從這座人聲鼎沸的道觀裏密密地鋪開,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人們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耳中卻都是那彷彿印刻在腦海中的唱訴。


「聽著亡者的聲音,呢呢喃喃哼哼唱唱不肯遠離;望著鬼冥的幽泉,朝朝暮暮歲歲年年流淌不休,飲下孟婆湯的人前塵已止來生難尋,只餘下滄海桑田喚不回的孤寂獨守千年……」隨著這聲音響起的是那群黑袍人的唱訴:「奈何橋上道奈何,是非不渡忘川河。三生石前無對錯,望鄉台邊會孟婆……」


「生死幾千里,冷酒伴長眠。路人遊魂引,苦雨潑舊墳。時辰未曾到,飛灰該是誰?一夜黃粱夢,枯骨棺中藏……」善清真人緩緩念著,慢慢走到三清尊神的神像供台前,她藏在面具後的聲音模糊難辨,只有陣陣餘韻響在這道觀中。


「祭祀開始了……」善清真人的話音剛落,就見她一擡手掀起了面前太上老君神像邊緣垂下的太極圖刺繡的蓋布,接著令人驚駭的一幕便突現眾人眼前。


這本該擺放著太上老君尊神像的位置上出現了一隻巨大的渾身火紅的怪鳥,它的羽翼一隻上揚一隻垂下,它巨大的鳥瞳中似乎燃燒著無窮無盡的憤怒之火,它的紅羽突兀地張開著,好像一枚枚正在飛射而來的刀……


「火,火鳥嗚……」圍觀的百姓中響起了驚恐的聲音。


今夜是七月十五,中元鬼節。傳說中燃盡三界的鬼鳥此刻正以最猙獰的姿態突現在眾人面前,於是眾人心底那種控制不住的驚悸感便油然而生,瞬間席卷全身。


烏壓壓的人頭開始不由自主地集體後退著,有些懷中抱著孩子的婦人驚慌地捂緊了孩子啼哭的嘴,唯恐被那橫空出世的惡魔一眼瞧見。


場面開始變得有些混亂,但是一切才剛剛開始,又怎麼允許圍觀者這麼快退場呢?於是很快有人發現了猙獰的火鳥嗚雕像的脖子上懸掛的木牌,上面似乎是寫了字,只是那牌子在夜風的吹動下不斷地旋轉著,等有字的那面終於朝向眾人時,人們倒吸了一口冷氣。


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一個百姓們都不陌生的名字,趙有貴。


「那不是趙家米鋪趙員外的名字嗎?他丶他……」


「趙員外死了,我聽說他是在南市樹林中的一座破廟中被發現的,已經燒成一堆焦炭了……」


「鬼節獻祭,鬼節獻祭……竟然是真的,竟然是真的!」一個老漢忽然嚷起來,「之前在姚寡婦的茶水鋪子中聽人說過,趙小姐和劉老漢的兒子是給鬼橋姬和怨驅魂獻了祭,如今看來這趙員外是獻給火鳥嗚了……」那尾音已經不可避免地流露出驚恐的顫音。


眾人都被老漢的話驚住了,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尚未開啟蓋布的神像。此刻正有好風到,順著那迎風落地的太極圖蓋布往上瞧,一個眼神空洞渾身濕漉漉的女人雕像和另一個人頭被拿在左手中,脖腔猶在滴血的男人雕像鎮住了在場所有人。


沒有元始天尊和靈寶道君,有的只是鬼橋姬和怨驅魂。


他們的身上同樣掛著木牌,那木牌上的字猶如毒咒刺人雙目。


鬼橋姬身上的名字是趟秀雲,怨驅魂身上的名字是劉嶽。


這樣的景象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這場法會在瞬間變成了一場惡鬼的盛宴,一時間所有人驚恐地縮在一起,連大氣都不敢喘。


還有兩個雕像前的蓋布沒被揭開。


這座天清女觀中除了道家三清,還供奉了兩位仙人,這兩位仙人便是傳言曾在這座伏聖山上得道功成飛升成仙的仙者,因為天清女觀建在伏聖山上,而這兩位仙人又是道家同宗,所以便一起供奉了。


而在此時驚恐的眾人眼中,那藏在蓋布下的雕像正冒著森森鬼氣,露出猙獰的巨口等著吞噬他們。


善清真人慢慢走到了兩位仙者的雕像面前,隨後扯下了左邊神像身上的蓋布。一張吊在樹間的扭曲著的臉緩緩地出現了,那是十世惡鬼神隱天狗,雕像的脖子上也有一塊木牌,上面寫著姚寡婦的名字。


窒息丶絕望丶恐懼在這座天清女觀中無聲彌漫著,想在鬼節求個平安才聚在這天清女觀中的百姓們忽然覺得他們似乎掉進了一個偽裝著鬼窟裏,鬼節當夜,一切都在昏暗的月色下原形畢露了。


還差最後一個雕像,那會是誰?每個人的心都在劇烈地跳動著,他們等待著善清真人上前扯下蓋布一觀究竟,可是心裏又都矛盾地想,如果扯下了最後一塊蓋布,會不會這場惡鬼的祭祀便會正式開始?沒人知道答案,他們的眼光落在了善清真人身上。


她的臉上戴著面具,沒人猜得到她的神情是怎樣的。她靜靜地看著最後一個披著蓋布的雕像,然後慢慢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令人如此不安,彷彿嗚咽丶彷彿欣慰,又彷彿只是在笑而已。


就像那突兀的開始,她的笑聲結束得也很突兀。她停止大笑的瞬間,一抹寒光劃過她的右手。她本來持幡的右手一抖,一柄白刃突然出現,她棄幡持劍瞬間完成,隨後她平舉白刃劍電光石火般刺向了蒙著蓋布的最後一座雕像。


噗!那是兵刃刺入皮肉的聲音,那也是血液濺在蓋布上的聲音。呆滯的人們看著那漸漸被血染紅的蓋布說不出話來。


那是雕像在流血嗎?自然不是,雕像是不會流血的,那麼那是……誰的血?


「上窮碧落下黃泉,我終於有顏面與妳相見。」善清真人的聲音忽然變得清晰起來,那隔著面具一直難以分辨的聲音終於可以聽清了。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第十五章 陰謀陽策


人們都傻住了。


善清真人怎麼會是……一個男人?


正在這時,一人慢吞吞地越眾而出,他一邊走上前一邊代叨:「道善清,死於金,白刃劍,位於西……你最後一個要殺的人果然是善清真人。」


手持白刃劍的「善清真人」聞言僵住了身體,他的手用力握緊了劍柄,然後他慢慢轉過身看向說話之人。


他身後十步開外的祭台下面站著一位青袍少年。他如此從容地站在原地,和他身後不遠處驚疑不定的百姓們一比,更顯得自在悠閑。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起來無害的少年卻讓持劍的「善清真人」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他臉上依然戴著面具,可是人們卻似乎能透過面具上猙獰的口看到他逐漸蒼白的臉色。


只是很快他就從這種突變中冷靜下來,然後他舉起了右手中的白刃劍對準了青袍少年站立的位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來得好,我一起送你歸西。」


青袍少年似乎是想笑,但是他這個笑還未綻放,就見之前那些黑袍道人幾個變換就將他圍在了當中。他們每人手中都有一把劍,此刻劍鋒逼人劍尖齊亮,齊刷刷地都對準了包圍當中的青袍少年。


少年身後的百姓們徹底慌亂了,沒想到今年的鬼節倒成了自己的祭日,一場祈福最後變成了這樣一種始料未及的場面,這道觀裏好濃的殺氣,而眼前這少年看來是指望不上了,因為他本人似是也被這種突變嚇傻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連句話也不敢說了。


「善清真人」手持白刃劍一步步逼了過來,「我一直對你多有忌憚,今日一看原來你也不過如此而已,倒浪費了我不少功夫。」


青袍少年看著那閃爍寒芒的劍尖已近在咫尺,忽然搖了搖頭,「余師爺,俗話說得好,先禮後兵,如今我話還未說上半句就被你一劍殺了,豈不是冤枉?」


「善清真人」哈哈大笑幾聲後猛地摘下了他臉上的面具,藏在面具後的是一張男人的臉,此人最多三十歲左右年紀,面白無鬚,下巴上一道舊傷痕於月下顯得異常猙獰。此刻他鳳眼微眯,竟讓人迎頭覺得一股殺氣彌漫。


「陸元青,就算今夜你要在我劍下做鬼,我還是想贊上一句,能猜到我的真實身份,整個汴城衙門裏你是唯一一個。」


陸元青感興趣地反復看著余觀塵那張臉,隨後不住地點頭,「除去了鬍子,余師爺不僅年紀變小了,連模樣看起來都改變了不少……只不過我還是想要更正余師爺一句話,你說我是汴城衙門裏唯一一個看破你身份之人,這話未免傷了沈大人的心吧?」


說話的瞬息之間,整座天清女觀中的情勢再度變換。原本驚慌失措的「百姓們」此刻已經迅捷地圍圈而立,將逼住陸元青的黑袍道人們圍了個水泄不通,同時道觀的圍牆上也有數不清的弓箭手架高了手中的弓箭,那箭頭的鋒芒耀人雙目。


余觀塵驚訝地擡起頭,看了一圈圍牆上埋伏的弓弩手,「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就算汴城衙門裏所有的差役都算上,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況且衙門裏怎麼會有人擅長弓弩遠射?」


「看來本官在余師爺眼中當真是不濟得很啊,不僅怕死丶無腦,還無能!」一身官服的沈白負手走來,所到之處眾衙役默默避讓。


「余師爺,本官很想問你一句,如果你猜到了兇手是衙門裏的人,他對衙門裏的一舉一動可謂了如指掌的話,那麼你敢用衙門裏的力量去對付他嗎?這麼做你有幾分勝算?」沈白緩緩問來,不急不躁,舉止依舊優雅如同往日。


「如果這是本官一個人的事情,或許本官還願意拼個豪氣賭上一賭,不過如今你已經殺了本縣治下四人,本官可不敢再拿百姓們的性命去做賭注。」


余觀塵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沈大人是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從本縣帶回來那株自劉老漢家挖來的怪花開始,本縣就有一種疑心,不過那時候本縣還未想到余師爺頭上,畢竟余師爺在汴城衙門裏的時間並不短了,任誰第一個懷疑的人都不該是你……直到我聽從元青的建議,在窗台上擺下了那盆一串紅。」


余觀塵終於冷笑起來,「果然如此。」他冷眼瞧向陸元青,「我在汴城衙門裏這麼久,無一人一事令我如此憂心,唯獨你……我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就很不喜歡。」


陸元青和氣地笑了笑道:「最初所有人,當然也包括我在內,恐怕都沒有想到過余師爺討厭我的背後竟然隱藏著這麼重大的秘密,你對我的敵視在一般人眼中不過是一個衙門裏師爺間最普通的鈎心鬥角罷了。」沈白身後的宋玉棠聞言臉黑了黑,他想起了陸元青和余觀塵初次見面時,他隨後給予陸元青的譏諷之言,只覺得此時此刻陸元青口中的所有人根本就是專指他的,這個睚眦必報的陸書呆!


「我明明知道你是個禍患,卻沒有第一時間除掉你,今夜當此一敗。」余觀塵倒也大氣地承認了,「人是我所殺,不過今夜我倒要領教一下陸師爺的斷案之道。」


陸元青微微一笑道:「這個自然,不過在此之前我想先問一句,余師爺和那位曾與趙小姐有一嫁之緣的教書先生于行良是什麼關係?」


余觀塵哼了哼道:「我和他是兄弟。」


「果然如此。」陸元青點點頭,「這才是姚寡婦的死因,對嗎?」


余觀塵聞言一驚,「你……」這個人比他想像中還要難以捉摸。


「不著急,今夜時間還很長,容在下一一道來。」陸元青擡頭看了看戀於頭頂的朦朧月,「這塊鬼節的案子也該在鬼節當夜做個最後的了結。」


「這個案子唯一困擾我的就是先後順序,理順了這一點,其他的倒是不難。」陸元青擡手指了指月亮,「我一直在想這個案子只有過了鬼節才會終止,所以今夜你會殺了你最後一個要殺的人。一般兇手把殺人的過程如此複雜化都不是毫無緣由的,這其間必然會有他所謂的理由和原因。余師爺的理由和原因是什麼呢?為什麼要選在鬼節前後動手呢?為什麼遵循五行之法殺人呢?為什麼把一切都搞成彷彿獻祭一般呢?為何每個死者的身上要掛上惡鬼的名字呢?為什麼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模大樣地殺最後一個人呢?」陸元青說到這裏笑了笑,「這看起來似乎是一堆問題,可是解釋的緣由卻只有一個。一切還要從趙小姐轟動汴城的三嫁開始說起。」


「提起趙家小姐趙秀雲,大家腦海中的想法莫過於她那傳奇一般的三嫁,也正因為如此,所以關於趙小姐本身的一些事情卻往往容易被埋沒掉,比如說她的美貌,比如說她的才情。這樣一個既有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是不愁嫁掉的,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做員外的爹。可是偏偏這樣一個女人卻出嫁得很晚,空空蹉跎了她的大好年華。在她二十歲的時候她才和綢緞莊的林少爺成親,可是成親當日這位林少爺卻被一夥來歷不明的強人給擄去了,熟悉趙員的人都知道,他這樣一個人在挑選女婿時是很謹慎的,雖然登門給自己女兒提親的人很多,他最終還是選了對街綢緞莊的林少爺,為何?因為門當戶對和熟悉。兩家都是生意人,又是對門,彼此熟悉對方的底細,女兒嫁過去也不會受氣。趙員外這麼謹慎小心的人所選擇的人家必然也是謹慎小心的生意人,既然同樣是謹慎小心的生意人,那麼這林家又怎麼會因為搶生意的緣故而讓強人在嫁娶當日擄走自己的兒子呢?」


「哼!」余觀塵冷笑一聲,「陸元青,事到如今你還這麼拐彎抹角幹什麼呢?還不如直說了乾脆。」


陸元青歉然一笑,「既然余師爺這般急,我就說重點好了。第一,趙小姐出嫁之前已有心上人,可是趟員外並不知曉,而且這個人的身份就算趙員外知曉了也必然不會同意。第二,能在大婚之日在眾目睽睽之下擄走謹慎小心的林少爺,那麼這一定不是一夥來歷不明的強人,這是早有預謀的一件事,而且趙小姐參與其中。這麼做的目的是敗壞自己的名聲,讓那些想娶她的人不敢上門提親,以此給她那位心上人創造提親的機會。只可惜趙員外雖然是商人卻十分好面子,不到一個月又給趙小姐安排了一樁婚事,這次嫁的秀才雖然身體不是很健壯,可是在踢轎門的時候死了,卻未免太蹊蹺了一些,所以這是趙小姐和他的心上人故意為之的,理由和之前一樣。果然這次的效果比上次好,又或者趙小姐自己也找了人散布自己克夫的消息,終於從此之後再無人上門提親,於是趙小姐便有充分的時間給自己的心上人創造一個嶄新的身份,讓自己的父親接納他。」


 


第十六章 兩個冤家


「眾所周知,趙小姐第三嫁的是個教書先生,這個人叫做于行良。」陸元青一邊說一邊打量著余觀塵,「余觀塵丶于行良……我該稱呼你余師爺,還是于師爺呢?」


余觀塵眯了眯眼,沒有說話。


陸元青笑了笑道,「這件事細想還真是荒唐,站在我們面前的余觀塵不是余觀塵,死了的于行良也不是于行良,你說我說的話對嗎?于行良于師爺?」


「于行良是兩年前到汴城的,余觀塵則是在六年前進入汴城衙門做師爺的;余觀塵年紀在四十開外,于行良則剛剛三十歲。」沈白接腔道,「余觀塵是留在汴城衙門裏資歷最老的人,衙門裏的老爺都換了兩次,隨著雞犬升天的人自然也不少,唯有余觀塵一直留在汴城衙門裏。這個余師爺做事十分認真仔細,每日做過的事情事無巨細全都用筆記錄下來,所以衙門裏無論誰問他什麼事,他都能對答如流從無偏差。這樣別說是衙門裏的差役,就是縣老爺應該也是極滿意他的,所以他才能在汴城衙門裏待上這些年,不過久而久之就會出現一個問題,那就是這個衙門裏知道余觀塵底細的人越來越少。」


「為了尋找這個知道余觀塵底細的人,我和大人還真頗費了一番功夫。三年前,汴城衙門裏有個姚伯,是給衙門裏添柴燒水的,只是他年紀實在太大了,身體也不好,所以過了一年他就離開了衙門。姚伯雖然年紀大了,可是他卻清楚地記得這位余師爺從來不蓄髯。」說到這陸元青看了看面前余觀塵乾淨的面皮。「一個從來不蓄髯的人忽然留了長鬍子,這是為什麼?依我看來這麼做一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年紀大一些,隱藏自己的真實年紀,這二嘛就是為了遮住自己臉上不想被別人認出來的標記,比如這下巴上的舊傷痕。」


陸元青指了指下巴,長舒了一口氣道:「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自己一身匪氣難以上門,所以就拜託自己的哥哥去登門提親,什麼燈會之上一見如故全是謊。那時候趙小姐已經克死二夫,能有人願意娶自己的女兒,趙員外一定不會拒絕的,更何況雖然此人只是一介教書先生,但是人看著還是斯斯文文的,所以很快便定下了婚期。不過婚期臨近了一定有人發現了余觀塵的真實身份,所以趙員外暗中派人調查了余觀塵的底細,趙員外知曉真相後定是不同意這樁婚事,可是此刻趙小姐已經懷有身孕,惱羞成怒的趙員外定是一番惡言羞辱了余觀塵,那余觀塵是個讀書人,死腦筋面皮薄,竟然上吊自盡了。趙小姐想必是極喜歡她的心上人,一路哭送十幾里,只是她哭的到底是誰呢?換句話說,她哭的到底是什麼呢?或許是傷心自己和心上人到底有緣無分,機關算盡搭上了無數人命也沒能在一起,這是天意吧?趙小姐終於萌生了退意。余觀塵的屍體被一陣風吹走也並不稀奇,他是誰的秘密不能被揭曉,因為此刻趙小姐的心上人于行良又有了一個新的計策,他帶走了余觀塵的屍體,蓄上鬍子走進了汴城縣衙,他搖身一變成了余觀塵,而趙小姐看到余觀塵的屍體不見時,估計已經猜到了于行良計策,她本是個聰明的女子,又十分了解自己心上人的性情,她知道他想幹什麼,于行良不會讓余觀塵白白死去的,他要報復趙家每一個人,也包括趙小姐,於是就有了這個鬼節五行獻祭的案子。于行良最恨的是誰?是趙員外。如果沒有他,他早就能和趙小姐喜結連理了,也不用搭上余觀塵的一條性命,所以他是第一個要死的人。」


說到這裏陸元青頓了一下,「發現趙小姐的屍體後,我一直在想那朵紅花,那是什麼呢?直到我在趙家拿到了趙小姐的詩集才知道,那是趙小姐的心上人答應要種給趙小姐的花。說出來這花的名字大家也許並不陌生,這花就是『錦葵』,只是紅色的錦葵大家估計就很少見到了,那是關外的新花種,中原很難見到,趙小姐的丫鬟說她家小姐最愛艷麗之色,所以舉凡衣物皆是紅粉搭配。趙小姐喜歡這紅錦葵,但是又嫌它太過粗壯,所以出身關外的于行良開始為趙小姐培養這種紅錦葵埋在趙小姐身邊?或許是紀念那段逝去的感情吧。不過他或許很快改變了主意,在看到衙門介入此案的態度後,他利用了這朵紅錦葵去殺他想殺的另外幾人。」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說紅錦葵是殺人的標記之後,這花果然每次都會開在屍體旁?為什麼我說兇手是按照五行的方法殺人,而後死者就真的死於水丶火丶土……我說或許會在劉老漢家挖出劉嶽的人頭,那人頭就真的出現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應驗,並不是因為我有多麼神機妙算,而是因為兇手就在衙門裏,在我們所有人的身邊。我事後故意將五行獻祭的方法四處宣揚,果然兇手就按照我說的那些開始布局。既然這個人如此在意我的一舉一動,那麼我不妨就繼續推斷他會在鬼節當夜殺他最後一個要殺的人,我心裏肯定那個人一定會按照我說的去做,因為在他眼中,沈大人對我言聽計從,我推斷的案子走向,兇手必會配合我演下去的。」


面前的余觀塵,不,是于行良,他聽到此處狠狠地看了陸元青半晌,終於放聲笑起來,「能敗在你這樣的人手下,我也不冤枉了,你好深沉的心機啊!陸元青,我雖然從你入衙門開始就不敢小看你,可是我終究還是太自負了。」


陸元青頜首輕笑道:「我覺得兇手故意按照我安排的走向演下去,是因為只有這樣複雜的案子才會引起沈大人的重視,或者是忌憚之心,只要這案子詭異得好像鬼怪作祟,那麼只要是人都會心生畏懼之感的。人總是怕死的,如果知道了自己會成為最後一個獻祭品,沈大人一定會調集全縣的人手留在衙門裏保護自己,那時候你就能率領你那些強人兄弟毫無顧忌地一夜踏平天清女觀,讓百姓們敬畏的善清真人好像妖魔一樣被你一劍殺死在祭台上,那時候她不僅死了,而且還名譽掃地,或許在若干年後還會被百姓們在暗地悄悄議論著,這就是你的目的,對嗎?」


「精彩至極。」于行良冷笑著,「那你不妨說說我為什麼要殺善清真人?」


「你殺趙員外和趙小姐是為了給余觀塵報仇。你殺劉嶽是因為趙小姐要嫁給他,你怎麼能讓趙小姐嫁給別的男人?所以趙小姐要死,劉嶽也要死。至於你殺姚寡婦,我猜是因為她認出了你是誰,因為姚寡婦死後的第二天,我發現你臉上的鬍鬚變得濃密了,你需要更加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臉對嗎?最後是善清真人……我不得不說你是個很可怕的人,僅僅是因為余觀塵死的前一天,趙員外曾經去過天清女觀,所以你就懷疑善清真人和余觀塵的死脫不了干系,你要在眾多信服善清真人的百姓面前殺死她,就算死了也要毀去她的名譽不是嗎?你的報復心很重,愛過的女人可以殺,你懷疑的人自然也不能放過,這真是關外刀匪的行事作風,不是嗎?」


「你猜對了很多,如同親歷,可是事實只有我一人知道,你可願聽一聽?」于行良終於開口了。


陸元青點點頭,「我倒是很好奇你和趙小姐經歷過何種過往,她才願意違背她爹的意願,犧牲這麼多無辜的性命,也要和你在一起。」


「你猜得不錯,我是關外人,我和秀雲是在關外認識的。幼年時她爹生意忙,就將她送至關外的表姨家寄養。她和關外的姑娘們不同,她安靜丶內斂丶手不釋卷。我每次見到她時她都在看書,就坐在那棵綠油油的大樹下。我第一眼就喜歡她,喜歡她的與眾不同,喜歡她漂亮溫柔,喜歡她的大家閨秀氣,喜歡她看著我的眼神,那感覺就好像我在她眼中是獨一無二的。我從沒想過她有一天會喜歡我,所以當我一直憧憬的人對我開口說想要和我在一起時,你們難以想像我心底的情緒奔湧,那時候我就想只要能和秀雲在一起,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皺一下眉頭。」


說到這裏于行良苦笑了一下,「正如你所說,我家在關外的名聲不好,刀匪?的確是。這樣的我和那樣的秀雲是不可能的,盡管我從來自視甚高,可是我心裏很明白我和秀雲沒有結果的。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有多喜歡她。以我的脾氣,喜歡的東西一定要擁有才行,只要我想,強留下秀雲那是易如反掌的事,可是我不願那麼對待秀雲。我在秀雲離開的那夜對她說保重時,秀雲狠狠給了我一記耳光,然後她寫下了她家的位置,她說我一年不來她等我一年,我十年不來她等我十年……我那時才看清楚秀雲,她並不是外表看起來那麼柔弱的女人!」


 


第十七章 錯定今生


「沒錯,趙小姐言出必行,她一直在等你。」陸元青道,「二十歲才出嫁的女子恐怕要承受不少的壓力。」


「是,秀雲一直裝病逃避那些上門提親的人,直到我兩年前來到汴城。我是來投奔哥哥余觀塵的,我家的背景很複雜,所我隨父姓姓于,而哥哥隨母姓為余。哥哥年長我許多,他不喜歡家裏的環境,又和父母格格不入,所以早早便離開了家裏。我和哥哥的性格也相差很多,所以我也從沒想來尋找他,直到我發現秀雲也是汴城人。剩下的就和你猜測的差不多,我和秀雲重逢,為了和她在一起,才有了之前的那兩嫁,我一直在想只要能和秀雲在一起,哪怕犧牲再多的人我也不在乎。可是哥哥看出了端倪,我們大吵起來,我請哥哥扮成我去提親,他開始不答應,可是我告訴他秀雲已經懷有身孕,如果他不幫我,我和秀雲都要死,於是哥哥只能答應了。當我以為終於如願以償時,你能想像我的心情嗎?正因為我是如此的狂喜和高興,所以哥哥的死才對我打擊這般巨大!哥哥不能白死,我要讓逼死他的趙員外付出代價!哥哥出殯那日我帶著兄弟們劫走了哥哥的屍體,於是在那一天于行良死了,而我代替了哥哥成為余觀塵進入汴城衙門。秀雲真的很聰明,從哥哥的屍體不見之後,她就猜到了我要做什麼,從此她對我避而不見。」


「後來我終於找到了機會去見她,她卻說我們有緣無分不能強求,說再也不會和我見面。她為了讓我死心,竟然要和一個一無所有的下人成親,劉嶽,對,就是劉嶽!我說只要她和劉嶽成親,我就殺了他,可是秀雲說她已經懷了劉嶽的孩子,只要他死了,她就為劉嶽殉葬……於是我殺了劉嶽,然後秀雲跳河自殺了,我本來想看在秀雲的面子上放過趙員外的,至此也沒這個必要了,他一定要死!我並不想殺姚寡婦,只怪她認出了我的樣子,所以非死不可,至於善清真人,就是因為她,趙員外才發現了哥哥不是我,攪散了我和秀雲的姻緣。一個出家人如此好管紅塵閑事,自以為高高在上,其實這些死了的人都是因為她而死,難道她不該以死謝罪嗎?這些愚蠢的百姓把她當成神一樣,我就偏要在眾人面前剝去她那層假神的軀殼。」說到此處于行良一指猶在淌血的蓋布,「善清真人?我一劍下去還不是會流血,會死,會腐爛?哪裏值得百姓們供奉?」


「是有東西會流血會死會腐爛,但那絕不是善清真人。」陸元青一邊說一邊走到了剛剛被于行良刺了一劍的雕像前,扯下了噴濺上鮮血的蓋布,「既然猜到你是兇手,怎麼能放任你在眼前殺人呢?」


蓋布下的依舊是雕像,只在胸口的位置上繫了一塊豬肉和血囊。


于行良看著那塊豬肉,眼底的恨意與不甘翻湧了片刻,終於頽然一笑,「我平生做對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從你入衙門開始始終討厭你,而你果然和我預料的一模一樣,是我最最討厭的那種人。一山不容二虎,這汴城衙裏兩個師爺的笑話今夜終於落幕了,既然有你,又何必再有我呢?敗則敗矣,何必多言!」他的語音剛落,一口血便從口中噴出。


陸元青看著于行良慢慢跪倒在地上,那把白刃劍在這麼黯淡的夜晚依舊閃爍著白練般的冷輝。


「是生是死,路都是你自己選的,不過有些話我還是要說完。」陸元青慢慢走到了于行良面前,「趙小姐從來沒有背棄過你,她說懷了劉嶽的孩子是騙你的,或許是當初你和她的那個孩子處理不當,總之她不會再有孕了,仵作驗過屍,她的腹中並沒有孩子。」


于行良猛地睜大眼,他手中的白刃劍一下子搭在了陸元青脖子上:「你說什麼?你,你之前不是說仵作驗屍說她已有身孕嗎?」


「那是我故意說的假話。」陸元青無脖子上的劍,淡定地道。


「為什麼?你為什麼騙我!」


「騙你?何需騙你?」陸元青反問,「你何曾信過趙小姐?她說她要嫁給劉嶽,你便深信不疑地將劉嶽殺了,她說懷了劉嶽的孩子,你殺劉嶽她必殉葬,你便認為趙小姐投河自盡是因為劉嶽……你和趙小姐都錯了,最大錯特錯的就是她不該鐘情於你,你也不該戀上她!你們不夠信任彼此,僅僅靠一個情子去維持,除了搭上這些無辜之人的性命,又得到了什麼呢?」


「她為什麼……蒼天啊,她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啊……」于行良痛苦地扔下劍抱住頭,用力地磕在地上,那聲音悶鈍得令人覺得心頭無限淒涼。


「我猜……她是為了你。」陸元青慢慢站起身,低頭俯視著于行良,「你想過出嫁是一個女子一生中多麼重要的時刻嗎?可她為了你寧願三披嫁衣,只是無論有意還是無意的,那些新郎最終都死去了。之前是你和她的布局和安排,可是你哥哥余觀塵的死終於讓她絕望了……無論如何精巧安排,你和她始終都是不能在一起的,我想這才是趙小姐再也不想見你的原因。你扮成余觀塵想要復仇,你走在一條無比危險的道路上,你或許終有一天會和那些無辜的男人一起都被掩埋在黃土之下……她無法面對這樣的事實,她無法忍耐你明明走在一條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卻無力阻止的悲涼之感;她無法在知道你要對付的是她的父親時,坦然地去面對父親的死期或者你的死期;她無法忍受日日夜夜入夢而來的那些無辜冤魂,甚至她越來越懷疑她或許真的是個克夫的女人,誰和她在一起都會死……你想了那麼多,難道從沒想過她是因為愛你,想要讓你活著,才去死的嗎?」


「不!不是,不是……」于行良痛苦地抽搐著,他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一個女人淒涼的聲音:也許我死了,這個世界就乾淨了……


「秀雲,秀雲……」


「無量天尊。」一個女道人口誦道號,慢慢走上前來,「趙小姐生前曾來天清女觀找過貧道,她說想要出家修行,被貧道拒絕了。她一身紅塵遍染,就算入了此門,心也不會安寧,就像貧道最得意的那個女弟子一樣,就算跟在貧道身邊很多年了,可是她滿身的戾氣不僅沒有消減,反而與日俱增,最終……唉,于公子,趙小姐住在觀中的那夜喝醉了酒,曾拿著她的生辰八字淚流滿面地問貧道她是不是克夫命,後來她又哭又笑地對貧道說她是個滿手血腥罪孽深重的人,也實在不配留在道觀中……紅塵牽絆太多,煩惱就無限生啊。」


「妳是一個出家人,妳自然這麼說。妳知道什麼?我不和妳說。」于行良擡頭看著陸元青,「你知道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嗎?你知道什麼叫身不由己嗎?你有沒有喜歡的人?你可能沒體會過那種不能相守的悲苦……你一定不知道對不對?你如果經歷過就會明白我其實……」


「我有。」陸元青忽然低聲應道,「你說的那些我都經歷過,如此你是否願意聽我說一句話?」


 


第十八章 心結難解


于行良看著陸元青,只聽他輕聲道:「並不是日夜相對耳鬢廝磨的才叫做情意,真正的情意是埋在心底的,歷久彌堅。」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被衙差們押走前,于行良問陸元青。


「一直都在懷疑,直到那天你我在長廊上相遇,你故意視而不見走過的那一刻,我才確定是你。」陸元青頓了頓又道,「那夜你觸碰過一串紅上抹了一味藥,無色無味,可是遇到紅錦葵卻會變成紅色,這紅色需月餘才退,我想你的手上此刻應該還有那樣的紅色。」


于行良擡起右手,他的掌心一片殷紅。


「你事後必然發現了,所以做賊心虛看到我自然會回避,那天你的衣袖一直垂著,就算我說你的鬍鬚變歪時你曾擡手,可還是馬上停止了,不是嗎?」


「我停手是因為我以為你是在詐我,我怕中計才……」于行良自嘲地低頭一笑,「原來這一個動作在你眼中竟有這麼多深意,你的心機九曲十八彎,我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如果你能放下仇恨,按照余觀塵留下的記錄冊上所寫認真扮演他,那麼一切或許都不會發生了。」錯身而過時,陸元青輕聲道。


「如果你是我,你能放下仇恨嗎?」


陸元青沒有回答。


 


在這個鬼節的夜晚,於一片篝火掩映中,于行良被衙差們押走了。


陸元青站在原地許久。


你能放下仇恨嗎?你能嗎?


這場五行獻祭終於還是沒有完成。沈白望了望不遠處的陸元青,隨後對一位手持弓箭的男人拱手稱謝:「今夜真是多謝周老夫人出手相助了。」


「沈大人何必這麼客氣,您是老夫人的貴客,文影自然效勞。」男人一邊說一邊將長弓背在身後,沖皆是長弓在手的黑衣人們比了一個手勢後又是一禮,「沈大人,文影就告辭了。對了,老夫人交代我務必告之沈大人,下月十五中秋節請沈大人一定去周園賞菊。」


「多謝文公子,沈白記下了,請轉告老夫人下月十五沈某必當前往。」


兩人又說了一陣話,那位文影公子便離開了。


送走了今夜助陣的弓箭手,沈白來到陸元青身旁,卻見他面色蒼白地站在原地不動。


「元青,你怎麼了?」沈白驚道。


「我,有些不適。」陸元青強笑了一下,「大人,案子已了,我先回去了。」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大人。」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往道觀外走,在看到善清真人時,他微微停住腳步,一伸手從衣袖中掏出了一件東西遞給了善清真人。


善清真人微微驚訝地看著陸元青。


「真人剛剛口中所提到的最得意的女弟子可是叫做蕭憶?」陸元青見善清真人接過了他遞過去的笛子又道,「善清真人如果能早些將道觀遷來汴城,或許蕭憶也不會步入死途。」


善清真人拿著笛子呆呆地看著,陸元青微微搖頭轉身離開。


 


終於站在厲家舊宅門前,陸元青卻遲遲沒有敲門,直到門從裏面被打開。


陸元青臉色有些蒼白地站在門外,門內背著包袱身後跟著芝絮的人正是風渙。


兩人視線相對,皆是一愣。


「你……」陸元青剛說完這個字,就被風渙一把握住了手腕,隨後輕搭他的脈搏。


「妳今夜發怒了?」風渙忽然問。


「沒有。」


「心脈起伏如此劇烈,還說沒有?」風渙憤怒地將包袱扔給芝絮,「不知死活的家夥,只剩下半條命還要插手別人的案子,妳是嫌命長嗎?」他一邊說一邊拉著陸元青往主房走去。


「案子破了?」背對著坐在床上的陸元青,風渙一邊配藥一邊問。


「你怎麼知道案子破了?」


「案子不破妳會捨得回來?」風渙一邊譏諷著一邊將手中的藥遞給陸元青。


陸元青拿著藥看了半晌才問:「風渙,你為何要編出五行獻祭的故事來騙我?」


風渙的動件頓了頓,「妳不是說相信我嗎?怎麼又說我騙你?」


「從看見那紅花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紅錦葵,因為我隨師父曾在關外見過這種花。」陸元青看著手中的藥繼續道,「你看過的醫書秘籍韓千芝沒有理由沒看到過,我將紅錦葵放到她面前時,她卻沒有提起什麼五行獻祭的典故,她甚至都不認識這種花……風渙,你想阻止我插手這個案子,實在不該用這樣的方法,因為那樣只會適得其反。」


風渙沒有說話,他慢慢坐在陸元青身旁,然後看著屋內跳躍的油燈,半晌才道:「我去過韓千芝的醫館,那個叫什麼莫愁堂的地方……我來汴城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那裏。我易容成路人看著她給別人診病,她……她真的很認真,那種認真讓我覺得久違般的陌生,那般的認真和仔細……我從來沒有那樣過,我從來沒有像她那樣過……」


他一邊說一邊扭過頭認真地看著陸元青,「嚴格說起來,妳是我第一個沒有醫好的病人,不,應該說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雖然是在妳的要求下,可這是我的心結……妳的金針變活了,我無法再讓它們回到原來的位置,嚴格說起來就是,以後妳的情緒最好不要劇烈起伏,因為那會無形中沖撞金針……剛剛是不是覺得頭很痛?我在汴城遇到妳,聽到妳的症狀為妳診脈時就知道了,所以我了那個鬼節獻祭的故事,我以為鬼神之論可以阻止妳插手這個案子,是我太天真了,妳是何等固執之人,早在當年妳登門求我下針時我就領教過了……」說到這,風渙自嘲地搖了搖頭。


陸元青無聲地咽下了藥,才道:「你剛剛要走?」


「我本想一走了之的,既然醫不好也勸不動妳,我不如自在離去,依舊去做我那瀟灑神醫豈不痛快?」風渙負氣道。


「是嗎?那正好。今夜北岸碼頭尚有未發的船隻,你現在去還來得及登……」陸元青的話還未說完,就見風渙猛地站起,一把將手中的碗摔在地上。


那飛濺的瓷片擦過陸元青的手背,傳來一陣刺痛。


「哎呀,你們怎麼又吵起來了?」進來放包袱的芝絮急急道,「小雲公子,主人不是要走的,他是心急想去幫妳尋一味新藥……」


「芝絮,什麼時候有妳說話的份了!」風渙氣急敗壞道。


陸元青微微一笑,沖芝絮擺擺手,「芝絮,夜深了,去休息吧。」


「這……」芝絮看了看風渙,一臉為難。


「不用理他,聽我的,去休息吧。」


芝絮依言離開後,陸元青坐到了油燈旁,許久他才開口:「風渙,要不要聽聽我的理由?當年執意要你我下金針的理由。」


風渙驚訝地看著陸元青,理由?那個他曾經問過,陸元青卻一直不肯說的理由?


「如果你不想聽就算了。」


風渙忙坐過來,「誰說本神醫不想聽,本神醫要聽!」


「這是個很漫長的故事,如果你今夜要走恐怕是來不及……」


「我不趕今夜的船!」風渙咬牙切齒道。


「這樣啊!」油燈下青衫少年微帶笑意看著窗欞,窗台上一盆紅錦葵紅得正好。


 


 


第二卷 節婦井


第一章    御賜金匾


悶熱的八月轉瞬而至,就算不是揮汗如雨,也是微微一動便濕熱難受。只是目前沈白幾人行走之地就彷彿一片燥熱中那一絲吹過心頭的清風般舒爽宜人。


三日前周園送來了宴客函,邀請沈白去周園賞菊。雖然離八月十五還有幾天,可是周老夫人的意思是讓沈白提前住進周園,等到八月十五那日就可以直接賞菊了。


周老夫人再三提及此事,盛情難卻,再加上該整理的衙門事務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新繼任的汴城縣令人選京中也已定下,只待下月便可至汴城與沈白交接官印,所以沈白便帶著陸元青丶宋玉棠丶邵鷹等人往周園而來。


周園位於汴城以北,或許因為靠近碼頭,又或許是因為此地乃汴城第三大古景之地,確實人傑地靈,總之這裏就彷彿是沙漠中的綠洲,戰火中的淨土一般,令踏足此地的人連呼吸都開始變得順暢起來。


「這周園風景秀麗丶美麗如畫,就算酷熱至此,走在這裏卻覺得清涼愜意。」陸元青微微贊歎著。


「不錯,如果不是沾了沈大人的光,我就算在這汴城呆得再久恐怕也入不得這周園。」邵鷹也滿是稱贊之意。


沈白聞言笑道:「沈某到汴城以來雖然時日尚短,可是勞煩諸位的地方卻不少,尤其是元青和邵鷹對本縣是多有助益,本縣一直銘記於心,下個月本縣就要回京城去了,就以這周園賞菊之約借花獻佛,邀諸位同賞美景。」


「公子,你提都不提我,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宋玉棠聞言在一旁嘟嚷。


「大人不是也邀請了宋護衛嗎?」陸元青反問。


「怎麼?邀請我你是不是不滿意?對了,那天在天清女觀你說的話是不是在指我?」宋玉棠終於想起來那天還有話沒問陸書呆。


「是嗎?」陸元青狀似想了想然後認真道:「那日在下曾說過很多話,現在想想都覺得口乾舌燥,不知道宋護衛問的是哪一句?」


「你明知故問!」宋玉棠怒道,「就是你說什麼旁人都以為是這樣的,其實不是這樣的那句!」


陸元青苦惱地攤攤手道:「宋護衛,我那日絕對沒有說過這麼繞來繞去的話。」


「得了吧,你哪句話不是繞來繞去的!于行良那日不也說了嗎,你就是個滿腹心機的家夥……」


「他們倆怎麼總是吵來吵去的?」邵鷹回頭瞥了二人一眼,轉頭問沈白。


沈白將目光從二人身上移回來,「這樣難道不好嗎?不是很熱鬧嗎?以前玉棠總是話很少,我一直覺得是因為他跟在我身邊不快活所致,或許是沒找到一個願意和他吵的人而已,元青倒是蠻適合的。」


邵鷹聞言頓了頓才道:「聽大人的意思,離開汴城時是要帶著陸書呆一起了?」


「我確有此意,只是不知元青心中如何想的,我正想找個機會問問他……」,沈白說到這又注視邵鷹道:「你呢?要一直留在汴城嗎?」


邵鷹沒有回答,他只是重新凝視著陸元青不說話。


沈白順著邵鷹的目光也看向陸元青:「你還在懷疑他?」


邵鷹微微皺眉道:「我總有種感覺,我說不出來……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為什麼,看到他總覺得似曾相識,或許是我自己的問題吧。那日他在天香樓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可是我依舊放不開過去……」


「你其實在心底期待他是厲劍雲吧?否則你何必如此執著?你和厲劍雲之間到底……」


「我和她?」邵鷹自嘲一笑,「總之不是大人以為的那樣。」


沈白輕笑道:「我以為哪樣了?」


「大人,你對他又何嘗不是關注得有些過了?」邵鷹指了指陸元青,「大人帶他回京要怎麼安置他?依舊讓他做師爺嗎?在京中做官,人際複雜盤根錯節,那裏真的適合他嗎?」


沈白沒有回答,他只是靜靜地注視著陸元青,看他由遠及近慢慢向自己走來。


如同往日的每一次,陸元青在前笑得一團和氣,宋玉棠在後氣得面色發黑。可憐的玉棠,在和元青的爭吵中真是從沒贏過一次。


「貞烈節義」陸元青清晰地唸了唸不遠處引人注目的金匾,「不知今日能否有幸見一見那口井。」


順著陸元青的聲音,幾人同時向前望去,周園已近在咫尺。最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氣勢十足的御賜金匾,它象征了周家名門士族的榮耀與恩寵。


說起周家,真的是名門世家。周家的先祖本是江南士族,後來太祖皇帝朱元璋於應天稱帝,也是多得周家龐大的根基支持,才能迅速得到南方士族的擁護,從而鞏固了自己的政權。


之後的這幾十年裏,周家出過將軍,進過尚書,也有過能上馬提槍下馬揮毫的文武全才,周家成了大明朝最顯赫一時的名門望族。


如今周家的當家人周老夫人乃是先帝正德時有名的將軍周獻功之妻,此女當年和周將軍的一段烽火姻緣曾被傳為佳話。


到本朝嘉靖帝時,也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那一年因為蒙古韃靼部犯邊,戰火曾一度波及京師,也正是那一年周延安的父親因憂心國事病倒一命嗚呼,周延安的姑姑,也就是周老夫人的女兒周窈娘為了保全名節,在韃靼蠻子四處燒殺擄掠時跳入了如今這座赫赫有名的節婦井中以身殉國。


那時候的周園占地沒有如今這般廣,而這座節婦井也並不屬於周家,因為這座古井年頭久遠而且無論乾旱與否從不斷流,井中的泉水也甘美異常,所以這汴城的第三大古景其實並不是這座優美的周園,而是如今周園中的這座節婦井。


因為周窈娘的烈舉,事後嘉靖帝對此事大為褒獎,所以在皇帝的指意下,周家重修了院牆,這座節婦井歸入了周園,於是這節婦井成了汴城唯一一處普通百姓不能踏足欣賞的古景。


周窈娘死後的第二年,嘉靖帝欽賜了如今懸掛在周園門口的這塊金匾,上面有皇帝的御筆親題:貞烈節義。


後來汴城的百姓們便將這口無名古井稱為節婦井。


「不愧是皇帝欽賜的金匾,真是威嚴壯觀啊。」宋玉棠率先走到了周園門前,擡頭仰視這塊金匾。


待到沈白幾人也來到門前時,已有門丁迎上前來問:「敢問大人可是汴城衙門的沈白沈大人嗎?」


沈白點頭道:「正是,本官是應周老夫人之邀前來周園賞菊的。」


「大人請隨小人來,老夫人已經恭候多時了。」這門丁客氣地將沈白幾人讓進門來,並主動在前引路。


周園的景緻真是美不勝收,還未入園已是讓人十分驚艷,如今正式進入周園,竟有置身人間仙境丶世外桃源之感。同樣都是柳綠,觀者只會覺得周園的柳樹更有風姿;同樣皆是桂花飄香,聞者只會覺得周園的桂花尤其香甜。


周園乃是套院結構,也就是一個院子套著一個院子,每個院子間都是相通相連的,從任何一個院子進去,總會從另一個院子找到出口。


越過了三重院落,沈白幾人終於來到了主院,也就是周老夫人如今居住的聽雨閣。


剛走到聽雨閣前的台階,就聽到了一陣悅耳的簫聲。這簫聲很特別,極哀婉纏綿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氣概,陸元青是第一次僅僅是靠聽曲子卻難以判斷吹奏者是男是女。


「這是延安兄生前最愛吹奏的簫曲。」沈白一邊說一邊順著面前的台階緩緩而上。身後的幾人不知為何也和沈白一樣放慢了腳步,於是那吹簫者的背景便一點一點地映入眼簾。


那人黑帽束髮,黑帽後的細帶在微風中不住地蕩漾。順著細帶往下是一身華麗的金色錦袍,還沒有看到那錦袍的正面,僅僅是背京那走金線縫制的蟒形魚尾狀的古獸紋路就已稱得上精美別緻。此人腰間繫了一條紅色的鷥帶,左右各繡了斑爛如流雲丶怒潮如海浪一樣的花紋,再往下是那人的裙擺,隔著這段距離依舊能看到黃錦緞的裙擺上栩栩如生的青麒麟圖案。那人素手擒簫,姿態柔和,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姿態,已讓滿室榮光齊聚一身。


陸元青順著他擡起的手臂往下睢,一把刀斜靠在他身側,那刀看起來刀身很薄可是卻很修長,刀頭略彎,總體看來極為輕便和秀氣。


沈白微微皺眉,這樣的服飾這樣的佩刀……能夠金紋繡錦袍的只有錦衣衛正副指揮使,而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朱希忠絕不會如此年輕,那麼他是……


「宛之,你人都到了,還不上前來讓我老太婆看看?廊前竊音可不是君子所為啊,是欺負我老戈婆眼睛不好使嗎?」


宛之?幾人互相看了看彼此,最後將視線聚集到沈白身上。


沈白乾咳一聲,側頭低聲道:「以前延安兄給我起的戲弄之名,見笑見笑。」


他說完這句話後便擊掌笑道:「老夫人哪裏眼神不佳,分明是早就看見我來了,故意取笑我來著,不過今日倒是托了老夫人的福,能在此地得賞馮大人一曲簫聲。」


 


第二章 巧遇之客


那吹簫的男人將手中的簫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隨後拿起了斜靠身側的繡春刀,慢慢站起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很陽剛的男人臉龐,單看這樣一張臉,是絕難和剛剛那首曲聯繫在一起的。


「原來是沈大人。」男人一邊說一邊沖周老夫人一笑,「奶奶剛剛說的貴客就是沈大人了?」


「是啊,秋兒。我就是想讓你和宛之見上一面才留你的。」周老夫人又轉向沈白,「秋兒是公幹而來的,想是覺得快要八月十五了,怕我一個老婆子孤單吧,所以來看看我。」


馮彥秋沖沈白點點頭,在看到沈白身後某人時眼光微微一凝,「這位是……」他盯著的人正是邵鷹。


邵鷹面無表情回道:「汴城衙門捕頭,邵鷹。」


馮彥秋沒有說話,他只是有些深思地看了看邵鷹,又望了望沈白。


沈白走上前幾步道:「老夫人,我自任主張多帶了幾個人同來,老夫人不會見怪吧?」


「怎麼會呢!算你有心,知道我老婆子怕寂寞,所以招呼大家來陪我過中秋,我怎麼會怪你呢。」老夫人一邊說一邊打量餘下的幾人。


陸元青微微一笑道:「晚輩陸元青,衙門裏的師爺,得老夫人盛情邀請才能見識這周園的秋景,心中十分感激。」


「這孩子真會說話。」不知是不是錯覺,老夫人說話時陸元青從她身上聞到了一股特殊的香味,那味道令他微微一怔。


「老夫人您都不誇我的嗎?」宋玉棠湊上前去,一指自己的臉。


「早就看到你啦,幾年不見看起來比前幾年可健壯多了。」老夫人親熱地拉了拉宋玉棠的手。


見馮彥秋一直在看邵鷹,老夫人又道:「秋兒,你既然有公事就先去忙吧,宛之他們來了,有他們陪我也是一樣的。」


馮彥秋笑道:「沒什麼急事,難得和諸位在此碰面,哪能這麼快就走?」


「不急就好,不急就好。」老夫人吩咐身旁的丫鬟:「翠雲,去告訴管家今晚我和秋兒丶宛之他們在東園晚宴,多做些他們喜歡吃的菜。」


「是,老夫人。」


幾個人陪周老夫人又閑聊了幾句,老夫人就吩咐翠雲幫幾人安排房間住下來。


「這麼大的宅院只住了周老夫人一個人,難怪她會覺得寂寞。我想老夫人一遍遍地催促大人前來周園賞菊,大概是怕中秋節無人相陪徒增淒涼吧?」陸元青走在周園的甬路上一邊四處瞧著一邊道。


「周家雖然名聲在外,可是卻人丁稀少,如今這麼大的宅子裏卻只住著老夫人一個人,真是令人心生惶然之感啊。」


沈白話音剛落,卻聽身後有人插言:「你們都不了解奶奶,她的寂寞和周家的聲譽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麼。」


沈白聞言回頭,卻見馮彥秋慢慢跟上來。


「馮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的不夠清楚嗎?」馮彥秋微微眯眼看了看遠處的景緻,「你們看這周園,一花一木,一景一亭融彙了多少歲月的洗禮,多少輩人的心血……奶奶如今看起來或許很寂寞,可是如果這種寂寞能換來周家祖祖輩輩的美名,我想奶奶是願意一個人守著這空園孤寂一輩子的。」


身旁的邵鷹聞聽此言皺起了眉,隨即側身背著馮彥秋扭頭去看對面的假山小橋。


「恕在下冒昧,馮大人姓馮,而這裏是周園,請問馮大人為何稱呼周老夫人為奶奶呢?」陸元青面帶笑意,一臉溫和,可是他的問題卻顯得有些突兀。


馮彥秋冷眼掃了一眼陸元青,隨即忽然笑了笑,「你問沈大人不是更清楚一些嗎?」


沈白聞言微訝道:「馮大人玩笑了,下官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呢?」


馮彥秋一愣,道:「難道周延安從來沒有和你提起過嗎?聽聞周延安自從和沈大人同殿面君之後,就是無話不談的摯友,他難道沒有對你說過嗎?」


「延安兄很少提及自己的家世,像這種家中之事他提得更少了。」沈白平淡道,「我們同在翰林院時,很多院中的同僚都還不知道延安兄原來出身臨江周家,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炫耀的人。」


他……馮彥秋遙想了一下那人的臉。是啊,他一直是這樣,確實是……


「我和周延安一起長大的,不是在這裏,是在周家江南的祖宅中。只不過他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少爺,我是……我是給他伴讀的僕從。」周圍似乎一下子安靜下來了,馮彥秋才恍悟自己剛剛說了什麼,他微微懊惱地一側身,走進了之前翠雲指給幾人的房間中屬於他的那一間。


「原來是這樣。」陸元青恍然大悟。


「我都還沒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你又知道了?」宋玉棠不忿道。


「怎麼會不明白?」陸元青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宋玉棠忍不住靠過來,「什麼?」


「這是一個少爺和僕從的故事。」陸元青認真地說完,又沖忍俊不禁的沈白點點頭,而後規規矩矩地推開屬於他的那間房的房門,然後走進去。


「公子,你之前說要邀請這個姓陸的一起回京城,是在說笑的吧?不是真的吧?是吧?」宋玉棠很是期待地問。


沈白搖搖頭道:「是真的,玉棠。」說完後他也推開自己房間的房門走了進去。


宋玉棠一臉受到打擊的不甘心,他扭頭正想對邵鷹抱怨兩句,卻見邵鷹扛起他那把刀也大模大樣地走進了房間。


「為什麼?」宋玉棠站在空無一人的甬路上捶胸頓足地想:大家的眼睛都出問題了嗎?就沒有人和他一樣看出這個陸書呆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討厭鬼嗎?


 


幾個人的房間呈兩兩相對狀,所以陸元青推開窗子一擡頭就看到站在對面窗前若有所思的沈白。


沈白見陸元青推開窗,便從桌面上拿起一張紙舉在面前,讓陸元青看。


上面只寫了五個字:到我房間來。


順著周園往西去,竟然越走越荒僻,滿園雖也是繁花密布,可是卻好似很久無人整理過一般的凌亂。


「這裏就好像不在周園內一般,和之前的景緻相差好遠。」陸元青喃喃道。


「這古井雖然象征了周家的榮耀和尊崇,可是換個角度去想,那也是周家人的埋骨之地,要他們大加修飾,未免太難為人了。」


陸元青點頭道:「我一直以為這口井會有人嚴加看管的,沒想到我們這般偷偷地過來都沒人注意。」


「能入周園者都是周家的貴客,作為主人怎麼會限制客人的行走?不過若是有人想要硬闖周園,恐怕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


「鬼節那夜大人叫來的助陣弓箭手就是周老夫人的護院嗎?」


沈白一笑道:「那文影公子可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用得起的護院,在他沒有到周園來之前,他是皇上駕前的一等護衛。」


陸元青微微驚訝道:「皇上的護衛卻是周園的護院?這周家果然了不得。」


「滿門功勳枯骨換……周老夫人中年喪夫,隨後喪女喪子,我本以為延安兄是周老夫人最後的慰藉了,沒想到他最終也去了。這偌大的周家只剩下老夫人一個人獨守,就算有皇上的護衛保護著,可是心底恐怕也是悲涼無限吧。」


「周榜眼到底是如何離世的?」


「三年前,江南水患,田地被沖,餓殍遍野,延安兄奉旨去江南放糧。本來這不是當時身為翰林的延安兄職責,不過周家乃是江南士族,皇上覺得或許此舉可以起到安撫民心的作用,所以延安兄就成了那次江南之行的主使。」沈白似是想起了當年之事,神情有些悵然,「因為押運的糧食太多,所以皇上派出了錦衣衛隨行相護。」


「那次錦衣衛的統領是?」


「此人我們剛剛還見過,就是如今的錦衣衛副指揮使馮彥秋。」沈白頓了頓,「不過他當年還僅僅是北鎮撫司的一個小統領,如今卻飛黃騰達了,可是延安兄卻……」


陸元青忽然不解地搖頭,「奇怪啊奇怪,大人你說,同樣是辦差的兩個人,一個扶搖直上官運亨通,另一個呢?別說升官了,連命都丟了,這還不奇怪嗎?」


沈白沉默少頃才道:「延安兄是死於山匪之手,隨行之人皆可為證。」


「隨行之人既然皆可為證,那就明他們都沒有死,他們都活得好好的,可是連隨從們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作為主使的周榜眼卻死了呢?」


沈白微微皺眉看著陸元青,卻沒有說話。


「舉凡打仗還是出行,都是身先士卒啊,連卒都未死,沒理由卻只死周榜眼一人啊……大人可還記得皇上是何時派這文影公子來周園護衛周老夫人的?」


那是在延安兄身死之後……想到這,沈白忽然覺得心底一涼,他壓低聲音道:「元青,切不可隨便妄議此事……還有,我們身後有人。」


「這馮大人真不愧是北鎮撫司出來的,跟蹤的本事倒是一流。」陸元青並未回頭,他極自然地靠近沈白,狀似閑談。


「你怎知是他?」


「這周園中還有旁人嗎?正如大人所說,這周園豈是一般人可以進來的?」陸元青一笑,「大人,我們還要去那口古井嗎?」


沈白哼了一聲道:「他喜歡跟便跟,我們自走我們的,這時候突然折回反惹懷疑。」


 


第三章 夜宴風波


「聽聞這古井之水甘美異常從不乾涸,所以我想嚐一嚐。」遙遙的,已經看到了那口古井,只是古井掩隐在重重枝葉間,並不能徹底地窺見全貌。


「那元青可要失望了,自從周窈娘跳井全節之後,這井已經被封了。」沈白一邊說一邊指,「你看,已經上了重鎖。」


等走到近前一看,果然如沈白所說,這大名鼎鼎的節婦井上的重重鐵索早已鏽跡斑斑。


「那真是可惜了。」陸元青圍著這古井轉了幾圈,微微惋歎。


「好啦,欣賞這汴城第三大古景的心願我已幫元青完成了,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向元青提個要求呢?」


「哦,原來大人這麼熱心幫忙還是有條件的。先說來聽聽。」


「元青,我下個月和新上任的汴城縣令交接官印後,就要離開汴城返回京城了,我希望你能和我同行。」


「哦,大人回京之後要任何職?」


「回京面君述職之後才有分曉。」


「以大人的出身和家世,外放回京之後必然是要加官晉爵的,那麼我還能為大人做什麼呢?大人見過哪位內閣大臣身邊還有師爺跟進跟出的?」陸元青和氣一笑,「我既無才又無學,能為大人分憂也僅僅是些小案子而已,除此之外真的很難再對大人有所助益了。」


果然,他以最謙和的方式婉拒了,他甚至沒有說一個不字……沈白沉默了片刻,又轉頭看陸元青道:「不著急,還有一個月時間,我會讓你改變主意的。」說完後負手先行。


陸元青看著沈白先行的背景半晌,也慢慢跟了上去。人果然都有固執己見的一面,而往往平日裏越溫和的人固執起來越令人頭痛。


大人,我怎麼能和你同行?你有你的仕途要走,我有我的餘願未了。下月一別,從此天高水長,各自珍重。就算他日再相逢,你我之間也絕不是今日這番光景了。


 


入了夜,周老夫人在東園設下了宴席。觥籌交錯,酒香滿懷,滿桌都是珍饈美味,只是配上這零零散散的幾個人,總有種難言的淒涼之感。


周老夫人看了看坐於下首左側的沈白四人,又看了看坐於右側的馮彥秋,無言地歎口氣。這坐席怎麼如此長,放眼望去都是空空的座位。


「周管家。」


「老夫人有何吩咐?」


「把所有人都叫來,就這幾個人看著不熱鬧。」


「這……老夫人他們怎能入席?這不合規矩……」


「我讓你去叫你去便是了,哪有這麼多道理?」周老夫人微微動怒。


「周叔,你就按照奶奶的要求去辦吧。」一旁的馮彥秋開口。


「是。」周管家聞言只得退下去。


周老夫人道:「宛之,秋兒,今夜這裏沒有外人,我把府中的下人們都叫到一起,我們一同吃酒,你們不會介意吧?」


沈白笑道:「老夫人是主,我等是客,所謂客隨主便,況且這有什麼好介意的,人多也熱鬧嘛。」


馮彥秋也道:「沈大人說的是。」


幾人談笑間,周管家已經引了幾人上前來,「回老夫人,人都來了。」


周老夫人似是十分高興,「那就坐吧,都別站著了。」


幾人聞言忙誠惶誠恐地跪下磕頭,「謝老夫人賜宴。」


周老夫人立刻擺手,「跪什麼,都趕緊起來。」


陸元青注意到,在這些人都跪下拜謝時,唯有一人突兀地站著。陸元青之所以注意到他,並不單單是因為他站著,而是因為,他的背畸形得厲害。


明明是站著,可是陸元青卻看不到他的臉,他的左肩背拱成了一個半圓的弧度,所以他的頭根本擡不起來,只能低低地垂著,因此陸元青對他的第一印象只是猜測。


看此人的穿著打扮,身形高矮,應咳是個大約十幾歲的男孩子,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很瘦弱,又或許是他背上那突兀的拱起,總之他的頭顯得格外大,甚至有些和身體不成比例的錯覺……


「小錚,你怎麼不坐啊?」老夫人的問話打斷了陸元青的想法。


此刻,周家的下人們已經在周管家的安排下都坐好了,唯有這個拱背男孩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顯得很是突兀。


「老丶老夫人……坐丶坐滿了。」原來這個拱背男孩還是個結巴。陸元青耐心地仔細聽,才聽清楚他說了什麼。


「怎麼會?不是還有位置嗎?」周老夫人一指右手的尾席,「那還有一個位置,你去坐吧。」


那個叫做小錚的男孩慢慢地近乎是艱難地挪過去,可是他並沒有坐下,而是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木牌,然後他將這個木牌放在了那個座位上。


他接下來的動作更加奇怪,只見他慢慢地跪在了座位的對面,也就是說他現在的位置是和那個座位面對面,中間隔了一張桌子。他擡起雙手端起了桌面上的酒壼,然後小心翼翼地給空酒杯斟上酒,最後竟然畢恭畢敬地將酒杯往前推。


他這樣的姿態,他這樣的動作,他這樣的行為,就彷彿那個座位上正坐著一個他十分恭敬的人,他正在給那個人斟酒,他正在……他正費力地昂起頭看著那個人將酒喝下去,然後臉上綻放出愉快的表情……


「小錚,你在幹什麼?」周老夫人忽然站起來,一指小錚所在的那個位置,「周管家,周管家!」


似是從來沒見過老夫人如此發怒,周管家哆哆嗦嗦地自席位上站起來,「老夫人……」


「你,你……」老夫人似是這口氣哽在了喉嚨中,她費力地捶打著胸口好半晌才聲嘶力竭道,「你去看看,去看看他在幹什麼?」


周管家連忙答應著,快步沖小錚的位置而來,待走到近前,看到小錚的表情之後,周管家也忍不住汗毛直豎,眼前這個孩子對著對面那個空空如也的位置正在笑著,他此刻正舉起酒杯想再度給那個杯子倒酒,而那個杯子丶那個杯子……竟然是空的!


這丶這是怎麼回事?小錚明明倒了酒,他的對面根本沒有人,那這酒杯怎麼會是空的?這杯中酒是被誰喝了?這到底……周管家正胡思亂想著,眼睛卻在無意識掃過那個座位時驚訝地瞪大。小錚剛剛放在這個空座位上的木牌上面竟有字,那字寫得歪歪扭扭極為難看,可是卻深深地刻進木頭裏,每一筆似乎都絕望得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一般。


那上面是一個人的名字:周窈娘。


周管家看清了上面的字,五官驚恐地扭曲在一起,他哆嗦著擡起手指著那塊牌子問小錚:「這個,這是誰給你的?」


「一個很漂亮的姐姐,她說要是想她了就請這塊牌子喝酒,她就會來看我。」小錚依舊笑著,他的手中還舉著酒壼,似乎還想要斟酒。


周老夫人氣憤地站起身來,一步步走過來。


周管家見老夫人發怒,忙一掌打翻了小錚手中的酒壼罵道:「滿口胡說八道,窈娘小姐早就死了,她怎麼會來看你!」


此時周老夫人已經渾身戰抖著站到了桌子前,她呼吸急促地看著那塊毫不起眼的木牌,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字……那就像是用手一點點摳出來的一樣,怪異丶扭曲丶絕望丶掙扎……


周老夫人按住自己的胸口,只覺得心跳得飛快,她閉上眼睛,仍然覺得頭暈目眩,她後退了一步又一步,忽然腳下踉蹌了一下,她的手臂凌空虛抓,似是想找到一個能支撐她不要讓她倒下去的屏障,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是啊,這偌大的宅子,這榮寵無邊的周園,只剩下她一個孤家寡人了。


「奶奶……」當周老夫人放棄了掙扎,身體倒下去的瞬間,一個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一雙溫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安兒,安兒……」周老夫人朦朦朧朧中抓緊了那雙手,「安兒,為什麼你也要丟下奶奶呢?安兒……」


聽到那個名字,馮彥秋的神情僵了僵,卻還是鎮定地吩咐道:「奶奶身體不適,今夜的晚宴就散了吧,你們幾個把這裏收捨收捨,我先扶奶奶回去了。」他又回頭沖沈白道「掃了諸位的雅興,抱歉。」


沈白忙起身道:「周老夫人沒事吧?」


「沒事,老毛病了,受了些刺激就是這樣。」馮彥秋一邊說一邊掃了眼那椅子上的木牌,又轉向那個拱背男孩,「把小錚給我關進柴房裏去,誰都不許給他送飯,否則……」


「秋少爺放心。」周管家忙點頭,將依舊在笑著的小錚拽了下去。


馮彥秋扶著老夫人去了,小錚也被周管家帶走了,餘下的那些將無人動筷的菜餚一樣樣撤下去,無關人等皆作鳥獸散,這東園中便只剩下了沈白幾人。


「我還什麼都沒吃呢!」宋玉棠低聲抱怨。


邵鷹卻冷笑一聲道:「老子看倒是好得很,和那人坐在一起吃飯,難受得緊。」


沈白問道:「你和馮大人認識?」


「何止!」邵鷹冷笑,「如果不是我離開錦衣衛,怎輪得到他做北鎮撫司?鑽營小人!」


「在下卻覺得離開北鎮撫司甚好。」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往小錚剛剛搗鼓過的那個桌子走去,「邵捕頭沒聽過北鎮撫司中到處是冤魂嗎?」


 


第四章 清門節婦


「你說的冤魂指的是誰?」邵鷹幾步跟上去,問得有些急。


陸元青認真地歪頭想了想又認真地答道:「這個嘛,可能是張三,也可能是李四,還有可能是王五……」


邵鷹咬牙道:「閉嘴!」


「是你讓我說的……」看邵鷹瞪他的危險眼神,陸元青尷尬地聳聳肩,「你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


沈白在兩人鬥嘴時看到陸元青手中正拿著剛剛小錚斟酒的那個杯子,他走上前幾步,從陸元青手中接過了那個杯子,裏裏外外看了一番,又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才道:「這個攪了晚宴的小錚是誰?他到底是什麼來歷?很奇怪……」


陸元青聞言忙點頭道:「大人,你也發現了吧?那孩子在我們所有人面前倒了酒,那酒甚至還在我們眾目睽睽之下詭異地消失了,可是這裝過酒的杯子卻是乾的,不僅看不到一絲酒的殘漬,甚至連一絲酒味都沒有。」他說到這裏,看了看宋玉棠,「剛剛宋護衛喝過這酒,酒味可甘醇?味道可濃郁?」


「味道很濃啊。」宋玉棠點頭道。


「那就對了。」沈白聚精會神地觀察手中的酒杯,「只有兩個可能:第一,這個杯子不是剛剛倒過酒的杯子;第二,剛剛那孩子是在做戲,他根本沒有真的倒過酒。」


沈白拿著這個酒杯湊到唇邊,做了一個喝酒的動作,「如果我離著你們有些遠,然後我又做了剛剛那個動作,那你們會有什麼感覺?」


宋玉棠一頭霧水地抓抓頭,「公子,你這是在演示怎麼斯文地喝酒嗎?」


見宋玉棠皺眉瞪過來,陸元青忙低下頭忍笑,「我也覺得大人喝酒的樣子很文雅。」


「這麼說,剛剛那個孩子戲弄了我們所有人?」邵鷹轉頭看著那個曾放寫著周窈娘名字牌子的座位,若有所思。


「一個孩子有這麼深沉的心機未免太可怕了。」沈白搖搖頭,「但是我肯定這不是一個孩子開的普通玩笑……此舉必有深意。」


周窈娘……周窈娘……陸元青在心底默默地念著這個名字,一位慷慨赴死丶以身殉節的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就是這縱身一跳,這口井丶這個女人便成就了一段戰火中的傳奇……贏得生前身後名,只是魂安在?


這場本該熱鬧的晚宴,因為這個叫做小錚的孩子的出現,而提前落幕了。幾個人只得各自回房間。


 


明日便是中秋佳節。陸元青打開後窗便見到一輪滿月當空,縹緲之光皎潔無邊,這樣美的月色,待在房中實在是辜負了周園這樣的美景啊。


想到這,陸元青決定出去走一走,順便去看看那個被關在柴房中的奇怪孩子小錚。


這時,靜夜中一陣輕輕的推門聲響起,快得像是一種錯覺。陸元青屏住了呼吸,他豎起耳朵聽著那聲音一點一點地靠近,然後在他房門前停了下來。


這是誰?陸元青就站在門邊,僅僅是一門之隔,陸元青甚至能猜想到屋外這個人正隔著門板觀察著屋中的自己……這樣靜謐悠長的夜晚,這樣一個無聲無息的門外客……


陸元青慢慢將手搭在門板上輕輕一推,這房門便緩緩開了。門外一地銀光流瀉,可是並無一人。


陸元青走出房間,站在原地左右觀察這條長廊。這條長廊並不長,只有相對而建的幾間房。


他對面的房間中住著沈白,沈白旁邊的房間是邵鷹的,邵鷹對面是馮彥秋,馮彥秋旁邊是宋玉棠,宋玉棠對面的則是個空房間。


而此刻,陸元青託異地盯著那個空房間。那個房間裏竟然亮著燈。


空房間裏竟然有人?誰在裏面?


陸元青這樣想著便走到了亮燈的房間門前,然後推開了房門。


走進這個房間,陸元青只覺得一股嗆人的灰塵味道撲面而來,這屋子應該是很久沒有住過人了,陸元青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往裏走。


迎面是一整排書架,上面擺滿了書,密密麻麻薄厚不一,看起來也是落了一層厚厚的土,很久沒有人碰過的樣子。書架前有一張寬大的書桌,一般書桌上該有的筆墨紙硯一概都沒有,光秃秃的看起來很怪異。


那照亮房間的油燈此刻就安靜地擺在這光秃秃的書桌上,油蠟順著油燈蜿蜒而下,就好像已經有人在這油燈前看了很久的書一樣。


陸元青走近書桌,只覺得油燈下靠近坐椅的這一側桌面格外的光滑,他伸手一摸,乾乾淨淨一點兒塵土都沒有。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坐椅,隨後目光一頓。坐椅的墊子下面有書的一角露了出來。


陸元青擡起墊子,將這本書拿了出來。借著燈光一瞧,是一本小說~~《如意扣》。


這本小說陸元青看過,是講一位待字閨中的小姐與一位比鄰的秀才因為一隻繡鞋相識並相愛的故事,文中最高潮的部分莫過於無名秀才為了能迎娶這位小姐而進京趕考的前夜,這位小姐贈金贈銀並且自薦枕席這一段。


這部小說的寫作手法很大膽,所以最開始都是官家小姐暗中傳閱的……陸元青淺笑著搖搖頭,那時候自己不也是這麼偷偷摸摸看這本書嗎?


陸元青拿著這本書,又挪步到身後的書架旁,一目十行地掃視這架子上的書目,隨後很託異地發現這偌大的書架上再也沒有一本類似於這樣才子佳人式的小說了。


從這書架上的書目來看,這明顯是一間男子的書房才對,於是這本突兀出現的《如意扣》便顯得格格不入。


陸元青再度低頭觀察手中的這本書。這是一本打開的書,所以陸元青的目光自然地落在打開的這一頁上面。


這頁面上正好是那位小姐夜訪秀才暗贈金銀,兩人私訂終身這一段……只見那兩行小字竟然是兩句詩:【自古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


這明顯是一首沒有寫完的詩,那寫詩的手必然也曾猶豫過,那個深字後還有來不及收筆而留下的墨點。


看這開頭似乎是個深閨女子的不平之言……她後面要寫的會是什麼呢?是唯唯諾諾安分守己,還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今夜引他來這裏的人難道是夜深無聊想和他研究一下詩詞?陸元青緩緩合上這本書,正想將書重新放在坐椅上,卻在油燈之光打在書面上的瞬間,停住了動作。


書的封面上還有兩行小字。陸元青一眼掃過,不敢相信,他又認真地再度細瞧那兩行小字,那也是兩句詩: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


不知是不經意間形成,還是有人在故意為之,這書面的右角有一處內折的痕跡,於是這沒了右角的後兩句和之前翻開那頁的前兩句,便很自然地令讀詩人將它們連成了一首詩。


陸元青腦中這個想法剛剛閃過,就趕忙去翻剛剛敞開的那頁,於是這分開的幾句詩便很自然地呈現在眼前。


【古來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


這後兩句分明意有所指,這個輕絮敗柳身的清門守節婦指的是誰呢?還有,陸元青又仔細地看了看這兩個一半的詩,雖然模仿得很像,但是這後兩句和前兩句絕對不是同一人所寫,當然並不是因為他多麼懂仿冒之術,而是因為這後兩句和前兩句絕不是同時下筆的。


如果這個續寫後兩句的人和書寫前兩句的人是同時寫下的這兩句,那麼陸元青恐怕很難看出其中的不同與端倪,可是問題就是出在了不同時之上,所以那細微的破綻便盡收眼底。


舉凡毛筆字,如果不是一氣呵成,而是隔上一段時間再度書寫的話,那麼書寫前後筆跡的墨之濃度絕不會相同。研過墨的人都清楚,裏面是要加水的,就是再高明的人也絕不能保證每一次研的墨濃度一模一樣,分開寫或許很難發現,可是放在一起比對,那種區別便會顯露。


「續寫後兩句的這個人到底用意何在呢?他所指的這個人會是誰呢?」陸元青低喃,「節婦,節婦,這周園中有個節婦井,而這個節婦井是因周窈娘而得名,難道這節婦是指周窈娘?」是巧合嗎?今日宴席上那個奇怪的孩子小錚也提到過周窈娘,他說那塊刻著周窈娘名字的木牌是一個漂亮姐姐給他的,這個漂亮姐姐又是誰?小錚的話實在古怪得很,而且小錚並沒有提到周窈娘的名字,可是那個周管家卻說窈娘小姐早就死了,她怎麼會來看你?周老夫人的表現也很奇怪,被人提到自己早死的女兒心情不好情有可原,可是為什麼她臉上的表情憤怒多於悲痛呢?她似乎很不喜歡聽到周窈娘這個名字……是他的錯覺嗎?周老夫人的表情裏面似乎還潛藏著一絲絲驚恐。


 


第五章 困局之鬥


陸元青陷入了沉思之中,等他意識到時,這屋子裏已經一片漆黑了,燈不知道什麼時候因為什麼原因竟然滅了。


陸元青捏住《如意扣》的手指微微縮緊,他慢慢地擡頭看向門口,一個人就這麼突兀地站立在房門口。


這人背著月光,即使這樣滿月當空的夜晚,來人的臉依舊模糊不清,因為這人披著一件巨大的斗篷。


「你看了那本書?」這聲音似魔如怪,很顯然這人為了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所以在聲音上做了一些手腳,於是這樣的怪聲,這樣的斗篷,就連這人是男是女,陸元青也一時難以分辨。


陸元青不動聲色地將這本《如意扣》拿在手中,「閣下,不管你是誰,我奉勸你一句,這裏是周園,不是誰都可以隨便來去的地方,想要查一個人真的比翻翻手掌還容易。」


來人怪笑了一陣,道:「你很有趣,這時候不想著趕緊逃命,竟然還敢威脅我?或許我真是看走了眼,以為你是這群人裏最好對付的那個。不過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他一邊說一邊擡起了右手,在他的右手中一把鋼刀寒光閃爍。


「閣下,你確定要在這裏動手?」陸元青一邊緩緩地往後退,一邊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幾個房間。


「他們是不會來救你的,因為他們都不在。」那人一點一點逼近過來,「我殺人時最恨有人打擾,你乖乖地聽話,我就讓你少受一些罪。」


這人一邊說一邊舉起了鋼刀奔陸元青而來,陸元青沒辦法只得和他圍著書桌來回繞,在繞第二圈的時候,陸元青突然將手中的那本《如意扣》插進了書架上的一空隙。


電光石光的一瞬,是持刀行兇的這個人最後一眼看到那個青衫少年。


那少年就在他的面前,在這個沒有另一個出口的房間裏,忽然憑空消失了。


 


沈白決定去看看那個奇怪的孩子小錚。所以他回房後不久,又悄悄地從房間走了出來。沈白並不是第一次來周園,所以盡管無人帶路,即使他並不知道所謂的柴房到底在哪,他也相信自己不會找錯地方。


他記得周園的下人是統一住在西園的,所以他便一路往西走,當越過第三道門洞時,沈白忽然停下了腳步,似乎有哪裏不對。


他微微皺眉,周園乃是環形結構,可是為什麼他走的三道門卻無一重復?他似乎走到了一個不是環形結構的院落中了,這個院落中好像有很多門……


沈白忽然想起周延安和他說過的戲言:「沈兄,我雖然久居江南,不過一年中還是會去一次祖母的老宅,我在那裏有一處讀書的地方,為了防止旁人打擾,我就在那個院落布了一些奇門遁甲,沈兄有空可去一試,看看你多久能走出去……」


想到這裏,沈白停下了腳步。這個周園很不對勁。


周延安住在東園,他布的奇門遁甲也該在東園才對。他明明出了房間一直往西走,可是為什麼會誤進了周延安的奇門遁甲中呢?這裏就是西面無疑,昨天他還帶著元青去看過那口古井……對,古井!


沈白急急地順著原路返回,如今他被困在了周延安的奇門陣中,在搞不清哪個是生門的時候,最好的方法就是退出去,以周延安之鬼才,他沈白是自歎不如。周延安既說了這個奇門陣是用來阻隔打擾的,那麼這個陣中就不會有機關,所以趕緊退出去就可以了。


不過沈白今夜的大意已經吃了虧,所以原路返回時,他將懷中的汗巾撕成布條,每經過一個門他就綁上一條布條,以免再度誤入奇門陣。於奇門遁甲,沈白是外行,還是小心避走為好。


沈白綁好了第一個布條,又停下來看了看,才走過了這個門。


待沈白走遠後,一雙手伸到了門前,將沈白繫好的布條又輕輕解開了……


 


邵鷹回房後躺在床上,他一直在想陸元青似是而非的話。他說北鎮撫司到處是冤魂究竟是什麼意思?是隨口一說還是意有所指?不對,以此人之心機又怎麼會是隨口一說?他必是意有所指……可是,那家夥瘋瘋癲癲滿口胡說的次數還少嗎?或許他只是……心浮氣躁。


邵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了半晌,還是毫無睡意。正在這時,忽聽有人敲門。


「誰?」邵鷹問,並沒有起身。


沒人回答,只有敲門聲在繼續。


邵鷹忽地起了怒意,他猛地持刀翻身下床,幾步到了門前一把拉開房門。月光悠悠照門扉,只有月下的樹影稀疏而動。


邵鷹握緊了刀柄微微擡頭,正和對面屋頂上的人視線相對。雖然隔得有些遠,可是那屋頂上的人明顯地挾持著另一個人,那被挾持的人一身青袍在月下刺人雙目。


屋頂上的那個挾持人者挑釁地看了看邵鷹,隨後夾緊了腋下挾持的那人扭身就走。


邵鷹惱怒地咬緊牙關。這一幕何其熟悉!三年前那夜,就是因為他的疏忽,等他再想去救她,見到的只是她冰冷扭曲的屍體,那殘忍的痕跡已經令她骨肉分離丶血肉模糊……平生第一次敗得那麼撕心裂肺,那種痛苦在往後的日日夜夜不停地折磨著他,每夜只要一閉上眼睛,他就會夢到和她在屋頂喝酒的一幕幕,她的嬉笑怒罵丶她的飛揚跋扈丶她的機敏睿智,她的所有所有……那時候他就職於北鎮撫司,那時候她被囚禁在北鎮撫司的詔獄,他明明可以救她的,他明明有責任和理由去救她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切都沒有改變呢?為什麼他沒有早一些發現他就是她呢?一念之差,有些事便再也來不及,然後一輩子愧疚後悔,無法自拔。


慘痛的往事令邵鷹熱血沸騰,森冷的寒芒彌漫他的眼底。他反握刀柄,腳尖點地,人已如飛劍般追趕那人而去。


那青袍……即使他不是她,他也不允許有人在他眼前將人再度帶走!絕不!


 


夜風輕吹窗扉,走廊上的幾間房安靜得出奇,唯有宋玉棠的房中傳出微微的鼾聲,他睡得好沉,即使他家公子沈白丶他的吵友陸元青丶他的同僚邵鷹都一個個消失在各自的房間中,他依舊未醒。或許是他晚宴上喝了酒,如今已徹底醉過去了吧。


 


陸元青坐在原地半晌未動,他努力地眨眼來適應眼前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和墜落下來時撞傷的後背,片刻後他才摸索著石壁緩緩向前爬行。


那詭異的書房中果然有暗門。陸元青一邊狼狽地往前爬一邊想,反常即為妖,一個男性氣息濃厚的書房裏突然出現一本閨房小姐喜讀的小說,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那書架上的書排列得如此緊湊,那麼唯一的空格就實在很引人注目了,所以他才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手中的那本《如意扣》塞進書架上那唯一的空隙裏,果然,他賭對了。


唯一沒有料到的是,這暗門竟然不是在書架之後,而是在他腳下。因為沒有絲毫防備,所以陸元青跌下來便摔得格外慘。


極力去忽視後背傳來的陣陣抽痛,陸元青彎腰繼續爬著前行。這修密道的人實在有夠缺德,竟然將這密道修得如此矮小,如果是個半大孩子,或許還能直立行走,只是若是像陸元青這樣的成年人,恐怕要入這密道不行「三叩九拜」的大禮,人家「洞主」還未必讓你進去呢。


陸元青自嘲一笑,果然啊,這人一旦好奇心太重就要倒大楣啊,他要是安安分分地躺在床上休息,或許如今已經做上了美夢也不一定,何苦在這又窄又矮的暗道裏像個老鼠一般爬行呢?不過說到好奇心,沈白倒算是這些人裏首屈一指的一位,所以陸元青估計他今夜也是兇多吉少啊,這個周園很不尋常。


陸元青一邊繼續往前爬尋找出口,一邊分神去想,不知道邵鷹他們如今是否還平安無事?


矮小緊窄的暗道中很是悶熱,不過爬出了幾丈遠,陸元青的青袍已經潮濕了大半。很糟糕啊很不妙啊,再這樣耗下去,他恐怕就會悄無聲息地窒息在這個不知道是哪裏的鬼暗道裏了,真是嗚呼哀哉人神共憤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剛剛結果了那個影子刀客比較好呢!如果不是怕驚動沈白他們,他如今也不必這般狼狽,真是種其因得其果啊。


這條暗道不知道會有多長,這麼黑也看不到前方,陸元青一邊往前爬一邊暗自後悔怎麼沒在身上放個火折子,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陸元青停下來,背倚著冰冷的石壁微微喘息。他試著站起來,還是不行,這樣半彎腰站著還不如爬行來得痛快呢!他又頽然坐下,借由冰冷的石壁去緩解後背不斷加劇的燒灼感。


額頭的汗浸濕了陸元青的鬢髮,他微微閉目的瞬間,忽然覺得有風微弱地吹拂過頭頂。


 


第六章 暗道狹路


這氣息如此微弱,就好像如果這一刻沒有捕捉到,那麼下一瞬或許就會消失無蹤。可是這細微如髮絲的變化,卻讓陸元青的脖子瞬間僵硬起來。


這不知是哪裏,更不知會通往何處的暗道裏還有別的東西。如此悶熱的所在是不會突然有微風進來的,而且還是微溫的熱風,那只能是呼吸……能吹拂過他頭頂的微弱呼吸,那只能說明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正和自己貼面而對……令人絕望的黑暗裏,似乎只有胡思亂想來幫著解悶了,可是越胡思亂想,陸元青的頭皮就越發麻。


那東西慢慢地湊近了陸元青,它的氣息從他的額頭到鼻尖,再從鼻尖到下巴,它移動得如此緩慢,令陸元青有一種他已經被它散發著濃郁血腥氣息的呼吸徹底地淹沒了的錯覺。


是的,非常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氣息,那是一種屬於野獸的,很原始的茹毛飲血的殘忍氣息。


它靜止不動就這麼貼面看著陸元青。在這樣的無聲對峙中,陸元青額頭冷汗緩緩滑落,這樣的靜止與蟄伏真的很危險,一般對於野獸來說,它撲向你那一刻的危險遠遠沒有它盯緊了你卻躬身不動的那一瞬來得驚心動魄。


這樣的距離太近了,近到一時間陸元青根本來不及去想任何脫身之計。很明顯,這東西比他更熟悉這個如地獄般漆黑無邊的地方,它甚至能在如此黑暗的地方找到他的臉,然後死死地盯著,就憑這一點,陸元青就已失了先機。


如果是下金針術之前,這樣的黑暗對他來說不算什麼,可是金針術破壞了他所有靈敏的反應,他漸漸再也嚐不出食物到底是什麼味道,又比如現在,他本該早在進入暗道伊始就發現蟄伏在黑暗中的這個東西的,可是直到此刻被它湊到了面前,他才嗅到那股濃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氣味……這種感覺真的很不好,很被動也很危險。


其實僅僅是瞬間而已,可是腦海中的想法已經遙遠如滄海桑田。


那東西終於動了,隨後陸元青便感到一種溫熱卻帶著粗糙觸感的物什搭在了他的肩頭,而那突如其來的聲音幾乎嚇了陸元青一跳,「你不是周家的人,你是誰?」


那東西開口說話了!它竟然不是野獸,而是人,只是它的聲音嘶啞而扭曲,還有一種磕磕巴巴的不熟練,如果不認真去聽的話,根本聽不明白它在說些什麼。


陸元青反握住他搭在他肩頭的東西,那應該是他的手,只是那觸感卻連一段朽木還不如。蒼老丶乾枯丶粗糙丶傷痕累累。


「你又是誰?」陸元青輕聲反問。


「我是誰?」東西忽然笑起來,「我不知道我如今應該是誰。」他的笑聲在四壁回響,形成一股甕聲甕氣的回音,竟然傳出去頗遠。


「這個暗道看起來很長。」陸元青微微皺眉道。


「暗道?」那人似乎聽到了什麼可笑至極的話,又開始笑得前仰後合。他笑得突然,停止得更加突然,那戛然而止的笑聲配著他毛骨悚然的聲音,還真令人有種不寒而慄之感。


「這是地底下,你知道什麼是地底下嗎?只有人死了才會被埋進地底下,你說這是哪裏?」這人應該是寂寞太久了,他盡管說話費力至極,卻還是樂此不疲地逗著陸元青,彷彿陸元青是他的玩具一般。


過了半晌,陸元青才肯定地道:「我們在井底下,如果我沒猜錯,這裏是井下打通的一條暗道。」


那人不出聲了,他再度慢慢地湊上前來看陸元青的臉,在陸元青以為他不會再開口時,他忽然問:「你怕死嗎?」


陸元青微笑反問:「你怕嗎?」


那人無聲地咧了咧嘴,「十年了,我終於還能活著見到一個你這樣的人,真好啊,真好!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終於做了一件好事。」


「哦?」陸元青反問,「在下哪裏得夫人青眼了?」


「夫人?」那東西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你怎麼知道我是夫人,不是老爺?」


「初聽或許有些難以分辨,可是在下就算再糊塗,男女還是分得出來的。」


那人冷哼一聲,「你能分得出,我難道就分不出嗎?明明是個姑娘家,自稱在下在下的,不會覺得別扭嗎?」


陸元青不動聲色地倚在石壁上,一瞬間已是心思百變。


「難道我說錯了嗎?」那人又靠過來聞了聞陸元青的脖子,「妳身上沒有男人的味道,妳是個女人。」


「夫人好本事,在下佩服。」陸元青沉默了許久才回道。


那人又冷笑一聲道:「如果妳十年不見天日,如果妳十年不曾開口,那麼妳的聽覺和嗅覺就會變得如我這般靈敏了,因為不這樣妳就會熬不下去。」


「十年?」陸元青低聲重復,「十年……難道妳是……妳是十年前身死明志的周窈娘?」


「周窈娘?」那人突然如傻了一般,語氣中滿是淒惘,「周窈娘是誰?這世上哪裏還有人知道周窈娘是誰?」


「我早該想到的,能被長埋在井下十年的人,除了周窈娘還能是誰?」陸元青說到這裏,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這人的肩膀,「夫人,無論前因到底為何,我只問妳一句話,妳要不要離開這座井?離開這困住妳十年的黑暗人牢?」


「離開?」周窈娘似乎終於冷靜下來,「妳以為這十年間我沒有想過離開嗎?知道我的嗓子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嗎?知道我的手為什麼如此可怕嗎?」她一邊說一邊引了陸元青的手去觸摸她的指尖。


那是何種坑窪不平的觸感啊。紮手的丶萎縮的丶變形的指尖……陸元青甚至可以僅憑觸摸就能想象到這雙手是怎樣瘋狂而鮮血淋漓地摳挖著石壁,直到熱血變冷丶希望終結丶指尖變得血肉模糊丶指甲再也生長不出來……


陸元青擡手輕撫陸元青的手背道:「夫人,這周園中是否有人知道妳還活著?」


「他們以為我早就死了呢……以為我還活著?哈哈哈,他們難道不會做惡夢嗎?」那聲音冷漠如冰,字字句句如同裹著冰碴。


陸元青聞言搖頭,「如果沒人知道夫人還活著,沒有人暗中給夫人送食物,那麼夫人這些年是靠什麼活下來的呢?」十年,是一段極為漫長的歲月了,單靠一個熬字未免太兒戲了吧?


這樣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窈娘的聲音顯得鬼氣森森,「我早說過,這是地底下,地底下只埋死人而已。他們以為我死了,誰會給死人送食物?他們只會給死人送死人。自我死了之後,這裏就成了埋藏周家那些見不得光的最佳場所了。」


陸元青聞言無聲歎息,周窈娘死後,這座節婦井成了皇帝賞與周家的榮耀,周家森冷的院牆圈起了這座節婦井,別說外人,就是在周家人眼中,這裏也是一處禁地,沒有人敢輕易到這裏來打擾,於是這樣一個無人踏足的地方,反而成了周家最陰暗也最安全,可以埋藏最多肮髒事的所在。


「這麼說,夫人這些年是靠食腐屍為生了?」難怪她身上的氣息如此令人難以忍受,想到這陸元青又在心底歎口氣。


「腐屍怎麼了?」周窈娘語氣森冷,「腐屍比周園中每個人捧在手心裏的東西都要乾淨得多!」


陸元青見周窈娘動怒,重新斟酌了一下詞句再度問口:「夫人,如果妳想從這裏出去,我可以幫妳,但是我後背受了傷,所以我也同樣需要夫人的幫助。」對於周窈娘這樣已經死過一次的人,威脅逼迫不會起到任何效果。想要讓這樣的人信任你,逞強反而不如示弱。所以陸元青將後背受傷的軟肋先拋給她,至於周窈娘是否對這根軟肋感興趣,只能拭目以待。


黑暗中,陸元青看不到周窈娘此時此刻的表情,他只是感到周窈娘刀鋒一般的目光凝聚在他臉上,似乎想透過他的皮相,將他仔細解讀一番。


周窈娘沉默擡起手繞過陸元青的脖頸,微微向下探去,果然觸手有些粘膩。


「妳傷得比我想象中嚴重。」周窈娘的氣息就拂在陸元青耳畔,「妳的膽子很大,敢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在一個根本看不清面目不曉得她真正身份的人面前,暴露自己身上有傷……呵呵,妳這個人果然很有趣。妳掉下來時,我以為食物又來了,雖然陰陽怪氣地女扮男裝,身上還冷得嚇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妳是個活人,而不是個死的。」


「這麼說,夫人是答應了?」


「先別急著高興吧,我在這裏十年,幾乎用盡了各種辦法,都沒有辦法從這裏出去,妳一個身上有傷的丫頭能有什麼好辦法?」


陸元青低頭笑道:「夫人,妳都不好奇為什麼今日我掉下來的地方,和夫人每次看到的那些屍體不是同一處所在呢?」


「妳怎麼知道那些屍體不是從此處落下呢?」


「屍體嘛,普遍味道都不是很好,尤其是存了十年的屍體,那味道真是……可是此處雖然很悶熱,但是味道還不算很糟糕,而夫人也必不會在這樣低矮的暗道裏耗費多餘的體去移動那些屍體,所以我想那些屍體和我掉落的地方,應該不是同一處。」


 


第七章 古井通幽


周窈娘想了想,說「與其把妳當食物吃到肚子裏,不如留著妳的腦子帶我出去。現在說說妳的方法吧。」


陸元青認真地想了想才道:「不知道夫人從前有沒有比較拿手的曲子?能唱的那種最好了,現在沒有琴,夫人最好清唱。」


「妳在開玩笑嗎?」周窈娘氣結,「我現在的嗓子妳要我唱歌?」


陸元青尷尬摸頭道:「其實我是可以代替夫人來唱的,不過我想來想去還是夫人來唱最為恰當。」


周窈娘按捺著脾氣,「我為什麼非要唱歌不可?」


陸元青笑著耐心解釋:「夫人這麼聰明的人,努力了十年都無法出去的地方,那麼應該真的是沒有出口了,所以我想這真的是口死井,就算我和夫人兩個健健康康丶能跑能跳也未必能出得去,更何況如今夫人這般慘況,而我也身上有傷……」


「妳這個臭丫頭真的很囉唆。」周窈娘皺眉,「所以妳讓我唱歌,吸引別人過來?」


陸元青忙點頭,「雖然都是唱歌,夫人的歌聲和我的歌聲可是大不相同的,我唱歌周園的人只會當成有個瘋子,可是夫人若是唱歌那麼他們或許會被嚇成瘋子。」


「這十年我喊出的字字句句排列起來都能編出一百部《廣陵散》了,可是我現在不還是待在這裏?」


「此喊可非彼喊,夫人嗓子壞了之後應該再也沒有喊過了吧?」陸元青一邊說一邊咬牙彎腰往回爬,「夫人,我們去我掉下來的地方喊喊看吧。」


「這裏和那裏又有什麼區別?」周窈娘不解。


陸元青後背的傷口在他每一次的動作下不斷地被撕裂,可是他依舊能笑出來,「因為這周園裏有個絕頂聰明的人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給這個井另通了一個入口。」他一邊說一邊指了指上面,「就是我掉下來的那個地方。」


周窈娘在這個黑暗丶森冷丶低矮丶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竟然身法奇快,她很快就趕上了陸元青問:「妳從哪裏掉下來的?」


「一間書房裏。」陸元青嘴角扯出了一抹笑,「我還讀到了一首詩,夫人有興趣聽聽嗎?」


「無聊。」周窈娘冷笑,「咬文嚼字背後永遠都是虛偽的欺騙和傾軋,高高在上的人玩起心計真是堪比刀鋒。」


陸元青卻像沒有聽到周窈娘說什麼一樣念道:「古來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


話音剛落,陸元青的肩膀已被周窈娘狠狠抓住,「妳說什麼?妳剛剛說什麼?妳從哪裏看到的?妳從哪裏看到的?」


後背的傷被周窈娘變形的手指抓到,傳來一陣劇痛,陸元青忍過了這一陣才道:「夫人,妳可知道這首詩中的守節婦是誰?」


周窈娘的手指在陸元青的肩頭劇烈地顫抖,她喉嚨裏嗚嗚咽咽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哭泣。


「嘉靖二十九年,周氏女窈娘全節跳井而亡後,嘉靖帝降旨封為節婦楷模,親筆所提『貞烈節義』牌匾戀於周園大門,而後賜周窈娘殉節的那口井為『節婦井』,歸入周園。」


「節婦井?」無邊的黑暗中,陸元青看不到周窈娘的表情,只聽到她似哭似笑的聲音,「好個節婦啊!我活著時無才無德,連母親都與我疏遠,沒想到死後卻得了這樣一個好名聲,當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這樣母親是不是終於覺得我還有些用處?也能為周家搏得一個好名聲而變得有些用處?我死了她才高興,我活著,就成了她恥辱吧?」


陸元青在周窈娘哀痛的話語中又往前爬了幾步,終於停了下來,「夫人?」身後周窈娘的聲音越來越弱,她改變主意了?


「如今周家還有誰在?」周窈娘不說話的時候,會讓陸元青有一種錯覺,彷彿這座枯井中只有他一人而已。


「周家如今只有周老夫人一人。」


「成恩哥哥呢?」


周窈娘說的應該是周延安的父親周成恩,「周窈娘死的同年,周成恩也病逝了。」


周窈娘很久沒有說話,再出口的聲音忽然有了一種心已成灰的絕望,「那……我的侄兒延安呢?」


「三年前江南水患,周延安賑災後返京途中被山匪所殺。」


「被丶山丶匪丶所丶殺?」周窈娘的聲音痛苦地顫抖著,「怎麼會?怎麼會……」未說完的話化為了一聲淒厲的哀號,那樣的悲慟丶那樣的絕望,那樣如同野獸般的聲音。


第一次,陸元青單純地被一種聲音打動了。周窈娘的哭聲是那樣的悲切丶那樣的慘烈,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她的喉嘴裏發出的,而是從她的胸腔裏丶從她的腦子裏丶從她四肢百骸裏……噴薄而出。


陸元青呆了片刻,終於還是返身爬回去,摸索到了周窈娘的手,「夫人……」


「我要出去。」周窈娘的聲音猛地靜了下來,「丫頭,我要活著出去,我要去問問她,她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夫人!」陸元青用力摟住了周窈娘,試圖讓她安靜下來,她卻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了陸元青,「我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我苦苦煎熬了十年,難道就是為了聽到這樣的結果,落得這樣的下場嗎?蒼天負我,負我……」


陸元青環住她,低聲安慰:「夫人,我會帶妳出去的。」


 


又一次經過這扇門,沈白終於確定有人在故意搗鬼。他綁在門上的汗巾不見了。他一直都在原地打轉。


看來今夜他是很難走出這裏了。沈白凝神看著眼前沒有半條汗巾子的門默然不語。這個人應該不是想殺自己,只是困住他到底又是為什麼呢?


夜深人靜,鳥語花香,真是個美麗的夜晚。沈白擡頭望望天,正想要席地而坐,忽然他僵住了身體。


這聲音,這聲音……是哭聲嗎?悲悲切切丶斷斷續續,就像是順風而來的殘香。這個院子沒有人住,哪來的聲音?而且這聲音好特別,明明就像響在耳畔,卻偏偏無跡可尋。


這院子無人住,可是卻有哭聲傳出……沈白凝神聚氣,努力去捕捉這一縷殘音,然後隨著這殘音往前邁動腳步,輕輕跟隨。


等終於找到哭聲的源頭,沈白驚訝地停住了腳步。眼前赫然就是之前他來回穿梭也遍尋不到的那個節婦井。


這哭聲竟然是從節婦井中傳出來的。


沈白又走上前幾步,他手指緩緩撫上古井斑駁的井口,這井口上的五龍鎖也因為年頭太久而鏽跡斑斑。鎖身極為厚重,有兒臂粗細,層層盤旋,道道嚴防。


就在這時,井口中的哭聲再度傳來,已有隱隱減弱的趨勢。沈白靈活的手指扣住了鎖頭,手下再不遲疑,不過是眨眼工夫,這厚重的五龍鎖已被沈白徒手捏斷。


文雅的沈公子扔掉了五龍鎖,雙掌用力將古井口推開了一條縫隙。


底下是無底洞般的一片漆黑。沈白探手入懷,打亮火折子的同時,已經敏捷地自井口縱身跳下。


沈白在井壁上連點了三次才終於落地。這古井比他想像中還要深,不過所幸井壁倒是並不潮濕,也沒有成年累月留下的青苔,攀爬起來並不費力。


無聲無息地落地後,沈白忍不住捂住了口鼻。這古井中的味道實在難聞,就好像……掉進了腐屍堆一般惡臭撲鼻。


沈白站在原地扔了幾次石子,辨別了一下方向,終於右拐往更深處走去。沒走出多遠,沈白就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這裏果然有腐屍堆。


踩著腳下硌腳的白骨,沈白皺眉蹲了下來,拾起地上的一枚人腿骨仔細觀察後微微吃驚。


這骨頭上竟然有啃食後留下的點點痕跡,雖然不是很明顯,但是這骨頭明顯已經有些年月了,早已乾枯如同朽木般,所以那上面的痕跡就變得越來越明顯。


這井底下的人骨上竟然有啃食過的痕跡,那麼這古井裏……沈白面色微沉,緩緩地站起身來,隨後右手在束衣的腰帶上輕輕一按,就見一縷華光在這陰森的地底急速閃爍而過。


這寒光聚在沈白的右手,於火折子微弱的光亮下不停地跳動著,那是一柄軟劍。


沈白左手舉著火折子,右手持著軟劍,靜靜思量了片刻,終於踩過這些枯骨繼續往黑暗中走去。


這井下竟然是這般幽深,沈白足足走了有半盞茶功夫,也沒有見到他預想中的那個東西,那個啃食死屍的東西。


他微微疑惑,難道自己推斷錯了?他不由自主停住腳步的瞬間,似乎有極快的呼聲響過。那是一種類似於猛獸嗚咽的奇怪聲音,沈白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軟劍,隨後快速追了過去。


剛走過一個轉角,沈白忽然停步快速貼上石壁。


那電光石火的一瞬,沈白看到前方不遠處竟然趴著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東西。那曳地的毛髮猙獰如怪草,擋住了那東西的臉,卻擋不住它探出去的類似於人類肢體的物什以及那一閃而過的熟悉青袍。


 


第八章 原來是她


青袍……元青!


等沈白意識到時,他已經揮出了那一劍,奪目的劍鋒,那優雅劍式中呼嘯而來的殺意以及軟劍主人逼人的怒氣。


鋒利丶敏捷丶快速丶令人繚亂的劍光沒入鬼東西的背部,沈白快速抽劍的瞬間,一簇血花飛起,隱隱地燙在陸元青的手背上。


「大人,不要殺她……」陸元青的聲音在抖,他費力地擡起手攬住了周窈娘,「夫人,夫人!」


沈白看到陸元青有些發青的嘴唇,驚訝地將劍還鞘,俯身扶住他的肩膀問:「元青,你怎麼了?它,它是……」


陸元青焦急地去探周窈娘的鼻息,隨後快速道:「大人,救她!她是周窈娘!」


周窈娘?


沈白大吃一驚,這鬼東西竟然是周窈娘?


沈白快速封住了周窈娘傷口周圍的穴道,「我以為她要傷害你,元青……」


「我沒事,只是中了屍毒,一時半會死不了的……大人,你先救夫人,她怎麼受得了你這一劍,快丶快啊……」


沈白知道拗不過陸元青,只得俯身背起周窈娘,「元青,你放心,我馬上就回來!」


陸元青抿唇點點頭,「好。」


沈白此時此刻全然顧不得什麼優雅從容了,如果不是在古井底太過狹窄不堪,他真是連輕功都要用上了。


將周窈娘放在古井口,他正要返身回去,卻聽周窈娘喃喃道:「自以為聰明的笨丫頭……明明身上有傷口卻還要來抱住我,安慰我,她明明知道我吃死屍,滿身都是屍毒,卻還是這麼做了,不是傻瓜是什麼?指望一個傻瓜救我,我也變成了一個傻瓜了……」她的聲音扭曲暗啞,此時帶上感傷的嗚咽,更像是野獸的哀鳴。


沈白臉色蒼白地蹲下身,「妳說什麼?丫頭……是誰?」


周窈娘困難地睜開眼,她或許根本沒有看清沈白的樣子,更可能都不知道他是誰,可是充滿胸口的那股酸澀卻令她停不了口,不吐不快。


「你不知道她是個女人嗎?哈哈,又一個傻瓜……冒失沖動的傻小子配上固執愚蠢的傻姑娘……這世上的事情怎麼安排得這般妙……」


沈白扭身便走,他覺得自己的心竟然跳得如此快。他伸出手按在胸口,可是腳下卻不由自主地加快速度……


他是個女人,他是個女人,他是個女人……腦中鋪天蓋地反復出現的,也不過是這五個字而已。


井底依舊黑漆漆的,沈白沒有點火折子,可是這一次他卻在無邊的黑暗中走得分毫不差。元青在等他,她在這個黑漆漆的地方等他……似乎有著無形的牽引,讓沈白一步一步地走向她。


在黑暗中摸到了她的手,依舊那麼冰冷。沈白的動作微頓,隨後摸索著撫上了她的臉。沒有打火折子,就可以有借口做這樣的事,就算她還清醒著也不用覺得尷尬。


陸元青沒有絲毫反應。


沈白將她扶起來,她的頭就自然地滑入他的懷裏,如此的乖順,如此的聽話。


沈白右手滑過她的小腿將她橫抱起來,向出口走去。


她的屍毒一定發作了,否則她怎麼會這麼乖乖地任他摸?她的屍毒發作了,他本應該走得快些,再快些,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沈白竟忽然浮上一種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的荒謬想法。


一直以來,面對陸元青時那種模模糊糊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怪異感覺和心情,似乎到了此時此刻終於有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她是個女人。


她的臉和她的手一樣冷,可是卻很細膩光滑。一直以來,雖然對她的身份頗多懷疑,甚至還猜想過她是厲劍雲,可是到了此刻終於知道她真的是個女人時,沈白卻鬆了一口氣。


她不是厲劍雲。


或許她也不叫陸元青,但是她肯定不是厲劍雲。臉雖然有些冷,可卻是一張真實的臉,而不是一張人皮面具,這一點在剛剛的撫摸中沈白已經再次確認了。


他其實見過厲劍雲,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傳奇女子。雖然只是驚鴻一瞥,而她或許根本就沒有注意到自己。那時候她打扮得像個小厮,卻笑的神采飛揚。她牽著馬,和坐在馬上的聿波藍談笑風生,那種無間的親密讓沈白瞬間就猜到了她的真實身份。


聿波藍的冷漠或許很多人都見識過,可是聿波藍的溫柔卻從頭至尾只留給了那個女子。


那種風采丶那種氣度丶那種顧盼之間就令人心折的無雙驕傲,想必見過她的人都會終生難忘。那是個比太陽更耀眼丶比星辰更璀璨的女子,厲劍雲。


沈白將抱著陸元青的手緊了緊,嘴角綻出了一絲笑意。他見過厲劍雲,所以元青她不是厲劍雲。他真的很高興,元青她不是厲劍雲。


那樣出眾奪目如厲劍雲般的女子大概很多人都會喜歡吧?可是他沈白卻覺得那張似乎時刻都在發著呆,卻又在插科打諢和詼諧胡說間,認真幫他分析案情的臉,才是他最心儀的模樣。


以前他沒有遇到過,所以他也不知道最適合他的那個人到底該是個什麼樣子。如今他遇到了,就絕不肯再放手。


無論鬥智還是鬥勇,無論威逼還是利誘,他都要帶著陸元青回京。


這個人,這個此時此刻安靜溫順地躺在他懷裏的女人,是他想要的那個人。雖然她騙了他,他卻還是想要娶她為妻,牽手相望丶一生並行丶不離不棄。


有光緩緩地透進來,就在這一方井口之上。今夜的月色實在是很美,而在很美的夜晚就該發生一些很美的事情。


沈白低頭看著柔美月光籠罩下的那張臉。安靜丶白皙丶細膩,彷彿一顆沉睡的明珠。心底有最柔軟的波動滑過,沈白側頭吻住了她的睫毛。


 


這一覺睡得好累。


矇矇矓矓快醒的時候,陸元青意識到自己是趴著的姿勢。嗯,這是她最討厭的一種姿勢啊。


她微微皺眉,緩緩睜開了眼。觸目是墨染一般的髮,離她很近。微微側過頭就能看到墨髮主人那纖長微翹的睫毛。這人身上是那一貫好聞的氣息,不會很濃烈張揚,卻絲絲縷縷將人包裹得密不透風。


手中傳來溫暖的觸感。陸元青的右手被沈白握在手裏,不是很緊卻很牢,就像他的人一樣,從不會逼迫你,卻總有辦法讓你順從他的心意……


只是……陸元青皺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樣的情形在兩人間從來沒有出現過。就算此時此刻兩人間的氣氛忽然變得這麼不可捉摸了,陸元青卻並沒有覺得十分不妥。因為她可以肯定,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沈白是什麼樣的人她很清楚。只是……到底是什麼呢?到底發生了……


「屍毒已經解了,值得慶幸的是妳不是直接接觸屍體,否則後果真的很糟糕。」那從容溫和的聲音彷彿響在耳畔,而說話的那個人依舊維持了原本的姿勢沒有動。陸元青看著他伸手可及的髮,形狀優美的睫毛以及握著她的那隻修長的手。


「我的衣服是誰換的?」陸元青一邊問一邊想,也許她猜到原因了。


「我。」沈白擡起頭,右手撐在了下頷處,微微顯得有些懶散,「為了驅毒……而且我猜想,這件事妳應該也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


這件事指的是什麼事,已經不需要再裝傻問出口了。和沈白說話從來都是如此簡單,和他裝傻真的很不明智,尤其是此時此刻。


陸元青臉色依舊蒼白。她微微垂眸,聲音細若蚊蠅叫,「謝謝……請不要告訴別人。」


「當然。」沈白握住陸元青的手微微用力,「只要是妳的心願,我無不遵從。」


陸元青睫毛顫了顫,下意識地想要抽回手,卻被沈白握得更緊,「元青,妳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


陸元青放棄了和沈白拔河,微微側過頭問:「不知大人指的是哪一句?」


沈白似是輕輕笑了笑,「妳明明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句……不過怎麼辦,我連妳故意裝傻的樣子都開始覺得有趣了。」


見陸元青沒有回答,沈白道:「我在桃園錢家和妳睡在同一張床上時曾說過,如果妳是女人,我就娶妳為妻……元青,我說的並不是玩笑話。」


「就算說的不是玩笑話,可是大人在此時此刻突然舊事重提,不會覺得還是太兒戲了嗎?」


「兒戲?」沈白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在妳眼中喜歡一個人是一件可以兒戲的事情嗎?在我眼中這從來都不是一件兒戲的事情。我是認真的,元青。妳想想看,喜歡一個人難道很容易嗎?在茫茫人海裏,遇到妳想相伴一生的那個人,妳以為真的很容易嗎?既然有幸遇到了,誰還能兒戲得起來?」


好吧。陸元青暗自歎氣。這人明顯有備而來,她這一刻頭暈得很,辯不過他,索性閉嘴,裝聾作啞就是。


「妳不開口,我就當妳答應了,下月我們回京就成親。」


這人真是算準了他的反應,步步緊逼,一點兒餘地都不留。陸元青憤憤地轉頭,「大人,我……」


「如果妳拒絕的理由是妳一點兒也不喜歡我,那妳就不用開口了。女人多數都喜歡口是心非。」


……


第一次,陸元青覺得沈白是個自戀狂。那份雷打不動的自信,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呀?


 


第九章 宛之其名


「元青,我喜歡妳。」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沈白靜靜地瞥她一眼,「我不想說。」


「那我就不答應你的求親。」陸元青也不強求。


「那我說了,妳就答應了?」


「我沒那麼說過吧?」


「好吧,那來說說妳對我哪裏不滿意?長相丶身份丶學識還是家世?」沈白問得很誠懇很認真。


看著他那一本正經的表情,陸元青就覺得這人實在是很壞,他根本就是有意把話題引向對他有利的那一方。


沈白的長相俊秀文雅,這樣的相貌在男人中的確襯得起「很好」二字。他如今是官,而她陸某人是個普通人,她這個普通人怎敢嫌棄一個官?他是翰林院出身,翰林院是什麼地方?那是天下學子和讀書人都心生嚮往的地方,他若是敢說出半句不滿,站在街上不需久,一盞茶的功夫就能被那些手不釋卷的讀書人唾罵到狗血淋頭。而家世,京城沈家的名聲擺在了那裏,她如今又有什麼資格去不滿?


明明自信到天妒人怨,偏偏還要擺出這份謙遜的姿態,真可惡。


想到這裏,陸元青面上故意浮出一抹為難的笑,「大人真的要我說?」


沈白似是有些意外,沒想到這丫頭還真有話說,暫且聽聽看,「元青不妨直說。」


「我對大人倒是挑不出不滿來,不過我很奇怪,大人是看上我哪裏了?」陸元青一邊說一邊低頭看了看自己,如今這副樣子別說引人注目了,連平庸都算個勉勉強強吧?


沈白微笑道:「哪裏我都很滿意。」


呃……


陸元青決定速戰速決,「其實我已經定有婚約了。」


「是嗎?」沈白詫異,「我記得妳上次說過,說什麼來著……」他做了一個遙想的姿態,「啊,對了,妳說早已是過往雲煙,莫說提起,都已經淡忘了……或許早已另結他緣了。是這話沒錯吧?」


這人的記性未免也太好了吧?竟然記得一字不差。


「那大人就不曾和哪家的小姐有過婚約嗎?」比賽揭老底是不是?來呀!


「沒有。」沈白的表情柔和得令陸元青汗毛直豎,「妳是我喜歡的第一個人,元青。我要娶的妻子必然是我最喜歡的那一個,我不喜歡將就。」


來個雷把她劈死吧!似乎無論她說什麼,沈白都有千般理由來阻擋。


「我不相信以大人這樣的家世人品,我會有幸獨占了大人姻緣中的那個第一。」


「姻緣嘛,這些年陸陸續續也有過一些,但是我說過,我不喜歡將就。」


「這麼說我該很榮幸了?」陸元青反問,「大人都不怕我的過去太過複雜,選我會有麻煩嗎?」


沈白笑得很可惡,「真的嗎?真的有人像我有這般喜好特殊嗎?」


陸元青臉都黑了,「什麼?」哼!當年登門提親的人,能從京城鬧市排到京郊荒山。她如今是平庸得很,不過當年的「豐功偉績」隨便說一件來,恐怕就會把他嚇退!


沈白擡手輕撫陸元青的眉眼,「我開玩笑的,元青。不要說那些似是而非的話了,告訴我妳的答案。」


答案……為什麼一切都來得這般突然?她扮成男人小心翼翼地去回避各種可能性,甚至連樣子都變得如此普通,為什麼還會走到這一步呢?


傾一己之性命,盡忠;傾社稷之性命,百姓……爹說過的話忽然浮現在陸元青的腦海中,她垂睫輕聲道:「想要娶我,要先贏過我手中的劍。」她說完微微擡頭,「我的夫君要讓我慕才行,大人可願一試?」


「妳的手中劍是?」


「絕日。」陸元青唇角微彎,「我終於明白何天意,絕日還沒有被埋掉。離開周園之後,大人離開汴城之前,我時刻恭候大人賜教。」


沈白神色複雜地看著陸元青,半晌才道:「妳在桃源錢家那夜對我說的話是騙我,對嗎?」


陸元青沒有回答,只是道:「比劍有很多方法,比如說,不拼內力只比劍招。」


沈白沉默片刻道:「妳總是令我意外,連拒絕的方式都與眾不同。」


陸元青挑眉道:「大人怕了?」


沈白搖頭微笑道:「如果在那之前妳逃了,我天涯海角也會找到妳的,知道嗎?」


陸元青指尖動了動,這個人……果然是和她相克吧?逃走的念頭不過才剛閃過腦海,就已被沈白截住了去路。


「就這麼說定了。」沈白自顧自下了結語,「那我們現在先來說說周家的這件事吧。」


「夫人呢?」


「她沒事。」沈白想了想,「今天是中秋節,周窈娘想在今夜的家宴上見周老夫人。」


「她心底似乎藏了很多秘密……」陸元青想到了周窈娘那令人動容的哭聲,「我總覺得今夜她與周老夫人見面之後,周家的世族榮耀將會毀於一旦。」


「不見不行。」沈白搖頭,「小錚死了。」


「啊?」陸元青驚訝,「怎麼死的?」


「被人下毒。昨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我被困在西園,妳誤入古井,邵鷹被人引走,而宋玉棠喝了酒後一醉不醒。」


「那小錚死了是誰發現的?」


「馮彥秋。」沈白臉上的神色微微發暗,「他說周管家已經供認不諱,是周老夫人命他連夜毒死小錚的。」


「那大人可審過周管家?」


「周管家畏罪自殺了。」沈白幫陸元青翻過身,又幫她墊好靠枕,「如今周園已被衙門的人封鎖了。我想聽聽元青的看法。」


「周老夫人呢?」


「服侍周老夫人的丫鬟翠雲說,老夫人從昨夜離席開始就一直臥床,似乎是頭疾發作了,頭痛得起不了床。」沈白頓了頓又道,「馮彥秋說了,老夫人既然病得如此嚴重,小錚和周管家的死還是先不要讓老夫人知曉為好,所以目前他二人的死是被嚴密封鎖起來的秘密。」


陸元青聞言呆了呆才道:「大人認為周老夫人是真的病了還是裝病呢?」


「我一直在想老夫人為何會重復地邀請我來周園賞菊?一遍又一遍。」沈白似乎是想到什麼,「這也是我第一次聽老夫人叫我宛之。」


「我想聽聽宛之的來歷。」


「呃……」沈白微微尷尬,「這個能不說嗎?」


陸元青只是看著沈白不說話。


「好吧!」沈白歎氣,「其實這事真的很無聊……男人嘛,多少都幹過一些很無聊的事。」


陸元青笑,「其實大人可以直接說重點的。」


沈白乾笑,「我和延安兄還有聿兄自殿試後同入翰林院起便是好友。我記得那是翰林院第一次所有人共聚一堂。聿兄妳也見過,他那個脾氣不得罪人真的很難。其實嚴格說起來,真的是怪那個挑釁的編修口無遮攔。他說聿兄容色無雙,和旖玉樓的宛之姑娘不相上下。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那次不出手解圍,聿兄很可能會和那個編修大打出手。」


「大人是怎麼解圍的呢?」


「其實我早就聽聞那位編修極為傾慕那位宛之姑娘,可是次次登門都被拒之門外。那宛之姑娘雖然極為出名,可是見過她的人卻極少,而聿兄是少數有幸見過她的人之一。或許可以解釋為那立編修是因妒成恨,想故意在眾人面前讓聿兄難堪,才說那番話的吧。」


原來還有這等事!難怪那次她都發了脾氣逼問由波藍身上香味的由來,他卻不肯說。陸元青低頭問:「後來呢?」


「其實聿兄見那宛之姑娘只是答應了為她畫像而已,似乎那位姑娘買走了玉環閣唯一的那枚鎮劍玉石,而聿兄也挑中了那塊玉石,想送給厲劍雲作為禮物。妳也見過聿兄的畫作,真算是當世佳作。所以那位宛之姑娘便要求聿兄為她畫上一幅畫以交換那枚鎮劍玉石,兩人就因為這緣由見過一面。」


陸元青的手在薄被下慢慢收緊。她依舊記得聿波藍拿出那枚鎮劍玉石時滿臉通紅的表情:劍雲,聽說這枚玉石是上古神物碎片所制,極有靈氣,最適合鑲在劍鞘上。有它庇佑,便能減少殺戮丶血光和戾氣……妳喜歡嗎?


陸元青的心在揪緊。原來那枚玉石是他這般辛苦才得來的,而她呢?她任性地做了什麼?因為他不肯說出身上香味的由來而和他鬧脾氣,那塊玉石也被她在負氣之下,摔了個粉碎。她將聿波藍的心意摔了個粉碎……


「元青,元青?」


陸元青由恍惚中回神,「啊……那和大人叫宛之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說聽聞編修對那位宛之姑娘傾慕已久,我能幫編修大人引見。其實我說這話,只是為了避免聿兄和這位編修越說越僵而已,沒想到這位編修竟然極感興趣。沒奈何,事後我便登門去拜訪這位宛之姑娘,怎想到聿兄那幅畫像打動了宛之姑娘的心上人,那人已為宛之姑娘贖了身,所以我只能失望而歸。」


「大人已經誇下海口,如果那位編修見不到宛之姑娘,恐怕屆時更會記恨你等三人。你們初入翰林院,實在不好與這位編修為敵。」


沈白點頭道:「官場之道曲折複雜,一步走不好,便是無窮禍患。聿兄那人的性子我很清楚,他定會說請不來就請不來,能奈我何?可是我和延安兄卻不能坐視不理。事情是由我開口惹來,我也只能替他收場。」說到這沈白頓了頓,「說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扮女裝,也是唯一的一次。」


陸元青笑了,「可以想像。」


沈白自嘲:「文人間的美人之爭其實遠比那些豪富間的炫耀來得文雅。那位編修之所以這般傾慕宛之姑娘,也不過是不甘被她一直拒絕而已。而既然宛之姑娘也並非高高在上的天上月,他的興趣自然就淡了。再說那位編修的夫人極為善妒,遠近聞名。那夜我只是遠遠彈了一支曲子而已。不過事後這件事就成了延安兄口中的笑炳,他總是玩笑:宛若嬌雲,之芳遙雪……」


「看來大人那夜的風姿確實無限啊!」


沈白低頭笑道:「元青,妳看這麼尷尬的往事我都願意說給妳聽,妳還不相信我對妳的心意嗎?」


陸元青不答,極自然地扯開話題:「那麼大人為什麼覺得周老夫人稱呼大人宛之是絕不可能的事情呢?」


「延安兄那個人雖然詼諧,但是做事卻極有分寸。他是不會和老夫人提起我這個稱呼的。」


「這樣啊……」陸元青沉思,「那周老夫人是聽誰說的呢?」


 


第十章 賞菊之夜


沈白想了片刻又道:「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那就是延安兄的奇門陣。」


見陸元青投過來的問詢眼神,沈白又道:「就算延安兄乃是當世之鬼才,可是一個活的甚至是可以移動的陣法,我還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所以我想昨夜的西園困住我的那個陣法,根本不是之前延安兄與我提到的那一個,而是另外一個全新的陣法。有人在這座周園中又建了一個和延安兄所創的一模一樣的奇門陣。」


「大人,請取筆墨紙硯來。」陸元青忽然道。


沈白不解,「做什麼?」


「寫一首詩。」


待陸元青揮揮灑灑地寫完後,沈白接過來一看,上面只有四句詩,前兩句無論是詩意和心境都和後兩句截然不同。


「古來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沈白讀完後詫異地看著陸元青,「這是什麼?」


「順著咱們的房間往前,最盡頭的那間無人居住的房裏看到的。昨晚我進去過,裏面是一間書房,書房裏我發現了一本《如意扣》,這詩就是提在這本書上的。雖然前後分離並不在同一頁,可是我卻覺得這本該就是連在一起的。我仿了這首詩的筆跡,大人你看看,可認得這筆跡嗎?」


「看起來像是延安兄的筆跡……不過這後兩句有點兒奇怪。」沈白細瞧片刻才道。


「嗯。」陸元青點頭,「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後兩句是仿前兩句的,雖然說很像,但是一旦放在一起比較細看的話,就會發現端倪的。」


「這詩說的是誰呢?前兩句有些許憐憫自傷之意,可是後兩句明明就是毫不留情的揭露和挖苦……這怎麼會是同一人所寫呢?這個節婦說的是誰?」


「節婦井中埋的是誰?這節婦指的就應該是誰。」陸元青將知道的線索說出來,「周延安已死,可是周延安的陣法卻出現在周園中;當年已經殉節的周窈娘竟然還沒有死,靠吃死屍在井底不見天日十年之久;周老夫人竟然知道周延安口中大人的玩笑之名,並且很奇怪地一再相邀大人來周園賞菊;除了井口那條路,在節婦井之下,在那間久無人住的書房裏,竟然還藏著一條秘密通往井下的暗道;開啟暗道的那本《如意扣》中竟然寫著這樣似是而非的一首詩,筆意不同筆跡卻相似;酒席間那個孩子小錚提到過周窈娘,並且做出了匪夷所思的怪異舉動,可是當晚他就被毒死了,而我們幾人卻都不約而同地被各自困住,難以窺得昨夜的真相;周管家說是老夫人指使他去毒害小錚的,可是他緊接著卻畏罪自殺了;老夫人的丫鬟翠雲卻說老夫人舊疾發作,自昨夜上床後就一直未曾起身過……」陸元青舒了一口氣,「似乎到目前為止就是這些支離破碎的線索,大人還有補充的嗎?」


沈白不語,又過了片刻才道:「元青,妳不覺得周老夫人忽然待人極為熱情嗎?她叫馮彥秋為秋兒……老夫人待他竟然比和延安兄一起時還自然親密,而且馮彥秋在周園中似乎極有威信,連周管家都唯他馬首是瞻極為服從,那種態度讓我覺得很不解。」


「對了,還有小錚口中那個漂亮姐姐指的是誰?如今的周窈娘是什麼樣子大人也已經看到了,而且就算她不是現在這般的憔悴形容,單說她的年紀,小錚也不該稱呼她姐姐吧?」


「看來這周園裏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秘密!」


「如今線索很多,可是卻沒有能夠連貫在一起的主線……希望晚上周窈娘和周老夫人見過面之後能有一些新的轉機出現。」


 


今夜花好月圓,正是八月十五中秋節。


雖然汴城第三大古景是那悲多於喜的節婦井,但是周園的菊花卻不是浪得虛名。


華麗嬌貴的綠牡丹,神秘霸氣的墨菊丶美若葵陽的西湖柳月,撩動人心的十丈垂簾,姿態萬方如鳳凰振羽,蕩氣回腸如風飄雪月……


除去那些叫得上名字的名種,更多的是陸元青見都未見過的菊園閨秀們。


舉目望去皆是名菊搖曳,那若有若無丶時隱時現的微弱香氣似乎更令人莫名神往。


周老夫人在翠雲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她的神態和氣色似乎很不好,可是那種來自於名門世族高貴矜持的態度卻如同摘不掉的面具般掛在她的臉上,連那虛弱痕跡,也在看到沈白幾人時快速消失得蕩然無存。


來周園賞菊本就是他們幾人此行的目的,可是這賞菊之夜終於到來時,陸元青卻很清楚,在那些說不清楚原委的模糊線索下,此行的目的也早已隨之改變。或許隨之改變的還有周家百年的根基和榮耀。


一切在明日太陽升起之前就會全部結束了。


她想起了周窈娘古井下令人難忘的哭聲。那裏面有幾許悲痛丶幾許無奈丶幾許失望,或許更多的是心灰意冷。這個自小生活在周家榮耀光環下的女子,這個已經背負著一生榮耀名聲死去了十年的女子,這個不知靠著什麼信念堅持如同野獸般吃著腐屍和啃著人骨為生,苦苦掙扎煎熬了十年的女子……


陸元青不得不承認她被周窈娘的遭遇打動了。人不可能一直那麼清醒理智。就如同她明知道會中屍毒,還是給了周窈娘一個冰冷擁抱的安慰。


她和周窈娘的性格有些像。只是她的任性多些,周窈娘則是堅忍多些。


周園真是人丁稀少,這次周老夫人沒有命那些府中下人入席,所以堆滿了珍饈美味的桌旁僅僅坐著沈白四人丶周老夫人以及馮彥秋。


周老夫人先斟了一杯酒,隨後起身,「年年終有這一日,次次只餘我一人。就算不能人間團圓,也希望周家所有英魂可以共享此杯酒。」她手中酒杯微傾,那瓊漿玉液便滴落凡塵,蒙上一層淺灰,原本的清洌高潔再也不復存在。


沈白幾人和馮彥秋也同時舉杯,將手中酒灑在地上。一時間院中寂靜,只餘下微風中菊瓣輕輕抖動的音。每個人似乎都是心事重重,大家都沒有開口說話。


一時間氣氛竟然有些凝重。


周老夫人輕咳了一聲,「今夜是中秋,恰是家人團聚共賞菊花的好時節,大家都該高高興興才是,都別傻站了,坐下吃飯吧。有什麼事明日再提也不遲。


老夫人是周園的主人,她既然已經開口,又是長輩,眾人自是聽從。陸元青擡頭看了看沈白,卻見他微微低頭,不知在想什麼。


正在這當口,周園的僕人開始上秋蟹。這個時節正是吃螃蟹的好時候,所以上來的螃蟹無論個頭大小,皆是飽滿圓潤,望之就令人食指大動。


沈白捏起了一隻螃蟹,將它已經僵硬彎曲的爪拉直後,才道:「天上有月,地上有菊,杯中有酒,掌中有蟹,如果這時候再有人彈上一支古曲,那真是人間仙境了。」


坐在沈白對面的馮彥秋微微一笑道,「我和沈大人倒是心有靈犀,這彈琴的人我已經備下了,只是不知這首曲子最終是不是合諸位的心意。」他說完後輕輕擊掌,隨後便見一人抱琴從遠處的小徑走來。


周家是世家排場,人雖不多,可是照例排了滿席,所以這人盡管已經走出了小徑,可是因為隔得有些遠,那面目卻依舊模糊不清,或許是因為背著月光的緣故吧。


因為是賞菊邀月,所以這場夜宴安排在了帶涼亭的故園。於是這人便在馮彥秋的安排下走進了故園中那座臨湖的綠芳亭。


那人開口的瞬間,陸元青不解地望向沈白,卻見沈白眉目幽冷,抿唇不語。


他們的確安排了在這酒席上彈琴之人,可那人應該是周窈娘才是。如今這抱琴而出的人又是誰?馮彥秋此舉又是何意?


「古來士重廉隅,婦重名節,這無上榮光都在這一座周園裏。晚輩久慕周園盛名,今日能在周園中為老夫人演奏這一曲,不勝榮幸。」


「秋兒,這位是?」周老夫人問馮彥秋。


「聽說是這汴城有名的伶人館當紅的樂師,奶奶盼今日已久,我只想在這日讓奶奶不留下任何遺憾而已。」


周到得體的回答丶體貼入微的初衷。周老夫人似是被馮彥秋的這個舉動觸動,微微盈淚,「自從安兒也去了之後,若是沒有秋兒你來安慰我這個孤老婆子,這淒涼日子不知該怎麼再過下去。」


這位當紅樂師的琴技果然不俗,幾人皆被那優美古樂聲吸引住了。


於是這個夜晚至此真的算已臻完美。名菊丶蟹宴丶朗月丶古曲……人生在世,浮生若夢,對月當歌,人生幾何?


這樣如詩如畫的情境真的很容易令人迷醉,於是等到眾人回神時,那把突兀插在周老夫人背上的尖刀便顯得格外恐怖。


 


第十一章 一場殺局


尖叫聲覆蓋了之前的寧靜和安祥,這個夜晚所代表的一切美好到了此時此刻便要徹底終結了。


陸元青剛要站起身上前查看,卻被沈白一把按住了右手。


「大人?」陸元青不解沈白竟然是這樣無動於衷的神色,彷彿這樣的結果於他來說,早就在意料當中。


「不要去,元青。」沈白並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牢牢地拉住了陸元青冰冷的手指,不讓她起身。


這一瞬間陸元青的驚訝很難形容,可是下一刻的突變才真正令她無言以對。


就在這個剛剛眾人還一起吃蟹丶賞月丶聊天的院子裏,在每一處青瓦頂檐上,在一片柔和的月光下,無數的弓箭手現身張弓,而所有的箭矢所指便是老夫人身旁的翠雲。


這電光石火之際,這忽然天翻地覆的瞬,陸元青看到了馮彥秋冷靜到近乎冷酷的那個手勢。


陸元青心中的那聲喟歎還未出口,就已是萬箭齊發的絕情和無可挽回。


那鋒利的羽箭破空襲來,一簇簇一支支陸陸續續地刺入了翠雲的胸膛,有染血的箭尖穿透她的血肉,於那單薄的身體後露出殘忍的一角,也有的箭徹底摧毀和貫穿她的身體,將她牢牢後帶,一直到釘在身後的桂花樹上……


翠雲藏在袖中的匕首比她的屍體先落地,那咣噹一聲擊碎了這場迷霧般的殺戮,似乎一切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


所有的弓箭手都從屋頂身手敏捷地躍下來,步調是那般齊整,行動是那般迅捷。他們縮小了包圍圈,最終留在那個圈子裏的,只剩下周老夫人和翠雲的屍體。


而殺了她們的人看起來是這麼可笑。那夜助了沈白一臂之力的文影公子率先走上前來,單膝向馮彥秋行禮。


「文影參見馮副指揮使。」這位文公子端的好風度,剛剛才殺了人,手上的血跡恐怕還未乾,可是那謙卑恭敬的笑依舊那麼完美到無懈可擊。


「那文影公子可不是隨隨便便誰都能用得起的護院,在他沒有到周園來之前,他是皇上駕前的一等護衛……」


沈白說過的話猶在耳畔,可是此刻沈白想起卻只覺得萬般諷刺。周園的護院殺了周園的主人,在這個家人團圓共賞明月的夜晚……對付一個遲暮老人竟然用得上整隊弓箭手……哈,真是榮寵無邊的周園,皇恩浩蕩到無以言表。


忽然一股控制不住的熱血湧向喉嚨口,似乎只要她張開嘴,那口血便會從她的嘴裏噴濺出來。


「以後妳的情緒最好不要劇烈起伏,因為那會無形中沖撞金針……」風渙果然沒有危言聳聽,陸元青只覺得此刻她渾身每一處毛孔都在劇痛著,可是那股奔湧的憤怒和起伏的情緒卻難以壓下來,所以只能更痛,更加痛。


她以為這些年她已經學會了隱忍,學會了面對那人世無常丶悲歡離合時,也能理智地冷眼觀,而不會將自己主觀的情緒帶進去。她能夠超然地去看待屬於別人的慘痛結局,甚至在最後還能說上一兩句無關痛癢極涼薄的話。


她之前一直都是這樣做的。


在她漸漸以為過去那個沖動熱血的厲劍雲已經離她遠去之後,就在這個夜晚,就在這個原本不相干的周窈娘身上,就在這個一夜之間自輝煌到沒落的周園裏,她再一次因為那種控制不住的情緒而傷害到自己了。


為什麼會對周家的事情這麼難以釋懷?為什麼看到這一場其實該是意料當中的突變時,這麼難以保持冷靜。或許她……始終沒辦法變成一個冷酷的旁觀者。多年前的舊事與眼前的這一幕重疊了,讓她分不清這裏是周園還是厲府……


「元青……」身畔這聲音既熟悉又陌生,是誰呢?誰會因為她而這般驚慌失措呢?她早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了,那些過去的朋友和親人永遠都成為過去了……永遠地。


那股奔騰的怒意隨著噴出口的那腔血,終於緩緩地消散掉了。似乎有一雙溫暖的手接住了她軟倒下去的身體。


「馮大人,下官先告辭了。」這聲音真的有些陌生……他似乎從來沒有說過這麼冷淡的話,他總是文雅而得體的。


「今夜多謝沈大人了。」馮彥秋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不知為什麼,陸元青卻只聽到了那圓滑世故裏藏著的那一抹冷漠。


「一切都在馮大人掌握之中,下官哪有半分功勞?」原來他也是會說這種諷刺挖苦別人的話嗎?呵呵,原來這種話無論從多麼溫和的人口中說出來,都能一樣刺得人體無完膚。


周圍嘈嘈雜雜的,慢慢地便什麼也聽不清了。


「都收拾了,血跡還有屍體……天亮之前周園要恢復原樣……」


她應該是離周園越來越遠了,因為最後響在耳畔的聲音是那麼單調卻有力。


怦,怦,怦……


那是沈白的心跳聲。


 


昏昏沉沉丶起起伏伏,這一夢好漫長也好清醒。


一幕幕就像刻在腦海裏一般清晰,可是卻偏偏醒不了。


「大人,她怎麼樣?為什麼一直不醒?不是中毒嗎?可是毒已經解了,她怎麼還不醒?」


「不是中毒……老朽無能,這位姑娘的病老朽醫不得……慚愧,慚愧……」


……


「她到底是什麼病?為什麼不醒?」


「這……這位姑娘的脈息異於常人啊,這……她似乎什麼病都沒有,又似乎全身都是病,在下實再診不出,大人海涵丶大人海涵……」


……


每日裏似乎都是這樣的對話,從天明到日落,從滿懷期待到無言以對。


陸元青默默地數著來往大夫的人數,以解無聊。


似乎到了晚上,那雙溫熱的手便會將她冰冷的指尖裹緊,於是那種難言的溫暖便會陪著她一整夜。


她想露個笑容對他說沒事,她只是累了,想多休息一下而已。只是她醒不過來,她只能沉默。


最後一次進出的大夫似乎是個女子,她有著一副溫柔的嗓子。


「沈大人不用擔心,如果你相信千芝,我保證陸公子今晚會醒。」


沈白似乎是出去了,然後韓千芝捏住她的下巴,塞進來一枚藥丸。


那藥有一種涼涼的氣息,咽下去的瞬間,就彷彿有一股無形的氣流充盈她的每一處毛孔。


冰魄。


風渙離開汴城時曾說過,他會去幫她尋一味新藥做藥引。


南海冰魄。因為深埋海底,所以極為難尋。


她一直以為風渙只是安慰她,沒想到真的被他找到了。


「妳的血行被金針術所控制,所以尋常的藥物很難和妳日漸變冷的血息相輔相成,只有南海冰魄的天生寒力才能壓住妳情緒狂躁時噴湧的血行,從藥理上應該是這樣,可是結果會如何我也無法保證。在妳之前無人用過金針術,所以沒有任何可循之先例,妳只能做試藥的那個人。只是試藥成功與否都是半數之說,人事已盡各安天命吧。」風渙說這些時難掩那絲悵然。


陸元青很想笑著安慰他,既然她這般任性地選擇了要走的路,那麼任性之後的代價她就付得起。那時候她只想著自己,從沒想過原來她這樣的任性,會讓風渙一直生活在自責的陰影裏。真的很抱歉啊……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麼藥,雖然師兄很討厭我,從不肯見我,連這藥都是托人帶給我的,但是我相信師兄的醫術,他真的很棒。陸公子,他說你會醒過來,就一定會醒的。」這是韓千芝的聲音。單純丶熱情丶固執地信任著風渙的韓千芝,她崇拜且信任著那個討厭自己的師兄。


後面韓千芝還說了什麼,陸元青就不知道了。這回她真的睡著了。


 


等再睜開眼時,只看到屋內跳躍的燭火,以及燭火旁看書看得出神的那個人。


沈白手持一本書,正在燈下看著。


陸元青就這麼靜悄悄地看他。燭淚滴個不停,只是他手中的書卷卻一直沒有翻過頁。


這人拿著一本書,卻在發呆。


「如果不喜歡讀,不如將書放下吧,這樣書也輕鬆,大人也輕鬆。」出口之後,陸元青才發現自己的氣息竟是這般微弱。如果不是屋內很靜,這樣的聲音真的太不容易被發現了。


沈白的身體僵住,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書卷。


好半晌他才微微側頭,看向陸元青。


燭光下,她的神色依舊蒼白到令人不安,那略帶嘲諷的笑藏在她單薄的表情裏,只剩下一股不真實的錯覺。


「元青?」他的語氣裏滿是懷疑,還有那難掩疲憊之意的沙啞。


「是,大人。」陸元青淡淡應著。


沈白幾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了陸元青的手,許久才自嘲道:「手都如此冰冷,如果妳再不開口說話,我真的不知道丶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服自己相信妳還會再醒來。」


我還有執念未了,一定會醒過來的啊。


陸元青微彎唇角,「大人又是為什麼徹夜不眠呢?是有執念未了嗎?」


「元青……」


「在下只是一介布衣。」陸元青那涼薄的笑透過毫無情緒的眼底傳遞給沈白,「大人的厚愛,在下當不起。」


 


第十二章 天子計謀


沈白握住陸元青手指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抖,才試探道:「妳在怪我?元青……」


「很晚了,大人應該回房休息了。」陸元青有些疲憊地閉上眼,不再去看他。


「我還有話未講……」


「可是我不想再聽了。」陸元青笑了笑,「事情的結局雖然有些出人意料,但是理清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對我來說,從來都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元青,聽我把話說完。」沈白忽然探身攬住陸元青的肩膀,將她抱起來摟進懷裏,「我只是想把事情說完,只是這樣而已,元青。」


聽著他話語中那絲祈求的意味,陸元青很想笑,何必如此呢大人?你有你的仕途要走,我有我的餘願未了……僅此而已。


「還是我來說給大人聽吧,好嗎?」許久,陸元青才開口回應。


沈白只是抱緊了她瘦弱的身體,不開口。


「我想在那夜文影公子幫大人包圍天清女觀時,大人就已經從他口中知道了周園圍殺的全部計劃,對嗎?」陸元青語氣平平辨不出喜怒,她只是平淡地繼續說下去,「文影公子是皇上的人,而這次圍殺周園的總指揮是馮彥秋,所以文影公子那夜邀大人去周園賞菊,其實並不是周老夫人的邀請,而是馮彥秋的意思。」


「來自周園的邀請,大人一共接到了三次。第一次大人曾提過,是在寒食節前後,那時候周老夫人曾經邀請過大人中秋之夜去周園賞菊。第二次是在天清女觀圍捕于行良時,那位文影公子也曾提到過請大人務必在中秋時去周園賞菊。最後一次是我們出發的前三天,周園正式下了宴客函給大人,請大人提前幾日入周園。」


「我想第一次邀請大人的是周老夫人本人無疑;這第二次邀請大人的,就像我剛剛所說,其實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馮彥秋;這最後一次邀請大人提前過府的,我想應該是那個在中秋夜宴上被那個所謂翠雲所殺的假周老夫人吧?仔細想想,雖然都是邀請大人周園菊,可是這三次卻都不是來自同一個人的邀請?也是,如果是同一個人又為何反反復復地邀請大人呢?難道記性真的差到了忘記曾經已經約過大人了嗎?我在初入周園那日也曾經提出過這個疑問,我說老夫人反復邀請大人過府,或許是一個人過中秋太過孤寂之故。可是馮彥秋馮大人果然是聰明人,他瞬間就明白了我的話意,便故意順著我的話題往反處說,還故意提起了他和周延安的往事。沒錯,此舉反而平息了我心中的疑惑,從這一點來看,這人實在是高明,而我也確實如他所料,將思考方向轉到了另一個角度上,比如說周窈娘當年的死因,比如說這周園辛苦維持的百年聲譽。」


「在馮彥秋的暗喻下我的確在想,周老夫人為了周園的百年聲譽或許真的會犧牲我們普通人難以理解的西,比如說親情,比如說周窈娘。接著,就是小錚那一幕。提起這個我不得不說這個假的周老夫人表演得真的很好。她將那種細微的恐懼表演得惟妙惟肖,於是接下來她因為受到驚嚇而病倒便順理成章了。馮彥秋似乎是湊巧出現在周園裏,其實不然,他並非是來汴城公干順便來看周老夫人,而是特意來的,換句話說,此次圍殺周園便是馮彥秋的公干。因為他發現周老夫人已經被府中人控制起來了。我想第一個發現這一點的人,其實並不是馮彥秋,而是大人你。在寒食節前後周老夫人邀請大人你中秋賞菊時,你應該就有所懷疑了,所以大人給皇上上遞密奏折子,於是皇上派了馮彥秋來周園徹查此事。不知道在皇上心中周家是個什麼位置,想必應該是極為重要,重要到皇上想在不動聲色且不影響周家聲譽一絲一毫的情況下,完成這次圍殺,於是便有了大人的這次周園之行。」


「君無戲言,皇上既然下旨給了周家這些榮耀,他就不能讓周家出現任何不光彩的瞬間。周窈娘既然已經擔著節婦的名聲死在了十年前的韃靼之亂,她就不能再活過來,哪怕忽然有一天有人發現原來她還活在節婦井底,並試圖為她報仇。」


「一個人靠著吃死屍可以活十年,這話大人可信?死屍或許周窈娘吃過,但是有人發現她還活著之後,她便不再吃死屍了。在節婦井底我曾和她面對面呼吸相聞,她身上雖然有血腥腐爛的氣息,但是她的嘴裏沒有,她已經不吃死屍很久了。」


「我想最開始發現周窈娘未死的人應該是周延安,那夜我被引去的書房應該是周延安的書房。大人曾說過周延安是布置奇門遁甲機關暗道的高手,所以能不動聲色地制造出這暗道通往節婦井底見到周窈娘,能做到這一點的人除了周延安不做第二人選。提起周延安,我不得不說此人當真十分聰明,堪稱當世之鬼才。他為了隱瞞發現周窈娘並暗中給她送食物的秘密,於是在節婦井所在的西園弄了和東園一模一樣的奇門陣,所以除非他允許之人,其他人恐怕很難靠近節婦井附近,所以更別提發現這個秘密。於是這個秘密一直延續到三年前。三年前周延安押送糧草去江南,在回京途中被山匪所殺。我之前曾經問過大人,為何所有人都未死,只有周延安死了呢?呵呵,其實原因很簡單,只有九個字『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青……」沈白的聲音低沉難辨,更像是一聲歎息。


「皇上要殺周延安,所以他必須死。」陸元青扯出一抹笑,「皇上為什麼要殺周延安呢?以周延安的聰明才智,就算不是天下難尋,也是鳳毛麟角了。皇上雖然如今追求長生仙法,可是他也是一個愛才的君主,如果不是迫不得己,他怎麼捨得殺了周延安?」


「至此,我們才該說一說周窈娘當初跳井殉節的真相。」陸元青頓了頓,似是耗盡了力氣一般,「其實在井底我告訴周窈娘,周延安已死時,她那悲慟欲絕的哭聲已經說明了一切。周延安並不是周窈娘的侄子,應該是周窈娘的親生兒子。周窈娘殉節而死的那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這早就過了一個女子應該嫁娶的年紀。貞烈節婦,這詞聽著真是令人起敬。可事實呢?『死』於二十五歲的周窈娘早已經有了一個十歲大的兒子,那就是她大哥周成恩之子周延安。」


「一個十五歲的未嫁女子卻生下來一個兒子,這樣的事情就是在一個布衣之家都是極難堪的事,何況是發生在代表了士族榮耀的周家?這簡直是奇恥大辱!這個孩子從一出生就該被秘密殺掉,我想最初周老夫人就是這樣的想法。可是周窈娘一定不會答應的。其實不難理解,對於自己的親生孩子,作為一個母親都會有一股旁人難以理解的執念。最終,周窈娘知書達理的大哥周成恩想出了這個折中的辦法,畢竟是周家的骨血,殺之不忍,也不能任他流落在外,再加上周家本就人丁不旺,又難得這是個男孩,於是這個孩子便成了周成恩的長子周延安。」


「這算是一個不幸故事裏最完美的結局了。周窈娘能時時看到這個孩子,雖然他只喊她姑姑,可是總比看著他被殺來得好吧?周窈娘背負著身上這處污點,在自己家族尚且擡不起頭來,又如何能夠再嫁?周老夫人也不會同意的,所以她這一生只能做個名義上的老姑娘一輩子留在周家,來維持周家的百年聲譽。不過我想周窈娘是不介意的,能夠時時看到周延安就是她這一生最大的安慰吧?可是命運又何其殘忍?它怎會讓你如意一生?於是嘉靖二十九年,周窈娘遇到了她此生第二個惡夢。她遇到了那個男人,那個將她一生都毀滅的男人,同時也是周延安的父親,呵,一個韃靼人!」


沈白吃驚地擡,他似乎很震驚陸元青竟會猜到這個。


「很意外嗎,大人?」陸元青漫不經心地笑著,「皇上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他知道什麼事是該鐵血鎮壓的,他也知道什麼事是要視而不見。面對那些言官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勸諫都能一笑置之的皇上,難免會有人覺得皇上實在不算一個明君,他一年中似乎只有一半時間是清醒的,另一半……呵呵,不提也罷。當然,我不是想和大人來談皇上是英明還是糊塗這件事,我想說的只是皇上很少發怒,以至於很多人忘記了那隱在糊塗笑容背後的天子之威。」


「當朝天子的雷霆之怒我只聽過兩回。第一回是皇上即位之初的『大禮議之爭』,第二回就是嘉靖二十九年韃靼人逼入京師之地。其實嚴格說起來,帶給我大明實際折損最多的應該算是沿海倭寇,可是在皇上心裏,他最恨的反而不是倭寇,而是蒙古韃靼部。為何?因為韃靼人逼近了京師,就和當年的『大禮議之爭』一樣,他們觸怒了皇上的天子威嚴。那麼,如果皇上知道了他最欣賞的臣子原來是韃靼的孽種,結果會如何呢?這就好似一尊上好的瓷器,無論你多麼喜歡它,無論它的釉面多麼均勻,它的著色多麼鮮艷,它的造型多麼與眾不同,可一旦你發現它原來是個贋品時,一瞬間你曾經所有的熱情都會降到冰點,你甚至還會痛恨自己為何曾經有眼無珠到以為這是一尊無價之寶。皇上是不會犯錯的,所以錯的只能是這尊瓷器,粉身碎骨便是下場。」


 


第十三章 瞞天之計


「那個韃靼人要死,周窈娘也要死。為了證明皇上不會犯錯,周窈娘死後皇上下旨給了她一個悲傷感人的故事,給了她一個流芳千古的名聲,於是周窈娘死得其所,於周家的聲譽更是錦上添花。那個時候皇上還不知道周延安的事情,於是幾年後的大考中,周延安中了榜眼,入了翰林院。」


「歸根到底,皇上還是捨不得周家的。所以他寧可在事後,派了自己身邊的一等侍衛文影來『護衛』周老夫人,也不願意將周家一手毀掉。」


「再來說說周延安,他在周園的井下發現了周窈娘。他是何等聰明之人,我想他一定猜到了周窈娘的身份,可是他沒有點開這層窗戶紙,所以周窈娘也沒有認他。周延安一定隱瞞了周成恩已死的消息,或許他是不想周窈娘再受什麼刺激。所以我在節婦井底說出周成恩已經不在時,周窈娘才會那麼始料未及。我想周延安在發現井底的周窈娘之後,一定也曾試探過周老夫人的口風,可是他一定很失望,所以周窈娘還是一直活在井底,憑他一己之力他不敢也幫不了周窈娘。」


「古來人言可鑠金,誰憐長夜正春深。」陸元青歎口氣,「周延安或許猜到了周窈娘真正身份,但是他肯定不知道這其中的內情究竟是什麼。他寫這兩句詩從字面上來看,還是為他母親在抱打不平,他認為母親就算當初有行差踏錯的地方,這些年的井底之苦也足以彌補了,所以才有了這兩句詩。」


「後面那兩句續詩應該不是周延安所寫,他既然同情自己母親的遭遇,就絕不會再出言挖苦和譏諷周窈娘。」陸元青沉默了片刻才又繼續道:「我猜這後面兩句應該是非常熟悉周延安之人所寫,他不僅能模仿周延安的筆跡,而且他還知道周窈娘活在節婦井下的這件事情。」說完這話,陸元青只是擡頭看著沈白不語。


「妳不會懷疑這人是我吧?」沉默很久的沈白忽然苦笑道。


陸元青搖搖頭說:「不是你。我猜這個人應該是馮彥秋。他和周延安之間的淵源遠比起大人你和周延安之間還要久遠。就如馮彥秋自己所說,他是周延安的伴讀,他們是一起長大的。他當年和周延安一起去江南賑災,所以周延安臨死前身邊最親的人便是馮彥秋。周延安如果還有餘願未了,他會托付的人必然是馮彥秋才是。」


「周延安已死,他再也不可能下井去探望周窈娘,所以馮彥秋為了穩住周窈娘,在周延安的那兩句詩後面模仿周延安的筆跡續寫了這兩句詩,他再拿著這本《如意扣》下井見周窈娘。接著他什麼都不需要做,只要讓周窈娘看清楚後兩句詩究竟寫了什麼即可。此後,就算周延安三年不曾露面,周窈娘也不會心生懷疑的。」


「自許清門守節婦,原是輕絮敗柳身。」陸元青嘲諷地笑了笑,「周窈娘一定很傷心,在她兒子眼中,她竟然是這樣一個不堪的女人,她的兒子甚至再也不來見她,他再也不會來了……這計謀用的真好,不僅殺了周延安,還能穩住周窈娘,真是妙不可言啊!」


「此後馮彥秋代替了周延安來給周窈娘送食物,他和周窈娘慢慢熟悉起來,至此周窈娘對馮彥秋說的話開始深信不疑,只是馮彥秋過於頻繁地出入周園,恐怕引來了不少猜測。我在這裡只想提三個人,也就是和這個案子相關的三個人:小錚丶周管家丶翠雲。自從周窈娘殉節之後,周園近乎是大換血,裏裏外外的僕從換了個乾淨,而那些被換掉的僕人的去向,我想節婦井底的那些枯骨就是答案。所以小錚丶周管家丶翠雲三人都是十年前才入周園的。我想他們幾個人入周園之初一定被調查了個遍。最先入周園的是翠雲,因為周老夫人有頭疾,一旦發作起來真是徹夜難眠,於是有祖傳秘方的翠雲進了周園。這個姑娘很厲害,她會配香。從她來了之後,老夫人的頭痛竟然真的很少發作了,於是她成了老夫人身邊的紅人,老夫人片刻都離不開她。翠雲在老夫人身邊待了十年,所以老夫人的一切她可謂了如指掌。用十年去觀察和模仿一個人,那樣的扮演恐怕真的很難讓人看出破綻來。在翠雲覺得時機成熟時,她軟禁了周老夫人,而她搖身一變成了周老夫人。在周園裏做任何事都不會有人懷疑的那個人是誰?周老夫人!所以翠雲只能扮成周老夫人,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在周園實施她的計劃,或者說尋找她要尋的那個人。」


「這世上最好的香在什麼地方?位於大明和蒙古交界的達拉山。」陸元青似是有些累了,聲音漸漸低下去,「師父曾經對我說過,沒有到過達拉山,妳就不知道這人世間還有乾淨得如同天堂一樣的地方。那裏海拔很高,常年冰雪覆蓋,而在冰雪的覆蓋下有一種頑強的植物獨自開放著,那就是獨歡草。因為特殊的氣候原因,這種草即使凋謝了,散發著香味的部分也會在冰雪的保護下不枯不朽地被保留下來,在翠雲身上我聞到過這種香味,這應該就是她能控制老夫人頭疾的秘密。她是韃靼人。十年前周延安的親生父親消失在周園,她是來尋找他的。」


「翠雲來到周園不久,周管家和小錚也來到了周園。小錚是周管家的乾兒子,因為身有殘疾,所以被特許留在了周園。我猜他們是一夥的。周管家進入周園的第二年被周老夫人任命為管家,我想翠雲應該沒少在周老夫人面前說周管家的好話吧?於是他們盡管只有三個人,卻占據了周園最核心的位置。老夫人的身邊有翠雲,所以老夫人的動向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周園對外的一切事宜有周管家,而廚房則有燒火的小錚。」


說到這,陸元青又微微笑了笑,「小錚的駝背是假的,最開始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應該是馮彥秋,所以最先殺了小錚的人也是馮彥秋。翠雲去扮演周老夫人了,那麼誰來扮演翠雲呢?對,小錚!誰會想到一個駝背的孩子其實並不駝背呢?就好像沒人會想到這個駝背的男孩可以去扮演丫鬟翠雲一樣,只可惜扮演永遠只能是扮演,小錚和假翠雲是不可能同時出現的。大人還記得嗎?小錚裝神弄鬼的那夜,一直在老夫人身邊不離左右的翠雲,竟然始終沒有出現。馮彥秋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當夜他就抓了小錚,於是小錚只能服毒自殺,給翠雲示警。」


陸元青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我想促使翠雲動手的根本原因,在於大人寒食節訪周老夫人時,周老夫人應該支開了翠雲,和大人獨自談了很久吧?」


沈白點頭,「那次老夫人確實和我說了很多話,她說她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她也提到了翠雲,可是我問深了,她卻不再說下去,只是歎氣。我當時覺得老夫人或許是心緒不好才會如此,不過不可否認我心底確實因此起了懷疑。」


「老夫人一直是信任翠雲的,所以那次老夫人支開她讓她心裏敲響了警鐘,只能提前行動了。她軟禁了老夫人逼問那個韃靼男人的下落,可是老夫人應該什麼都沒有說,於是她只能扮成老夫人,在府中自己尋找。而這個時候,馮彥秋來了。」陸元青接著沈白的話繼續說。


「馮彥秋的到來讓翠雲更加驚慌,她看出了馮彥秋的殺意,於是她想起了大人你。上次老夫人和大人的密談讓她看出來大人和周家關係應該不錯,而且大人又是汴城的父母官,所以她下了宴客函,急急地邀大人入府。她害怕那幾天會有變化,於是她提前邀大人入府了。她以為有大人在,馮彥秋便不會明目張膽地動手。那夜小錚古怪的舉動應該是翠雲授意的,她所有的恐懼都是裝出來的,而那詭異的一幕也是為了給我們所有人留下先入為主的錯覺罷了。因為那樣『老夫人』便有了臥床不起的理由,因驚嚇而引起頭疾。只是沒想到馮彥秋的動作如此迅捷,當晚就逼問小錚原委,於是小錚服毒死了。周管家一口咬定是老夫人唆使他殺小錚滅口的,是因為他知道翠雲一定會證明老夫人整夜都臥床未起。這麼不可信的謊言,再加上周管家的自殺,那麼所有人都會覺得周老夫人是無辜的,那麼馮彥秋就算想發作也沒有理由。雖然不知道周管家和翠雲的關係,但是他能犧牲自己的性命去保護翠雲,倒也算有幾分義氣。」


「只可惜他們都小看了馮彥秋。馮彥秋和周家的關係恐怕連大人都不曾知曉,更何況是翠雲幾人?馮彥秋故意叫周老夫人奶奶,又將大人宛之的名字故意在周老夫人面前提起,翠雲假扮的周老夫人不知深淺,必然中計。馮彥秋確定了周老夫人已被人李代桃僵,竟然沒有點破,索性將計就計引周窈娘去殺周老夫人,周窈娘早就對馮彥秋的話深信不疑,他說翠雲殺了周老夫人自己扮演她,周窈娘便信了。她雖然恨周老夫人食言,沒有做到她跳井前的承諾,保護好周延安,可是母女便是母女,血脈相連,她必然會為周老夫人報仇的。於是那夜周窈娘假扮成翠雲便殺了翠雲假扮的周老夫人,而後馮彥秋在眾目睽睽之下再殺了周窈娘,一切就完美落幕了。」


「馮彥秋在目睽睽之下就這樣借刀殺人替皇上除去了所有隱患,所有的人都能作證,是翠雲殺了周老夫人,就算事後有人議論,也只會傳翠雲惡奴欺主,貪戀周家的家財,才做出這樣的醜事,而周家的聲譽一點兒也不會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和當年有關的所有人,周窈娘丶周延安丶周老夫人丶那個韃靼女人翠雲和她的同夥,就在這場不值一提的家變當中被輕而易舉地除去了。」


 


第十四章 無計可施


陸元青終於長舒了一口氣道:「講完了。大人還有需要補充的嗎?」


「我早說過,論斷案我不如元青,甘拜下風。」沈白只是注意著陸元青的神色,小心道。


陸元青自嘲搖頭道:「不,我敗了。這個案子我敗了,一敗塗地。」


沈白微怔,「元青……」


「這個案子大人贏了。大人,我敗給你了。」陸元青嘴角的那抹笑意在燭火映照下尤顯涼薄,「大人,你要何時殺我呢?現在還是……」


「元青!」沈白握緊了陸元青的肩膀,「妳不要……」


「不殺我嗎?」陸元青皺眉反問,「不殺我?大人要怎麼向馮彥秋交代呢?」


沈白似乎是不認識陸元青一般,怔怔地看她,卻說不出話來。


「十年前的舊事,皇上的龍恩浩蕩,周園發生的一切秘密,所有的知情人都死了,我想連真正的周老夫人,最後等待她的也不過是皇上的一道恩旨厚葬,或許還會有個死後加封什麼的……那我呢?作為這場變故裏那個不知好歹自作聰明的解密人,我會怎麼死呢?」


「那夜宋護衛醉不自人事,邵鷹被神秘人引走,大人被困在周延安的奇門陣中,只有我在馮彥秋的引領下找到了周窈娘,這種安排的結果已經不言而喻了。我是那個要死的人,因為我知道太多了。我在井底所中的並不是什麼屍毒,周窈娘已經很久不吃死屍了。我中的是周窈娘抹在我背上的毒,她要殺我,馮彥秋已經授意周窈娘把我殺掉了。大人,你在事後又把我救活已經違背了馮彥秋的意思,他已經精心為我安排了死去的理由,大人你又何苦為了我和他反目呢?馮彥秋在周園做這樣大的動作,只能是皇上授意的,錦衣衛只聽命於皇上。大人,你還有大好的仕途要走,這步棋你要好好考慮清楚。」


沈白臉上浮現一抹痛恨的表情道:「妳為什麼要把一切說出來呢?裝作不知道難道做不到嗎?妳知道我最討厭妳什麼嗎?就是到了此時此刻妳竟然還能這麼清醒地勸我,我真想……」


「想掐死我嗎?」陸元青可惡地笑了笑,「大人,你現在的樣子真失態……清醒?我其實一點兒也不清醒,這個案子我根本看不清。周窈娘那樣拙劣的演技都能傷到我,看到周窈娘和翠雲先後死去,我竟然覺得難以呼吸……呵呵,你看,大人,我也不過如此啊,並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也會被騙,也會中毒,也會像個廢物一樣倒下去,像我這樣的人,大人還會再遇到的,真的不必執著。」


沈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妳說什麼?妳到底在說什麼!妳不是生我的氣嗎?那何必替我著想?來呀!為了保住妳的性命來開口騙我吧!以妳的聰明才智說些打動我的話並不難的不是嗎?說話呀!說話呀!說妳喜歡我,想和我永遠在一起,不想和我分開,說啊,妳說了,我就真的會放妳走,哪怕會被皇上降罪,哪怕……」


「大人只有這點兒志向嗎?說那些想要拯救萬民疾苦什麼的話都是隨口說說吧?」陸元青冷嘲,「我說過我的夫君要讓我仰慕才行,大人你這樣無用,我就活著,也不會同意你的求親。」


沈白聞言慢慢摟緊陸元青,「元青,妳是有點兒喜歡我的吧?是不是?是不是……我不會讓馮彥秋動妳的,我保證!我真的不知道馮彥秋的全部計劃。周園在我的治下,與其將來被我發現反參他一本,他肯定會先下手為強,拉我共坐這條船的……我是真心喜歡妳的,元青,如果我真的提前知道,怎麼會瞞妳?」


大人,你怎麼會變得如此幼稚?這樣的你,又怎麼會是馮彥秋的對手呢?


陸元青心底閃過無數歎息。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真的好累。她微微側頭靠在沈白肩頭。那想說最後一句話的力氣也終於沒有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


今年的秋雨似乎來得格外早,不過才剛進九月而已,就已經陸陸續續地下了無數場雨。陰霾籠在汴城上空,令人的心情也格外壓抑起來。


周園的殺戮和血跡在第二日清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馮彥秋將周園秘殺之事以加急奏折的形式送往了京城,而他本人並沒有離開汴城。


他住進了汴城縣衙門,一住便是半個多月。


從馮彥秋住進衙門後,沈白就變得很忙。他每日都帶著陸元青出門查訪。


沈白的調令已經下來了,現在只剩下等新繼任的汴城縣令來汴城交接官印而已。


就如陸元青之前的猜測,繼沈白之後出任汴城縣令的人是郭通。沈白果然舉薦了他。


坐在天香樓二樓的老位置,沈白點了一壼茶。


「大人,你這樣每日裏明目張膽地躲著馮彥秋也不是辦法,不是嗎?」陸元青百無聊賴,一邊和沈白說話,一邊看向窗外。


「再等幾日吧,等郭大人到任之後,我們就啟程回京。那時候我都離開汴城了,他還能賴在汴城不走嗎?」沈白低頭喝茶,「等到了京城,他就更不敢有所動作了。放心,元青,有我在,他不敢動妳的。」


「我不要緊的,只是大人這般與他作對……」陸元青微微皺眉,沒有說下去。她本以為像沈白這般圓滑的官場中人,永遠都不會有需要她出言相勸的那一日。沒想到她終於開這個口時,一切竟都是因為她。


陸元青扭頭看著沈白低頭喝茶的樣子。她和沈白的這場相遇,從一開始就錯了。糾正一個錯誤的唯一途徑,就是在眼看它變成一個更大更無法挽回的錯誤之前,結束它。


是的,也該結束了。


陸元青一邊想一邊低頭輕啜了一口杯中茶。苦,很苦。今日的茶不知道為什麼,苦到難以下咽。


「元青,在想什麼?」看陸元青盯著手中的茶碗微微出神,沈白問道。


「我在想大人既然打著查訪的名義出來,也不好真的在這酒樓裏厮磨時間吧?」


沈白笑道:「快秋收了……不如去田裏看看如何?」


「嗯。」陸元青對這個提議表示贊許。


這個時節的麥田裏應該是最熱鬧的地方。每個人都很忙碌,他們勤勞的身影在田間穿梭不停,偶爾還有一些小孩子彼此打鬧著在田間滾過。


摸了一株沉甸甸的麥穗,又小心翼翼避過田裏的稻谷,陸元青終於綻開了一絲笑容。


「我覺得他們很幸福。」她忽然有些感慨。


「誰?」沈白問。


「他們丶她們,還有那些孩子們。」辛苦了一年,凝聚了無數汗水的臉龐,在這一刻才能迸發出這麼滿足丶這麼令人羡慕的笑容。


「元青,妳喜歡這樣的田間生活嗎?」女子不都喜歡穿著綾羅綢緞丶打扮得香氣撲鼻,優雅地坐在一起相互炫耀嗎?眼前的她……沈白仔細打量陸元青,依舊是那身有些舊的青袍罩身,依舊是那張看起來時刻都在發呆的臉。如果等他自己去發現,或許他真的會一直當她是個男人。她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女子。沉默丶聰明丶冷靜丶沉穩……她一切未變,只是此時此刻,他卻能從她細微的笑容裏看到那絲羡慕之情,以及她深深藏在眼角眉梢的那抹屬於女人的溫柔。


「大人,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我。」陸元青忽然開口調戲,「這一路上你已經第八次偷偷看我了。這張臉真的這麼令你驚艷嗎?」


「是啊,真是驚艷到不行。」沈白笑起來,「元青,回京和我成親吧!」


「可以啊,贏了我的絕日劍就行。」


「原來妳還記得這件事啊!」沈白悵然,「我以為妳已經忘記了。」


 


終於,那把絕日劍陸元青還是沒有埋進厲家舊宅的梧桐樹下。自從風渙離開後,她也沒有再進過厲家舊宅。如今這把絕日劍就放在她房間的床板下面。


今夜果然還是下雨了。陸元青站在窗前望著屋外連綿的雨絲有些出神。包袱她已經打理好,反正也沒有太多東西需要帶,她來時一個青布包袱,離去時亦然。


呃……她又想了想,或許她還是多出了一樣東西~~~毛驢小灰。


她本想把小灰留在汴城衙門的,所以這些日子都沒有去看它。她今夜要離開,所以終於還是忍不住遠遠地望了望小灰,沒想到那家夥竟然是屬狗的,隔著那麼遠就發現她了,一直「啊嗯,啊嗯!」地叫個不停,陸元青沒辦法,只能走上前安撫它。


它的樣子還是那麼醜。大肚子丶小短腿丶秃毛還大小眼……可是不知為什麼,陸元青就是對這麼一隻醜驢心生不捨了,尤其在它伸出舌頭舔她的手背時。


「小灰,我們算是一舔結緣嗎?」想起當初買下它的情形,陸元青抱住了它的脖子。這隻醜驢有一條溫暖又濕潤的舌頭。


還是帶著它一起走吧。陸元青默默地想。


 


 


第三卷 鞥古村


第一章 雨夜驚變


雨勢加大。豆大的雨點鋪天蓋地地砸下來,彙成一汪汪深深淺淺的水。呼吸間的感覺潮濕而清新,還帶著淅淅瀝瀝的那絲冷意轉瞬便能爬遍全身。


輕手輕腳推開了衙門後院的門,陸元青回身對小灰比了一個不要叫的手勢。小灰想來是沒看懂的,它只是伸出舌頭對著陸元青一通亂舔。


這家夥越來越像一隻狗了。陸元青無語。她很懷疑當初真的是買了一頭驢回來嗎?


她擋住了小灰四處肆虐的舌頭,又擡起頭看了看這由雨簾織成的似霧非霧的夜空。雨下得很大,這很好。在這樣的大雨中,沒有人會聽到她離去的腳步聲,更甚者等到天明沈白發現她不見了,想循路去找時,她留下的那些痕跡也已被這場豪雨沖刷得乾乾淨淨無跡可尋了。


「只是委屈你了。」陸元青低聲對著小灰道,「我這把傘遮了你的腦袋,就顧不了你的屁股……淋雨一定很冷,等我們出了汴城,我給你買蘿蔔吃,好不好?」她牽了小灰走出來,回身輕輕關上了後院的門。


街上沒有一個人。寬寬的街道在大雨中渺無人煙,顯得汴城猶若空城一座。


這裏……陸元青忍不住回望。這裏有她家的舊宅丶有她爹娘如春日杏花般的美麗邂逅丶有她生死與共的夥伴,有許許多多來不及銘記卻可能生生世世都忘不了的牽絆。


她要離開汴城了。這次真的不會再回來了。和曾經消失的厲劍雲一樣,這個如此平凡木訥的陸元青也要消失了。


天香樓丶莫愁堂丶瀟湘館丶緻韻齋丶威淩鏢局……那些割捨不了的生死義氣和肝膽相照的攜手並肩,這樣屬於曾經青春年少的熱血羈狂並不只是男人之間才會有的情誼……這一生真的不曾虛度,那每個閃光的瞬間都足夠她一生銘記了。如果她能活著數日後無數春夏秋冬的話。


心底反復奔騰的情緒沖撞得她幾乎握不緊繮繩,可是面上卻維持著那一成不變的發呆表情。半晌,她輕咳了一聲,一拉手中的繩子道:「走吧,小灰。」


 


雨真的很大,剛走出幾步,陸元青的衣袍下擺和鞋子已經濕透了。


陸元青無可奈何地撫了撫小灰的腦袋說:「小灰呀,我估計這種鬼天氣也就你我還在街上閑逛吧?」


小灰正伸長舌頭接著雨水玩呢,被陸元青突然打斷,不高興地低低叫起來抗議。


只是那「啊嗯」之聲後似乎還藏了其他的聲音,在這鋪天蓋地的雨聲裏,只餘下辨析不清的一縷聲音漸漸遠逝。


那是什麼聲音?時而清晰丶時而混沌丶時而飄近丶時而又覺得遠隔萬里……


「看來這雨夜中喜歡鬼祟出行的人並不止陸師爺一個啊!」這聲音悠閑丶隨意又隱含著一股勝券在握的氣勢,彷彿他早已料到會在這樣大雨滂沱的夜裏,在這看不到人影的長街上能等到陸元青一般。


陸元青後背微微僵住,她緩緩側頭看去。就在和她相隔不遠的一個矮檐下,一人好整以暇地曲臂抱刀微微倚在旁邊的石牆壁上,目光幽冷地望著她。


馮彥秋!


這樣的大雨之夜丶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他依舊一絲不苟地穿著一身耀目的金線錦服,那金色的錦服隔著重重雨幕,令人覺得有一種如芒在背的壓力正緩緩透出來。


陸元青張了張嘴,卻沒有說話。


馮彥秋冷漠地勾了勾唇角,腳下只是一個點縱便身如鬼魅地栖身於陸元青的傘下。他的動作很快,這相隔的兩丈距離在他一個動作下就被抹去了,而他肩頭的錦服甚至都沒有沾到雨水。


這樣的距離足夠近,也足夠危險。


本以為馮彥秋會瞬間出手的,可是他沒有。他只是湊近了斷的臉,慢地打量她。


許久,他忽然甩頭笑了笑道:「並沒有哪裏特別。我以為讓沈白這般維護的人應該有些過人之處。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沈白的弱點,不過我真的很難相信那會是妳……真是越來越有趣了。我如果殺了妳,他會和我拼命嗎?說實話,對這一點我一直很期待。妳呢?期待這個結果嗎?看著一個聰明冷靜丶世故圓滑的人因為自己而手足無措丶破綻百出時,妳心裏是如何的感覺呢?」他頓了頓又道:「我想是個女人都會虛榮地沾沾自喜吧!」


陸元青眉梢動了動,她依舊沒有說話。


馮彥秋卻忽然很挑釁地湊過來,「很託異我看出來妳是個女人?」他說完後又微微退後再度打量陸元青,「說實話,我並沒有看出來……我只是很確定沈白不會喜歡一個男人罷了。京城沈少的惜花之名那可是……」


「雨很大。」陸元青忽然開口。


「啊?」馮彥秋一愣。


「馮副指揮使穿得如此整齊,又這般等在雨中,就是為了告訴我大人他在京城時其實花名遠播丶極為風流嗎?」


馮彥秋似是一時想不明白。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悶笑起來。


「還真是挺有意思的,難怪啦。」馮彥秋說完這句後,神情慢慢冷下來,「妳的膽子倒是不小,難道妳不知道我要殺妳嗎?」


「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陸元青撣了撣袖子上的雨水,「馮副指揮使如果不殺我,就早些回去休息吧,雨這麼大,淋了雨可是會臥床不起的。」


馮彥秋握緊了手中的刀,眼底閃過一絲犀利。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大雨依舊滂沱。


只是卻有一陣既規律又齊整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慢慢越來越清晰。


這似乎是剛剛那模糊難辨的聲音。它越來越近了。


那是馬蹄踏在青磚上的嘚嘚聲,似乎還有硬物碾壓青磚的動,而且聽這聲音判斷這馬奔跑的速度還非常快速。


「馬車?」陸元青率先側頭,仔細聆聽。


馮彥秋很驚訝地看了一眼陸元青,很難相信她這般容易就走神了。


「嗯,而且這馬車奔去的方向是……汴城衙門正門。」馮彥秋補充道。


語音未落,那馬車似乎突然停住了,緊接著便是一陣驚天動地的聲音。


那是……火藥爆炸的聲音。


陸元青猛地扔下傘沖進了雨中。


等她跑過盡頭的拐角,看到衙門正門時,一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驚住了。


四分五裂的馬車猶在冒著煙霧,在這瓢潑大雨中詭異地升騰翻滾。車前的馬已經滿是傷痕地跪在了雨中哀鳴著,順著那匹馬祈求的眼神再往前,陸元青的目光就定格在那個鮮血淋漓的人身上。


那個人身上的衣物已經分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只餘下泥濘中刺眼的血紅。他的雙腿已經被齊根斬斷,那樣血肉模糊的他用力向前爬行的每個動作裏不斷地淌出殷紅的液體,那殷紅彙入雨水中,由濃厚至稀薄,再因為新的鮮血淌出而重新變得濃厚……


陸元青驚訝地一步步走上前。在地上慢慢匍匐向前的這人傷得很重,他的頭髮已經焦黑一片,臉上也是模糊難辨,他痛苦地伸出手,向前再向前。


順著他的動作和手勢,陸元青看到了汴城衙門口的那面嗚冤鼓。他想要擊鼓嗎?


陸元青幾步趕上前,「這位先生,你……」


這地上痛苦匍匐向前的人和陸元青眼神交彙的瞬間,都愣住了。


「陸……公子?」


陸元青不敢置信地扶住了這人的肩膀,聲音顫抖,「郭大人?」


 


雨聲漸歇,燭火飄搖,屋內幾人的臉色都很慘白,一片凝重壓抑的氣氛。


施完了最後一針,韓千芝長舒了一口氣道:「按我開的方子去抓藥,可以暫時止痛。這位先生傷得太重,我只能保證他今夜能夠不那麼痛苦地睡上一覺而已。」


沈白點頭,「麻煩韓先生雨夜還要跑這一趟,實在是情況兇險,旁人本官不放心。」一看到郭通如此慘狀,沈白忙命宋玉棠去了莫愁堂請人。


「沈大人不要這麼客氣,千芝也沒幫上什麼忙。」韓千芝有些憂愁地看著床榻上牙關緊咬的郭通歎氣,「外傷很重,事後又這般顛簸折騰,接著又被火藥炸傷,再一路爬在髒水裏……我只能說我盡力而為。」


宋玉棠憤恨地一捶桌子道:「到底是何人這般行事殘忍丶出手狠辣?實在是可惡!」


沈白按了按他的肩膀,「小聲些,郭大人剛剛睡著,我們出去說吧。」說完後,他微微示意餘下幾人跟隨。


如今已近五更,幾人卻都了無睡意,聚在了沈白的書房裏。


「今夜這件事,諸位怎麼看?」掃了掃在座的幾人,沈白問道。


邵鷹先道:「老子覺得這件事透著一股玄機……雖然郭大人形容狼狽,可是他身上穿著的是官服,只要不是個瞎子,就都該猜到他的身份。明明知道他的身份還敢這般動手,實在不像一般山匪所為。」


沈白點頭,「被炸爛的殘車碎片中並沒有發現郭大人的殘肢,那說明他並不是在馬車中被砍斷雙腿的,可是他的雙腿在被發現時還在淌血,說明他是新傷不久,或許傷他的人離汴城衙門很近,近到飛馳的馬車很快就能將郭大人送到衙門來。」


 


第二章 因由若何


宋玉棠氣道:「我看八成是個殺人狂!這麼殘忍地砍下一人的雙腿,再把人裝在馬車裏,最匪夷所思的是還在馬車裏放了炸藥,這人是要有多恨郭大人才會這麼怕他不死,一再加害啊?」


沈白見陸元青不說話有些奇怪,擡頭去看她,卻見她和馮彥秋正在彼此打量,這奇怪的氛圍是……


「馮大人對此事如何看呢?」陸元青忽然問道。


馮彥秋挑了挑眉道:「此地乃是沈大人治下,我只是過門之客而已。」言下之意就是我是看熱鬧的,問我什麼都不知道哦。


「那馮大人的意思是不會插手此案了?」陸元青微笑反問。


馮彥秋只是側頭看著沈白道:「沈大人,你衙門裏的師爺都不出謀劃策的嗎?那要來何用?」


陸元青嗆了一下。好吧,再不說話,恐怕會被這位馮大人以無用之罪拉出去歌了。


「咳,在下只是在想,這個砍下郭大人雙腿的兇徒為何要將郭大人送來汴城呢?諸位不會認為這只是恰好路過吧?」


沈白還沒插上話,就被馮彥秋攔住話頭:「哦?陸師爺是否已經知道了兇徒這般做是何居心呢?」


陸元青慚愧低頭道:「這原因嘛,恐怕還要等郭大人醒來才能見分曉,不過在下倒是從這件事中看出了三處端倪,獻醜一說,諸位姑且聽一聽。」


「是什麼?」沈白問。


「第一,這行兇之人砍下郭大人的雙腿並不是為了尋仇,而是為了敲山震虎。如果是為了尋仇,為何要留下郭大人的性命,還讓馬車將他送來汴城衙門?郭大人身穿官服身受重傷,在雨夜被送來衙門,並不能就說此人是故意挑釁官府之殘忍狂徒,但是他必然是恨透了官府。所謂民不與官鬥,此人敢這麼做,不一定是因為膽量,但一定是因為恨。這個人恨官府丶恨衙門,甚至有可能是恨這個衙門裏的某個人。」


陸元青說到這裏,貌似漫不心地瞟了眼馮彥秋,卻見他收斂了笑意,正深不可測地看著她。


「那第二是什麼?」邵鷹皺眉問道。


「第二,此人此舉意在激怒官府。我想郭大人醒來後一定會說出一個地方來的。這才是行兇者的目的。郭大人能活著回來,一是因為對方並不是單純想要他的命,二來行兇者需要一個活口來告訴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所以一旦郭大人醒來後說了了什麼地方,那麼那個地方一定是堪比龍潭虎穴。很明顯,行兇者手中有炸藥,甚至還有可能有火器。行事大膽丶手段殘忍。他們已經布好了陷阱,就等我們自己送上門去。」


「那第三呢?」馮彥秋冷冷問道。


「這第三嘛……」陸元青忽然笑了笑,「這第三就是,這位行兇者很不給馮大人你面子。」


「什麼意思?」馮彥秋皺眉道。


「這汴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馮大人每日穿著這樣顯眼的錦服走在汴城中,恐怕很難會有人不知道汴城衙中住進了一名錦衣衛高官,剛剛沈大人也說了,這兇徒必是離著衙門不遠的,所以……」


「哼!」馮彥秋似笑非笑地看著陸元青,「陸師爺的意思是,這行兇者是我引來的不成?」


「在下不敢。」陸元青忙擺手,一臉誠懇道,「只是這衙門中唯有沈大人官職最高,如果此人是沖著沈大人而來,為何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是這個時候來呢?這想像中的巧合,多數都是另有緣故的。」


聞言,馮彥秋的神色愈加凝重,他打量陸元青的眼神也滲出了幾絲危險。


沈白見二人越說越僵,暗自歎氣,忙開口打圓場。


「馮大人,如今下官治下出了如此兇徒,著實是令人毛骨悚然。如今雖然等來了郭大人,可是剛剛下官也注意到了郭大人身上並未攜帶物品,想來皇上的聖旨和交接官印的吏部文書等都悉數落入了賊人之手。這賊人如此膽大妄為挑釁天威,必是有所倚仗。剛剛陸師爺也說過,這賊人手中有火藥等物,如果單靠本縣一己之力前去剿匪,當真是十分勉強。如果能得馮大人出手相助,想來便能事半功倍不少。」


是人都喜歡聽些阿諛逢迎的話,真真假假誰會去關心,只要保住了面子就好。


沈白是個會做官的人,這一席話既恭維了馮彥秋,又堵死了他想作壁上觀的後路,還阻斷了馮彥秋和陸元青刀光劍影的話頭,算得上一石三鳥了。


馮彥秋一直覺得沈白此人在朝中年輕一批新貴裏,算是拔尖的一個人物,就算沒有他的父親沈從雲做倚仗,他也是萬萬不敢小看此人的。


他和沈白這世家出身又在翰林院中輝煌過的官宦子弟不同,他如今取得這些地位與官職,都是靠著自己一步步的努力和鑽營,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來的,所以他做事也是格外小心和仔細。這些年這些事,多少屈辱多少艱難,從一個無權無劫的僕從到如今錦袍加身的錦衣衛副指揮使,從唯唯諾諾地看別人臉色到如今連那些朝中高官都要對他小心賠笑的歷程,更加讓馮彥秋明白權勢與地位對他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只有站在高處才能呼風喚雨,而一無所有不僅舉步維艱,甚至連活得像個人,享有一個人該有的尊嚴都是一種奢侈。


為了成功,為了被人看得起,他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太多。遲疑過嗎?心痛過嗎?或許有過……但是絕不後悔。


寧可被人畏懼痛恨,也不要被人輕賤侮辱。絕丶對丶不丶要!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那人問這話時一如既往地彎著唇角,看似詼諧幽默的一張臉上滿是沉痛和失望。


「是,這就是我想要的。」他當時就是這麼回答那個人的。他親眼看著他勉強維持的那絲詼諧的笑容慢慢黯淡下去,看著他用看待陌生人的眼光打量自己。


「好,如你所願。」記憶中最後一幕便是他決然而去的身影,那樣筆直丶那樣挺拔丶那樣令他從小到大仰慕著……那個人終於放棄他了。


他們之間永遠隔著千山萬水,那是跨不過去的坎。當年他一無所有時,那個人就是那麼高高在上,等他什麼都擁有時,那個人依舊那麼遙不可及。


兄弟之誼,生死相離。


那個人的一切都停留在了最完美的那個瞬間,再也不會改變。


馮彥秋的手在華貴的錦袍下不由自主地握緊。那個自小叫他阿彥的人再也不會高高在上地出現在他面前了。他從小到大的願望也已經實現了。為什麼如今每當有意或者無意地想起那個人的時候,他的心卻依舊得不到平靜。


他痛恨這種感覺。這會讓他有一種無論經過多少年,他依舊不及那個人一片衣角的這種感覺。


一無所有,他痛恨這種感覺。十分痛恨。


馮彥秋回過神,才道:「這是自然。如果沈大人需要本使相助,本使自然責無旁貸。如果人手不夠,可以將文影暫時調過來,反正皇上的旨意還沒有下來,周園如今也不再需要人手了。」沈白這樣的人只能拉攏,不可得罪。他如今雖然官職低微,但是回京之後絕對會得到重用。聿波藍流放,周延安已死,如今朝中如沈白絕對沒有第二個。年輕官員中最後能夠崛起的必然是這個當年僅排第三名的探花郎。探花,探花,這便是個好兆頭。能最後得花者,才是能笑到最後的那個人。他和沈白在周園因為陸元青有些敵對,罷了,這次事件剛好是個回圜的契機。有些事並不需要做在明處,就比如這些年他做過的陰暗事並不少,殺的那些人裏也不乏無辜之輩一樣。陸元青是一定要殺的,不過完全沒有必要因此和沈白交惡。


馮彥秋轉念又一想,只覺得機會來了。不管這次刺殺郭通的人是誰,這確實是個絕妙的機會,對他來說趁亂殺一個陸元青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到時候沈白就算追究起來,只要賴在那些悍匪身上就行了。


想到這裏,馮彥秋微微一笑道:「今夜大家都沒睡,還是先回去休息吧。一切等明早問過郭大人便自有分曉。」


幾人覺得馮彥秋說的話有道理,兼之確實都一夜未眠,所以便各自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日春光明媚,全然不見昨夜那樣陰霾籠罩丶瓢潑大雨之勢。


如果不是躺在床上的郭通滿身傷口丶雙腿殘缺,眾人或許會以為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場夢。


「郭大人,這一夜睡的可好?」沈白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郭通床前。


郭通的臉色因為傷痛和失血,只餘下一抹驚心的慘白。他微微苦笑著搖搖頭:「下官如今乃是殘缺之人,實在無法下床給大人行禮,還望沈大人海涵。」


郭通的表情依舊憨直,只是言語間的那抹心灰意冷難以掩飾。是啊,經此一事,仕途盡毀。就算心還是那顆愛民如子的心,可是這官卻是做不得了。


沈白心中沉痛。郭通是他上書舉薦的,換句話說,如果他不曾舉薦郭通,或許如今他還安安穩穩地在桃源縣做他的縣令呢,又或許這一切的劫難都能避免。


知道自己或許是在胡思亂想,但是沈白終是難以釋懷。沒想到當日桃源縣一別,再相逢竟然是這樣淒涼光景,怎不令人慨歎人間世事無常,生死兩隔如參商!


 


第三章 神秘古村


「郭大人,此事本官已草擬文書預備上奏,無論是何人做出如此無法無天之事,朝廷都會……」


沈白寬慰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郭通截住了話頭:「沈大人可知道鞥古村嗎?」


沈白一愣,「鞥古村?」


「沈大人不知道,下官也不知道……下官是在劫持下官的人口中才知道的,原來在沈大人和下官治下的交界處還曾有過這樣一個村子。只是很可惜,這個村子在沈大人和下官知道之前,就已經永遠消失了。」


鞥古村?鞥古村?


沈白鑽進書房整整一個上午了,可是直到他把堆滿桌子的汴城治下圖丶民俗奇志丶糧收記錄丶人口年表等看了個七七八八後,也沒有找到一絲一毫有關鞥古村的蛛絲馬跡。


這個村子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如果不是郭通口述,沈白也會認為這個村子根本就是憑空杜撰出來的。


任何事物只要存在過就一定會有痕跡留下來,或深或淺,或明顯或隱晦。可是這個鞥古村就像一場鏡花水月的夢鏡丶桃源仙山一般無從查起。它真的存在過嗎?為什麼竟然毫無可查之跡?有關鞥古村的一切,就像被人仔細抹去一樣乾乾淨淨……


被人抹去?不知為何想到這裏,沈白頓覺渾身一冷。


「那人說和下官並無私人恩怨,如果硬要說起來,下官確實是無辜的。可是天下無辜之人甚多,下官的這點兒無辜和他們全村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麼呢?」沈白在腦海中仔細回想郭通對他說過的話,「想解開疑惑也好,想為下官報仇也罷,或者說打著名正言順的旗號來剿滅他們這些暴民狂徒也無所謂,總之一切的答案都在鞥古村裏。他們這些已死之人會在鞥古村裏等著咱們的。」


「郭大人可還識得去往鞥古村的路?」


郭通搖頭,「從下官被那人劫持到斬斷雙腿,下官的眼睛始終被黑布蒙著。後來下官被那人打暈了,是馬車炸開的聲音將下官驚醒的,後面的事情沈大人都知道了。」


「既有意引我們去鞥古村,卻又不告知我們鞥古村在哪裏,這用意何在呢?」沈白頗為迷惑不解。


「要入鞥古村,需尋引路人。看似天邊月,伸手便可循。三年舊恩怨,一朝血來償。舊人魂已遠,新墳待君來。」郭通忽然唸了一首詩,「那人打暈我之前,就是唸了首詩。那人說只要將這首詩在汴城衙門裏唸一遍,那個引路之人就會明白的。跟著引路人,便可至鞥古村。如果膽小怕事不敢前來相見,恐怕這汴城新上任的縣令們便會一個個陸陸續續奔赴黃泉路。有這些國之棟樑的大人陪著他們這村孤魂野鬼,他們倒也算不枉此生。」


「這首詩分明意有所指……那個引路人在衙門裏?看來元青所猜不錯,這幫亡命之徒果然是尋仇而來的,只是這仇人會是誰呢?」沈白低喃,「莫非真如元青所說,這禍事是因為馮彥秋而起?」


 


翌日,衙門偏廳。列座者五人:沈白丶陸元青丶宋玉棠丶邵鷹丶馮彥秋。


沈白思索了一夜,還是沒有頭緒,此刻見人已齊,索性開門見山。


「諸位可曾聽過鞥古村?」沈白問得很隨意,並沒有將擔憂掛在臉上。其實沈白在問這句話的時候,是在悄悄注意看著馮彥秋的,可是馮彥秋在聽到這個村名時,眼角眉梢的神情卻無一絲變化,而回答沈白問話的人也很出乎沈白的意料,竟然是陸元青。


「鞥古村……」陸元青仔細咀嚼這幾個字,「大人,這就是郭大人口中所提到的那個地方嗎?」


沈白點頭,「是。挾持郭大人的這夥人讓我們去鞥古村尋找答案。」


「鞥古村是個神秘的地方,那裏與世隔絕,如果無人帶路根本找不到的。」陸元青沉吟了片刻,才緩緩答道。


沈白聽了陸元青的話,心底甚是怪異,可還是忍住驚訝問道:「元青似乎知曉這鞥古村的底細?元青……是從何得知的?」


陸元青很坦然地笑道:「我幼年曾和家父暫住汴城一段時日,我和大人提起過的,家父是個教書先生,所教的學生皆是跑鬧頑皮的小兒,所以磕傷碰傷都是難免的,家父有時便會備些草藥給這些猴學生上藥。我小時候也是頗為胡鬧頑皮的,所以每次家父上山采藥,我都會死磨硬泡著跟去。於是那一日大雨傾盆,我和家父就在山中走散了。我又累又餓的在山中不斷跌倒爬起丶爬起跌倒,最後終於折騰得沒了力氣。等我醒來時發現竟然身處一個奇怪的農家裏,那農家和我見過的所有農家都不同,因為它就建在山裏,在連綿起伏丶峰巒疊嶂的群山環抱裏。救我的是個小姑娘,大約比我大上幾歲。她叫墨桑,那裏是鞥古村。」


「墨桑……」馮彥秋唸了一遍這個名字,神情有些奇怪,「陸師爺,那村子是個什麼樣子,你可見過?」


「墨桑最初只讓我待在屋子裏,不許四處跑。我口中答應了,可還是趁夜晚溜了出來。」陸元青似在回憶往事,「我此生還沒有見過那麼美麗的地方。漫天的星斗猶如閃耀的寶石,那種奪目就好像近在頭頂,一伸出手就能得到那數不盡的瑰寶。莊稼就種在道路兩旁,你只要伸出手就能摘下來帶回家。土地是黑色的,莊稼是金黃色的,交相輝映著很好看。我望向身後,連綿起伏的群山間就這麼盤旋屹立著一排排高聳的古牆,它們排列得很奇異,遠遠望去就像馱著房舍在不斷移動的巨龜一般。」


「建在山間的房舍?聽起來就像傳說一樣。」宋玉棠接口。他第一次沒有反駁陸元青。他似乎被這樣的奇景吸住了。


「更像傳說的還在後面。我半夜起來四處亂走的事情最終還是被墨桑發現了,她似乎很生氣,說第二日一早就要送我下山。在吃早飯的時候,有人來找墨桑。等那人走後,墨桑對我說,族長要見我。墨桑似乎很緊張,她說在族長面前千萬不要亂說話。她說完後又責備我昨夜亂跑的事情,說我連累她也要被族長訓斥。」


「我當時很奇怪,只是四處走走而已,有沒有這麼嚴重啊!我想像中那位族長一定十分嚴厲恐怖,不知道他是否會像教書先生一樣打人手板。我又想到我爹,他不知道該有多擔心我。所以一路上我都很安靜,再沒說什麼。」


「我終於見到那位族長時,我才覺得墨桑實在很危言聳聽。那根本就是一位很慈祥的長者。他真的很老很老了,雪白的鬍子已經長得拖到地上了,而他臉上的皺紋卻不多,看起來紅光滿面的,說是鶴髮童顏也不為過。」


陸元青想起了那位白髮老人在她動了棋盤的一個棋子後驚訝的表情。


「族長和我一見如故,我們一老一少一邊下棋一邊聊天,竟然就這麼過去了一天。我事後在墨桑口中才知曉族長原來已經一百二十九歲高齡了。」陸元青說到這裏停下來,看著眾人驚訝的表情微微笑起來,「是不是很吃驚?我當時也很吃驚。一百二十九歲,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數字是不是?我的疑問被墨桑解答了,她說他們這個村落有史以來便是如此,人人壽命都很長,族長雖然一百二十九歲,可是卻不是最長壽的。在他之前,在往屆的族長中,還有更加長壽的人。」


「住在崎嶇的深山裏,人人長壽的古村……」馮彥秋忽然低喃,「鞥古村……」


「馮大人也聽過這個地方嗎?」沈白問道。


「呃……沒有。」馮彥秋緩緩搖頭,「從來沒有。」


沈白沒再問下去,卻聽陸元青繼續道:「那是個與世隔絕的村子,村中人從不踏出村子一步,而外人也是不被歡迎的。我被送離村子時,墨桑告訴我,是族長的意思。族長雖然和我投緣,但是我不能一直留在村子裏,因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而我也確實該離開了,否則我爹定會擔心的。」


「那出村下山的路……」


「離開村子前,我的眼睛就被蒙上了一層黑布。那一刻我終於意識到這個村子真的是不希望被外人打擾的。」


蒙上了黑布……沈白想起了郭通也曾經說過,他的眼睛被挾持他的人蒙上了黑布。


「這麼說,元青也不知道去鞥古村的路了?」沈白問。


陸元青搖了搖頭,「就算沒有蒙上我的眼睛,這麼多年了,那時我又年幼,記不得了。」


沈白聞言沉默。他在想是否應該把郭通所說的那首詩當眾念出來。這會不會是個圈套?如果一切都按照挾持郭通的那人所要求的做,這件事又會是一個怎樣的走向?不按照他所說的去做,真的會一個繼任汴城縣令的人也等不到嗎?


他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到有人敲門。


 


第四章 引路之人


得到沈白的允許,來人推門而入。是張彪。


「回稟大人,前幾日大人要文書整理的往年縣內秋收上繳冊錄已經理好了,眼見就要秋收了,文書見大人要得急,就趕緊給大人送過來了。」


沈白點頭道:「拿去我的書房,放在桌上即可。」


張彪離開後,沈白才道:「雖然郭大人說出了鞥古村,但是我們沒有人知道鞥古村在什麼地方,就算有心也是無力。與其在這裏白費心機,各位還是先各自回去吧。本官一會兒就寫密函,將此事報與皇上,一切便自有定奪了。」


沈白既已這麼說,餘下幾人還能說什麼?於是魚貫而出,只有沈白坐在原地未動。偌大的偏廳只剩下沈白一人,一時間竟有箽空曠無邊之感。


沈白慢慢地從袖子中抽出了一封信,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著,良久,唇角微微勾動。


 


夜,如霧包裹最後一絲清明。靜謐的樹林間有飛鳥驚起,那奔馳的馬蹄濺起了地上的鬆泥,還有一把寒光閃爍的冷刃。


馬痛苦嘶吼的瞬間已經軟腿跪下來,於是馬背上的人猝不及防,一路翻滾跌下馬來。


還未呼上一聲痛,寒氣森森的刀已經架在了他脖子上。那持刀的手異常穩健冷酷,連一絲的波動都沒有。


那人說話的聲音更加冷漠,「東西給我。」


「你大膽!我乃是衙門裏的……」話音未落,身後的一個手刀已將這個聒噪的信使擊暈過去。


將刀重新入鞘,蹲下身在躺在地上的信使腰間摸了一圈,隨後抽了一個火漆密封好的信函,反手來看,上面還有汴城衙門的官印。


來人無所顧忌地拆開了這封信,借著月光一瞧,臉色已是大變。


憤恨地將信揉成一團拋在地上右手握住刀柄,微微轉身就看到了身後隨意扛著一把大刀的男人。


「大人預料的果然不錯。不過馮副使,這乃是沈大人給皇上的密函,副使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拆開來看,不怕犯了欺君之罪嗎?」


「邵大哥,你是一路跟著我的嗎?」馮彥秋神色不變,問道。


「邵大哥?」邵鷹似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馮副使這樣的兄弟,老子可不敢高攀啊,否則哪一日死在你的手裏都不知情……何況,老子早就離開了錦衣衛,憑著馮副使如今的身份地位,再這麼紆尊降貴地稱呼老子,它子可當不起。」


「公子只讓我和邵鷹在此地等,他說不出汴城是不會有人動手的,必會到了此荒僻之地才會等到我們要等之人。」不用回頭,馮彥秋也知道身後緩緩逼過來的人是宋玉棠。


前有邵鷹,後有宋玉棠……沈白真是好計謀,連他動手的地點都猜到了。


馮彥秋低頭冷笑,「你們是要一起上嗎?」


「馮副使,有時候想法太多可並非是件好事。大人只說讓我們『請』截信之人回衙門,共同研究去鞥古村之路而已。」邵鷹走到馮彥秋身旁,並用手碰了碰馮彥秋的繡春刀,「馮副使,請吧,大人還在衙門裏等著馮副使帶路呢。」


識時務者為俊傑,馮彥秋能在官場一路扶搖直上,可見他絕不是一個不識時務之人。他並未說話,只是翻身上了宋玉棠牽過來的馬,原路返回去。


身後的宋玉棠好奇地撿起馮彥秋扔在地上的紙團,側頭問邵鷹:「你猜公子在信上寫了什麼,讓馮彥秋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上當了,還氣憤地把紙團丟在地上?」


「我猜什麼都沒寫,就是一張白紙。」邵鷹懶洋洋地扛著大刀道。


宋玉棠驚奇道:「公子這麼捉弄人的嗎?一張白紙讓馮副使追出這麼遠?」他一邊說一邊展開了那張紙,只看了一眼就笑開了。


「難怪我和公子爭鬥了那麼些年,每次都是他勝我啊,服氣了。」宋玉棠說著便把手中的紙遞給了好奇的邵鷹。


邵鷹接過來一看,也忍不住笑了。只見上面規規矩矩地寫了四個字「你上當了。」


 


宋玉棠和邵鷹「護著」馮彥秋回到了汴城衙門。那時黑夜已稍退,天邊微露出一抹灰白。沈白就等在書房中,聽聞三人歸來,便命宋玉棠將馮彥秋帶進了他的書房,隨後宋玉棠離開。


整整一個時辰過去了,天已大亮。沈白推門出來時的神情很平靜,他對宋玉棠吩咐事情時的語氣更平靜,「玉棠,通知邵鷹休整一日,明早你們隨我和馮副使前往鞥古村。」


「陸書呆不和我們去嗎?」似乎是第一次沈白沒有提起帶著陸元青出門,所以宋玉棠有些疑惑地問。


沈白沉默地搖搖頭,「不用通知元青了。」


沈白說完這話的一炷香時間裏,陸元青已經知了這件事。


「公子說了,這次不帶你去。」那得意洋洋的語氣,令陸元青很難看不出宋玉棠是有意前來炫耀的。


「這麼說你們明早去鞥古村?」陸元青確認。


「是,你問了也沒用,沒你的份。」難得有壓倒陸書呆的機會,宋玉棠鬥志昂揚停不了口。


「這樣啊。」陸元青依舊溫和地笑了笑,扭身離開。


 


月半彎,影微斜,正是秋高氣爽的好時節。


陸元青整理好床榻上的包袱,扭身剛坐在床沿上,便聽到有人敲門。


燭火在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微微地晃動起來,瞬息變換的影像裏,陸元青沉默地看著門。而此時那門外的聲音也同時靜了下來。


一個屋內,一個屋外,兩兩沉默。


燭火在燒著,間或輕輕一個爆響。陸元青站起身走到門邊,打開門。


屋外的人果然是沈白。


「大人,這麼晚還沒睡?明早怎麼有精神去鞥古村?」陸元青微笑開口。


沈白略微遲疑,才道:「妳知道了?」


「大人告訴宋護衛這件事,其實也是希望我知道的吧?」陸元青邊說邊側身相讓,「大人,進來說話吧,如今晚間有些涼了。」


陸元青轉身的瞬間,沈白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元青……」


陸元青沉默地僵住,她沒有回頭,「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妳,是在墳山腳下的驛站,妳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很強烈,明明貌不驚人的一張臉,可是舉手投足間竟然鮮活有趣,令人很難忘記。」陸元青背對著沈白,所以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聽他語氣幽幽緩慢訴說著往事。


「那時候妳我不過萍水相逢,如果沒有天香樓的賭約,或許我們始終都只是擦肩而過的路人而已。」沈白握緊了陸元青的手腕,他的動作緩緩地並不很用力,可是那微小的動作還是泄露了他奔湧的情緒,「那個時候我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我們的糾葛會變得如此深,深到我……不知該怎麼形容,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妳訴說我的心情才最為妥當,才最不令妳為難,也最不令我思緒凌亂……元青,我只是想在臨行前多和妳說幾句話,真的只是這樣……」


「大人,為什麼不帶我去?」陸元青終於轉過身,「因為什麼?因為我是個女人,還是因為你始終無法相信我……」


沈白手臂微微用力,逼得陸元青不得不緩緩靠近他,「為什麼?妳為什麼總要這麼說?妳明明聰明地知曉我的心意,為何偏要這樣說?妳以為妳這樣說話做事,我就會退縮嗎?在妳眼中我的喜歡如此不堪一擊嗎?」


「此去鞥古村必是十分兇險,我雖然不才,可是大人隻身入險地,能多一個人的助益總歸是好的。」陸元青側過頭,避重就輕。


「正因為鞥古村必是險地,我才不想妳以身犯險。」沈白終於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摟住了陸元青的肩頭,將她帶入懷中,「我承認我開始有了自私的心思,因為在我心中妳已經不僅僅是我的師爺這麼簡單了,妳明白嗎,元青?我不想再經歷周園中妳吐血倒下那一瞬的心悸,再也不想。」


人和人之間的糾葛只會越來越深丶越來越難解,很多事就該快刀斬亂麻,越猶豫越徘徊,就會越糊塗越不清醒。陸元青安靜地靠在沈白懷裏,覺得這件事終歸要有個了斷。


鞥古村……作為汴城之行的最終之地,也好。


想到這裏,她微微一笑,「大人,你既然這般擔心我,就不怕你們前腳剛走,我就被馮彥秋的人亂刀砍死嗎?大人,你應該更了解你這位同僚的行事作風。大人,你有認真看過他的眼睛嗎?他能坐上錦衣衛副指揮使這個位置,靠的絕對不是運氣。」夠陰丶夠狠丶夠絕情……對自己和別人都同樣殘忍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敵人,比如說馮彥秋。


沈白摟住她肩膀的手有些僵住,她微微一笑繼續道:「帶我一起去鞥古村,大人。否則或許今夜一別,你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我了。」


無論夜多麼黑暗,它終將被光明所取代,就好像都以為這夜將如此漫長,可是卻終究會睡去再醒來,如此往復,世間的事說到底,不過是三個字~~看不透。可如果一切都早早看透了,那這樣的一生是不是其實已經走到了盡頭?


 


第五章 入村之路


翌日,五人於汴城衙門口集合出發。沈白並不曾再帶衙門中的一役一吏,也並不曾誇大此行的種種危險,他只是優雅平淡地開口,一如往日,「本縣不在衙門裏的日子,爾等有事都要請示郭大人,若是無事就不要去煩擾郭大人,他需要靜養。郭大人的傷藥要按時更換,湯藥也要循醫囑來服用,切不可耽誤。還有,張彪……」


張彪聞言忙施禮,「大人請吩咐。」


「你與趙成等人於本縣不在衙門這段時日裏,要日夜守衛衙門之安危,同時也要護衛郭大人之安危,不得有誤!」沈白治下走的還是文人路線,像這般嚴肅的時刻甚少有之,所以張彪和趙成忙點頭稱是。


沈白微微擡頭,微薄的晨輝下,衙門口上方匾額上「汴城」二字似在閃閃發亮。第一次,他覺得這地方官的職責重要到令他血液發燙的程度,第一次,他認認真真看著這汴城二字,感慨良多。


沒有交接官印,他沈白就還是這汴城的父母官。無論前途如何,會有幾多兇險,他都該一力承擔下來,才不辜負他多年所學所讀,才不辜負父親的殷切期許,才不辜負他手中的一方官印,才不辜負頭頂上的這片青天,才不辜負他心中始終堅信的那公道人心。


「郭大人,汴城縣令官印在此,如果沈某十日內未歸,那麼煩勞郭大人將官印轉交吏部。」沈白將官印托付給郭通時,郭通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沈大人當真要去這鞥古村嗎?」


沈白點頭道:「要去,一定要去,不僅僅是為了郭大人的腿,更因為這是本官離開汴城前所辦的最後一個案子,所謂善始善終便是如此。」


「那……沈大人一路珍重。」既然沈白心意已決,郭通也未再說什麼。


 


這個清晨和以往的任何一個清晨相比,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同。人依舊,只是前途未卜。


一路上,陸元青都在悄悄觀察沈白和馮彥秋,可是他們二人依舊談笑風生,似乎那夜的不愉快從未發生過。單從表情上去看,很難猜測出那個清晨在沈白的書房裏,他們二人最終都談了些什麼。


 


出了汴城,幾人踏上了一條陌生的小路。在沿著這條小路快馬疾奔了小半個時辰後,帶路的馮彥秋勒住了馬頭。


身後幾人皆駐馬遠眺,觸目之地一片荒草淒涼之景,渺無人煙,恍若塞外苦寒之地。


馮彥秋翻身下馬,拉了繮繩率先走向那片荒草之地。離著遠尚不覺得,可是走近了才發覺那草竟然有一人多高,走入其中恍如進入了迷宮一般。


「馮大人沒有記錯地方嗎?」沈白望著這片荒草,問道。


「三年前這裏沒有齊人高的荒草,可是如果那個人人長壽的村子便是鞥古村的話,那麼就是這裏無疑。」馮彥秋聲音冷淡,可是卻神情機警地掃視四周。


陸元青湊到了沈白身前低聲道:「這裏很奇怪,大人,這裏和我記憶中的鞥古村大不相同,雖然我不知道上山的路,可是這裏的格局怎麼看都讓人覺得詭異別扭至極。」


沈白安撫道:「時隔多年,鞥古村變了樣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元青不要擔心了。」他說完後回頭對宋玉棠和邵鷹道:「此地草高易迷路,所以我們幾人依次前行為好,切不可獨自一人另辟道路而行,如果意外走失,就至那裏會合。」


順著沈白所指的方向,一棵枯藤老樹孤零零地立在不遠處,葉脈早已落盡,唯剩下怪枝嶙峋如同枯骨的枝幹猙獰而立遙指蒼穹。


按照沈白的辦法,走在最前面的是馮彥秋,隨後是沈白,沈白之後是宋玉棠,宋玉棠後面是陸元青,邵鷹殿後。


只是他們幾人還是低估了這片荒草的干擾之力,最初靠近邊緣時,荒草長勢較稀疏,就算落下一段距離,卻還能看見前方的人影,可是隨著深入這片荒草之地,幾人才發現,越往深處走,這荒草長的越加密集粗壯,單用手已經難以分開,不得已。馮彥秋幾人只得拔下佩刀左劈右砍忙碌起來。


幾人揮汗如雨忙得擡不起頭來,可是天邊那片烏雲卻無聲無息地逼近了。轟隆的雷聲響起時,天色已黑如鍋底。自從入秋以來便豪雨不斷,只是今日的雨來勢更加迅猛,雷聲響起的瞬間,雨滴已經毫不留情地砸下來。


這片荒草地似乎只是走了一半,遙遙地看著那座隱匿著鞥古村的山脈,可是想要過去卻不容易。如今這片荒草已經包圍了那座山脈,想要入山只能一路披荊斬棘狼狽地揮刀前行。


不前不後地被困在了正中央,回頭是白費力氣,可是再前行也不是片刻之間可以做到的,此地並無避雨之處,眼看這雨如此來勢洶洶,恐怕片刻之間是不會停的了。


沈白皺眉思忖片刻才道:「不如躲在馬腹下暫避一時。」此法該說是沒有辦法中的那個最好的辦法了。


只是這雨來得快,去得卻慢,竟然一時半刻沒有停下的意思。


邵鷹猛地站起身,「我去方便一下。」幾個大步就消失在茂密的荒草間。


沈白和邵鷹相處時間雖不長,卻知邵鷹其人雖然言行不羈,可是做事卻令人放心,故而並未多言。


雨聲很大,將這處荒涼所在與外界隔成了兩處天地。


宋玉棠無聊地拾起一截樹枝在地上亂畫,充耳一片雨落凡塵之音。當他終於聽出雨中的那絲雜音時,只看到一條滑膩的尾巴緩緩遊過。


「公子,有蛇!」宋玉棠一邊說一邊快速跳起來奔著那不知道遊到哪裏去的蛇追了出去。


「玉棠……」宋玉棠似乎終於找到了這無聊天地間的一絲樂趣,在沈白開口之前已經跑遠了。


陸元青呆呆地低下頭。似乎自從沈白知道了她是女子後,安撫她的時候遠遠超過了從前倚重她的時候。不能說這種改變不好,只是她有些不習慣。她習慣了和沈白之前的那種相處方式,或者說她更喜歡之前和沈白的那種關係。


雨中苦等是件極無聊的事情,陸元青索性數著滴落下來的雨點暫解無聊。


終於,這場急雨停住了。四周都能聽到草葉上水珠翻滾的細微聲響,滴滴答答丶叮叮咚咚。


「他們去了這麼久,卻一直沒有回來。」鑽出馬腹的馮彥秋撣了撣衣服上的水,不痛不癢道。


陸元青聞言微微皺了皺眉。的確,宋玉棠和邵鷹走了大概有兩盞茶的功夫了,卻始終未見歸來。馮彥秋此人不可不防,而如今少了宋玉棠和邵鷹,只剩下她和沈白獨自面對馮彥秋,保不齊馮彥秋會想出什麼反制的點子。想到這,她不動聲色地慢慢靠近了沈白。


而沈白不知是猜到了她的心意,還是湊巧為之,也自然而然地靠近了陸元青,並極為自然地擋在她身前,形成了一個周密的保護姿態。


「既如此我們就去之前約定好的老樹那裏等他們吧。」沈白說得不錯,與其在這樣迷宮般的荒草叢中瞎找,不如去之前約定好走失會合之地等更為穩妥。


陸元青接口道:「大人說的是。」


幾人牽馬奔老樹而去,依舊是沈白之前建議的一字行走線路,不過位置換為了陸元青開路,沈白居中,馮彥秋殿後。


沈白看似無意地隔開了陸元青和馮彥秋,二人都知其意,只是秘而不宣,各自行路。


或許是因為這片廣闊的荒草叢之故,那老樹依舊看近行遠,似乎伸手可及,可是真正走起來卻並不近。


沈白不忍陸元青開路如此辛苦,趕上去想要助她除草,可是靠近她的瞬間,沈白忽然勒住了馬頭,而同時陸元青也停下了動作。


他二人僵住片刻,終於一起回頭看去。身後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馮彥秋不見了!


沈白只愣了一瞬,便立刻靠近陸元青,一拉她的手臂,借勢使力錯蹬之間,他已經攬了陸元青的腰讓她改坐在自己坐騎上,就勢圈住馬繮繩,讓她倚在胸前。


「情勢有變,元青與我共乘一騎比較穩妥。」沈白的聲音自身後穩穩傳來,因為靠得很近,他胸膛微微震動的聲音聽起來都格外清晰。


「馮彥秋帶的路或許根本不是通往鞥古村的。」陸元青微微搖頭,「此行有他,更添危險。」


沈白微微笑了笑,或許是二人貼近,因他笑而帶起的氣流便拂過陸元青的耳畔,像起了一陣溫暖而濕潤的風。


「馮彥秋嘛,此行有他或許危險,可是此行無他卻是萬萬不行的。」雖然變故突生,可是沈白似乎並未受任何影響,依舊從容不迫。


「大人此言何意?」陸元青微微扭頭看沈白,卻見他嘴角優雅地彎起,不緊不慢道:「元青,妳可知道馮彥秋是何時坐上錦衣衛副指揮使這個位置的?」


 


第六章 荒草疑陣


「何時?」


「三年前。」沈白微頓,「就在延安兄死後不久……江南賑災一事雖說比較順利,可是回程折損朝中要臣,就算如元青所說,此事乃是皇上授意,但是如此大張旗鼓地給馮彥秋加官晉爵依舊很是突然,所以我一直在想,三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會讓皇上如此重用馮彥秋……或許這次鞥古村之行,我能找到想要的那個答案。」


「馮彥秋是大人故意放走的?」陸元青忽然道。


「嗯。」沈白坦白點頭,「馮彥秋那個人,應該怎麼說呢,太過急功近利,這大概是我所知的他最大的缺點。如果此次郭大人之事真與鞥古村有關,而能令馮彥秋甘冒被我識破之風險也要阻止的事情,一定非同小可。我總覺得這件事或許和延安兄之死有關。」


「原來大人也在關心著周延安的死。」


「我豈能不關心?」沈白歎氣,「如此有才華的一個人,又是我的朋友……」


陸元青忽然笑了笑,「大人不怕此事查到最後卻是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面嗎?」


「無法收拾……的局面?」


陸元青恭敬地在馬背上拱了拱手,「任何事一旦牽扯了皇上,最終都會變成無法收拾的局面。」


「皇上……」沈白低喃,「元青,妳似乎對皇上頗有微詞?」表面看似恭敬,實則不以為然。是他多心了嗎?


陸元青低下頭道:「小人只是個布衣草民,大人這頂帽子扣下來,小人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大人勿要玩笑。」


這已經是開玩笑的口氣了,難道不是嗎?沈白忍住笑意,「我已經在沿途做了標記,玉棠和邵鷹看到後會跟上來的,現在雖然沒了馮彥秋,不過鞥古村還是要去的。」說話時,沈白已經掉轉馬頭,往相反的方向走。


「大人原來早就和宋護衛丶邵捕頭商量好了。」


沈白搖頭道:「並未。不過出發前我叮囑過他們沿途做標記之事,此行既然如此不可捉摸,多做些防患於未然的安排總歸不會錯的。」


「那麼……他們兩個是真的不見了?」


「很顯然是這樣。」沈白微聳肩,「所以我才和元青共乘一騎,我真的很不想再一個轉身發現妳也不見了。」


「那我們現在往回走,豈不是離那座隱匿了鞥古村的山脈越來越遠了?」見沈白一改之前的路線,竟然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陸元青終於忍不住問。


「元青不也說過馮彥秋此人不可信,那麼他所帶的路也未必是真的通往鞥古村的路。再者說,元青不覺得這片荒草叢很奇怪嗎?」


「是很奇怪,如此貧瘠荒蕪的土地,荒草的長勢卻如此旺盛,委實不合常理,而且這荒草皆是齊刷刷的一人來高,更像是一座迷魂陣。」


沈白點頭稱贊,「元青觀察果然仔細,這片荒草叢是有門道的。」他一邊說一邊指指兩側,「這附近沒有人家,所以這草的生命力完全依仗著腳下這片土地,可是左邊的地勢偏高碎石很多,並不利於野草的生長,而右側的地勢偏低較為開闊,更適合野草的生長,只是妳若這樣看的話……」


沈白說話之時,二人共乘的這匹馬已經走到了這片荒草叢的邊緣,沈白扭轉馬頭,回望這片茂密的野草叢,「可是為什麼這片茂密的荒草叢無論從左看到右,或是由右看到左,只會覺得這草竟然是長勢均衡丶無密丶無疏丶高矮一緻丶齊整若裁呢?」


「不像天生,倒像人為。」陸元青眺望遠處,「因為太過完美,故而暴露出的疑點更多。」


「說得極是!」沈白撥轉馬頭向左行去,「有個朋友對我說過,布陣之法在於一個詭字,正如兵法所云,欲實欲虛皆可隨心,虛實之間能參玄機,我想如果這個荒草叢是座迷魂陣的話,那麼這個迷魂陣的生門會在哪裏?」


「群物為陣阻路,只循正午西指之向前行即可……」


沈白的腦海中突兀地浮現出這句話,以及那個人說這句話時擠眉弄眼的滑稽模樣。他勒緊馬繮繩緩步後退,當雨後的強光在他眼前彙於一點時,沈白忽然縱馬揚鞭奔馳起來。


這個村子比他想像中還要複雜數倍。三年前這個村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風在耳畔呼嘯,可是沈白的心卻意外地安靜,因為他終於感覺到糾結了三年的謎底就快要揭曉了。


果然就如沈白所料,順著西指之向前行,一切便豁然開朗。可是前方的路越開闊,他的神情卻越凝重,如果一切如他所想,這整件事的布局和手筆均是出自那人,那麼鞥古村之行他能找到謎底並安然離去嗎?那人看似一切都懶散隨意,可是一旦有什麼是他所堅持的,那麼憑他的才華就一定可以辦得到,只希望如果他們真的在鞥古村再度相遇,他們之間不是敵對的關係才好。


「大人,你似乎很不安?」眼前的路已經清楚明了,可是沈白握住繮繩的手卻在收緊,陸元青能借著身體的接觸感受到那種緊繃,一種如臨大敵的警戒。似乎從認識沈白開始,他從未如此緊張認真過,那麼能讓他打起十二分警惕的又會是什麼呢?


「元青,妳對陣法丶機關之類的東西精通嗎?」沈白沒有回答陸元青,他只是低聲反問。


陸元青微微搖頭,「機關陣法之類的書籍我也看過,不過精通真的不敢當……大人的意思是剛剛的荒草叢是由陣法演列而成的?」


「不只如此,我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陸元青驚訝地側頭道:「大人是說……周延安嗎?」


沈白苦笑道:「我倒希望千萬不要是他才好。」


「他不是死了嗎?難道他並沒有死嗎?」


「不知道,我最初如此猜測是因為馮彥秋的反應,可是此刻我愈加肯定,是因為剛剛的荒草叢乃是延安兄最擅長的一種雕蟲小技,當年我和他求學之時,曾用此法捉弄過良善的同窗。」


陸元青忽然笑了笑,「如果此事真是周延安所為,大人也要捉拿他歸案嗎?」


沈白搖頭,「延安兄不會做此事的。」


「剛剛大人還在懷疑他,如今又如此肯定他不會,豈不是前後自相矛盾?大人與周延安三年未見,而且當初他又是那般的遭遇,難免不會從此性情大變,進而變得乖張暴戾殺人如麻……」


「他不會。」沈白翻身下馬,牽馬而行,「正因為他不會,我才猜不透這其中的原因。我來鞥古村並不僅僅是因為郭大人的案子,困住我的謎團也不僅僅是鞥古村這一遭……正因為我知道此行牽扯甚多,可能會極為複雜,所以我才阻止妳跟來。那麼,元青妳執意要跟來鞥古村又是為了什麼?如果是之前那種害怕死於馮彥秋手下之說,那就不用開口了,我們相處的時間雖不長,但是我自認為不會輕易看錯人,妳不會是貪生怕死的人。」


陸元青謙和地笑了笑,「大人拐了這麼大的彎,還不是在為周延安說話。大人不會錯看他,就如同大人也同樣不會看錯我一般……大人是這個意思嗎?」


沈白忽然有些玩味地停住腳步,微微回身看著坐在馬背上的陸元青,「元青,妳可曾如我這般牽馬而行過?」


見陸元青聞言有些微怔的表情,沈白彎起唇角,「妳牽著馬走在前面,而妳心上的那人坐在馬上,妳們偶爾會交談,可多數時候是牽馬的人說得更歡,馬上的人只是靜靜地聆聽。在牽馬人扭回頭看不到的時候,馬上的人會溫柔地凝視她觸手可及的背影,想象她神采飛揚的表情……可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這樣的時候……陸元青有些迷惑地看著沈白微笑的樣子,他此時說話的神情很動人,他此刻似在緩緩貼近的聲音也變得格外的蠱惑。此情此景很熟悉,似乎真的有這樣一個春日杏花開的午後,她曾這樣和一個人牽馬而行,她回頭和馬上的人說個不停,只為了捕捉他因她而展露出的絲絲笑容……


「執意跟來的理由是什麼?」回頭就可以看到他低語的神情。


「我擔心你……」脫口而出的夢囈。


有溫暖附在手背上,那執在掌心的瞬間心動揮之不去,「真的嗎?」


馬上丶馬下丶回眸丶凝視……陸元青忍不住伸出手去觸碰那張觸手可及的臉,或許等到指尖的溫暖傳遞過來後,她就會說服自己這次真的不是夢境,真的不是。


沈白怔怔地看著陸元青伸過來的手,他驚訝於她眼底那抹令人心醉的柔情,心知有異,可是他還是不想避開她撫摸過來的手。


她的手終究還是沒有撫上他的臉,噴濺到他臉上的液體擊潰了這層溫情。臉上的血點是冷的,摸上去一層令人驚悸的死氣。


「元青!」沈白驚呼。


陸元青倒下去的冰冷身體跌入了沈白懷中,她費力強撐著那口氣擠出幾個字:「快走,此地有……」


 


第七章 幽冥鬼府


醒來後睜開眼,似乎是晚間了,四周一片漆黑。陸元青微微動了動腰,就覺得環住自己的手臂緊了緊,傳入耳中的聲音略顯疲憊,「妳醒了?」


這個姿勢……雖然黑是黑了點兒,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形也不是很難猜測,她應該是坐在沈白腿上的,因為地上不會這麼溫暖且柔軟。她應該是在沈白的懷裏,微側頭便能嗅到他身上那獨特的淺淡香氣。沈白應該是緊摟著她的,而她的手……陸元青下意識地摸了摸,呃,這樣的線條和手感,是他的腰嗎?


他的呼吸似乎瞬間急促了起來,但很快被苦笑代替,「現在還難受嗎?」


陸元青搖了搖頭,「難受的應該是大人吧。」她的耳朵貼上沈白的胸口,「你費了很多內力吧?」那種浮動在他身畔的氣變得縹緲而無力,從前的那種充沛和揮灑自如似乎消失無蹤了。


她歎口氣,「我騙了你,你大可以扔下我一走了之的,幹嘛還要救我?」


「同樣是毒,妳扛不住,而我卻無事,我猜想八成是和我的內力有關。可是我真的在妳身上試的時候才發現妳……」


「血行和常人相逆,是嗎?」因為血行不順,所以逼毒定會格外辛苦。


沈白微微沉默片刻,才低語:「妳並不是沒有內力,所以妳曾經對我說過的事情應該是有所隱瞞的,不過妳的內力確實無法隨心所欲地使用,這也是事實,原因我還想不明白。」


「那你還要耗費自身的內力來救我這個滿口謊言的人?你不怕真如你所猜測的那般,我將來會是你的敵人嗎?」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也不後悔今日曾這般救過妳。」沈白的手在陸元青腦後輕撫,「理智上我應該懷疑妳,可是感情上我選擇相信妳,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我自己負責。」


陸元青沒有說話,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她能感受到沈白胸口的起伏和心跳。


良久她才道:「這是哪裏?」


「或許是地牢吧。」


「地牢?」是有一股潮氣彌漫,該是地下。


沈白蹭了蹭她的臉頰,「這個對手真是高明得很,先是在生門布下毒霧,然後又在我帶妳避走的路上設置了機關,平日裏我一定能避開,不過為妳逼毒耗費心力過多,所以有些力不從心。」


「每一步都計算得很好,似乎我們一切的反應都盡在他安排好的一步步走下去,這樣的自信心有些……」陸元青倚在沈白懷中,「無論這個人想要做什麼,至少能肯定他目前還不想要我們的命。如果他想要殺我們,他布下的毒就不會剛好能被大人的內力所解。我想我們應該四處找找線索,不,應該說一定會有線索。」


這麼說著,陸元青手臂撐地想要站起來,卻被沈白抓住了那隻手,他將那隻手捂在胸口,「再等一會兒,好不好?」他的聲音這麼靠近丶低低的丶暖暖的,在靜寂中更添迷惑人之感。


說不上為什麼,陸元青只覺得臉頰浮上了一絲熱氣,其實此刻就算伸手去摸,那張臉一定還是冰冷的,所謂的熱,只是自己的臆想罷了,可是她卻不由得慶幸四周這麼黑,所以沈白看不到她此刻的樣子。


元青,妳其實是有些喜歡我的是不是?沈白曾經的問話她沒法回答。所謂的喜歡如今說出來只剩下一種無力的蒼白,喜歡嗎?這樣一個人沒有理由令人不喜歡吧!如果是從前,如果是從前……可是沒有如果,沒有。


「這麼靠近彼此的時刻我希望能夠久一點兒,所以再等一會兒,好嗎?」沈白摟緊陸元青,「此行前途未卜,我只有這麼一個要求。」


不知該說些什麼,裝傻或者出言譏諷都覺得自己很過分,唯有沉默。


「元青……我表字觀瀾,一直以來妳都是稱呼我大人,我很想聽聽妳稱呼我的字。」沈白忍不住這麼要求,但卻不認為陸元青真的會給予什麼回應。


「如果,我們能活著離開這裏,我答應解你一個疑惑,你想問什麼都可以,我一定如實相告……觀瀾。」兩人溫暖相依,黑暗裏陸元青的回答字字清晰。


沈白僵住,「妳說什麼?」


陸元青笑,「只能問一個問題。」


「不是這個,是……」


「觀瀾這個名字很好聽。」


狂喜後知後覺地湧上來,沈白忍不住去撫陸元青的臉,「青兒……」


「我會好好活著,所以你也必須是。」陸元青擡手撫上沈白停留在她臉頰上的手,「我的夫君要比我活得更長久,我才開心。」


沈白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笑聲在令人絕望的無邊黑暗中竟然帶起一股生機,「妳終於答應我了,我怎麼捨得死?元青放心,想要我死恐怕還要費些功夫。」


「哦……剛剛還這麼失落,現在又精神百倍了?原來是裝給我看的,是嗎?如果是我……」


「不許反悔!」沈白側頭吻下來,他的唇溫暖柔軟,帶著他特有的那種馨香,溫柔地落在陸元青的唇上。


陸元青的唇帶著涼意,卻也因為這股涼意使得那種細膩的觸感更加撩動人心,逼人只想不斷地深入探尋,去尋找那冰冷背後的溫暖。


不是第一次喜歡別人,也不是第一次被人這般喜歡。與聿波藍初始的感情帶著年少的任性與輕狂,總是輕易便能令人燃燒,可是傷人也最重。


可是與沈白……甚至都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好像是慢慢將你蠶食的習慣,又好像是平靜湖面下的點點漣漪,一點一滴積累下的默契與欣賞,就像此刻的吻,不會驚心動魄到粉身碎骨,可是卻萦繞糾纏絲絲縷縷,令人心底一片寧靜的溫暖,不忍推開。


是啊,不忍。不忍辜負他的一片心意,更不願看他般意志消沉。從前的自己任性妄為很少替別人考慮,如今歷經世事變換也總該學著替別著想些吧?或許這也是情意,是那個痛定思痛成熟沉穩後的自己所能給予別人的情意。


「兩位真是好興緻。」這聲音來得甚是突兀,帶著令人嫌惡的陰冷和黏膩,如蛇般瞬間便爬遍了全身。


沈白擡首,安撫地摟住陸元青的肩膀,待呼吸平穩才道:「閣下興緻豈不是更好,躲在這麼一個陰暗潮濕的角落觀看別人親熱。」


「呵呵。」那聲音笑起來,陸元青只覺得這笑聲似從四面八方傳來,重重疊疊難以分辨。


「這個人並不在這裏。」陸元青附在沈白耳側低聲道。


「不錯啊!不錯,這位公子懷裏的這位……公子猜得不錯啊,哈哈。」那聲音很有些自鳴得意的味道,「不過再聰明的人進入了我的幽冥鬼府還是要聽我的話才能活命。我呢,已經給了你們親熱的時間,也算仁至義盡了。現在你們給我站起來!」這最後一句語意忽然凌厲非常,帶起一股令人窒息的陰冷之氣。


「閣下是鞥古村的人嗎?」沈白整了整衣袍,扶陸元青站起,隨後倚靠身後的牆壁反問。


「現在是你們要按照我說的話去做,而不是來問我這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那聲音有些不悅,「現在往右走,在拐角處有火折子和油燈,你們先點燃油燈。」


沈白拉住陸元青的手,「元青,無論一會兒發生什麼,我都會牢牢地拉住妳的手,我不會放開妳,妳也不許鬆開我的手,知道嗎?」


陸元青似是笑了笑,「是,觀瀾兄。」


沈白一手牽著陸元青的手,一手摸索著石壁前行。無論這個莫名其妙陰陽怪氣的人出於何種理由和動機,他們都不可掉以輕心。這個陰冷的地牢明顯機關重重,雖然不知道這個人到底想要他們做什麼,但他們卻時刻都要警惕此人布下的陷阱,誰知道他讓他們去取油燈是什麼意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能貼牆而行至少比走在正中間當所謂的箭靶子要好得多。


「這牆壁有人工開叢的痕跡,不新不舊,少說也有個兩三年時間了。」忽聽陸元青跟在自己身後自言自語。


「能開鑿出這樣一個地方,所耗費的人力應該不少才是,可是此地遠近也無村莊,人又從何處而來呢?」沈白和陸元青一邊緩步前行一邊摸著這石壁研究。


「人確實是需要,不過有時候人力很難做到天然生成模樣。」陸元青似是摸到了什麼,一拉沈白,「觀瀾,你摸摸看,對,就是這裏。」


「脈絡延展,由淺至深,剛剛那段是人工開鑿無疑,不過這裏的石脈純屬天然生成,觸手圓潤光潔,就像是……常年被水沖刷一般。」


「確實如此,那麼說這個地方曾經是……」沈白的話尚未說完,腳下就感覺似乎踢到了什麼東西。他微微彎下身去摸,可是摸到的瞬間,他身體微微一僵。


對稱的兩孔下是整排的細牙……人頭骨!


 


第八章 死生遊戲


「元青,小心。」


「如果這個人要殺我們,剛剛他可以有很多機會,實在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他既然肯這麼大費周章,就不會讓我們這麼輕易就死。」陸元青拉住沈白快走幾步,「我們就照他說的做。」


順著石壁走到頭向右拐,果然有個避風的凹陷之處。陸元青低頭一摸,果然有備好的火折子和油燈。


陸元青打亮火折子,隨後點燃了油燈。沈白默契地與陸元青靠背而立。借著油燈的光亮,這處黑暗之地終於被窺得了概貌。也正因為終於看到了這地方的全貌,才令沈白和陸元青顯得極為吃驚。


剛剛的石壁,此地的潮濕,沖刷的痕跡……種種的種種,在黑暗中一次次地猜測,也不會猜到這個地方看起來竟會像一個農家的樣子。


無論此地到底在哪裏,它曾經應該是什麼地方,此時此刻展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處精心布置過的農家。


有木板床丶有石桌凳丶有山中捕獵的長弓,也有淘米洗菜竹簍……陸元青從面前的木床掃視到壁掛的長弓,最後若有所思的目光停留在床前矮凳上的一件白衣上。


陸元青觀察這間地下石室的同時,沈白找到了剛剛摸到的那個人頭骨。襯著暗淡浮動的火苗,那個頭骨顯得鬼氣森森。它睜著噬人的兩個黑洞,詭異地與沈白對視。


陸元青走到矮凳前拿起了那件白衣,微微翻開裏懷,上面觸目驚心的點點血跡由淺至深。


「我給你們一盞茶的時間來猜猜看,這間房裏曾經發生過什麼事,猜對了通往下一階的鑰匙我便會雙手奉上,如果猜錯了,我只需要輕輕動動手指,這間石室就能瞬間將你們碾成肉醬。」


這果然是個充滿了機關的牢籠。沈白彈了彈骷髏頭凹陷的鼻骨,將目光鎖定在了另一個牆角處,那裏還有兩個人頭骨。沈白皺眉走近,發現這兩個頭骨要比他拿在手中的頭骨大上一些。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們此刻就是不答應恐怕也不行了,不過我這個人想事情的時候不喜歡有人眼巴巴地看著,所以這段時間內還請這位……姑且稱先生吧,還請這位先生暫時回避。」陸元青捏著血衣開口,「我知道這間石室內的所有閣下都能看到,雖然你並不在這間石室裏,不過此地巧奪天工的構造和布局不難看出這明顯是個機關大營,沒有主人的允許,我們是跑不出去的,不是嗎?」


那聲音冷笑了一陣,「算你識相,好,我就給你一點兒時間。一盞茶之後,我再來看二位,不過到時候看到的是二位的屍體還是活人,那就不好說。」


「不勞閣下費心。」沈白冷淡道。


周圍很靜,靜到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沈白和陸元青對視片刻,才道:「元青,妳覺得此事如何?」


陸元青聳肩,「人家明顯以逸待勞,胸有成竹地等我們前來,還能如何?現在開始看風景編故事唄。」


「嗯。」沈白點頭,「編故事是妳的強項,我有點兒慶幸此行帶著妳一起來了。」


「大人過獎了,不過此次大人再作壁上觀不插手的話,我們恐怕要生不同衾死同穴了。」陸元青一邊觀察那件血衣一邊和沈白玩笑,看不出半點兒慌張來。


沈白悶笑,「元青啊,比起死同穴,我更喜歡生同衾。」


「大人果然如那馮彥秋所言風流不羈啊,到了此刻還能開這些風月玩笑,有興緻。」陸元青終於研究完了手中的血衣,將注意力轉到沈白手中的頭骨上,「大人手中的頭骨不錯啊,有什麼發現嗎?」


「那元青手中的血衣可是上等面料所制嗎?這般愛不釋手?」


沒想到陸元青竟然點點頭,「是啊,大人果然見多識廣,這血衣不但面料金貴,而且產地是京城。」


「啊?」沈白驚訝,幾步走上前來,「如何得知?」


「這絲織手法細膩,雲錦堆疊有緻,橫縱雙針觸手卻極輕,除了皇宮大內,還真無別處有人敢穿這般的綢衫,所以此血衣的主人非富即貴,不過商賈之家是不能穿綢紗的,所以這人是個做官的,而且官階不低,乃是在皇上跟前行走的。」


沈白翻看血衣,果然如此。


「再來看這裏。」陸元青翻轉手腕,指了指血衣外側的後腰位置,「這裏中了一刀,有利刃劃過的痕跡,如果是用劍很難劃成這樣,所以這利刃是刀的可能性很大。不過普通的刀很難有這麼薄的切口,所以這乃是一種特制刀,比如說倭人用的直刀丶蒙古人用的彎刀,還有……錦衣衛用的繡春刀。不過,無論是倭人還是蒙古人,能在距離京師如此近的汴城邊界殺人,這種可能性實在很小。」


陸元青翻過來給沈白看血衣內側,「還有這血跡由淺至深,這說明什麼?說明此刀刺入得很快,而且是一氣呵成,中間並沒受到任何阻力,可是刀抽出時卻慢,非常非常慢,為什麼這麼慢呢?我想是受到了外力的阻擋,由血跡噴濺的痕跡來判斷,這阻力來自血衣主人的可能性很大,由此可斷,血衣主人在被一刀刺入後腰時並非是昏迷狀態。此人意識清醒卻被人這般於背後偷襲,而且根本沒有反抗,只能說明兩點:一呢就是血衣主人不會武,根本難以防禦;二呢就悲慘點兒了,這血衣主人是被熟人暗算,未曾想到防備。而且從刀口的力度來看,這個持刀之人應該是一個男人。」


陸元青又指了指血衣的衣袖,「還有這裏。這裏有兩處濃褐色的污漬,我剛剛聞了聞,有湯藥的味道,應該是血衣主人自己喝藥或者被人喂藥時留下的,那麼說這個血衣主人在受了這麼重的刀傷之後還能自己喝藥或者被人喂藥,那只能說他命很大,竟然沒有死。」


說到這裏,陸元青又環視了一下這間石室,「這裏的擺設像是農家,所以說救了血衣主人的這位恩公應該是個村民,有淘米洗菜的竹簍就說明這個村民所在的村子裏能種菜也能開墾莊稼,可是牆上又掛著打獵用的長弓,那說明這個村子依山而建或者就在山中……觀瀾,隱在山中的村子,且能種菜種地自給自足與世隔絕的地方,我只見過一處~~鞥古村。」


「那這幾個頭骨是什麼意思?」


「這是人頭骨。」陸元青皺了皺眉,「先祖時曾以獸骨計數,這鞥古村既然保留著古老的風俗習慣,或許這頭骨也和先祖以獸骨計數有異曲同工之妙。三個頭骨指的是三個人,根據頭骨的大小模樣分辨,應該是一個女人兩個男人的意思。這間屋子裏曾經有三個人,他們之間發生了一些事情……對,應該是這樣。」


「於是故事的輪廓便出來了。一位皇帝近臣在路過鞥古村的時候被自己相熟之人從背後暗算,這暗算之人用的是刀,刀刃很薄,很可能是個錦衣衛。這位皇帝近臣命很大並沒有死,而是被鞥古村裏的一位姑娘所救,這個姑娘將這位受傷的皇帝近臣帶回了自己的家,就是這間農舍,然後喂他吃藥想要救他,不過很可惜,這位皇帝近臣最終還是死了。」


沈白似乎已經沉浸到了陸元青所講述的這個故事中,聽到此處猛然一驚,「什麼?」


陸元青很是遺憾地搖了搖頭,「活人是不會留下自己的血衣的,只有死去之人的遺物才會被人這般不忌諱的收藏,這血衣上的血跡早已乾涸發黑,可見時日已久,時隔這麼久還被留下的血衣,要麼是要來掉念死去之人所用,要麼便是提醒自己不要記記某件事。」


稀稀疏疏的擊掌聲在這空洞潮濕的石室中回響著,彷彿死神舞蹈時發出的哀鳴。


「我還以為你是哪家男風館賣弄風騷的小倌呢,看來是我猜錯了。」那陰冷詭異的聲音再度突兀響起,令人喉頭忍不住一陣翻滾。


陸元青理了理袖子,有禮地拱了拱手道:「閣下太誇獎了,在下這般姿容怎麼能做什麼小倌呢?汴城縣衙師爺陸元青便是在下了。」


「你猜故事的本事倒是一流啊。」


「僥幸,僥幸。」


「那你可以繼續猜猜後面啊,那位血衣主人死後的事情。」


陸元青詫異擡頭道:「這難道不是閣下引我等來鞥古村的緣由嗎?我一直以為閣下是要親口對我等說一些什麼的。」


那聲音驟然消失了,石室中潮濕的氣息無聲飄散,猶如石壁上天然勾畫的石紋孔洞般,令人流漣卻難尋覓。


「狗官,你拿在手中的是我妹妹。」那聲音再度響起時,令人止不住一陣戰栗,可最令人驚悚的是他話中的含義。


沈白只覺得指尖發涼,一直拿在手中的那個稍小頭骨砰一聲落在地上。


滿室寂靜,卻溢出了一絲死氣。


 


第九章 惡夢重現


「怎麼?狗官也有這麼害怕的時候嗎?」那聲音嘲諷地笑起來,「我妹妹死的時候只有十四歲,她沒有出過村子,也沒有見識過她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外面的世界,甚至她還來不及遇到她的心上人,來不及出嫁,來不及為人妻為人母……她死的時候很害怕,她叫我姐姐,叫我救她……我真的很想救她,真的,我寧可自己死也想救她,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無能為力……她死前那聲嘶力竭的哭聲,這三年來日日環繞在我耳畔,我醒也聽到,夢也聽到。太痛苦了,這實在太痛苦了。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好心救了一個人,我錯了嗎?我做錯了嗎?為什麼?為什麼!我想不通,我不明白!就算我真的錯了,為什麼不懲罰我一個人,為什麼要讓整個村子的人都陪我一起受罰?天理公道在哪裏?報應循環在哪裏?殺人的逍遙法外錦衣加身,被殺的身首異處黃土深埋,這就是我看到的。」


悲傷顫抖的情緒讓她就沙啞難辨的嗓音更加含糊,「上天不仁,我便不義。砍掉那個狗官的腿你們覺得我很狠毒是嗎?那只能說明你們很幼稚,很可笑,你們甚至都沒有見識過什麼叫做真正的狠毒。不過沒關係,既然你們來到了這裏,我會把你們沒有嚐到的一切都給你們補齊,要痛苦就大家一起,憑什麼我一個人承受?既然這世上的天理公道如此難求,我便不求,我的恨我自己滅,我的仇我自己報,至於我的仇人嘛,我要你們幫我殺。」她的語音一轉,變得淒厲,「不錯,你猜對了大部分,不過唯一的遺漏就是,那個本該死在這場浩劫中的我還活著,我一直在找尋和等待那個害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兇手,這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準備著如何報仇雪恨,我日日計劃著,我夜夜等待著,這一日終於來了。」


「妳的仇人呢?」沈白面無表情問道,「既然妳剛剛說了要讓我們幫妳殺掉仇人,那麼我們必然不是妳的仇人了。」


「我不和狗官說話!」


陸元青和沈白無奈對視後,賠笑道:「我不是狗官,姑娘能不能聽我說兩句?」如果不是她自陳身份,從她那嘶啞難辨的嗓音中真的很難判斷男女。不能否認,自從知道這個隱在背後的人其實是個女人,陸元青的心幾乎放下了一半。她是女人,所以她自認為了解女人。女人的恨不像男人的恨那麼形露於外,可是卻綿長難去久久糾結,欲使其忘記很難,所以不該從此入手,需獨辟蹊徑。


「你要說什麼?」


陸元青沉吟片刻才道:「我想知道那位血衣的主人是否還健在?」


女人冷笑一聲,「我憑什麼要回答妳?現在只有我命令妳,妳有什麼資格訊問我?」


「不談也罷。」陸元青擺了擺手,「我只是覺得姑娘一人苦熬三年,又是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地方,想必是寂寞孤獨得很,我以為姑娘對我等傾訴往事,也是想找一個人說一說心中的委屈,看來是我會錯意了。」


那女人靜了靜,忽然狂笑起來,「端著一張慈悲救世的臉孔,擺出一副同情悲憫的心腸,可是卻長著一顆暗暗算計我的心……為我著想,你憑什麼?你又怎麼會?我們素不相識,我如今又囚禁了你們,你怎麼會想聽我說話?我看你是趁機套話才是!我告訴你,我沒有那麼蠢!曾經的愚蠢我已經付出太大的代價,我一輩子都會牢牢記住,一直到死都不會忘記!與其花費心思想要打動我,不如去想想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我不怕告訴你們,這個地方比地獄鬼門還要可怕,一步踏錯粉身碎骨,所以不要想著逃,逃也逃不掉,除非我為你們引路。好了,無論怎麼樣,這第一局你基本上猜對了,所以去找鑰匙吧,就在這間屋子裏,時間還是一盞茶……」


「不必了。」沈白冷聲截斷她的話。他慢走到懸在石壁上的長弓面前,輕輕將它取下,微微使力拔下了箭頭,裏面居然是一枚鑰匙的形狀。沈白折斷了弓箭,揚起了手中的鑰匙,「鑰匙在此,下一關是什麼?」


那女子靜了靜才繼續道,「人夠聰明,玩起來才有趣,要是你們很快就死了,那多沒意思?現在你們可以找找看離開這間石室的門在哪裏,然後拿著你們的鑰匙就可以離開了,對了,先提醒一句,這下一局我可是為你們留了驚喜哦。不打擾了,我們一會兒見。」


靜謐重新籠罩這間石室。沈白和陸元青無聲對視,隨後陸元青低頭看了看沈白之前扔在地上的所謂妹妹的頭骨。


「觀瀾,雖然這位姑娘……罵你是狗官,你不愛聽是必然的,但是也不能將她妹妹的頭骨丟在地上啊,你這樣一丟,她不是更恨我們了嗎?」陸元青故意歎道。


「我只是忽然覺得很噁心。」沈白聳聳肩,「元青,妳不覺得這位姑娘很不正常嗎?我將她妹妹的頭骨扔在地上,她都沒有現身和我拼命,我剛剛聽她言辭之間和她妹妹感情很好啊,她怎麼這麼沉得住氣?換了是我都未必有這樣的好涵養。」


「如果她剛剛所言都是真的,那麼她心底的恨都能將我們凌遲一百遍了。她為什麼要把妹妹的頭骨隨意擺放在這裏?任何人如果親人慘死,那麼遺留下來的屍骨是一定會好好存放的,她為什麼一反常態?」


「她在說謊!這根本不是她妹妹的頭骨!」沈白凝眉,「又或者她其實已經瘋了?」


「目前什麼原因還很難猜測,我們只能先按照她說的去做。」陸元青走到了木板床旁邊的石壁前停下來輕輕敲了敲,才向沈白伸出手,「觀瀾,鑰匙給我。」


沈白湊上前來,「元青,妳怎麼知道門在這裏?」


「地下空氣流動本就緩慢,這裏又是一間石室,雖然她故意讓我們找不到她的藏身位置,可是她的聲音卻可以很清晰地傳入我們耳中,這說明她距離我們其實很近,而這整間石室裏唯有此處剛剛讓我一直有種壓抑的感覺,直到那位姑娘離開後才驟然覺得輕鬆,這說明剛剛她一直在這裏,她分享了本該屬於我們兩個人的空氣。說到這裏我不得不說這石室建得確實精妙無比,這間石室只能容納兩個人,再多出一個就會覺得呼吸困難,這樣的精準無雙,尺度把握之細著實令人驚歎,能建出這種石室機關的人可真稱得上是奇才。」


「普天之下我所知道能擁有這種才華的人只有一個,可惜他死了。」沈白說著,低下頭觀察手中的那枚鑰匙。


「所以你剛剛才那麼容易就找到了這枚鑰匙?看來周延安很喜歡將鑰匙藏在弓箭內。」


沈白沒有說話,他只是看著手中的鑰匙微微出神。


 


第一次見識周延安這樣巧奪天工的本事,還是在那年冬末圍獵。這是大明朝官宦子弟們極為喜歡的一種炫耀方式與競技。


那時候他沈白還什麼都不是,可是那時候他和周延安已是好友。


周延安和聿波藍不同,他生性詼諧愛鬧,和他在一起總有層出不窮的點子和樂子。聿波藍雖然也是他志趣相投的朋友,可是沈白不能否認和周延安在一起,他會更加高興自在。


世家子弟間的攀比是在暗暗進行的,本來他這個人是不太在意輸贏和排名的,但是周延安看不慣同行的一位朝官之子的言語挑釁,於是……他們兩人開始狼狽為奸,咳咳,該說是一拍即合更文雅。


「一會兒呢,我會假裝逐鹿經過這片密林,射鹿時我便假裝射偏大發脾氣,觀瀾你就主動入林幫我去取那支射偏的羽箭,我會告訴他們這支羽箭乃是我周家先祖征戰不敗的大吉之物,不容有失。放心,到那時他們幾個必然會在心底暗暗對我冷嘲熱諷不停的,哪會再去關注你?那箭頭中藏了我秘制而成的鑰匙,觀瀾你走後林入我們的集營地,那小子此次的戰利品都關在那炫耀了無數次的精鐵打造的籠子裏,你只要把鑰匙插進去,讓那些動物各回各家,我們這次就贏定了……」


時隔多年再想起這件往事,他已經不太記得那位朝官之子當時羞憤鐵青的臉色,他只記得他初見那枚藏在羽箭頭中的鑰匙的驚喜,以及他和周延安喝慶功酒時的痛快和豪放。


朋友?知己?或許都很難概括他和周延安那種情誼。士為知己者死,他沈白還沒有這樣的機會,可是他的知己就已經死了。他不能查丶不能問,甚至連一點點關心之態都不能流露出來,因為這是皇上的旨意,這是天子的裁定,這是無法改變的結局。


「才義相知唯君耳……元青,我現在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太晚了?」


「以財交者,財盡則交絕;以色交者,華落而愛渝……唯有以心相交,才可萬年久長,生死不計。觀瀾,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在乎共歷事多少,只在心意,我想延安公子泉下有知,定會明白的。」


「算當時多少,英雄氣概,到今惟有,廢壠荒丘。夢裏光陰,眼前風景,一片今愁共古愁……」沈白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唸了幾句,隨即無奈苦笑。


 


第十章 殘屍吊甕


床旁邊的石壁是空的,沈白一掌拍下去,那藏著鑰匙孔的暗門便立現眼前。陸元青將沈白給她的鑰匙插入了門孔中,沿著鎖跡方向擰動的瞬間,兩人已經各自默契地尋找到了一旦內有機關可以最快藏身躲避的角度和位置。


並沒有任何機關。面前這扇神秘的暗紋滿布的黑色大門就這麼開了。沈白和陸元青對視了一眼,然後雙雙走了進去,於是那扇門就在他們身後緩緩關閉了,就像從來沒有開啟過一般。


迥然於之前那間石室的漆黑一片,這寬大到不可思議的地方點滿了燈燭,二人走進來的氣流令火焰影影綽綽地變化著,掩飾般跳躍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地下王國。


一股怪異的味道撲面而來,沈白忍不住掩鼻,不過借著這滿室燭光,眼前的景象卻令人有些不寒而慄。


這裡吊滿了白色的幔布,幔布邊緣是圍攏在一起的,就像一個包裹嚴實的密封甕,幔布頂口處纏繞著一圈圈的草繩,圍得既嚴密又結實。


粗粗地數過去,竟然有幾十個之多。它們有序而緊密地排列在一起,一眼望去會讓人有種眼花繚亂的錯覺。


裏面放的應該不是很重的東西,否則這麼一堆吊在房頂上,豈不是要把這裏壓塌。陸元青暗暗思忖著,然後走到距離她最近的吊甕前,仔細觀察。


吊甕底部的幔布是敞開的,自然的收口會讓人以為它是圍攏的,實則並不然。側頭往內看,似乎有微微的紅色透出來,陸元青墊著青袍的袖子,拉開了虛圍住的幔布一角,驀然,一個鮮紅的名字映入眼簾。


墨東村巧虎家,男童,一歲。


陸元青驚訝地看著這幾個字。半晌她回頭看沈白,卻見他正站在另一個白色幔布覆蓋的吊甕前出神。


「觀瀾?」


「墨西村永生家,女童,七個月。」沈白指了指面前的吊甕,又看了看旁邊的吊甕「那個我剛剛也看過,上面寫著:墨東村七嬸家,男童,三歲。」


「於是這裏是吊魂冢?」陸元青緩緩鬆開了手中握著的幔布,又掃了掃這滿室排列有序的吊甕,忽然歎了口氣。


「算你有些見識。」那尖銳丶潮濕丶陰森的聲音再度響起,就像是忽然從地底下冒出來一般。


可……也的確是。


面前十步開外的地方忽然從中間分開,機關巨石摩擦響動的聲音灌入耳中,有一種令人牙酸的不適應不斷沖擊著。


頭頂懸掛的這些吊甕因為地下的運動開始微微地晃動著,彷彿一張張面無血色的慘白臉孔在絕望呻吟著。


一座高台緩緩升起,於斷裂的地縫中間突兀地崛起,周圍圓拱形的護沿約莫有兩丈之距,而都不需要低下頭探前去看,都能聽到冷血蛇蟲爬動和絞殺的聲音,冷酷丶殘忍卻又真實。


「這甕中擺著的是未成年孩子的骸骨?」陸元青看著站在遠處高台上黑色麻衣披身的人影,這身影空蕩蕩的,彷彿一陣風就會刮去一般。


「不,應該說是殘屍。」如同黑色幽靈般的女子又歇斯底里地笑起來,「連死了也不給一具全屍,對於這些可憐的孩子來說難道公平嗎?因為沒有全屍,所以任何儀式都超度不了他們的靈魂,我只能把他們吊在這裏,等著把他們殘缺部分帶走的那個人出現,我才能替他們找到解脫的方法。」


「他們……殘缺了什麼?」沈白皺眉問道。


「無論人生還是人死,不會變成行屍走肉所不可缺失的東西,應該是人心吧?」陸元青想起那寫在吊甕上鮮紅的字跡,忍不住歎口氣。


藏在黑麻衣下面的女子憤恨地開口:「不錯!不錯!吊在這裏的所有孩子都被挖了心。即使做了鬼,胸口也是一片空蕩蕩,怎麼會甘心?怎麼能甘心?」


「怎麼會這樣?」沈白震驚地掃過面前數不盡的吊甕,只覺得胸口發冷。


「問得好,狗官!」女子的聲音沙啞丶生澀,彷彿磨刀石上哀鳴的殘劍,「為什麼?我當初也是這麼問的,你知道那個人是怎麼回答我的嗎?他說,這些孩子能有幸為皇上盡忠,應該覺得三生有幸才對。」黑色麻衣下的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隨後慢慢委頓地跪在地上,「我有罪,我是個罪人!我是個滿手血腥的罪人!因為我的愚蠢決定而賠上了這些孩子的性命是我的錯,害死了全村的老幼婦孺也是我的錯,鞥古村從此化為灰燼是我的錯,忍辱偷生三年卻不能手刃仇人更是我的錯……」


沈白臉色錯愕,「不會的!這件事怎麼會和皇上有關?皇上甚至都不知道這世上還有個叫做鞥古村的一處地方,又怎麼會取這些孩童的心呢?皇上素來不喜這些傷生害命有違天道的事情……」


「皇上自然是不會知道的。」陸元青淡淡地打斷沈白,「就如同皇上不知道鞥古村是哪裏,更不會知道這個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曾經因為他而經歷了一場怎樣慘痛的浩劫和故事。」


「元青,妳相信她說的話?」沈白不解地看著陸元青。


「想必也是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故事吧。」陸元青走上前幾步,「姑娘,妳不肯對我等訴說真相,卻又一步步地引著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妳也說了,我們並不是妳要找的仇人不是嗎?」


「是,你們的確不是我要找的人,可是那又怎麼樣?你們是仇人的朋友丶同黨!你們進出一門實乃一丘之貉!狗官的同僚自然也是狗官,和狗官有來往的人,肯定也不是什麼良善之輩,理由我已經告訴你們,就算死在這裏,你們也不必喊冤!」


「妳的仇人,可是一身錦服加身的錦衣衛?」陸元青又往前走了兩步。


「瞧,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卻還擺出一副裝模作樣的姿態真叫人……」藏在麻衣下的手猛然擡起,「你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將他推下去了!」


電光石火間,或許也僅僅是一瞬而已。那身披麻衣的怪異女子所站的圓台後側一陣機關響動,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已經被她抓住了側肩。


「玉棠?」沈白大驚,剛往前走了兩步,卻又被那女子喝止:「狗官,想救他是不是?如果你想救他不想眼睜睜看他葬身蛇腹的話,那就拿出你的誠意來。」


「妳到底想怎樣?」沈白收在袖口中的手掌緩緩握緊道。


「我曾經跪地哀求過那個狗官放過我的妹妹,放過村裏的人,可是他還是冷酷無情地下了命令,看來能做官的人都長了一副鐵石心腸。」麻衣女子微微側頭,似是看了看身側的宋玉棠,才對沈白道:「他是你的朋友還是同僚?說說看他是什麼身份,我再來考慮讓你做什麼比較好……」


「妖怪!妳少胡言亂語了!我只是公子的僕從罷了,妳拿我要挾公子簡直是癡心妄想!手段陰險無恥卑鄙的妖怪,不但貌醜心更肮髒,有本事放開我,妳我一決勝負,沒膽的鼠輩……」


宋玉棠的話沒有罵完,已經被麻衣女子連抽了兩記耳光,「身為階下囚還敢出言不遜,小心我把你的舌頭挖出來!」


女子的掌風帶著怒氣,兩掌過後便有殷紅的血順著宋玉棠的嘴角滑下,然後滴在他的前襟上,徐徐化開。


「條丶件丶是丶什丶麼?」沈白看到這裏怒意上揚,纏繞在他周身的那股溫雅之氣消失無蹤。


「我的心腸沒有你們這些狗官硬,你不妨效仿我當年那般跪下來哀求我,我這個人心腸最軟,恐怕真的會答應你放了他,否則啊,這圓台上甚是濕滑,我一不小心扯鬆了我手中的這根繩子,他就會一路滑下去喂蛇。」


「放屁,放屁!讓我家公子跪妳?妳何德何能?妳也配?我家公子這雙腿從來只跪老爺夫人,當年公子高中三甲殿試面君時,也曾跪過金鑾殿上的皇帝老兒,皇上那是真龍天子天下之主,老爺夫人對公子有養育教導之恩,妳算個什麼東西,也配說出這般不要臉的話來,真是恬不知恥貽笑大方……」盡管滿嘴都是血沫,但是仍然阻止不了宋玉棠喋喋不休之口,他的憤怒卷起血色,猶如雨後飄落的海棠花,淒涼卻艷麗。


隨著宋玉棠越說越多,麻衣女子的手再度擡起,不過比她動作更快的是沈白的動作。


他動作快只是因為簡單,很簡單。


上前一步,單手撩開玄色衣袍的下擺,然後屈膝跪下去。


麻衣女子擡起的手停在了宋玉棠的臉頰旁,而宋玉棠也錯愕地瞪大眼,「公……公子你……你這是做什麼!為什麼要跪她!為什麼?為什麼!」


沈白跪在地上,遙遙望去似乎比那麻衣女子矮上了一截,可是他臉上的神態卻恢復了之前的平和,甚至帶上了一絲從容。


他先是對麻衣女子笑了笑,「妳說錯了,玉棠不是我的朋友,也不是我的同僚,自然更不會是我的僕從。」他說到這裏笑的尤其開懷,隨後微斂笑意,鄭重道:「玉棠是我的兄弟。」


 


第十一章 交換之法


時間似乎一下子靜止了下來,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或許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個身披麻衣的女子會提出這樣一個看似毫無意義的條件,又或許他們更想不到的是沈白的反應。


「公子……」宋玉棠的呼聲中帶上了一絲顫音,他滿臉不可思議和震驚感動的姿態似乎更加激怒了他身畔的那個女人,「果然了不起啊,收買人心的手段真是讓人佩服。」她側頭收緊了握在手中的繩索,如願地看到宋玉棠憤怒皺起的眉,「這樣你是不是更想為他盡忠了?接來下是不是就要上演寧可自己被蛇咬死,也不要你的狗官兄弟為你受辱這般的好戲碼?」


宋玉棠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然後大笑,「愚蠢!我家公子是何等人?妳自以為是的猜測真是可笑至極,妳把妳宋爺爺想得太沒種,妳也把我家公子想得太簡單了……」


「其實我跪妳,僅僅有一半是為了玉棠。」跪在地上的沈白語氣平和,他的臉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因為下跪而產生的隱忍或者屈辱的表情,「還有一半是我對妳表達的歉意。」


「歉意?」麻衣下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我讓你下跪,我羞辱你,我捉了你的兄弟……你說你對我有歉意?是你把我想得太愚蠢可騙?還是你自己已經惱羞成怒到瘋掉了?」


沈白搖了搖頭道:「我的歉意是因為我任汴城縣令將近一年的時間,卻不知道我的治下交界還有一處叫做鞥古村的地方,我有下查不嚴之過,此其一;雖然我並不知道鞥古村為何落得如今這般光景,可是我想那一定是一段令姑娘極為傷心的往事,一個村落或許古老一些,又或許封閉與世隔絕了一些,但是存在過的痕跡,如果用心去查一定會被發現的,可是我只注意那些自己找上門的案子,卻沒有抽出時間多多走出縣衙去察訪民情,我有親民不足之過,此其二;剛剛姑娘在訴說當年那段慘事之時,曾經提到當今我主,可見此事或許和皇家扯上關係,我沈白身為汴城一縣之首,不僅是這一方水土的父母官,更是皇上的臣子,所謂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皇上的愁事我身為臣下理應為主分憂,可是直到此刻我才從姑娘口中知悉此事,我有侍君不周之過,此其三……我沈白讀書做官,為的是分擔皇上的憂愁,緩解萬民之疾苦,可惜我一條都沒有做到。今日能在姑娘的安排下進入鞥古村,沈白心中只有感激,又怎會恨姑娘呢?僅僅是這一跪萬難表達我的歉疚之情,只是一份心意而已。」


沈白的這番姿態完美無缺,從字句到神情無一不打動人心。陸元青從旁偷偷打量半晌,都看不出這番話他是真心說來還是拖延之術。如果這僅僅是一場表演,那也是一場耗費心力的精彩表演,結果嘛……她擡眼望去,在看到那一身黑色麻衣的僵直人影後,微微扯出了嘴角的那絲隱秘笑意。


女人永遠和男人不同,他們之間的復仇也有著天壤之別。女人心底的恨有多強烈,她那顆心就有多麼搖擺不定。她需要傾訴,哪怕是在殺人,也不會一言不發地殺掉,她會在殺人前告訴對方理由,尤其是這樣一個背負了太多責難和委屈的女人,她有太多的理由那麼做。或許她一直緘默不語僅僅是因為時機不夠,又或者她還沒有卸下那層心防,更可能她沒有遇到那個令她有開口欲望的人。


她沉默得太久了,久得彷彿化成了一座雕像。她一定會開口說些什麼的,陸元青期待地猜測著。是這場故事的原委,還是炫耀這場她耗費心力的安排?她在心裏猜測了一段又一段可能出現的荒謬場面,卻沒料到那個女人只是問了一句話,聽起來似乎和眼前場景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


「你叫沈白?」那語氣中幾多恍惚丶幾多驚訝,還有幾多期待?


想來沈白也是驚訝的,他有些愕然地點點頭,答了一聲:「是。」


「你站起來吧。」她的口氣如在夢中,令陸元青不禁擔心她此刻是否是清醒的。


「我可以放了他。」她伸出手指向沈白這端,「不過你要和他交換,你同意嗎?」


「不要答應她,公子,這女人是瘋子!」最先焦急起來的是宋玉棠。


宋玉棠的出言阻撓似乎讓女子瞬間焦慮起來,她的直接反應就是不自覺地收緊繩子,換來宋玉棠的悶哼。


「你答不答應?」女子的聲音焦急起來,她似乎很怕沈白會不答應。


「我答應。」沈白忙點頭,「還請姑娘手下留情。」


那女子似乎終於夢醒般注意到她弄痛了宋玉棠,忙鬆了鬆手中的繩子。同時,在她所站立的高台邊緣伸出了兩架石梯,由高而下直至和沈白他們所站的位置相連。


「你現在走我左手邊的那架石梯,你走到一半的時候停下來,而我會讓他走我右手邊的那架石梯,等他走到一半的時候也停下,然後你走到我這邊來,我會撤掉你走過來的那架石梯,而這個時候他就可以平安無事地到對面去了,可是如果你們走到一半的時候和我耍花樣,我就同時撤掉石梯。沈公子,你是個聰明人,應該聽明白我話中的意思了吧?」說到這裏她又看了看宋玉棠,「我知道你會武功,可是在這裏,我才是主宰,聽我的話你就能活命,如果你想自作主張,我也可以成全你,這下面的蛇已經餓了很久了,而且它們都很毒。」


宋玉棠似乎很悲憤,「妳!」


陸元青遠遠地歎口氣表示理解,想來心高氣傲的宋護衛除了在沈白那裏外,該是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吧?而且對方還是個女人,真是情何以堪啊,最可憐的是還被他素來討厭的她看到了這一幕。


沈白搖頭笑了笑,「姑娘,我既然答應了妳,就不會出爾反爾的,請放心。」


「那你趕緊過來吧。」這焦急的聲音啊,陸元青雖然看不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臉,卻還是忍不住去認真觀察她,這前後判若兩人的反應,難道是……


「元青。」沒有注意到沈白是何時回頭看她的,看到他的時候便被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來不及傾訴一般的複雜情緒網住了。「妳說過的話,不會反悔吧?」


歎氣丶歎氣,還是忍不住想要歎氣。她如今到底是哪裏好,值得沈白這樣心心念念不肯心安?


陸元青清了清嗓子道:「觀瀾,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不會出爾反爾的,請放心。」為了緩解氣氛,她故意選了剛剛沈白回復那女人一模一樣的回答,只可惜沒見沈白展眉,卻見他眉頭更加皺起。


他似乎還有什麼話要說,可最終他只是轉過了身,走向了那架石梯。


「一切小心。」沈白踏上石梯的一瞬,似乎聽到了這四個字。元青……


沈白走到石梯中央時,那女人終於解開了宋玉棠腰間的繩索,只是他反剪雙手的姿勢未變。女子推了一把宋玉棠,「走。」


宋玉棠無可奈何地踏上了右側的石梯,這短短的距離,不知道走起來怎麼會這般艱難。他並不怕底下的毒蛇,也不怕一腳蹬空會粉身碎骨,可是為什麼雙腿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


 


「這便是犬子沈白,你以後要保護的人。」那時候的宋玉棠滿是沖冠的怒意。不過是個賭約,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笑,憑什麼他要賠上十年的青春和自由?十年啊,對於一個習武的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十年之後這個江湖上誰還記得他宋玉棠是誰?眼前的人是他的仇人,是他的絆腳石,如果他能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如果這樣的話,他和那個滿腹詭計的沈老大人之間的協定就不存在了。他當時的確是這樣想的,直到他見到了沈白。


他從來沒有想到他要陪伴十年的人是這樣一個文雅的少年。沒有他預想中世家公子的蠻橫跋扈,也沒有需要別人保護的那種膽小怯懦。他平靜且坦然地直視宋玉棠,隨後淺笑道:「我住的這個院子後面,到了冬季會開出滿園的冬梅,白的似雪,紅的似霞,如果你能留到那個時候的話,我們就去雪地裏捉兔子。」面前的人自顧自說得熱絡,完全不在乎宋玉棠臉上究竟是何種神情。


微風揚起了他拿在手中的書頁,他低頭合上書頁時,他束髮的絲帶被風帶起,飄逸地和他身後的樹影融為一體。


留下來似乎並沒有他想像中那樣艱難,盡管很長一段時間之後,他都在為了自己這個決定後悔莫及著,但是當初他確實被看到沈白第一眼的感覺欺騙了。


優雅丶溫和丶有禮……這些假象在他和沈白漸漸熟識起來之後被徹底拋去了九霄雲外。他分明就是心黑丶手黑丶腸子黑,論詭計手段絕不會比他的父親沈從雲差的小狐狸啊。


 


第十二章 只信此人


是的,狐狸。盡管披著優雅不俗的外衣,但是狐狸始終是狐狸,大意不得。宋玉棠對沈白的觀感有了可悲的扭轉,從最初的輕視看不起到了最後如履薄冰般的小心翼翼,那並不是說沈白此人多麼工於算計,只是和他相處稍不留神就會著了他的道,雖然最初挑釁的都是他宋玉棠。


第一次心甘情願追隨沈白是那一年貴冑公子間的圍獵之賽。在沒有接觸過別的官宦子弟前,他只是覺得沈白與眾不同,他的想法丶行為丶思考方式都大大出乎他的預料,無所謂好與壞,他看待他的眼光總是審慎而挑剔,直到他接觸到什麼叫做真正的官宦子弟。


他們大肆辱罵鞭打著自己的侍從,僅僅是因為那個侍從不夠機敏而導致那位公子在眾人面前丟了醜。所有人都站在那個驕奢跋扈的公子那邊,他們將那個僕從的臉踐踏到泥土裏。


他知道自己會出手,他從來都不夠沉穩和冷靜。在沈府三年,他跟隨著沈白彼此間明爭暗鬥了三年,可是他覺得自己身上那股江湖氣還是沒有消弭,他有自己的底線和驕傲,或許更是因為沈白隨馬吃草的那種放縱,沈白的確從未強迫自己做過什麼事,以至於他以為那些本該就是如此的。


他對著那位世家公子拔劍,他甚至不清楚那位世家公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姓甚名誰。三年,他了解沈白,他知道沈白已經猜到了他會做什麼,可是他依舊優哉遊哉地喝著茶,沒有警告,沒有阻止,沒有任何動作。他從來不會用公子的身份去命令他,從來不會,這次也一樣,一如往日般的放縱。


他對自己的劍術有信心,他可以遊刃有餘不傷一人地救下那個僕從,而他也的確做到了,只是他還是低估了這群世家子弟的氣焰和傲氣,這樣的羞辱令他們當場色變。


那位公子鞭子抽下來的時候,他想了很多。從左邊出手可以截斷他的退路,畫他一個滿臉花,從右邊出手可以奪下他的長鞭,將他踹倒跪在自己面前。這兩樣無論其中的哪一種在過去那任意妄為的自己眼中都是輕而易舉可以做到的,只是如今為什麼他會如此猶豫?就如同他明明有太多太多的選擇,為什麼卻只是像根木頭一樣呆呆地瞪著那即將落在身上的長鞭毫無動作?


很多年過去後,他早已知道答案。可是當年那一幕猶如刻在心口的烙印,無論經過多少年多少事,似乎都沒有辦法減弱半分。


那個心黑丶手黑丶腸子黑的沈白步履踉蹌地撲在他的背後,後背始終沒有感受到皮開肉綻的痛楚,取而代之的是少年時的沈白,雖然不寬闊卻很溫暖的懷抱。一切都被他計算得恰到好處,那一鞭下去並沒有皮開肉綻,只是卻有血快速染透了衣衫,他那日正好穿白衣。


那個畫面任誰去想都是一個白袍飄逸的少年奮不顧身去救自家僕從的經典場面,令人不解丶動容丶尷尬丶不知所措的同時應該還留下了一絲絲佩服吧。


那件事最終的結局是怎樣的,他已經忘記了,他只記得扶著背後染血虛弱不堪的沈白慢慢走回沈府,關上府門後他臉上狡猾的笑意。


「你欠了我一次。」這就是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一次次的較量,一次次的輸贏,一次次的靠近彼此。


「這算什麼?你明明會武,卻裝成文弱書生的樣子不可恥嗎?」不服氣,不服氣,為什麼每次都被他輕易便改寫結局?


少年的沈白笑得很恣意,「如果當時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決,我絕不會讓自己流一滴血,相信我。」


他說的是,那樣的場面如果不是因為沈白受傷了,他真的很難全身而退,尤其是在不讓沈白為難的情況下。


受傷了就是有理由頤指氣使,「扶我去院子後面看梅花,這個時節開得正好。」


即使心不甘情不願,他都不得不上前攙著沈白,「就算挨鞭子,你也會努力避開最大的傷害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沈白點點頭,一臉孺子可教的笑意,「是啊,你說的是,可是我真的流血了,流了很多啊,可能後背還會留下傷痕什麼的……」


雪下得纏綿,飄飄蕩蕩從天而落,直到墜地那一秒都像一場耗盡了一生的舞蹈,美麗丶聖潔,不可捉摸。


「如果我身上沒有傷的話,倒真的可以實現諾言和你去抓兔子。」沈白呼出的熱氣緩緩升騰,成為冬日梅園中的一縷煙塵。


「你當初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的嗎?」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問了這句。


「是啊,真心的。」沈白笑,「不過,我真沒想到你能堅持下來,從小到大我身邊來來去去的人也不少了。」


「那是因為你太難相處了。」於是他總是忍不住和沈白對著幹。


「不是我難相處,只是他們不適合留在我身邊。」沈白收斂了笑意,手指了指,「那個院子裏挑水的阿志,還有那個廚房裏幫忙的水遠,他們功夫都不錯,我爹的府中都是一些身手不錯的人,打仗的時候跟著我爹,不打仗的時候他們也願意跟著我爹,還有他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沈府中從來不從外面買下人,這就是原因。」


他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玉棠,我從來不需要一個僕從,這個府中僕從已經太多了,我需要的只是一個夥伴,和我一起長大丶一起習武,如果你願意,我們永遠都是好兄弟,如果你不願意我會和爹說讓你離開,或者你願意在軍中效力也沒問題……三年啊,時間也不算短了,或許離開我丶離開沈府,你會有更好的未來。」


那個時候他在想什麼?這個狡猾的沈府少爺說這些話又有幾分真心?或許依舊是他欲擒故縱的把戲。這三年看得最多的就是他斯斯文文卻能達到目的的詭計,不過即使是詭計,他也是光明正大地去做,和他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光明正大地算計人,是沈白的拿手好戲,他不該相信的。可是那一瞬間,無論真假,自由都觸手可及,為什麼卻要猶豫了呢?


為什麼?


多年後的他早已明白那是為什麼。


 


如今……宋玉棠低下頭,底下的深淵中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蛇蟲,布滿花紋的身體醜惡地扭曲在一起,發出令人膽寒的嘶嘶聲。


他相信沈白,他相信他的一切言行,無論他這麼做的初衷是出自真心還是假意。只因他說到便能做到,他有這個實力,有令人誓死追隨的實力。


宋玉棠停住腳步,他就停在這架石梯的正中央。他擡頭看著不遠處也正停在石梯正中央的沈白。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文弱的少年,可是他回給他的那抹笑,一如初見那日的旁若無人。


公子……宋玉棠滿心的疑問卻只能遠遠遞給他一個問詢的眼神。


沈白淺淺地笑著,微微搖了搖頭。


忽然如同醍醐灌頂一般。雖然仍是猜不到他的想法,可是邁出的步伐卻不再迷惘,因為那個人所作的決定永遠都是最正確的丶最好的丶傷害最小的。


「如果當時有更好的方法可以解決,我絕不會讓自己流一滴血的,相信我。」


是啊,他相信,他說到便會做到。他這麼做一定是他覺得這是目前最為適宜的做法,一定是。


宋玉棠看了沈白最後一眼,然後邁步向前走。


猶如同時出發的兩個旅人,只不過一個向東,一個向西;一個走左,一個去右;一個通往安全,一個則走向危險。就這樣各自走下去,向著再也看不到彼此的方向走下去。


當宋玉棠的腳剛離開石梯尚來不及轉身,身後便傳來機關的響動聲。他愕然轉身,只見站著那個身披黑麻衣的女人和沈白的高台正在緩緩下降,一寸一寸一點一點,那個熟悉的身影就在他眼前慢慢消失了。


斷裂的地縫中間終於完全閉合,周圍圓拱形的護沿也隨之消失,一切都恢復了平靜,只除了他自己。


手在顫抖,連肩膀都控制不住。


「玉棠,我有自保的能力,所以無論什麼時候你都不需要為我去拼命,保住你自己就是最讓我放心的事。」那人溫和的語氣卻說著這世上最不靠譜的話,而他竟然信了。


「公子!」宋玉棠忽然失去了站立的力氣,猛地跪在地上,「我真沒用,我沒有用……」


「地上冷,你還是起來吧。」這聲音真是涼薄,聽著就令人討厭。


宋玉棠憤憤地回頭,正看到陸元青那呆呆看過來的臉。


「你就站在這裏?」宋玉棠怒道。


陸元青搔搔頭不解道:「不然呢?」


「公子被那個妖怪女人抓走了,你怎麼還能這麼無動於衷?」氣死了,真是氣死人了。


「好像害你家公子被抓的人不是在下吧。」見宋玉棠聞言握拳,陸元青後退了兩步,「與其在這裏上演同根相煎何太急,不如還是想些辦法救大人比較實際。」


 


第十三章 絕世高手


「救救救,要怎麼救啊!」真是一籌莫展。


「邵鷹呢?」陸元青忽然問道。


「邵鷹?沒和你們在一起?」宋玉棠也很詫異。


「他和你前後腳不見了……你去了哪裏?」陸元青慢吞吞地蹲在宋玉棠身旁問道。


「邵鷹也不見了,公子也被抓走了……」宋玉棠猶如沒有聽到陸元青的話般自言自語著。


「還有我……」陸元青伸出手拍了拍宋玉棠的肩頭,「我還在,如果你願意相信我,我們可以一起揭開這個地下迷宮的秘密。」


宋玉棠微微側頭去看陸元青,那人看似在發呆的臉上找不到一點兒認真的神態。


「你還真自信……」宋玉棠呼出一口氣,然後慢慢站起來。


陸元青也站起身微微笑了笑,「放心吧,如果大人當時有更好的方法,他一定不會選擇跟那個女人走。」她一邊說著一邊回首,再次看了看沈白消失的位置,然後淺笑轉身先行。


「和我說說吧,你是怎麼落入那個女人的陷阱的。」


宋玉棠有些發怔地看著陸元青的背景,陸元青剛剛說的那席話和沈白說的簡直如出一轍。


見宋玉棠沒有動靜,陸元青回頭找他,「你如果不願說的話……」


「我跟著那條蛇追出了好遠,直到我發現再也找不到你們了,我才覺得一切很奇怪。我沿著原路返回,可是原路竟然不再是那條路,就好像我剛剛是在閉眼走路,記得的一切全部都是錯誤的,我被自己的眼睛欺騙了……在重復幾次錯誤的路線後,我覺得腳踝忽然很痛,似乎是被蛇咬了的感覺,可是我醒來後卻沒有在腳踝發現任何傷口。我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明不明白,總之我醒來後已經被那個妖怪女人抓住了,就是這樣。」宋玉棠的語氣很沮喪,似乎對向陸元青說出他竟然是這麼被抓住的事實感到很難啟齒。


「我知道了。」陸元青點點頭,「不過,你為什麼要叫那個女人是妖怪女人呢?」


宋玉棠也很奇怪地看著陸元青,「你們沒有看到她的臉嗎?」


「臉?」陸元青微微皺眉,「她的臉……很恐怖嗎?」


「嗯,很恐怖,像鬼一樣。」宋玉棠皺著眉,似乎讓他回想那個女人的樣貌都會讓他嚴重不適。


「能仔細說說嗎?」陸元青追問,「怎麼個鬼樣子?」


「我說你怎麼對這種噁心的事情這麼有興趣?」


「很重要的,仔細說說吧。」


「當時我已經醒來了,可是那個女人不知道,我看到她藏在黑色麻衣下的臉,猙獰得彷彿烈焰焚燒過一般,那簡直就是鬼臉!」


「烈焰焚燒……烈焰焚燒……」陸元青琢磨著這四個,忽然問道:「你可見過周延安嗎?」


「你是說和公子同一屆科考的那個周榜眼嗎?」宋玉棠忙點頭,「見過啊,見過他的人啊,真的很難不對他留下印象的。」


「他很特別?」


「很特別,非常特別,你從來沒有見過如他那麼思維古怪卻又詼諧幽默的人,一點兒都不像一位世家子弟。」


「他很聰明?」陸元青試探著問。


宋玉棠點頭道:「嗯,奇思妙想不斷。」


「如果他和大人鬥智,你認為誰會贏?」陸元青問出了她最想問的那個問題。


「為什麼公子要和周公子鬥智?周公子不是死了嗎?」宋玉棠疑惑地問陸元青。


「我只是做個比喻而已,況且沒人規定一個死去的人不能勝過一個活著的人。」陸元青放棄了剛剛的問題,又道,「大人和周延安的私交可好?他們有過爭執或分歧嗎?我是說曾經?」


「沒有,公子和周公子的關係很好,他們很投機的,從來沒有紅過臉。」


「這麼說周延安並沒有非置大人於死地的理由了?」陸元青終於反問。


「你這是什麼意思?周公子為什麼要殺大人?不對,周公子已經死了!」宋玉棠覺得跟隨陸元青的思維走下去,他的頭會炸開的。


陸元青歉然一笑,伸出手指了指這個地下迷宮,「你覺得這裏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鬼地方一個!」


陸元青搖頭,「此地的機關渾然天成,只有一個天才才能將這種自然和人工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我曾聽大人不止一次提起過周延安,我對他也略有耳聞,論起布陣丶機關術和曆算陰陽,放眼大明前後二十年,都很難找到像周延安這樣的不世奇才。」她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這座地宮,「巧奪天工到不可思議,這樣的工程如果是普通人或許一輩子都完不成,而周延安巧妙地利用了自然的力量,僅僅三年,這座地下鞥古村已經成為不朽之作。」


「你說什麼?」宋玉棠震驚地看著陸元青,彷彿聽到天方夜譚。


陸元青摸了摸濕漉漉的石壁,「這裏就是鞥古村,我們要尋找的地方,三年前消失的地方,曾經經歷過殺戮丶掩埋丶烈焰丶死亡丶痛苦的地方。」


「這裏是鞥古村?這怎麼可能?」陸元青吃驚地瞪著似乎猶在滲著水汽的石壁,「鞥古村不是在山中嗎?」


「所以我才說周延安是不世奇才,精通布陣丶機關術和曆算陰陽的絕世高手……真的很遺憾,三年前沒有親眼看到周公子製造的這場奇蹟。」


「我不明白……你說周公子將鞥古村從山中搬到了地下?你瘋了嗎?」宋玉棠滿臉不敢苟同。


「我對你說,你可能不信,不過如果一切出自當事人之口,宋護衛以為如何?」


「你別告訴我那個妖怪女人又來了!」宋玉棠警惕地看了看二人身後。


「呵呵。」陸元青笑起來,「宋護衛為什麼不問問馮彥秋大人去了哪裏?」


「是啊……」宋玉棠似乎剛想起馮彥秋也不見了,「不過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啊,馮副指揮使呢?」


陸元青眉梢微動,「出來吧,馮大人,關於當年之事,在下還有幾點不明之處,想要當面請教。」


宋玉棠驚疑不定,傳入他耳中的卻只有潮濕的水汽漫過石壁的細微聲音。


「他如果跟著我們,我一定會發現的。」宋玉棠負氣道,「我說了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


陸元青聞言不語片刻,卻忽然提高了嗓音道:「你難道不願再見他一面嗎?還是心中有鬼不敢再見故人?」


語音未落,一抹厲光忽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擊陸元青的面門。變故突生,宋玉棠大驚,他手中無劍,而一切發生得甚是倉促,根本來不及反應,只餘下一聲疾呼:「陸書呆。」


電光石火。


那一瞬如千樹花開,那一瞬如朝霞漫天。燦爛的火花隨著一道綺麗的弧線徐徐散開,耳畔只留下金石交擊的聲音。


一身錦袍的男人後退了三四步,而他握在手中的繡春刀只剩了一截刀柄,而他對面的少年面色一如往日的木訥,右手中有一截耀眼的兵刃。


「妳……」馮彥秋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這精心計算萬無一失的一擊,竟然能被她擋住,她到底是誰?


一旁的宋玉棠也呆住,他從下至上打量陸元青,像在看一個妖怪,「你……你怎麼……」


陸元青緩緩展開了右手,在她的右手握著一把一尺來長的細刃,刃身極為有形,上為錐形,尾為角形,遠遠看去極似女子婀娜的腰身,卻又隱隱含著一股深藏不露的鋒利。


「論身手在下不過會些花拳繡腿,萬萬不是馮副指揮使的對手,今日不過只是勝在兵器趁手而已。」陸元青依舊謙和地笑,「這是逐月,馮副指揮使可還記得?」


「逐月……」馮彥秋臉色大變,「妳是……妳是誰?」


陸元青慢吞吞地將逐月重新放回腰間,「馮副指揮使認為我應該是誰呢?」


「不,不對,她已經死了,我親眼所見,不……」


陸元青的眼底閃過一絲冷酷,快得令人抓不住,「親眼所見?呵呵,可就算是親眼所見的死人還是可能再度活過來的。」


「妳說什麼?」馮彥秋呼吸急促起來,「妳什麼意思?」


「馮副指揮使看這地下迷宮,難道不眼熟嗎?」陸元青指了指四周,「不過三年,馮副指揮使的記性未免太差了吧?」


「三年前發生了太多事,妳到底在說哪一件?」馮彥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看來馮副指揮使做過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都有些忘記了,沒關係,我可以幫馮副指揮使回憶回憶,就先說鞥古村的事情吧。」


「提到鞥古村,就不得不提到周延安。」陸元青打量了一下馮彥秋的神色,「馮副指揮使不會連周延安是誰都忘了吧?」


「妳到底想說什麼?」馮彥秋面無表情地瞪著陸元青,「我真的很後悔沒有早些動手殺妳。」


「如今馮副指揮使是自身難保,卻還要來掛念在下的生死,實在令人不勝唏噓啊。」陸元青臉上現出假惺惺的笑,「我知道馮副指揮使現在很想殺我,不過很可惜,我們有兩個人。」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宋玉棠,「權衡利弊不是馮副指揮使一向最擅長的嗎?」


馮彥秋握緊了雙手,可是他按捺著沒有動。不能沖動,要冷靜,冷靜!眼前的這個女人比他想像中還要難纏千百倍,一定要小心!


 


第十四章 墨家遺支


陸元青看著宋玉棠吃驚的表情說:「宋護衛現在一定很驚訝是不是?不過請少安毋躁,聽我說一段往事,我相信這件事說出來後,宋護衛就不會這麼驚訝了。」


「鞥古村是個奇特的村子,這裏的村民自給自足丶人人長壽,他們不需要踏出村子一步也可以生活得很好,所以數百年來他們都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墨是個奇特的姓氏,從知道當初救過我的那個墨桑姐姐姓墨開始,我就有一個疑問。墨從來不是一個姓氏,古時候戰國曾興起過以領土甚至門派作為後世姓氏的風俗,而縱觀歷史,墨這個字最為輝煌的時代,正是戰國初期,墨家子弟。」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以裘褐為衣,以跂蹻(草鞋)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赴湯蹈刃,死不旋踵……」陸元青輕輕歎口氣,「曾經墨家多麼輝煌,是領袖丶是學說還是組織?或許都不是,他們是一群身上流淌著熱血來自於社會底層,真正懂得什麼是民生疾苦的俠者,以自身的學識丶氣概丶精神輝煌過一代代的戰國霸主,只可惜到了戰國之後及至西漢,墨家思想漸漸被儒家治國思想所取代,墨家,這個在戰國群雄間書寫過傳奇的重要學派就這麼消失了。我少年讀書時每每讀到此處都覺得甚為遺憾,我也從來沒有想到在千年之後,我竟然有幸還能再見到墨家的後人,雖然所謂的後人已經看不出千年前的風采了。」


「那個長壽村裏的人是墨家後人?」馮彥秋甚為吃驚。


「人雖然不多,但是自成方圓甚守規矩,尊卑制度森嚴,對於族長的命令是絕對服從,吃苦耐勞丶嚴於律己,雖然都是一些山野村民,但是談吐文雅丶處事深遠,尤其是我見到過的那位一百二十九歲高齡的族長,他當真是位了不起的老人,而我和老人所下的那盤棋也令我記憶猶新。因為那老人用的正是墨家棋盤,他下的是墨家棋。墨家棋的下法和普通的黑白棋不同,它是八橫八縱的棋盤,落子時棋子置於乾坤格中央,而並非像一般黑白棋下在縱橫交叉的那個點上,我會下墨家棋是因為我一直很是著迷於墨家學說的相關書籍。我之所以覺得那位族長是個了不起的老人,是因為他懂得寬厚的智慧,我會下墨家棋,所以我必然能猜到他們這個村子裏的人真正的身份。」


「從西漢武帝獨尊儒術開始,朝堂之上就再也沒有墨家子弟的立足之地了。他們的學術不被當政者采納,而且因為那種完美的思想,而被當權者排斥,甚至畏懼,所以墨家子弟們只能遠走深山隱姓埋名,才能保得平安。一晃千年已逝,墨家子弟的後人不過是個遠離俗世的小小村落的村民,他們生活得安寧丶充實丶快樂。如果他們的秘密被我這個當時不過是個小孩子的人說出去,又將會什麼後果?誰都難以預料,可是族長最終還是放我離開了鞥古村,我想離開村子時蒙在我臉上的黑布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明明殺掉我是最好的保密方法,可是那位老人還是沒有忍心,他放我離開鞥古村,卻不希望我看見離開的路,他希望我將這次遊歷的記憶變成一場夢,經歷歲月然後忘掉。」


「這個村子裏的人很善良,可是你卻親手殺了他們。」說到這裏,陸元青擡手指向馮彥秋,「他們寧可冒險也不願意對我下手,如果不是當年的屠村之舉過於殘忍,那位身披麻衣面部被毀的姑娘又何至於砍下郭大人的一雙腿?你將一個好好的良善之人變成一個魔鬼,你不怕嗎,馮副指揮使?」


「怕?我怕什麼?」馮彥秋逼近一步,「怪只怪他們活得太久了,他們的壽命太長了。皇上一直在追求長生不老的奇方,他們既然有長壽的秘方,為什麼不能獻給皇上?能為皇上盡忠是他們的福分,能為皇上獻上奇方是我馮彥秋的職責。」


「就因為長壽?就因為他們長壽所以他們該死?那些孩子何其無辜,他們那麼小,你怎麼忍心讓他們受刨心之苦?你把他們的心弄到哪裏去了?獻給皇上?皇上要那些血淋淋的東西能夠長壽嗎?馮彥秋,你不過是在滿足自己的私欲而已!」


「時也運也命也,他們如果真的命中長壽,就不會遇到我,所謂的長壽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一刀下去還不是噴得到處是血?」


陸元青聞言冷笑道:「他們長壽並不是因為有什麼靈丹妙藥,是因為他們有遠見丶有智慧丶有容人之心,他們生活得簡單,不會為了往上爬不住地鑽營殺戮,不會踏著別人的屍體成就自己的通天之路,他們活得坦然不必活得像驚弓之鳥,他們自然長壽,因為他們的心乾淨。」


「哈哈哈,乾淨?」馮彥秋大笑,「再乾淨的心也會腐爛,也會發臭,也會爬滿蛆蟲,也會化為塵土……」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一把長刀抵住了他的後背。


「喪心病狂無藥可救!老子真的很羞恥曾和你這樣的人穿過同樣的錦衣!」邵鷹冷哼著看了陸元青一眼,「你這小子真鎮定,都不好奇老子從哪來?」


陸元青微微一笑,「邵捕頭怎麼才來?」


宋玉棠一下子沖過來,猛拍邵鷹的肩膀,「你們倆在說什麼?你們又瞞著我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在所有人都關注大人與你交換為人質時,我卻看到了隱在石壁後的邵捕頭而已。我想邵捕頭應該也知道我發現他了不是嗎?」


邵鷹哼了哼,「我隱蔽得那麼好,你都能看到?」


「我這個人嘛,就喜歡去看一些別人看不到或者沒興趣的事情。」


「好啊!」宋玉棠大叫,「原來你早就知道邵鷹在旁邊!我說你怎麼對大人被抓無動於衷呢,原來你早知道道邵鷹會去救大人!那你幹嘛不對我說啊,害我那麼著急……」


「抱歉。」陸元青呆著臉只說了兩個字。


「根本就是耍我是不是!你這家夥簡直是心黑丶手黑丶腸子黑……」和公子倒是很投脾氣。


「算了,你別氣了,我這齣戲是大人特意安排的。」邵鷹接口,「都在明處任人宰割,不如暗下伏兵,黃雀在後。」


「大人呢?」陸元青問道。


「應該馬上就來。」


「那位姑娘……」陸元青話音未落,忽聽馮彥秋狂笑起來。


「邵鷹,你以為你英雄了得?不過是匹夫之勇罷了。你以前在北鎮撫司的時候我就不服你!陸炳那個老匹夫器重你,憑什麼?我馮彥秋哪裏比你差?如今我是錦衣衛副指揮使,你什麼都不是!陸炳那個老匹夫是眼睛瞎了才會棄我選你……」


邵鷹刀插入地,反手拽住馮彥秋的衣領沖他腹部就是一拳。這一拳他使了全力,馮彥秋當即跪倒吐出一口血。


「老子早就想揍你了,你小子應該慶幸你是三年後再遇到老子,若是三年前老子一定要你粉身碎骨!」邵鷹胸口起伏,恨聲道。


「哈……咳咳……」馮彥秋啐出一口血又笑起來,「三年了,你還沒忘記!不過是個女人,為了她和兄弟們翻臉,離開錦衣衛。邵鷹你也不過如此而已,難成大器!如今不過是個小小衙門的捕頭,說出去都讓人笑掉大牙。三年啊,我一直盼著與你再見之日,可惜啊,你是越發不濟了……」


「老子再說一遍!」邵鷹拉起馮彥秋的衣領,與他面對面,字字咬牙切齒,「劍雲是老子的兄弟,老子不許你的髒嘴玷污她的名字!」


「兄弟?」馮彥秋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她是個女人,你是個男人,你們算哪門子兄弟?哪種兄弟啊?是滿床滾的那種兄……」話音未落,邵鷹已經一腳將他踢飛,馮彥秋重重地摔在石壁上,而後在地上翻滾呻吟著。


邵鷹還要上前,卻被陸元青一把拉住了手臂,「他在故意激怒你,不要中計。」


邵鷹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陸元青拉著他的手臂,都能感到他那股蓬勃的怒氣,「邵鷹……」


「老子沒事。」邵鷹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正要去將插入地下的刀拔起來,馮彥秋又開口了。


「邵鷹,看在你痴情三年不改的分上,我告訴你一件事。」他的眼光緩緩掃過陸元青的臉,在接到那冰冷的回視後,囂張地笑起來。


「邵鷹,不要聽他胡說,將他綁了然後去尋大人……」陸元青未完的話被馮彥秋高聲截斷,「對,聽你女人的話吧,哈哈哈……」


「你說什麼!」邵鷹握住刀柄的手在收緊,「你剛剛說什麼?」


馮彥秋左手扶胸右手撐地,狼狽而費力地坐起來,「所以我說你根本就是有眼無珠的傻瓜!你痛苦折磨自己三年難忘的人就在你身邊,可你卻不知道,哈哈哈,我現在胸口好痛,不過我真的好想笑,因為真的很可笑。」


 


第十五章 天意捉弄


邵鷹剛剛拔起的刀咣噹一聲摔在地上,他不可置信地瞪著馮彥秋說:「你再胡說八道,老子就一刀殺了你,老子一定會殺了你!」


「胡說八道的人到底是誰呀?」馮彥秋偏頭去看陸元青的臉,然後指著她對邵鷹道,「她!你的兄弟,你的女人!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她是個女人,你可真夠瞎的!」


邵鷹整個身體都僵住了,可是他的指尖卻在顫抖,一幕幕往事如同狂嘯而過的風撕裂了他的情緒~~


「喂,你看什麼看?不服氣啊?那再比一場啊!我再給你十次機會,這個人我還是能從你手中搶走!」


「我啊,我姓李,你叫我李兄就好了,你輸給我了兄弟,叫聲哥哥來聽聽……看你這一身花裏胡哨的,你不會姓花吧?」


「我說你這錦衣走狗這麼這般小氣?不過是一壼酒而已,我今湊巧沒帶銀子,喏,得意樓的鴨翅,很貴的,抵你的酒錢綽綽有餘……」


「老夫的確有個遠房外甥姓李,不知道邵大人打聽他做什麼……他外出辦事去了,不知何時能回……」


「有勞厲大人,下官只是想在出京前找李兄弟喝酒,沒什麼事……」


那次任務十分危險,不知道還有沒有再見的機會。他一直以為只要他活著回來,像那樣屋頂賞月兄弟飲酒的場面便不會失去,只是等他回來時,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這裏面關的是什麼人?」


「回大人,這裏面關押的乃是重犯,是前刑部尚書厲奉元的獨生女兒厲劍雲!」


「厲劍雲?那厲家可有一位姓李的遠房親戚被關進來?」


「回大人,厲家乃是謀逆之罪株連九族,只要是親戚都要連坐,不過厲家確實沒有一個姓李的遠房親戚,大家都說那個自稱姓李的遠房親戚,其實就是厲劍雲本人……」


「師尊,師尊,求師尊幫邵鷹這一次,就這一次,邵鷹從來沒有求過師尊什麼……」


「厲家的事你不要插手,你還有大好的前途,我老了,我會向皇上極力保舉你為下任錦衣衛總指揮使,邵鷹,你不要自毀前途。」


「邵鷹辜負了師尊多年的栽培,今日我將飛魚服丶繡春刀丶鷥帶丶印璽交還師尊,叩拜師尊,邵鷹去了……」


「邵鷹,難道你我多年如同父子一般的感情也阻止不了你的腳步嗎?這些年,我對你寄予厚望,你要讓這一切都毀於一旦嗎?」


「師尊,這些年我做過的事,殺過的人早已讓我忘記當初加入錦衣衛的原因是什麼。我和李兄弟相交時間不長,可是卻一見如故,我佩服他能做我想做卻不能做的事情,我羡慕他活得那般恣意真實。位置爬得越高越不能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那這位置又有什麼稀罕?我今日離開錦衣衛,我的一言一行再與師尊無關,我就算失敗了,也不會連累到師尊的……」


「邵鷹,你不要沖動行事!詔獄是什麼地方,你在北鎮撫司多年應該十分清楚,你隻身闖進去就不可能活著出來。你要和昔日的兄弟們反目拔刀相向嗎?老夫會安排,讓你今夜見她一面,你少安毋躁……」


等待和相信的最後是什麼?是希望破滅,是一具屍體,殘缺不全血肉模糊滿是刑傷的屍體……所有的猶豫丶不捨丶眷戀都在看到那具屍體時煙消雲散。他要離開錦衣衛,離開這座可怕的皇城,離開那他曾經用性命去相信的兄弟。哪怕走到天涯海角,也不再回頭……


 


「妳還活著?妳沒有死?」邵鷹扭身看著攔住他手臂的那隻纖細的手慢慢縮回去,他順著那隻手看到了手主人那張發呆不語的臉,只覺得心底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將他的喜怒哀樂一股腦全都吸了進去。


「邵鷹,馮彥秋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的用意是……」


「妳騙我?妳還要騙我!」邵鷹哼笑一聲,「事到如今妳還在騙我!剛剛看妳用逐月斬斷馮彥秋的佩刀時,我就知道妳在騙我,只是我卻自我欺騙說妳或許真是她的師弟呢?我很可笑對不對……為什麼騙我?我一直對妳以誠相待,從開始到現在從來都是,妳呢?妳可曾相信過我?妳可曾如妳口中所說,真的把我當成妳的兄弟?」


陸元青蹙眉低頭,「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邵鷹你……小心!」眼角餘光看到馮彥秋揚手的同時,一縷銀光快速打向邵鷹的後心。


他們兩人靠得太近了,而邵鷹的注意力又集中在陸元青身上,根本來不及防範身後。陸元青無奈探入腰間抽出逐月反手擲出,清脆的交擊聲中,馮彥秋的暗器落地的同時,陸元青的逐月也插進了石壁中。


「妳終於承認了?」邵鷹盯著陸元青的臉,沉聲問道。


陸元青沒有去看他的神情,她慢慢走近石壁拔下了逐月,小心收好後,才扭頭去看馮彥秋道:「馮副指揮使,我也要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很想知道周延安是活著還是死了吧?」


馮彥秋費力向後蹭的動作停了下來,「妳說什麼?」


「三年前你和周延安同去江南放糧,回程時你們路過鞥古村,當然我想你們當時誰也不知道鞥古村是哪裏。你定是出手重傷了周延安,背後下刀的確是馮副指揮使一貫的作風,只可惜周延安沒有死,他被路過的一位姑娘救了,我想應該就是那位身披黑色麻衣,引我們來這裏的那位姑娘。那位姑娘不忍周延安死在荒郊野外,便把他帶回了村子,只可惜馮副指揮使循著血跡還是找到了這個隱世獨居的古老村落,然後你發現了這個村子長壽的秘密,於是動了殘酷的心思。接著村中的孩子被抓剖心,而這座古老的村子也在烈焰中被燒成灰燼,只可惜你想要置於死地的那個人卻沒有死。」


「他死了,我親眼看……」馮彥秋怔怔搖頭,卻被陸元青駁斷:「我說過,已經死了的人也是可以再活過來的,尤其你面對的還是精於機關術的周延安。你找到他的遺骨了嗎?我想並沒有,對嗎?正因為你心底的懷疑,所以你在荒草叢故意失蹤,你是想在我們之前找到引我們來鞥古村的人對嗎?」


陸元青指著周圍的石壁,「等來到這裏後,你的心動搖得更厲害了!一個多麼巧奪天工的地方,從地上到地下,從村落到地宮,能完成這樣的傑作,除了周延安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了!正如你所說的,你曾經是周延安的僕從,你和他形影不離多年,你了解他超過了沈白對他的了解千百倍,而我想他待你應該也是不錯的,否則你怎麼有機會會從背後插了他一刀呢?」


馮彥秋忽然笑起來,越來越大聲,終於他停下來嘲諷地看著陸元青,「妳猜不到真相的,妳還不夠了解我,或者該說妳對我的恨意左右了妳的判斷……」


「何必聽他廢話,一刀殺了,天下太平!」邵鷹握刀逼近,「此人不死後患無窮……」


「不要殺他!」嘶啞的聲音忽然從幾人身後響起,幾人驚訝轉身,卻見那個身披黑色麻衣的女人和沈白就站在身後。


「公子!」宋玉棠大喜,正要上前卻被沈白搖頭阻止。他擡手指了指身前的怪異女子,示意眾人聽她說完。


「師父說如果我有朝一日再見到馮彥秋,一定不要殺他,只要帶他去見他即可。」


馮彥秋猛地擡起頭,「妳說什麼?誰是妳師父?」


麻衣女子似乎對馮彥秋極為厭惡,甚至看到他的臉都會情緒激動,但她還是側過頭繼續道:「我的師父就是周延安,他教了我很多東西,機關術丶布陣以及如何藏身保命都是他告訴我的。他沒有收我為徒,但是在我心裏,他就是我的師父。」


「他沒有死?」馮彥秋撐著石壁站起來,「他在哪裏?」


「你要見他嗎?」麻衣女子問。


「是。」馮彥秋微頓,「他……」


「你跟我來。」


馮彥秋踉蹌幾步,喘了幾口氣才走到麻衣女子面前,那女子對沈白點點頭,然後引著馮彥秋走向石壁的最深處。


邵鷹剛要上前,卻被沈白攔住,「他們的事情就讓他們自己解決吧!」


「公子,周公子真的沒有死?」宋玉棠詫異地問道。


沈白沒有回答,他只是回首看著馮彥秋和麻衣女子一前一後,漸漸消失在黑暗裏。


許久,他才道:「我們走吧。」


「走?走去哪?」


「自然是離開這裏。」沈白拍了拍宋玉棠的肩膀,「你難道想一直住在這裏?人在潮濕的地方待得太久了,全身骨頭都會壞掉的,小心你以後握不住劍柄。」


陸元青忽然扭身往回走,沈白喊道:「元青,妳去哪裏?」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墨桑姐姐死在這裏。」陸元青頭也不回,腳步加緊。


沈白想拉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沈白焦急道:「元青,這裏很快就要塌了,我們要馬上離開。」


「原來那女人是要和馮彥秋同歸於盡……這麼說,周延安真的死了?」邵鷹問道。


沈白搖頭,「延安兄是絕不會在生門布毒的,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他真的死了。」


陸元青扭頭看了沈白一眼,「我不知道墨桑姐姐對你說了什麼,但是我不會讓她死在這裏,把地宮圖給我。」


「元青……」沈白無奈道,「事已至此,妳又何必……」


「我看她要去殺馮彥秋才是真的!」邵鷹忽然插嘴。


沈白詫異看著邵鷹道:「什麼?」


邵鷹冷笑一聲,「重新認識一下吧,大人。」他一指陸元青,「厲劍雲。」


 


第十六章 陌路之殤


沈白的手指不為所察地僵了一瞬,「邵鷹,這件事……」


「算了,你們走吧。」陸元青低頭,「就算沒有地宮圖,我也能走出這裏。」


「妳說什麼?」邵鷹怒道,「妳沒聽大人說這裏快要塌了嗎?那個女人用周延安未死的消息將馮彥秋騙進了地宮深處,妳想和他們一起死嗎?」


陸元青忽然冷笑,「你不是說我是厲劍雲嗎?厲劍雲三年前就已經死了,那我現在站在這裏,豈不是讓大人為難?」


「元青,妳到底在說什麼?」沈白想要走近,「妳到底怎麼了……」


「元青?元青是誰?」陸元青面無表情道,「大人,既然已經知道了謎底,何苦再裝作不知道?你們已經知道我是誰了,那麼這場戲就該落幕了。大人,我還欠你一個問題,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是誰嗎?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問?」


沈白不可置信地看著陸元青,「妳知不知道妳在說什麼?我不在乎妳是誰!在我心裏妳是陸元青啊,厲劍雲是誰我根本不認識!妳明不明白?」


「是嗎?不問嗎?那好……」陸元青撣了撣衣袍,隨後深施一禮,「沈大人,這些時日多謝大人賞識,讓在下做了汴城縣衙的師爺。今日在此,在下拜別大人,請恕在下不能再和大人返回汴城了。今日一別,後會無期!」


沈白的臉一下子蒼白,他身後的邵鷹更是怒道:「妳說的是什麼混賬話……」


陸元青卻好像什麼都未聽到般淡漠地轉身,向地宮深處前行。


沈白胸口劇烈地起伏,他猛然喊道:「我的問題還沒有問!」


陸元青木然停住,她並未轉身,只是平平答道:「哦?」


「妳說願嫁我為妻的話是真心話嗎?」只是短短的幾個字,沈白卻說得艱難得好像快要窒息一般。


陸元青沉默地扭頭看了看沈白,半晌才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大人,你輸了。」


沈白低頭,只看到胸口位置一處醒目的紅痕。


「如果我剛剛擲出的是逐月劍,這麼近的距離,大人認為你還有命在嗎?」陸元青看著沈白的臉,「大人,你輸掉了你我之間的這場比試,所以一切承諾就讓它隨風而逝吧。」


想要娶我可以,贏了我的手中劍……


我的夫君要讓我仰慕才行,大人你這樣無用,我就算活著,也不會同意你的求親……


我的夫君要比我活得更長久,我才開心……


大人,你輸掉了你我之間的這場比試……


「妳使詐……」沈白的手控制不住地握緊。


陸元青無動於衷地轉頭繼續前行,「結束了,你……」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凜然的劍氣逼近。陸元青驚訝側頭,只見沈白手中的劍光華如白練自腦後劈來。


陸元青卷起左手的衣袖,右手自腰間抽出逐月,就勢便背手劃出一道圓弧。她出劍的速度並不快,可是這角度卻刁鑽得令人防不勝防,沒想到她會硬碰硬的沈白只聽到一陣刺耳的兵器碰撞聲,逐月和沈白的軟劍已在一瞬間帶起火星四濺。


邵鷹大喝:「你們這是做什麼……」話音未落,只聽轟隆巨響帶起一地震顫。


宋玉棠驚道,「這裏似乎要塌了,你們趕緊出來……」他一邊說一邊上前拉住沈白的肩膀,「公子……」


正在這時,從陸元青的衣袖中猛地彈出一物,沈白大驚側頭閃避,只是那東西卻在空中炸開,一陣濃霧彌漫開來。四周被煙霧丶裂響丶震顫所取代,可沈白還是捕足到陸元青漸漸遠離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遠……


心慌意亂,沈白疾呼:「元青……」剛要追去,卻被宋玉棠自背後一掌劈暈。


「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可是我不能讓公子進去冒險。」宋玉棠氣急敗壞地背起沈白,「邵鷹,你呢?」


邵鷹神情十分難看,「你帶著大人先走,老子……要去找她!」最後幾個字已經是咬牙切齒。


只是剛邁前一步,頭頂的石頭已如雨般砸落,逼得邵鷹連連後退。


宋玉棠大喝:「這裏馬上就要塌了,你們都瘋了嗎?」


邵鷹覺得心跳已經停止了。前方被巨石淹沒,再沒有前行之路,就如同三年前他苦苦等待,最後不過是看到一具冰冷的屍體,無情地嘲笑他的愚蠢。如今,他終於知道原來她還沒有死,只是轉瞬又和她擦肩而過……


胸口的悶痛不斷加劇,逼他大喊一聲:「厲劍雲!妳如果死了……妳如果死了,老子是絕不會放過妳的!妳這個渾蛋,厲劍雲,妳如果敢死……」


 


不可思議,明明只是一牆之隔,這裏卻將外面的天崩地裂徹底阻在了門外。陸元青靠在石門上喘息,卻見滿身是血的那個人正在地上艱難且緩慢地爬著。


「墨桑姐姐……」陸元青趕上前幾步跪在地上,將她扶起來,她也終於看到了掩藏在黑色麻衣下如同鬼魅的那張臉。


「妳是……」墨桑已經氣若遊絲,她只看到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子。


「我是小雲啊,我小時候在山中迷路,妳救了我,帶我去了鞥古村……」陸元青用抽子擦去她嘴角溢出來的鮮血,心中一股悲涼的情緒蔓延著。


「原來是妳……是妳啊……」墨桑的話似從胸腔中咳出來一般,只不過流得更急的是她的血,將黑色的麻衣染得更加凝重。


「是我。」


「我竟然沒有認出妳……呵呵,這些年除了報仇,我什麼也看不到了,可是到了最後原來是我錯了……我錯了……」墨桑費力地擡起手指,她指的是遠處的一把背對她們的石頭椅子,又高又厚。


只可惜陸元青還沒明白那椅子有何玄妙,墨桑的手已經重重地垂了下去。她死了。


陸元青閉上眼睛的同時,也將墨桑睜著的眼睛慢慢合上。


許久,她站起身走向那把石椅。石椅的背面是……


「想不到你也有今日。」陸元青看著流淌至腳下的鮮血,冷冷道。


「我快死了,而妳可以站在這裏看著我咽氣,是不是很高興?」面前的男人背部有鋒利的弩箭透出來,箭頭烏黑。黑紅色的血流滿他的錦衣,將上面的古獸染成一片片猙獰的陰影。


「果然,最後殺死你的人,只有周延安。」她看著馮彥秋抱在懷中的枯骨,那枚弓弩一頭從枯骨身後刺入,最後從馮彥秋的背後刺出。


陸元青看著馮彥秋泛青的臉,慢慢蹲下身,「三年前你殺他,三年後他殺你,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陸元青的話似乎讓馮彥秋很想笑,只可惜最後他只是咳出一口血,「我說過妳沒有猜到真相,我現在快死了,我可以告訴妳,我這一輩子殺人無數,可是我唯一不想殺的人,只有周延安。」


陸元青冷漠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三年前,在我出發前往江南的前一日,皇上賜給我一把寶石鑲嵌的佩刀,也是那一刻我才知道皇上要殺周延安。我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可是卻想不出任何辦法幫他。我一路拖延著行程,他一向很聰明,想必也猜到了自己的結局,於是到鞥古村附近時,他終於命我動手……」馮彥秋眼角的淚滑落,「我怎麼能對他動手,他在我心裏……遙不可及,我就像仰慕神一樣地仰慕著他。他對我越熱絡,我心裏就越痛苦,我加入錦衣衛就是為了一步一步走近這個我自小陪伴的人。從來沒有人像他那般對我好,從不憐憫也從不鄙薄,在他眼中我才真正活著,像個人一樣地活著……」


「我沒有辦法放他走,隨行的都是皇上的人……可是要我親手殺他卻也萬萬不能,我只能假裝動手刺他一刀,然後護他趁亂逃走,可沒想到他竟然主動加深了那一刀,我當時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他身上的血流個不停,這時我遇到了墨桑,我求她救周延安。等穩住了皇上的耳目,我循著血跡找到了那個奇怪的村子。墨桑救了周延安,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皇上賜我的刀上啐了毒,也是到了那一刻,我才終於意識到皇上必殺周延安的決心。如果不能找到更好的辦法,我是無論如何救不了周延安的性命,而此時我發現了這個古村的秘密,每個人都很長壽……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聽到此處,陸元青的神色變得有些古怪,「原來你屠村是……為了救周延安?」


馮彥秋淒涼地笑了笑,「是,我飛鴿傳書給皇上身邊的紅人,那個人在皇上面前一言九鼎的鬼面法師,那時候他正為皇上煉制長生不死藥,正在四處尋找藥引。我告訴他我找到了他煉丹最缺失的藥引~~百顆童心,而且還是長壽村裏的百顆童心……果然,鬼面法師很感興趣,他答應想辦法在皇上面前美言,救周延安一命。只可惜那時我並非位高權重如同今日,我無法阻止皇上親信們的行為,取心最後變成了屠村,而鞥古村也在周延安的一再阻撓下,最終被錦衣衛們付之一炬。我做了我此生最殘忍最罪惡的事情,可是最終我只是看到我想要護著的那個人葬身火海……」


陸元青緩緩站起身,俯視著氣息越來越弱的馮彥秋,「你為了救周延安賠上了整個鞥古村的人命,而周延安……他雖然因為內疚教了墨桑本領,卻還是不願將你置於死地……」


「妳說什麼?」馮彥秋已經氣若遊絲,可是他的眼睛卻在陸元青的動作下越睜越大,直到不再有任何動靜。


陸元青的手放在那具枯骨身後的箭頭上,微微用力,箭頭便落地,一枚鑰匙形狀的東西露了出來,她將那東西對準身後的石椅某處插下去,一陣咔嗦的響動過後,自動旁移的石椅下一個黑漆漆的入口赫然入目。


陸元青側頭看著已經咽氣的馮彥秋,淡漠道:「周延安果然是個奇才,地宮崩塌,還能留下這麼一個藏身之所,只可惜生不逢時……他這一生都活得很糾結痛苦,因為愧疚贖罪,他將所有本事教給了想要殺你報仇的墨桑,可是他卻出於私心留了最後一個逃生之門給你……一切交給上天決定,如果你活著躲過了墨桑的復仇,那麼你就能從這裏安然離開。」


陸元青走進那個入口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馮彥秋的死屍,「可惜,你死了,這個入口我便替你領受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一直肯定這個地宮中有個不為人知的逃生出口,不在最初的地方,只在一切結束的終途……從看見周延安那件背後有刀傷的血衣開始,我就知道你其實並不想他死,他也不想你死,只可惜你們最終都會死。心中有了牽掛,便再也不能無堅不摧了。聰明人,犯下的錯誤卻永遠最最愚蠢……」


 


 


第四卷 陰陽冕


第一章 斯人已去


從那之後,沈白再沒有見過陸元青。這個人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徹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雖然事後調集人手花費了三個月的時間挖開了坍塌的地宮,可是找尋到的只有馮彥秋和墨桑的屍體,陸元青就像沈白這一年在汴城做的一個夢般煙消雲散了。


京城重新派了接替沈白的官員,可是一封封催促沈白回京的書函卻一次次被沈白以生病為由拖延著。沈白或許真的生病了,因為宋玉棠從來沒見過他這般意志消沉。他整日將自己關在書房中,不見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哾話。


最後一次收到來自沈從雲的書信和皇帝的聖旨是在半月之前。


沈從雲的書信很簡單。因為聿波藍的離京,朝中局勢發生微妙變化,他希望沈白能夠盡快回京。


皇上的聖旨也很簡單,無非是一番體恤關懷之言,督促沈白病癒後回京述職,接替順天府尹一職。


原順天府尹趙正恭因為聿波藍的案子被皇上遷怒降職,而沈白在回京後將成為新的順天府尹。


連升四級,震驚朝野。


只是沈白卻依然沉默地領了旨,謝了恩。


 


從來沒見沈白這樣的消沈,宋玉棠已經不習慣到難以和他搭上話。不過,第二日沈白卻破天荒地早早帶著衙門眾人出了門。


沈白去了初遇陸元青的亂墳崗。在宋玉棠的引路下,很快就找到了當初陸元青曾拜祭過的那座孤墳。


只是令他們驚訝的是,那座墳已經被人重新翻修過了,而且上面清楚寫著:母周陳氏之墓。


「這不可能!」宋玉棠簡直難以置信,「我當初看得清清楚楚,上面既無碑也無名,荒草都長出老高了。」


沈白看著眼前這明顯翻修過的墓,「玉棠,你確定沒有記錯地方?」


「公子,我絕對沒有記錯!就是這裏。」宋玉棠一邊說一邊指著墓碑,「陸書保說這是他爹的墓,如今倒好,成了什麼周陳氏的墳墓了!那小子,不是,那女人果然是滿嘴沒實話!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現在想想簡直奇怪透了!」


 


沈白盯著墳墓的眼神微凝,隨後向身後一擺手,「挖墳!」


大人已經發話,身後的衙役們怎敢不動?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開挖。


這個墳並不深,很快便見了底。一具白骨森然出現。


沈白沖胡二點點頭,胡二只得上前檢驗。


過了半晌,胡二才對沈白禀報:「大人,這是具女子的白骨。從她的牙齒判斷,死者死亡時年歲該在六十上下,而且她骨頭的顏色發暗且乾癟,應該是重病而死。」


正在此時,忽然一男子大怒沖上前,「你們是什麼人?怎麼可以隨意掘別人家的墳。」看到暴露在外的那具白骨,男子開始哭天喊地,「娘啊,妳好命苦!當年妳病重離世,我沒錢帶妳返回故里,只得匆忙將妳埋在這亂墳崗受苦,如今我好不容易薄有積蓄能給妳重修墳墓補盡孝道,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麼喪盡天良的人將妳挖出來,娘啊……」


聽到此處,沈白不禁倒退兩步,壓抑了許久的怒氣直沖心肺,「你說這具白骨是你娘!」


「廢話!不是我娘,我幹嘛給她重修墳墓?」


「你何時將你娘葬在此地?」


「五年前。」男人似是剛剛注意到身後這些官差,忽然間不敢哭鬧了,老實回答了沈白的問話。


「五年前?」沈白聞言雙手握緊,冷笑倒退,「陸元青,陸元青!妳一直都在騙我!從妳我相遇開始,妳就沒有半句真言。連親人的埋骨之地都可以信口拈來搏取我的信任和諾言,那麼妳所說的字字句句還剩哪句能信?」


在場諸人是第一次見到沈白如此生氣,皆惴惴不敢多言。


沈白冷然站了片刻,終於一甩衣袖轉身離去。


「幫這位小哥將他母親埋了吧,好生打點。」這是沈白說的最後一句話。


 


接下來的幾天裏,沈白再度恢復沉默。他將自己關在書房內,不許任何人打擾。


等沈白離開書房時,宋玉棠從桌案旁看到散落一地的廢紙,上面反復出現的只有三個字:陸元青,陸元青,陸元青……


直到今日新任縣令拿著調令和沈白交接完衙門中的事,宋玉棠整理二人的衣物行裝準備明日動身時,沈白依舊誰也不理。


「唉!」宋玉棠歎口氣,「陸書呆莫名其妙變成了女人,然後又神秘失蹤,公子如今又在犯脾氣,怎麼忽然間一切都變得奇奇怪怪了呢?」


「那是因為有人一直在說謊。」有人一邊冷聲道一邊走近。


「邵鷹?你何時回來的?」從坍塌的地宮中沒有發現陸元青的屍體後,邵鷹便不知去向。明日他和公子就要啟程回京,此刻見到邵鷹,宋玉棠只覺得驚喜。


邵鷹沒有回答,只是問宋玉棠:「大人在哪裏?我有要事見他!」


宋玉棠苦著臉道:「公子自從陸書呆失蹤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誰都不見。」


邵鷹聞言點點頭,直奔沈白的書房而去。


宋玉棠以為邵鷹也會被沈白的冷言冷語給擋出來,可是沒想到在邵鷹硬闖書房後,二人竟然很久沒有出來。


又過了許久,沈白率先推門而出,他身後跟著邵鷹。見到宋玉棠,沈白吩咐:「玉棠,你去厲家舊宅的老梧桐樹下挖挖看,有沒有一柄劍,如果劍還在,你就將它取回來。」


宋玉棠一頭霧水,但是沈白說完後,已經和邵鷹轉身離去。


「你確定她會上京嗎?」沈白一邊走一邊問邵鷹。


邵鷹點頭,「我之前只是擔心她會死在坍塌的地宮中,如今沒有找到她的屍骨,她一定還活著!她那個人又豈是那麼容易死的?當年我以為親眼看到了她的屍骨,她不是還活著?她的仇一日不報,她都不會死,所以她一定會上京的。」


「我這些天一直在想,我最初和元青相遇時,她不肯告訴我她的姓名。後來在我言語相激下她才告訴我她叫陸元青。這些天我一直在想她的忽然失蹤。」沈白一邊說一邊遞給邵鷹一張紙,「我和她是在路途上結識,所以她隨口說她姓陸,而元青二字嘛,你看看紙上。」


邵鷹接過沈白遞來的紙張打開一瞧,上面只有兩個字:冤情。


沈白微微蹙眉繼續說:「元青此人行事總是謙恭有禮,可是回想她和我第一次相遇,她的表現卻顯得很無禮。她做事素來進退有度,如此想來她定是故意與我結識了。」


邵鷹嗤了一聲道:「她這人做事素來古怪,從前我就總是猜不到她在想什麼。」


沈白忽然一笑,「邵鷹,你到底為何留在汴城?如今還不願對我實言相告嗎?」


邵鷹微微沉默後道:「大人你呢?你又為何放著京城不待,要來汴城呢?」


「如果我說我是和你一樣的原因,你願意相信我嗎?」沈白黑白分明的眼向邵鷹看過來,自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哈哈。」邵鷹忽然大笑起來,「莫非皇上一直在為當年的事情後悔?」他猛地頓住笑,一臉陰鷙,「如今厲家已無一人,皇上不覺得一切太遲了嗎?」


沈白靜靜看著他,許久才道,「邵鷹,他始終是君,你這樣說是大逆不道的。」


「君?誰的君?」邵鷹冷笑,「如今我早已脫下錦衣,再不是什麼忠君的皇家侍衛。大逆不道?是啊,他是皇帝,想說誰大逆不道都可以,一個不高興還可以滅人滿門,生殺大權在握,還有誰敢大逆不道?」這話說到最後,邵鷹心中忍不住漫上了一股悲涼之感。


「謀逆歷來是君王大忌,皇上當年雷霆震怒也是意料之中,只是……」沈白深深歎口氣,「只是厲家被滿門抄斬之後,遍搜全府才翻到現銀幾百兩,怎麼不讓人慨歎悲涼?」


「忠君的滿門抄斬身首異處,貪贓的橫行朝野權勢熏天,那樣的京城丶那樣的皇宮,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地方?」邵鷹嘲諷一笑,「我現在自由瀟灑隨心所欲,豈不比做什麼萬人痛恨又身不由己的錦衣衛來得痛快?」


沈白微微搖頭道:「人各有志,你選擇遠離,我卻不能。如果人人明哲保身丶急流勇退,誰去保家衛國,誰來重振朝綱?就算如今奸臣當道,但是沈某和家父也願以一腔熱血重滌這顛覆乾坤。」


邵鷹聽完沈白的話僵立許久才道:「我想我終於有些明白她當時為何要和大人你主動結識了,她看事深遠又有膽魄,我一直佩服她這一點。我想她也相信大人是個可以托付信任的人吧?」


我信大人是位好官……陸元青說這話時的神情仍在眼前,沈白忽然覺得胸口發熱,指尖微抖。她真的一直信任著自己嗎?


無論點說了多少謊話欺騙他,她在心底應該還是信任自己的是不是?想到這裏,沈白忍不住加快腳步。終於到了元青曾經住過的屋子,沈白一把將門推開。因為用力過猛,帶起了一陣塵霧。這裏很久沒有人住過了。


邵鷹和沈白開始在屋中分頭翻找。如果陸元青出現在汴城不是偶然,那麼以她的行事作風,絕不會就這樣不告而別。就算她想不告而別,也會在離開前將一切謀劃周詳。


在房間的床柱上邵鷹發現了極淺的劍痕,他一拉沈白,道,「大人,你看!」他的聲音有種控制不住的激動,「是她,是她!果然是她!」


沈白輕撫床柱上的劍痕,表面看著雖淺,可是透力卻深,「你認得她的劍法?」


邵鷹接過沈白遞來的軟劍,按照床柱上痕跡所指方向揮劍,「交手不止一次。看這劍痕走向,很像是她曾經炫耀過的自創十六式。」邵鷹一邊說一邊舞劍,那凌厲的劍氣便分毫不差地重新擊在床柱上,形成更深一層的痕跡。


「契合得剛剛好,一分不差……」邵鷹手中的劍越舞越心驚,這劍法實在是詭異非常,一般人絕難想出。


在邵鷹舞到第十五式時,劍劫勢戛然而止,於是邵鷹執劍的手便突兀地停了下來,直視床右側的牆壁。


「不要動。」沈白順著邵鷹手中的劍看向牆壁,那裏最下端的牆角處有些微不平整。沈白蹲下身,仔細摸索了一陣,隨後將手伸進一塊磚的縫隙,並將磚取下來。


牆內的空隙中有個讓沈白覺得很熟的包袱,沈白微微凝神才想到,這是他初遇陸元青時所帶的那個青布包袱。


沈白手臂一探,將它拿在手中。邵鷹也湊過來。


打開包袱,裏面有三件東西:一件血衣丶一封信丶一本奏折。


 


第二章 神秘國師


第二日,沈白如期離開汴城,只是上路的是三個人。


「邵鷹,你確定要隨我重返京城那個是非之地?」沈白一邊策馬一邊問邵鷹。


邵鷹點頭道:「看了她留下的信,我更確定她一定會去京城。當年我無法助她,後悔了這麼些年,如今她既然還活著,我豈能袖手旁觀?」


沈白沒再說什麼,他只是一直在想陸元青的那封信。信中字字句句如刻心上,難以忘懷~~


「此信若大人能展,我必已不在大人左右。我與大人初識便已知大人非尋常人物,胯下駿馬是蒙古名種,遍搜我大明也未可見幾匹,此馬當是聖上賞賜,由此大人身份可見一斑。以大人之聖寵,又怎會屈居汴城?其間隱情必耐人尋味。


大人若知我,能見此信,我也不必再瞞身份。尚刑部尚書厲奉元正是家父。家父被奸臣所害,含冤莫白,厲家一門皆受此株連。一切皆因與信放在一起的這件血衣。此非尋常血衣,上面點點滴滴皆是忠肝義膽的熱血。六部十三位大人聯名上書彈劾奸賊嚴嵩,那血衣上寫的是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嚴嵩狗賊知悉此事後,便羅織罪名陷害家父。當時皇上聽信嚴嵩舉薦的鬼面法師之言,將家父定罪,為不牽連十三位大人,家父一人扛下了所有罪名。


家父一生正直清白,死後卻被冠上謀逆之惡名,必九泉之下難以瞑目。我哪怕身死,志卻難移,必傾盡所有為家父翻案。只是一人勢單力孤,故將血衣托付於大人。


我與大人相處時日雖短,卻知大人為官乃如今朝堂上難得之清明。我因隱瞞身份對大人多有所欺,自知一紙之言必難取信於大人,故此留下血衣和家父當年準備彈劾嚴嵩的奏折,奏折上有嚴嵩條條罪狀羅列分明,望大人以蒼生為念丶社稷為憂丶家父一生清明為恤,萬勿推辭。厲劍雲親筆」


厲劍雲……她終於承認她是厲劍雲了嗎?


她精於斷案熟悉刑獄丶她說她是厲劍雲的師弟丶聿波藍口中與她如出一轍的話……他早就懷疑陸元青的來歷,甚至到最後越來越懷疑,但是一切都比不上真正確定她是厲劍雲這一刻來得震撼人心。


「元青……」沈白忍不住默念這個名字。其實厲劍雲於他來說不過是個陌生人,可是陸元青呢?她救過笑兒丶救過自己,她一言一行他都由衷欣賞,在得知她是女子後,那種喜愛之情更再也難以壓制。她這樣忽然出現,如今又驀然離去……元青,元青……無論如何忍耐,終是心難靜丶意難平。


 


再入京城,沈白心底感受複雜,身旁的邵鷹也是靜默無聲。這是個充滿太多過去的地方,悲傷丶欣喜一樣令人百感交集。


三人並肩騎馬入城,各有所思,所以都未注意到貼在皇城城門右側引人注目的皇榜。


「聽說皇上病了,唉喲,這次的病好像來得兇猛異常,聽說已經罷朝好幾日了……」


「皇榜都貼出來了,這不尋求能人異士丶神醫隱者來為皇上診病嘛。」


「這皇榜都貼出三日了,也沒見有什麼動靜啊!」


「嘿,誰敢胡亂揭榜啊,那是要殺頭。」


「能醫好皇上的疾病,賞黃金千兩啊,這麼重的賞,就不信沒人動心。」


「黃金千兩?你傻了!沒有了腦袋,怎麼花黃金啊?」


「何止黃金千兩,昨兒個又改了皇榜,說加賞良田府宅呢。」


圍在皇榜旁的百姓們正嘰嘰喳喳議論不停,就見守城兵丁開始往後趕人,「更換皇榜!閑人退避!」


等兵丁將皇榜更換好,老百姓們又圍了過來,「哎喲,不得了,不得了,又加賞了!」


「能醫治皇上頑疾者,賞黃金千兩丶良田府宅,加封國師!」


「這真是比考狀元還厲害啊!」


有人聞言嗤笑出聲,那聲音模糊了男女的界限,只空留一陣淡漠的餘韻。


圍觀的百姓們忍不住回頭看是誰敢嘲笑皇榜,卻在觸及發笑那人時齊齊愣住。


雖然是冬季,可是這人從頭到腳裹了一身黑,還是顯得很怪異。穿在此人身上的黑袍如此寬大,頭上還戴著風帽,巧妙地遮住了他的臉。


這黑衣人一步一步走向皇榜,圍觀的百姓們不由自主為他讓路。


等到這人與皇榜只有一步之遙時,看守皇榜的兵丁才開口呵斥:「看熱鬧的走遠一點兒。」


這人似乎是又笑了一聲,隨後看守皇榜的兵丁只覺得眼前一花,那本來牢牢貼在城牆上的皇榜已經到了黑衣人手裏。


「你好大膽,竟敢偷皇榜!」


「廢話真多。」黑衣人出口的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狂傲,「帶我去見皇上。」


「你揭榜?」守了這麼多日皇榜,也無人敢揭榜,守皇榜的兵丁此刻的驚訝可想而知。


黑衣人卻充耳不聞,「如果皇上病重,我就說是你耽誤的。」那聲音有多理所當然,聽在兵丁耳中就有多可惡。


兵丁不知此人是何來歷,也不敢多做反駁,誰曉得他是否真能醫治皇上的頑疾?如果此人從此一步登天,那還是別得罪他的好。


就這樣,黑衣人順利拿著皇榜進了宮。因他身份特殊,一路上如過無人之境。


一直到了乾清宮,引路的公公才低聲問:「不知尊駕如何稱呼?」


黑衣人漫不經心道:「敝姓李。」


「是,是,李仙長請在此稍候,容小人去禀報皇上一聲。」


黑衣人點點頭,在這公公走出幾步後又道:「公公還是勸皇上盡快見我才好,否則……」說不上為什麼,這公公站在太陽底下卻忽然打了個冷顫,慌忙點頭道:「是,是。」


太監前腳剛走,後腳又有人至。


「沈大人,皇上最近病體沉重,未必會見大人啊。」引路的太小監好心勸阻。


「沈某遵皇上旨意回京述職,理當先來覲見皇上。」沈白說話時忽然注意到一旁這突兀又顯眼的黑衣人。這樣從頭到腳捂上一身黑,想不引人注意都難。


「那好,小人進去禀報一聲,沈大人稍等。」


沈白點頭,可是他的視線卻一直落在這黑衣人身上。


這黑衣人似乎也在打量沈白,許久,那黑衣人似是笑了。


沈白微微眉,走上前幾步正想開口,卻見剛剛引路的小太監忙不疊地跑過來,卻不是對著沈白,而是對那古怪的黑衣人說:「李仙長,皇上有旨,請您速速入內。」小太監一路跑得有些喘,但是神態卻十分恭敬。


黑衣人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那沈某……」沈白剛開口,小太監就忙阻止了,「沈大人先請回吧,皇上說了會另行宣召。」


於是,那黑衣人便在沈白的目送下漸行漸遠,在邁入正殿的那一瞬間,黑衣人似是回頭望了沈白一眼。雖然看不見他的神情,但是沈白卻忽然有了一種被嘲弄的感覺。


「李仙長?」沈白好笑地搖搖頭,轉身離去。


 


意外地,第二日沈白就接到了皇上的旨意,令他進宮面聖。出門時,沈白卻見父親沈從雲的官轎也停在府門口。


「爹?」沈白驚訝地迎上前,「您這麼早就入宮了?」


沈從雲歎著氣點點頭道:「天還沒亮,皇上就召集六部重臣要封那個姓李的妖人為國師。」


姓李的妖人?不知為何,沈白忽然想到那令人看不清面容的笑,「人可是從頭到腳裹著黑袍?」


「你見過他?」沈從雲微微吃驚。


「昨日宮中見過一面。」沈白又問,「皇上為何要封他為國師?」


沈從雲搖搖頭歎道:「唉,我兒恐怕還不知道。你進京前幾日皇上從西山狩獵歸來就忽然病倒,群醫束手無策。皇上寵信的那鬼面法師說需要閉關作法七七四十九日,皇上方可痊癒。只是那法師閉關的第二日,皇上的病情卻急劇加重,不能早朝,於是嚴嵩便奏表要皇上下皇榜召能人異士為皇上醫病。倘若能醫好皇上急症,賞黃金千兩丶良田府宅,還加封國師。」


沈白點點頭了然道:「所以那個神秘的黑衣人醫好了皇上的病,如今皇上要封他為國師?」


「不僅如此。」沈從雲似是極為無奈,「那李姓妖人說皇上乃是邪祟入體,他如今只是暫時壓制皇上身上的妖邪之力,想要根治此症,需要九位陽命重的朝臣為皇上徹夜守宮護法一個月方才功德圓滿。」


「所以皇上讓所有朝臣即刻進宮面聖,任那新任國師逐一挑選?」沈白忽然猜到皇上的聖旨怎會來得這麼出人意料了。


「我兒所猜不錯,正是如此。為父趕回來只是為了提醒你,如今皇上對這新封的國師簡直是言聽計從,比之當年寵信那鬼面法師猶勝三分,所以我兒一會兒進宮要多多留心。」


「爹放心,兒子明白。」


 


等到了宮中,沈白才意識到皇上對這位國師的信賴到了何種地步。


以嚴嵩為首,六部的文官武將逐一候在了皇極殿門前,彼此交頭接耳丶議論紛紛。


「陳大人,聽說這國師要找人為皇上守宮護法啊,不知道怎麼個守法啊?」這是個投機鑽營的。


「哎,李大人,我們食君之祿為君分憂乃是分內之事,何足掛齒。」這是個老奸巨猾的。


「要是能為皇上護法,我等真是三生有幸啊。」這是個逢迎拍馬的。


「聽說是有邪祟迷害皇上啊,這,這……」抖得說不下去了。


沈白心內歎口氣。唉,這是個膽小如鼠的。


 


第三章 守宮大臣


在朝臣們的議論紛紛中,一直緊閉的皇極殿大門緩緩開啟了。一人極度飄然地從內走出來,一身黑袍迎風鼓起,竟於走動間有一種超然如仙之感。


那新國師一身黑袍,面容隱在極大的帽下令人難以看清。他姿態平靜,緩步走來,似乎根本看不到這偌大金鑾殿前這些文武百官緊張窘迫的樣子。


他走得很慢。不知為何他在誰面前稍有停頓,那位大臣就會止不住心慌,等他緩慢走過,又忍不住長舒一口氣。沈白冷眼看著這位國師在誰面前停留得久一些,尾隨其後的小太監便會速速提筆在冊錄上書寫幾筆。


終於這位國師停在了沈白面前。他仔細地打量沈白許久。他的目光隱在黑袍帽子的陰影下難以分辨,但是沈白又感到了他那藏在優越感的隱笑。那是一種俯瞰眾生的笑丶一種憐憫狂妄的笑丶一種強者施捨給弱著的。


他從沈白面前飄然而過,身後小太監的筆又開始動了。


其實從群臣隊首走到隊尾,用不了多少時辰。可是在場的這些百官丶國之棟樑卻隱隱覺得汗如雨下,這個過程難熬得令人驚心。


嘉靖帝本就是個性情反復無常丶喜怒很難猜測的主子,而這位國師似乎境界更高一籌。大臣們很怕自己深吸一口氣就會被他發現,然後被牽扯進難以預知的命運齒輪裏,最後被碾得血肉模糊丶骨肉分離。


能讓這麼多京城高官低聲下氣丶躬背垂首,除了皇上,這位面容模糊的國師似乎是第一人。


國師終於又回到了皇極殿,那殿門在眾人面前緩緩關上,於是又一場驚心動魄的等待開始了。


沈白確信他在那前途未卜的名單上。這是一種直覺,說不清丶道不明,卻很強烈。


又過了片刻,嘉靖帝身邊伺候的太監總管崔方出來傳旨,「皇上有旨,命首輔大臣嚴嵩丶兵部尚書沈從雲丶刑部尚書黃光升丶文淵閣大學士徐階丶錦衣衛副指揮使關振川丶工部左侍郎嚴世蕃丶監察御史皺應龍丶順天府尹沈白丶中書舍人羅龍文等九位大臣留下另行聽旨,其餘的大人可自行回府了。」


一錘定音,有人歡喜有人愁。離去的皆大歡喜,留下的忐忑莫名。


沈白望著留下的眾人若有所思。


因為是為皇上守宮,故不宜離主殿太遠,所以留下的九人被安排在中極殿的偏殿內。等引路的太監將諸人帶過去,他們才發現連每個人暫住房間的位置,這位神秘國師都已經安排好了。


「沈大人您在左首第一間,嚴首輔您在左首第二間,鄒御史您在左首第三間,嚴大人您在中間第一間,徐學士您在中間第二間,羅大人您在中間最後一間,沈老大人在右首第一間,關大人您在右首第二間,黃尚書您在右首最後一間。」安排房間的小太監將幾人的房間一一道來,隨後賠笑道,「不妨礙幾位大人休息了,皇上若是有旨,小人自來通報各位大人。」


太監離去後,廊間眾人面面相覷,卻無一人開口。沈白心中暗想,國師這九人選得好啊,實在是妙不可言。


他率先打破僵局走向徐階道:「老師一向可好,學生自離京後一直也沒有機會來拜見老師,心中愧疚得很。」


徐階笑道:「你何時回京的?你我師生許久未見,不妨來為師房中一敘。」他一邊說一邊又看了看沈從雲丶鄒應龍和黃光升,「諸公也來見見我的學生沈白吧,想必除了沈老大人,鄒御史和黃大人對他都稱不上熟悉。」


幾人一笑,隨後進了徐階的房間。進門時徐階對嚴嵩拱拱手,隨後關門。


於是空蕩蕩的宮廊上只剩下嚴嵩丶嚴世蕃丶關振川和羅龍文。隨後幾人去了嚴嵩的房間。


「爹,這徐階是越來越不把爹放在眼裏了。」嚴世蕃冷哼一聲,面色陰沉。


「爹老了,這幾年皇上對徐階越來越倚重,此人動不得了!」


「哼,我看爹這回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嚴世蕃話音未落,就聽關振川道:「首輔,這新任的國師是何來歷?」


「是啊。」羅龍文也點頭,「莫名其妙讓我們留在宮中,到底想要做什麼?」


嚴嵩眉頭深鎖,「皇上這次的病一直不見好轉,老夫擔心鬼面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動搖,而且這厮越來張狂,胃口越來越大,已經無法控制,所以老夫才想利用這次皇上的病,為我們再招募一個心腹,沒想到……」


「沒想到招來一個陰陽怪氣的。」嚴世蕃冷笑,「爹,您既已服老,為何此事不與我商量?」


嚴嵩聞言微微動怒,道:「蕃兒,你當你爹真的不知道皇上此次為何忽然重病?你膽子太大了!皇上對爹器重已不復當年,所以疑心之處已增,倘若此事再被皇上抓住把柄,你可想過後果?」


「爹,您就是這樣猶豫不決丶心慈手軟才會讓那個徐階有機可乘!」嚴世蕃怒意上揚,「如今徐階未除,又添了一個沈白!我早說過,趁聿波藍遠徏邊塞之際將他殺了乾淨,您偏偏阻止!辛苦布局費心竭力多年才能除去聿波藍,如今可好,皇上一句話就調了沈白回京,空忙一場!」


「你當皇上是傻的?皇上不殺聿波藍足以說明一切!你此刻去動他就是自尋死路!皇上派重兵押送津波藍一人去邊關?這種話你也信!蕃兒,爹明白你的心,可此刻不是時候,如今徐階得勢,武有沈從雲相助,文有黃光升追隨,心再大,時勢不由人啊!」


「有關副使在,爹您又何懼沈從雲手中的兵馬?我嚴世蕃和人鬥了半輩子還沒有輸過,爹您要相信我!」嚴世蕃忽然激動起來,「爹,如今天賜良機,這次守宮就是將徐階一黨一網打盡的最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此次不動手,這朝堂之上就再也沒有我們嚴氏父子立足之地了!」


嚴嵩聞言頭痛不已,「蕃兒,你又要做什麼?」


「爹,如今皇上對這個新國師言聽計從,如果他能為我們所用,那麼這一個月守宮,就是徐階一黨的死期!」嚴世蕃眼中厲芒閃爍,躍躍欲試。


「可是這個新國師……」嚴嵩沉吟,「似乎不是個好相與的。」


「哼!」嚴世蕃冷笑一聲,「這些裝神弄鬼的妖人迷惑皇上是為了什麼?連個鬼面都算上,如果我們給他的比他在皇上那裏得到的還要多,他會不動心?叫句仙長,爹就以為他們不食人間煙火,真成神仙了?俗世中人所求不過酒色財氣,終有一樣是他抗拒不了的。」


嚴嵩聞言看了看嚴世蕃。他這個兒子性情乖張丶膽大狂妄丶心狠手辣丶無所不為,但卻少見的聰明善鬥。他說的不錯,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他嚴嵩一輩子縱橫官場,能得到如今權傾朝野的地位,靠的絕不是一副善男信女的心腸。


「蕃兒,爹老了,以後嚴家就靠你了。爹倚重你這麼多年,知道你是幹大事的人。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若想好了,就去做吧。」


嚴世蕃如願笑了,「爹,孩兒什麼時候讓您失望過?」


餘下的二人見此情景也忙表忠心,「誓死追隨首輔和公子。」


 


比起這邊的摩拳擦掌,徐階他們這廂可說是和煦如春風。


「沈老大人有子若此,當真是令人羡慕。」鄒應龍一邊撚鬚一邊笑贊沈白。


「晚生能得剛正不阿的鄒御史這般稱贊,真是三生有幸。」


「嗯嗯,我這兒子你若這般喜歡,認作義子便是。」沈從雲甚是豪爽地替沈白作主了。


「哎喲,可惜老夫沒有一女,否則定攀沈公這門親事啊。」


「老夫倒是有一女,年方十九,不知沈公子可有婚配啊?」黃光升忽然接道。


「他哪裏有……」沈從雲還未說完,就聽沈白道:「早就聽聞黃大人為官清廉丶賢名遠播,今日一見,晚生當真佩服不已,只不巧晚生已有心上人,只能與黃小姐失之交臂了,憾事憾事!」


沈從雲聞言暗暗驚奇,不動聲色地打量沈白,卻無法從他面上看出什麼端倪來。這孩子在搞什麼鬼?莫非他在汴城為官這短短時日,已經有了傾心相許的女子?怎麼沒聽笑兒那丫頭提起過?


沈從雲心底暗自疑惑不解,黃光升聞言卻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既如此,老夫也不便勉強……言歸正傳,諸公認為今日這事如何?」


徐階搖搖頭道,「皇上這病來得蹊蹺,好得更蹊蹺。若說這奇怪的國師是嚴嵩安排的人,說實話我還真難從這國師的表現中看出來,可是要皇上張榜招賢納士的主意也確實是嚴嵩所出,這二者會沒有關係嗎?」


「皇上身體歷來可好?」沈白忽然問。


鄒應龍有些怒意地歎道,「賢侄該知道皇上崇信道教,更渴望長生不死之術。自從得了那個鬼面法師後,就沒斷過服用丹藥。皇上總說丹藥靈驗,說服後氣血充足丶精神煥發,可是依老夫看來,皇上的氣色是越來越差。而且自皇上移居西苑後,更是整日求仙問道,連後宮都很少踏足了。」


 


第四章 搶占先機


「那這次皇上的病是因何而起呢?」沈白問道。


「很是突然啊,我等至今也未參透其中玄機。」沈從雲搖搖頭,「皇上從西山狩獵歸來就忽然病倒,不知為何竟是來勢洶洶。那鬼面法師說皇上是邪祟入體,他需要閉關作法七七四十九日,皇上方可痊癒。只是鬼面閉關的第二日,皇上的病情卻急劇加重,都不能早朝了,那嚴嵩便上了奏表為皇上尋找能人異士!為父覺得這事就是嚴嵩安排的,不過這嚴嵩一貫與那鬼面法師是一丘之貉,這次卻為何自相殘殺起來?」


徐階一笑道:「以利共存者最是容易反目,那鬼面何曾將任何人放在眼中過?對嚴嵩也是日漸怠慢,依老夫看這倒是個拔除這個鬼面妖人的最好機會。」


「只可惜虎未除狼又來,這個新封的國師看起來似乎更加難以對付啊!」黃光升歎氣。


「我卻覺得這個新國師還未必會買嚴嵩的賬。」鄒應龍撚鬚一笑,「諸公可曾注意到剛剛崔總管唸到嚴嵩父子名姓時,那嚴世蕃當時的臉色啊,嘖嘖,難看得很啊。」


沈白點頭道:「鄒御史說得極是,晚生也覺得這位神秘的新國師未必是嚴嵩安插的人。」


「那依你之見當如何呢?」徐階反問。


「探深這位新國師的底。」沈白恭敬道。


 


繁星如點月如鈎。


這是沈白在宮中度過的第一個夜晚,他有些睡不著。已經入冬,只是還未飄雪。沈白裹了一件外袍下床,正要開門,卻聽到一陣腳步聲。


他側耳傾聽,來人似乎是故意放輕了腳步,只可惜想要瞞住他沈白,卻差了一段火候。


緊鄰沈白的房間,橫向是嚴世蕃所住,而縱向卻是嚴嵩。那麼這個夜訪之人是來找誰的呢?


敲窗的聲音很短促,可是開門的聲音卻很快,看來被拜訪的這個人等得也很心焦啊。


沈白無聲地推開了房門,正好看到嚴世蕃的房門徐徐關上。


幾人的房間雖然是挨著的,可是距離卻遠,所以沈白想了想,輕手輕腳地開門走了出去。


為皇上守宮的九位大臣多數是文官,除了爹和新上任的錦衣衛副指揮使關振川,會武的大概就只剩下自己了,不過這是個秘密。


爹和關振川都在最西面的那一列房內,所以他這邊不搞出太大的動靜,應該無妨,何況即便有事,有爹在也能拖住關振川,所以沈白慢慢向嚴世蕃的房間靠過去。


嚴世蕃的房中還亮著燈。他肥碩的身影在紙窗前微微晃動著,而他的對面似乎還有一個人。


沈白屏息貼近,凝神傾聽。


「……此事也非我等能左右,皇上病體沉重,如果等到你出來,恐怖就要,哼哼……」說話之人正是嚴世蕃,那股暗藏譏諷和滿不在乎的腔調令沈白唇角微翹。


「如今皇上重用了那個新來的什麼國師,那等本法師出關之日到了,還有本法師在皇上面前說話的份嗎?」


「哦?原來鬼面法師也有這般焦慮的時刻嗎?」嚴世蕃似是陰惻惻一笑,「計策嘛我倒是有,只是不知道鬼面可有膽子一試?」


「嚴公子快說來聽聽。」另一人焦急道,「嚴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從陪伴聖駕開始,可都是努力替嚴首輔辦事啊,從不敢懈怠,如今我若是出事……」


嚴世蕃的聲音驟然冷了下來,「怎麼?鬼面似乎到了此時還沒有搞清楚局面,鬼面想要威脅本公子和家父嗎?俗話有講,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鬼面說話前最好三思!」


「是,是……」那人結結巴巴道,「我也是著急啊,一旦我在皇上面前地位不保,那,那……我這些年為了嚴首輔得罪的朝臣可不少啊,首輔不能這時棄我而去啊,否則我真是……」


「鬼面啊,你也不必過分焦慮。」嚴世蕃氣定神閑道,「當年,本公子能用計將你捧為皇上面前的第一紅人,如今本公子就依然有辦法幫你如願。」


「那就多謝嚴公子……」


「哎……先別忙著謝我。」嚴世蕃笑了笑,「本公子的為人鬼面應該最是清楚,本公子不喜歡白白付出辛苦,所以鬼面也要為本公子做一件事。」


「這……不知是何事?」


「哈哈,鬼面附耳過來……」


兩人的聲音低了下去,沈白微微皺眉,正想再靠近一些,卻忽然心底一驚,因為他看到了身後離他極近的影子,黑壓壓地罩在他的身後。


是誰?何時來的?他竟然沒有察覺……沈白心頭閃過千般懊惱,只怪自己太大意,以為這裏絕不會有人比他……可是這人為什麼毫無聲息?他來了多久?他站在自己身後想要做什麼?他是誰的人?難道是嚴世蕃安排好的圈套?


沈白胡思亂想著,可是身後這人卻顯然是個極沉得住氣的人,他依舊沒有動,甚至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沈白覺得有冷汗慢慢順著脖頸流下,被冷風一吹,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哆嗦。


忽然,這背後的影子往後退了一步,而沈白注意到他的頭似乎更低了。沈白悄無聲息地按住了腰間的軟劍,隨後猛然回頭。


朦朧的光影裏,那人的臉隱在了層層疊疊的厚重黑袍下,彷若淡淡的月光下有一個巨大的黑洞,而黑洞後隱藏著什麼,卻無法看清楚,若單憑猜測,只會更讓人毛骨悚然。


沈白心底自嘲一笑,那人還有呼吸間凝結而成的白霧,證明他是活的吧?平心而論,剛剛回頭的一瞬,他確實被身後的人嚇了一跳,從小到大能嚇到他的人真的很少佷少,這個新上任的國師確實有點兒意思。


兩個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對視著,一個居高臨下,一個昂首相就。


又過了片刻,籠著黑袍的國師再退了一步,這樣的距離讓他自然而然地繞開了沈白,隨後他對沈白視而不見般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停在嚴世蕃的房門前,神態自若地敲響了房門。


沈白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逃走?攻擊他?或者大大方方站起來和嚴世蕃打招呼?


腦中的想法瞬息萬變,可是嚴世蕃的房門開得更加快。


沈白還蹲在原地。他想他似乎什麼都不必做了。


可是令他意外的是,這位國師很自然地站在了沈白藏身位置的前面,他巨大的黑袍毫不費力地擋住了從屋門口看向沈白藏身所在的視線,於是沈白只聽到嚴世蕃客氣相讓的聲音。


「哎呀,是國師大人大駕光臨啊,可真是讓嚴某好等啊!」嚴世蕃單調的寒暄聲和關門聲後,一切又歸於平靜。


沈白蹲在原地擡頭看著黯淡的月亮,心底微微歎口氣。


他想到的,嚴世蕃也想到了,而且他還比自己快了一步。


拉攏國師,為自己所用……原來第一次嚴世蕃之所以這般快開門,是因為他今夜約了國師啊。


先機已失,著實遺憾。


剛剛在國師臨進門時,沈白又感到了國師的那股笑意,高高在上的丶狂妄的丶憐憫眾生的笑。


沈白屏住呼吸,悄無聲息地原路退了回去。


人家沒有揭穿自己偷聽一事,即便是先禮後兵,自己也實在不該再留下去了,盡管他真的很想知道他們在裏面到底會談些什麼?


 


第二日,天氣晴好。


皇上終於上朝了。他的氣色看起來確實好了很多。朝堂上幾位大臣互相對視了一眼,隨後開始日上朝的例行公事。


群臣奏事結束,皇上略顯疲憊地揉了揉額頭道:「眾位愛卿,朕前些時日身體不適,多虧了李仙長靈藥高妙,解了朕的病痛憂愁。朕聽仙長說朕這病起源乃是因為朕所住之地怨氣深重引起,朕這幾日也自省己身,宮中打殺宮人之事時有發生,雖然朕沒有親眼所見,但也是有所耳聞的。從今日起,凡宮人觸犯宮規,杖責即可,萬萬不可傷其性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朕從即日起要多做寬厚之事,行仁者之政。」


「皇上聖明!」


正在此時,就見太監總管崔方躬背低行至嘉靖帝近前道:「回皇上,國師大人求見。」


「快宣,快宣!」嘉靖帝似是十分高興,連忙揮手道。


「傳國師覲見……」一聲一聲傳見聲此起彼伏,猶如看不清深淺的浪花。


大殿上的群臣一時間皆是低聲交頭接耳。看來皇上對這位新國師的重視,遠遠超過了之前的鬼面法師啊,之前就算再寵信那鬼面法師,可是卻從來沒有讓那人登上這朝堂大殿,與滿朝文武百官一起面君早朝。


沈白抿了抿唇角,微微側身向後,就看到那長袍飄飄的人影一步步走進大殿,而後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下,悠閑自若地停下腳步,微微彎腰,行了一個道家禮。


他竟然不用下跪!


群臣暗自心驚著,可是面上卻不敢露出分毫。


沈白看到這次國師身旁帶著一個年輕的女子,侍從的打扮。


「回皇上,國師說了,為皇上守宮期間,為避凡塵俗氣,所以國師都不再開口說話,請皇上恕罪!」說話的是站在國師身畔的侍從女子。


 


第五章 婉拒之由


「無妨,無妨!」皇上笑道,「國師啊,朕的文武百官都在朝上,不知國師要找的是哪一位?」


嘉靖帝的話音剛落,諸位大人心中怕是一陣驚懼,這丶這是何意?這位古古怪怪的國師要找一位大臣,所以才這麼堂而皇之地走上了朝堂?而皇上顯然已經默許了他的這種行為,只是不知此事是福是禍。


只見這黑袍籠罩全身的國師伸出了右手,隨後他身邊的那名女侍從連忙也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只是她是平展右手,手心向上。


國師開始在女侍從手心上寫字,字並不多,所以他寫得很快。


土侍從看著自己的手心點點頭,恭敬地對皇上行禮:「請皇上告知哪一位是現任的順天府尹。」


那女侍從的話剛一出口,朝上的文武百官皆齊刷刷地看向沈白。沈白平靜地迎視著眾人的目光,這些目光裏有好奇丶有不解丶有長舒一口氣的輕鬆,也有滿含心機的不動聲色。


「沈愛卿。」嘉靖帝開口。


「臣在。」沈白恭敬地從列位中走出來,小心地撩起朝袍,規規矩矩地跪倒行禮。


「國師日前曾對朕言,如今整個京師都是怨氣彌漫,所以朕才會自西山歸來後病倒。這皇城內外皆有邪祟出沒,下個月就是年關,年關之前京師會出現大變動,所以沈愛卿務必要協助國師去兇辟邪,保京師平安。」


「皇上放心,臣身為順天府尹,護衛京師的政務安防本就是臣的分內職責,必責無旁貸。」


「好,好。」嘉靖帝點頭,「沈愛卿啊,自愛卿回京述職開始,朕就臥病在床,一直沒有單獨召見愛卿。沈愛卿的才華滿朝誰人不知,將順天府交給愛卿打理,朕甚心安,朕也相信愛卿不會辜負朕的期望。」


「謝皇上。」


「好了,朕累了,今日便退朝了。」


「恭送皇上……」眾皆跪倒,唯有那黑袍拖地的國師孑然獨立,既顯得突兀,又令人心生畏懼。


朝臣陸陸續續散去,空曠的大殿上只剩下四人。


國師丶他的土侍從,丶沈白,還有嚴世蕃。


「國師。」嚴世蕃無視沈白,只沖國師拱手道,「蕃聽聞國師今日要入住新宅,特來恭賀,恭賀的禮物已經差人送至國師府上,不知國師是否喜歡?」


國師沒有說話,他只是側頭看了看身邊的女侍從。女侍從客氣道:「多謝嚴大人的禮物,不過我家國師一直留在宮中還未回府,先謝過嚴大人的美意了。」


嚴世蕃有些小小的尷尬,不過想到剛剛朝上這國師連皇上的話都不回答,也就釋然了,「國師,蕃在春風得意樓準備了一桌酒席,不知國師可否賞臉?」


國師想了想,微微搖了搖頭。那女侍從便道:「為皇上守宮期間,國師會一直食素,嚴大人身為皇上的守宮大臣,也請委屈一個月。」


得,馬屁沒拍好,自己也要食素了。嚴世蕃脖子上的肥肉顫了顫,只得悻悻道:「既如此,蕃就先行了。」臨走之時,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沈白,卻見他滿含笑意地對自己拱拱手,「嚴大人慢行。」


沈白與嚴世蕃如今同是正三品,同級之間無須行禮,可這沈白卻笑得一臉燦爛地對他拱手,看著就著實可惡,本想不理,又不想在國師面前失了身份,只得哼一聲道:「沈大人客氣了。」


目送嚴世蕃走遠了,沈白才悠然走到國師身旁,「不知沈某能為國師效什麼勞呢?」


國師探出右手在侍從伸過來的掌手寫了幾個字,隨後那女侍從不可思議地看著國師寬大的黑袍邊緣,吞吞吐吐道:「本丶本國師還沒有吃飯,這早朝太早了。」


沈白終於忍不住笑意,輕笑出聲道:「那國師覺得春風得意樓如何?沈某請客。」


國師似是想了想,然後點點頭。


「可你剛剛丶剛剛說你要食素一個月的!」國師身旁的女侍從終於忍不住開口。


國師搖搖頭繼續寫道:春風得意樓裏有葷菜也有素菜,我只說食素一個月,並未說禁食一個月。


女侍從仍是不服,誓要與自己的主子辯個明白:「那剛剛嚴大人請國師吃飯,國師幹嘛推辭掉?吃素不挑地方,反而挑人不成?」說完側眼看了看沈白。


沒想到那國師竟然快速地點點頭,然後又在女侍從的掌心寫字。


「如果我對面坐著的人是嚴世蕃,盡管我吃在口中的是素食,可是仍有含著肥肉的感覺,不妥不妥。」沈白凝神去看,而後逐字唸出,最後大笑起來。


嚴世蕃是個有名的胖子不假,不過能這麼挖苦人還一本正經到讓人覺得他很認真的,沈白只遇到過一個人而已。沈白忽然停住笑,眼底閃過一絲陰霾。


他想起了陸元青,想起了每次她和玉棠鬥嘴時故作深沉的神情……已經極力控制,已經盡力壓制,不去想起她,不去刻意思念她,只是丶只是為什麼她總在不經意的瞬間便浮現在他腦海,揮之不去……


「沈大人!」遠遠地似有人在喊他,將他拉出往日的那場夢。


擡頭,國師和他的女侍從已經走出很遠。那調皮的女侍從正對他揮手,示意他跟上來。


 


行走在街上,人聲鼎沸,只是沈白第一次覺得身旁一丈之內沒有人的感覺很怪異,這完全是托他身旁怪模怪樣的國師之福。


人們對於未知難解之事,總是本能地畏懼。就好像看著一個身穿黑色長袍,將渾身都籠罩在黑暗中,甚至連面目都隱藏在帽中看不清的人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時,他們只會依照本能,遠遠地避開。


「誰都不會因為好奇去惹麻煩,這就是百姓,他們的要求從來都很簡單……」沈白自言自語地歎你,不經意間側頭卻看到國師在緩慢地點頭。


沈白一怔。國師的點頭讓沈白忽然浮上了一絲奇異的感覺,彷彿他的心緒丶他的感慨丶他心底的想法是被眼前之人所理解的……多麼可笑的感覺,對面的人是敵是友尚未可知,可是他竟然覺得這個怪模怪樣的國師是理解自己的?


沈白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他的眼中漫上了一股警戒之意,在汴城,並不是沒有遇到過控制人心智的案子,那個東瀛女幻術師阿源就能將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如果沒有元青……元青丶元青!懊惱閃過眼底,又想起她了……無論怎樣,他要小心眼前的這個國師,一個來歷不明丶敵我難辨的妖人,誰知道他是如何贏得了皇上的信任,又是如何治好了皇上的病!一切開始得莫名其妙,結束得匪夷所思……難道是妖術?


國師看著沈白,然後後退了一步,沈白覺得國師臉上那股令人煩躁的笑意再度一閃而逝。


走進得意樓,他們選了二樓臨窗的位置。落座之後,沈白又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在汴城,他與陸元青在天香樓吃桃花冷淘麵的情形。


那日與今日,看似沒有任何不同……唯一的不同,不過是坐在對面的人而已。


沈白自嘲地看向窗外,那時候元青很喜歡這樣靜靜地看著窗外。那時是早春時節,耐寒的花已開,窗外依稀能見新翠的美景。如今……是寒冷的冬末,窗外能看到的僅是光秃乾枯的樹枝而已。


景非昨,人已去。


沈白是被食物的香氣引回了注意力,再看桌上,已經擺滿了菜肴。


「沈大人只顧發呆,所以我就做主點了。」活潑的女侍從指了指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我為大人點了鴨翅,這春風得意樓的鴨翅可是十分出名的。」


春風得意樓?鴨翅?


沈白想要苦笑,似乎處處都能看到往昔那人的影子。密密麻麻,無孔不入。


「國師剛剛不是說在為皇上守宮期間,都要食素嗎?本官也是皇上的守宮大臣,難道本官就可以吃肉不成?」


國師伸出右手,沾了一點兒酒,在桌面上寫字:我是隨便說說的,沈大人不用當真,我只是不喜肉食而已。


沈白唇角綻出笑意,「嚴大人是誠心相邀國師吃飯的,不過卻被國師如此嫌棄相欺,豈不可憐?」


國師的手指在酒桌上滑行:不是相欺,只是拒絕,至於是什麼理由去拒絕,並實並不重要。


沈白眉梢動了動,輕聲問:「拒絕?國師是說『拒絕』嗎?」


那絲沈白已經熟悉的隱秘笑意再度浮現,國師沒有說話,他只是微微側頭看向窗外。


沈白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頂氣派的官轎正晃悠悠地從春風得意樓前經過。


「那是徐大人的轎子。」沈白開口,「要說這春風得意樓的位置還真是京城最好的地段,諸位大人下朝時多數都會經過此處,所以這家酒樓的生意好過他處,想必也有這層緣由。」


「好地段?」女侍從不屑,「要說京城最好的地點,莫過於我家國師新宅之所在。」


哦?沈白微訝,不過轉瞬一想也是,如今這國師聖寵正隆,皇上賜他一處好宅院必不在話下,不過能讓這丫頭這般吹噓的會是何處呢?


 


第六章 御前鬥法


等站在氣派的府門前,沈白依舊覺得不可思議。這裏的確是京城最好的地段,不遠處的聿府便是證明。只是沒想到皇上最終賜給國師的竟然是這處宅院,曾經的刑部尚書厲奉元的宅院,那是厲劍雲的家,也是……元青的家。


府前的牌匾早已換成了金漆粉成的三個字「國師府」。煥然一新的外牆,重新漆過的大門,無一處不在彰顯著這間宅院的新主人,是多麼被當今皇上所器重。


「沈大人要進去喝杯茶嗎?」那個一臉沖勁兒的女侍從問沈白。


沈白慢慢搖了搖頭道:「本官還有事,先行一步了。」


國師點點頭,示意女侍從相送。


「沈大人,我家國師說了,最近京城陰氣極重,入了夜沈大人還是不要隨便上街的好。」女侍從絮絮叨叨道。


「是嗎?」沈白揚眉,「妳叫什麼?」


「我?」女侍從一指自己的鼻子,「國師叫我小芝。」


「小芝……國師還說了什麼?」


「還說了什麼……」小芝認真的想了想,一攤手,「沒了,真沒了,就說讓沈大人入夜不要隨便上街,說……」


「好,我知道了。」


 


沈白第一次踏足順天府衙門。順天府和六部內閣相比,實在是微不足道,但是它卻是連接京城和地方的重要樞紐。順天府執掌京城內一切大小事情,事無巨細,衙門名聲和氣派雖然比不得都察院和大理寺,可是擔的干系卻大,京城內的一切風吹草動,無論好壞,順天府都要過問。


有人說,這個職位是吃力不討好,哄著皇上供著京官,做順天府尹三年,人都要老上十歲;可是也有人說,這個職位雖然不出彩,也沒什麼職權,但卻能直接上殿面君,一切直呈皇上,有言官的特權,如果坐在這位置上的人足夠聰明靈活,簡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此沈白只是微微一笑,沒做任何反駁。凡事總有好壞,至少這個職位可以幫他很順利地查到一些舊資料,比如關於厲家的舊案。


 


此時的陽光正足,透過窗照上沈白的桌案。寒冷的冬日能有這抹暖陽,實在令人覺得愜意,只可惜沈白的心情卻和這天氣截然相反,有些笑不出來。


六部十三位大人……沈白想起陸元青留給他的那封信。即使事到如今,他已知陸元青是誰,但是在他心底還是不願抹去那個熟悉而溫暖的名字,而重新冠上厲劍雲這個陌生遙遠又冰冷的姓名。在沈白心裏,他只認識陸元青,而並不識得厲劍雲。他如今悄悄地去查當年的案子也是為了陸元青,而不是厲劍雲。


只可惜這些年過去了,昔日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的也不過還剩三位而已。


當年厲奉元死後,在朝的文官難有能和嚴嵩抗衡者,被壓制丶被陷害丶被排擠,於是辭官的辭官,告病的告病,貶官的貶官,當年的朝廷中流砥柱早已七零八落。


如今,朝中雖有老師徐階丶他爹沈從雲丶刑部尚書黃光升和鄒應龍御史等人願意和嚴嵩一當背水一戰,可是嚴嵩為官多年樹大根深,又善於鑽營,關係盤根錯節,黨羽甚多,僅是他的門生便已遍布六部,還不算那些離開京師任職地方的官員,如果沒有一舉扳倒嚴嵩一黨的鐵證,恐怕到頭來還要被嚴家父子反咬一口,落得和當初厲奉元大人一般的下場。


沈白揉了揉額頭,合上面前的案宗,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最重要的是皇上的態度……這才是沈白一直不敢放手一搏的原因。皇上對待嚴氏父子的態度一直不甚明朗,若說放任,為何在他放官前夕秘密召見,命他到汴城做縣令,私下查訪厲家的舊事呢?可是若想嚴辦,又為何在明知嚴氏父子這些年獨攬朝綱丶嫉賢妒能丶結黨營私丶私吞軍餉這些勾當後,還讓嚴嵩坐在首輔的位置上呢?他堅信皇上一定是知道這些的,皇上看似懶理政事丶求仙問道,但是皇上並不是一個糊塗的君主。雖然他偶有異行令人非議,但是皇上絕不是一個昏聵的君主。沈白心底從來都這麼堅信。


那到底是什麼原因呢?是為什麼呢?沈白百思不解。


還有這個奇怪的國師又是什麼來歷呢?看他的一言一行不像是嚴嵩安排的人,可是沈白也沒辦法在和這個國師的相處中看出丁點兒的頭緒……他的態度似乎是抽離的丶旁觀的丶漠不關心的……一個不能讓人一眼看出弱點的人是可怕的,是不敢讓人放心招攬的。沈白知道嚴世蕃想將這個國師收為己用,坦白講他沈白也想,可是他不敢輕舉妄動。如果這個國師真的是個釣餌,他不知深淺地湊上前,不僅會連累了父親和老師他們,恐怕連元青的托付都將辜負。


我信大人是個好官……望大人以蒼生為念丶社稷為憂丶家父一生清明為恤,萬勿推辭……


元青,我沒有妳想的那麼偉大。我如此執著,或許僅僅是因為妳……因為妳是我心底解不開的那個結。


 


夜深,人靜。


一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太監猶豫地在皇上的寢殿前徘徊了約有一盞茶的功夫了,卻沒敢敲門,直到一身黑袍拖地的國師開門出來。


國師看到門外的小太監,驀地停住動作,隨後已經邁出門的那隻腳重新縮回去,然後再度關上了面前的大門。


小太監愕然地看著重新關上的寢殿大門,還沒等他發完呆,便聽皇上在內低喝:「何事要見朕?」


「皇上,小人是為法師守關的太監張順兒,剛剛法師給了小人一份東西,命小人趕緊給皇上送過來,十萬火急的事……」


寢殿的門再度開啟,黑袍裹身的國師擡起手指了指張順兒,又指了指殿內,然後轉身往裏走,示意他跟進來。


張順兒抹了抹額頭的汗,舒了一口氣,才小心翼翼地走進了皇上的寢殿。


殿內有些昏暗,僅皇上的坐榻前亮著燈,皇上似乎有些疲憊,正在閉目養神。


張順兒乖巧地上前跪倒給皇上行禮。


「何事這般著急?」嘉靖帝微微睜開眼,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小太監。


「回皇上的話,剛剛法師說讓小人一定馬上給皇上送來這個。」張順兒一邊回話一邊從袖子中掏出了一張道簽,「法師說這道簽今夜一定要交到皇上手上,否則要出大事!」


黑袍國師從張順兒手中接過了道簽,然後上前幾步,遞到嘉靖帝手中。


嘉靖帝接過道簽一看,隨即眉頭便皺在了一起。


「法師還說什麼了?」


「沒有,沒有。」張順兒忙搖頭,「法師只說這東西今夜一定要親手交到皇上手中,萬萬不可耽誤。」


嘉靖帝沉默半晌才道:「朕知道了,你告訴法師,朕已經收到了道簽……你也趕緊回到法師身邊去吧,法師正在為朕閉關,不容有失。」


「小人明白,小人告退。」張順兒輕手輕腳地退出了皇上的寢殿,滿室重新歸為寂靜。


跳躍著的昏黃燭火映在嘉靖帝臉上,令人有種高深莫測的感覺。


「國師……」嘉靖帝的語氣就像是一聲歎息,他舉起手中的道簽遞向面前的黑袍國師。


國師恭謹地接過道簽,上面的字跡在燭火下一覽無遺:今夜亥時三刻,右僉都御史府,趙寧,有血光之災。


「國師看此事……」嘉靖帝的語氣中有一抹遲疑。


國師將道簽放到嘉靖帝面前的榻桌上,隨後手指在桌面緩慢滑行。


皇上還信賴這個鬼面法師嗎?


嘉靖帝略微沉吟,才道:「雖然朕的病……可是之前這鬼面確實靈驗無比,朕……」


皇上信賴微臣嗎?


嘉靖帝點頭道:「李愛卿醫術高超,朕自然信賴。」


皇上,微臣說過,皇上的病宣於外而結於內,藥石之力雖能止住病狀,可是妖邪不除,勢必危及皇上己身……微臣雖以岐黃之術栖身於皇上身邊,但是微臣自認這陰陽之術並不輸給鬼面法師。


嘉靖帝詫異,「國師的意思是……」


皇上,這妖邪之力聚於皇城,所以微臣才安排九位大人為皇上守宮,依微臣之見,今夜確有血光之災,卻不是在這右僉都御史府,而是在這皇宮之內。


嘉靖帝靜默片刻,忽然笑了笑,「國師是要和鬼面比個高下嗎?」


請皇上恩准。


嘉靖帝緩緩從坐榻站起,越過國師走到大殿門前,擡頭望了望天邊寧靜的月色。


此刻剛剛戌時。


「還有一個時辰……既然是比試,國師若贏了鬼面,想要如何封賞?」嘉靖帝回頭看身後的國師。


黑袍國師凌空虛畫:微臣得皇上重用已感惶恐,不敢再要求封賞。


嘉靖帝慢慢地笑了,「如果鬼面輸了,朕就砍下這個妖言惑眾之人的頭顱,但如果國師輸了……」


嘉靖帝驀地停住了將要出口的話,一時間寢殿內的氣氛彷彿凝固了。


 


第七章 同時失蹤


黑袍國師靜了靜,才動指寫著:如果微臣輸了,願受皇上任何責罰。


嘉靖帝慢慢走到國師身前,不動聲色地看了看他遮住全身的黑袍,「如果國師輸了,那請國師除去黑袍,讓朕看一看國師的真面目吧。」


黑袍國師沉默片刻,才再度動指虛寫:微臣就在皇上的寢殿內等待這一個時辰,哪裏都不去。


嘉靖帝聞言微微挑眉,隨即再度坐在榻上,沉默不語。


 


深夜。


亥初時分。右僉都御史府。


右僉都御史趙寧有些輾轉反側。他知道今夜他會受傷,小嚴公子已經告訴他今晚的計劃,但是他還是緊張,為著將要發生的事情。


此刻是什麼時候了?已經到了亥時了……亥時三刻之前,小嚴公子派來的人就會……忽然他從床榻上坐起,因為他看到窗欞上那一閃而過的黑影,快得就像幻覺。


趙寧是文官,而且是個很怕死的文官。


小嚴公子說過,只是輕傷,輕傷而已,能見到血就行,動手的人會非常非常小心……趙寧這樣想著,眉頭卻不禁皺起來。忍一時之痛,便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值得,是值得的,他默默勸慰著自己。


房門被靜悄悄地推開,一個黑影快閃身進來,看到趙寧,忙伸手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趙寧心照不宣地點點頭。


「我說兄弟,你……」趙寧的話音未落,就見來者已經舉起了手中的長刀,寒光凜冽的刀鋒照在趙寧的臉上,一片冰冷的慘白。


盡管不是真的,盡管趙寧心底知道是假的,但是流血總是真的吧?會劇痛總是真的吧?他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並暗自咬緊牙關,罷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早砍早完事。


這樣想著,趙寧不退反進,迎向了黑衣人的刀鋒。


亥時三刻,一抹黑影快速穿行在房頂屋脊間。他似是微微辨認了一下方向,終於在一處屋頂停了下來。


這裏正是右僉都御史趙寧的房間。


黑影輕巧落地,快速湊近了房門,輕輕一推,那門就緩緩開了。


黑衣人一笑,很好,房門果然未鎖。他推門而入,屋內一片漆黑。


「趙都御史?」屋內安靜得彷彿一根針落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人呢?


黑衣人沒有聽到趙寧的回應,只得往內走,「趙都御史?」來人疑惑地輕聲問著,腳下已經慢慢來到了趙寧的床旁邊。


難道睡著了?黑衣人暗自生氣,明明說好的事情,怎麼還能睡得著?這幫文人關鍵時刻果然是靠不住,真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小嚴大人怎麼能放心此人來辦……黑衣人暗暗腹誹著,手卻已經撩向了床榻上的紗帳。


撩開紗帳的一瞬間,一縷寒光直刺黑衣人的眉心,快速丶精準丶狠絕。


一朵紅花於暗夜中悄然綻放,短暫的驚艷姿態消逝後,只留下淋淋漓漓的痕跡遍染土地。


此時,亥時三刻,剛過。


 


第二日上朝,嘉靖帝的臉色很不好看。


「啟稟皇上,昨夜監察御史皺應龍於皇宮內的房間消失,房內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只是鄒御史的床上有乾涸的血跡。」


「混賬!」嘉靖帝一拍桌案,猛地站起,指著列班的文武百官,「皇城內,在皇城內!為朕守宮的大臣竟然就在朕的眼皮底下失蹤了!血跡,血跡!八成鄒愛卿已經兇多吉少了,如果皇宮內都不安全了,那你們要朕住到哪裏去?一幫蠢材!」


 


「臣等有罪……」


「可著人追查血跡乾涸的時辰?」


沈白抿抿嘴,出班跪倒,「回禀皇上,臣已聯合刑部和大理寺聯手徹查此事,初步判定這血跡應該是乾涸於亥時三刻左右。」


亥時三刻……亥時三刻!又是亥時三刻!


「那右僉都御史趙寧呢?」嘉靖帝沉下臉,「人也不見了,只是除了少了一攤血,也是亥時三刻不見了,嗯?」


眾人皆惴惴不敢言。


嚴嵩低頭沉吟片刻才出班奏請道:「皇上,老臣覺得鄒御史失蹤一事大有蹊蹺,能這般神鬼不覺地帶走鄒御史,老臣覺得一定有宮內之人做接應,如今一時難查出相關線索,老臣覺得皇上實在不宜再居住此處。」


嘉靖帝眉頭緊鎖問:「那依嚴愛卿之意,該當如何?」


「老臣請皇上暫避永壽宮。」嚴嵩話音剛落,層層疊疊的附和之音便起:「請皇上為了江山社稷暫避永壽宮……請皇上保重龍體暫避永壽宮……」


嘉靖帝神色猶豫,從嘉靖二十一年的「壬寅宮變」開始,嘉靖帝就移居西苑,再未踏出過此地。在嘉靖帝心中,西苑是安全的,可是這最後一處安全之地都將失去了……


「好吧。」沉思片刻後,嘉靖帝終於點頭同意暫遷永壽宮。


 


滴答滴答……這是什麼聲音?似是隔得很遠,可是卻清晰地敲擊在耳畔。昏昏沉沉地睜開眼,趙寧觀察了一下四周,只覺得一切都是霧蒙蒙的看不清楚,這是哪裏?


「趙都御史醒了?」忽然一個古怪透頂的聲音在這靜謐到可怕的地方突兀地響起來。


「你丶你是誰?」趙寧的聲音雖然力持鎮靜,可是尾音的那抹輕顫出賣了他。


「趙都御史覺得我應該是誰呢?」那怪聲微微笑了笑。


「你可是小嚴大人派來的兄弟?」忍了忍,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問出了口。


「哦……趙都御史口中的小嚴大人應該是嚴世蕃嚴大人吧?」


趙寧有些愣住,「你到底是誰?」難道今晚的計劃有變?


怪聲哼了一聲道:「我是誰並不重要,我只是想讓趙都御史知道,是我救了你。」


「什麼?」趙寧傻住,完全不明白這人到底是何意。


「趙都御史是不是也覺得昨夜的那場安排過於滑稽可笑了呢?小嚴大人假裝派人去行刺你,而你呢,也假裝被人刺傷,這樣的安排有意思嗎?」


昨夜?這人說昨夜?趙寧驚愕地覺察出不對,卻又忽然意識到這人竟然知道小嚴大人的安排!他知道!他是誰?他到底想說什麼?趙寧心頭如一團亂麻。


「趙都御史,你也不必在心裏疑心於我,如果我要殺你,就不會站在這裏一直等你醒來,再對你如實相告……我只是覺得趙都御史很可憐,如果昨夜這般糊裡糊塗地死在右僉都御史府內,恐怕死了都不知道自己的仇人是誰。」


「仇人?」趙寧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你說昨夜有人要殺我?誰?是誰?」


「右僉都御史,一個都察院正四品官員,年紀輕輕就坐上這個位置實在令人羡慕,就連剛正不阿的鄒應龍大人的官階都沒有趙都御史你高啊,呵呵,你說這樣一個人怎麼才能用最簡單的方法將他殺掉呢?既不用出動許多人力,又不會折損一兵一卒,甚至就在這皇城腳下,神不知鬼不覺還能名正言順地將他殺掉?能讓他心甘情願地撤掉府中的守衛,甚至連房門都不關上,還能在殺他的人砍了他一刀之後忍痛不叫放刺客走……」


「不要再說了!」趙寧大叫一聲。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是說……是說昨夜的一切都是一個圈套丶一場布局,什麼假裝行刺假裝受傷都是假的,真相是嚴世蕃要殺我?他繞了這麼一個圈子費了這般心機布置安排一切,就是為了要殺我?」


趙寧忽然大笑起來,「我差點兒被你騙了!小嚴大人為何要殺我?你可知我和小嚴大人是什麼關係?」


怪聲沉默了,他盯視了趙寧半晌,「愚蠢,執迷不悟,這樣的人嚴世蕃自然該第一個除去,否則一旦有一日東窗事發,你豈不是一個禍患嗎?」


趙寧停止了笑,他的牙齒在微微打顫,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這黑漆漆的地方冷意彌漫恐怖至極。


「監察御史鄒應龍大人失蹤了……趙都御史認為這事是何人所為呢?」怪聲一邊說著一邊將一物拋在了趙寧面前。


咣噹一聲敲擊聲響起,那物冰冷地碰到了趙寧的指尖,引得他微微瑟縮了一下,隨後才顫抖著手摸上了那冰冷的東西。


忽然,一股亮光點燃了他身旁的燭台。


「我給趙都御史點上燈,讓你看清楚一些,免得趙都御史又想自欺欺人。」


面前擺著的是一把刀,銀光鋥亮森氣逼人,光可鑒人的刀背上清晰地刻著一個「嚴」字。在他身旁不遠處是個黑袍籠罩全身的人安靜而立。


趙寧死死地看著那個嚴字,連唇角都在止不住地顫抖,可是他卻突兀地扯出一抹笑,「只要有心栽贓陷害,想在一把仿制的刀上刻一個嚴字,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唉!」黑袍人似是歎口氣,「我現在真的對趙都御史和嚴世蕃的關係好奇起來了,到底是怎樣的關係,才會讓趙都御史面對這樣的鐵證仍然那麼信任嚴世蕃不會下手害你?」


趙寧冷笑道:「我說過了,你不會知道我和嚴世蕃是什麼關係的,你騙不了……」


「往刀柄上看。」黑袍人忽然興緻盎然地開口。


趙寧疑惑地看向背光的刀柄,只看了一眼,便慘叫一聲昏了過去。


昏倒前的那一聲叫喊如見鬼魅。


「呵呵,果然是個文人,不過是一隻斷手而已。」


燭光掩映下,一隻鮮血淋漓的斷手正牢牢地握緊地上的刀柄。


 


第八章 棄子一枚


陰暗潮濕的地牢當中,沒有一絲陽光透進來,安靜得彷彿一處死地,不聞人聲。


肮髒漆黑的刑具之上,點點斑駁的暗紅色血液留下的痕跡,每一處都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地牢的正中綁著一個人。因為施刑的緣故,她身上的衣服已無一處完好,早被鮮血染透的衣物猶如被惡意撕裂的破布一般零散地掛在身上。她的頭髮蓬亂地散於面額之上,令人看不清面目。


她靜靜地被綁在地牢刑房的十字木架之上,沒有一絲生氣,感覺像是已經死去多時了。


有腳步聲在這個陰森的地牢深處響起,伴隨著這令人心驚的腳步聲,還有搖曳飄動如同鬼火一般的燈籠,在這陰森森的地牢裏,泛著幽藍色的微弱光芒。


來者有三人,一位是華服披身的公子,另一位是名臉上覆著詭異面具的高大男子,還有一人是提著燈籠在前引路的僕人打扮的少年。


三人魚貫而入來到了這個擺滿了刑具丶空氣中散發著一股腐朽死氣的地牢刑房之內。華服公子擡眼打量了一下被擺在刑房正中央的人形物體,嘴角綻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他慢慢地探身上前,極是嫌惡地撥開女子額前的亂髮,露出女子慘白的臉龐。這整張臉都布滿了猙獰可怖的傷口,似乎舊傷未癒,就有人在上面努力地刻上了新傷,總之,這女子的一張臉算是徹底地毀掉了,令人分辨不出她原本的模樣應該是怎樣的。


一身華服丶渾身充滿富貴之氣的公子,說出口的話卻是冷酷得令人止不住發抖,「潑醒她!」


手執燈籠的少年立刻聽話地放下燈籠,擡起身旁的一桶水,兜頭蓋臉地沖著女子潑下。那桶冰冷的水澆下去,在這深冬的夜晚,令人想想都止不住想發抖,可是遍體傷痕累累的女子卻紋絲未動,依然如同死去一般地半耷拉著腦袋。水珠順著她的脖領流淌而下,經過身上的傷口,直至滑落腳下。


華服公子看著冷水滑下她的傷口,眼中流露出一絲殘忍的光芒,他冷漠地等了半晌,果然,那細若蚊蠅叫的呻吟聲開始斷斷續續地從受刑的女子口中溢出,極輕極柔,帶著一種深深的壓抑和忍耐。


華服公子一把扳過女子的下巴,冷冷地嘲諷道:「怎麼樣?冰鹽水的滋味如何呢?」


女子仿若死去了一般不吭一聲,只是一直緊閉的眼睛卻慢慢地睜開了,她目不斜視地看著面前獰笑著的華服公子,眼底輕蔑之色一閃而過。


她的聲音有些粗,帶著一種聲帶受傷未癒的嘶啞,「只有這樣而已嗎?四個月了,你每日都來為我上刑,可是你想要的東西,拿到了嗎?」她的語氣很平緩,幾乎沒有任何高低起伏,可華服公子卻從中聽出了那抹譏諷之意。


他驀地捏緊了她的下巴,手勁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頜骨捏碎。她痛得皺起了眉,卻咬緊牙關不發一言。有絲絲縷縷的血從她的嘴角滲出來,慢慢彙聚著,流淌在了華服公子的手上,溫暖新鮮的血液……那是活人的鮮血……


他的瞳孔猛然收縮,彷彿被烈焰焚燒過一般鬆開鉗制她的手,厭惡地拉過身邊提著水桶的少年的衣襟,快速在上面蹭了蹭,口中卻冷笑道:「果然不愧是厲奉元那不識擡舉老東西的女兒,和他一樣骨頭硬……」


他圍著女子被綁住的木架繞了一周,復又說道:「既然妳什麼都不肯說,留著妳也就沒有絲毫的用處了……不過在此之前嘛……」


他驀地停住,擡手揪住女子胸前的衣襟,用力一拉,那因受刑本就破敗不堪的碎布條便紛紛應聲而破,女子的身體暴露在了空氣中。原本白皙的身體,如今遍布了數不清的傷痕,令人不忍觀看。提桶的少年有些難以忍受地微微側過身,不敢去看女子滿身猙獰可怖的傷痕,蒼白的臉下,胸膛急劇地起伏著,似乎是想吐。


女子的身體抖動得更加厲害,她似是難以承受這般的難堪,幾乎從髮梢至腳跟,都在不停地抖動。她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冰冷地開口:「沒想到一個『太監』對女人的身體也這般感興趣,真是令人捧腹不已!」


本來想要羞辱對方的人,卻反過來被羞辱了,結果會怎樣?可想而知,必是勃然大怒。


華服公子猛地眯起了一邊的眼睛,半晌才森冷一笑道:「不知道我那些手下對妳這破敗不堪的身體可有興趣?」


女子身體一僵,半晌才慘然一笑,「你最好殺了我,否則他*****必定悔恨萬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我一定會復仇的!不……就算我死了,我化為厲鬼也會找你索命……」


「索命?」他陰森一笑,「妳永遠不會有那樣的機會!我像是那種斬草不除根,給自己留下禍患的人嗎?」他鼻間一哼,對著身邊戴著鬼面具的大男子道:「法師?」


鬼面法師出口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慄,彷彿魑魅魍魎夜歌一般,「此女死後,須將她剔骨除肉,將鎮符刻入她的骨頭,血肉用詛咒化去,這樣她的魂魄無法聚齊,永生永世都不能翻身,就算她想投胎轉世,也是難於登天。報仇?屆時憑她一縷孤魂又有何作為呢?哈哈……」


華服公子聞言冷冷一笑,轉頭看著女子道:「可聽清了?現下還要不要說了?」


女子身體難以自制地顫抖起來,可是說出口的話依舊斬釘截鐵,「癡人說夢!」


華服公子似是終於耐心用盡,「法師剛剛所說,有幾分把握?」


鬼面男子怪笑一陣道:「萬無一失!」


華服公子看著女子詭異一笑道:「那還不動手,送厲小姐上路。」


 


窗外一輪殘月當空,不知為何看起來格外的黯淡無光,月輪的周圍似乎被一重重血霧彌漫,倒叫那本該明亮的月色,看起來如同被拋在血污中的一團血月般,森冷重重……


「啊……」趙寧在一身冷汗中醒過來,不知道為什麼竟然會夢到許久之前的那件事……夢中的每個細節都歷歷在目,那之後,那女子後來……太可怕了,實在是太可怕了,不想回想,不願去回想……


「趙都御史,你又醒了。」那可怕的怪聲再度響起來。


趙寧苦笑。夢中的惡夢終究會醒,可是現實中的惡夢還在繼續著。他沒有因為昏倒而離開這個鬼地方,他依然待在這個鬼地方,這種認知令他絕望。


「你到底想要幹什麼?你將我困在這裏到底想要知道什麼?」


黑袍人居高臨下地看著頽然坐在地上的趙寧,然後緩慢地搖了搖頭道:「第一,我並沒有想要困住你,我留你在此處,是想要救你,如果你想走隨時可以離開,我絕不阻攔;第二,我並不想從你身上知道什麼,相反的,有些事實和真相我希望可以告訴趙都御史你,讓你明白你正走在一條多麼危險的路上,你所追隨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人……」


趙寧忽然拾起地上的燭台,慢慢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想要繞開黑袍人。


「趙都御史。」


「你剛剛不是說只要我想走,隨時都能離開嗎?」趙寧憤然反問。


「呵呵。」黑袍人扭身看著趙寧,「趙都御史,你還很年輕,你一定不想死是不是?這麼年輕就成了都察院的正四品官員,換做是誰都捨不得去死的。這朝中無數人羡慕著你,無數人妒忌著你,你以為他們不會暗中猜測和議論你為什麼能坐上這個位置嗎?」


趙寧聞言肩膀哆嗦著,幾乎快要站立不住。


「是,的確,一個人權勢滔天就可以不著痕跡地抹去很多東西,比如說趙都御史還沒坐上都御史這個位置之前是誰?是什麼身份?什麼背景?他為什麼會坐上這個位置?他付出了什麼?他經歷了什麼……」


「夠了!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趙寧用雙手抱住頭痛苦的嘶減,「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自欺欺人啊,趙都御史。」黑袍人嘲諷地笑了笑,「那斷手上的紋身,趙都御史應該認識吧?那是嚴家父子所訓養的死士的標誌對不對?嚴世蕃已經對你下手了,他派了死士來殺你,你呢?相信他所謂的鬼話,等人來殺你,還天真愚蠢地認為對方只是想要你流一點點血就行。呵呵,這可真荒誕……你以為你什麼都不說,本國師就對你沒辦法了嗎?嚴世蕃身上的秘密那麼多,你不肯說,我想其他人卻未必……嚴世蕃嚴大人最不缺的就是相好之人。」


「你是丶你是那個新國師?」趙寧驚恐地瞪大眼,這個國師似乎什麼都知道,好可怕。


「呵呵,看來趙都御史還沒有見過本國師呢,無妨,趙都御史臥病在家調養嘛,沒有上朝自然不知,不過……」黑袍國師話鋒一轉,「想必有關本國師的傳言,趙都御史是有所耳聞的,以本國師目前在皇上面前的地位,趙都御史認為將你帶來此處盤查應該是誰授意的呢?」


是……皇上……趙寧覺得心口都開始冷卻了。


 


第九章 專寵十年


夜色再度籠罩皇城。今夜嚴世蕃有些難以成眠。他在床頭翻來覆去,心底的焦躁卻無法平復。


趙寧……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麼他心底這股不祥的感覺越來越濃烈!趙寧失蹤了,連他那夜派去的人也沒有回來……是誰?是誰在他之前帶走了趙寧?是誰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和自己作對!沈白丶沈從雲還是徐階?又或者是其他人?


趙寧失蹤了,鬼面法師那步棋算是徹底輸了,如今皇上只對國師言聽計從,對,國師!要趕緊拉攏國師!


嚴世蕃幾次起身看向窗外,已經戌時過半,為什麼派出去的人還沒有消息……他掩飾不住心頭那種緊迫的焦灼感,可是他只能安靜地睡在床上,哪裏都不能去。


他在為皇上守宮,入夜不得離開皇城!這該死的守宮,該死的分身乏術!


嚴世蕃胡思亂想著,正在此時卻聽窗外傳來一陣咕咕聲,似是鳥鳴。


嚴世蕃猛地翻身坐起,快步下床,推開房門,房門前一身勁裝的蒙面客躬身行禮,「禀嚴大人,交代的事情已經辦妥了,請放心!」


嚴世蕃不動聲色地長舒了一口氣,點點頭道:「很好,你趁夜趕緊離開吧,一路小心,不要撞上宮裏的人。」


「屬下明白。」


嚴世蕃回房關門,黑衣屬下轉身離開。他們背對著彼此,所以嚴世蕃根本看不到黑衣屬下正慢條斯理地解開自己蒙面的布巾,藏在布巾下的臉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意。


 


嘎吱丶嘎吱……深夜寂靜,轎子行走的聲音便格外清晰。


一隻柔弱無骨的手不住地挑開轎簾,可是入目的只是黑壓壓的天際,看不清前路的濃黑。


牡丹閣的頭牌姑娘夜芍懨懨地重新倚在轎內,真不知道小嚴公子是怎麼了,非要大半夜派人來接她,好像今夜她不過去,小嚴公子就要害上相思病一樣……


想到這裏,夜芍又笑了。要提起嚴世蕃,那京城的青樓楚館中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花名遠播丶名聲在外呀。


雖然嚴世蕃人胖又瞎了一隻眼,可是他父親嚴嵩位高權重幾十年,他自己也是權勢滔天不可小覷,所以圍著他轉的姑娘真是轟都轟不走,他也樂得去享這種送上門來的艷福,一直到十年前。


十年前,蒙古韃靼部和大明開戰,嚴世蕃作為督軍隨同當時的聿少春將軍出兵迎敵。那一戰最終的結果到今日或許百姓們早已經忘記了,但是夜芍卻清楚地記得,嚴世蕃歸來後,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


以前嚴世蕃雖然喜歡流漣青樓楚館,可是家中卻始終只有一位原配夫人,據說也是因為那原配夫人為嚴世蕃生了一個兒子,所才被迎娶進門的。當然,這傳言不論真假,都是令人羡慕的,因為嚴世蕃再未娶過一個妾侍。他風流也好,逢場作戲也罷,那都是在外邊,回到家還是只和自己的夫人親近。


可是韃靼一戰歸來後,嚴世蕃著實許久未曾再登自己的門,也沒聽說他在別的樓裏面找新的姑娘或有什麼新相好。


又過了一些時候,許久不曾在青樓楚館出沒的嚴世蕃公子竟然一口氣娶了四房小妾,偌大的京城幾乎都傳開了,小嚴大人如何風流,如何艷遇不淺等等。其實百姓們的日子過得很無聊,所以對那些當朝權貴的艷史便格外有興緻。


夜芍嘲諷地彎了彎唇角,當年自己真是太傻了,她甚至還曾暗暗地羡慕過那些被嚴世蕃娶進門的妾侍,也哀歎遺憾過自己怎麼不能入了嚴世蕃的眼去。


如今她坐在這頂精緻絕倫的轎子中被深夜擡去嚴府,心中卻只剩下一股淒涼丶無助和恐懼。


是的,恐懼。


夜芍開始恐懼嚴世蕃。這種恐懼開始於嚴世蕃娶妾後不久。嚴世蕃的身影再度出現在牡丹閣,他點了夜芍。


那一夜……夜芍永遠不願去回想,那是她生命中最曲折的轉折點。嚴世蕃重金包下了她,她以後再也不用接客,再也不用對著別的男人強顏歡笑,再在不用去看老鴇令人憎惡的嘴臉,可是她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因為她恐懼,她恐懼嚴世蕃。


因為她知道了嚴世蕃最大的秘密。


分享別人的秘密是極度危險的,尤其這個將秘密分享給你的人還是一個輕易便可以令你從這個世界上無聲消失的人,那種恐懼感便會無限地加大加劇,直到將你吞沒。


一條醜陋卻令人心驚的傷疤從嚴世蕃的下腹延展到腿根。


即使已經痊癒,即使已經不痛了,可是那殘酷的痕跡卻留了下來,提醒著有幸看到它的人去想像當時那該是怎樣的傷情。


嚴世蕃,風流放蕩的嚴公子,在朝上呼風喚雨的小嚴大人。


他像征著男性尊嚴的物件還在身上,只是不能用了,因為那物件壞了。


夜芍終於知道了嚴世蕃不再踏足青樓楚館的真正緣由,也知道了他為什麼一反常態要娶四房小妾進門,更知道為什麼他娶了四房小妾卻始終只有以前正室給他生的唯一一個孩子了。


他想掩飾自己身體上的這個秘密,聲名遠播的小嚴大人在京城裏丟不起這個人。


可是他如今將這個秘密袒露在夜芍面前,這……太可怕也太危險了。


「夜芍,從今以後妳想要的榮華富貴丶自由尊嚴妳都能得到,本公子都能給妳。」嚴世蕃冷酷地說著他的條件,「那麼妳認為妳該怎麼回報本公子對妳的這份恩賞呢?」


「嚴公子有什麼吩咐,夜芍一定照辦!」夜芍猶記得自己說出這話時,臉色是多麼的蒼白淒慘。


嚴公子滿意了,他肥肥的手指捏住了夜芍的下巴道,「本公子就知道夜芍是個聰明的女人,一定不會讓本公子失望的……」


十年專寵。她夜芍已經快要成為京城煙花地的一闋傳奇了。身邊的姐妹們羡慕她,她只能強頻歡笑;其他樓的對頭們用那種羡慕妒忌恨的語氣談起她,她只能咬緊牙關繼續裝出一副趾高氣揚的跋扈姿態。


被嚴世蕃獨一無二寵愛著的夜芍就該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可悲模樣,所以她要盡職盡責地扮演好這個恃寵而驕的女人。


只是每到一個人獨處的深夜,她會焦慮得整夜整夜睡不著。她早早就長了白髮,越來越多……這樣下去,總有一日堆疊的假髮髻都將遮掩不住那些華髮的痕跡,再厚的脂粉都撫平不了她臉頰和眼角處的憔悴……


一路搖晃的夜芍快要吐出來時,轎子終於停了下來。


夜芍一路上早已僵直的手指還未去撩開轎簾,那簾子已被一隻手先行掀開了。


轎子前站了一個人,夜芍好奇地打量面前的這個人。


一個全身都包裹在黑暗中的人,看不見臉。


漆黑中,這人伸出的一隻手卻格外的白。這隻手伸向她,伸向夜芍。


一股醉人的氣息襲來,令夜芍瞬間有些迷醉地眯起眼。


「來。」眼前神秘的黑袍人似乎是對她開口說了這個字,又似乎根本沒有。


夜芍的眼皮越來越沉,意識越來越模糊。


似乎有人將她抱起來,她下意識地嗅了一口,是男人,一股男人的氣息……她似乎好久沒有聞到男人身上的那股味道了。


這個男人抱著她下了轎子,往府內走去。


府門牌匾上模模糊糊的金字晃人眼睛。


國師府?


國師……啊……不是該去嚴世蕃的府宅嗎?怎麼……


頭好昏沉,黑暗襲來,直到將她吞沒。


暖暖的氣息籠罩著身體每一處,很舒服,很愜意,似乎很久沒有這樣放心地睡過了。


夜芍睜開眼,看到的是華麗的床頂上繁複的花紋,精雕細琢丶栩栩如生。


嘴角綻開笑意,自己一定是做夢了。這麼精緻華麗的床榻,除了嚴府,還能是哪裏?


「夜芍姑娘既然醒了,就坐起來和本國師聊聊吧。」


夜芍的脖子瞬間僵住,這聲音是誰?國師……國師府!


她猛地坐起來,忍不住一陣頭暈目眩,扶著頭呻吟一聲。


「如果夜芍姑娘還是覺得很累的話,可以躺下再休息一會兒。」一陣布帛摩擦的聲音,那個一身黑袍包裹的國師已經站在了她的面前。


這個國師沒有臉!夜芍忍不住驚恐地退後,「你是誰?你想幹什麼?」在黑袍連帽的遮掩下只能看到同樣黑漆漆的無底洞,那種被人盯視,卻無法看清對方表情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令夜芍心底止不住地顫慄著。


「夜芍姑娘,妳不必害怕,我不是想要傷害妳,相反,我是要救妳。」看著夜芍一邊搖頭一邊往床腳退去,國師又道,「今夜夜芍姑娘是想要去嚴世蕃公子的府上吧?」


夜芍聞言握緊了手指,這個黑袍怪人怎麼會知道?怎麼會知道……


「我好心救了夜芍姑娘,姑娘卻對我如此防備小心……好吧,我讓夜芍姑娘見一個人,或許姑娘妳就會相信我所說的話了。」說完,黑袍國師輕輕擊掌。


一陣腳步聲響起後,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門邊,「國師,有何事吩咐?」


「小芝,去把人帶上來吧。」


 


第十章 隱藏棋子


又過了片刻,那個叫做小芝的女子帶著兩個府中小厮架著一個臉上蒙著黑布,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的黑衣人走了進來。


「跪下!」兩個小厮踢了被鉗制住的黑衣人膝蓋處一腳,那人才憤憤地跪下。


「抓開他臉上的黑布。」國師吩咐道。


黑布下的臉滿含殺氣,跪在地上的男人恨恨地瞪著居高臨下俯視他的黑袍國師。


「夜芍姑娘可看清了?」國師扭頭問夜芍。


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臉兇惡之相,夜芍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便快速別過頭去。


國師似乎是笑了笑,指了指兩名小厮,「讓他背過身去。」


於是兩名小厮再度架起黑衣人,國師看著他反剪雙手處站好,居高臨下看了看才招呼夜芍:「夜芍姑娘,妳也來看一看。」


夜芍不情不願地從床上下來,緩步走到黑袍國師身邊,小聲道:「看什麼?」


「看他的手。」


夜芍微微皺眉,低頭去看那男人的手。


粗糙丶有力,虎口處滿是硬繭,這有什麼可看的?


國師微笑著解答了她的疑惑,「這是一雙習武之人的手,因為經常握刀殺人,所以虎口處的硬繭才會這麼厚……當然最重要的就是他的手上有嚴嵩父子私養的死士所紋的一種刺青。」


夜芍聞言渾身顫抖地再次細看,果然,在男人手腕內側一個猙獰的骷髏頭圖案清晰入目。


夜芍是個青樓女子,出賣自己來求得生存,可是她並不笨。


「你……你……」夜芍顫掉著手指著跪在地上的男人,「你是嚴世蕃派來殺我的?是不是!」最後一句幾乎是喊了出來。這些年,多少隱忍丶多少恐懼丶多少不甘都在這一聲中得到宣泄。


「哼,賤人……」跪在地上的男人冷哼一聲。


夜芍的情緒終於失控,她爆發般亮出指甲塗滿丹蔻的纖長手指向男人的臉上抓去,「為什麼要殺我?為什麼?我這些年還不夠忍辱負重嗎?還想要我怎麼樣?我只是想要活著!我什麼都不會說出去的!為什麼要逼我,為什麼不肯放過我?!啊……」眼淚和男人臉上的血一起流淌而下。


「妳這個賤人,妳竟然敢抓老子的臉,老子真後悔剛剛怎麼沒有殺了妳……呸……賤人……」


國師擡手示意讓兩名小厮將地上的男人架出去,隨後吩咐:「小芝,妳也下去吧。」


「是。」小芝點頭退下並關好房門。


屋內只剩下國師和夜芍兩個人,安靜下來的房內,夜芍的抽泣聲聽起來甚是可憐。


國師沒有勸慰她,他只是沉默地等待著,等待著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又過了許久,國師才開口道:「夜芍姑娘,我只問妳一句話,妳想活還是想死?」


夜芍扶著額角,苦笑道:「我想活……可是你覺得我還能活嗎?」


「想活著其實並沒有夜芍姑娘想像中那般艱難,如果夜芍姑娘想活,我可以幫妳,只要妳和我合作,怎麼樣?」


「怎麼個……合作法?」


「想殺夜芍姑娘的人是嚴世蕃,如果嚴世蕃……」國師潔淨的手擺了一個殺的手勢,「夜芍姑娘以為如何?」


如果嚴世蕃死了,如果他死了……夜芍的手指在顫抖,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我需要做什麼?」


「很簡單。」國師似是笑了笑,「先回答我幾個問題,隨後我會小心地將夜芍姑娘藏起來,直到我需要姑娘站出來的那一日。」


夜芍知道眼前的國師是她唯一能夠抓住的救命稻草,如果她拒絕他,恐怕他會立刻讓自己離開這裏,然後呢?無論回到牡丹閣還是四處逃亡,都終究躲不過嚴世蕃的毒手……只有嚴世蕃死了,她才能活著。


所以,夜芍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氣,點了點頭。棋子,不過是枚棋子,無論是做嚴世蕃手中的棋子,還是眼前這個國師的棋子,她棋子的命運都不會改變……她只想活著而已,哪怕再卑微再令人唾棄,她也想活著。


「很好……第一個問題,嚴世蕃是不是已經不能人道?」


夜芍哆嗦著嘴唇回答:「是……」


「何時開始?」


「十年前韃靼一戰歸來……」


……


 


夜還很長。


今夜無心安睡的人,很多。


甚至有許多人的命運都將在今夜悄然改變。


永壽宮失火了。


火很大,燒紅了半邊天。


冬季本就天乾物燥,起火也不奇怪,只是永壽宮非比尋常,因為皇上現在住在裏面。


嘉靖帝穿著明黃的睡袍,一身狼狽地看著跪在面前的九人。遠處火燒雲一般,縷縷青煙不絕地升起,形成一片令人看不出頭緒的迷霧。


「皇上,請保重龍體,盡快移駕。」嚴嵩膝行向前兩步,他真的老了,膝行的動作對他來說都有些吃力。


嘉靖帝想要伸手相攙,可是手移到袍側便像定住了一般,再也移動不了分毫。他低頭看著嚴嵩,沉聲問:「嚴愛卿,朕現在還能搬到哪裏去?或許真的就像國師所說,朕的這個皇城陰氣邪祟過盛,朕才剛剛搬至永壽宮,便起了這場無名大火。如今連皇宮都不太平了,你要朕到哪裏去?」


嚴嵩聞言鬍鬚微微抖了抖。他陪伴嘉靖帝多年,從登基開始直到如今,幾十年了,嘉靖帝的脾氣秉性他不敢說了如指掌,但是察言觀色揣摩聖意的本事,他嚴嵩若排第二,便無人敢稱第一。


嘉靖帝在生氣,而且言語間對他嚴嵩已經頗有微詞。這幾年他的確更加老邁,討帝王歡心已經不是他這樣的「老朽」能夠勝任的了。這些年,他嚴嵩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說一不二,鏟除的異己和得罪的朝臣數不勝數,如今若聖眷不再,那麼可真是一個令人擔憂的境地啊。他的兒子嚴世蕃雖然機敏聰慧,但是為人太過不擇手段。俗語有言,過剛則易折……這些年他折騰得也確實過了些。


嘉靖帝的脾氣最是喜怒無常丶陰晴不定,以前哄著嘉靖帝是他嚴嵩的拿手好戲,可是如今……他或許真的老了,竟然感到疲憊和力不從心,或許他真的該……


「嚴愛卿?」


皇上還在等他的答復。


嚴嵩小心地垂下眼簾,遮住他千回百轉的心思,「皇上,老臣以為如今宮中不甚太平,而臣等的守宮之前尚有一段時日,皇上不妨暫時離宮,等一個月守宮期結束後,再迎皇上回宮,那時想必宮中已太平。」


嘉靖帝點點頭,他心中正有此意。國師說宮中多邪祟,需要九位大臣為他守宮,可如今看來這邪祟甚是厲害……這皇宮是不能住下去了,至少在守宮結束之前是不能住了。


「那嚴愛卿覺得遷往何處適宜呢?」


嚴嵩只覺得額頭的冷汗漸漸密集起來,腦中一片空白,一時竟然想不出來適合的臨時行宮。可是皇上問話不可不答,而且皇上現在還在氣頭上,他要小心應付才是,只是越是著急腦中越是混亂,腦中越混亂越是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出。


跪在身旁的嚴世蕃撇了撇唇角,小心地拉了拉嚴嵩的袖子,輕輕地比了一個向下的手勢。


向下?這是何意?嚴嵩忽然一閃,上北下南,這向下豈不是指的南?這南……啊,南城,只是這……妥當嗎?不過蕃兒每每所議雖然大膽,但是都有他的道理。何況嚴嵩的腦中一時真的想不起別處,南城一旦入了腦,腦中反復回響的便也只剩下這個名字了。


嚴嵩定了定心神,才道:「老臣以為皇上可暫徒南城離宮。」


此言一出,嚴世蕃的臉就白了,如果不是皇上就在眼前,他真想蹦起來用力搖晃他爹的肩膀。


南城!南城!爹你真是老糊塗了,怎麼能提南城那個地方!雖然英宗時南城曾經作為行宮被居住過,也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可是那時候英宗已經是太上皇了啊,你讓當朝天子去住被囚禁的太上皇住過的地方,嘉靖帝陰晴不定的性子,爹你的建議簡直就是居心叵測啊!


果然,嘉靖帝的臉色陰沉了下來。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跪在腳下的嚴嵩,他的背佝僂著,鬍鬚和頭髮都染上了一縷縷的白。


「嚴愛卿啊。」


「老臣在。」


「愛卿你……真的是老了!」言罷,那抹明黃色便在嚴嵩身畔擦過,毫無留戀地越走越遠了。


嚴嵩癱坐在原地,目光發直。


眾人散去,只有嚴世蕃默不作聲地看著嚴嵩。


「爹,起來吧。」嚴世蕃伸手去攙嚴嵩。


「蕃兒,你剛剛向下指,難道指的不是南城嗎?」


嚴世蕃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爹,我剛剛下指的意思是請皇上下榻咱們嚴府。」


……


 


第二日上朝,皇帝的旨意便下來了。


簡單來說就是,嚴嵩年老體衰,所擔職務甚重,長此以往損神傷身,首輔一職暫交徐階繼任,如此云云。


嚴嵩已知昨日失言,惹惱了嘉靖帝,只是沒想到懲罰來得如此之快,最為不甘的便是替他成為首輔的竟是他目前最大的敵手徐階。


 


第十一章 以毒攻毒


「啊……」淒楚的慘叫聲連綿不絕,空氣裏浮動的似乎都是令人作嘔的腥氣,潮濕丶渾濁,令人絕望。


啪啪的皮鞭聲響起,受刑者的皮肉開裂,即使沒有親眼所見,可是在這寧靜如死的地方,聽著這樣的聲音反而更加令人魂飛魄散。因為這樣只會更激發人的想像力,忍不住去想那恐怖的刑具和斷筋裂骨的皮鞭什麼時候會招呼到自己身上來。


好不容易,那令人聽著都生不如死的受刑聲停了下來,接著卻是解開鐵鐐銬的聲音,然後是一物沉重落地的聲音,再接著……再接著是……


牢房中被捆綁在刑架上的高大男子覺得手腳如同痙攣般想要抽動,那是恐懼到極點的身體反應,他根本控制不了……因為那物體在地面上拖行的聲音漸漸逼近了自己所在的牢門,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他看著一身華麗的錦衣衛拖著血肉模糊的一個人從他牢門前走過,所過之處鮮血染地,只留下一行清晰的血痕,越來越遠。


被捆綁在刑架上的高大男子終忍不住開始嘔吐,他其實並沒有吐出來什麼,只是那感覺就好像已經吐乾淨心肝脾肺腎一般痛苦絕望。


輕輕的腳步聲似乎停在了他所在的牢門前。


心內的恐懼感快要將他折磨瘋掉了,高大男子驚惶擡頭望向牢門前,隨後目光凝固。


站在牢門前的是個穿著寬大黑袍的人,這帶帽黑袍拖在地上,已經將來人嚴密地包裹起來,除了入眼的黑色,再也看不到其他。


裹著黑袍的人擡手示意,跟在身後的一名錦衣衛便打開了牢房門,黑袍人走了進去,又做了一個退下的手勢,身後的錦衣衛便虛掩上牢門離開了。


黑袍人沒有出聲,他的臉藏在黑暗之中令人看不清,但是被捆綁的高大男子卻知道這個黑袍人在打量他,用的是那種「我為刀俎,你為魚肉」的神情。


又過了片刻,黑袍人終於停止了這種令人窒息的打量,但是他開始圍著捆著高大男子的刑架繞圈,在繞第三圈的時候,他忽然笑。


「你到底……想幹什麼?」高大男子終於忍不住開口問。


「我在想這樣的場景真的和我臆想中的一模一樣,分毫不差。」黑袍人出口的聲音很怪,就像金屬碰撞一般的聲音。


「我不明白……」


「法師或許是這些年榮華富貴得太多了,所以很多事便再也想不明白了。」


高大男子搖頭道:「我不明白,你明明答應了小嚴大人的條件,我們都是為小嚴大人辦事的人,你為什麼要害我?你想獨占聖寵你可以直說,我不會和你爭的,你為什麼……」


「為什麼?問得好。」黑袍人走到高大男子面前慢慢摘下了他那寬大到令人看不清面貌的袍帽,「妳認得我嗎?」


高大男子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這張臉,原來這就是神秘莫測的國師的真面目……但是他真的不認識,從未見過。


高大男子搖了搖頭道:「我不認識你。」


黑袍人重新戴好了袍帽,「我相信,因為我也不認識你。」


高大男子不解地看著他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法師,你有沒有對素不相識的人下過毒手?」黑袍國師哼了一聲,「你仔細想想,有沒有?」


高大男子額頭的冷汗開始流淌下來,這些年……這些年來,他害過的人已經數不清,他要如何說才能保住性命?要如何說?


「想不起來了吧,因為太多了。」黑袍國師說著詢問的句子,用的卻是肯定的口氣。


「我……」


「既然法師可以對素不相識的人做出那麼多殘忍的事情,那麼我為什麼不能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你呢?」黑袍國師用商量的口氣道,「我是個公平的人,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放你走。」


這個用冷靜態度和他講道理的國師是個瘋子!高大男子心底閃過這個絕望的念頭,在他手裏,他一定活不了了,活不了了……


「既然法師不開口,那我就說好了。」黑袍國師口吻裏滿是興味,「聽聞鬼面法師是精通陰陽術的高手,生死人肉白骨,還能煉制長生不死的丹藥?據百官說皇上就不止一次服用你的丹藥,還誇這丹藥有奇效。本國師自小就對這些神話傳說一般的故事極感興趣,但是本國師也一直認為耳聽為虛,眼見才為實,所以……」


黑袍國師從衣袖中掏出了一枚藥丸,「這是皇上去西山狩獵之前最後從法師那裏取用的丹藥,這藥丸如此珍貴,除了皇上恐怕旁人也無福消受,不過法師為皇上煉制長生不死的丹藥,此舉乃是造福百姓功在社稷,實是有功之臣,所以我今日也要法師享用一枚這不死神丹。」


被國師捏在指間的是一枚黑色的藥丸,彈丸大小,通體烏黑。


高大男子看著這枚小小的藥丸,瞬間便白了臉,他驚慌地顫抖著,「如此神丹我……我實在不敢消受。」


「放心吧,法師既已淪落到如此地步,也不用再擔心皇上會怪罪了,你還是吃了吧。」國師白皙的手捏著那枚藥丸送到男人嘴邊。


高大的男子終於忍不住求饒,「求求你,放過我吧,我不想吃……我不想死……」


「哦?」國師好笑地看著手中的藥丸,「難道本國師聽錯了?你剛剛說死?法師,你莫不是糊塗了?這是長生不死的神丹,可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怎麼會死呢?」


「我……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是小嚴大人說皇上對我日漸疏遠,要想重新獲得皇上的信任,就要下一貼猛藥才行,這藥丸中有丶有少量的水銀,服得少不會致命,卻會……」


「卻會令人生重病?」國師玩味一笑,「所以皇上從西山歸來就莫名其妙地病倒,並且太醫診治都看不出病因和端倪?原來這世上從沒有什麼仙丹……那以往你給皇上吃的是什麼?為什麼皇上吃完了會覺得精力充沛丶神清氣爽丶欲罷不能?」


「這,這……」


「你在藥丸內放置了石藥,對不對?」國師湊在高大男子耳畔說道,那冰冷的氣息拂過男子的皮膚,令他止不住地顫抖。


「石藥能令人食後興奮,短時間倒也能令人感到精力充沛,可是長久服用卻極傷身體,甚至會成癮,難以抑制服食的欲望,不服食就會令人覺得空虛煩躁丶莫名暴戻丶喜怒無常……法師,你好大的膽子,你竟然敢給皇上服食石藥!」


「不丶不不,不是我,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我只是……」


「是嚴世蕃的主意吧?」國師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取下了覆蓋在高大男子臉上的鬼面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猙獰恐怖的臉,遍布了疤痕。


「鬼面法師果然長了一張鬼面。」黑袍國師將那張鬼面面具扔在了地上,「這樣一張臉一定經歷過令人不願去回想的過去,乞食丶被打丶任人欺凌……這樣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賤民,如果有一日遇到了一位生活在雲端且來歷不凡的公子,這位公子許諾他榮華富貴丶尊嚴地位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你說這個人人都可踐踏的賤民會怎麼樣呢?」


鬼面男子瞪大眼,吃驚地看著黑袍國師,後者似乎笑了笑。


「怎麼?法師好像很吃驚?這不正是你與嚴世蕃公子認識的經過嗎?難道這些年錦衣玉食慣了,已經忘記了自己是從哪裏來,而曾經又是什麼身份了嗎?」


「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誰?」


「我是誰?我說過了,我是一個你根本就不認識的人,而我也從來不認識你,但是對於鬼面法師的名聲我卻一直有所耳聞……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呵呵,你不知道嚴世蕃嚴公子在青樓楚館裏有很多紅顏知己嗎?其中一位紅顏知己曾在她的紅樓下看到嚴世蕃將衣衫襤褸潦倒不堪的你帶走,緊接著,皇城中一位神秘的鬼面法師便一夜間崛起了。嚴世蕃嚴公子果然了不起,用了最小的代價,卻在皇上身邊安插了一個最完美的耳目。這個耳目迎合皇上的喜好因而深受皇上的信任,而且還靠藥物控制著皇上,於是嚴世蕃只要控制好這個耳目,不就等於控制了皇上嗎?」


「我也是沒有辦法,我能怎麼樣……」


「命運或許最初對你很殘酷,其實這世上被殘酷命運玩弄的又何止你一個人?難道他們每一個人都要更加殘酷地去報復命運嗎?」黑袍國師忽然逼近他,「最初你或許是被逼無奈,可是後來呢?我想你是漸漸迷上了這種輕易便可顛覆旁人生死的權利吧?你和嚴世蕃一樣,傷害著那些你根本就不認識的無辜之人……看看你臉上的痕跡,你一定很恨吧?這樣的印記令你羞恥憤恨,即使你已經成為了皇上面前第一紅人,你卻還是要戴上那張遮醜的鬼面具!你恨那些曾經折磨過你的人,所以你變本加厲地去折磨別人。」


「我不是,我沒有……」


「法師,你的記性真的很差,讓我來提醒提醒你。」黑袍國師聲音低下去,冰冷得仿若利刃劃開皮肉,「三年前,就在這詔獄中,同樣的牢房同樣的刑架上,你妖言惑眾地害死了一個女人,你裝神弄鬼地將她剔骨除肉,雕刻她的骨頭,模糊她的血肉……她到底和你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令你在嚴世蕃面前出這樣惡毒陰損的主意,下這般冷酷無情的毒手?」


 


第十二章 真正緣由


鬼面法師驚呆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面前黑袍裹身的國師。他在說什麼?他到底在說什麼?這丶這段往事如此隱秘,面前這個素昧平生的國師為何會知道得這般仔細?


你最好殺了我,否則他*****必定悔恨萬分!只要我不死,只要我還活著,我一定會找你的,我一定會復仇的!不……就算我死了,我化為厲鬼也會找你索命……


我化為厲鬼也會找你索命……鬼面法師額頭的冷汗如瀑布般流下,難道丶難道是那個女人的冤魂回來索命了……想到這裏,似乎這安靜的牢房中到處都是魑魅魍魎的影子在浮動。鬼面法師的臉色越加蒼白,他的手指顫掉得幾乎握不緊,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彷彿有無形卻冰冷的一雙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喉嚨,然後慢慢收緊,再收緊。


「哈哈。」面前的黑袍國師在欣賞夠了鬼面法師驚慌失措的「表演」後大笑起來,「真荒唐啊真可笑,精通陰陽之法的鬼面法師竟然也有被嚇得快要死掉的神情出現在臉上……你以為我是誰?那個被你害死的女人?」


「不丶不會的,不對,她已經死了,死人是無法復生的……」鬼面法師反復說服著自己。


「你總算開口說了一句真話。」黑袍國師哼了一聲,「死人自然是不能死而復生,可是活著的人卻會吐露很多秘密。」


「誰?那夜除了我和小嚴大人再無旁人在了……」鬼面法師不可思議地用力回想著那夜的情形。


「法師的記性果然變差了許多,那夜出現在詔獄死牢中的明明有三個人才是。」黑袍國師輕聲提醒著,「一個是你,一個是嚴世蕃,還有一個是嚴世蕃的書童。」


國師說出了書童二字後,鬼面法師的臉上一片慘白,「他丶他已經背叛小嚴大人了?」


黑袍國師輕笑一聲道:「他已經不是嚴世蕃的書童了,他如今是右僉都御史趙寧。」


「原來趙寧失蹤是你做的?」鬼面法師戰慄得仿若風中殘葉,「你到底是誰?你為什麼要一個一個地報復我們?你丶你和厲家是什麼關係?」


黑袍國師冷冷地盯視他半晌,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那夜的三個人只差嚴世蕃了,我會把他留在最後好好地幫他回憶起那一夜的點點滴滴。法師,你看這間牢房中的刑具應有盡有,什麼都不缺,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那夜的慘劇,可是勝在趙寧的描述十分詳盡,所以我已經可以猜測出你們用刑的步驟……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們曾經加諸在西萦身上的痛苦,我都會幫她一點一點地討回來,剔骨除肉是嗎?將鎮符刻入骨頭是嗎?令她血肉模糊魂魄難聚,永生永世都不能翻身是嗎?很好。」


說完最後一個字,黑袍國師輕輕擊掌,很快就有幾名錦衣衛出現在牢門前。


「國師有何吩咐?」


「今夜好好伺候法師大人,我說過的那些花樣,要一樣一樣地來,不要急,把人一下子弄死就沒有意思了。聽聞你們錦衣衛會讓一個重傷之人熬上四五個月不死,也給法師大人試試吧!」


「是。」領頭的錦衣衛恭敬回道。


「不要,不是我……我根本不認識什麼西萦,你認錯人啦,那女人明明是厲劍雲。」鬼面法師見無人理他,忽然改口威脅,「你敢這麼對我……如果有朝一日我從這裏出去見到皇上,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呵,有時間在這裏說大話,不如安靜地閉上嘴保存一些體力,或許能撐個半年不死也不一定。」國師說完後扭身便走向牢門口,快要走出牢門時他又停住,「忘了告訴你,在皇上心中你已經是個死人了,如果不是我向皇上要求,你早已經被砍頭,所以你現在的性命是屬於我的,不要想那些癡人說夢的事情了。你在皇上面前永遠不會東山再起,一個裝神弄鬼愚弄皇上又煉制假丹藥謀害皇上的人,已經是一枚無用的廢棋子了,只有死路一條。」


「不要,不要殺我,求求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黑袍國師又笑了,「法師啊,這些年你在皇上身邊作威作福,生離死別應該早就見得多了,怎麼輪到自己身上,就這麼看不開啊?」說完後,推開牢房門大步離開。


身後用刑的聲音開始傳來,更刺耳的是鬼面法師慘叫的聲音。


黑袍國師頓住腳步聽了聽,才自言自語道,「果然越狠毒的人也越怕痛,能狠毒地想出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卻承受不了狠毒所帶來的後果……不過西萦,這樣的結果妳還……滿意嗎?」


似是想起什麼,黑袍國師低低歎息著走出了詔獄。剛一接觸到外面的空氣,國師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果然,這個地方就是壓抑。」


語音未落,卻有一個聲音道:「果然是你。」


黑袍國師的身子微頓,才慢慢回身,看向身後那人。


身後人一身玄衣,在夜色中幾乎和黑暗融為一體,唯有他的臉看起來極是秀緻文雅,那雙亮若星辰的眼更是黑白分明。


見是沈白,國師便伸出手指凌空虛畫:這麼晚,沈大人守在詔獄門前是想要做什麼?


沈白哼了一聲,「國師,既然你剛剛開口說話,為什麼如今又開始指手畫腳了?難道和沈某說話令國師如此為難?國師在顧慮什麼?害怕沈某聽到你的聲音,還是怕沈某認出你是某位故人?」


國師聞言停住了比畫的動作垂下手,然後扭身不動聲色地繼續前行。


沈白跟上來,「元青……是妳嗎?」


國師微微停下腳步,側頭看了沈白半晌問:「元青是誰?」


沈白淺笑道:「是我喜歡的人。」說完後又補充一句:「是我唯一喜歡過的人。」


國師聳了聳肩道:「沈大人為什麼要對我說這個?」


「我發現我根本不知道妳在想什麼!如果說妳不信任我,為什麼要把最重要的東西留給我?可是若說妳信任我,為什麼妳要用那樣的方式離開我?為什麼妳改頭換面來到京城卻不來找我?明明和我一桌吃過飯,卻不告訴我妳是誰?到底為什麼?」


國師聞言怔怔地看了沈白半晌才道:「沈大人,如果我說你認錯人,你會尷尬嗎?沈大人這麼冒冒失失地和我說這麼多,不覺得太輕率了嗎?如果我是嚴世蕃的人,沈大人你可害怕你的把柄被我抓住?」


「嚴世蕃的人?」沈白輕笑,「如果妳是嚴世蕃的人,妳為什麼要逐一對付他的心腹們?如果妳是嚴世蕃的人,為什麼妳要不聲不響地令他眾叛親離?如果你是嚴世蕃的人,為什麼妳會暗做手腳讓嚴氏父子在皇上面前失寵?元青,為什麼妳總是要做這些口是心非的事,說口是心非的話,一次次地將我推離,不讓我和妳並肩站在一起呢?妳覺得我沈白不配還是……妳怕我會受到牽連,想要保護我?」


「沈大人,你是不是喝了酒?你一定是醉了,滿口胡言亂語。我為什麼要對付嚴世蕃?你知道那夜在房中他承諾了我什麼嗎?我從他那裏可以得到在皇上面前都不會得到的東西,我為什麼要把好事往外推呢?」


「不要演了,元青,妳就不能和我坦誠以待嗎?妳抓趙寧那夜,我派了邵鷹跟在後面,他親眼看著黑衣人帶著趙寧進了國師府。我知道鄒應龍御史的失蹤也和妳有關,雖然我還不明白妳下一步的意圖,但是我需要妳知道,嚴嵩父子在朝野中的地位聲望不是隨便可以撼動的,妳以為這些年沒有人彈劾過他們父子嗎?結果呢?還不是落得和厲大人一樣的下場。妳一個人勢單力孤,為什麼不加入我們呢?我的老師徐階丶我爹丶鄒御史和黃大人都會幫妳的。」


見國師根本不聽,依舊向前走,沈白忙探手抓住了國師覆蓋下的手。國師的手很光潔,膚質細膩而溫暖……溫暖?


沈白吃驚地再度鬆開國師的手,元青的手總是冰冷的,如今怎麼會……


國師的臉藏在寬大的袍帽下,可是沈白再次感受到了之前總在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笑意,涼薄的丶悲憫的丶高高在上的。


「沈大人怎麼鬆手了?是不是終於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黑袍國師扭回身看著沈白,「沈大人,不管你剛剛將我當成了誰,既然你開口對我說了這麼多,我也告訴你兩句話。你是不是也對嚴嵩父子這些年在皇上面前不可動搖的地位迷惑不解?為什麼皇上明知道他們父子的某些作為,卻偏偏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依舊信任重用嚴嵩呢?沈大人,你的老師徐階如今代替嚴嵩坐上了首輔的位置,你也是時候認真想想這些問題了。首輔這個位置從來都是眾矢之地的,扳不倒嚴嵩,你老師徐階的性命和仕途恐怕就要到頭了……與其和我在這裏含混不清地糾纏,不如認真想想辦法,去救救你的老師吧!」


說完後,黑袍國師輕笑了一聲,隨後轉身,瀟瀟灑灑地遠去了。那抹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再也看不清。


 


第十三章 奸臣奏事


皇上的守宮之期已經過了大半,眼看就要結束了,可是失蹤的鄒應龍依舊沒有找到。皇上重新搬回了最初的寢殿,據說這是國師的主意。


鬼面法師的下場,所有朝臣都看在眼中,一時間對這位新國師的手段驚懼到了極點。曾經是皇上那麼寵信的人,可是在這位新國師面前卻一敗塗地,而且最後鬼面法師的死狀也極其淒慘,雖然遍體鱗傷血肉模糊,可是那大睜的眼和扭曲的表情,無一處不在述說著他是被嚇死的。


這件事沈白是聽邵鷹所說,而邵鷹則是從看守詔獄的錦衣衛兄弟那裏聽來的。


據說那夜國師去牢房看已被酷刑折磨得奄奄一息的鬼面法師,說給他帶來了他最想要的禮物,可是紅布遮蓋下的長形托盤裏擺放的竟然是密密麻麻血腥無比的臟器,國師說那是百顆童心,是鬼面法師制作丹藥最重要的藥引,他說既然法師喜歡,先嚐嚐吧。鬼面法師大叫著不吃,卻被身旁的看守們強摁住塞進了嘴裏,鬼面法師又哭又吐十分狼狽,可是國師卻在笑,並說這等人間極品法師竟然不喜歡,實在可惜,一邊說著還一邊拿起了一顆童心,放進口裏咀嚼起來。


「然後呢?」沈白面無表情地問道。


「然後那個鬼面法師就被國師生吃人心的舉動給嚇死了。」邵鷹嗤之以鼻地冷笑道:「真夠離譜的,把那個新國師形容成妖魔鬼怪了!還生吃人心,真虧他們想得出來!」


「如果是元青,我倒覺得她做得出來這種事,只不過那所謂的人心究竟是什麼東西,就耐人尋味了!」


「你還是懷疑這個古里古怪的國師是姓陸的呆子嗎?」邵鷹問道:「你那夜不是說那人手是暖的嗎?」


沈白皺眉道:「我也想不明白……」


「不過這百顆童心的事情若是真的,那說明這個國師知道鞥古村的事情。大人,你也知道,鞥古村的事情是個秘密,除了我們幾個人根本不會有旁人知情,那麼這個裝神弄鬼的國師很可能就是陸書呆!這家夥,連我們都不認,到底在想什麼啊?」


沈白微微搖頭,「她的心思千回百轉,我也猜不到,但是我知道她正在做一件無比危險的事情,她孤身一人,不想連累我們……」


「渾蛋!那家夥就是一個渾蛋!」邵鷹罵道,「不想連累咱們,還留下血衣和奏折,鼓動咱們進京?想為厲家翻案時,怎麼就不怕連累咱們?這個時候又假惺惺了!」


「不,你錯了,邵鷹。」沈白不贊同地搖頭,「元青要的是名正言順,厲家的舊案她要的是名正言順,可是她私下裏做的一切,是為了報她自己的仇,在她心中這是兩回事,所以她將奏折和血衣托付給我,而她自己卻悄然進京去完成她的計劃。這件事她或許做的很任性,但是同時她也非常理智,不會因為一時的情緒而耽誤大事。」


「有道理……」邵鷹想了想,「大人,我覺得你現在開始越來越了解她了。」


沈白聞言苦笑道:「可是她卻不信,我是可以理解她的。」


 


「國師,你說鄒愛卿到底去了哪裏?」嘉靖帝近來精神不太好,總是無精打采,但是他對國師的信任卻每日遞增。


國師明白這是停止服食丹藥所必然經歷的痛苦過程,所以每日裏他都會安排皇上服用解毒安神的藥物。


「皇上,微臣卜了一卦,卦象上顯示等守宮之期結束時,鄒御史自然會出現。」


「哦?真的嗎?」嘉靖帝睜開眼看著國師,「國師對於占卜之術看來也是頗為精通啊。」


「微臣淺學過一些,不敢在面前稱精通二字。」


嘉靖帝立時來了興趣,「那國師也為朕卜一卦吧。」


「不知道皇上要占卜何事?」


「就說說今日會發生什麼事情吧?」


「遵旨。」


黑袍垂地的國師走到皇上的書案前忙乎了一通,然後指著桌面上排列古怪的卦板道:「黑鳥為鳴,報喪無喜,河流倒轉,山脈崩塌,天降異象,必出奸佞。」


嘉靖帝聞言面色陰沉,「國師的意思是?」


「今日會有奸臣奏事。」


寢殿內一下子死一樣的寂靜。嘉靖帝死死地盯著書案前的卦板,他的嘴唇動了動,卻終於沒有開口。


黑袍國師靜靜地站在嘉靖帝面前,也是悄然無聲。


偌大的寢殿中,靜謐著,或許過了許久,又或許僅僅是一瞬。


忽然,門外的值守太監尖著嗓子道:「皇上,嚴嵩嚴大人有事求見。」


錚……似乎有看不見的弦在心底斷裂,嘉靖帝的臉色有些蒼白。


國師見嘉靖帝不說話,便走向寢殿門,還未到門口就聽到嘉靖帝歎了口氣,「朕今日身體不適,誰都不見。」


黑袍國師推開門,對著事的太監微微搖了搖頭。那太監領命離去。關門的瞬間,似乎遠遠聽到了嚴嵩的問話,「皇上因何不見老臣?」


「嚴大人,您回去吧,皇上今日誰都不見……」


國師扶在門上的手頓了頓,隨後緩緩關上了殿門。


「他走了嗎?」嘉靖帝有些疲憊地問。


國師點點頭道:「是的,皇上,嚴大人已經離開了。」


嘉靖帝再度沉默,許久,他才道:「朕十四歲即位,做這個皇帝已經四十年了。可是國師知道嗎?最初朕卻從來沒有覬覦過這個位置,朕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有機會登上這個位置。」


國師靜默地站立在原地,安靜地聽嘉靖帝繼續說:「先皇正德皇帝沒有子嗣,所以才輪到朕做這個皇帝,朕自小在宮外長大,這個富麗堂皇的皇宮其實和朕,一點兒都不親,相反,這個地方陌生丶冰冷,朕很孤單。」


「那些朝堂之上的舊臣都是先帝的臣子,他們用審視丶觀察丶挑剔丶苛責的眼光將朕迎進了這座紫禁城,他們對朕來說是如此的陌生,朕那時候還小,朕茫然地坐在金鑾殿上,看著下面黑壓壓的眾人一開一合的嘴,竟然會覺得恐懼。朕知道,底下的這幫老臣並沒有拿朕當一回事,他們狂傲無禮,以為朕軟弱可欺,所以朕就要以實際行動向他們證明,朕才是應該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朕誅殺了佞臣錢寧和江彬,自那之後朕再也不用看那些老臣的臉色。朝堂上這麼多臣子,卻沒有一個是朕的心腹,朕很焦慮,這個時候朕發現了嚴嵩。」


「那時候嚴嵩只是南京翰林院的一名小小侍讀。朕注意到他是因為他代替南京翰林院上奏的一篇文章。嚴愛卿的文采不錯,字寫得也極好,極合朕意。那時候他已經快要四十歲,可惜仕途不順,郁郁不得志,他的字裏行間都在渴望一個機會。朕當時在想,如果朕給了他這個機會,他會不會效忠於朕至死不渝?朕很好奇,所以朕將他調回京師,命他做國子監祭酒。」


「朕果沒有猜錯,嚴愛卿為人十分聰明,對朕也恭敬有禮,而且朕的意思他也總能想得透徹,交代他的事情,朕不需要擔心,他總會處理得很妥帖,於是朕看著他一路坐到吏部左侍郎丶禮部尚書丶吏部尚書丶翰林院學士丶太子太保丶武英殿大學士,然後他入閣,最終成為首輔……嚴嵩是朕一手培植起來的,他的成功就是朕的成功,如果他一文不名了,朕呢?朕這些年的努力不是付諸流水了?朕這年的眼睛豈不是瞎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過?只是天下人都錯得,只有朕是錯不得的,你明白嗎國師?」嘉靖帝歎了口氣,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半晌才懶懶地揮了揮手,「你去吧,朕累了。」


黑袍國師靜悄悄地離開了嘉靖帝的殿。他微微擡起頭,月亮已經爬上了半空。皇上竟然和他訴說了這麼長時間的往事……只是,他也終於證實了自己的猜測~~皇上,果然是不會犯錯的。


 


今日是為皇上守宮的最後一日,晚上九位大臣就要各自回府邸。沈白丶沈從雲和黃光升此刻都在徐階的房中。


「老師,如今您已經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對付嚴嵩將比從前容易許多,為何老師反而愁眉不展呢?」沈白問道。


徐階笑了笑道:「首輔這個位置是眾矢之的,一旦坐上去,就要和人一輩子鬥下去,嚴嵩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他不排除異己,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首輔這個位置從來都是眾矢之地的,扳不倒嚴嵩,你的老師徐階的性命和仕途恐怕就要到頭了……與其和我在這裏含混不清地糾纏,不如認真想想辦法,去救救你的老師……為什麼皇上明知道他們父子的某些作為,卻偏偏裝聾作啞不聞不問,依舊信任重用嚴嵩呢……你也是時候認真想想這些問題了……


一切似乎都被那個黑袍國師一語中的。


「老師覺得皇上為什麼一直沒有嚴辦嚴嵩呢?」沈白終於將他心底埋藏最深的疑慮問出口。


 


第十四章 破釜沈舟


沈白的問題,令在場的三位老臣都變得沉默。


許久,黃光升歎了一聲道:「聖意難測啊。」


此言一出,屋內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此時,沈白忽然站起身,大步奔向門前。他猛地拉開門,皎潔的月光下空無一物,卻有一張雪白的紙飄飄蕩蕩地落在他的腳邊。


果然有人剛剛來了又走……這張紙是?


沈白猶疑地拾起了地上的紙,在月光下瞄了一眼,心便是一陣急跳。


沈白快速地關上房門,徐階看他的神色不對,問道:「怎麼?」


「老師……你們看。」沈白伸手遞上了那張紙。


徐階接過來一看,神色也是一變,上面只有寥寥數字:「嚴家父子的罪行只要不牽扯到皇上身上,此事便可成。」


黃光升和沈從雲也一一接過看了看紙上的字,「這人會是誰?」


沈白一臉慎重道:「我猜應該是國師。」


「國師?」徐階驚訝反問,「觀瀾,你是不是瞞了老師什麼事?」


沈白急忙跪下來,令在場三人皆是一愣。沈從雲抓住沈白的肩膀,「白兒,你這是做什麼?」


「爹,我今日有一件事要問詢老師,希望老師能如實回答。」


徐階看著沈白,「你想問什麼?」


「三年前,老師可參與了厲奉元厲大人發起的聯名上書?」


徐階聞言大,「你……你從何處得知?」


「這麼說這事是真的了?黃大人當時也參與了對不對?」沈白問旁邊的黃光升。


黃光升點點頭道:「是,當年……我確實參與了厲奉元厲大人發起的聯名上書。」


「徐公,你……」沈從雲歎了一聲,「你們怎麼沒有算上我呢?」


徐階苦笑道:「你當年帶兵不在朝中……況且這又不是什麼好事,如此危險掉腦袋的事情……」


「徐公,你這麼說是不是看不起我沈從雲?」


「哎喲……」徐階賠笑,「從雲你說到哪裏去了?」


見兩人僵持住,黃光升取笑道:「你們啊,不問問沈賢侄到底是從何得知,兩人反倒自己鬧起來了,真是,也不怕晚輩看笑話。」


「是啊,」沈從雲忙問,「白兒,這事如此機密,連爹都不知道,你又是從何得知?」


「因為我拿到了當年厲奉元厲大人準備上書彈劾嚴嵩的奏折……還有當年十三位大人聯名所書的血衣。」


徐階聽完吃驚非小,「這怎麼可能?當年厲大人入獄前,曾和我秘密見過一面,他說事到如今,他唯有一死,可是彈劾嚴嵩的事情卻不能夭折,他至死都沒有說出那十三位大人的名字……我丶我等愧對厲大人在天之靈,當年沒有站出來,這些年下來也沒有參倒嚴嵩……」


「老師……」沈白跪地抓緊徐階的袍子,「如果今日還有一個可以彈劾嚴嵩的機會,老師可願意再度站出來?」


「你希望為師給皇上遞折子上書彈劾嚴嵩?」


「不妥。」黃光升開口道,「如今徐公剛剛坐上首輔的位置,重創嚴嵩的氣焰,如果此時上書,成功還好,一旦失敗,朝中還有第二個徐公可以壓制嚴嵩嗎?到那時皇上重新起用嚴嵩,我等多年的努力和心血豈不是付諸東流?」


「是啊,」沈從雲也贊同,「此事關係重大,非我等貪生怕死……個人榮辱生死事小,百姓安危朝廷穩固事大。」


「如果我有完全的把握呢?老師也不願一試嗎?」


「觀瀾,你所說的把握指什麼?還有你的血衣和奏折又從何而來?」


沈白深吸一口氣,「我在汴城做官時,見到了厲大人的女兒厲劍雲,是她將東西托付給我,望我以蒼生為念丶社稷為憂丶厲大人一生清明為恤,萬勿推辭。」


「厲劍雲?她還活著?」徐階不可置信,「她……當年不是死在詔獄了嗎?」


「這件事說來很複雜,不過她確實還活著,老師,千真萬確!」


徐階沉默片刻,終於擡手將沈白扶起來,「為師這些年一直後悔著當年為什麼沒有站在厲大人身邊和他共進退。如今,厲大人的女兒還活著,甚至一直在為參倒嚴嵩努力著,難道為師會因為一個首輔的位置便裹足不前嗎?觀瀾,為師教導過你,大丈夫活在天地之間,當有所為有所不為,為師當年沒有做到,今日哪怕拼上為師的性命,也一定要為這些年死在嚴嵩手裏的同僚和厲大人在天之靈,拼死一諫!」


「徐公啊,算上我黃光升。」


「還有我沈從雲……」


「還有我!」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幾人一驚回頭。失蹤許久的鄒應龍出現在房門口。


「鄒御史!」


鄒應龍一笑道:「當年十三位大人,如今在朝為官的也不過剩下我丶徐公丶黃老,諸公今夜如此豪情,怎能不算上我鄒應龍?」


「應龍公,你這些日子是去了哪裏?讓我等好擔心啊。」


「我在某人的安排下去見了兩個人。」鄒應龍神秘一笑,「還記得禮部的方大人和工部的曹大人嗎?」


「你去見了他們?」徐階怎會不知這兩位大人,當年聯名上書的十三人,除了他們三人在朝,餘下者都辭官了,還活著的也就剩下這兩位大人了。以嚴嵩排除異己之心之強烈,他們能熬至如今,當真不易。


「是啊,老夫打算繼續當年未完的聯名上書,不知徐公和黃老意下如何啊?」


「好,我等同榮辱共進退,明日一起上殿面君。」


「算我一個。」沈從雲豪邁道。


「還有我。」沈白也笑道。


徐階忽然問:「那安排應龍公和方丶曹兩位大人見面之人又是誰?」


「老夫說了,你們也未必信。」鄒應龍小小地賣了一個關子,「是國師。」


沈白心頭暗喜,果然是她,果然是她!除了她,還有誰知道當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


「這國師怎麼會知道當年十三位大人的名字呢?」徐階問出心底的疑惑。


沈白舒了一口你:「如果學生沒料錯,如今這位神秘的國師就是厲大人的女兒,厲劍雲。」也是我的元青。


 


嚴世蕃很不安寧,他心急如焚,今日是為皇上守宮的最後一日,晚上他們這些大臣就要離開皇宮,各自回府。


剛剛他派出監視徐階等人的死士來報,說失蹤已久的鄒應龍回來了,而且沈從雲那幫人一直待在徐階的房中,再未出來過。


他心底有一股不祥的預感。趙寧的神秘失蹤,鄒應龍的去而復返……鄒應龍他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裏?難道和趙寧失蹤有關?趙寧的秘密不能被人知道,否則……如果趙寧落在了沈白那幫人的手上,他們一定不會像此刻這般安靜,趙寧知道他太多秘密……忽然,嚴世蕃腦中閃過了另一個人的名字,夜芍!這些日子要為皇上守宮,入夜不得出入皇城,他已經有些日子沒去見她了……


嚴世蕃忽然很不安,如果夜芍落在了沈白那群人的手裏……不會的,不會的,誰會去注意一個妓女?可是他的心就是無法安寧下來,所以他派了死士去封夜芍的嘴,要她不要亂說話,可是……是啊,那個死士再也沒有回來……難道出事了?


剛剛,他又派了心腹去牡丹閣看夜芍的情況,如今他正在焦急地等消息……


忽然有人敲窗。


嚴世蕃推開窗,他面前的黑衣死士行禮道:「公子,牡丹閣的夜芍姑娘並不在牡丹閣中,老鴇說是嚴府的轎子帶走了夜芍姑娘,已經很多日了。」


什麼?!嚴世蕃心中一陣狂跳,壞了,出事了!


他從自己房中疾奔而出,沖進了羅龍文的房間。


羅龍文嚇了一跳,「小嚴大人,你這是……」


「龍文,出了大事,我想這次真是難逃一死了!」嚴世蕃心慌意亂,「對了,你上次說的東渡扶桑一事可有眉目?」


「現在?」羅龍文愕然,「此事我早已經安排好了,隨行的五百死士,還有東渡用船也是時刻操練著,不過你不總是說用不上嗎?」


嚴世蕃猛搖頭,「立刻聯繫此事,龍文,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如果我們能夠今夜便離開就好了……」


「今夜?」羅龍文擺手,「這怎麼可能?到底出了什麼事?」


「什麼事也沒發生,不過我總覺得要出大事!龍文,我平時待你不薄,如果我落難你不會棄我於不顧吧?」


「怎麼會?我早說了,讓你隨我去日本,那是我從小生長的地方,人脈甚廣,你不要擔心!不過老嚴大人這般年紀,恐怕經不得如此奔波之苦。」


「我爹不走。」嚴世蕃沉吟道,「皇上不會殺我爹,他們有君臣之情,皇上總會顧念情面,但是一旦我出事,皇上一定不會手下留情,我必死無疑。」


「皇上雖然免了老嚴大人首輔的位置,但老嚴大人依舊是內閣大學士之首,應該不會有什麼事情……」


「如果皇上知道了當年聿少春陣亡的真相,會放過我嗎?如果皇上知道上次被戚繼光追回的大明海衛邊防圖是從我們這裏流出去的,不僅我,連你也要吃不了兜著走。」


「這事如此隱秘,怎麼會有人知道?」羅龍文也開始焦慮。


嚴世蕃咬牙,「你忘了嗎?那個沈白……」


羅龍文眼睛轉了轉,「小嚴大人,你說是我們逃到日本容易?還是把擋路的棋子除掉容易呢?」


「你是說?」


「殺了沈白,就沒人會知道我們的事情了!」


嚴世蕃聞言沉默片刻,忽然笑起來,「你說的對,我們是要殺一個人,但不是沈白。」


「那是誰?」


「徐階。」只要徐階死了,他爹早晚還會重任首輔一職,只要他爹還是當朝首輔,他嚴世蕃就可高枕無憂了。


 


第十五章 東窗事發


第二日上朝。眾臣候在殿外等待,沒有看到徐階。


本來已經商量好的幾人有些面面相覷。


黃光升道:「徐公今日不知為何竟然還沒到?他平日上朝總是很早,難道出了什麼事?」


沈從雲鄒眉,「那我等計劃好的事情該當如何?等徐公來還是直接奏報?」


沈白瞟了瞟嚴世蕃那邊,正好看到他避過去的眼神,心中疑惑。「老師從來都是言出必行之人,今日之事事關重大,老師沒有理由來晚,我想或許老師是遇到麻煩。」他忽地壓低了聲音,「嚴世蕃一直在觀察咱們這邊,不知是何用意。」


鄒應龍冷哼一聲道:「無論如何,今日老夫定要彈劾那嚴嵩,既然徐公不在,就由我鄒應龍開口好了,反正我是御史,是言官,直言敢諫方為言官本色。」


幾人皆點頭,一切都按原定計劃進行。


拋開這廂,其實嚴世蕃那邊也是心急如焚。他連夜派出了手下最得力的死士,在徐階昨夜回府的途中進行截殺,如今天已微亮,卻一直沒有收到消息,心中的忐忑難以言表,心驚膽顫地來上朝,卻發現徐階沒有出現,忽然間那顆七上八下的心便安定下來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諸位大人陸陸續續走進大殿,那首輔的位置上一直空無一人,嚴世蕃的心算是放進了肚子裏。


「皇上駕到。」隨著殿前太監的唱喏,嘉靖帝一身明黃色的龍袍走向龍座,安然坐穩後,才道:「今日諸愛卿有何事要奏?」


嘉靖帝話音剛落,就見鄒應龍率先出班跪倒,「回皇上,臣鄒應龍有本啟奏。」


「鄒愛卿?」嘉靖帝詫異,「鄒愛卿日前忽然失蹤,讓朕很是焦急,雖一直派順天府和大理寺追查愛卿的下落,可是總無收獲……愛卿啊,你這是去了哪裏?」


「皇上,微臣這些時日是去找尋兩個人。」


「兩個人?哪兩個?」


「方慶明和曹瞻。」


「方慶明和曹瞻?」嘉靖帝微微回想,「以前禮部和工部的那個方慶明和曹瞻?」


「正是,皇上。」


「鄒愛卿,你……」


「皇上!」鄒應龍忽然以頭叩地,「臣鄒應龍今日要彈劾嚴嵩和嚴世蕃父子二人。」


鄒應龍的話音剛落,偌大的金鑾殿上便響起驚訝和竊竊私語的聲音。文武百官對這場突變都有些詫異,有人偷偷去看嚴家父子的臉色,也有人明哲保身裝聾作啞。


嚴嵩顫巍巍地跪地行禮道:「皇上,臣有罪。」


嚴世蕃心中暗恨,徐階不在,單憑鄒應龍這個老匹夫能奈我何?他雖然滿腔怒火,卻不敢造次,也跪倒,「臣有罪。」


嘉靖帝沒有說話,他面無表情地看著跪在殿前的三人,殿中竟然驀地安靜下來。


「臣沈從雲今日也要彈劾嚴嵩和嚴世蕃父子二人。」


「臣黃光升要彈劾嚴嵩父子……」


「皇上,臣沈白要彈劾嚴嵩父子……」


「草民方慶明(草民曹瞻)斗膽上殿,捨棄身家性命也要揭露嚴家父子的累累罪行……」


「鄒愛卿。」嘉靖帝忽然開口,「原來愛卿在為朕守宮期間忽然離開去找尋方慶明和曹瞻,是為了彈劾嚴嵩父子?」


「皇上,嚴家父子為官以來,累累罪行,罊竹難書……」


「那鄒愛卿要告嚴家父子何罪呢?」嘉靖帝忽然打斷了鄒應龍。


「臣……」


正在此時,一名太監跑上來跪倒,「皇上,國師求見。」


「宣。」


眾大臣再次詫異,在這麼緊要的關頭,這個國師又上殿了?


國師依舊一身寬大的拖地黑袍,猶如一個幽靈般走上了大殿。他的身後跟著兩名錦衣衛,一人手下押著一個黑衣人。


嚴世蕃只回頭看了一眼,臉色便是一變。


「皇上。」國師欠身行禮。


「國師,你身後那兩個黑衣人是何人?」


「昨夜,微臣為即將出宮的徐階徐首輔卜了一卦,卦上說徐首輔如果昨夜出宮回府,必有血光之災。徐首輔不信微臣之言,所以微臣便和徐首輔打了一個賭。微臣和徐首輔交換了回府的轎子,於是昨夜徐首輔坐著微臣的轎子回了國師府,而微臣則坐著徐首輔的轎子出了宮。結果在微臣去徐府的路上就被一群黑衣人刺殺,其餘的黑衣人已被皇上的錦衣衛剿滅,只餘下這兩個活口。微臣今日上殿是要和徐首輔論個明白的,微臣要問徐首輔微臣的卜卦是否靈驗。」


「可徐愛卿今日似乎沒有上朝。」


「徐首輔應該很快就過來了,剛剛微臣上殿之時,徐首輔正在偏殿換衣服。」


「換衣服?」


「是,皇上。」


嘉靖帝微微詫異,正在此刻,門口的小太監又來報:「皇上,徐首輔他……」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幹什麼?」


「徐首輔說,請皇上恕他殿前失儀之罪,他方能上殿。」


「朕恕他無罪,命他上殿來吧。」


「是,皇上。」


短暫的等待,或許只是一瞬。當徐階的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時,文武百官全部驚呆了,連嘉靖帝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


徐階的腳下似有千斤巨石,他走得很緩慢。他臉上的神情很肅穆,而在他的身上,穿著一件原本該是雪白的中衣,只是這中衣上滿是血紅的字跡,遠遠看去就像是一件血衣。


是,血衣。沈白恍然大悟,老師如今穿在身上的就是那件寫著十三位聯名上書大人名字的血衣。


嚴嵩回頭看到徐階的第一眼,就知道他的好日子過到頭了。盡管剛剛鄒應龍等人都說要彈劾他們父子,可是他們幾人加起來分量也比不上徐階身上穿著的那件血衣。


嚴世蕃的臉色更是難看,他就像看著鬼一樣瞪著徐階。但是他阻止不了徐階的腳步,他只能跪在冰冷的大殿上,眼睜崢看著徐階越走越近,帶著那件時隔多年的血衣和那些終於浮出水面的名字。


「臣徐階叩見皇上。」


徐階就跪在了嚴家父子身旁。


嚴世蕃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別開眼。那血衣上的名字本來是他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也要知道的,可是如今近在咫尺他卻不敢直視,那些血寫的文字彷若有著生命般,正緩緩地從那件血衣上流下來,然後一點點爬遍他的全身。


「徐愛卿,你這是……」嘉靖帝頓了頓,「你身上這是什麼?」


「回皇上,臣身上這件血衣是當年厲奉元厲大人聯合當朝十二位大人一起以血寫下聯名上書的十三位大臣的名字,這衣服上不僅有十三位大人的名字,還有他們的赤誠以及憂國憂民為社稷拋灑熱血的一片丹心。」


嘉靖帝站著的身體微微晃了晃,不知是因為時隔多年再度聽到厲奉元這個名字,還是因為面前的這件血衣令他呼吸不暢。


許久,嘉靖帝才道:「徐愛卿你今日穿著這件血衣上殿是為了什麼?」


徐階正色道:「臣今日是為了接替厲奉元厲大人完成三年前那份無法遞給皇上的聯名上書,當年的十三位大人如今只剩下五人,三人在朝,兩人已經辭官,今日我等五人以及沈從雲丶沈白兩位大人共七人,要再次彈劾嚴嵩父子!」


「原來你們都是來彈劾嚴嵩的……」嘉靖帝有些疲憊地扶額重新坐回龍座,「好,愛卿要告嚴嵩父子何罪?」


徐階上前一步道:「嚴嵩父子的罪行正如剛剛鄒御史所說,簡直是罊竹難書,不過今日臣的彈劾奏折上,僅告嚴世蕃四項大罪。」


嘉靖帝抿緊嘴唇,少頃方道:「徐愛卿為何嘴下留情?」


「臣以為僅這四罪已足夠嚴世蕃以一死謝天下!」


「那嚴嵩呢?」


「子不教,父之過。」徐階字字清晰,「同罪!」


嘉靖帝看著徐階許久未言,他低下頭看了看嚴嵩花白的頭髮和佝僂的後背,無聲地歎口氣,「說吧,徐愛卿,你口中的四條罪狀是什麼?」


「其一,嚴世蕃於老家江西南昌,蓋了一座『制擬王者』的府邸,犯上作亂之心昭然若揭,此乃死罪;其二,嚴世蕃在京師重地與本朝朱姓宗人多有謀劃,陰伺非常,多聚亡命,篡朝奪位之嫌重大,此乃死罪;其三,嚴世蕃門下之客中書舍人羅龍文,組死黨五百人,私訓武練,謀為其外投日本之意,通敵賣國屈膝媚外,此乃死罪;最後,嚴世蕃之部曲牛信,本該於山海衛把守邊關,而近日卻棄伍北走,意圖誘極外兵,共襄響應,勾結異族,覬覦疆土,此乃死罪也!綜上四罪,每一條都是通敵賣國丶犯上作亂丶謀朝篡位丶勾結外邦的死罪,任一條都可誅殺嚴世蕃,臣言僅四罪便可定嚴世蕃的死罪,皇上以為臣可有妄言?」


大殿上鴉雀無聲,文武百官無一人開口,除了嚴家父子癱倒在地的聲音,整個金鑾殿如死去一般的寧靜。


嘉靖帝站起身,繞過龍案,步下金階,一步一步,最後停在了嚴嵩面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嚴嵩,這個陪著他從登基開始一起風風雨雨四十餘年的老臣,他真的老了,花白的頭髮丶滿臉的皺紋丶再也直不起的腰……還有他跪在面前卻止不住顫抖的肩膀。


嘉靖帝深吸一口氣,然後轉身不去看嚴嵩,「擬旨,嚴世蕃外忠內惡丶包藏禍心丶私通外邦丶陰謀覆國,雖為人臣卻有不臣之心,謀朝篡位罪不可恕,現去其官職丶籍沒家產,三日後斬首於市,任何人不得求情,否則同罪連誅。」


 


第十六章 無處尋覓


「皇上聖明。」寂靜許久的群臣一起跪倒,歌功頌德。


「皇上……皇上……」嚴嵩哭倒於嘉靖帝腳下,鬍鬚顫抖,淚眼模糊,他抓住了嘉靖帝想要離開的袍角,彷彿抱住了最後一塊浮木。


嘉靖帝腳步微頓,他低下頭看了看嚴嵩,「嚴愛卿,你老了。嚴家被查封後,朕想愛卿定是無處可去,回江西老家養老去吧。」


嚴嵩蒼老的嗚咽聲隨著眾臣散朝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空曠的大殿中只剩下孤零零坐在龍椅上的皇上和站在一旁的黑袍國師。


剛剛國師要退下時,嘉靖帝叫住了他。


如今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許久,嘉靖帝才開口:「國師,你是不是覺得朕太過袒護嚴嵩了?即使知道他們父子的罪行遠遠不止徐階彈劾奏折上的那些,卻始終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黑袍國師低著頭沒有說話。


「國師可聽過『大禮議之爭』?」嘉靖帝雖在問,卻並不在意國師的回答,他繼續道,「那時朕初登帝位,群臣都反對朕的決議,朕……勢單力孤,唯有嚴嵩站在朕這一邊,那時朕就暗自決定,無論將來嚴嵩所犯何罪,朕都恕他不死。」


國師依舊沒有說話。


「你在怪朕。」嘉靖帝站起身,走到國師面前,和他面對面相視。


「如今,國師是否願意讓朕看看國師的真面目?」


國師的頭微微擡起,嘉靖帝繼續道:「朕知道你是為了嚴家父子而來……摘下你的袍帽,和朕示之以誠吧。」


黑袍國師似是想了想,才擡起手摘下了寛大的袍帽。袍下是一張年輕卻陌生的臉。


嘉靖帝靜靜地審視他半晌,「你是厲家的什麼人?」


「草名和厲家並無任何關係。」面前的年輕人搖了搖頭。


「那徐階的血衣是從何處得來?」


「那血衣是草民一個朋友的。」


「朋友?什麼朋友?」


年輕人笑了,「是草民從醫以來唯一一個沒有治好的病人,不,是永遠都治不好了。」


「你是大夫?難怪可以治好朕的病。」


「是,山林野醫而已。」


「你那朋友可還在宮中?」


「她?她走了。」年輕人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因為草民治不好她,所以她離開了,到一個誰也不認識她的地方默默等死去了。」


「你叫什麼?」


「莫民風渙。」


「今日之前不是你陪在朕的身邊。」嘉靖帝忽然肯定道。


「是,之前的國師是草民的那個朋友,不過她昨夜已經離開京城了。」


「國師,不,你的那個朋友是……厲家的人?」


「皇上,她只是一個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卻因為心願未了而再入京師的傷心人罷了。」


嘉靖帝沉默了許久,「朕明白了。」


 


從大殿中出來,鄒應龍等人圍住徐階,「徐公,怎麼昨日咱們擬好的折子你又臨時改了?」


徐階微微笑了笑道:「諸公不是一直也好奇皇上為什麼明知道嚴家父子的惡行,卻總是視若不見丶裝聾作啞嗎?我心中雖有一種猜測,但是昨夜被國師一語道破,才覺醍醐灌頂一般,所以我連夜改了奏折。」


「國師?」


徐階低聲音道:「國師說,歷來所有彈劾嚴氏父子者無一不敗,為何?皆因彈劾之詞多是貪贓枉法丶聚斂錢財丶量值賣官丶殘害忠良,這些罪狀雖然沒有提到皇上,但是影射之意便是皇上昏庸失察丶任用非人,再不濟也是縱容奸臣丶包庇佑護。皇上如果准奏,無異於承認自己過去錯了,以皇上的性情,是絕不會承認自己有錯的,所以那夜國師遞給咱們的紙條上才寫著:嚴家父子的罪只要不牽扯到皇上身上,此事便可成。」


沈從雲點頭道:「這個國師果然不簡單啊……」他說到這裏又看了看沈白,「不,應該說是厲小姐才是。」


沈白聞言淺笑。


沈從雲看著沈白那抹絕對可以稱之為溫柔的笑意,忽然腦中快速閃過什麼,「白兒,你之前說已有心上人,不是說她吧?」


沈白微怔,隨後笑容擴大。他沒有回答他爹的問話,只是扭回頭看著緊閉的殿門道:「爹,我要在這裏等她,你們先回去吧。」


 


不知過了多久,那緊閉的殿門終於開了,一身黑袍的國師從大殿中走出來。那拖地的黑袍被風揚起,令遠處看著他的沈白心頭突兀地泛起不祥感,所以他快步迎上前去。


「沈大人,又見面了。」沈白還未開口,黑袍國師就先開口。


沈白聞言有些驚訝道:「元青……」


黑袍國師摘下了袍帽,「我是風渙,汴城一別,沈大人可還記得我?」


沈白的指尖驀地變冷,他的語調變成了不安,「元青,她呢?」


「她走了。她讓我告訴你不必找她。天涯海角,各自珍重。」風渙說完,繞開沈白繼續往前走。


沈白胸膛劇烈起伏著,他憤然轉身抓住風渙的肩膀,「把話說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我他娘的知道什麼意思!」風渙忽然發怒,「那個渾蛋三個月前忽然找到我,讓我為她取出封入體內的金針,她說要進京完成最後一件事。我告訴她,當初下金針已經十分危險,況且這些年我根本沒有找到可以壓制金針的最好方法,南海冰魄制成的新藥好不容易能減慢她血行沖突造成的一系列變化,可是她卻又要取出金針,這不是找死嗎?我當初被她騙著答應為她下金針術,這些年來就沒睡過一天安穩覺。如今這渾蛋又來害我,我堅決不答應!可是這個渾蛋真不是一般的混,她竟然自己強行逼出一枚金針,然後嘔血不止。我沒有辦法只能為她冒險取針,可是取針後她的身體忽冷忽熱,每一根骨頭都劇痛不已。我當時以為這個禍害終於要死了,我連棺材都為她買好了,可是她吃光了所有南海冰魄制的新藥丸,奄奄一息地躺了一個月,然後呢?她又可以站起來了。」


沈白只覺得在風渙的敘述中自己幾乎快要窒息,他聲音顫抖道:「然後呢?」


「然後?」風渙冷笑,「我以為她是神仙之體,起死回生了,結果呢?她這渾蛋根本就是回光返照!她被金針一直壓制著的內力完全沒有了,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那意味著她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廢人!她這樣的身體即使有內力護著,這些年也漸漸失去了部分知覺丶渾身冰冷丶記性變差……如今她連內力都沒有了,你說她會怎麼樣?」


沈白下意識地問:「會怎麼樣?」


「會死!」風渙大吼,「兩股血行在她身體裏來回反復,一旦相遇……也許她會變成啞巴,也許變成瞎子,也許會變成傻子,會瘋掉,會癱瘓,還有可能變成一個形容恐怖的怪物,總之,除了安然無恙丶長命百歲,什麼都可能發生!」


「她去了哪裏?」沈白覺得心底的寒意層層彌漫。


「不知道,我不知道!」風渙氣急敗壞,「她的事情以後和我再也沒關係了,是她說的,讓我再幫她最後一次,從此我們兩清!我現在只覺得前未有的輕鬆,我高興,我高興得要死了!」


風渙大步往前走,可是他帶著哽咽的聲音卻依稀傳來,「渾蛋!永遠這樣自作主張!求我下金針是這樣,逼我除去金針還是這樣……都要死了,什麼還要裝模作樣地為我著想?從此以後和我兩清?妳以為妳這樣說了,妳這個渾蛋死了,我就不難過了丶不愧疚了嗎?渾蛋,妳最好死了,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否則將來被我遇到,我一定一針針將妳戳成篩子……」


沈白彷彿已經沒有了呼吸,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著風渙一點點快要消失的身影,忽然大喊道:「難道她什麼話都沒有給我留下嗎?」


在妳心裏,到底當我是什麼?


風渙聞言停下腳步,他沒有回頭,他的聲音有些顫抖,「她說……她說如果她不死的話,會回來找你的,不過你不用等她,更不必找她!」


不必等,也不必找!沈白的手攥得死緊。這算什麼?看似是承諾,其實什麼都不是。


「姓沈的!」風渙忽然回頭大喊,「你還是忘了她吧!那個渾蛋滿口謊言,一句話裏連半句實話都沒有!她不會回來找你的,她留給你的話,依我看只有最後那句才是真的,這個渾蛋!害了我又去害你!這樣的禍害早就該死了……」


風渙的怒罵和抱怨漸漸地聽不見了,只有那半句真話飄蕩在耳畔:大人,你不用等我,更不必找我……我走了,天涯珍重!


 


第十七章 最初最後


「回禀皇上,這是查抄嚴家所有物品的清單:金三萬二千餘兩,銀二百餘萬兩,另有珠玉珍玩數千件……」


嘉靖帝打斷了太監總管崔方的報數,「算了,朕不想聽了。」


「是,皇上。」


「嚴世蕃明日市口處斬?」


「是,皇上,正是明日。」


嘉靖帝微微皺眉問:「嚴嵩呢?」


「嚴大人正在整理行裝,這兩日就會上路回老家。」


嘉靖帝歎口氣道:「傳朕的旨意,命嚴嵩今日必須離開京師,不得有誤!」


「是。」崔方為難地斟酌了一下,才道,「皇上,小臣知道皇上是怕嚴大人明日看到小嚴大人……所以才趕嚴大人今日離開的,皇上仁厚……」


「吞吞吐吐,到底要說什麼?」


崔方賠笑道:「嚴大人臨行前想見皇上一面,他說他年紀大了,今日辭別皇上,他日再見或許便是陰陽兩隔了,他想最後給皇上磕個頭,謝皇上不殺之恩。」


嘉靖帝快速背過頭去,可是崔方還是看到了嘉靖帝眼角一閃而過的晶瑩。他忙低下頭,假裝沒有看到。


許久,嘉靖帝才站起身,走到崔方身旁堆著的自嚴府查抄的珍玩銀票前,沉默片刻,低頭拾起了幾張銀票,遞給崔方,「你替朕去送嚴嵩最後一程吧。」


「是,皇上。」


嘉靖帝看著眼前數不清的銀票,又叫住崔方:「等一下,朕要擬一道旨意,你傳下去,命守城武士張貼在城門口。」


「是,皇上。」


嘉靖帝提起筆開始寫旨意。他的腦中閃過當年查抄厲奉元家產時的一幕~~整個厲府現銀不過幾百兩……


崔方拿著嘉靖帝的旨意出門時,似乎聽到了嘉靖帝的歎息,「朕,對不起厲奉元啊……」


崔方疑惑地想了想,嗯,定是聽錯了,誰不知道當今聖上是個死也不認錯的脾氣?


 


午時未到,街市口已經圍滿了人。嚴冬雖寒卻擋不住百姓們的熱情。


百姓們指指點點,不過大意皆是罪有應得丶善惡有報之類的,也由此可見嚴世蕃之死有多麼的大快人心。


正因為百姓們對嚴世蕃深惡痛絕,所以都去圍觀嚴世蕃被砍頭了,因此城門口的皇榜自貼上看的人便寥寥無幾。


一個全身上下圍得嚴嚴實實的年輕人牽著一頭醜驢站在了新張貼的皇榜前,他站在這裏已經看了許久了,連兵丁都覺得這人是不是已經原地冰死了。


「喂,就這麼幾行字,你怎麼能看這麼久啊?」其中一個看守皇榜的兵丁終於忍不住問詢。


那年輕人似是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這位官爺,小的眼神不太好,這皇榜上的字有些小……」


「原來你是看不見啊?我們弟兄還以為你凍住了呢,哈哈哈!」兩個看守皇榜的兵丁笑開了。


「別難過,年輕人。」一隻蒼老的手費力地拍了拍站在原地默不作聲的年輕人,「眼瞎有什麼好難過的?心瞎了那才要命呢!讓我老頭子給你唸唸這皇榜。」


身後的老人往前探了探身,才顫顫巍巍道:「皇上說,三年前因為謀逆罪被滿門抄斬的厲奉元厲大人一家是冤枉的,厲大人清廉方正,是個好官,厲家之事自此平反,如果厲家後人有願為官者依舊可以參加科舉,厲家後人皆可免罪……」


「行啊,趙老先生,您老這眼神可以啊。」其中一名守兵似乎和這老頭挺熟,肆意地開著玩笑。


「你子小,和你家小弟怎麼差得這麼多?你家小弟在我家私塾唸書,可是聽話的孩子……」


「可憐啊,厲家後人皆可免罪,可是聽聞那厲家哪裏還有什麼後人?」又一人插嘴道。


「我就說啊,厲大人是個好官啊,怎麼會謀逆?我看這皇上也是一會兒明白一會兒糊塗……」一個喝著酒的漢子湊過來看皇榜。


「你又喝醉酒滿口胡說了,小心給你抓起來。」


「哎呀,下雪了……」


皇榜前慢慢聚集起三三兩兩的人,那個眼神不好的年輕人卻默默地自人群中退出來,他裹緊了身上的衣服,畏寒般縮了縮肩膀。


走出幾步,他才停下來仰望天空。天空中飄散開大片大片潔白的冬雪,落在臉上,冰冰涼涼的,卻並不覺得刺骨寒冷。


年輕人呼出的熱氣像霧一樣升起,只是升到天際,便再也看不見了。


「爹,我終於做到了,您終於可以清清白白地去了,厲家再也不是謀逆之臣,您在您忠心不二的皇上眼中還是為國為民的那個厲大人……爹,您高興嗎?」


 


嚴世蕃終於死了。


監斬的徐階長舒了一口氣,望向一旁的沈白,卻見他對著從天空飄落到地上的雪花出神著。


「觀瀾,你有心事啊?」


沈白搖搖頭,「老師,我忽然覺得一切又都回到了最初,讓我覺得……很疲憊。」


徐階皺眉還未說話,就聽圍觀的百姓們喊開了:「城門口又貼皇榜了,好像和三年前被殺的那個厲大人有關啊,聽說是給厲家平反了!」


「是啊……」喜歡看熱鬧的百姓們立刻一哄而散,他們就像趕場看戲一般從嚴世蕃的監斬台前奔赴了貼皇榜的城門口。


沈白驀地站起身,大步沖出去。


徐階一把沒攔住,只得喊道:「觀瀾哪裏去?」


「老師,我有事要先走,麻煩老師善後……」遠遠地,拋來往魂不守舍的聲音。


 


天黑復又天亮,整整一夜,沈白就站在城門口等著他以為會出現的那個人。結果呢?什麼都沒有。


不是說要為厲家洗刷冤屈嗎?不是口口聲聲要為厲大人平反嗎?不是要向皇上證明他錯了嗎?為什麼不出現?為什麼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之後,那個人丶那個人反而不在乎了?她竟然真的沒有來看一眼,她竟然真的走了,不知所終。


如果連她最在乎的東西都換不回她的最後一顧,那麼他是不是今生再也難見她一面了?他要到哪裏去尋她?他還能尋到她嗎?


大人,你不用等我,更不必找我。


如此冷靜,如此絕情,如此鐵石心腸。


元青,原來在妳我之間,從相遇伊始,我就注定要永遠輸給妳,並不是因為妳比我聰明,而是因為我比妳愛得多,愛得深,愛得失去冷靜,愛得一敗塗地。


或許,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強求她吧?沈白自嘲地邁著僵硬的腿,離開城門口,往回走。


清晨。


雪冷,人稀。


 


一年後,朝廷和韃靼在邊關再度開戰。沈白主動請旨願為前線督軍一職,前往邊關苦寒之地督戰,嘉靖帝欣然同意。


朝廷正值用人之際,年青一代中像沈白一般有膽有謀之人甚少,那些文官聽到戰事無一不是往後退縮,所以沈白的主動請纓令嘉靖帝大為激賞。沈白離京之前,嘉靖帝親自相送,並承諾等沈白從邊關歸來,就讓他入內閣。


之前那些以為沈白腦子出了問題的官員至此才覺得沈白實乃深藏不露之人,看似是降職前途黯淡,實乃是柳暗花明扶搖直上,於是羡慕的丶妒忌的丶冷嘲熱諷的丶盼他死在邊關的各色眼神都集中在了沈白身上,而已成眾矢之的的沈白卻始終沉默著。


他為什麼要主動去邊關?這個問題他爹也在臨行前問過他,而他卻始終沒有回答。為什麼?他說不出,因他心底的那個理由會令所有猜他布棋深遠的人大失所望,他也恥於被別人知道。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從他知道陸元青就是厲劍雲開始,他心底的這個疑問就在糾纏著他。


陸元青走了,走得毫無留戀一點兒也不拖泥帶水,為什麼?因為她不愛他。雖然心底不想這麼認為,但是沈白已經找不到其他理由了,也因為他曾經的自信心已被陸元青一次次消磨殆盡了。


可是厲劍雲愛過聿波藍,他們曾經相愛過,盡管心底那股嫉妒的感覺總是被他刻意壓制著,但是事實擺在眼前,他沈白不想自欺欺人。


一個是沒有愛過的人,一個是曾經深愛過的人,這樣一個選擇題,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該怎麼去選擇吧?


那麼……她會不會去找聿波藍?


這個猜測日夜煎熬著沈白,如果他不親眼去邊關看一看,恐怕他最後會瘋掉,於是他請了旨,出發。


 


再次見到聿波藍,沈白有些感慨。聿波藍看起來和以前有很大的不同,他原本白皙的皮膚曬黑了,他原本沉默內斂的性情也變得開朗愛笑起來,他和這裏的守兵們相處得很好,他看起來越來越像他的父親聿少春將軍。


那個原本記憶中完美無缺意氣風發的狀元郎和沈白面前一身戎裝氣息堅硬的男人,似乎很難再重疊在一起。


這裏適合聿波藍。他在這裏生活得很好。


這裏和京師遠隔千山萬水,聿波藍不知道京中發生的事情,沈白也沒有提。


如果聿波藍已經可以將厲劍雲變成內心深處的一個回憶,那麼他又何必主動挑起過去的千絲萬縷?


說他自私也好,說他嫉妒也罷,他不願提起,就是不願提起。


當你心中有所牽掛,你就會覺得時間過得飛快。一年好似眨眼而過。這一年間無數次和韃靼人交鋒作戰,最終,韃靼人暫時退卻了。


聿波藍的軍功開始累加起來,沈白離開前,朝廷的旨意終於下來了。


聿波藍成了聿將軍。


和他爹一樣,是聿將軍。


沈白終於離開了邊關,並不是因為皇上下旨讓他回去,而是這裏從來都沒有一個叫做陸元青的人。


 


 


第五卷 重逢


第一章 五年如一夢


沈白回到京師半年後入了內閣,他從沈從雲的兒子變成了沈白,沈白這個名字成為朝中舉足輕重的存在,成為皇上倚重的重臣。


這樣有才有貌丶前途無量的朝廷新貴是不可錯過的,沈府的門檻幾乎要被媒婆的腳踏平,可是一年過去了丶兩年過去了……沈府的喜事始終沒有辦成,也沒人聽說沈家這位才貌雙全的大人對哪家的小姐有意殷勤過。


沈從雲知道兒子的心事,但是他從來沒有開口勉強過沈白。他的兒子他最清楚,看似對誰都溫和有禮,實則固執倔強得很,認準了事情或者人便很難更改。


又過了一年,北方蟲患,沈白奉旨代天子巡幸山東丶河南等地。


某日,遇到巨樹擋路,十幾人都無法撼動樹身,無奈一行人只得繞行。錯過了預定好的館驛,只得借宿在一個偏遠的小縣城。


這小縣城人少地貧,幾十年也來不了一個京官,那小縣令已經激動得不知所措,變著法想討沈白歡心,可是沈白只是平和一笑,「本官曾經也是一個小小的芝麻縣令。」


這番撫慰的話溫暖了無名小縣城縣令大人一顆凋零的心,他懇切地請沈白晚間一定去他家用晚飯。人家一片盛情,實在卻之不恭,沈白便點頭答應了。


按說縣令都是住在縣衙後堂的,但是這個縣實在是太小了,後堂根本住不了人,於是縣令大人另外找了一處地方住。


當沈白站在縣令家門口時,他終於忍不住笑了。


縣令是個有大智慧的人,他的家就在一個小山坡後面。


脫下了官服的縣令就像一個普通的莊稼漢,一把推開院門就招呼他家娘子:「娘子,來貴客了,去殺雞啊。」


「不用如此麻煩。」沈白推辭。


「在我家就要聽我的。」縣令一高興便有些忘了北,話都扔出去了,才小心翼翼地去看沈白的臉色,還好,這位京官大人沒生氣。


「飯馬上好,二妞去叫妳弟弟回來吃飯。」縣令的娘子一邊忙乎一邊支使自己的女兒去叫弟弟。


「我不去,我每次去了,那個學堂裏的臭小子就叫我胖妞!」叫二妞的丫頭跺著腳表達她不想去的強烈意願。


沈白見狀笑道:「怎麼?這麼小的地方還有學堂?」


「是啊,教書的是個外地來的先生,人好著咧,就是眼睛看不見。」縣令的娘子熱情地介紹著。


「那就本官去吧,本官也想看看這荒僻之地的學堂是個什麼樣子。」


「那怎麼行!這……」縣令大人急忙阻止。


「貴公子的名諱是?」


「什麼名諱不名諱的,就說小川便是。」縣令的娘子倒比縣令還爽快。


「學堂怎麼走?」


「繞過小山坡往左走就是了。」那個別別扭扭的二妞忽然咯咯笑起來,「我帶你過去吧。」


胖胖的二妞不好意思地過來一把拉住了沈白的手,這個男人長得真是好看極了,小女孩春心萌動了。


沈白點頭笑了笑,跟著二妞出門了。


 


這個縣城是個小地方,但是空氣卻極好,呼吸間一股青草香萦繞鼻端,離著小山坡越近,這股青草香的味道越濃烈。


沈白唇角的笑意加深。這個小縣城,這個小山坡,的的確確是個好地方,所以他對即將要看到的這個學堂充滿了一股莫名的期待。


微風輕送,蕩起草坡層層疊疊地擺動,走在其間,彷彿走在一條有生命的道路上。


「就是那裏。」身旁的二妞拽了拽沈白的衣袖子。


遙遙地,似乎是一座草廬,青青的屋頂,光滑竹子,就著遠處的藍天白雲,彷彿寧靜世界裏的水墨畫一般。


這麼雅緻的一個地方,裏面教書的先生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你長得真好看。」沈白遙想這位先生是什麼樣子時,身旁的二妞已經開始對他品頭論足,「嗯,你是我見過的第二好看的人。」


沈白聞言哭笑不得,「哦?原來我是排第二啊,那第一是誰呀?」


小胖妞紅著臉低下頭,擡起胖胖的手指指向草廬,聲若蚊子叫,「教我弟弟的先生……不過,他眼睛看不見。」最後一句滿是失落。


眼睛看不見……這是沈白第二次聽到這句話。無論是面前的小胖妞還是剛剛的縣令夫人,她們提起這位教書先生,都是一副惋惜的口氣。


眼睛看不見卻長得很好看的教書先生……沈白拉住小胖妞的手加快了腳步,好吧,他承認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被這個教書先生勾起來了。


終於,那個清雅不似俗物的草廬已經近在眼前,可是沈白卻忽然停住了腳步。身旁的小胖妞已經大叫一聲飛奔過去,「小灰。」


沈白覺得他的魂魄瞬間被這個毫不起眼的名字劈成了飛灰,噗噗掉沫。


小灰……沈白伸手按住胸口,那個地方正在急速跳著。他的腳不受控制地跟上小胖妞,然後……然後他看見了小胖妞口中的小灰。


一頭驢,小灰是一頭驢,一頭很醜的驢。大肚子丶小短腿丶秃毛丶大小眼……沈白的眼神隨著不遠處的小灰移動,然後他看到了背對著他給小灰喂食嬉戲的那個女人。


是的,那是個女人。盡管她的穿著十分普通,盡管她給沈白的只是遠遠一個背影,但是沈白卻知道那是個女人……因為她大著肚子。


沈白的心忽然一陣緊縮,他突然害怕那個女人轉過身來,他很怕那女人轉過身來卻長著一張元青的臉。


五年了,他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是否還活著,是否還……健健康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眼睛有沒有事,嗓子有沒有事。但是他從來都沒想過的是她或許根本平安無事,他會死會變成殘廢只是她和風渙聯手對他說的謊,她又遇到了別人,然後和那人成親,生子。


他沒有這麼想過。他為什麼沒有這麼想過?人只願意相信自己想要去相信的東西,而對於自己不想去相信的東西會本能地予以否認,那麼他願意相信元青真的死了殘了,所以才沒有來找他,也不願想她或許嫁人了生子了所以才再不出現……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自信丶冷靜全都不見了,他開始靠自我欺騙活著?


「元青……」盡管心裏不安和恐懼著,沈白還是本能地叫出了那個名字。


喂小灰的女人停住了動作,她停住動作的同時,沈白覺得他的心跳也跟著停止了。


那女人慢慢轉過頭來。


其實僅僅是一瞬,沈白卻覺得猶如半生般漫長。


他終於看到了女子的臉。他覺得心底一陣悶痛。他控制不住地大口喘著氣。


那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沈白覺得心頭悶痛是因為他從剛剛就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你……」女子有些遲疑,「你怎麼會知道陸先生的名字?」


陸……陸先生的名字?元青?陸元青?


沈白沖到女子面前,「妳剛剛說陸先生?陸元青嗎?她在哪?」


大著肚子的女人已經傻了,她驚慌地後退一步,擡手指了指一旁的草廬,「裏面啊……裏面。」


 


第二章 與君共此生


沈白極力控制著自己邁出的每一步,走向她的每一步。


教書的是個外地來的先生,人好著咧,就是眼睛看不見……


教我弟弟的先生……不過,他眼睛看不見……


你怎麼會知道陸先生的名字……


陸先生……原來她就是那個眼睛看不見教書先生。


離草廬越來越近,學生的朗朗讀書之聲便撲進耳中。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日月五星,謂之七政;天地與人,謂之三才。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虹名螮蝀,乃天地之淫氣;月裏蟾蜍,是月魄之精光。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沈白走到窗邊,就看見那抹青色的身影背對著窗口緩緩地穿行在學生的課椅間,她走得很慢,卻並不顯得狼狽……沈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只覺得眼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她似乎更加消瘦了,連側臉的輪廓都顯得和往日不同。


她停了下來,站在了一個學生桌前。她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敲了敲桌面,那學生便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


「從頭唸一遍。」她說話的聲音很低,似乎有些虛弱。


「先生……」


「嗯?」她伸手摸上了那個男孩子的頭頂,「先生我呢,眼睛雖然不好使,但是耳朵沒有聾,誰剛剛沒有開口,先生都知道。」


「那杜小川剛剛還對著我做鬼臉呢,先生都不罰他……」那口氣裏滿是委屈。


「趙二牛,你敢出賣我!」


青袍先生輕輕咳了一聲,兩人便都住了口。


「你只是剛剛沒有開口和大家一起唸書,所以先生我讓你重新唸一遍……至於杜小川嘛,不僅不唸書,還干擾別的同學唸書,所以不僅要重唸一遍《幼學瓊林》的天文卷,還要罰抄《三字經》一遍……」


「先生,《三字經》抄一遍,我的手會斷掉。」


「這樣啊。」沈白終於看到了陸先生轉過身的臉,以及那張陌生面孔上熟悉的謙和笑容,「那就抄兩遍好了。」


杜小川幾乎要哭出來,「先生,你今日怎麼不問我要對還是要罰?怎麼直接就罰了!」


「哦?你今日要對?」


「要對!」


「不反悔?」


「不反悔!」


「如果先生的對子你對不上,那麼罰就加到三遍了。」陸先生一臉奸詐地笑。


三遍?杜小川咬牙想了想,就不信先生的對子他對不上來!


「好!三遍就三遍!」


陸先生唇角揚起了一抹笑,前面的杜小川呆了呆。果然,先生還是笑起來最好看。


「不如意事常八九。」杜小川發呆的時候,陸先生的對子已經拋了出來。


啊?


杜小川傻在當場,今天的對子怎麼這麼怪?和平時的什麼「天對地,雨對風,大路對長空」截然不同……他猛然意識到,他可能又上了先生的當了。


「嗯……這個……」杜小川抓耳撓腮。


陸先生的聲音更加溫和,「怎麼?對不出?」


……


「沒關係,不要緊。」陸先生安撫地拍拍杜小川的肩膀,溫柔道,「《三字經》抄三遍,明日交給我。」


「稱知己者無二三。」一個聲音驀地響起,令陸先生的手頓在了杜小川肩膀上。她的眉微微皺了皺,才輕聲問道:「是誰?誰在外面?」


「杜小川,你的小胖妞姐姐來叫你回家吃飯了!」剛剛還萎靡不振的趙二牛看到了窗外的二妞,立刻大聲叫起來。


陸先生釋然一笑,「原來已經這般晚了,那今日就放課吧。」手又拍了拍杜小川的肩膀,「明日別忘了交給先生抄好的三遍《三字經》。」


旁邊似乎有一人忍不住笑出來的聲音。陸先生微微擡起頭,在一片孩子們放課聲的掩蓋下,那個聲音再度一閃而逝。


陸先生的眼底閃過一抹深思,隨即嘴角微翹。她慢慢地扶著牆壁,走出草廬,餘暉映在她的臉上,傳來一股柔和的暖意。


「小灰?」陸先生輕聲呼喚。


「啊嗯,啊嗯。」醜毛驢小灰立刻叫著回應起來。


陸先生唇角的笑意加深,她向著小灰叫聲的地方慢慢走過去。剛走了兩步,卻有一雙手攙住了她的胳膊。


「陸先生,這位公子找你的。」同時響起的是趙二牛又懷孕了的娘爽朗的聲音,「陸先生,我先帶我家二牛回去了,小灰已經幫你喂過了。」


「多謝。」陸先生微笑道謝。她站在原地許久。等到周圍再沒有學生們嬉鬧的聲音,她才側過頭輕聲問:「閣下是找我的?」


扶住她胳膊的手很溫暖,那溫暖透過她的青袍,焐熱了她的臂彎,可是身畔這人卻沒有說話。


「故人?」陸先生又問。


這次回答她的是個溫暖的懷抱,她被身畔的人用力擁進了懷中。這人摟緊她的腰,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陸先生是微微愣住,隨後才靜靜地靠在這人的肩頭,許久才道:「觀瀾,好久不見。」


「我剛剛還在想,如果妳問我是誰,我就直接掐死妳。」


「怎麼會?」陸先生微微笑了笑,「我早說過,大人身上的熏香味道很與眾不同。」


「元青,妳叫我什麼?」


「好,觀瀾,我叫錯了。」陸先生立刻從善如流地改口。


「如今怎麼這麼聽話?」


「因為我終於看清我和你是有緣份的,這麼小的地方你都能找到我,實在佩服!」陸元青賠笑著,「況且如今我眼睛看不到,武功又廢了,萬萬不是觀瀾你的對手,自討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絕對不做的。」


沈白看著陸元青的臉,他終於模糊地知道了風渙口中的金針術到底指的是什麼。眼前這張臉已經給出了答案。


沈白是見過厲劍雲的,雖然只是模糊的一面。他擡起手撫上了陸元青的臉,「冒這麼大的風險取出金針,難道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張好看的臉才是妳本來的樣子嗎?」


陸元青聞言笑了笑,才正色道:「不是啊,你知道的,我是為了報仇……我的金針因為動武有變,而且金針封住了我的內力,不取出金針,會影響我的計劃。」


「妳讓我思念了五年,如今我終於見到妳,妳卻依然連騙騙我也不願意。」沈白本想用玩笑的口氣說這句話的,可是等話終於出口後他才意識到這句話裏藏了多少無奈和惆悵。


陸元青靜了靜,然後慢慢摟住了沈白的腰,「觀瀾,離開京城時,我暗暗告誡自己,如果我還能活著再見到你,我一定不會再對你說一句謊話。」


沈白心中一震,他擡起陸元青的臉,認真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剛剛對對子還對答如流,怎麼現在連句話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了?」


沈白微惱,激將道:「妳不回答,我便當這是妳喜歡我的意思!」


陸元青忍不住笑起來,「嗯。」


沈白再度摟緊她,「真的?這次沒有騙我?妳要是再騙我,我就……」


沈白的話被陸元青打斷:「看來我素行不良,真是騙了你許多,如今你都成驚弓之鳥了!」


「如果我現在妳求親,妳不會再用什麼要贏過妳手中劍為由拒絕我了吧?」


陸元青狀似認真地想了想,然後搖頭道:「不會!」見沈白沒說話又補充,「我如今怎麼可能贏過你?我說過自討苦吃的事情我如今是絕對不做的。」


沈白聞言暗恨,「讓妳對我說兩句溫柔的話怎麼這麼難。」


陸元青倚在沈白懷中悶笑半晌終於停下來,認真問道:「觀瀾,你可要想好。我如今是個廢人,眼睛也瞎了,或許過個一兩年耳朵也會聽不見,又或許變成啞巴丶癱子……我如今的身體也許再也不能有孩子,還有我是絕對不會同意我的夫君納妾的……你要想好,如此你還要娶我為妻嗎?」


沈白心中一陣疼痛,那股酸澀之意幾乎要沖破他的胸膛,可是他只是默默地摟緊陸元青,一字一句道:「所有這些和再也見不到妳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陸元青微微別過臉,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觀瀾如今官階幾品?」


沈白眼圈泛紅,「正二品吏部尚書。」


「那我豈不是尚書夫人了?」陸元青扯出一抹笑,「那每月可有俸銀?可安排落腳之處?」


沈白微怔,眼角的淚滑下來的瞬間卻輕笑出聲,「放心,除了沒有官職,餘下的全有……連本官也聽憑夫人吩咐差使。」


「既然大人誠意相邀,元青豈不從命。」她和當年與他初識一般,將稱謂立刻更改了。


「我以夫妻之禮待元青,此生此世此情不渝,那麼元青是不是該從此刻開始喚我夫君呢?」


「那我還有個要求。」


「夫人請講。」


陸元青淺笑著靠近沈白道:「我要夫君一紙文書,蓋上夫君的印鑒,正式娶我入府為尚書夫人。」


沈白溫柔地摟緊她道:「白紙黑字,倒也好得很……我再也不用擔心妳會離我而去。」


陸元青微微歎氣,這樣說你是不是終於可以安心了?


「元青,再也不要離開我。」


「夫君,我盡量。」


「嗯?」


「我說過不再騙你……只要是我有生之年,定伴君左右。」


「我再信妳最後一次……」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白紙黑字,絕不反悔。


 


 


番外


西萦


西萦初遇厲劍雲時,她並不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這位執劍少年將改變她的一生。她只是一個乞兒,為了活著拋卻自尊,跪地哀求的乞兒。


她滿身肮髒,匍匐在他腳下,企求他的一絲憐憫,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對她伸出了手,卻不是給她銀錢,而是手上用力將她拉起來。


「跪地乞討能解一時溫飽,可是妳的一生還那麼長,妳不會一直總遇到善心人解妳溫飽之苦。」這少年看起來最多十歲的樣子,可是說起話來卻條理清晰丶頭頭是道,令西萦啞然。


他的手白皙光潔卻很有力和溫暖,他並不嫌棄西萦的狼狽肮髒,用力握緊了她的手,「妳今年多大了?」


「十一歲。」西萦小聲道。


「我十歲,妳比我大了一歲,我以後叫妳姐姐好不好?」少年眯起眼笑了,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也全消了。


許久之後,西萦才知道她和厲劍雲的相遇並不是偶然,她已經悄悄觀察她許久了,而且他也不是他,而是她。


將她帶回府中的是刑部尚書厲奉元的女兒,厲劍雲。


「我需要找一個人替代我,在我離府的日子裏照顧我爹,也許會需要很漫長的時光,所以這個人要足夠聰明才行。」厲劍雲打量了西萦一番,才道,「妳很聰明,是我需要的那個人。」


她聰明嗎?就算聰明,這個陌生的厲劍雲又怎麼會看出來?


似是知道西萦的疑問,厲劍雲開口解釋道:「我觀察妳半月左右了,最初我注意妳是因為妳和我的年紀相仿,不過後來吸引我的是妳本人。妳很懂得什麼人是應該上前死磨硬泡拖住不放,向他要錢的人,妳也明白什麼人是該遠遠逃開,永遠不要上前搭訕的人。就算一時糊塗攔錯了人,妳也會死死記住,以後絕對不會再重蹈覆轍去向同類的人伸手,所以妳不僅沒有餓死,而且挨的打最輕最少。年紀輕輕就已經懂得如何察言觀色,懂得在逆境中怎麼保護自己,我想妳就是我需要的那個人,西萦。」


從此,在厲府中,西萦成了厲劍雲,而真正的厲劍雲跟隨她的師父徐靜周走了,一別經年,不知去了哪裏。


等她再度出現在西萦身邊時,她搖身一變成了厲奉元大人的「外甥」李公子。她依舊來去匆匆,總是很忙的樣子。離府的時候居多,留在厲府的時間很少。


她待西萦越來越好,厲大人也漸漸將西萦視為親生女兒一般疼愛。西萦午夜夢醒總是怔愣出神,她明明是個乞兒,如今卻過上了官家小姐的日子。明明知道自己出身微賤,根本不配奢望,但是在西萦心底,慈愛的厲大人就是她的父親,那個令人難以琢磨的厲小姐就是自己的妹妹。他們無論出於什麼原因,給了她一個完整的家和真心實意的溫暖,那麼她就將用一生去報答他們的恩情。她西萦雖然出身卑賤,卻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人。


就像初遇時厲劍雲所說,她的一生還這般漫長,這份恩情總會慢慢去還。


西萦以為這份陪伴和溫暖將會是一生一世,她胸無大志丶別無所求丶只盼能和厲家父女一世長安,卻想不到一夕之間,厲府傾覆,天地失色。


厲大人因為謀逆之罪入獄,厲家被牽連,滿門抄斬。覆巢之下無完卵,一朝人盡散。


唯一的幸事,大概就是真正的厲劍雲並不在厲府中。


西萦扮成乞兒,遙遙淚望。早在三天前,厲大人就讓她走,他說,走了就永遠不要回來。她不走,厲大人就跪下來求她,讓她走,無論如何西萦要活著,要告訴他的女兒厲劍雲再也不要回京師。


很快,就到了厲大人斬首的日子。


西萦知道那是個圈套,引來厲劍雲的圈套。她心急如焚。她無處去找尋劍雲,她沒辦法對她示警。


厲大人斬首的那一日,西萦早早就起身梳洗,她換上雪白的衣服,盡管她並不是厲大人的女兒,但是在她心中,能為他戴孝就已是萬分幸福。


今日是厲大人被斬首的日子,也是她西萦報答厲家多年恩情的日子。


她孤身一人根本不可能救出厲大人,她能「救」的只有厲劍雲。


只要「厲劍雲」死了,她的妹妹才能活著。如果今日是個圈套,就讓她替厲劍雲去吧。


當西萦背著雙劍,單槍匹馬地闖進那天羅地網時,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死,盡管厲劍雲曾經在心血來潮時教過她一些劍法,但是她畢竟不是厲劍雲,她沒有辦法全身而退。


看著那些錦衣衛如臨大敵的表情,西萦只想笑。他們不會猜到,今日的「厲劍雲」並不是前來劫刑場,而僅僅是來求死。


唯丶求丶一丶死。


冰冷的羽箭擦過她的臉,射進她的手臂丶她的身體,可是她只想狂笑,在她一生即將結束的此刻,卻是她覺得她扮演厲劍雲多年,最像她的一刻。


「爹!你們這群混賬!不許動我爹的屍體!不許……」看著錦衣衛抽打厲大人早已身首異處的屍身時,她終於撕心裂肺地喊出了這一句,她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叫厲大人爹了。


她就是厲劍雲,就算被囚禁詔獄,酷刑加身,幾度昏死的時刻裏,她都沒有忘記過。


她會好好扮演厲劍雲,直到她死。如果她的一生都是一場戲,那麼最後這一刻她想為自己而演。


那個一身肥碩,眯起一隻眼逼問她血衣和奏折下落的錦衣公子,那些張牙舞爪陰狠歹毒的錦衣衛……她輕蔑地對著他們笑,東西她已經保存在一個安全的地方,那是她和厲劍雲的秘密,誰都不會找到的。等她死了,她的妹妹就會知道她當初挑選自己是多麼的正確,她會維護厲家唯一的希望和厲大人的信仰,一直到死。


她的身體日漸朽敗,全身上下已經沒有可以再受刑的地方,她的靈魂似乎已經離體,四處飄蕩。


她在骨肉分離的痛苦中閉上眼,腦中浮現的卻是厲劍雲瀟灑舞劍的身影,她聽她曼聲吟道:「滌蕩乾坤執劍手,穩醉青山寫風流……」


她遠遠地看著她舞劍,卻永遠不知道她的心在哪裏。


她是胸無大志的西萦,活著根本不能改變什麼。而她是胸懷大志的厲劍雲,只有她活著,厲家之事才會有希望。


西萦故意激怒那個錦衣公子,她慷慨赴死,心中想的卻是最初厲劍雲對她伸出的那雙溫暖而乾淨的手。


她這一生最幸福的就是可以扮演厲劍雲。她不懂她的凌雲壯志,但是她渴望她那種灑脫不羈的人生。


她雖然只是西萦,永遠不會成為厲劍雲,但是她那種萬丈豪情,她西萦也是有的,盡管埋得深,盡管她只是一個乞兒,但是她會讓她的妹妹明白,她也是有一身傲骨的。


死前能償夙願,再無所求。


滌蕩乾坤執劍手,穩醉青山寫風流……真好。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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