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迷龍城的天使
人民醫院住院部的大門一開﹐蘭英和素雲就提著禮物匆匆走進病房看望掌明珠的母親。因為她倆昨日晚上同時接到掌明珠家的保姆打來的電話﹐叫她們一定要來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有重要事情托她倆幫忙。
她們三人曾是中學時的好友﹐文革中學業中斷﹐被分配到西郊一家工廠工作。掌明珠是她們學校裡有名的小才女﹐可惜生不逢時明珠暗投﹐被分配到工廠工作。
工廠本來就是文化的沙漠﹐誰來關心你有才無才。所以明珠寫的詩歌﹐散文﹐小說也只有拿給幾個同學欣賞﹐真正是“賞心只有兩三枝”。
當年宿舍裡許多女工們的帳子裡都貼著楊麗琨﹐王曉棠﹐謝芳等演員的明星照﹐掌明珠的帳子裡卻堆著些書。
文革後期各地的刊物都恢復出版了﹐一下涌現出了百花齊放的春天。掌明珠開始向各大刊物投稿﹐但投出去的稿子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能人家一看作者是個工廠女工就隨手扔垃圾桶裡去了。
更令人喪氣的是﹐她的作品常常被人剽竊了﹐登在她投稿的那些刊物上﹐她要到那裡去投訴那些剽竊者連門路都找不到。
最後一次﹐她將自己寫了許多年的一部長篇小說拿去投稿﹐小說得了XX大獎。但跌破所有人的眼鏡﹐得獎者不是作者本人﹐而是一位高官。別的剽竊者還要稍加改動才敢登出來﹐這位剽竊者卻連改動都懶得﹐直接冠上了自己的大名。
明珠忍無可忍將這位高官告上了法庭﹐結果勝訴的自然是掌握了話語權的高官。明珠一氣之下將她所有的手稿毀了﹐發誓以後再也不提讀書二字。她辭去工作下海經商去了﹐她擺過地攤﹐搞過長途販運﹐開過裝修公司﹐最後進入股市搞期貨交易。
十多年後﹐昆明市出現了一位女賭神﹐據說連外省的賭徒都慕名而來與她豪賭﹐她就是掌明珠。後來掌明珠跟著賭徒們到境外賭博﹐就再也沒有回來了。她母親到處找她﹐找了許多年都杳無音信。
蘭英和素雲才走進病房﹐保姆就打著哈欠迎上來說﹕“兩位大姐終于來了﹐老太太昨夜鬧了一夜﹐十分鐘不到就要叫我打電話催你倆快來﹐一直鬧到快天亮﹐才睡了。”
明珠的母親身上插滿針管﹐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
保姆彎下腰對著她的耳朵說﹕“奶奶﹐明珠的朋友來了。”
老太太的眼睛一下睜開﹐她掙扎著要坐起來﹕“素雲﹐蘭英快去看看明珠吧﹐快將我的聖經帶去給她。”(自從失去女兒後﹐掌明珠的母親﹐就加入了家庭教會﹐尋求精神安慰。)
蘭英彎下腰去﹐撫摸著老太太的手說﹕“掌媽媽﹐你別急慢慢說﹐你找到明珠了﹖她現在在那裡﹖我們一定去看她。”
老太太的精神頓時萎靡了﹐她斷斷續續地說﹕“她-----在-----大牢----裡。”
“在那個監獄﹐你告訴我們﹐我們去看她。”
“她----在-----迷龍---城裡。”
“迷龍城在什麼地方﹖”蘭英和素雲從未聽過云南境內有叫迷龍城的監獄。
老太太閉著眼睛許久不回答﹐她們還以為老太太說糊話哩。
老太太突然睜開眼睛說﹕“我也找不到迷龍城在什麼地方﹐你們到從前的膠木製品廠去問問﹐那裡的人知道。”
老太太叫保姆將包好的聖經交給她倆﹐一遍一遍地叮囑一定要把書交到明珠手中。
蘭英和素雲從人民醫院出來後﹐就去尋找從前的膠木製品廠。人民醫院所在的巡津街和膠木製品廠所在的巡津新村是兩條平行的街道﹐從前可從幾條小巷穿過去。可如今高樓林立﹐面目全非。她們在水泥森林裡穿來繞去﹐頭都繞昏了﹐才算找到那條街。
她們驚訝地發現﹐巡津新村保留得那麼完好﹐還是舊日風貌﹐一個個花園別墅的大門緊閉﹐街上寂靜無人影。膠木製品廠在這條街的街頭﹐解放前是某大資本家的住宅﹐解放後不知什麼原因改成了工廠。
如今﹐掛在門外的廠牌不見了。從前的黑漆大門﹐塗成了綠漆大門。蘭英和素雲﹐敲了很久門無人應聲﹐最後推開大門上的小門進去。
裡面藍天白雲﹐浮光掠影下到處是桃花﹐梨花﹐櫻花﹐杏花﹐海棠花。花樹林中傳來叮咚悅耳的琴聲。這么大的花園﹐難怪主人聽不見敲門聲。她們順著琴聲朝花樹林裡走去﹐那裡有棟白色的兩層洋樓﹐一個穿著白雪紡裙的女子正在窗下彈琴。看見有人進來﹐她忙開門走出來問﹕“請問倆位﹐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蘭英便將她們要到迷龍城探望明珠一事告訴了她。
白衣女子說﹕“那些關押犯人的監獄﹐一般人是不能進去的﹐但你們是來送聖經的﹐我不敢阻擋﹐你們進來吧。”
那女子帶她們走進一間書房﹐從書架上取出迷龍城中犯人的名冊說﹕“迷龍城中叫掌明珠的人不少﹐你們將她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吧。”
她倆便將掌明珠生日﹐父母名字﹐家庭住址告訴了白衣女子。女子查看完後合上名冊神情凝重地說﹕“怎麼會是她呢﹖怎麼會是她呢﹖她怎麼會飄落到了迷龍城中。”
蘭英和素雲聽得莫名其妙﹐掌明珠不就是掌明珠嗎﹖難道還會是什麼其他人不成。
白衣女子拉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塊白色玉符在上面刻了一行古怪的文字遞給她們說﹕“你們帶上這塊玉符。請跟我來﹐我將去迷龍城的路指給你們。”
花園裡有許多路徑﹐白衣女子帶著她們走進一條海棠交叉成長廊的路徑上﹐四圍寂靜﹐景幽然。路盡頭有道小門﹐白衣女子打開小門﹐門外是個湖邊公園﹐可見三三兩兩的人在湖邊遊玩。
白衣女子說﹕“你們順湖邊走﹐看見小舟就自己划到湖對岸的餓殍城去﹐將玉符交給餓殍城中的禪清長老﹐長老就會送你們到迷龍城去了。”
蘭英和素雲謝過白衣女子﹐一轉身就如同進入了夢境之中。這裡一樣藍天白雲﹐綠柳環繞﹐柳樹下閑花野草漫連天。但色彩淡了許多﹐如走在薄霧中﹐極不真實。
但蘭英和素雲瞬間就適應了一切﹐她們順著湖邊走。湖中荷葉出水﹐青蓋亭亭。她們蹬上一座寬大的白玉橋﹐看見橋那邊的湖邊上有個幾家小店。一家餐館門外的空地上擺著幾張餐桌﹐有幾個客人坐在那裡用餐。
蘭英說﹕“咱們吃了飯再去找船吧﹐萬一到了餓殍城找不到吃的可就慘了。”
素雲將褲包裡的錢掏出來﹐邊數邊說﹕“現在物價越漲越高﹐每次上街都要帶幾百元﹐隨便賣幾樣東西錢就沒了﹐還以為是口袋漏或是賊偷了哩。”
迎面走來一對衣著時尚的青年情侶﹐他們看見素雲手中的鈔票﹐就像看見了鑲鑽石的金鈔票﹐兩眼放光。他們像鬼魅一樣忽前忽後地纏住了素雲﹐趁她不注意就將手伸進她包裡掏錢﹐蘭英和素雲大聲呵斥﹐他們就跑得不見蹤影了﹐只要精神稍一鬆懈﹐兩人又出現了﹐纏得蘭英和素雲眼花繚亂頭都大了。
蘭英和素雲來到餐館前的餐桌邊坐下﹐穿深藍裙子﹐係白圍裙的服務員小姐就笑迷迷地端來兩杯果汁﹐蘭英和素英端起果汁剛要喝﹐一個穿著同模同樣服裝的服務員小姐忙跑過來說﹕“兩位客人不能喝﹐那是迷魂湯。”
蘭英和素雲定睛一看﹐原來送果汁給她們的那個女服務員﹐就是想偷她們錢的那個女賊﹐女賊看見伎倆被識破﹐一轉眼就不見了。
素雲驚魂未定地問女服務員﹕“這裡有派出所嗎﹖我們被賊盯上了要報警。”
服務員小姐搖搖頭說﹕“我們這裡沒有警察也沒有保安﹐自己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蘭英質問她﹕“什麼叫自己為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不是無法無天的地方嗎﹖”
服務員小姐笑笑也不回答﹐只是問她們要吃點什麼﹐兩人各自點了一碗羊肉米線﹐一碟漿包豆腐。
服務員小姐剛走﹐就來了一個穿白大褂的男美容師。
他對素雲說﹕“阿姨﹐你的氣質真好﹐我們公司今天搞活動。我可以免費為你做美容﹐你也可以幫我們公司宣傳一下。”
素雲冷冷地說﹕“謝謝了﹐我沒時間。”(因為她上過做免費美容的當)
男美容師將手搭在她肩膀上說﹕“那我給你按摩一下。”
素雲還未來得及回絕﹐他的手就伸進了素雲的口袋裡。
素雲生氣地將口袋裡的錢全掏出來﹐拍在桌子上說﹕“所有的錢都在這裡﹐拿走吧﹐讓我們安安靜靜地吃飯。”
男美容師一把抓起錢來﹐貪婪地數著。
他的女友忙過來說﹕“這錢你得分我一半﹐因為你扮美容師可是我出的招呀﹗”
“誰說的要分你一半﹖錢落到誰手中就是誰的。”
那女子又哭又叫﹐像潑婦似地扯住男友手中的錢﹕“這本應該是老娘的錢﹐怎麼會落到了你手中-----”
兩人正在撕打﹐一間小店牆上的門開了﹐沖出幾個膘悍的男子來。
他們吵吵嚷嚷地說﹕“既然是偷來的錢﹐就應當人人有份。”
他們邊說邊將那對打鬧情侶拖進小門裡﹐小門乒的一聲關上了。週圍又充滿了寧靜﹐再也聽不見那女子的哭叫聲了。
服務員小姐端來了兩人點的羊肉米線和漿包豆腐﹐素雲低頭一看自己剛纔拍在桌子上的錢原封不動地擺在那裡﹐她們都感到不可思議。
服務員小姐低聲說﹕“看見了嗎﹖這就是自己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因為素雲的二百多元錢失而覆得﹐她們都很開心。吃玩米線﹐又要了明珠愛吃胭脂鵝脯﹐松子魚﹐烧猪肉打包帶走。蘭英也在旁邊的小店裡賣了些 蘋果﹐蛋糕﹐酥餅帶給明珠。
兩人順著湖邊走﹐果然找到一葉扁舟。湖上荷葉出地尋丈﹐她們在荷花﹐荷葉中穿行﹐上不見天日﹐清風徐來﹐綠雲自動。蘭英和素雲沉醉在這意象幽閑的美景中﹐不知過了多久﹐才將小船划出了蓮花湖。來到一片茫茫的水域中﹐湖對面有一抹長長的淡綠色﹐兩人朝那抹淡綠色划去。
光線越來越暗﹐天上飄著灰黑色的厚雲﹐似黃昏臨近了。兩人終于划到了岸邊﹐在遠處看到的抹綠色﹐原來是些比圍牆還高的蒺黎(草字頭)荊棘。兩人棄船蹬岸﹐用手中的槳撥開刺叢向前走。
外面是一塊三面被蒺黎荊棘高牆包圍了的空地﹐一面有條小路﹐不知那邊通往餓殍城。
蘭英和素雲正徘徊﹐突然聽見一個女子喊救命。她倆順著聲音找過去﹐看見右邊的荊棘牆下有一雙纏滿布條的腳在那裡亂蹬。
蘭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你是怎麼搞的﹐有路不走﹐要去“光頭纘刺棵””
刺叢中的女子說﹕“你們先將我拉出來吧﹐拉出來我又告訴你們原因。”
蘭英和素雲拉住那女子的腳﹐把她從刺叢中拖出來。那女子象個木乃伊全身纏滿了布條﹐只露著眼睛和嘴。
她迅速地將身上的布條除去﹐這是一個瘦得容貌脫了形的女子﹐但精神還好。
她用手梳理一蓬亂發說﹕“你們叫我田田吧﹐就是“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的田田。你們說這事搞不搞笑﹐我在那邊時挖空心思地減肥都減不下來。到了這邊是挖空心思地想增肥。我剛纔為了摘鎖梅吃爬進荊棘中去﹐被刺刮住差點退不出來了。”
蘭英和素雲想不到餓殍城中還住著文化人。
素雲不解地說﹕“餓殍不就是餓死了的人嗎﹖怎麼還減肥哩﹖”
蘭英說﹕“你是不是為了減肥把自己給餓死了﹖”
田田很不高興地說﹕“錯﹐錯﹐錯那是世人的誤解﹐我們餓殍城中的人在那邊都是富貴之人﹐只是到這邊落魄罷了。”
素雲迷惑地說﹕“聽不懂﹐那邊的富貴人﹐到這邊做餓殍。那誰還敢做富人﹖”
田田甩甩頭髮自信滿滿地說﹕“你們知道世人的一飲一啄都是命定的嗎﹖人生的富貴貧賤﹐都有一個定數﹐一絲一毫也不能增減。我們餓殍城中的人就是除了自己的定數外﹐還覬覦他人的錢財﹐例如貪污受賄之類的。
我可沒那麼下作﹐我是命定的富貴之人﹐生在豪門﹐嫁入豪門。只可惜------”她突然停頓下來﹐不好意思往下說。
蘭英開玩笑地說﹕“你是不是除了自己的財富外﹐還謀財害命。”
田田急得跺腳﹕“哎喲﹐哎喲你這人說話怎麼那麼嗆人﹖如果我真做了謀財害命的事﹐來到這邊所受的罪﹐可就不會是餓肚子那麼簡單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說﹕“不瞞兩位﹐我只不過是巧取了本屬于家人的財產罷了。”
素雲見她尷尬﹐就岔開話題說﹕“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干嘛﹖走我們跟你一同到餓殍城去。”
田田帶著她們在兩邊長滿荊棘的小路上穿行﹐天漸漸黑了﹐天幕上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田田好奇地說﹕“你倆到餓殍城中有何貴干。”
素雲就將她們要到迷龍城給明珠送聖經一事告訴了她。
田田聽後嗤之以鼻﹕“這位老太太也真是的﹐不遠萬里託人帶本百無一用的書來﹐迷龍城中最缺的就是錢﹐就像餓殍城中最缺的就是食品一樣。老太太應該請你們帶幾箱子錢來給她女兒才對。”
蘭英問﹕“說了半天﹐那迷龍城究竟是座什麼監獄都還不知道哩。”
田田說﹔“迷龍城就是賭城﹐只是用他們城中長老的名字命名﹐所以世上沒幾個人知道。”
素雲不以為然地說﹕“那是什麼監獄呀﹖活活著賭﹐死了下到牢裡還賭。”
田田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他們的賭資是什麼嗎﹖他們是用自己的身體做賭注。所以你們得有心裡準備﹐說不定明天你們見到的朋友﹐已經不是你們想象中的那個人了﹐而是缺胳臂﹐少腿﹐沒鼻子﹐沒眼睛的怪物。”
蘭英和素雲聽了都嚇一跳﹐為明珠傷感。
不知不覺間她們就進入了餓殍城中﹐城中都是些土基房子﹐燈火昏暗。
素雲打了個哈欠說﹕“太累了﹐坎不住了。田田城中有旅店嗎﹖請幫我們找一家住下﹐我們明天又去見長老。”
田田低聲說﹕“監獄中那有什麼旅店﹐不如你們將帶給朋友的食品分點給我﹐到我家去住吧。”
蘭英和素雲都覺得是個好主意﹐就同意了。
田田帶著他們在狹窄的小街上穿來穿去﹐最後來到一棟兩層樓的土基樓前開門進去。
屋裡也是泥土地﹐土基牆﹐幾間屋裡空蕩蕩的沒什麼傢俱﹐牆洞裡點著黯淡的燭光顯得幽暗荒涼像住在古墓中。只是象餐廳的那間屋子裡﹐有張大餐桌﹐桌子上有幾只瓦杯土碗。
田田惆悵地說﹕“我真懷戀自己在人間的億萬家產﹐豪華別墅。現在不知落到了何人手中﹐想起來就心痛。”
蘭英和素英將帶給明珠的食物﹐分了些給她。她饞得口水都要流出來了﹐恨不得伸手來抓﹐但她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出丑。
田田將眼光避開了裝在土碗裡的食物說﹕“你們先去洗澡吧﹐我上樓為你們鋪床去。”
蘭英和素雲借著牆洞裡昏暗的燭光﹐在空蕩蕩的浴室裡找了半天﹐才看見牆角又個蓮蓬噴頭。毛巾﹐香皂﹐洗發液-----之類的奢侈品自然沒有。
兩人用水沖洗後﹐晾干身子穿衣出來。看見田田正襟危坐在餐桌前﹐將土碗中的胭脂鵝脯﹐蘋果﹐蛋糕擺在面前﹐閉著眼睛深深吸氣聞那香氣。然後拿起一塊胭脂鵝脯用指甲掐一點點﹐放人嘴裡細細地品嘗。
她看見蘭英和素雲出來﹐輕聲細氣地說﹕“你們去睡吧﹐客房就是樓梯口上的那間屋。”好像話說重了﹐就將自己的美食夢驚醒似地。
蘭英和素雲踩著嘎嘎作響的樓梯爬上去﹐推開那間屋同樣是空曠的泥巴地土基牆的門﹐看見地上用枯草鋪成一張床﹐床上有兩床被子。
素雲低聲抱怨說﹕“這床怎能睡人呢﹖”
蘭英笑著說﹕“住監獄你還指望睡席夢思嗎﹖”
素雲想想也覺得自己可笑﹐兩人墊著被子﹐蓋著衣服睡。也許太困倦了﹐兩人頭才落枕就昏昏睡去。
“小田田﹐開開門﹐不要吃獨食-----”
蘭英和素雲被樓下敲門的聲音驚醒﹐樓下似有成千上萬人在打門。
“小田田﹐你屋裡有什麼好吃東西﹖分我們一點嘗嘗。”
田田頂住門說﹕“走開﹐走開我屋裡什麼也沒有﹐只有兩個客人。”
“客人不就是食品嗎﹖你將他們交出來﹐讓我們打牙祭。”
蘭英和素雲站在窗前朝下看﹐下面密密麻麻爬滿了人﹐還有人像影子似地貼在牆上。聲音如哀鴻啼千里。
素云說﹕“完了﹐完了今夜咱倆要命喪餓殍城了。”
蘭英也急得在屋裡團團轉﹐想不出辦法來。
突然間﹐萬籟俱寂﹐靜得可怕。她倆跑到窗前一看﹐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消失得無影無蹤。兩人面面相覷還以為在做夢哩。
樓下的門嘩的一聲開了﹐她們聽見銀器鏘鏘作響的聲音。
下面傳來一個女子冷如冰霜的聲音﹕“田田﹐你知罪嗎﹖為何外界來人不報告﹖引起城中騷亂。”
蘭英和素雲立即知道誰來了﹐但她們沒想到﹐餓殍城中的長老竟是個女子。
她們忙下樓去﹐看見一個全身披掛著銀色盔甲﹐頭戴頭盔﹐手裡提著一把鋼針式寶劍的戰士﹐她的頭盔上只有幾排透氣孔﹐根本就看不清模樣。只能從她的聲音和苗條的身材判斷出她是個女子﹐她手腕﹐腳腕上掛著石榴狀鈴鐺﹐一舉一動鏘鏘作響。
田田匍匐在地﹐瑟瑟發抖﹐禮儀喪盡。
素雲說﹕“禪清長老﹐此事不能怪田田。因為我們太累了﹐就住在這裡﹐沒有及時去找你。”
蘭英忙將白衣女子給她們的玉符掏出來﹐遞給禪清長老。并將她們要到迷龍城探望明珠一事告訴了她。
禪清長老接過玉符仔細看看說﹕“明珠呀﹗明珠呀﹗真是明珠暗投了。” 說完後﹐她對蘭英和素雲說﹕“看在你們是從人世來的﹐不懂這裡的規矩﹐我就不追究了。今夜你們就住這裡吧﹐明天早上我送你們到迷龍城去。”
禪清長老走後﹐田田將門關上﹐靠在門上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謝謝兩位﹐又救我一次﹐否則我可能要將牢底坐穿也出不去了。”
蘭英和素雲安慰了她幾句﹐又上樓接著睡覺﹐這一次再也沒有人來打擾她們的清夢了。
第二天﹐蘭英和素雲下樓來﹐看見田田坐在樓梯上用布條纏腳。她已經將自己的上身纏成了木乃伊。
蘭英問﹕“這么早就要出去覓食了﹖”
“是呀﹗我從來就是一個愛美的人﹐不想象那些懶鬼﹐變成皮包骨頭的骷髏﹐令人厭惡。”說完她就開始不停地述說﹐餓殍城中覓食的種種艱難困苦。
蘭英和素雲商量了一下﹐又將帶給明珠的食品分給她一些。
田田高興得象得了無價寶說﹕“現在我才知道﹐點石成金的手指﹐比不上一杯牛奶﹐一片麵包。”
門外傳來銀器鏘鏘作響的聲音。
“禪清長老來了。”田田忙端著裝食品躲進浴室去了﹐蘭英和素雲拉開門。
禪清長老站在門外﹐依舊是銀色盔甲﹐銀色頭盔﹐讓人看不出真面目。
她用冷若冰霜的聲音說﹕“你們跟我走吧﹐我現在就送你們到迷龍城去見掌明珠。”
蘭英和素雲跟禪清長老後面﹐走在狹窄的小街上。天被灰濛濛的塵土遮住﹐看不出是陰是晴﹐ 只有禪清長老的一身銀甲﹐光欺白雪。街上路邊黃色的土基牆下﹐到處是餓得倒地﹐奄奄一息的男女。也有瘦得象皮包骷髏似的人﹐蹲在牆角捉螞蟻昆虫吃﹐聽見禪清長老盔甲上銀鈴聲﹐就經酥骨軟倒在地上。
禪清長老帶著蘭英和素雲一直走到湖邊。那裡有一葉扁舟﹐三人上了船﹐禪清長老將手中的鋼針寶劍晃了兩下﹐變成長長的撐船杆﹐向遠處長著蘆葦﹐荻葉﹐菖蒲的水域駛去﹐四圍一片寂靜﹐誰也不說話。
蘭英想﹕“不知明珠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是缺胳臂少腿呢。還是沒有了鼻子或眼睛。”
素雲左思右想﹕“明珠究竟是誰呢﹖她怎麼會飄落到了迷龍城中﹖”一個靈感一閃而過﹐她沒有抓住。
船駛到了長滿蘆葦﹐水草的沼澤地邊。
禪清長老說﹕“掌明珠就住在這個半島上﹐你們上去尋找吧﹐我去找條送你們回去的近路。”
蘭英和素雲撥開水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沼澤地中跋涉。透過水草稀疏處可窺視遠處有一座飄著黑雲怪霧的城池。
兩人扯開嗓子喊叫﹕“明珠﹐你------在------哪裡﹖”
“我-----在這裡------。”
前面的一片荻葉搖動﹐掌明珠從茂密的草叢中鑽出來。
她們看見眼前的明珠﹐沒有缺鼻子少眼睛﹐依舊是十六七歲時的樣子﹐黑色的短發﹐清秀的面龐﹐聰慧的雙眸。她穿當年進廠時穿的白襯衣﹐藍色工裝褲﹐丁字皮鞋﹐眉開眼笑。
“你兩真行呀﹗居然能找到這裡來。”
素雲笑著說﹕“我們哪有能耐找到這裡﹖都是阿姨指點的。”
蘭英從包裡將聖經拿出來說﹕“這是阿姨托我們帶給你的禮物﹐你可要好好地學習呀﹗”
明珠接過聖經翻了翻﹐隨手扔到旁邊的泥水塘裡﹐沒心沒肺地說﹕“我媽也真搞笑﹐不遠萬里地叫你們帶本百無一用的書來﹐她應該叫你們帶幾箱錢來給我才對﹐迷龍城里最缺的就是錢。”
蘭英說﹕“你怎麼在大牢還賭博呀﹐我如果是你媽﹐非把你打死不可。”
那本被扔在泥潭裡的聖經﹐正慢慢下沉。
素雲忙伸手將聖經撈起來說﹕千里送鵝毛﹐禮輕人意重。你怎麼這么不領情呢﹖既然坐牢了﹐就將那惡習改了吧。”
明珠她一只手挽住蘭英﹐一只手挽住素雲說﹕“你們就別開我的批判會了﹐我是沒辦法呀﹗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不賭﹐我的衛士吃什麼呢﹖”
“你的衛士﹖你住在這裡還有衛士﹖”蘭英和素雲都吃了一驚
“是呀﹐不知怎麼回事﹐據說我的一針一線﹐一磚一瓦都可以用來作賭注。所以常有人來我這裡偷東摸西﹐我不得不訓練自己的衛士﹐保衛家院。”
明珠帶著她們來到了自己住得地方﹐那裡哪有什麼房屋﹐只有些斷牆殘垣。大床﹐桌椅﹐櫃子﹐冰箱﹐灶------全在亂草叢中。
素雲皺著眉頭說﹕“明珠你怎麼會住在這裡﹐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蘭英說﹕是不是你將磚瓦都拿去當賭注了﹖”
“天做房子﹐地做床﹐有何不好﹖其實我是天生的賭神﹐賭輸的慨率極小。我這裡的磚瓦棟樑多數是被那些不怕死的賭徒們偷走的﹐所以我才要訓練衛士嘛。”她連呼出來的氣息中都都充滿了自負﹐那神情象絕了餓殍城中的田田。
蘭英環顧左右問﹕“明珠﹐你的衛士呢﹖”
明珠笑著說﹕“我把他們藏起來了﹐那些丑八怪是不能見人的。”
蘭英邁過牆垣﹐走進一間象廚房的屋子看看﹐灶在尋(草字頭)麻叢中﹐只有冰箱週圍沒有雜草。
蘭英問﹕“聽說你們迷龍城里最缺的不是食品﹐是缺錢。你們吃什麼呢﹖”
明珠驕傲地說﹕“我們不用吃東西﹐神仙似地活著。你們沒聽說過嗎﹖賭徒們賭紅了眼﹐爹娘妻兒﹐身家性命都不要了﹐那裡還顧得上那些吃飯喝水的小事。”
蘭英和素雲聽得瞠目結舌。
素雲將帶給明珠的食物拿出來﹐擺在快被雜草淹沒了的大餐桌上說﹕“明珠﹐對不起了。我們給你帶來的全是你不需要的東西﹐你就留著給你的衛士士們吃吧。”
明珠看見食品﹐兩眼放出了奇異的光彩。
她抓起一個蘋果就啃﹕“噢﹐太好吃了﹐太好吃。素雲這叫什麼-----什麼果來著。”
素雲大笑起來說﹕“這叫蘋果﹐你怎麼連這都忘記﹐應該進幼兒園小班重新學習了。”
明珠嘴裡塞得滿滿的﹐來不及回答。
桌子上響起了“咕-----咕----呱。”的低沉叫聲。
蘭英和素雲四處環顧﹐看見餐桌上有盆韭菜似的野草﹐野草下有三只紐釦大的癩蛤蟆正鼓圓肚子地叫。
明珠將花盆裡的草拔出來說﹕“藏不住了﹐全都出來吧。”
花盆裡立即爬出些小蛇﹐蜘蛛﹐螞蟥﹐蠍子來﹐滿桌子亂爬﹐嚇得蘭英﹐素雲尖叫起來。
明珠說﹕“別怕﹐這就是我的衛士們。”
明珠站起來﹐打開冰箱從裡面拿出幾只變了色的人腿來﹐朝遠處的草叢中扔去﹐用手敲著桌子說﹕“桌子上的食物不許碰﹐那是本姑娘的美食。你們的食物在水芹菜區﹐一隊﹐二隊隊長帶著你們的士兵上那裡聚餐去吧。”
兩條蚯蚓長的雪白小蛇﹐各自帶著一隊蜘蛛﹐蠍子﹐螞蟥﹐癩蛤蟆順著桌子腳爬下來﹐鑽進草叢中不見了。
蘭英和素雲嚇得心裡蓬蓬亂跳﹐再也坐不住了。
蘭英說﹕“明珠﹐我們要回去了﹐你送我們到湖邊去吧。”
明珠失望地說﹕“怎麼才來就要回去了﹖好不容易相見﹐在這裡多住幾天再走。”
素雲說﹕“我看見你的衛士﹐骨頭都嚇酥了﹐哪裡還敢再住幾天。”
“蘭英﹐素雲時辰已經到﹐我送你們回去囉。”遠處傳來禪清長老的清亮聲音
明珠一臉無奈﹐只好送客﹕“來-----了-----我馬上送她們過來。”
明珠帶著她們朝比人還高的蘆葦叢中走去﹐不知什麼地方豁地鑽出兩條雪白大蛇來﹐它們一左一右﹐立起身子來站在她們面前﹐絲絲絲地吐著腥紅的信子。那些碰碰車大的蜘蛛﹐癩蛤蟆﹐蠍子-----等怪物在前頭開路。
素雲渾身打顫﹐兩腿發軟﹐差點攤倒在地﹐蘭英和明珠趕快扶住她。
蘭英舌頭打結地問﹕“明------明-----珠﹐你的衛士怎麼長得這么快﹖”
明珠大笑說﹕“你以為那些指甲殼大的蜘蛛﹐蠍子們能鎮得住那些不要命的賭鬼嗎﹖是我將它們養大的。剛纔我怕嚇壞你們才將它們變小。”
蘭英扶著素雲﹐縮著脖子低著頭從蛇信子下穿過﹐感覺到蛇信子已經舔到了頭皮上。
前面的“衛士”已將一片蘆葦蕩平。外面湖水碧于天﹐遠處那個開著桃花﹐梨花﹐櫻花﹐杏花﹐海棠花的花園似漂浮在天水相接處。禪清長老在湖邊的小船上等她們。
明珠被遠處的美景驚呆了﹕“蘭英﹐素雲哪是什麼地方﹖”
蘭英說﹕“那裡就是從前的膠木製品廠呀﹐我們就是從那裡來的。”
“那些紅紅白白是什麼東西﹖”
素雲忘記了害怕說﹕“你怎麼連自己最喜歡的杏花﹐海棠花都忘了呢﹐你還記得嗎﹖那年春天﹐我們到官渡的“杏圃牧羊”游玩﹐你寫的三首<杏花天>詞﹐我至今還收藏著哩。”
明珠凝思了片刻說﹕“噢﹐原來往事并不如煙﹐我想起來了﹐我跟你們一起回去吧。”
“太好了﹐咱們一同回家吧﹗”
三人踩著倒地的蘆葦向湖邊跑去。到了湖邊蘭英和素雲跳上了小船﹐明珠剛要上船就被禪清長老攔住。
禪清長老的聲音冰冷如霜雪﹕“明珠﹐請轉回吧。那邊不是你能進去的。”
“為什麼﹐為什麼﹖我就不能回去。”
“你自己清楚﹐為什麼不能回去。”
蘭英﹐素雲幫明珠求情﹕“禪清長老﹐你就網開一面放明珠跟我們回去吧。”
“不行﹐我們的職責就是守住罪犯﹐不讓他們在各區域之間亂跑。就算我想貪贓枉法﹐這條船也不會載她。”
禪清長老將船一撐﹐小船飄然而去。明珠不管不顧飛也似地跳到船上﹐那船象雲雕霧刻的﹐明珠雙腳落到船上就沉入水中。嘩啦一聲響﹐水中伸出無數蛇頭來將她纏住。禪清長老用撐船杆也就是她的寶劍將明珠挑起來﹐放回岸邊。
明珠站在岸邊有哭有叫﹕“等-----等-----我-----我也要要回家﹐我也要回家-------”那聲音淒楚令人落淚。
小船漸漸飄遠了﹐素雲靈機一動站在船上﹐臨風送遠揚聲﹕“明------珠-----不要哭了﹐回去看看你媽送給你的禮物吧﹐說不定裡面有回家的路。”
一霎那間﹐她們身後的那片湖上昇起了黑雲怪霧﹐她們再也看不見明珠了。
一會兒﹐禪清長老將蘭英素雲送回了“膠木製品廠”。
兩人謝過禪清長老後﹐到花樹林中的白房子裡﹐將玉符還給了穿白裙子的女子後﹐白衣女子將她們送了出來。
蘭英和素雲心情沉重。靜默中﹐她們一直走到了巡津街上市人民醫院門前才恢復了神智﹐但也忘卻了剛纔發生的一切。
蘭英說﹕“我看掌媽媽熬不過這一周了﹐咱倆再湊點錢﹐到電視臺打個廣告尋找明珠﹐讓她回來見她媽最後一面。”
素雲答非所問﹐長嘆一聲說﹕“哎﹐不知道明珠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