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卷一 相见欢·少年游 引子

回答: :回复:卷一 相见欢·少年游 引子一种2013-12-31 12:09:19

等人走远了,长生忽道:“这伙人不简单,里头好几个会功夫的。”

 
    子释沉吟:“有老有小,还带着弱女子,能顺利过江,突破沿岸封锁,定然不是等闲之辈。你说他们好几个会功夫,宁可饿肚子,不偷不抢,倒像是侠义中人。”
 
    长生嗤一声:“侠义又不能当饭吃。都要饿死了,还怎么侠义?”
 
    “岂止不能当饭吃,还得舍己为人呢。侠义二字,哪那么容易做到。”子释叹道。
 
    “大哥……”子归觉得歉疚,然而自己和子周又没有做错什么。心中难受,差点哭出来。
 
    子释把她揽过来温声安慰:“子归很好。大哥明白,大哥什么都明白。”
 
    “可是……”双胞胎心意相通,两个人四只眼睛互相望望,觉得此事实在万分为难:见人遭难不伸手,大违本性,也违背自幼所受教诲;忍不住伸了手,自己等人处境必定更加艰难,还给哥哥们增加困扰。 
 
    看着面前两张纯真无邪的脸,子释叹息。世道如此残酷,两个孩子的正直善良更加可贵。也罢,乱世偷生,命如危卵,何必非要为了苟延残喘而扭曲本性?只要他们肯坚持,自己能护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于是拍拍他俩的手,道:“还有得送,想送就送吧。等没得送了,自己还要饿肚子呢,也就只能忍心看着。”
 
    听了大哥这话,子归抬起头:“我们是不是快没钱了?”
 
    子释看一眼长生:“眼下这个季节,只要有你们长生哥哥在,没钱也不怕。”
 
    听他这样拐着弯儿肯定自己,长生心中大乐。忍了几忍没忍住,背过去窃笑。
 
    “现在楚州南边腹地勉强太平,有钱还能买着东西。问题是……如果难民持续增加,照这么下去,不等西戎兵打来,没准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有钱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经入秋,天凉以后,日子会更不好过,只怕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两个孩子不曾想那么远,听大哥一说,都愣住了。
 
    长生突然插话:“不怕。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开春了再上路。”转头冲子释道,“你想想哪儿合适,计划计划。”心道南边的冬天比起大漠,气候暖和得多,时间也短,应该不至于太难熬。
 
    “再说吧……”反正离冬天还远,暂时不必操心。
 
    其时“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热,阳光比六月更毒。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日头还没下去,干脆继续之前的功课。
 
    “大哥,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蛮夷尽皆臣服。当初西戎各部因与西域诸国冲突,求庇于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来。朝廷特许其内迁,在冷月关外乌干道一带定居,执臣属之礼,时有赏赐。亦如圣人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兴兵犯我,凶狠残暴,令人发指……国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长生躺在草地上,听子周侃侃而谈。在夏人当中混了几个月,那些咒骂西戎的言辞都听得烂熟。他不觉得父兄的行为有什么过错,所以谈不上内疚惭愧。也不觉得夏人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因此犯不着生气恼怒。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骂几句,不痛不痒。倒是李子释看待分析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长生听了子周一席话,暗忖:这孩子被他大哥调教得变化很大呢。上来就拿时事说话,不再像从前动不动言及上古三代。而且开始怀疑圣人言论了,词锋日见犀利,大概也忘了圣人教导要如何温柔敦厚……

卷一 相见欢·少年游 第十一章
    娄溪是楚州南部最大的城镇之一,也是水陆交通枢纽城市。自从屠杀事件发生后,大批难民不得已绕道而行,穿过东边的永怀县和沙岭镇,继续向南。
 
    由于娄溪开了先例,其他大城镇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纷纷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
 
    很多人被迫舍弃官道大路,开始往偏远地区行进。沿途跋山涉水,艰苦卓绝,一边防备猛兽虫蛇,一边提防盗贼流寇,十之六七死在了路上。
 
    在永怀县郊西南角,通往沙岭镇方向道边,有一大片墓园,占地几十亩,极为开阔,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当路一座汉白玉牌坊,三间四柱加明楼,松鹤龟麟龙凤柱,甚是气派。眼下,这墓园就成了临时难民集中营。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锅,正在熬粥。
 
    楚州南部赈济难民的工作经历了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
 
    朝廷退入蜀州,原本驻守本地的定远军勤王太积极,被直接带进去了。西戎兵又还没来。以致出现了政府统治真空状态,地方各自为政。有的官员跑了,有的十分尽责,有的本地宗族势力强大,有的豪强大户控制得力,有的则根本没人管。
 
    难民刚进入楚州的时候,少数几个地方的官员曾经组织赈济。哄抢早稻事件发生后,官方再没有此类举动。倒是民间仍然不断有人自发赈济难民。
 
    起初也发生过争抢、内讧、斗殴、踩踏……慢慢的,死亡渐渐习
以为常,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人的心反而平息冷静下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让人群变得麻木。多挣得一天两天,似乎不过是多受一两天罪罢了。然而,求生的本能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煎熬着他们。经过这样的沉淀之后,不少人开始呈现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努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亲人,留给孩子。
 
    九月以后,楚州南部平静了很多。
 
    以白沙帮为首的若干本地江湖人士,奔走呼号,联合了几十个地方的帮会世家、乡绅富户、道士僧侣,同时展开赈济难民的行动:一边焚烧尸体,清理道路,一边募集粮食,设棚放粥。
 
    这花家墓园的粥棚,就是白沙帮弟子和永怀县花家后人一同维持着。
 
    粥棚前两列长队。一列端着陶碗瓦罐各式容器等着领粥,另一列却多数拿着纸张布片,排在一张长条桌前。
 
    桌子后边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德邱县富平里黄家村黄兴利,你大哥大嫂在此。辛酉年九月初八。”高一点的那个一边念一边往布条上写。写完了又问:“大叔的兄弟识字么?”
 
    “不识字,还得请这位小妹妹画一画我的模样。”
 
    “大叔请过来坐。”旁边稍矮的开口说话,声音娇嫩,原来是个女孩儿。只见她铺开一小块白布,拿了支勾线用的叶筋笔,端详一会儿,低头画起来。画完了,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道了谢,摸出几枚铜钱放到桌子上的笸箩里。转身出去,把写了字的布条和画了像的布片一起绑在牌坊柱子上。
 
    四个柱子和周围的松柏树枝挂满了这样寻人的布条纸片,有字有画。一些人正在往上挂新的,一些人细细搜寻自己要找的讯息。还真有找到的,扯下布条,高声呼喊着往人群中奔去。有些留下讯息的人早已经离开,但无论如何,知道亲人还活着,总是一桩幸事。
 
    长条桌再往后,竹凳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白一点,一个黑一点;一个瘦一点,一个壮一点;一个矮半头,一个高半头;一个秀气,一个英俊。白一点的那个皱皱眉,伸手捶着后腰,似乎抱怨什么。黑一点的那个往中间挪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花大侠真小气啊,怎的也不肯匀两张靠背椅给咱们。”子释软塌塌的歪在长生身侧,有气无力。
 
    “我明天给你抢一张出来。”
 
    花家二位大侠拳脚功夫都相当了得,其他帮忙操持的白沙帮弟子也壮实得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天在外头待五六个时辰,站一站说说话,就会累得要趴下。所以十分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子释要求坐靠背椅的申请。
 
    子释看看长生的脸,没有表情,那就表示他说真的。摇摇头:“算了。花大侠一定说:‘那么多病弱老幼都没有地方歇息,你年轻力壮一小伙子,怎么好意思?’”又叹口气,“侠义中人,就是这样了。你要真去抢,他搞不好会大义灭亲。”
 
    “我未必打不过他。”
 
    “顾少侠,人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你凭什么跟他打?”正要往下说,却瞥见长生牵了牵嘴角,原来这小子逗自己玩儿呢。站起来,使劲往他肩头拍一巴掌:“开工!”
 
    这一巴掌却拍得自己生疼,龇着牙甩甩手。
 
    长生忍住笑:“我替你揉揉?”
 
    “去死!”
 
    两人站起身,抖开两块大白布。上边连着绳子,一头绑在一棵大柏树上。一块布上绘的是楚州南部山川地图,另一块却画了十几种花草植物,旁边配着注解。
 
    子释笑道:“当年子归学绣花,光会描样子,不肯下针线,把我娘急得要哭,担心她嫁不出去。谁成想这丫头居然练出一手好白描功夫,派上了大用场。”
 
    这边他俩刚站起来,呼啦就围上了一大圈人。长生高声道:“老规矩,一家来一个,尽量来识字的,脑子灵记性好的。”
 
    子释手里拿了根二尺长的细竹竿,在地图一侧站定开讲:“各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永怀县。往西八十里,这儿,是娄溪城。这条河就是娄溪,从城南流出来,在沙岭东南与席水汇合。这里没有桥,只能靠渡船。但是东边三十里石板渡附近是有桥的……”
 
    周围一百多听众鸦雀无声。有的人一边听一边在地上描画,以加强记忆。那边排队领粥的也非常配合,极为安静。大家知道,这少年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一条生路。
 
    “……下边就要往远了讲了。那些地方,这里还没有人去过,只是前人留下的记载,给大家伙儿参详。管不管用,准不准,不好说,还请见谅。”
    听众们纷纷点头:“省得省得。”
     
        “上了路,就各安天命吧。”
     
        “请公子往下讲。”
     
        长生倒了碗水递过去,子释喝一口,手中竹竿在地图西南角画个圈:“这里,浮留、居陵、赤理三山相连,东边属于楚州,西边归于蜀州,是咱们大夏最险峻的地区,别说人迹,据说连猿猴飞鸟都过不去。但是,浮留山以东,免渡河以南,书上说前朝有人曾避战火到此定居,可见是能去的。这条路会比较难走,但是到地头之后,也会比较安全……”
     
        说完西南,接着讲南边的主要地形、山川河流,可能开荒定居的地点和行进路线。顺便还提到了百越之地的异族风情,几座大山的神奇传说……听众们不知不觉被他带进去,前景突然变得诗情画意起来,未来的逃难生涯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长生暗示好几次,见那人没反应,干脆坐到一边休息。唉,刚才还蔫蔫的,这会儿又眉飞色舞神气活现了——李子释这好为人师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天气眼看着要变冷了,往南走却是越走越暖和的。若是御寒衣物带得不够,建议取道鹤岭,直下洪安县,在冬至以前赶到百越边境。其实——”子释停一下,语气和表情都变得严肃,听众们的心情也跟着陡然一跌。“不管走哪条路,都请尽快。楚州很快将不再是太平之地。”
     
        听闻此言,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追问时局形势,子释摇摇头,不再说话。
     
        长生起身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竹竿在树干上敲敲:“打听消息请去那边问白沙帮的大侠们,愿意接着往下听的还请安静。”竹竿带着韧性,被他潜藏劲道敲得“啪啪”作响。双眉微敛,脸色暗沉,竟很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
     
        子释含笑而立:这政教主任十分称职啊,省心不少。
     
        地理课告一段落,生物课开始了。
     
        “下面给大伙儿说说防瘟疫的药草。上边三种,从左至右分别是陀螺叶、紫珠、金钱草。这三样东西的主要功效是除污秽,去戾气,适于焚烧烟熏。下边三种,是地耳花、牵丝萝和苦楝子。它们的作用是解毒祛邪,牵丝萝还能治腹痛,因此这三样适于煎煮口服。”
     
        每说一种,长生就从竹篓里拿出实物来给他当活教具。子释对照图形和实物,把十几种药草的形状颜色功用等等特征详加解说,最后总结道:“这些东西本就生于南方,漫山遍野,随处可见,方便得很。只是请各位记着,自己方便与人方便,采摘的时候用多少取多少,千万不要斩草除根……”
     
        听众们再次点头:“这个自然。”
     
        有人问:“公子说的这些实在太多,小人脑子笨记不住,能不能给一份图样?”不少人随声附和。
     
        子释冲长生摊摊手,自去歇着,把善后工作扔给他。
     
        “图就在这儿挂着,随便看,随便抄,但是不许拿走。若想带走,那边找花二侠买去,十两银子一份。”
     
        “十两银子?这么贵……”
     
        “想偷懒,就花点钱。不想花钱,总得花点心思脑筋。什么都不肯花,这逃难亡命生涯也太好过了。”长生冷冷道。
     
        没人说话了,老老实实努力学习。有钱人不愿费这个功夫,买一份现成的当即带走。一天下来,花二侠的生意居然不错。
     
        子释四人八月初到的娄溪附近,屠杀和暴动刚开始。立刻见机原路后退,找了个山头待了半个月。再下来,路过娄溪城外屠杀现场,正赶上一些江湖人士在组织难民清理尸体,以防发生瘟疫。子周和子归再不肯往前走,死活要留下来帮忙。
     
        哥哥们商量一下,最后决定满足他们的良好愿望,四人于是加入到清理现场的队伍中。虽然他们只是两个少年,两个半大孩子,却敏捷多智,行动力极强,很快脱颖而出,成为引人注目的小团队。
     
        长生自不必说,李氏兄妹从屠城的恐惧中逃出生天,面对鲜血尸首,比大多数人都要镇定。许多难民虽然一路挣扎,也见过不少死人,像这样血腥惨烈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识。甚至两个太平岁月生长的帮派弟子,都受不了跑到旁边呕吐起来。
     
        其中一个大吐特吐的,对子释几人佩服无比,特地过来致意,才发现竟遇上了熟人。原来这位白沙帮的弟子何大洪,就是当日子释送药子周送粮那群江北难民中的小伙子。
     
        清理行动过后,子周和子归整整三天没说话。
     
        娄溪太守屠杀难民,并不比西戎兵屠城更残忍。但是,挨敌人的刀子,和挨自己人的刀子,感情上所受的打击伤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日出逃,尚有些浑浑噩噩。现在有机会再次目睹类似场景,却能够及时反应和判断了。两个孩子一时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陷入极度悲愤之中。
     
        子释的神经虽然似乎强悍得多,无奈身体却不肯合作。收拾完几百具尸首残骸,三天里什么也没吃下。
     
        长生一看,这样可没法上路,只好答应了花家二位大侠与白沙帮何大哥的盛情邀请,到永怀县花府歇一歇。
     
        这一歇,直歇到今日。

    永怀县花府是南派五行拳的代表,楚州有名的武术世家。花家祖传田产房宅不少,几代家主均善于经营,并不靠功夫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花府家风,反而比很多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更讲究侠义,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在地方上口碑极佳。
     
        五十年前,花府出了一位特别的人物,就是这墓园牌坊的主人:“忠直宰相”花照白。花照白天生体弱,弃武学文,以探花身份入仕,官职做到左相。
     
        花大人身在官场却守节不移,一副忠肝义胆,每每秉公直行,敢于犯颜直谏。可惜英年早逝,居相位八年,刚过不惑就病逝了。当时的皇帝,当今圣上的父亲——仁孝帝赵堰对这位肱股之臣追思不已,钦题了“忠正端直”四个字,刻在牌坊上头。
     
        花照白生前极为清廉,自做他的宰相,未曾提携任何亲族。花府也仍旧是武术世家花府,花家子弟练自个儿的功夫,经营自家的田产,未曾有任何一人请托入朝。花照白死后,花家唯一的收获是扩大了墓园,搭起了牌坊。当年仁孝帝遣人来颁题词的圣旨,问时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么要求,花大侠只说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据说皇帝听了这句回话,中宵不寐,慨叹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迹,子释兄妹三人是听熟了的。他们的父亲李彦成入朝的时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学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决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经提出来这样是否冒犯先贤。子释道:“花相一生忠君爱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释你这话和老太爷一个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旧硬朗得很。
     
        帮忙放了两天粥,不停的回答难民们各种问题,子释注意到人们急需寻人、问路、防疫等方面的信息。寻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和花有时花大侠商量。
     
        花大侠十分欢迎且佩服子释的建议,但是对于其中涉及收费的两项内容,坚决不同意。
     
        “施恩图报,已有市恩之嫌。奇货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们不能这样做。”花家子弟都念过书,会上纲上线。此语一出,众人深觉有理,连连点头。本为行善积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钱,这也太丢人了。
     
        一圈人只有长生不为所动。他并不知道李子释的道理在哪儿,只是一来不像子周子归那么有操守,二来么,这些天吃足了教训,等着看他怎么教训别人。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子释不再坚持:“那就依花大侠。”大家于是开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过了一会儿,子释闲闲对花有信道:“昨日领粥的难民中居然有二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侠笑道,“这位钟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这儿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独生女儿。当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乡,给侄女找了个殷实可靠人家——花有信边说边转头,向昨天不在场的花有时解释,“那年碧如妹妹回门宴,他因为好两手拳脚,席上特地寻过来敬酒。后来又碰了几回面:堂姑家孙子做满月、堂姑父六十大寿……哈,说起来,哪回都是酒席上……”
     
        “钟大少,难不成是位少爷?”子释问。
     
        “钟家在鱼肚湾有十几条大船,最多的时候,雇了上百个船工打渔呢!都说他们家地下埋着好几坛金子……”
     
        “这般有钱,怎么也沦落到要讨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难还分有钱没钱?原先能进城还好说,如今有钱都没处买去。金子?金子能当饭吃?”
     
        “他拿着没用,咱们拿着可有用哪!”子释望着花有时,“花大侠,照眼下的速度,府里存粮还能支持多久?”
     
        “个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暂时放下大道理,脑子立刻活络起来,“子释的意思是——”
     
        “许多本地人士因哄抢风波,不肯把粮食卖给难民。以花府的信誉,却应该不难买到。花大侠,纵使仁心似海,义薄云天,也难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难民,并不都是贫民……”
     
        花有时思量片刻:“子释说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实际上,子释给出的定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地图和药草说明图卖得很贵,有钱人只要能救命,不在乎这点儿。没钱的只好下死力气记在脑子里,等于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生存常识普及工程。写字条寻人只需两文,画像另加三文。实在没有钱,东西抵押也可以。连东西也拿不出,没关系,去花相坟前磕几个头亦可。
     
        长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规定。反正两个小的乐于行善,遇上彻底的穷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这么麻烦,磕不磕头有什么关系?花家也不在乎这个。
     
        看了两天,慢慢看出意思来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级别的人物。难民中不少惫懒愚钝角色,到了花相坟前,也自然规矩端正起来。好些人磕头之后跟磕头之前,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起先还只是没钱付费的人去磕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到坟前跪拜,甚至还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支香烛。
     
        几天过去,已经约定俗成,不论新来的还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坟前拜一拜。每日早晚总有人自觉将墓园打扫一番。本来免不了乱糟糟闹哄哄的临时难民营居然弥漫着些微严整肃穆的气氛,秩序井然,有条不紊。
     
        子释满意的想:这现成的精神文明教育基地,果然管用。
     
        几个月来,难民们彼此算计,互相争抢,面红耳赤以至你死我活的场景,长生见得多了,心里也觉得很正常。没想到只是磕几个头,能磕出如许效果。这些夏人,好像很容易内讧,也很容易团结。长生隐约感到,一茬又一茬难民在花照白坟前磕下头去,这墓园里似乎多了一些东西。这东西,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很可能比那大理石墓碑汉白玉牌坊还要硬。
     
        琢磨好几天,只剩下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
     
        因为子周子归太讨人喜欢,被花家的婶婶姐姐们拉到内院歇息去了。只有长生和子释住在客房里。有一天晚上,子释窝在床上修指甲,长生靠着桌沿儿看。看了一会儿,忽问:“‘堂姑父家的表侄’,是什么人?”

    卷一 相见欢·少年游 第十二章
        子释每天做两场关于地形路线和药草知识的讲座。上下午各一场,每次大约两个时辰。自从开讲以来,难民流动的速度明显加快。有了确切的路线明确的前景,人们仿佛有了奔头。又从白沙帮大侠那里听得西戎兵很快要打楚州南部,动力加上压力,成千上万的难民积极向南方进发。
     
        虽然也曾动员楚州本地百姓及早撤退,无奈乡土难离,很多人等待观望,不肯动身。晚稻种下去刚一个多月,地里一片齐刷刷绿油油,想想要扔下不管,跟丢了孩子似的心慌。半年前就听说黑蛮子要到,等来等去也不见踪影,于是渐渐松懈下来,觉得流言未必成真,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这天寻人启事的生意相对冷清,收工较早。吃了晚饭,子周和子归到客房来做功课。连续多日忙于慈善事业,讲经落下不少。两人先把之前抄了没讲的几段背给大哥听,一时屋内书声琅琅,十分悦耳。
     
        子释拥被而坐,把枕头塞到腰后,靠一靠,还欠点意思。正犹豫是不是再牺牲部分棉被,一团白影飞来,恰好落在身前。是个枕头。不用想,顾长生扔的。速度太快,都来不及吓一跳。侧头看看,对面那人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沉思,好像压根儿没动弹过。他最近跟花二侠切磋功夫,晚上总要像这样冥想一阵子。
     
        越来越有高人的样子了啊……子释不无向往的想。拍松枕头,舒舒服服靠上去,阖上眼听弟妹背书。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君子喻于义,见利而思义;小人喻于利,见利而忘义……”
     
        长生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背书的两人停下来,看着他。
     
        长生有点不确定的望望子释:“这里,就是‘党而不群’后边,不是应该还有一句?”略加思索,“我记得是‘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为盗。’”见他不说话,心里更加没底,“——难道我记错了?”
     
        半晌功夫,子释才不咸不淡的应道:“是有这么一句。”
     
        “不对!大哥,虽然从前爹爹没讲过这篇,可我早就背下来了。哪儿有这句话!”子周立刻反驳。
     
        “你背的确实没有这一句。”子释伸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徐徐往下讲,“《正雅》一书虽说是圣门至上经典,却经历了好几次删改。最近的一次,在太祖伍德三十八年。”
     
        子周子归读书生涯毕竟不深,这些敏感微妙的典故还是头一回听说。长生更是从未听过这段公案。
     
        “太祖晚年爱读圣人之言,常叫翰林学士陪讲。有一回讲这句‘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为乱’,不知怎么扯到了‘幽燕勤王之变’上头,那翰林学士说得兴起,大骂燕王无义为乱。没过多久,就被贬到西疆去了。”
     
        “啊?为什么?”三个听众一时不能领悟其中奥妙。
     
        “还能为什么?犯了忌讳呗。燕王固是乱臣贼子,可是,若没有他当这个始作俑者,哪来的群雄争霸,逐鹿中原?又哪来的太祖?哪来的锦夏?真要追究起来,不都是‘为乱’么?那翰林学士忠勇有余,却不会揣摩圣意,自然倒霉。”
     
        这几句话过于大逆不道,子周觉得有点头晕,愣愣唤了一声:“大哥……”
     
        子释不理他。打击这个东西,受啊受啊就习惯了。接着说:“后来,太祖寻了个名目,召来一帮人重新修编《正雅》,删去了好些不合时宜的句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句。”看向顾长生,“自那之后,天下读书人参加科考的依据,都是这洁本《正雅》。原先的全本,可罕见得很了。教你读书的夫子,不是一般人哪。”
     
        没想到一句圣人之言能引出这样的内情。长生呐呐道:“哪有什么夫子,都是我娘教的。那些书……是我娘的陪嫁。”
     
        “你娘定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
     
        “那倒是……可惜我小时候贪玩,不曾好好听她的话。我十四岁那年,她就……病死了。从前读到书上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总觉惺惺作态,现在想想……”说到这儿,悲从中来,神色哀痛。
     
        李氏兄妹深知此恨,听到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同时沉默。一对双胞胎眼里噙着泪水,垂下头去。如此一来,子释再想不起继续试探追究顾长生何以读过全本《正雅》的事。
     
        四个人正在这儿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响起了敲门声。长生应道:“请进。”起身相迎。花大侠夫人带着丫鬟跨进来,手里捧着一叠后院女眷们照样子描的地图和药草图。
     
        子释未料到花夫人亲临,慌忙坐直了要下床。
     
        “待着吧子释。夜里风冷,仔细着凉。”叫丫鬟回身把门关严实了,微微笑道,“庄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子周子归和我家落儿差不多年纪,你们就当我是婶婶可好?”
     
        刚刚捂热,实在舍不得出来。听了这话,子释乖乖缩了回去。
     
        花夫人早瞥见两个小的眼眶红红,两个大的表情失落,心中怜意大起。
     
        这四个孩子模样教养,一看即知是真正好人家出身。那姓顾的少年,允文允武,功夫不弱。这姓李的少年,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更小的两个,也是进退有据,行止有方。最难得他们困境之中自强不息,危难之际舍己助人,大有侠义之风。听丈夫和小叔子说,白日里不辞劳苦,为难民排忧解难,小小年纪,着实不易。这会儿,只怕是想起了自家的伤心事,偷偷掉泪。
     
        暗叹一声,把手里的图样递给子释:“妇道人家,没干过这般有学问的活计,也不知合不合用。”
     
        子释团在被子里,低着头一张张细看。花夫人伸手捏捏被角,回头冲丫鬟道:“怎么不多拿一床被子来?”
     
        丫鬟略微迟疑,才道:“夫人,多余的被子,大爷都叫拿到墓园去了……”岂止多余的被子,床板褥子躺椅靠垫,能匀出来的都拿走了。要不也不会让两位客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你去我房里,樟木箱子里头,有床大红缎面的被子,拿过来吧。”
     
        子释和长生同时开口,一个道:“不用了。”一个道:“多谢夫人。”
     
        眼看霜降来临,天气迅速转冷,李子释人前强撑,夜里缩成一团。长生正琢磨着怎么跟花大侠开口呢,恰好花夫人就主动提出来了。其实最省事的办法,莫过于两人睡一张床。不过此刻顾长生还想不出这么道貌岸然的香艳主意。
     
        “多谢夫人关心,真的不用了。‘捂四月,冻九月’,冷不着的。”子释心想,樟木箱子里头大红缎面被子,听着这么像陪嫁之物呢,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要。
     
        “你这孩子,客气什么?子归说你先头刚病了一场,出门在外,还有什么比身子更要紧?”花夫人想起四人刚到的时候,这少年脸上一丝血色也无,长眉秀目,纤瘦轻灵,一眼望去竟不似凡人。后来才慢慢好些了,仍旧惹得两个小姑子不时找由头悄悄看他几眼。
     
        还待要说什么,花夫人不等他出声,道:“别再推辞了,就这样。你是大哥,不要叫弟弟妹妹担心。”
     
        这话从何说起?子释向一对双胞胎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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