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又回到了家乡。
我的家乡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市,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依旧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市中心的门面重新装修了一下之外,其他的地区仍旧保持原状,北区的房子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南区的马路上挤满了小贩们的手推车,东区的街道空荡荡的,号称迅猛发展的河西,也只是在原有的基础上增加了些房屋。
空气中有一股陌生的甜香,肥厚润滑的香气无处不在,将人包裹在其中。这和我印象中的家乡味道完全不同。我四处寻找香气的来源,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和车辆,这才注意到这城市突然多出来的星星点点的红色——是鲜血一般的红,在花坛里、墙角边、马路沿上、路边人家的阳台上、菜地里……到处都是,有泥土的地方,就能看到这醒目的红色,假如我不是因为回到家乡有些激动的话,应该早就注意到这一点了。
这是一种形状奇特的花,大约4、5岁小孩的手掌那么大,最底下是一片椭圆形的鲜红花瓣,上头重重叠叠生出5、6片同样形状、同样大小的花瓣,而这些花瓣上又同样重叠着更多的花瓣……重重叠叠一共有6层,整朵花看起来绚烂夺目。靠近它们,那种特殊的香气直透脑门,让人精神一振。
“安城哪里来这么多花?”我问一个过路的人。
那人耸了耸肩:“自己长的。”
一路上都是这种艳丽的红花,分明是国色,却开在不起眼的地方,只要有个缝隙,就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我摘了几朵放在包里,准备回去送给母亲。
我的家住在郊区的一个斜坡上,六层楼的公寓,由于地势高,从楼上可以俯瞰大半个城市。当我赶到家中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在我小时候,这栋公寓看起来十分高大,现在却显得破旧而矮小。我踏着楼道里厚重的灰尘直奔六楼,脚步越来越快,一时,似乎时光倒流,我又回到了十多年前读书的时候。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对我寄予厚望,总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而我始终平平,到现在也没混得特别像话,不由有些惭愧。
到了六楼,我喘息一下,敲了敲门。门内传来母亲的声音:“谁啊?”
“我。”我按捺不住激动,大声喊,“妈,我回来了!”
里头的脚步声急促起来,门很快就开了,母亲惊喜地把我迎进屋里,上下打量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从包里掏出那几朵红花递给她:“路上摘的。”母亲看到花,愣了一下,笑着把花插到花瓶里。父亲在阳台上叫我,我走过去,不由愣住了。
阳台上摆着一圈花盆,盆里栽种的,全是我刚才递给母亲的那种红花。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回头看了看母亲,她哈哈大笑,钻进了厨房。
似乎还是和从前一样。
饭桌上,父亲问起我的工作状况,我小心地说一切顺利。实际上,近几年也发生了些很不愉快的事情,我最信任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的合作伙伴,在我们新公司开张不到半年后,席卷了我们所有的现金跑到国外去了,剩下我一个人对付庞大的债务。但这一切我都没有说出来。
父亲听说我仍旧过得不咸不淡,没有像他所期望的那样出人头地,眉头皱了起来,开始告诉我这栋楼里谁谁的孩子赚了多少钱,把父母都接到新房子去住了。
“你看看,”他用筷子绕着桌子指了一圈,“这栋楼里除了我们,其他的老住户都搬走了!” 我讪讪地笑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怎么没有红花汤?”父亲突然说。
“他吃不惯。”母亲往我碗里舀排骨海带汤。
“吃不惯也要吃!”父亲大声说。
母亲说:“他刚回来,歇两天再说。”
“他已经晚了很多了!”父亲说。
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恼怒,我在一旁尴尬地看着他们——很明显,这场争吵是因我而起,但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不就是喝汤吗?为了缓和气氛,我赶紧说:“什么汤?我尝尝看。”
两人同时望向我,带着种说不出的神情,似乎是欣慰,又仿佛是悲哀。
“算了,过两天再说。”父亲凝视了我一阵,忽然挥了挥手,“吃饭吧。”
菜很丰盛,但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小炒牛肉上还带着血丝,差不多是全生的,而红烧肉却又烧过了头,变成了一团黑炭。只有排骨汤还勉强可以入口,却又口味极淡,我起身加了把盐,这才觉得滋味对路了一点。
饭桌上基本都是我一个人在吃,母亲和父亲望着我,却不动筷子。
“你们怎么不吃?”我装出狼吞虎咽的样子把黑乎乎的红烧肉塞进嘴里。
“我们已经吃过了。”父亲说。
夜里,我躺在床上,淡淡的月光从窗**进来,将我嘴里吐出的烟照成迷幻般的蓝色。我琢磨着明天该去找份工作,今天已经和几个地方联系了,其中有两个公司让我明天去面试。这几年拼死拼活,欠的债已经差不多还光了,手里勉强有了几万块钱存款,虽然不算多,但我已经厌倦了外面江湖般的生涯,只想窝在这座小城里度过余生——我向来胸无大志,这点一直让父亲恨铁不成钢,但人生又何必要有那么多远大的理想呢?此刻,能够安静地躺在家里,隔壁房里睡着我最亲近的人,四周很安静,人生中有这样的时光,已经很足够了。
隔壁房间里传来些动静,似乎是脚步声,但移动得异常迅速,几乎是一瞬间,就已经到了厨房里。我感觉十分诧异,父亲和母亲的行动照理不该如此敏捷啊?
我从床上坐起来,侧耳凝听厨房里的动静。
厨房里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是在开冰箱,还有菜刀剁在钉板上的声音。
这么晚了,他们在吃东西吗?
我不觉笑了——晚上那顿饭实在难吃,看来挨饿的不止我一个。我的肚子也在咕咕直叫,便光着脚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凑近厨房,想吓唬他们一下,同时蹭点吃的。 那迅捷的脚步声又蹿到了饭厅。
走近饭厅的时候,我发现厨房和饭厅都没有开灯。这让我警惕起来——如果是父母半夜起来吃东西,不可能不把灯打开。难道是小偷吗?我脚步更加放轻,慢慢靠近饭厅的窗口,从窗口朝饭厅内张望。
蛋清色的月光从窗外射进来,透着点微微的蓝色。饭厅里两个黑影坐在餐桌边,正在低头吃着什么东西。尽管光线很弱,还是能看出那正是我的父亲母亲。我客厅里用力瞪大眼睛,看了一阵子,渐渐看出,他们面前的餐桌上,各自放着一大块厚实的东西,连盘子也没有,就那么放在餐桌上,两人直接用手抓起那东西的一端,一咬就是一大口,黑色的汁液从他们嘴角流下来。
他们一口接一口地吃着,急切而贪婪,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吞咽声。
尽管这是在我自己的家,那是我自己的父母亲,但面对如此饕餮的景象,我还是感觉有些诡异。
他们到底在吃什么呢?
我把头朝前伸了伸,肩膀不留神碰在窗框上,发出砰地一声轻响。
他们的动作同时凝固了。
真的不是错觉,我看得清楚,蓝色的月光将他们的耳朵照得轮廓清晰——我发现他们的耳朵都在激烈地转动,就像是狗的耳朵。
我摒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他们侧耳听了一会,慢慢抬起了头。
我捂住嘴,用力咬住手指,以免自己发出惊叫声——我是在做梦么?那两张迎着月光的脸,确实是父亲和母亲的脸,但他们的眼睛,在月光和黑夜的交汇中,发出一种异常明亮的紫光,随着他们眼帘的开合,那目光一闪一闪,就像是亮度极高的小灯泡。
人的眼睛怎么会发出这种光?
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无力,汗水直冒,靠在墙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朝我的方向凝视了一阵,又举起手里的食物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他们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两排锋利的钢刀。
我用力用手掌撑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但心头的惶恐却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压得我眼前发黑。
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将最后一点食物塞进嘴里,用纸巾擦了擦嘴和手,把桌子擦干净,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错,是跳起来了,他们跳得差不多靠近了天花板,身体轻盈而富有弹性,就像是两只猴子,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后,便四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四肢着地,目光灼灼,悄无声息地朝客厅里爬过来。他们的四肢划动得如此迅速,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到了客厅门口。我来不及多想,往下一蹲,正好蹲在了茶几后。
轻微的爬行声在客厅里停留了一会,我能感觉他们明亮的紫色目光朝我的方向扫视了一番,接着,爬行声继续向前,消失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我仍旧不敢动。
在原地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父母的房间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我才慢慢站起来。
全身都已经被汗湿透了,我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浑身无力,汗水直冒,靠在墙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他们朝我的方向凝视了一阵,又举起手里的食物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他们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就像两排锋利的钢刀。
我用力用手掌撑着墙壁,不让自己倒下去,但心头的惶恐却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压得我眼前发黑。
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究竟是怎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将最后一点食物塞进嘴里,用纸巾擦了擦嘴和手,把桌子擦干净,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没错,是跳起来了,他们跳得差不多靠近了天花板,身体轻盈而富有弹性,就像是两只猴子,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后,便四肢落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们四肢着地,目光灼灼,悄无声息地朝客厅里爬过来。他们的四肢划动得如此迅速,几乎是一眨眼,就已经到了客厅门口。我来不及多想,往下一蹲,正好蹲在了茶几后。
轻微的爬行声在客厅里停留了一会,我能感觉他们明亮的紫色目光朝我的方向扫视了一番,接着,爬行声继续向前,消失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
我仍旧不敢动。
在原地停留了很久、很久,直到父母的房间里响起了均匀的鼾声,我才慢慢站起来。
全身都已经被汗湿透了,我擦了擦额头,深深吸了口气,走进饭厅。
我不敢开灯,把手机盖打开照着,在餐桌上和灶台上查看了一阵,没有发现什么,他们打扫得很干净。
但再干净也会留下痕迹的。我想起他们用过的纸巾,弯腰朝垃圾桶里一看,几团纸巾就在最上面,我捻起一团纸巾,展开,用手机的光照着——我看到一片凝固的血迹,还有几团细小的肉块。
他们刚才吃的是生肉? 汗水又冒出来了,我歪着头在脖子上擦了擦潮湿的额头,想了想,把冰箱门打开。冷藏柜里有三、四块毛巾大小的冷鲜肉,就这么一片叠一片地放在不锈钢托盘里,托盘里积聚了一小洼血水,除此之外,冰箱里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我又打开冷冻柜——四个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是很这样一大块一大块的冷冻肉。
我忽然感觉心脏一阵剧痛:他们究竟是怎么了?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了多久?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头脑里一片混乱,还没有理清思路,灯忽然亮了,有人在身后问:“你在干什么?” 是母亲的声音。
我一个哆嗦,快速把冰箱门关上,转过身,扯着嘴角笑道:“我饿了。”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自抽搐着,也不知道母亲发现了没有。她披着一件外套,里头是睡衣,就这么直立行走过来,棕色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有些歉意地说:“不知道你要回来,没准备什么吃的。”
“没事,没事。”我强笑着道。 我一直在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棕色的、温柔的眼睛,是我熟悉的样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异样的光芒。
我真怀疑自己看错了。
我真的宁愿自己看错了。
在连续一夜的噩梦过去后,我在剧烈的头疼中被母亲唤醒了。刚醒过来的几分钟,我懒洋洋地半睁着眼穿衣漱口,直到坐在餐桌前准备吃早餐时,我才猛然清醒过来。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一幕。
餐桌上摆着一碗皮蛋瘦肉粥,母亲和父亲面前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当然,等我出门了,他们就会大口大口吞吃新鲜的生肉。想到这个,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了,甚至有些恶心反胃。
“快吃呀。”母亲催促我。
我摇摇头:“我约了朋友一起吃早餐。”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我便迅速离开了家门。
春天的风从遥远的田野上吹来,带着青草的芬芳,也带着遍地红花甜腻肥厚的香味。我在这风中感觉又回到了小时候,但,当我回头望着我的家,远远的,能看到父亲和母亲从窗口望着我——我赶紧转过头去望着别处。
回不去了,回不去了,我的生活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
我甚至没有勇气开口问他们。
我脑海里反复回想着昨天见到的那一幕,反复回想,反复。
假如我不是如此沉溺于自己的内心,或许我能早一点发现事情的真相,但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只是一遍一遍地回放昨夜见到的一切,不断询问,不断假设又推翻,周而复始,直到出租车开到公司楼下。
这是一家跻身500强的企业,在本地算是纳税大户。前来应聘的人很多,走廊和会客厅里都坐满了人,大部分都和我差不多年纪,每个人脸上都露出紧张的神情。
“许德。”前台招待走到我面前,作了个请的手势,我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面试的房间。
和我同时面试的还有5个人,我们坐在一排长桌子前,对面是这次面试的考官们。
“3824956乘以33957240,结果是多少?”一个看起来不过20出头的女主考官突然开口问。
这算是什么面试?
我瞠目结舌,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旁边已经有4个人报出了答案:“129884948881440!”
“正确。”女主考官点头微笑。
我回过神来,连忙举手:“对不起。”
“什么?”她望向我。
“我并不知道这次要带计算器来,面试通知中没提到这一点。”我说。
“不需要计算器,”她耸了耸肩膀,朝那几个报出答案的人指了指,“这是测试心算能力。”
“心算?”我疑惑地看了看那几个人,他们面前的桌子上,和我一样,只有一张纸、一支笔,并没有其他东西。 谁的心算能有这么快?
这里不是招收策划总监吗?
我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等我发问,测试又开始了。
一位男主考官朝我们举起一张巨大的白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5号字体的汉字,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看来,那些汉字就像是一个个小蚂蚁,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我正要伸出头去仔细看看,他已经唰地一声把纸收了起来。
“请在你们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你们刚才看到的内容,”男主考官笑道,“记得的内容越多,分数越高。”
记得个屁。我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话,我看都没看清,就在眼前晃了一下就没了,谁能知道上面说的是什么? 然而,旁边几个人已经埋头刷刷地写了起来,我转头望着他们,他们写的速度极快,不到5分钟,已经陆续写完交卷了。
我也不甘示弱地交了卷——交了一张白纸。
男主考官目光在几张纸上扫了一圈,不到10秒钟便宣布:“除了许德,其他人都是满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耸了耸肩膀:“你们要作弊,何必拉上我作陪衬?”
“作弊?”一个年长的主考官惊讶地看着我,“怎么这么说?”
“很明显,你那张大纸拿出来只是一晃,而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么小的字体,不要说记清全部内容了,根本连上面说的是什么都无法看清,怎么可能完全纪录下来?更何况你刚才阅读我们交上去的答案时,用的时间不会超过10秒,就算你一目十行,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四张纸上写的内容都看清楚并且和标准答案相对照吧?”我愤怒地说。
出乎我的意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早说过,这种刚从外地回来的人不会适应我们企业。”几个考官交头接耳。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们,那个年长的考官同情地看着我说:“年轻人,你还没有喝过红花汤吧?”
“红花汤?那是什么?”我忽然想起来,昨天,父亲曾经提到过要我喝这种汤,心头忽然一紧。
“让你妈妈做给你喝吧,虽然有点晚了,但总比不喝要好。”他笑嘻嘻地说。
我还想继续问,前台招待已经走了进来,礼貌地把我请了出去。
一连走了好几家公司,碰到的都是同样的情况。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变得异常聪明,只有我格外愚笨。我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最后一家公司,和一个同样被涮下来的男人一起坐在公司楼下的饭馆里吃午饭时,我忍不住问他。
“奶奶的,还不是这些红花惹的祸!”男人咬牙切齿,挥着手冲服务员高叫,“一碗红花汤!”又转头问我:“你来一碗吗?”我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何,我总觉得这种红花汤和我父母奇异的举止有直接关联。
“老子以前从来不喝红花汤,我儿子也不喝,现在看来,不喝不行了,跟不上时代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桌子道。 红花汤很快就送上来了,热腾腾的一大碗,就像是沸腾的鲜血,上面飘着几朵花瓣。
甜腻肥厚的香味热烘烘地扑了过来,我朝旁边躲了躲。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又问了一遍。
“屁事!”男人哧溜喝了一大口红花汤,用纸巾擦了擦对我说,“看到那些红花了吗?”
我点点头。
“就是它们闹的!”他又喝了一大口血红的汤。
喝下去的分明是汤,他却有些醉醺醺的样子,我再问他什么,他都一律傻笑着,什么也不肯说。
我朝周围看看,喝红花汤的人很多,他们脸上都带着一种痴呆的笑容。
而另一部分清醒的人们,正在埋头啃着大片大片带血的鲜肉,时不时抬起发亮的眼睛瞥我一眼。他们衣冠楚楚,容颜鲜亮,脸上带着成功人士特有的笑容。
一盘一盘的鲜肉托在服务生们的手中,在餐厅里穿梭游走,送到各个餐桌上。
我看到一个小服务生趁人们不注意,猛地将一大块鲜肉塞进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我看到一个瘸腿的乞丐,偷偷钻进来,在那些被红花汤灌醉了的人们的眼皮底下,将一大碗红花汤直接倒进嘴里。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看了眼手机,说快要迟到了,便四肢伏地,蹭地从门口冲了出去……
我究竟是怎么了?
这么多异常的情况就发生在眼皮底下,我却到现在才发现?
我惊讶而恐惧,小心地从餐厅里退了出来。
我留意观察四周——真的,其实不需要留心,只要我不是那样沉溺于自己的内心,稍微朝四周看看,就能发现,这座城市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到处都是行动快得像风的人们,在墙角、路边、马路中央……甚至高压电线上,到处都能看到一些人们,他们精神抖擞,目光灼热,四肢着地地飞快爬行,前一秒钟还在眼前,后一秒钟就已经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
几个学生一边蹦跳着行走,一边大口啃着手里用竹签穿起来的鲜肉,鲜血顺着他们的嘴角流下来,他们咧开嘴,露出被染红的牙齿笑着。
一个母亲用奶瓶装满血红的红花汤,一边哄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一边把奶嘴塞进婴儿的嘴里:“乖,喝汤,别输在起跑线上…..”
几个头发五颜六色的年轻人,倒挂在我面前的一棵树上,一会儿跳起来,一会儿把身体扭曲到不可思议的角度,大声嘲笑着:“大叔,一看你就是没喝过汤的,老土了吧?”
…….
整整一天,我东游西逛,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
我现在知道,这些红花是突然出现在城里的,起初是一些孩子误食了红花的花瓣,出现一些怪异的行为,比如爱吃生肉啊,晚上磨牙啊,眼睛像野兽一样发光啊……大家觉得害怕,以为是新的传染病出现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人们发现,除了这些毛病之外,这些孩子的智力和体力大大超越了常人,成为学校里的天才儿童。也不知道是从哪一个人开始,总之,人们渐渐改变了对这种红花的看法,到后来,所有的人都争相服食红花的花瓣,尤其是用红花花瓣熬成的汤,据说效果是最好的。有些人起初不肯服食,但大部分都喝了这种汤之后,少数没有喝汤的人们,一相比较,反而显得弱智了——在所有的人都发生了变异之后,那些没有变异的正常人,反而成了异类。这座城市虽然小,竞争也同样激烈,智力和体力不如别人,注定了要被淘汰,这种法则使得少数坚持不喝汤的人,最终也都开始喝汤。
我一路走来,看到无数喝了红花汤的人们,在街头,在屋角,在一切地方宣泄着他们过于旺盛的体力,他们也用尽一切办法,向我这个还没有喝汤的人,炫耀着他们高高在上的智力。
当我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从公寓前的斜坡朝下望,可以望见大半个城市。城市里没有亮灯,到处都是闪闪的紫色,那是人们的眼睛在发光。在这些紫光的照射下,加上天上那轮圆得不像真的的月亮,我能清楚看见,无数的人匍匐在地上,快速移动。
当月亮升到中天时,城市里的人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嗷!
我的耳朵几乎在这震耳欲聋的嚎叫声中失去了听觉。
我慢慢爬上楼,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从我身边嗖嗖地爬过去。
我敲了敲家门,从房门内发出的嚎叫声骤然停止了。
灯亮了。
门开了。
母亲和父亲站在门口,棕色温柔的眼睛,整齐的衣服,慈祥的表情,如果,如果不是餐厅里的桌上还
残留着咬了一半的鲜肉,我会以为我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回来了?”母亲递过来一碗鲜血般的汤,“喝汤吧?”
我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汤,鼻间萦绕着肥厚甜腻的香味,想起这一天所遇到的一切,想起在公司里四处碰壁——毫无疑问,这种汤很快就会流传到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也许用不了多久,全世界的人们都会在这种汤的作用下飞速…..进化?也许是退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喝汤,我将无法适应这个社会,我将成为弱小的那一部分,被淘汰,被舍弃。
而如果我喝了这汤呢?
我打了个寒噤。
即使智力和体力上极度优越,但作为人,仅仅只是智力和体力上的优越就够了吗?是不是还应该有些其他的东西?而喝了这种汤,我还能保持作为人的那种基本的东西吗?
我仍旧是不知道。
喝,还是不喝呢?
这真是一个难题。
我望向窗外,月色正好,全世界都在春风里沉醉。
血红的汤在我眼前荡漾着,父母充满期待的目光渐渐凝聚了紫色,我的心开始动摇…… (完)